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持續感受強烈的味道的話,就遲早會變得對其習慣起來。
——如果持續承受劇烈的疼痛的話,就遲早會變得對其無感起來。
人心亦是如此,會根據環境獲得相應的耐性。
強烈的絕望,劇烈的悲傷,燒灼全身的憤怒,最終將會一點點地平息下來。
說好聽點就是適應。說不好聽點就是磨損。這一定是人為了生存而具備的能力吧。極度強烈的感情能將內心剜挖,刺穿,燒焦,那反而會成為生存的障礙。
而人類終究是健忘的生物。那些艱辛的過去,悲傷的記憶,以及充滿痛苦的旅程。
原本充滿內心的絕望不知不覺地失去了真實感,單純作為情報被記錄著,被新的事件所覆蓋。時間比任何事物都要溫柔,會愈合傷口——
但是,啊啊,可是。
忘記了絕望,忘記了悲傷,忘記了憤怒。將忘記了所有負面感情當作痛苦的人該怎麼辦才好呢。
答案顯而易見。——只能繼續不斷地刻上絕望。
為了實現那個即使賭上性命,賭上人生,都必須要實現的使命而不斷地為負面感情添柴加薪。
好幾年間,我一直都在這麼做。
只有這樣,我才能走在我自己的道路上。
然而,在取得了平靜生活的現在,我突然思考了起來。
內心中始終燃著常人所無法忍受的絕望的精靈,如果失去了精靈的力量。
——她過去的所作所為,到底能不能被稱為人類呢。
◇
三月一到了下旬,冬季的寒冷便銷聲匿跡,周圍漸漸充滿了春日的陽氣。
地上長出了問荊,各種樹上長出了嫩芽,而且風中也開始混雜著花粉,路上行人的裝扮也比幾個星期前清涼了不少。嘛啊,雖然也零零星星有幾個穿戴眼鏡和口罩,穿得比冬天還多的人就是了。
“嗯……”
全身沐浴在暖和的陽光下的士道大幅地伸了一個懶腰。
士道現在所在的地方是距離五河家徒步十分鍾左右的一條街道。這里是剛好位于住宅區和郊外的分界線的一塊清靜的區域。
伴隨著步子的邁進,周圍的人煙漸漸變得稀少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花草樹木的增多。這里是一個適合散步的地方。
雖說如此,士道並不是被春天的朝氣所吸引,也不是為了消除平時的運動不足而散步。
理由很單純。士道是來拜訪一個住在這附近的人物。
“……是這里吧。”
士道小聲嘟噥著,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停下了腳步。
那是被高大的圍牆所圍住的,古式洋館風的一戶人家。誇張的鐵制大門上掛滿了爬山虎。說好聽點就是莊嚴,說不好聽點,就是在溫暖的春天陽光下,唯一一處散發著如鬼屋一般的淒涼感的地方。
門旁懸掛著一塊寫著“TOKISAKI”的金屬門牌。雖然相比其他應該只有這個比較新,但不知道是出于居住者的趣味呢,還是這一年一直暴露在非常嚴酷的環境中呢,門牌上點綴著細小的傷痕和鐵鏽,看起來和這戶人家的氛圍非常搭配。(混沌聖歌:TOKISAKI,時崎的日文讀音。)
——沒錯。時崎狂三。曾經被稱為“最惡精靈”的那個少女,正是這戶人家的主人。
一年前戰爭結束後,在決定狂三居住地的時候,盡管〈Ratatoskr〉為她准備了五河家隔壁的公寓的一間房,但狂三還是拒絕了,隨後她便開始在這個洋館居住。看來這里是狂三從以前開始就擁有的據點之一。
從〈Ratatoskr〉的角度上看,自然是希望狂三能入住組織管理下的公寓的,不過因為把精靈的願望放在第一位,所以決定居住地的時候雙方並沒有發生糾紛。——嘛,如果她現在還保留著精靈的力量的話,就會有發生糾紛的可能性了。
無論如何,從一年前開始,狂三就一直獨自一人在這個家生活著。
學校方面一直保留著學籍,而五河家也在徒步圈之內,她偶爾會過來和大家一起吃晚飯。不過,這還得取決于狂三的心情,因此比起其他人,她出現的頻率更低。
于是士道有時就會像這樣,把做多的飯菜分贈給她的同時,順便過來看望狂三的情況。
另外,今天的禮物是土豆燉牛肉和加拌芝麻的涼菠菜。嘛,因為狂三也是做菜高手,所以不用擔心會像二亞那樣餓肚子就是了。
“那麼,就。”
士道小聲地自言自語後,按下了安裝在圍牆上的門鈴。
◇
“…………”
自家的書房里,時崎狂三默默地沉浸在書本當中。
書房本來估摸有二十疊大小,可是書架緊緊地靠著牆壁擺放,不留一絲空余,還有在書架前堆積如山的書本帶來的壓迫感,令人覺得這是個狹窄的書房。盡管還是白天,由于房間東側的窗前矗立的書山遮住了陽光,因此房間里日光燈閃亮,把書頁照的發白。(混沌聖歌:疊,日本面積單位,一疊約1.62平方米。)
轉動眼球讀取文字,重要的事項則記錄在筆記本上。同時讓頭腦發揮想象,躍過繁多的算式與語句。
——究竟過了多長時間呢。手里的手機鬧鈴輕輕響起,狂三微微晃動肩膀。
手機屏幕上顯示出日程表的通知。看來是到了約定的時間了。
“……啊啦,啊啦。已經到這個點了呢。”
狂三像是要啃桌子似地向前伸腰,輕輕敲了敲僵硬的肩膀和脖子。
注意力分散的瞬間,一直無視至今的疲勞和空腹感一擁而上。狂三深深地呼氣,敲著肩站起。
“——哈,是時候開始准備了呢。”
換作平時她會再看一會兒,不過今天約好了要外出。她自言自語,走向書房的門口。
書本隨意地堆在通向門口的路上。這路宛如迷宮又如某種體育運動,但是狂三多次出入已經熟悉了。她邁著輕盈的步伐走到走廊上。
這時,狂三突然停下腳步。
原因極為單純。就是因為她看見了映在走廊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身影。
窗上映出一身黑色服裝,身材嬌小的少女。如同烏鴉濡濕的羽毛般豔麗的黑發,白瓷般的面容。左右兩邊顏色相同的雙眸,正直直地望著自己。
“…………”
看著這些特征後,狂三走向窗前。
隨後狂三伸出手,用指尖撫摸著玻璃上倒映著的自己的左眼部分。
“還以為已經習慣了,果然還是會有違和感呢。——真是不可思議呢。我還一度認為這副身軀是詛咒的象征。”
狂三感慨良多,歎了一口氣,低下眼,整理好心情後背過身,回到原來的路上。
沿著走廊前行,登上階梯,便到了寢室。接著走進旁邊的步入式衣櫃,從一大排衣服里挑選合適的衣服。
“嗯……就這套吧。”
狂三熟練地換上了哥特蘿莉風的禮服,在全身鏡前轉了一圈,裙子上的皺邊飄揚,勾勒出華美的軌跡。
忽然——
“——哎。”
狂三微微皺眉。在轉完圈的瞬間,她的視野邊出現了某樣東西。
在房間一角的化妝架上,放著一個用于贈答的裝烤制點心的四方形罐子。
而裝在里邊的當然不是點心和餅干之類的零食。身為淑女的狂三可不會在寢室里把零食吃得撒滿地。
“呵呵,真是懷念呢。‘我們’。”
狂三的神情頓時放松,隨後打開罐子。
——罐子里收納著四個各不相同的眼罩。
一個是醫用的白色眼罩,一個是滲血的繃帶,一個是帶褶邊的心型眼罩,而最後一個是模仿刀鍔形狀的眼罩。
在眼罩下邊還有薔薇發夾,十字架小飾品,蕾絲緞帶,帶鈴鐺的結繩等等。
這些都是過去狂三還是精靈的時候,她的分身使用的飾品。
一年前,在精靈之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瞬間,藉由〈刻刻帝〉的權能而出現的狂三的分身也隨精靈之力一同消失。
換言之,遺留下來的眼罩和飾品也相當于她們的遺物。
靈裝——用靈力編織而成的衣裝,自然已經是跟她們一起消失了。看來有幾個分身不滿足于靈裝的形態變換,還戴上了出于自己喜好購買的飾品。
今天要去的地方跟她們也有一定的關系。狂三伸手到罐子里,拿出醫用眼罩。
“……’我們’也一起去吧?”
她惡作劇似地把眼罩綁到左眼上。
看著鏡子,有種過去的複制分身在此複活的錯覺。
“啊啦啊啦,不過也很正常,畢竟我們很像呢。”
不知怎的,忍俊不禁的狂三一陣竊笑。
“其它眼罩嘛——實在沒辦法戴上了呢。”
兩只眼睛都遮住的話就什麼都看不見。狂三將繃帶眼罩纏在手上,把心型眼罩和刀鍔風格的眼罩綁到衣服上。
“原來如此……這個綁到這里,還有……”
在裝扮的過程中,狂三情緒越發高漲。她把剩下的發飾和飾品
全都戴上,甚至將立在衣櫥里邊的褶邊遮陽傘也拿了出來,撐著傘站到全身鏡前擺pose。“唔——”
——那個,還相當,不錯。
狂三憋著笑意,擺出下一個pose。
雙手拎起裙擺,謙恭地行見面禮。合上傘,把遮陽扇當作手杖立在身前的凜凜紳士pose。後頸誘人的美人回眸pose,等等——鏡子照映出自己各個角度的姿勢。中意的姿勢還用手機拍了下來。
“…………”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
看著自己拍下的照片,狂三突然冷靜下來。
仿佛另一個自己在上空俯瞰著自己的感覺。內心有一股跟方才截然不同的感情在翻滾。
——眼罩。醫用的。以前有靈力的時候姑且還能表現左眼的變化,不算完全沒有意義。但是現在眼睛沒有受傷自己為什麼要戴眼罩啊。
其它的飾品也是。沒有受傷綁什麼繃帶?明明不是虔誠的基督徒帶什麼十字架?這樣一想,為什麼要戴骷髏緞帶?在房間里撐傘也是莫名其妙,刀鍔眼罩簡直是意義不明了。
總而言之,就是突然對自己的服飾感到羞恥。
“……………………換掉吧。”
和鏡中的自己對視片刻之後,狂三低聲說。
狂三自己也不懂為什麼幾分鍾前會那麼興致勃勃。可能是眼帶和飾品上邊寄宿著分身的感情吧。
話說回來,還好是在自家里。要是這種時候被誰看到了,狂三就不得不研究不會暴露的處理尸體的方法了。
狂三安心地舒了一口氣,正要合起傘的時候——
“——喂,狂三,在嗎?”
和開門的聲音同時從後方傳來的話語讓狂三猛地回頭。
“…………!?”
“————!?”
一瞬間,狂三和開門的士道對視。
停頓之後。
“——呀啊————————————————————————————————!?”
“嗚哇——————————————————————————————————!?”
兩道悲鳴在時崎家回蕩。
◇
“…………”
“…………”
時崎家的客廳里,彌漫著一股讓人難受的沉默,安靜到可以清楚地聽見滴答、滴答的時鍾的聲音。
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士道想到就在剛才發生的慘劇後輕輕地歎了口氣。
……不,當然,士道也不是故意的。因為他按了門鈴也沒有回應,門卻是開著的,所以他就進入房子里看看有沒有發生什麼。
而且他也沒有想要大叫的,那與其說是因為狂三的打扮,倒不如說是被她的悲鳴給嚇了一跳的結果。
……但是狂三怎麼看也不像是這麼認為的。
“…………”
狂三現在無言地坐在士道的對面。她已經將眼罩和飾品給收拾進了點心罐里,順便連衣服也給換了,但她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和士道對一次眼。看來那身打扮對狂三來說是非常不想被別人看見的吧。
“……額,那個……”
士道感到有些尷尬,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茶杯。然後他一口氣喝掉了狂三剛才泡的紅茶。
“嗯……真、真好喝啊。茶葉很棒,泡的方法也很好。”
士道呼了一口氣說出了他的感想。要說他沒有想要討好狂三的意圖是騙人的,不過他的感想本身是發自內心的。
然後狂三終于向士道那里看了一眼。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啊。話說回來士道先生,你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嗎?”
“什、什麼?”
“好像劇毒番木鱉堿因為有強烈的苦味,所以在下毒的時候常常混在茶或者咖啡里面哦。”
“噗……!?”
聽到狂三的話,士道不禁猛地咳了起來。但是,狂三非常冷靜地眯著眼。
“你怎麼了啊,士道先生。居然咳成這樣。我只不過是在隨便說說罷了啊。”
“是、是嗎……”
士道用嘶啞的聲音回應後,狂三說著“嘛,不過——”繼續道。
“我覺得失去了精靈的力量的無力的我,要是遇到必須封住什麼話多的人的嘴的情況的話,一定會是用下毒的。”
“…………”
聽到這委婉又直接的威脅,士道的臉頰抽動了幾下。
“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士道同學說的話啊。”
聽到士道的話,狂三一下子背過臉。……看來狂三比起對剛才的事情保密,更希望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過,由于士道當時的那種反應,狂三的不信任感並沒有完全消失。士道低沉地哼哼著想辦法。
不久後他想到了一個方法。
“……唔。”
這對士道來說是個盡可能不想用的手段……但是沒辦法。士道下定決心抬起了頭。
“那個狂三。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是什麼?”
狂三生硬地說道。士道打開了智能手機的相片文件夾,選中了一張照片,將它轉向狂三。
“——這是……”
看見這張照片,狂三瞪大了雙眼。
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里面顯示出來的是——和剛才的狂三一樣戴著眼罩、纏著繃帶的中學時期的士道。
“……哎呀,雖然放在現在來說是件很羞恥的事,不過我也有覺得這種打扮很帥氣的時候啊。還好我只在家里做就滿足了。……別對任何人說哦?”
士道紅著臉說完,狂三露了一下驚訝的表情,然後很快就呵呵露出了笑容。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人們常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呢。”
狂三這麼說著,剛才那份凶惡的表情已經從她的臉上完全消失了。看來比起共享彼此羞恥的秘密,更像是產生了奇妙的同伴意識吧。——嘛,換句話說,比起知道了士道的過去這個把柄,狂三更像是感覺到了安心吧。
不管怎樣,不舒服的氣氛總算是消解了。士道安心地舒了一口氣,看向放在桌子上的點心罐。
“那個……是分身的嗎?”
接著,他戰戰兢兢地問道。剛才狂三戴著的醫用眼罩。它和五年前——不,現在算起應該是六年前的狂三戴著的非常像。
“是的——”
重新冷靜下來的狂三打開罐子,給士道展示放入其中的眼罩和飾品。
“這是在我的分身里面最麻煩的四個人的遺物哦。——雖然她們都是吵吵鬧鬧讓人無可奈何的個體,但她們不在了之後還真是寂寞啊。”
狂三突然帶著深邃的眼神輕輕歎了口氣。從她的表情上可以感覺到像是在懷念過去一般,又像是失去了摯友一般。
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狂三的分身是用天使的權能做出來的擬似生命。失去了精靈的力量的現在,她們也不可能維持其形了。
“…………”
想到這里,士道忽地晃了一下眉梢。長久盤踞在他腦海一隅的疑問此刻浮現了出來。
“我說狂三。我有個一直很在意的問題,可以問一下嗎?”
“呵呵呵,請放心吧。我沒有交往中的男人哦。”
士道問完,狂三用開玩笑般的口吻閉上一只眼睛說道。士道撓著臉頰苦笑了起來。
“不、不是在問這件事啦……”
“哎呀,那到底是什麼事呢?”
“啊啊——”
士道輕輕咳嗽了一下重新調整後,繼續說道。
“在一年前的那場戰斗的時候——澪不是從你身體里面出來了嘛。然後你靠著將自己的記憶和靈結晶托付給用【八之彈(Het)】做出來的分身而活了下來。”
“嗯嗯——有過這回事呢。”
聽到士道的話,狂三垂眼抿了一口紅茶後這樣回答道。
是的。准確地說,現在在此處的狂三和一年前的狂三並不完全是同一個存在。
為了回避澪所造成的命中注定的死,她將自己的一切都轉移到了別的身體,由此誕生了全新的狂三。
也就是說現在的狂三的身體應該是和失去靈力的同時消失了的其他分身一樣的組成才對。
“為什麼你就算沒了精靈的力量也還繼續存在啊?明明其他的分身都消失了啊。”
“啊啦,啊啦。士道先生是在說我消失掉比較好嗎?”
狂三窺伺著士道的臉如此說道。士道一臉困擾地搖了搖頭。
“我、我沒這麼說吧。你沒事我很高興的哦。只是——”
“——你是想知道我和十香小姐到底有何不同嗎?”
“————唔。”
聽到狂三的話,士道屏住了呼吸。
士道也不是想到了那方面才問的。不過在說出口的瞬間,士道同時感覺到自己一定也是想知道這件事的。
狂三覺得有趣,又帶著悲傷似地看著這樣的士道,隨後輕輕聳了聳肩。
“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啦,但
真相可簡單到讓人失望哦。”
接著她右手擺成搶的樣子,將食指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因為現在的我的身體並不是分身的啊。”
“……怎麼回事?”
“很簡單。我在把記憶和靈結晶都轉移給分身之後,用【四之彈(Dalet)】讓被澪小姐扔在一邊的原來的我的身體再生,然後再次轉移了記憶和靈結晶啊。”
“什——”
士道瞪大了眼睛。想不到在那場戰斗中狂三還做過這種事。
“為什麼你會這麼做?難道你知道精靈的力量會消失嗎?”
“不是,我沒預料到那一步。不過,雖說好不容易活下來了,但分身的身體既不穩定,壽命又短暫。用來當作臨時的避難所就已經是極限了。——嘛,要是我原來的身體被粉碎到連灰都不剩的話,我就會當場GAME OVER了。”
“原、原來如此……”
臉上垂著汗珠的士道點了點頭。……不管是轉移記憶還是修複身體,感覺比起活生生的生物,狂三這種聽起來更像是鞠亞那樣的機械身體,不過確實,這樣就可以理解了。
活下來的關鍵是在澪的靈結晶消滅了的瞬間,還擁有人類的身體。如果還在用靈力做出的分身的身體里的話,狂三可能也會像十香一樣消失。
在士道這麼想的時候,狂三眯起眼睛舔了一下嘴唇。
“但——是——出現了一件困擾我的事。”
“困擾你的事?”
士道詢問後,狂三說著“是啊”一邊點頭一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然後坐到了士道的旁邊。
接著,她以煽情的動作靠向士道。士道的肩膀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狂、狂三?”
“呵呵呵……確實,我通過分身的身體而從那場戰斗中活了下來。但是,在將記憶轉移給分身的身體時,我的意識和那具分身原有的意識混合在了一起。”
“誒……?”
士道瞪大了眼睛。
但是,他並不是無法理解狂三的話。雖然那具身體是記憶的臨時避難所,但它里面應該是有分身的意識的。總之,雖然經曆的過程不同,但她成了和折紙類似的狀態吧。
另外,混合了的意識不會如此簡單地就分離的。即使記憶再次從分身的身體轉移到原來的狂三的身體上也不會分開。並且,分身的意識因為和原來的狂三混合了,所以在澪死後也繼續存留了下來,這樣的話——
“也就是說……現在的狂三是原本的狂三和那具分身的融合體一樣的存在……對嗎?”
“是的,就是這樣。當然,因為本來就是我,所以不會有那麼大的違和感的,不過——”
狂三露出妖豔的笑容後,用指尖撫摸起士道的臉頰。
“——比我更年輕、更積極、好奇心更旺盛的個體混入我里面了。”
“你、你、你……”
被狂三在耳邊私語一般地告知後,士道的臉變得通紅。士道慌忙從沙發上站起,步步後退拉開距離。
“啊啦啊啦,士道先生你怎麼了。”
“我、我說你啊……”
這時,士道將放在桌子上的點心罐子給弄到了地上了。因為地上鋪著厚重的絨毯,所以沒弄出很大聲音,但裝在里面的眼罩掉在了附近。
“啊……抱歉……”
士道這麼說著將眼罩撿起收入罐子里,同時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不禁說漏了嘴。
“……該不會,你剛才戴眼罩也是因為那個年輕個體的影響嗎……?”
“…………唔!?”
士道說出口的瞬間,狂三那從容不迫的笑容就消失了。狂三原地呆住。
接著,腦門上浮出了冷汗的狂三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想不到居然有這種事……不,有可能啊……不然雖說只是片刻,但我應該不會犯下那種錯誤……”
狂三面色發青地站了起來後開始用額頭撞柱子。
“給我!從我的身體里!出來!惡靈退散!惡靈退散!”
“冷、冷靜點,狂三!她不是惡靈而是你的過去吧!?”
“所以才討厭的啊啊啊啊!”
被士道用兩只手從胳膊下拎住後,狂三掙紮著雙腿慘叫。
不過狂三還是狂三。盡管呼吸局促,但她還是很快就冷靜下來了。
“……我太激動了。我已經沒事了哦。”
“哦、哦……”
士道放手後,狂三邁著搖搖晃晃的步伐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一口氣喝下了杯子里剩下的紅茶。紅茶里應該沒有酒精的,但她看起來就像在喝悶酒一樣。
“沒、沒事吧,狂三……”
“……嗯嗯。讓你看到了我丟人的一面了啊。即使我們混合了她也只是個分身。我會控制住意識的。——而且,不那麼做的話我就沒法活下去了。我也只能將其當作一個聖痕接受了。”
“…………”
士道並非沒有感覺她的話里體現出了年輕的狂三的影響,但因為她本人好像沒有察覺就沒有說出來了。
就在這時。放在客廳牆角的掛鍾開始響起了咚、咚……的低沉聲音。狂三驚訝地晃了一下眉毛,看向了那里。
“——哎呀,已經這個點了呢。時間過得意外的快呢。”
“啊啊,抱歉。我沒打算待這麼久的……”
“呵呵呵,可能和士道同學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就過得很快呢。”
“哈哈……”
狂三閉著一只眼睛,用開玩笑般的口吻說道。士道含糊地露出了苦笑。
“說起來,你是有什麼事嗎?”
“嗯,算是吧。雖說還沒完全定下來——”
狂三這麼說完,像是想到什麼一樣輕輕點了點頭。
“士道同學要是還有空的話,可以陪我一起嗎?”
“可以是可以啦……你要做什麼?”
士道問完後,狂三突然露出了複雜的笑容繼續說道。
“——我想,稍微去向老朋友打個招呼。”
◇
——狂吠。咆哮。“野獸”在吼叫。
如悲鳴般。如嗚咽般。如哭嚎般。
天崩地裂,已然無敵。
屠盡一切。噬盡一切。
然而依舊渴求。內心依舊無法滿足。
“野獸”在嗚、嗚地吼叫。
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能讓“野獸”滿足的東西了。
“野獸”已經自己都想不起為何要吼叫了。
但“野獸”只能吼叫。不得不吼叫。
因為除此之外,已經沒有了“野獸”能做的事情了——
“啊……啊……——”
但是,在那瞬間。
“野獸”的耳朵,聽到了某種東西。
那是聲音。是呼喚聲。有什麼東西在呼喚“野獸”。
說它是聲音又太過朦朧,說它是震動又太過弱小。
然而,對把目的和意義全都丟到了忘記的盡頭的“野獸”來說,那卻是唯一的道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獸”發出了格外響亮的咆哮後——
她的爪子撕裂了虛空。
◇
從天宮市換乘電車和公交車大約一個小時後。
士道和狂三造訪了某個郊外的墓地。
這是一處以寬闊的占地為賣點,保養得非常好的陵園。矮矮的墓碑整齊地立在一望無際的廣場上。
“——在這里。”
狂三靜靜地說完後走到了墓與墓之間縱橫交錯的路上。她至今為止一定來過這里很多次了吧。從她的步伐中看不出猶豫。
她的打扮雖然是和先前一樣的單色連衣裙,但在這里看上去總覺得像是喪服。嘛,她打著的黑色太陽傘和懷里抱著的花束大概也突出了這種印象吧。
是的。狂三准備做的似乎就是掃墓。
去二十多年前失去性命的狂三的摯友——山打紗和的墓拜祭。
她特地拿出分身們的遺物的理由似乎也是因為這個。分身是狂三的過去的再現。最重要的是,她們也有許多和紗和之間的回憶。
因此狂三是想讓她們也一起祭奠紗和吧。現在狂三的肩上掛著的小包里裝著四條眼罩。
“…………”
士道一邊跟在狂三的後面走在陵園里,一邊輕輕地撓著頭。——他在想著自己跟著狂三來給她如此重要的摯友掃墓真的好嗎。
狂三像是注意到士道的樣子,朝後面看去。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紗和同學也喜歡熱鬧一點。一直只有我一個人說不定她會厭煩的。”
這麼說完,狂三嗤嗤地笑了。當然她那應該是為了緩和氣氛而說的玩笑吧,不過士道也不能輕易同意,只好露出苦笑。
不久後,狂三停下了腳步。士道遠遠望去,他眼前的墓碑上刻著“SAWA YAMAUCHI”這個名字。
“這里是——”
“對。就是紗和同學的墓哦。——話雖如此,墓碑下面並沒有埋著遺體就是了。”
狂三略顯寂寞地眯著眼說道。
——山打紗和是狂三變成精靈之前的摯友。
但是,被始源精靈給埋入了靈結晶的她,變成了暴走的怪物——並由狂三親手結束了她的一生。
因此她沒有留下遺體,准確地說並不是“死亡”而是被當成了“失蹤”。因為她是原因不明的失蹤,在當時還被當作是神隱而轟動一時。
“……紗和同學的父母似乎也在繼續找她,但從她失蹤算起過了十年之後,據說是為了讓內心放棄,他們就做了這個墓。——他們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殺害女兒的女人每年都會像這樣獻花吧。”
狂三自嘲似地這樣說著,將手里的花供在了墓前。
接著狂三將太陽傘放下,從小包里取出四條眼罩,輕輕地纏在了手腕上,然後像是祈禱般雙手交握低下頭。
“…………”
士道也模仿她雙手交握默哀。風輕撫草木的沙沙聲,聽起來感覺也有點稍稍大了些。
“——哼哼。”
不知這麼做多久後。聽到狂三輕輕的聲音,士道睜開了眼睛。
“紗和同學一定也會高興的。——我帶著男性過來,她說不定會大吃一驚。”
“哈哈,或許呢。”
“在說明我們之間的關系之前都不許離開哦。呵呵呵,要是真被這麼要求的話,士道先生到底會怎麼回答呢?”
狂三像是感到有趣般眼里帶著笑意說道。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士道微微躲著視線回答道。
“那、那當然……是朋友吧。不,是伙伴吧?”
士道回答後,狂三誇張地聳了聳肩“哈——”地歎了口氣。
“這可不行呢。不及格。肯定會被紗和同學的特殊詢問套路給逼死的。”
“誒,她是那樣的人嗎!?”
“那當然。一旦被她給纏上就逃不掉了,所以她才會被叫作鱧魚紗和和甲魚紗和。”
“聽、聽著不像是會給女孩子起的外號啊……”
士道垂著汗說完,狂三像是感到非常好笑般按著嘴角笑著。
“紗和同學要是在這里的話,一定會搖著士道先生的肩說著‘為什麼你會相信啊——!’的吧。”
“果然是騙我的啊!?”
聽到士道的叫喊聲,狂三笑得更開心了。
看到毫無顧忌的狂三的那副表情,士道不禁眯起了眼。
“……你們關系真好呢。”
“……是啊。非常好。”
狂三這樣說完,抬起頭望向天空。
“她表現地很成熟,內心很堅強——明明只是個高中生,卻是個非常冷靜的人。真的是——和我有很大的不同呢。”
“是嗎?但是狂三你看起來很成熟啊……”
“呵呵呵,畢竟當時的我和現在的我之間經曆過的殘酷戰斗數量可不一樣啊。”
“嘛、嘛……那倒也是啊。”
士道露出苦笑後,狂三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說著“話說回來”繼續道。
“好像士道先生也見過紗和同學呢。你不記得了嗎?”
“誒?”
被這麼說後,士道困惑地歪起腦袋。
紗和死去是在二十年以前了。士道今年十八歲。要是說看過照片之類的倒還有可能,一般情況想來是不會見過面的。
該不會是士道還是『崇宮真士』的時候有見過嗎……不,士道確實也有真士的記憶,但他卻不記得名為山打紗和的少女。這究竟-——
這時,狂三露出微笑繼續說道。
“在澪小姐的靈結晶消失之前,十香小姐創造出來的世界里,不是有一位經常和我一起上學的女孩子嘛。就是那位。”
“……!啊啊……!”
士道被這麼說後敲了一下手。士道確實記得在那時有位女孩子和狂三在一起。看來那位就是紗和了。
“這樣啊,她就是……抱歉,我之前都沒注意到。”
“呵呵呵,沒辦法啊。畢竟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更重要的是——那是像幻影一樣的東西。”
“狂三……”
士道心疼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後,狂三說了句“但是”低下了視線。
“正因為有那一個月,才有現在的我。當然十香小姐——不,天香小姐大概是都沒有在意我吧,但對我來說那是什麼都無法代替的時光。真的是——”
——這時。
聽到這,士道不禁屏住了呼吸。
士道看到從懷念過去般低語的狂三的眼里流下了淚水。
“————”
狂三。時崎狂三。她曾是一直都從容不迫,將士道玩弄于手心的深不可測的精靈。
看見這樣的她流露出來的,柔弱少女般的表情,士道感覺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樣。
“……啊啊,啊啊,失禮了。我有點太傷感了。”
狂三這樣說完露出了苦笑後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在這時,她手腕上纏著的眼罩上沾上了眼淚。——就好像分身們在擦拭著狂三的眼淚一樣。
“總之,我也感謝十香小姐和天香小姐。——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報她的恩情的。”
“…………”
聽到狂三的話,士道緊咬雙唇。
士道非常理解她的思念。
夢幻的一個月。非常短暫的時間。
但是,在天香最後准備的那個世界里,士道和十香得以度過了最後的時光,得以留下了許多的回憶。——士道得以聽到十香最後的話。
如果沒有那段時光的話,士道的人生一定會變得有些不同吧。
“……”
但是,在他認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另一份痛苦尖銳地刺向了士道的胸口。
那既是悔恨也是自責。越是知曉狂三對紗和的思念,以及對自己犯下的罪的覺悟,緊縛士道的心的鎖鏈就越是沉重。
——時崎狂三,《Nightmare》。人稱最惡的精靈。
她被冠以這個稱呼的理由非常簡單。她對人類造成的傷害相比于其他精靈要遠遠超出一籌。
但這是她為了積蓄〈刻刻帝〉的力量通過【十二之彈】讓一切推倒重來而做出的。
為了讓所有的一切回到最初的時候,讓始源精靈誕生這件事“不複存在”。
為了否定紗和的死,為了償還自己的罪孽。
以此為目標,滿心正義的溫柔少女因此雙手沾滿血汙,走上了修羅之路。
但是,這條路,如今已經被完全封死了。
——因為,精靈的力量,消失了。
在所有的一切結束之後,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背負著無法償還的罪孽的一位人類少女。
“……抱歉,狂三。我——”
“……啊啦,啊啦。”
“突然說什麼奇怪的話啊。士道先生不需要道歉。還是說,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士道先生做了什麼嗎?”
說完,狂三開玩笑似地聳了聳肩……當然,她是不可能沒注意到(士道的意思)的。士道握緊拳頭繼續道。
“我沒有……遵守和你的約定。”
沒錯。士道和狂三賭上雙方擁有的靈力決勝的時候,士道是這麼對狂三說的。
——我,會用【十二之彈】,讓一切推倒重來。
為了能不斷重複曆史,創造出一個讓所有人滿意的世界。
聽了那些話的狂三覺得好玩似地笑了起來——然後做出決定,把靈力托付給了士道。
當然,對于狂三而言,她並沒有死板地接受士道的話。
但是,即使只有一丁點,她還是相信了士道。把自己的夢想托付給了士道。
然而,士道卻沒能回應她的期待。
這股懊悔在過了一年的如今仍重重地壓在了士道的心頭。
盡管如此,狂三卻垂著眼搖了搖頭。
“士道先生做的很好了。以始源精靈這種壓倒性的強大存在為對手,卻仍然創造出了如穿過針眼一般的奇跡,維系了大家的生命。若是過程中稍有不慎,如今我們早已不複生還。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請你自豪地面對這一切吧。”
“但是——”
士道沒有繼續下去。
在士道打算繼續說話的時候,狂三伸出一根食指貼到了士道的嘴唇上。
“在說下去就是不解風情咯,士道先生——而且,士道先生似乎是搞錯了一件事。”
“搞錯了一件事……?”
士道困惑地皺眉說道。狂三的嘴唇完成了新月形。
“——嘻嘻嘻,嘻嘻。”
“——唔。”
——她的表情,讓士道心跳加速。
這樣的笑容,和之前狂三的平靜表情不同——那是狂三被稱為最惡的精靈的時候的那種,異常可怕的笑容。
“你真的以為我,時崎狂三,已經放棄了?認為我成了那種心中思念亡友,對被我殺死的生命懊悔不已,一心祈求神明原諒的弱小人類了?”
“什麼……”
狂三眯起眼睛如同窺伺士道的表情一般說道。她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士道不禁畏縮起來。
但是,狂三沒有理睬士道
而是繼續了下去。就像歌唱一般,她繼續道。
“如果會在這里退縮,我一開始就不會選擇走上這條路吧。我沒有放棄任何事,沒有舍棄任何事。不管是紗和同學的死,還是我的罪孽。我會試著去清算這一切的。”
“你到底……打算怎麼做。已經不存在精靈的力量了啊……!?”
士道說完,狂三的笑意變得更濃了。
“嗯嗯,嗯嗯。如你所說。但是,不存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完全消除了,還是不留痕跡的消失了?這種事情真的可能嗎?”
狂三誇張地聳了聳肩後張開雙手繼續道。
“請你回想一下。說到底,精靈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精靈,既不是某天突然從宇宙中降臨的外星人,也不是從無而生的生命。那是魔術師艾紮克·維斯考特通過精靈術式集中起充滿世界的魔力生成的魔導生命。——既然如此,精靈的消失,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唔。”
士道屏住了呼吸。
狂三所說的,就如同水沁入泥土一般非常容易理解。
建築物崩壞之後會留下瓦礫。書本破碎之後會列下紙屑。就算是粉身碎骨到不見原型為何,也只是失去了所謂“建築物”和“書本”的外形,構成它們的存在並沒有消失。
——精靈,是不是也一樣呢?
“失去了形體的精靈,變成魔力,融歸世界——”
士道用顫抖的聲音說出這番話之後,狂三用力點了點頭。
“您真是太聰明了——簡直就像,之前就在一直思考著這件事一樣呢。”
“…………”
狂三調戲士道一般笑了。士道微微挪開視線。
“總之,魔力依然充滿在世界上。既然如此,再次集結魔力也不是不可能吧?——不,如今和當時不同,現在還存在著顯現裝置。要以比三十一年前的艾紮克·維斯考特遠遠更高的精度,來生成理想的靈結晶這種事或許都是可能的。而這——正是實現士道先生口中那荒唐無稽的夢想的一種可能。”
“——唔,這種事……”
士道皺著眉頭低吟道。
確實,這種想法士道可以理解。但這完全就是紙面上的空談。而且,說到底這個世界上曾經實現了精靈術式的只有艾紮克·維斯考特一人。這個術式的基礎理論,甚至連曾為他同伴的伍德曼和卡蓮都並不知曉。
也就是說,精靈術式隨著他的死亡而不可能再現,變成了所謂遺失的技術。
當然,維斯考特既然能實際創造出精靈,那麼某一天有人同樣做到的可能也是存在的。但是,並非魔術師的狂三掌握這種方法——
“————啊——”
想到這里,士道失語。
士道想起來了——一年前,在天香創造的世界中發生的事情。
沒錯,那個時候,告訴士道他們那是虛假的世界的,不是別人,正是狂三。
持有書之天使〈囁告篇帙〉的狂三在那個世界中第一個知道了真相。也就是說,狂三知道隨著那個世界的崩壞,精靈的力量將會消失這件事。
那麼,狂三會如何做呢。
如果自己站在狂三的角度,在那個世界中會做些什麼呢?
在發現世界的真相,到把真相告訴士道他們期間。
手握全知天使的少女,究竟調查了些什麼——?
“——呵呵呵。”
士道呆然地瞪大眼睛,隨後狂三覺得有趣似地笑了起來——那並非是屬于最惡的精靈的表情,而是屬于可愛少女的微笑。
“士道先生的反應真的有趣呢——能把你嚇到這個地步,我這玩笑也算是沒有白開。”
“…………哈?”
狂三的話讓士道張大嘴巴愣住了。
“開,開玩笑……?剛才是開玩笑?”
“嗯嗯,嗯嗯。難道,你以為我是認真的?”
“……不是,狂三,我說你啊。”
“那是失去了夢想,要以後半生贖罪的可憐少女的無聊戲言罷了。這點事兒,還是可以允許我做的吧。”
說完,狂三咯咯笑了起來——她雙眸中的光芒,感覺不像是沒了希望,而是少許更閃耀的東西。
“…………”
臉上滴汗的士道撓了撓臉。
是在騙士道嗎,或者是在防備〈Ratatoskr〉的監視嗎,又或者真的只是玩笑呢——雖然士道並不知道狂三的真實想法,但是士道潛意識里明白,現在並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
所以——士道如此回答。
“……是嗎。嘛,如果我有資格的話,不管什麼事我都奉陪哦。如果你又想開玩笑了,隨時叫我。”
“呵呵呵。是呢。那便承情了——到那個時候,還請士道先生,也開開玩笑呢。”
士道和狂三對視了一會兒之後雙方都突然笑了起來。
“——差不多,該出發了吧。”
“嗯嗯。是呢。”
兩人微微點了點頭,向紗和的墓行了一禮後走了出去。
穿過墓地時,狂三出聲道。
“今天謝謝你了,士道先生。陪我來這麼遠的地方。”
“不,我也想和狂三說說話,所以機會正好。感覺聽到了非常刺激的玩笑。”
“啊啦,啊啦。”
狂三用手掩著嘴角笑道。
“當然,那是玩笑,但那個願望本身並非虛言。士道先生如果也有想要實現的事情的話,把這件事說出來會比較好哦。如果告訴別人會覺得羞恥——即使是向星星許願,心情也會變得不同哦。”
“向星星許願呢……”
士道不自覺地望向天空。盡管太陽開始西下,但天空依然一片藍,還要過一會兒才能看得見星星。
“我特別建議把願望寫在箋紙上呢。”
“哎呀,說到流星就讓想到七夕節了嗎。”
“嗯嗯。因為——寫在箋紙上的願望,真的會實現。”
“——誒?”
聽到狂三所言,士道不禁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但是,狂三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微笑著走在墓地的過道上。
◇
離開墓地後,和狂三道別的士道一個人慢慢地走在恬靜的郊道上。
天上的太陽逐漸藏到了建築物之後,周圍的景色染上了赤紅。差不多已經到了必須回家准備晚飯的時間了。
“…………”
但是——盡管士道明白,卻還是沒能加快步調。
理由很簡單。因為和狂三分開之後沒了說話的人,士道的腦海中始終盤踞著一個想法。
這並非是剛剛才出現的。至少,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士道一直在思考這件事。自己想要做什麼,自己能夠做到什麼。
但是,這幾天里,隨著和折紙,二亞,狂三的對話——一直潛藏在士道心中的情感,想法逐漸有了鮮明的形象。
士道認為如今的平靜生活來之不易。這並非是謊話。士道一點都沒有打算否定這個大家齊心協力得到的世界。
但是,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平時一直被士道壓抑的感情表現了出來。
發生了開心的,愉快的事情之後,士道會想,十香對此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發生悲傷的,痛苦的事情之後,士道希望能有十香拍自己的後背(鼓勵自己)。
不管做什麼——十香的笑容始終不時浮現。
原本,士道並非是一個善于掩飾的人。就算自己打算掩飾,或許也會被大家看穿。
不——或許,大家只是單純的和士道想著同樣的事情而已。
啊啊。對啊。已經不能繼續騙自己了。
果然,士道要——
“——我想,再一次……見到十香。”
士道對著天空嘀咕道。
長庚星在被夕陽浸染的天空中微微泛光。雖然士道並不是這麼打算的,但不知不覺還是如狂三所說,像是去和星星許願了一樣。士道微微一笑。
就在這個瞬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天宮市的空中響起了危險的警報聲。
“哈————?”
比起驚訝,戰栗,突然的警報先是讓士道露出了啞然的表情。
這是預計空間震將發生的警報——也就是報告精靈出現的警報。至少在過去一年的時間里,士道從沒聽過這個聲音。
所以,士道這個反應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存在會引發空間震的精靈了。
話雖如此,這也是僅限于了解一年前那場戰斗結果的人里所知。附近的居民們盡管許久沒有聽到空間震警報卻還是迅速開始前往避難所避難。有幾個人跑過呆呆站在原地的士道的身邊。
但是,士道沒能動一步。一步沒能動。
預料之外的事情讓士道的腦海一片混亂——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是DEM干的好事嗎……?”
士道皺著眉嘟囔道。
沒錯。士道首先想到了這個可能。空間震警報
確實是在預測到空間震發生時鳴響的,但是,過去DEM社曾有數次人工鳴響警報。
但是,失去了維斯考特的DEM如今陷入了內部分裂。很難想象他們會毫無意義地亂鬧給敵對勢力趁虛而入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在沒有了精靈的如今,士道不知道DEM會出于什麼目的鳴響警報。
這樣的話——
“難道,是新的精靈——?”
士道屏住了呼吸。
當然,士道明白這種事不應該發生。始源精靈澪消失了,由她衍生而出的靈結晶消失了。能使精靈誕生的術式遺失了,讓新的精靈出現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
但是
但是——
士道想道。
——如果,有一個和維斯考特比肩的天才魔術師實現了精靈術式的話?
——如果,還存在士道所不知道的精靈出現原因的話?
——如果,融歸世界的魔力因為某種理由重新集結了的話?
“…………唔。”
這樣的想法讓士道屏息凝神。
如果發生了那樣的情況,那麼如今即將顯現的——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智能手機震動起來打斷了士道的思考。
“!琴里——”
士道確認屏幕後很快按下接聽鍵把手機放到了耳邊。很快,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士道!你沒事吧!?”
“啊,我沒事,不過警報聲究竟怎麼回事?”
“詳細情況還未可知。但是——〈Frainus〉的觀測機從剛才起就感知到了一個強力的靈波反應。”
“……唔!精靈嗎……!?”
士道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剛才掠過腦海的可能性再次浮現。
“所以說我都說了情況不明嗎!總之你那里很危險。等〈Frainus〉把你回收——”
“等一下!”
士道叫著打斷了琴里——叫聲過于響亮,以至于不只是琴里,連士道自己都被嚇到了。咳嗽了一下後,士道繼續道。
“或許是精靈對吧……那麼,就應該由我去面對吧?”
“什麼——”
士道的話讓琴里屏息。
“你說什麼啊!你現在可沒有精靈的力量哦!?沒有〈灼爛殲鬼〉的加護,沒有〈破軍歌姬〉的加成!現在和一年前完全不同!”
“這——”
聽到琴里的話,士道抓了抓頭發。琴里說的非常正確。士道繼續留在此處也只能是添麻煩。
“……抱歉,好久沒發生這種事了我好像有點急了。請把我帶上〈Frainus〉。”
“嗯。還有大約十分鍾發生空間震。這邊立刻——”
但是,琴里還沒說完。
“誒——?”
士道瞪大眼睛凝望天空。
由紅變黑的天空突然出現了“傷口”。
“這是——”
這只能用“傷口”來形容。
宛如巨爪撕裂天空一般的數道裂痕出現在了那里。
下一瞬間。
“…………唔!?”
以“傷口”為起點,天空震顫——周圍被強勁的沖擊波所襲擊。
這股威力讓人聯想到了空間震。位于沖擊波中心區域的房子,道路,樹木全部消失,周圍宛如被無形之錘橫掃了一般。
當然,在這場殘暴的盛宴中,無力的人類是不可能保持人形的。士道宛如碎片一般被輕易吹飛,撞到了遠處的牆壁上。
“咳咳……咳咳……”
全身泛起劇痛。肋骨或許斷了兩三根。
但是,盡管如此,士道也算是幸運的了吧。如果所處的位置偏差個幾十米,又或者,沖擊波的中心並非位于空中,士道的身體或許已經被撕碎,僅剩碎片了吧。
但是,事情很奇怪。按琴里所說,空間震應該在十分鍾後發生。難以想象〈Frainus〉的AI會發生如此巨大的偏差。
士道感受到了一種宛如用針紮破僅差一點就要爆了的氣球,硬是讓它爆掉了一般的違和感。士道感到困惑一般繃緊了張臉。
“咕……”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即使想要去確認,但在被吹飛的時候手機已經遺失了,士道沒法和琴里通信。身受劇烈痛楚的士道靠著牆壁勉強站起。
就在這個時候——
“——————誒?”
士道失語了。
士道眼前出現了一個之前並不存在的人。
淡色的頭發。雖然對方低著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是透過發間可以看到對方的肌膚也如幽鬼一樣蒼白。
她穿著的,是宛如破衣爛衫一般,在破損不堪的外套上更添幾道裂痕的靈裝。周圍浮游這的大小各異的劍群宛如守護她的城牆,又宛如關押她的監獄。
但是,最具特點的,是她的手。
巨大的爪子浮游在宛如威嚇士道一般抬起的手的五根手指上,讓她那嬌纖的身體看起來宛如一匹野獸。
第一眼,士道就明白了那並非是尋常的存在。
——精靈。這個詞閃過士道的腦海。
士道甚至忘記了眼前的性命危機而是用半帶震驚的聲音說道。
“——你,是……”
“————,啊——,——”
接著,少女微微抬起頭——用近乎要消失一般的嘶啞聲音回應道。
“……我的名字嗎……那種東西,我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