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六十三話



濕氣很重的雨夾雪一直下個不停。貝爾格里夫冒雪回到家,還沒開門就感覺到屋里有人的氣息。他有些疑惑地打開門,立刻有幾張面孔一起轉向他。卡西姆抬起手來。

「喲,貝爾,回來啦」

「怎麼了?這麼早就回來」

「有點事情吧……咱幾個也是剛到家」

貝爾格里夫取下斗篷走進房間,隨後有些驚訝地瞪大雙眼。一位衣著臃腫的女性正坐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

「瑪麗亞女士?」

「嗯?哦,貝爾格里夫啊。打攪了」

瑪麗亞看了貝爾格里夫一眼,將手里的杯子端到嘴邊。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幾個月,貝爾格里夫自然也與瑪麗亞早就相互認識了。因為之前安潔琳的暴走也波及到了她,所以在與她初次見面時,貝爾格里夫被她以評定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只得無奈苦笑。

貝爾格里夫有些納悶地將斗篷掛到牆上,走近火堆坐下來。

「您過來這邊了啊」

「有話想跟這家伙說。咳咳……」

瑪麗亞用袖子捂住嘴,咳嗽了幾聲。貝爾格里夫看向卡西姆,卡西姆笑著聳了聳肩。夏洛特和白靜靜地並排坐在旁邊。夏洛特似乎剛剛哭過,眼睛有些充血。

「……我是不是回避一下比較好?」

「不,倒不如說你也該聽聽。既然你要收留他們,那這事也就跟你有關系了」

瑪麗亞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白和夏洛特二人。

貝爾格里夫意識到這是與魔王有關的事情,皺起眉頭。這的確是無法回避的問題。有魔王盤踞在白的體內,而米托的事情也還有很多謎團。如今正是需要各種知識和情報的時候。

卡西姆拿起水壺,倒了一杯熱騰騰的花茶,遞給貝爾格里夫。

「咱也覺得這事遲早得說啊。你再過不久就要離開奧爾芬了吧?在那之前得說明白了啊」

「嗯……也是呢」

貝爾格里夫將茶杯端到嘴邊,微微抿了一口。

瑪麗亞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終于開了口。

「『災厄的蒼炎』施魏茨」

貝爾格里夫皺起眉頭。瑪麗亞看向貝爾格里夫,眯起眼睛。

「你知道他嗎?」

「是的……不過只聽過名字」

這是個非常有名的名字。只不過是負面意義上的有名,讓人難以忘卻。

『災厄的蒼炎』施魏茨。

即使縱觀整個羅德西亞帝國的曆史,他也可以算是排名前列的大魔導之一,曾一度站在研究所羅門遺產的最前線。

他非常優秀,曾開發出眾多的魔法術式,極大地推動了魔法學的發展。然而在背地里,他卻參與了種種殘酷的人體實驗以及其它一些非人道的行為,甚至將帝國西側的一個城鎮整體變為了死靈之城。據說那個鎮子到現在都看起來像是一個有僵尸在四處徘徊的危險地城。

他性格小心謹慎、非常精明,所以當帝國高層注意到事情有異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邊境上的村子消失了,而且據傳他當時正在構建以整個帝都為對象的類似術式。只為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而進行實驗,將其他人完全不當人看,他就是這樣一個瘋狂的人。

據說在事情全貌敗露之後,以當時的高階冒險者為首的眾多高手與其展開了激烈的戰斗,最終將其成功討伐。也正是從那時起,人們在其原本的外號『蒼炎』前面又加了個『災厄』的前綴。

「……原本以為他已經死了。結果卻還活著」

「您認識他嗎?」

「他是我在帝都的魔法學研究機構就職時候的上司。他曾經教過我許多東西,也受過他很多照顧……」

瑪麗亞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伏下視線。

「也正是因為那家伙,我從研究所辭職了。雖說是受到了他的欺騙,但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曾經協助過那家伙。隨後我加入了征討他的討伐隊,當了冒險者」

「……原來是這樣啊」

「哼……卡西姆,你和施魏茨有什麼交集嗎?」

卡西姆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不,沒有。當初有好幾個組織想要利用魔王的力量,不過他們之間該說是相互競爭呢還是相互傾軋呢,總之是沒有合作。當時和咱一起的那些家伙和施魏茨不是一伙的」

卡西姆說著,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但是倒是也有聽到過不少傳聞。雖說當時拉咱一起干的那些家伙也不算是無能,但施魏茨還是要領先一步,而且手中掌握的魔王的數量也差了許多。拜此所賜,那些家伙們也很是著急呢」

「也是啊。我在調查過程中也發現了很多事情。咳、咳……」

瑪麗亞捂住嘴咳嗽了幾聲。旁邊坐著的夏洛特輕輕摩挲她的後背。

「瑪麗亞婆婆,您沒事吧?」

「呿……然後啊。這些家伙也是被施魏茨利用的」

貝爾格里夫皺起眉頭。這可真是扯上大人物了。

「……是說施魏茨他們還在盯著夏兒他們嗎?」

「咳咳……誰知道呢。除非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不然那家伙是不會冒風險的吧。不過他至少是知道他們倆在這里的。我上次跟他在奧爾芬打過一場」

白身子一震。

「……是在公會門前出現人造人那次嗎」

「注意到了啊……沒錯。那個魔王似乎也是施魏茨帶來的」

「但他卻沒有直接出手,這就意味著他有什麼別的想法吧」

卡西姆喝了一口茶,這樣說道。瑪麗亞點點頭。

「關于魔王——也就是所羅門的人造人——我們還知之甚少。就算是施魏茨應該也沒探尋到真相的哪怕一半吧。他有可能認為白是個不錯的觀察對象而放任其行動,也有可能是已經對他沒了興趣所以轉向別的實驗……不過要說的話,後者的可能性很低就是了。咳、咳……」

瑪麗亞突然打了個哆嗦。

「喂,再加點柴,太冷了」

貝爾格里夫拿過幾根柴火放進火堆。瑪麗亞歎了一口氣。

「……那個出現在奧爾芬的人造人,我調查了它融化後的殘余物。實在是了不得的東西。暫時還沒能看清它的全貌,只能說那似乎是有質量的魔力集合體。上面疊加了許多層複雜的魔法術式,在那之上還構築出可以產生不同的自我和情感的程序。不過要說的話,肯定在某些地方還是有缺陷的」

「所羅門消失在時空的彼端之後,魔王們開始暴走,這些也都是因為那些缺陷嗎?」

「如果傳說所說的是真的話,應該就是吧。我是覺得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那是在術士統率下才能安定的東西。恐怕是通過對于術士產生強烈的依賴來穩定自我吧。當術士消失後肯定就會被瘋狂所支配了」

「咱之前也看過一點,實在是搞不明白哎。到底是在想什麼才會造出那種東西來啊」

卡西姆說著,抬起身子調整了一下身下的墊子。

「然後啊,據說施魏茨那幫家伙們做了好些實驗呢。奧爾芬去年出現大量魔獸似乎也是他們搞的鬼,還有這家伙也是」

卡西姆說著,拍了拍白的肩膀。白伏下視線。貝爾格里夫有些納悶。

「我倒是只聽說他體內盤踞著魔王……」

「哦,這倒是沒錯。但這只是實驗的結果。這實驗可是相當狠啊」

「……將人類女性當作母體」

白開了口。眾人的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詳細情況我不太清楚,但人造人是可以改變形態的。然後他們用某種方法將其放入人類女性的體內,然後人造人就會在她們體內變成胎兒」

「……那就是說」

「是啊。我就是這樣子被生下來的。以人類的肉體擁有魔王的力量」

白看向貝爾格里夫。

「但是,按照那些家伙的說法,我是個失敗作品。我的靈魂與魔王的靈魂混雜在一起。如果是成功之作的話,魔王的氣息應該是完全消失的。靈魂會徹底相互融合,從人造人這一枷鎖中釋放出來,對于所羅門的那種強烈的依存心也會消失」

「也就是說,他們試圖通過這樣的方法,將魔王的莫名強大的力量歸為己用」

瑪麗亞說著,又咳嗽了幾聲。卡西姆聳了聳肩。

「然後呢,按這家伙說的,安潔也是這樣啊」

「什麼……?安潔她?」

白默默地伏下視線。空氣似乎突然唰地搖晃了一下,隨後白的頭發開始逐漸變成黑色。

「那家伙那麼強顯然是因為這個……而且我體內的人造人也是這麼說的。就算一般人分不出來,作為同族它似乎是可以感應到的」

「……那個魔王說了什麼嗎?」

「它說想要回去、只有那家伙這樣子太狡猾了,之類的」

「唔……」


貝爾格里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夏洛特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那個,父親……也還沒確定說一定就是這樣……」

「但是也無法完全否定啊」

瑪麗亞說著,又喝了一口茶。



「如果施魏茨真的是這麼定義的話,即使不是完全正確也應該有一部分是對的。雖然讓人很不爽,但那家伙的本事是實打實的」

「但是……姐姐她居然是魔王,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夏洛特低下頭去。貝爾格里夫視線游移陷入思考。

「……卡西姆,你是怎麼想的?」

「之前在跟咱聯手的那些家伙那里倒是也聽過關于那個實驗的傳聞。但是對于安潔也沒法就直接斷定什麼。只是以『完全沒有魔王的氣息』作為根據的話,那這世上大半的人都是這樣了。要是說因為她強而下判斷的話,那咱是不是也有這個可能性了?」

白搖了搖頭。

「特征還有一個,就是黑頭發。我在用到人造人的魔力時頭發也會變黑」

白說著,抓起自己的頭發。雖然現在已經恢複白色了,但剛才的確是染成了黑色。應該是因為解放了魔王的魔力所致吧。

瑪麗亞歎了一口氣。

「要說的話,有東方血統的人也是會有黑發的。安潔本來就是棄兒,說不定她的親生父母也有可能是東方人。雖然不是說沒有可能,但僅以黑發為依據還是不夠啊」

「總而言之,現階段還說不好具體是什麼情況」

卡西姆說著聳了聳肩。

「……就算是這樣吧。但人造人的力量是超出常規的。它們會因對所羅門的思慕而行動……我內心的魔王凱姆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暴走啊」

白這樣說著,死死盯住貝爾格里夫。

「波爾多的那場騷亂你也看到了吧?那些家伙是會變形的。可以變成寶石一樣的東西,也可以變成一團黑泥……只要注入魔力,也可以利用其『力量』。這家伙當時戴著的戒指也是人造人」

夏洛特打了一個哆嗦。貝爾格里夫眯起眼睛。

當初在波爾多家公館與夏洛特對峙時,他倒是有看到她的戒指變形。但他當時只以為是一件奇怪的魔道具,沒想到那居然也是魔王。這麼說來,當初那團黑東西想要把夏洛特吞下去,難道那也是因為對所羅門的思慕導致的暴走嗎。

看著低頭默默不語的夏洛特,貝爾格里夫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用在意。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夏兒」

「……嗯」

夏洛特輕輕點頭。白伏下視線。

「總而言之,人造人是遠超你們想象之外的存在」

白說著,抬頭看向貝爾格里夫。

「我不會去托內拉的」

「……不想去嗎?」

「過家家游戲就免了」

白的發言讓夏洛特眉梢上挑。

「不是這麼說的吧!父親他也不是為了好玩才把我們放在身邊的啊!一意孤行的人是你才對吧!」

「哼……不是為了好玩這點倒是的確如此。喂,老爹……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帶著我們會給你帶來很沉重的負擔。如果只是想當個老好人的話我勸你還是算了」

「唔……?」

貝爾格里夫有些無法釋然地抓了抓臉。瑪麗亞也開了口。

「我倒是也同意這家伙的意見。雖說你的村子里有『聖騎士』可以讓人放心不少,但如果你只是基于同情心而要收留這些家伙的話過後會很麻煩的。貝爾格里夫,你有這個覺悟嗎?」

「嗯……這個嘛,也是呢……」

「這家伙也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很多思考啊,貝爾。魔王畢竟還是個充滿未知的存在。咱也覺得你還是不要太過積極參與為好」

「……你是覺得該把白丟下嗎?」

卡西姆撚著自己的胡子苦笑。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咱也不討厭這個家伙……只是咱覺得,如果你想要以輕率的態度與他們繼續相處的話,那魔王對你的負擔可能會有點沉重啊」


「正是如此,你根本就沒有理解人造人的危險性。那種虛偽的溫柔就趕緊放棄掉吧。對你來說我怎樣都好吧。你又不欠我什麼」

「父親……真的要舍棄白嗎?」

夏洛特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直盯著貝爾格里夫。

貝爾格里夫有些為難地撓撓頭,嘴角抽動了幾下。

「唔,這個……那個吧」

他這副支支吾吾的樣子似乎讓卡西姆覺得有些奇怪。

「……貝爾,你好像從剛才開始就有點奇怪?怎麼了?」

「該怎麼說呢,這個……」

貝爾格里夫盯著火堆沉默了一陣,抬起頭來。

「……我之前在托內拉撿了一個叫米托的孩子,有跟你說過吧?」

「啊,嗯。是說在森林里撿到的是吧?」

「那個……這其實也是格雷厄姆的判斷,那孩子他……」

貝爾格里夫雖然仍有些迷茫,但還是謹慎遣詞用字,慢慢地講述起米托的故事來。

森林里出現異變的事情;眾人將其合力解決之後又發生的種種事情;經由格雷厄姆鑒定,米托是很接近于魔王的存在的事情;而盡管如此,如今仍在托內拉撫養他的事情;他如今已經完全融入村子,為村里眾人所接受的事情。

講完之後,瑪麗亞和白都是一臉愕然,卡西姆則是拍著手大笑道。

「哇哈哈哈哈哈!那就是說,是這個意思唄!?別說是內心盤踞有魔王的人了,你連魔王本身都收做孩子了!?這還真是傑作啊!」

「喂,這是真的嗎?不是你的獨斷專行,『聖騎士』也做出了如此判斷嗎?」

瑪麗亞探出身子問道。貝爾格里夫捋了捋胡須。

「是啊。雖說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有所警戒,但如今關系已經變得非常好了。簡直就像是祖孫倆一般……不知道村里的人們在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以後會怎麼樣,但至少現在大家都很喜歡他,而且也沒有什麼危害。所以,我是覺得魔王並非是危險的存在」

「好厲害啊父親!為什麼要保密呢?早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夏洛特興奮地坐到貝爾格里夫的腿上。貝爾格里夫苦笑著撓了撓臉。

「怎麼說呢……感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我是沒有打算要把你丟在這里,白」

「什麼啊……這都是什麼啊,你這人……」

白似乎是有些無法理解地雙手抱頭。貝爾格里夫歎了一口氣,看向卡西姆。

「不過說起來,我倒是有點不太能認可啊,卡西姆。假如我真的說要丟下白,你就打算照做嗎?」

「咱是覺得貝爾肯定不會這麼說啦……不過如果你真這麼說了,咱是打算留在奧爾芬的。有瑪麗亞老婆子和咱倆人一起的話,應該也能做點什麼的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貝爾格里夫有些驚訝,沒想到卡西姆也有他自己的考慮,這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過膚淺,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這樣啊。你也有你的考慮呢。抱歉,我太過輕率了」

「嘿嘿,沒事。咱這些年也都沒做過什麼正經事,所以原本還是想著要努力一把的。這樣的話,就算見不到珀西和薩蒂,他們也會原諒我的吧。要咱說啊,貝爾,咱幾個是在追尋過去,但這些家伙們還是有未來的啊?哪邊更重要不用再多說了吧?」

「……哎呀呀,居然被你這麼教訓,我也上了歲數了啊」

貝爾格里夫苦笑著撓撓頭。瑪麗亞有些傻眼地歎了一口氣,夏洛特則是高興地笑了。貝爾格里夫看向白,以平穩的語調開口說道。

「我說,白啊,我呢也不是什麼聖人,要說不想惹麻煩的那種想法當然也是有的……但是啊,我對于你體內有魔王這事並沒有什麼想法,就算安潔也是這樣,也不會有什麼變化。而且要說的話,你雖然總是態度很冷淡,但其實也總能感受到你那不經意間流露的溫柔呢。就像你剛才說不想來托內拉,其實不也是因為不想給我們添麻煩嗎?」

「……不是,你想多了」

「是嗎?但是啊,在沒有任何人拜托你的情況下,你還是一直守護著夏兒,我很喜歡這樣的你啊。我想帶你去托內拉,而這與魔王之類的事情完全無關,你不願意嗎?」

「——!隨你便吧!」

白轉身背向貝爾格里夫。卡西姆呵呵笑了。

「害羞了呢」

「害羞了哎」

「害羞起來了啊」

「害羞個鬼!」

白大聲喊道。聲音里帶有輕微的哽咽。貝爾格里夫臉上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