第一卷 番外篇 小小的大冒險



這是發生在安潔琳還只有八歲時候的故事。

在黑土與白雪交錯的田地里,驢子一步步向前走著,農夫在後面一邊扶著犁,一邊唱起嘹亮的山歌,有時也會夾雜著籲、籲地吆喝驢子的聲音。驢子也似乎在和著歌聲似的,慢悠悠地走來走去,將黑白斑駁的地面逐漸染成全黑。

到了雪開始融化的季節,戶外的工作就開始了。雖然在冬天里缺乏運動身體變得僵硬,但已經沒空因為這種理由去偷懶了。必須要盡早耕地、種芋頭、播種春小麥、還有給剛從雪下露頭的冬小麥踩青。

新發芽的嫩草讓綿羊和山羊頗為興奮。羊群沉迷于冬天里無法吃到的新鮮青草,有時也會闖進田里啃食麥子幼苗,引來農夫的怒吼聲。

貝爾格里夫也正站在田里,與有些發粘的土戰斗著。這里不是村里的公有田,而是他自家的田地。每次揮下鋤頭的時候,黑油油的土壤都會纏在鋤頭上。

在耕耘村里的公共大田時可以使用驢子或馬拉犁,但各家自己的小田地就只能靠自己動手,用鋤頭翻地。一次又一次,抬起又揮下。要說的話這個從上方揮下的動作跟揮劍倒也有些相似之處,因此也可以算是兼做鍛煉的工作。但畢竟打下來的目標是地面,每次的沖擊都會順著鋤頭傳回身體,次數多了腰背都會疼起來。

貝爾格里夫像是在跟自己的身體商量一般慢慢干著,有時把手叉在腰間活動一下上半身。土越是粘,每次的動作就越是要注意。

馬上就是報春祭了。各處的田里的踩青已經基本完成,為春小麥和芋頭准備的田地也已經耕過了八成。

安潔琳以輕快的步伐從家里跑出來。身上掛著小小的單肩包,腰里插著短劍。

「爸爸,我走了—」

「嗯?啊,小心點」

安潔琳橫穿過院子,就這樣跑向遠處。

她大概是去玩了吧,貝爾格里夫這麼想著,朝著她跑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後,又繼續開始揮動鋤頭。

○○○○○

雪融化後的水在各處彙聚起來,形成一條條小河,唰唰地流淌著,如果把手放進去的話會感到徹骨的冰涼。散射的陽光雖然已經轉換到了春天模式,但吹過皮膚表面的風還是保留著冬天的寒冷,呼出一口氣的話也還是白色的。

安潔琳走在村外的平原上。平時一起玩的同齡孩子們都沒有在一起。她一個人慢慢地走著,腳下濕漉漉的地面有時一踩就會滲出水來,有的時候還會有水比較深的地方,踩到這些地方讓安潔琳皺起眉頭。

「唔……今天也是黏糊糊的」

因為這樣的情況,她的腳步也逐漸慎重起來。避開那些泥濘的地方,盡可能找有大石頭的地方踩。

這里是她已經非常習慣的地方。每天早上都會和貝爾格里夫走過這里,平時也常和朋友們一起來這里玩。只有這種時節才會出現的眾多小河非常有趣,自從雪開始融化以來就已經和朋友來過好幾次了。因為到處泥濘不便落腳,讓她有一種在冒險的感覺。

安潔琳一直看著腳下往前走,突然一抬頭,發現一塊大石頭上坐著一頭山羊。山羊似乎正在反芻,嘴里在不停地嚼著,長方形的瞳孔一直盯著安潔琳。安潔琳噘起嘴,反過來也盯著山羊。

「什麼嘛……要保密哦」

安潔琳將食指放到嘴邊「噓—」了一下,隨後快步向前走去。山羊「咩」地叫了一聲。

再向前走了一段,樹林突然開始茂密起來,形成了繁茂的森林。林子里有些樹的葉子是完全掉光的,也有不少常綠的樹,而被這些枝葉擋住不容易曬到太陽的地方還有雪殘留著。這些雪因為白天的氣溫正在慢慢融化,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滴下來,讓森林里如同在下小雨一般。

天空明明就這麼晴朗,安潔琳不禁哧哧地笑了。不過大顆冰冷的水滴啪嗒一下落在肩膀或者頭頂時,還是會讓她嚇一跳。

一個人進入森林這還是頭一回。

平時都是跟貝爾格里夫一起出門,采集草藥、樹果和蘑菇等。和其他大部分孩子一樣,安潔琳也非常喜歡進入森林。越是去到深處綠色就越是濃密,有些大樹倒下,上面生出苔蘚,小樹又再次生長起來,這樣的光景讓年幼的安潔琳內心中似乎也能感受到某些東西。在這些倒下的樹上坐下來,和貝爾格里夫一起吃便當,吃完後聽他講一些不可思議的童話故事,這些都是安潔琳非常喜歡的。那些故事大多是關于精靈和森林里的動物們的故事,有的時候非常有趣,有的時候也會很嚇人。

安潔琳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從死掉腐爛了的樹上又生出了新的樹。

這里生與死混雜在一起。靜靜站立的話會感覺自己和森林的界限都似乎模糊了。到處都像是能感覺到不可思議的視線。明明以前常跟貝爾格里夫一起來這里,但一個人來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

所以,當安潔琳越發進入到森林深處時,她的心髒就跳得越快。因為冒險般的感覺讓情緒高漲的同時,心中某處也有一點點的不安和畏懼。

倒不是覺得自己太弱。每天都有和貝爾格里夫一起練劍,就算有什麼東西出現,自己腰上也帶著短劍,有自信將其收拾掉。

但是森林里的昏暗喚起了她的另一種恐懼。如果再也走不出森林,就這樣一直迷失在森林深處的話……

安潔琳像是要將這些討厭的想法全部甩掉似的,使勁地搖了搖頭。

「我才不害怕呢……一定會把燈火草采回來的……」

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嘟嚷著,安潔琳再次大步向前走去。

○○○○○

不久之前在凱利家舉行了一場小型宴會,貝爾格里夫和安潔琳也被邀請過去了。關系很好的農夫們聚在一起,算是工作開始前的養精蓄銳。大人們以試味道的名義品嘗著蘋果酒,開心地談笑著。

凱利將蘋果酒斟入杯中,笑著說道。

「已經是春天啦!開心的日子過得好快啊!」

「真是……又要忙起來了」

貝爾格里夫這麼一說,其他農夫也都點頭附和。

「一個不注意就快到報春祭了啊……說起來,有個別地方小麥發芽情況不太好啊」

「什麼?在哪?」

「西邊的小河邊上。是不是種子撒得有點少了啊」

「那還真是麻煩了。要再補種一些嗎?」

「不了,踩青時候認真些,再多施點肥。讓苗長壯些應該可以彌補吧」

「是嗎。我家肥還足夠,要用的話盡管開口」

「抱歉啦,幫大忙了」

「貝爾啊,你那邊芋頭種夠嗎?」

「哦,沒問題。我家的田又沒多大」

「是嗎……只是我這邊今年芋頭保存情況好過頭了。芋頭種剩了不少呢」

朝貝爾格里夫搭話的這位農夫撓撓頭,別的農夫都笑了。

「這不是好事情嗎,再把田擴大點唄」

「這樣嗎……我說凱利,要是擴田的話能再借你的驢用用嗎?」

「哦,沒問題。不過要先等我家的田耕完了再說」

「那是自然。那就麻煩你啦」

貝爾格里夫讓安潔琳坐在自己大腿上,一邊想著明天的工作,一邊喝著蘋果酒。安潔琳則是抱著凱利家的貓,揉著它那蓬松的毛,非常高興。

壁爐里的火熊熊燃燒,為這寒冷的早春之夜增添了些許暖色。

凱利家是富農,家里人多房子也大,如今這屋子里含小孩在內有十余人齊聚一堂,但仍不顯擁擠。凱利的夫人將貝爾格里夫白天逮到的野鳥烤好端了出來。吃著美味的肉,品著蘋果酒,讓人不禁覺得身體里又湧出了為明天努力工作的力氣。

農夫們聚在一起,聊天的內容除了農活之外,大家最期待的就是即將到來的報春祭。按照曆法,報春祭在每年春天首日舉行。一般情況下在這之前雪就已經開始融化,農夫也已經開始下田工作。為了避免和工作沖突,村民們在從冬天結束到報春祭之間的這段時間里都會努力工作,將早春的工作做完到一個階段。之後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的慰勞一般,終于迎來曆法上的春天。

報春祭上的食物主要是以冬天存貨的剩余部分為主,因此遠不及秋日祭的食物豐盛,但作為越冬後首次慶祝工作完成的祭典,也算是比較特別的。報春祭前農夫們都不會吝惜自己的汗水,因為大家都知道付出勞動後,會有與之相應的樂趣在等著自己。像是今天這樣的小型宴會上只能是小口地品酒,但在報春祭上喝到爛醉也是可以接受的。

「今年的蘋果酒是不是有點酸啊?」

「不,應該只是這一桶這樣吧」

「真期待報春祭上的品酒評比啊。今年會是誰家的蘋果酒最好喝呢?」


「那也是祭典的樂趣所在啊」

「貝爾你今年也要去采燈火草嗎?」

「是啊」

「真可以啊。明明紙燈籠就可以了」

「哈哈,算是我的一點固執吧。因為老爸老媽當年最喜歡這個啊……」

貝爾格里夫一邊這麼說,一邊笑著喝完了杯里的蘋果酒。

燈火草是一



種野草,早春時節會開出像油燈一樣球形的花。花朵大概繡球一般大小,到了夜里花粉會隱隱約約地發出青白色的磷光,如果此時將蒸餾酒撒到雄蕊上,花粉就會與酒精發生反應,磷光變為朱紅色。

報春祭同時也是安魂祭。按照托內拉本地人的信仰,在秋日祭里向主神維也納和精靈們獻上祝福的同時,也會將祖先們的靈魂迎回來。歸來的祖先的靈魂在冬天里會留在家里守護著孩子們,保佑他們平安無事地度過嚴冬。當春天平安到來之時,他們就會回到死者的世界去。

為此,報春祭當天白天大家要舉辦宴會,和祖先的靈魂一起唱歌飲酒,等到了黃昏時分,將朱紅色的燈火草放進冰雪消融的河川里順水流走,以此送別祖先的靈魂。隨後直到夜里則是送別祖先的宴會。

不過使用燈火草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人已經很少使用燈火草,而是使用木骨架的紙燈籠放入蠟燭作為代替。按照村里的老人的說法,大概是因為以前沒現在這麼容易獲得紙張吧。

據說過去平原上曾經到處都是燈火草,但後來在祖父那一代都開墾成了麥田。燈火草只有在日照良好的肥沃土地上才能生長,而這樣的土地當然也是適于種莊稼的好土地。隨著村民的逐漸開墾,不知不覺間村子周圍已經很難看到燈火草的蹤影了。

因為這些原因,如今使用紙燈籠已經是主流了,但貝爾格里夫在回到托內拉以後,仍堅持每年早春都要去采燈火草。在他小的時候,使用燈火草的人家還是比較多的,而更重要的是,他的雙親非常喜歡那種朱紅色的光芒。

關于雙親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父親在貝爾格里夫七歲時撒手人寰,而母親也在十一歲時離他而去。他記得自己是被愛著的。但是父親的面容如今已經一點都想不起來,最近連母親的相貌也快要忘記了。然而他唯獨記得的,正是在河邊放流燈火草時,從側面看到父母以一副憐愛之情看著那朱紅色的光芒的景象。不只是一副單獨的影像,而是包含當時看到這一幕時自身的全部感覺,作為記憶深深地刻在了貝爾格里夫的心中。

為了向還未能盡孝就早早離去的父母表達供奉之意,唯有燈火草是每年都一定要去采來的。只要看到那朱紅色的光,就會有一種將雙親的記憶再次銘刻于心的感覺。

在夜深之前宴會散了,貝爾格里夫將安潔琳背起來向家走去。安潔琳本來已經有些迷迷糊糊的了,但到了外面被冷風一吹又清醒了過來,有些毛躁不安地在貝爾格里夫背上扭動著。

「爸爸」

「嗯?怎麼啦?」

「你還要去找燈火草嗎……?」

「啊,今年也會去啊。雖然說最近很忙,所以會很辛苦,但畢竟爺爺和奶奶喜歡這個啊」

「唔……但是,田里……」

「哈哈,那沒辦法。每年都是這樣,已經習慣了」

「嗯……」

安潔琳像是要將臉埋進貝爾格里夫後背一般,閉上了眼睛。

○○○○○

至少要能幫到爸爸一點,安潔琳是這麼想的。

貝爾格里夫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平時要耕田,有空的時候還要進森林或者進山去。不止自家的田,還會去別人家的田里幫忙,還要做飯、打掃、洗衣服。雖然安潔琳也會幫忙做家事,但比貝爾格里夫來說,完成的質量還是要差許多。而那副小身板在田里能干的事情就更加有限了。

安潔琳最擅長幫爸爸做的,是在森林里采收果實。

她對自己的視力非常有自信。經常在貝爾格里夫看到之前就搶先發現各種草藥、樹果和蘑菇,而且貝爾格里夫因假腿而難以爬樹的時候,她也可以輕易爬到高處。每到秋天,她總是輕松爬到樹上,摘下木通果和山葡萄等果子。

所以她才會想到要來采燈火草。早春時節本來就很忙了,要去一趟森林深處再回來,來回就要不少工夫。哪怕能讓貝爾格里夫輕松一點點也好。

安潔琳之前也有去采過燈火草。貝爾格里夫曾帶著她穿過森林,一直走到山腳附近的開闊地帶。

要到達燈火草的棲息地,必須順著西面的山腳下一直走,繞到山的背面。雖然不需要登山,但必須一直在森林中穿行。早春時節,茂密的森林中視野很差,而且地面也含水較多,黏黏糊糊。

她想起了穿過森林時突然看到的那片異樣的景色。在略微傾斜的地面上,無數的燈火草開出圓圓的花朵,隨風擺動,實在是非常美麗的光景。

「爸爸他,會不會表揚我呢……哎嘿嘿……」

安潔琳想象著貝爾格里夫看到自己將燈火草采回去後表揚自己的情形,嘿嘿地笑著。偷偷出來就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自己的成長肯定會讓貝爾格里夫非常高興吧。

安潔琳背靠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太陽正好能照到石頭上,將它曬得暖烘烘的。

正好也是太陽開始向西偏轉的時候。肚子也餓了,于是安潔琳從挎包中拿出烤好的硬面包和山羊奶做的奶酪,吃了起來。

她一邊吃一邊朝四周環視。已經到了森林深處,一個人居然到了這麼深的地方,這可是村里除貝爾格里夫以外的大人都沒有來過的地方。安潔琳這樣想著,雖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還是得意。她一直都對冒險者非常憧憬,而這樣的冒險說不定會成為自己當上冒險者的第一步。

「哼哼……我也是冒險者哦……!」

安潔琳站起來,想象著眼前出現魔獸,拔出短劍嗖嗖地揮動起來。她似乎情緒越發高漲,不光是手上揮劍,腳下也動了起來,仿佛一個人練武一般。而她的腦袋里已經開始想象著驚心動魄的情節。

強大的魔獸出現了。爸爸雖然很強,但是被魔獸突然偷襲所以受了傷。這里就輪到我颯爽登場了!

安潔琳做出掩護某人的姿勢,同時緊緊盯著前方。

「爸爸……已經沒事了! 好啦,魔獸盡管放馬過來吧! 我來做你的對手!」

魔獸肯定是龍或者魔王之類很強的那些家伙,強到能讓爸爸受傷。但是我是絕對不會輸的,畢竟我有跟爸爸學習劍術,所以我絕對不會輸給除爸爸以外的任何人,絕對不會。

安潔琳越發的興奮,自己一個人配上吆喝聲和台詞,揮著劍蹦來蹦去。

「呀! 嘿! 唔,有兩下子啊……!接下來是傳說中的……龍吧!」

與想象中的龍的戰斗進入白熱化,最終以必殺一擊將龍頭斬落的時候,安潔琳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一直使勁地蹦來蹦去,已經讓她出了一頭汗。

安潔琳再次靠著大石頭坐下,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好激烈的戰斗啊……」

幻想似乎還在繼續。

剛剛吃過午飯,又大量運動,再加上太陽射到身上暖烘烘的。安潔琳被不期而遇的睡魔襲擊,很快進入了夢鄉,發出「嘶~嘶~」沉睡的呼吸聲。

○○○○○

「凱利————…………」

「唔哇!?」

凱利在從田里回來的路上撞見了貝爾格里夫,他那似乎看到世界末日的表情讓凱利著實嚇了一大跳。太陽已經西沉,周圍早已暗了下來,要走到近處才能分清來人是誰。本來黃昏就是鬼怪容易出來活動的時間帶,凱利這一下被嚇得不由得喊了出來。

「貝、貝爾啊!別嚇我啊,真是……」

「安潔她……安潔她還沒有回來……已經這麼晚了……」

「哈? 安潔?不是一幫小孩一起去玩了嗎?」

「其他家的孩子都已經回家了……怎怎怎、怎麼辦啊,凱利……不會是被人販子給拐走了吧……還是說……啊啊,安潔……」

貝爾格里夫以手覆面哭喊起來,不知道他到底想象了些什麼。凱利歎了一口氣,拍了拍貝爾格里夫的肩膀。

「喂,貝爾,這可不像你啊。冷靜一下」

「怎、怎、怎、怎麼可能冷靜的了啊!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啊!」

看著平常總是非常冷靜,從不迷失自我的貝爾格里夫如此驚慌失措,凱利不由得覺得有些可笑,但現在實在不是笑的時候。他有點粗暴地抓住貝爾格里夫的肩膀晃了晃。


「笨蛋,要是連你都慌了該怎麼辦!你這樣下去本來能找到的也都找不到了!」

「嗯…………是、是呢……抱歉……」

「總之先問問看有沒有人看見過安潔吧。我也去找忙完了的人問問」

「哦……麻煩你了……」

貝爾格里夫總算是恢複了冷靜,開始向村民們詢問是否有人見過安潔琳。大多數村民都說沒見過,孩子們也都說今天沒有跟安潔琳一起玩,就在他即將絕望的時候,一個在村外放羊的牧童說他有看到過安潔琳。

「她一個人走著。記得好像是朝森林的方向走去了」

貝爾格里夫臉色鐵青。一個人去森林里?去干什麼?

「……莫非是燈火草?」

沒有工夫多想了。貝爾格里夫返回家里拿了劍,點上油燈朝森林走去。擦肩而過的村民驚訝地朝他搭話。

「喂,貝爾,怎麼了?」





去找安潔!」

森林里白天就光線不足,到了夜里越發的昏暗。腳下的路看不清楚,這對于使用假腿的貝爾格里夫來說只會讓行動更加遲緩,只要腳下稍微踏偏一點,就會站立不穩,很容易摔倒。畢竟假腿不能像真腿那樣只憑腳尖就站住。

踩到朽木的話,假腿的尖端就會陷進去;踩到濕潤的石頭則是會打滑。在光線好的情況下,這些東西只要進入視野,都會下意識地避開,但如今僅憑油燈的一點光亮完全無法分辨。更不用說現在他根本沒有心情去考慮這些,深一腳淺一腳只管往前走。

貝爾格里夫一邊焦急地向前快步前進,一邊大聲呼喊著安潔琳的名字。然而這些呼喚也只是在樹林間徒然來回反彈。

○○○○○

突然一陣冷風吹過,安潔琳身子一抖跳了起來。

「……? 這里是,什麼地方……」

周圍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這午睡一覺睡到了晚上。

安潔琳不禁有些納悶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但很快她就想起了自己進入森林的事情,頓時慌了起來。

「怎、怎麼辦啊……」

在她最開始的計劃中,她本應該在天色變暗之前走出森林,隨後一邊向貝爾格里夫講述冒險中的故事一邊和他一起吃晚飯。

但如今已是夜晚。到處都是濃濃的夜色,樹木的輪廓和深深淺淺的陰影混在一起難以區分。抬頭看去,滿天的星星還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算是唯一讓人安心的地方。

「西邊是……那邊」

安潔琳通過星星分辨出了方向,這方法也是貝爾格里夫之前教給她的。雖然在夜里進入森林這還是第一次,但至少也聽他講過一些經驗。比如因為視覺不再可靠,所以要充分利用嗅覺和聽覺等。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除非遇到不可避免的情況,不然應該盡量避免夜間行軍。

「但是……」

在這種地方一直呆著不動實在是太可怕了。就連剛才一直靠著的大石頭,如今似乎也在冷冷地俯視著自己。而黑暗中似乎也有某種無形的東西在看向這邊的感覺。如果是劍能砍斷的對手倒還好,但要是被那份黑暗不由分說地拉進去,永遠迷失在里面的話就太可怕了。

安潔琳做出決定,總之還是先向著燈火草所在的地方前進吧。倒也沒有什麼特別明確的理由,只是對于一個有些混亂的孩子的內心來說,實現最初的目標這種單純的動機是最簡單最直截了當的。

讓安潔琳的腳步動起來的無疑是恐怖心和寂寥感。只要走起來,多少能夠有所排解。

像是在摸索一般走了一會兒,眼睛終于逐漸熟悉了這份黑暗,原本模糊的夜晚的森林也朦朦朧朧的似乎能看到一些了。一開始為了避免摔倒而非常謹慎的腳步如今也變得較為流暢了。因此她的心里也終于平靜下來,勇氣似乎再次湧上心頭。

突然間,有鳥從漆黑中嘎嘎地叫著飛了起來。拍打翅膀的聲音和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非常響。安潔琳嚇得拔出短劍擺出架勢。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動著,就連自己的呼吸聲都似乎大的嚇人。

「嗚嗚……」

將眼角慢慢湧上的淚水用手背擦掉,安潔琳再次邁出腳步。寒氣開始逐漸顯現威力。她使勁地搓著雙手,呼出的氣息也已經成了全白的。

她因寒冷和不安焦急地向前走著,但很快又茫然地看看周圍停下腳步。雖然能知道方向,但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具體在哪里。就這樣一直稀里糊塗地向西走也是不行的。

安潔琳最後只能蹲下抱膝坐著。孤獨的淚水湧出眼眶。為什麼自己要一個人來找什麼燈火草呢,這種悔恨的心情占據了她的內心。

爸爸肯定會擔心吧。現在大概正在找自己吧。

居然讓貝爾格里夫擔心,這真的是太糟糕了。本來應該是把燈火草帶回去,讓他誇獎自己的成長才對的。結果這下別說成長了,完全是在給他添麻煩啊。

「……我真是笨蛋。安潔琳大笨蛋」

安潔琳用雙手啪啪地拍打著自己的臉頰。臉上慢慢熱起來,但指尖已經冰涼了。

她如今一籌莫展,沒法繼續前行,只能暫時繼續這麼蹲坐不動。雙手環抱肩頭,不停地來回摩擦試圖取暖。因為坐著不動,背上也開始打起冷戰來,上下牙也開始不停地打架。她使勁想要咬緊牙關,似乎卻只是讓牙齒撞擊的聲音變得更大了。

不活動起來不行,她這麼想著,但身體一直發抖,都沒法隨心所欲地活動。呼吸變得短促起來,呼出的白色氣息長時間地飄在空中。

突然,地面上閃現出淡淡的綠色的光,讓安潔琳嚇了一跳。

「哇……」

她不由得喊出聲來。就像是螢火蟲一樣的小小的光點浮在空中。眾多的光點靜靜地忽明忽暗閃爍著,同時到處飛來飛去。

安潔琳輕輕地伸出手去,試著抓住這些光點。明明看著像是抓到了,但打開手一看光點又不見了。既感覺不到熱,也感覺不到冷。看著像是磷光,但似乎又不是蟲子。而且要說的話這個季節根本就不可能有螢火蟲出現。

光點將昏暗的森林多少照亮了一點點。樹木和岩石上都浮現出淡淡的綠色,展現出如同夢幻般的光景。安潔琳甚至忘記了悲傷,完全看入迷了。在從前貝爾格里夫講過的森林里的童話故事里,似乎也出現過這樣的綠色的光芒。

就在這時,遠處似乎傳來了聲音。安潔琳猛地抬頭環視周圍。的確是有聲音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那是絕對不會聽錯的,自己最喜歡的聲音。

「爸爸——!我在這里——!」

安潔琳大聲喊著,對面也傳來了回應,同時也傳來了沙沙的穿越樹叢的聲音。不久,一個似乎是油燈的朦朧的黃色光球出現,同時能看到的還有在其映照下的紅發。

「安潔!」

「爸爸!」

湧上心頭的安心感讓安潔琳之前的緊張徹底放松下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朝著貝爾格里夫飛奔過去,跳進他的懷中。貝爾格里夫則是慌慌張張地在她頭上臉上摸了幾下。

「沒受傷吧!?沒事吧?啊啊,太好了……你說說你!讓我擔心死了!」

「對不起……對不起……嗚哇——!」

○○○○○

安潔琳哭了一會兒後終于停了下來。她現在坐在貝爾格里夫的大腿上,他的懷抱又大又溫暖,讓人感覺非常的安心。

油燈映照出的貝爾格里夫的樣子可謂非常狼狽。他似乎摔了好幾跤,衣服上到處都是泥,臉上也都是被樹枝劃傷的痕跡,頭發上也沾著枯葉和泥巴。安潔琳心里滿是愧疚的心情,但貝爾格里夫卻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樣子。總之安潔琳一切安好就已經讓他覺得滿足了。

「真虧你一個人能走到這里來呢……」

「嗯……」

「但是可不能再有第二回了啊?你可真是讓爸爸擔心壞了」

「嗯……對不起……」

安潔琳垂頭喪氣,貝爾格里夫笑著將她抱起,站了起來。


「好啦,我們走吧」

「嗯。回家嗎?」

「先不了吧?難得都來了,就這樣采了燈火草再回去吧」

安潔琳瞪大了雙眼。

「但、但是夜晚的森林會很危險……」

「喂喂,你明明知道還一個人來,這可不行啊?」

「唔……」

看著安潔琳又消沉下去,貝爾格里夫呵呵地笑了,隨後溫柔地將手放到安潔琳的頭上。

「沒事的。有爸爸在呢」

因罪惡感而有些僵硬的身體頓時覺得舒展開來了。

『有爸爸在呢!』對于安潔琳來說,沒有什麼話能比這句更讓她安心了。

一個人冒險的那種心跳不已的感覺雖然也很棒,但能和爸爸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安潔琳高興地抱住貝爾格里夫的手臂,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們手拉手!」

「好啊。正好可以防止走散了……啊,你的手這麼涼啊……」

貝爾格里夫反過來握住安潔琳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捂熱一般緊緊握住,隨後慢慢向前走去。雖然仍是只有一盞油燈發出的小小的亮光,但現在不著急了,也就可以注意腳下,不至于再出現踩空的情況。

恐懼感消失後,在安潔琳看來,夜晚的森林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魅力。那些原本似乎潛藏著可怕的東西的陰暗,如今看起來顯得很是溫和安靜,風吹動樹梢所發出的枝葉搖晃的聲音也變得動聽起來。若是找到了坐在枝頭的貓頭鷹會讓她很開心,腳邊野鼠經過也讓她感到很愉快。

貝爾格里夫有時會停下來,『噓』地讓安潔琳保持安靜,隨後讓她看向黑暗的深處。凝神靜氣仔細看去就會發現,有動物正靜靜地站在那里,似乎也在窺視這邊一般。

「畢竟夜晚的森林是它們的世界啊」

貝爾格里夫這麼說著。

「被觀察的是我們這邊。所以必須要調動全身的感官,讓感覺變得非常敏銳才行」

安潔琳點點頭。之前她感覺到似乎有來自四周的視線,原來並非都是錯



覺。

這時她突然想起了那些淡綠色的光芒。那是活的東西嗎?

她向貝爾格里夫詢問此事,他默默地走了幾步,隨後開了口。

「那或許是精靈之火吧」

「精靈之火?」

「之前也跟你講過的吧?『迷路的伊索爾德』的故事」

「啊!」

那是一個童話故事。講的是一位名叫伊索爾德的少女在森林里迷了路,但最後在不可思議的綠光的指引下最終回到了村里。之前就覺得這綠光似乎在哪里有聽過,原來是這個啊。

「森林里面住著精靈。他們有時會隨性引發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像是愛惡作劇的妖精那樣,讓人在同一個地方來回打轉嗎?」

「哈哈,是呢,那也是精靈的一種。精靈都非常喜歡小孩子,它們肯定是看安潔你一個人很寂寞,所以才來陪你的吧」

「這樣啊……」

安潔琳下意識地朝周圍看了看。不光是動物,還有精靈也在看著自己,這讓她稍微有點難為情。

身邊貝爾格里夫仍在慢慢向前走著。她突然注意到天空已被薄云遮蔽,不像之前那樣能看到滿天的星星了。附近也看不到銀龍草,這下子沒法判定方位了。但貝爾格里夫仍在向前走,安潔琳多少有些不安。

「爸爸……」

「怎麼啦?」

「你知道方向嗎……?」

「哈哈,爸爸可是已經來過這里好多次了哦?」

從安潔來到爸爸身邊之前就來過好多次了呢,貝爾格里夫笑著這麼說道。覆蓋山麓的這片森林對他來說就如同自家的後院一般。

突然,前方開闊起來,一股風吹了過來。刺骨的寒風讓安潔琳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並用手擋在臉前。耳邊傳來草葉相互摩擦的聲音。

「來,看吧,安潔」

貝爾格里夫溫柔地說道。安潔琳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一大片燈火草正在搖擺著。小球一般的花瓣中充滿了青白色的光芒,在風的吹拂下搖來搖去。大概是因為花粉隨著搖擺忽明忽暗,看著像是連光也在來回擺動。站在一旁的貝爾格里夫的臉被青白色的光從下方照亮,看起來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這風景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本不應該存在于世上似的,讓安潔琳一時說不出話來。去年她和貝爾格里夫來的時候是白天,雖然也有看到地上長著的燈火草,但沒有像這樣一齊發著光。安潔琳不由得跑上前去,走進朦朦朧朧發亮的燈火草叢中。近看的話似乎有些耀眼,但不可思議地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她回過頭去揮揮手,貝爾格里夫也笑著揮手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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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將西山的輪廓染上一圈紫色。有些星星已經開始在空中閃爍,不過似乎是因為半個月亮也升上來的緣故,能看到的星星數目並不算多。

通向河邊的小道上,若干火把正排成一列向前行進。

從白天就開始舉行的宴會告一段落,村民們點起火把,拿起各自的紙燈籠來到村子附近的河邊。因融雪彙入,河水流量大增,發出唰唰的聲音朝下游奔流而去。河岸附近還殘留著一些碎冰。

「向主神維也納和祖先之靈獻上祈禱!」

神父念出禱詞,舉起火把。村民們將紙燈籠里的蠟燭點上火,隨後放入河中任其順流而下。

貝爾格里夫將蒸餾酒潑到發著青白色光芒的燈火草上。很快,就像是點燃了油燈一般,青白色的光芒變成了朱紅色。村民看到後也發出贊歎之聲。貝爾格里夫將其交到安潔琳手上。

「來,把它放到河里吧」

安潔琳點點頭,略帶一點緊張地將燈火草放入河中。光球和紙燈籠交雜在一起,搖搖晃晃地隨著水波飄動,不一會就沉了下去。

不過與紙燈籠那種沉下去光就消失的情況不同,燈火草的光芒在水中還能再短暫持續一段時間。

朱紅色的光芒在河中順著水流朝下游流去,越走越遠,安潔琳一直盯著它。

「……好漂亮啊,爸爸」

「是啊」

為了舉行送靈的宴會,村民們開始陸續離開河邊返回廣場,而安潔琳則是一直站在貝爾格里夫身邊,眺望著河的下游。月光播撒在地面上,周圍葉子上剛剛開始凝結的白霜在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突然一陣冷風吹來。安潔琳握住了貝爾格里夫的手。

那只大大的、粗糙的手讓她感覺非常的安心。明年再和爸爸一起夜里去看燈火草吧,安潔琳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