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五章『契約的履行』



1

淺藍色的絢爛光芒閃爍著,將被鮮血與火焰染紅的阿拉木村染上了另一種色彩。

冰冷的空氣中出現了細碎的冰塊,漫反射的光芒構成了幻境般的美景——結晶現象的美麗,讓眼前的慘狀徹底失去了現實感。

「不能放任這滿目瘡痍的狀況繼續下去了啊。——到此為止了」

然後,在這如夢似幻的景色中,澄澈悅耳的聲音傳入耳中。

銀鈴般的聲音傳遍戰場,所有人都被突然現身的少女奪去了目光。

銀色的長發在溫和的風中飛舞,深紫色的雙眸蘊含著強烈的意志,驚為天人的絕美容顏,就算只看外貌,她的存在也足夠耀眼了。

但在這個瞬間,她能夠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並不是因為外觀。

——而是因為她那僅僅是佇立在那里,就彷佛支配了一切的威嚴。

「————」

金屬碰撞的響聲,怒吼,悲鳴,就連燒灼房屋的火焰都彷佛屏息般地安靜了下來。

面對這樣的世界,銀發的少女——艾米莉亞,平靜地注視著敵人。

「艾米莉亞……」

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昴壓下自己心頭湧起的複雜感情。

這是當然的。發生這種事也是理所當然的。

宅邸周邊化為戰場,村人接連不斷的前去宅邸避難,在有人為了保護他們而戰斗的時候,她是不可能乖乖躲在家里的。

艾米莉亞的雙眼透出悲傷與戰意,與將此處作為戰場的魔女教徒對峙著。

「請退下,惡黨。居然做出這麼過分的事來……我是不會原諒的」

「嗚呼,何等的……」

認定了站在廣場上的狂人為敵人以後,艾米莉亞向對手投去冰冷的話語。然而,狂人那染血的臉上別說是動搖,反而浮現出了驚愕與欣喜,以及冷笑。

「怠惰」扭動身子,向艾米莉亞伸出雙手,嗤笑著喊道。

「嗚呼,啊啊!何等的良辰!何等的吉日!何等的宿命!居然有如此完美的容器!一模一樣!正可謂本體!可以斷定,就算無數次重複試煉,也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了呢……!」

激情澎湃的第五位「怠惰」,淚水滂沱淚流滿面。在狂人出乎意料的淚水面前,艾米莉亞皺著眉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哦哦,哦哦,魔女啊……我愛的,道標啊……!」

但是,似乎連這種行為都與感謝掛鉤,狂人腳步虛浮地走上前來。他主動縮短與艾米莉亞的距離。在毀滅的倒計時面前,艾米莉亞向他伸出了手掌。

「不要動!下次就不是警告了」

艾米莉亞伸出手掌,對試圖靠近的狂人如是宣告。然而,狂人對她的勸阻充耳不聞。一步,又一步地繼續縮短距離——,

「這次!下一次!我一定會把你,一定會把你……」

「——已經說過,不要動了吧」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第二次就不是警告了。她冷酷至極將最後通牒化為了行動。

光芒紛飛,寒氣襲來,爆發的魔力將空氣中的水分凍結。產生的尖銳冰槍——合計四支,瞬間射出。

「————」

極寒的冰霜毫無慈悲。切實奪走性命的一擊,穿透目標並為其染上霜白,將對方連同靈魂一起化作冰雕。然而——,

「毫不猶豫,毫無慈悲,毫不留情……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勤勉的判斷呢!」

「……不是,你的同伴嗎?」

在挺身保護了自己而變成冰雕的魔女教徒身邊,狂人好整以暇地嗤笑道。艾米莉亞無法理解他的舉動,蹙起了額頭。

狂人聽到她的疑問,將頭歪到了九十度,魔手伸向被凍結的部下,將其打得粉碎。

「是信徒呢!也是我的手指呢!但是,這一切的一切在你的面前,在容器的面前沒有任何意義!就連我自身也是同樣呢!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啊!我之所以擁有意志,我之所以存在!全都是為了你!」

「————」

「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但是,只是這樣是不行的呢」

艾米莉亞面對他的狂態不禁啞然,狂人瞪大眼睛,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那近乎粉碎的手指所指向的是艾米莉亞——准確的說,是艾米莉亞的左肩。

在那纖細的肩頭,精靈小貓正倚靠在銀發上。對于那個存在,「怠惰」表現出了憎惡。

「精靈,精靈,精靈!就憑那渺小的身軀,就憑那不知大義也不知愛的態度!不知道倚靠容器的罪過是何等深重!無知,即為罪!這是何等的暴行!」

「怠惰」對精靈——也就是帕克的存在,表現出了過于強烈的嫌惡與憤慨。然而,被點到名字的帕克,也以冷酷的視線望向與自己敵對的狂人。

這是在平日里溫和而悠閑的他身上無法想像的情緒——不對,昴知道那份情緒。知道帕克這濃縮著殺意的感情。

那副嬌小身軀中蘊含的強大力量,昴曾親身體會。

「真不巧,陪著這孩子就是我的存在理由啊。沒有求誰許可的必要,也不打算乞求許可。——你才是,讓人很不愉快呢」

雙方在某種意義上,都算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類型,但在此刻,卻相互表現出了明確的憎惡。狂人面對帕克滿心怨恨,帕克對狂人滿懷不屑。

「等一下,這種事情……」

「要等的是昴親。好了,快蹲下」

昴正打算搶在開戰前介入進去,卻被人拉住了袖子。昴一驚之下看過去,發現拉住自己袖子的是不知何時出現的菲利斯。菲利斯在剛才的破布上又罩了一層披風,他撫摸著遍體鱗傷的帕特拉修,對昴歎息道。

「這孩子也是,昴親也是,傷勢好嚴重。保持絕對安靜,這是命令喵」

「是說這話的時候嗎!讓艾米莉亞和那家伙戰斗這種事情……」

「叫艾米莉亞大人過來,是我和小拉姆的判斷。——稍微拿出點信任吧」

在焦躁的時候被攔下的昴,聽到菲利斯的話皺起眉頭。看到昴那張彷佛在問「你到底想說什麼」的困惑臉龐,菲利斯閉上一只眼睛,說道。

「你想保護的人,並不是僅僅是只會躲在後面的人」

2

戰場一片寂靜,彷佛前一秒鍾的激烈戰況只是幻象。

「————」

四周彌漫的冰霧突然破開,艾米莉亞向後跳了一大步。與此同時,她前一刻站立的位置發生了爆炸,艾米莉亞盯著那個位置眨了幾下眼。

「真的什麼也看不見啊」

「所以要小心呢」

聽著肩上帕克的耳語,艾米莉亞點點頭,足尖輕點地面。

狂人使出的不可視攻擊——這是菲利斯在戰斗前警告過,用肉眼無法捕捉到的攻擊。但是,即便看不見也有防備的方法。

讓冰霧漂浮在身體周圍,通過觀察冰霧的變化避開攻擊。這是帕克提出的方法,憑借自己的實力也並不是做不到。

「而且,馬上就會用接近戰解決了」

艾米莉亞低語著,腳尖觸及的地面染上了一層霜白。覆蓋地面的冰面以艾米莉亞為中心大舉擴散,一瞬之間將半徑二十米內的地面化作了凍土。

腳下的觸感勾起了回憶。她在那座森林長大成人,冰上滑行是她的拿手好戲。

「這點程度的小花招!小伎倆!小聰明!在我的愛面前等同于無用的掙紮!」

艾米莉亞一步之間便加速到極限,狂人看著她,大吼起來。

之後,壓迫感伴隨著咆哮聲逼近,漂浮在周圍的冰霧接連被撥開。然而,每當看不見的手撥開冰霧之後,艾米莉亞的身體早已不在原處。

艾米莉亞在冰上滑行著,以狂人為中心畫出巨大的圓形,以此來擾亂他的准頭。抄前繞後,避開每一次攻擊。冰凍的大地肆意擴張,艾米莉亞在其中如魚得水。

「雖然我能理解你看我自滿的女兒看得入迷的心情,但是害蟲我是拒絕的呢」

「姆——!?」

在聽到這莫名帶著些慵懶的宣言的瞬間,厚厚的冰牆在狂人的周身豎起,將他圍困其中。

——然後,冰壁漸漸變形,從內壁向中心射出冰樁。

無路可逃,突如其來的必殺攻擊。

冰壁中的獵物會被直接命中,刺成串燒,連流出的鮮血也一滴不剩地被凍結粉碎。

與可愛的外表相反,帕克的攻擊方式將它天真的殘忍體現得淋漓極致。但是——,

「——太弱!!太弱太弱太弱太弱弱弱弱弱弱————了呢!!」

叫聲從冰的牢籠中傳出,下個瞬間,伴隨著清脆的聲音,冰牆粉碎了。冰的碎片熠熠閃光,脫身的男人完好無損。

在冰樁攻擊的瞬間,他在內部用不可視的力量制造出了盾牌。冰壁無法承受攻擊時內部傳來的反作用力,隨即分崩離析。

「用那種攻擊就能打倒我的話,那才是貽笑大方了呢!試煉可沒容易到——」

「嘿呀!」

「——咕哇!?」

然而,就在狂人在



冰上站穩腳步得意忘形的時候,艾米莉亞藉著滑行的勢頭直接把他踹飛了出去。

艾米莉亞的滑行悄無聲息,踢出的一擊正中毫無防備的狂人心窩。在這結合了速度與慣性,威力十足的踢擊下,男人的身體出人意表地被輕易踹飛。

「這次總算是……誒!?」


正打算預判狂人落下的位置,先行展開魔力——用盛開的冰之花連擊的艾米莉亞,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被打飛起來,劃出一道拋物線的狂人身體停在了空中,向著別的方向飛了出去。就像是在懸空的時候被什麼東西抓住,強行扔向了別的方向那樣不自然。

「這種用法……」

「嗚呼,放棄思考正可謂是怠惰!應用!多用!進一步活用!」

看到在空中飛舞的狂人將手指向了自己,艾米莉亞立即構成冰柱,攻向對方。但是,冰柱在飛行的過程中卻似乎與什麼發生了沖撞,碎裂了,沒能攻擊到對方。

相對的,從狂人那里逼近的壓迫感卻始終沒有減少,滑行中的艾米莉亞操縱著冰面,在前方制造出了斜坡——然後藉著滑行的慣性,一口氣躍上空中。

「————」

艾米莉亞與男人都來到了半空中,兩人視線交彙。

瘋狂與憤慨瞬間交錯,先行發動攻擊的仍舊是艾米莉亞。這次制造出來的的大量圓形冰片,以不規則的軌跡破空飛向男人。

上下左右、籠罩了全部方位的圓形冰片,並不是在無法行動的空中所能躲開的攻擊。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然而,飛去的圓片卻被狂人以不自然的動作與不合理的方式避開了。

他以毫無規律的動作在空中扭動,用失控般的旋轉動作,逃到圓盤的攻擊范圍外,發出興奮的叫聲。

「什麼,這算是……什麼?」

「——是愛呢!」

艾米莉亞因為他的惡心動作發出了呻吟,狂人卻給出了算不上回答的回答,然後散發出回禮般的威嚴,撲面而來的殺意讓艾米莉亞那雪白的肌膚感到了顫栗。

狂人以無愧于她的警戒的戰意,用力合上雙手——,

「我愛的結印!寵愛的洗禮!接受!試煉即可,來吧!!」

「——」

感覺到冰霧被穿透,艾米莉亞自戰斗開始以來頭一回露出了僵硬的神情。因為她察覺到不可視的暴力正從四面八方襲來,堵住了所有退路,讓自己無路可逃。

身處半空,無法自由行動。這正是前面那一擊的回禮,避無可避。

「————」

然後,實際上,他的攻擊正是向著艾米莉亞的胸口——刺向她的心髒中心,殘忍地將之刺穿。

破壞的力量穿透乳房,胸口被開出一道口子。看到這一擊幾乎穿透了身體,男人雙目圓睜。

「這正是寵愛的結局!我愛的成果!魔女回應了我的愛的證據呢!然而無需喟歎!即便失去了內在,這副容器也能由我們——」

「嘿呀!」

「——咕哇!?」

男人的勝利宣言又被打斷,從正後方傳來的一擊再次將他的身體踹飛出去。

從死角發動的攻擊完全出乎狂人的預料,比起受到的傷害,狂人更加無法理解的是眼前的狀況,在他面前,艾米莉亞拍上帕克的肉球,與肩上的他來了次無聲的擊掌。

這時,前一瞬間被貫穿胸口的艾米莉亞的冰雕化作了齏粉。那是連光的反射都經過調節,甚至能以假亂真的假艾米莉亞。

「這可不行哦,戰斗的時候怎麼能走神看其他地方呢。——會被做小動作的哦?」

身體飛在空中,正劇烈旋轉的狂人根本無暇顧及周圍。十分輕易地就上了帕克准備好的假艾米莉亞的當,毫無防備地把背後暴露了出來。

准備工作都做到了這種程度,艾米莉亞也不是會失手的人。

「這次不會讓你逃掉了」

「——」

被踢飛後直線下落的狂人,雙手雙腳都被鎖上了冰拷。封印住行動能力,封印住對方反抗的手段,然後艾米莉亞將整個連擊完成了。

男人摔落地面的瞬間,覆蓋冰層的四肢將他的身體固定在了地面。半空中的艾米莉亞就在他的正上方,瞄准狂人直線下落。

兩人之間的距離快速縮短,狂人看著艾米莉亞的接近,瞪大眼睛,嗤笑道。

「嗚呼,這還真是——勤勉,呢!」

「謝謝。——老老實實讓我做掉吧!」

艾米莉亞降落在嗤笑的男人身體正中,腳底深深地踩了進去。

在這骨頭都會被碾碎的威力下,狂人掙紮著發出痛苦的呻吟。但是,那也只有一瞬間而已。

緊接著,冰封以腳底踩到的位置為中點擴散,狂人四肢以外的部分也全部染上霜白,被完全冰凍。

「————」

狂人連臨終的慘叫都沒能發出一聲,便作為盛開的冰之花的一部分,永遠失去了生命。

——這就是,艾米莉亞與狂人之間戰斗的結果。

3

看到戰斗有了結果,昴啞口無言地站在原地。

「————」

一邊倒——要這麼說也有點不妥。不過,艾米莉亞在整場戰斗中有驚無險,完美地打倒了最後的「怠惰」。

「是吧?和我說的一樣吧?」

代替說不出話來的昴,身旁的菲利斯對艾米莉亞的戰斗發出了感歎。他用治愈魔法簡單地治療了地龍的傷口之後,又伸手去治療昴的身體。

在纖細手指的撫摸下,痛楚在昴發覺到傷口存在的同時再次襲來。他的身體上有無數的擦傷和跌打腫傷,特別是右半邊身體的疼痛非同尋常。那是帕特拉修在森林里跌倒的時候,摔出的重傷。

「咦,昴親這個……腳踝這里肩膀這里,沒廢嗎?」

「快住手,醫療兵快給我鎮靜劑!給我完全不會感覺到痛的那種!」

「喵呀,這個已經不行了吧。說不定已經壞死了……」

聽著昴誇張的叫痛聲,菲利斯起了惡作劇的念頭,不停地戳著昴的側腹。昴把他使壞的那只手拍遠,歎息著再次望向艾米莉亞。

她站在成為戰場的村子正中央,俯視著化作冰塊的「怠惰」。

不知道艾米莉亞,對狂人的死懷著怎樣的心情。只是在昴的眼中,那雪白的臉頰上,似乎滑下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

奪走他人的性命,是如此心痛的事情嗎。若是如此,那這就是由于能力不足而導致她與魔女教徒遭遇了的,菜月·昴的罪。

「————」

然而,艾米莉亞對自己的淚水卻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慌忙將之拭去。不知道肩上的精靈對她說了什麼,艾米莉亞皺起眉頭,一臉困惑。

連自己也不知道落淚的理由。昴似乎感覺到了這種氣氛。

「——?」

突然間,盯著艾米莉亞的昴,感到自己的內心萌生出了某種奇妙的感慨。那是與對她的感情完全不同的,異樣的情感。

不知為何,這份感情不可思議地觸動著自己的內心,就好像是——。

「——哎呀呀,大家的動作還真是快啊」

遠處,能聽到四處傳來的吶喊聲,菲利斯對此微微苦笑起來。

艾米莉亞擊敗最後的「怠惰」成為了決定性的優勢,戰斗也隨之迎來了終局。在村中各處戰斗的魔女教徒也被消滅大半,勝利的吶喊在空中回蕩。

其中「鐵之牙」那群人特別吵鬧。但是,因勝利而激動難耐的並不僅僅是獸人。跨越戰場,幸存下來了的騎士們也紛紛高舉刀劍,吶喊起來。

「小菲利的工作才從現在開始喵,你們還真是輕松呢」

對于治療術師菲利斯來說,真正的戰場這一刻才剛剛開始。因為能救回多少傷員,完全取決于他的手腕。

當然,給同伴們因勝利而沸騰的熱情澆冷水,這種事是絕對不能做的——,

「——菲利斯」

「來了來——了,您的小菲利已經到貨……誒,維魯爺!?」

聽到叫聲輕松自如地轉過身去的菲利斯,在看到發話者的時候嚇了一跳。在他身後,渾身浴血的維魯海魯姆拖著半邊身體,正痛苦地喘息著。

重度的燒傷與數不清的傷口,名副其實的半死不活。

「等下!為什麼拖著這種傷勢亂動啊!馬上就治療,所以快點躺下……」

「現在,我的事情先放到一邊。比起這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搞不好會死哦!?哪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即便是這樣,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昴閣下呢?」

維魯海魯姆的聲音生機勃勃,充滿霸氣,完全看不出身受重傷。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身軀,硬是被他的氣魄支撐住了。

察覺到這個事實的菲利斯在深感驚訝與無奈的同時,轉過身去。

「昴親的話,應該就——」

呆站在這里,苦惱著該對艾米莉亞說什麼好才對。

然而——,

「昴親?」



在轉過頭的菲利斯的視野內,菜月·昴的身影不翼而飛。

4


抱著腦袋,踩過草叢,埋頭跑向森林的最深處。

必須盡可能,盡全力,盡一切手段,盡一切方式,跑到更遠的地方去才行。遠離村子,遠離廣場,遠離同伴。——遠離艾米莉亞。

「哈,呼……哈!」

哪怕喘不過氣來,仍舊拚命地在難以穿行的森林中不停跑著。汗水流入眼睛,心跳快到好似要從胸口里跳出來一般,令人痛苦不堪。不過,不能在這里停下腳步。

視網膜的內側,銘刻著背對著自己的銀發少女的身影。轉過頭,對上視線,然後說出重逢時的話語——現在的昴,並不希望那個瞬間到來。

不是因為沒臉見她,也不是因為怯弱。而是因為另一個,更加不同的原因。

而是因為另一個,更加讓人忌諱、更加讓人害怕的理由——。

「——昴,你要去哪里!」

「——!?」

為了避免與任何人遭遇,所以才跑向荒無人煙的森林深處的昴,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瞠目結舌。昴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眼前修長的身影。

是淺紫色頭發,站姿優雅的俊美少年——尤里烏斯·尤克里烏斯。

尤里烏斯用手撫平血跡斑斑的制服衣角,手扶著身旁的大樹,緊盯著昴。

「你沒事最好……不過發生了什麼?我聽到村子那邊的歡呼了。你還活著,也就是說「怠惰」已經被殺了吧。那麼,你為什麼會來這里?」

「————」

「如果有在意的事情的話,希望你能和我說。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是同舟共濟的關系了」

尤里烏斯伸手理順有些亂的劉海,耐心地開導著表情僵硬的昴。正如他所說,現在依舊能聽到村子那邊的同伴傳來的聲音。

這里,依舊是連聲音都能傳達到的距離。要更遠,必須要離得更遠一點才可以。

因為,若是不跑得更遠些的話——。

「——昴?」

看到默然不語的昴,尤里烏斯蹙起了眉。感覺到違和的騎士向前踏出了一步,靠近昴,眼中露出憂慮之色。那是在擔心自己受傷或是身體不適的眼神。

然而,身體狀況沒有問題。多虧了菲利斯的初步治療,已經活動自如了。

——所以這副「肉體」,用來達成目的已經夠用了。

「昴——」

「尤里烏斯,離我遠點——但是太遲了呢!!」

「——!?」

昴拼盡全力的抵抗,才到一半就被妨礙了。

不過,哪怕僅憑這只言片語,也足以讓騎士即刻逃離射程,免于受傷了。

「昴」抬起揮空的手臂,不滿地歪過了頭。——九十度,完全水平地。

「反應不差呢。雖說肉體在抵抗,但居然能夠躲開這個攻擊。你,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勤勉之人呢!所以,可惜了……」

「——在伊婭突然被昴的身體彈出來的時候,就感覺不妙了」

單膝跪地,騎士劍出鞘的尤里烏斯一臉悔恨地說道。發顫的黃色雙眸里,憤怒與後悔,以及無盡的戰意與迷茫,彷佛漩渦般混雜交錯。

看到他眼中的動搖,「昴」恍然大悟地點著頭。

「越發覺得是個有前途的人才了呢!你的存在方式,思考方式,動搖方式,全部都是勤勉的證明!唯一的不祥就是,靈魂早已被骯髒且卑劣之物玷汙了,呢」

「靈魂被骯髒且卑劣之物玷汙,是形容現在的你的吧。你這家伙——」

出于瘋狂的厭惡,與出于義憤的嫌惡,水火不相容的兩種感情相互碰撞,尤里烏斯與「昴」瞪著對方。就在這時——,

「尤里烏斯!昴親!」

隨著大隊人馬的腳步聲,森林中傳來了呼喊。風塵仆仆地趕來的是一頭漆黑的地龍,以及乘坐其上的菲利斯和維魯海魯姆兩人。

龍背上的菲利斯看到尤里烏斯和「昴」對峙的模樣瞪大了眼,維魯海魯姆跳下龍去,站到尤里烏斯身旁。然後以嚴肅的目光望著「昴」,

「尤里烏斯閣下,昴閣下這是……」

「維魯海魯姆大人。——他,已經不是昴了」

聽到尤里烏斯壓低的聲音,維魯海魯姆用力咬牙,渾身的劍氣釋放而出。

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在菲利斯、尤里烏斯、維魯海魯姆各自因為不安、義憤和激動而神情扭曲的狀況下,只有「昴」的臉上浮現出愉悅的瘋狂笑容,拍起了手。

然後——,

「既然人都到齊了,那麼請允許我再次自報姓名呢。——我是,魔女教大罪司教,「怠惰」擔當」

頭歪過90度,拉下自己運動衫的拉鏈,「昴」——狂人誇張地嗤笑著,

「名為,培提爾其烏斯·羅馬尼空提!!」

報上了,這個名字。

5

錯了。搞錯了。在最後的最後關頭,昴還是被敵人趁虛而入了。

培提爾其烏斯·羅馬尼空提,面對這個邪惡的存在,昴的分析在最關鍵的地方出現了差錯。

魔女教大罪司教「怠惰」,並不是被冠以手指之名的十個人。

010

——而是同一個。是附身在他人肉體上,名為培提爾其烏斯的同一個精神體。

「實在是好!這個身體實在是完美呢!如此順手的肉體數十年沒有遇到過了,只是想要個「手指」的替代品,居然抽到了最合適的素材呢!」

「竟敢如此肆意妄為……!現在立刻離開昴閣下的身體,邪魔外道!」

「為什麼,你有什麼權利說這種話呢?明明就是因為你把我重要的「手指」全部奪走了,才導致我只能附身于這幅肉體的吧!」

仰起頭,捂著臉的培提爾其烏斯讓維魯海魯姆激動了起來。但是,作出回答的狂人卻只是頂著昴的面孔,用著昴的聲音,愉悅地撓著自己的喉頭。

皮肉被抓破,鮮血飛濺的情景看著都痛,也讓尤里烏斯等人咬牙切齒。

「你,資質還不錯呢,但是身體里面刻著的多余術式太多了。所以,作為我的手指終究是不夠稱手呢」

「————」

「勤勉的老人啊!你的肉體,也不適合做我的「手指」!即便作為本質的精神尊貴清高,作為容器的肉體卻與寵愛不相匹配……嗚呼,真是個悲劇呢!」

培提爾其烏斯依次指著菲利斯和維魯海魯姆,搖了搖頭。

不知道他的話具體指的是什麼。但是,在壞的意義上,,自己作為眼鏡似乎不適合他的眼睛這一點倒是傳達到了。然後——,

「——比起這些,精靈使。只有你,是無可救藥的呢。若是拋卻那些礙事的不潔之物,還是可以成為我優秀的「手指」的呢,你意下如何?」

「真不巧,哪怕花蕾們對我失望透頂,我也不會主動舍棄她們的。雖然我不覺得這是你這樣的狂人能夠理解的感情就是了」

尤里烏斯以最大的敵意,駁斥了狂人露骨的惡意。他的話讓培提爾其烏斯雙目圓睜,隨即拍著膝蓋,用略帶滯塞的聲音嗤笑了起來。

「狂人!這個認知實在是太正確了!對,我為愛癡狂!為愛,為畏愛,為遺愛,為慈愛,為恩愛,為渴愛,為惠愛,為敬愛,為眷愛,為至愛,為私愛,為純愛,為鍾愛,為情愛,為親愛,為信愛,為深愛,為仁愛,為性愛,為惜愛,為切愛,為專愛,為憎愛,為忠愛,為寵愛,為貧愛,為偏愛,為盲愛,為友愛,為憐愛,為愛,為愛,為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愚蠢之徒……」

尤里烏斯的敵意直指狂態畢露的培提爾其烏斯,同時對昴的靈魂發出呼喊。

「昴!快醒過來!居然被那樣的狂人奪走身體什麼的……!」

「沒用的!這副肉體的控制權已經完全被我的意識占據了呢!就算掙紮也只是徒勞,毫無意義!這個身體,已經是我的「手指」了呢!」

「沒人在和你說話!昴,快醒醒!自己到底是為了才什麼回來,為了什麼而戰的,你不是振振有詞地和我說過無數次了嗎!」

尤里烏斯一語斥退培提爾其烏斯,舉起六色精靈環繞的騎士劍。虹色的極光將森林中的黑暗完全驅散,這份光芒瞬間奪人眼目。

完全覆蓋了昴的意識的培提爾其烏斯,在那一瞬間出現了微小的破綻。這時候——,

「什,麼!?怎麼,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開什麼玩笑……!」

「——!」

從內心中湧現的情感洪流,令仰起身的狂人驚愕地張大了眼。口中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身體原主人的意識依稀可見。

就這樣,培提爾其烏斯的震驚表情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昴痛苦喘息的表情。這個變化,讓尤里烏斯他們看到了希望。

「昴!」「昴親!」「昴閣下!」

「我,是……培提爾其烏斯·羅馬尼空提……閉嘴,是,菜月·昴……!」

壓下去,壓下去。把這要將內心的一切都徹底抹去的,黑暗的混



沌。

「耳邊,感覺變得有些嘈雜了呢……就這樣,壓下去……該不會,以為憑借自己的力量,就能贏過「我」吧……」

逞強,虛張聲勢,奪回自己的心靈,振作起來。

若是不這麼做,感覺似乎隨時都會輸給那份自殘的沖動。又或者,會想要用從自己影子伸出的破壞之手,將身邊的一切都破壞殆盡。

「————」

這份沖動,就是時刻籠罩在培提爾其烏斯心中的黑暗嗎。

若是如此,狂人那至今為止的異常舉止,自己似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與產生共鳴了。

若是在這樣的瘋狂情緒的侵蝕下,那麼就連自殘都會變成只是在保持自我的行為。

若是時刻都在被這樣的瘋狂吞沒,那麼精神就算出現失衡而崩潰也完全不足為奇。


——這就是,培提爾其烏斯眼中的世界嗎。

「理解什麼的,我才不需要呢」

這時,培提爾其烏斯頭一次無視昴的抵抗,說出了話來

至今都將狂躁,狂喜,狂亂掛在嘴邊的精神,毫無動搖、全無感情地,說出了這句話。

這句話,讓昴感覺到了比先前所有的瘋狂都要寒冷的黑暗。

然後,理解了。——這是,絕對不能表露出來的黑暗。

「……快下手,尤里烏斯」

培提爾其烏斯的抵抗減弱了,主導權的爭奪暫時停止了。

因此昴選擇了可能性最高的方法。要打倒培提爾其烏斯,那把劍,應該是最有可能做到的。

聽到昴的指名,尤里烏斯一動不動地瞪大了眼,嘴唇顫抖著。

「你說,什麼」

「抱歉,但是……沒時間了。現在,不阻止我的話,就贏不了了……要趕在那之前」

「不行!想想看吧,昴!我是騎士,是精靈術士。是與你定下契約,要幫助你達成目的的精靈騎士。我怎麼能做出這種毀約的事!」

「和我的契約,是要你幫助艾米莉亞……哈。這麼聽起來有點卑鄙,呢」

聽到昴擠出來的這句回答,尤里烏斯的臉因苦澀而扭曲了。

平時那種滿是余裕的態度消失不見。一向保持著這份優雅態度的他,此刻的表情讓昴感到了些許詫異。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猶豫。

「之後,不是有話要說的嗎」

「……抱歉了啊。那個,似乎說不成了」

昴回想起了之前和「怠惰」戰斗的時候,在相互約定戰斗的那個瞬間所說的話。本該在那之前就和解的,卻失敗了,結果,一直拖到現在都沒能說出口。

「維魯海魯姆先生,請,不要亂來……」

「要是現在還不亂來,那還能做什麼。這樣的結局,我絕對——」

為了趕到這里來,就連傷口的治療都放到一邊的維魯海魯姆身上傷痕累累。能夠以意志讓本該動彈不得的身體動起來的劍鬼,著實令人欽佩,但他的劍是無法抹除這份黑暗的。

昴無力地,斷氣般地笑出聲來,拜托了在場的最後一個人。

「——菲利斯,拜托了」

「要恨就恨吧,昴君。——因為,我也恨」

昴說完以後,在場的人里對生死最能狠下心的菲利斯點頭回答。他指著昴時的態度,就像是知道自己會被叫到一樣。

淚水奪眶而出的菲利斯僅僅做了一個動作,就讓昴的體內產生了變化。

——那是,血液沸騰般的灼熱痛苦,難以忍受的熾熱傳遍全身。

「嘎,啊啊啊啊——!!」

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

喉嚨好燙。眼睛好燙。身體好燙。舌頭好燙。鼻子好燙。雙手好燙。耳朵好燙。雙腳好燙。血液好燙。大腦好燙。骨頭好燙。靈魂好燙。生命好燙。好燙,好燙,好燙。

血液沸騰了,這不是比喻,內髒煮沸,讓大腦蒸發的高熱令視野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

在自己熔化的鼓膜以及別的地方,傳來了不屬于自己的慘叫聲。

一副肉體,卻居住著兩個精神。那麼當然,共享肉體的狂人的精神也一同被灼燒了。

不會讓你逃的。就這樣,把封印了你靈魂的容器,整個送去那邊的世界。

「————」

痛苦著,扭動著,痙攣著,最終身體動彈不得了。

已經不會再掙紮了。附在昴的身體上,就注定了培提爾其烏斯的末日。

「菲利斯!為什麼……」

「沒有別人能做到了吧?這可是,昴親的願望哦」

「話是這麼說,有必要讓昴閣下那麼痛苦——」

「——!你以為!我是喜歡才這麼做的嗎!?用這種力量,用為了克魯修大人而得到的這種力量,用與殿下訂下約定的這種力量,做這種事……!」

在遠處,似乎能聽到懊悔而悲傷的歎息,以及蓋過了那聲悲歎的悲傷怒吼。

連頭都沒法轉動,昴在內心向不情願地弄髒了手的菲利斯道著歉。

這是在龍車爆炸前,與讓凱提昏倒所使用的同一種手法。直接接受過治療的昴的肉體,菲利斯就算沒碰到也能夠進行干涉。

結果正如所見,出乎預料的威力與痛苦甚至不由讓人後悔提出要求了。

——但是,比起自己感受到的後悔,讓菲利斯後悔而帶來的愧疚感更加強烈。

菲利斯的力量是為了救助他人,菲利斯恐怕對此懷有很深的自負與使命感,以及某種更加重要的心情吧。然而,卻讓他誤用在不好的方面了。

——「抱歉」,若是至少能說出這麼一句話就好了。

「————」

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昴感覺似乎有什麼壓在自己的臉上。模糊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不過,這種堅硬而粗糙的觸感,昴心里有數。

不是尤里烏斯,也不是菲利斯更不是維魯海魯姆的,與昴有關的存在——。

「————」

生命之火猶如風中殘燭的昴感覺到,漆黑的地龍,帕特拉修正靠著他,哀悼著他生命的逝去。

大概,為他費心的次數最多的四位,都在這里了吧——不對,少了艾米莉亞和雷姆。不過,那兩人不在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昴」

清亮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正站在帕特拉修的對面。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這有所覺悟的聲音,不可能是除了「最優」的騎士以外的人。

因為在場的人里,最像騎士的騎士,除了尤里烏斯以外別無其他了。

「不得不讓你和菲利斯做出有違本意的決定,是我的疏失。總有一天,我會受到懲罰的吧」

「別在意這種小事」,現在實在不想用這句話回答。

給我永遠在意下去。絕對別給我忘了啊。

——我也,絕對不會忘記的。這份痛苦,這份無力。

「————」

一瞬間,沉默的氣氛彌漫開來。不過,這無損騎士的覺悟。

感覺到冰冷的金屬抵上了脖頸,察覺到這是要送自己一程的昴不由得呼出了一口氣。

「——閣下,萬分抱歉」

「——莉亞大人,一定會哭的吧」

說話聲漸漸遠去,一切變得模糊不清,令人難以思考。

發誓不會忘記,發誓必將取回,發誓,定會歸來。

『要在這里結束?怎麼可能!我就這樣……這樣!就在如此適合的容器面前!眼看就要達成試煉的時候!把『手指』!只要有新的容器……』

——煩死了,給我下地獄去吧。

6

好遠,好遠,向著無人知曉的遠方墜落,墜落——。

似乎,又死了呢。再一次,失去了呢。

在奈落的深淵,失去了一切,又一次懷揣著失敗,淒慘地失去了生命。

讓世界,重來。

讓錯誤,重來。

別忘記,別忘記,千萬別忘記。

菲利斯抽泣的聲音,維魯海魯姆顫抖著的悔恨悲歎,尤里烏斯後悔到咬牙的覺悟。——絕對別忘記。哪怕必須苦苦掙紮,也絕對不要放手。

這條命,已經在這里結束了。

但是,不過,然而,即便如此,菜月·昴也不會結束。

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回到了哪里,無論有多少的苦難等在前方。

也絕對不會停止抗爭。因為這麼發過誓了,所以要重來。

啪嗒一聲,一切都落入了黑暗。

就這樣終止,就這樣中斷,就這樣——。

『——愛著你』

隨著如此溫柔,虛幻,甜美而又殘酷的耳語——。

菜月·昴命喪于此,世界再度開始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