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六章『各自的誓言』



1

——躺在床上的少女表情安穩,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

看著鑲嵌在眼皮周圍的睫毛,朦朦朧朧地心想還真長啊。平常刻意緊繃的表情,化做睡臉後可以窺見與年齡相符的稚嫩。

回想起來,自己從未見過她的睡臉。

她永遠比昴早起,總是嚴以律己。那份固執難得解除,成就了可愛的容顏。事到如今昴才注意到這點。

不管是驚訝還是害臊,鬧別扭或是快哭的表情,還是和好之後展露的微笑,本來以後應該會有許多機會看到的。

「——雷姆。」

即使呼喚名字,觸碰她白皙的臉頰,她也沒反應。

睡在床上的雷姆身上穿的不是眼熟的工作服,漂亮的藍色頭發上也沒有戴著白花發飾。女仆戰斗裝——現在的她已經不需要了。

「你在這里啊。」

在靜止的房間里虛度時間的昴被人叫喚。

慢慢轉過頭,站在房間入口的是身穿深藍色禮服的女性。擁有一頭美麗長發的女性,就著楚楚動人的端莊舉止走過來。

不過,步伐卻帶著些微困惑,與生俱來的高貴給人哪里不對勁的印象。而這也讓昴察覺到異樣。

「她……」

「什麼都沒變。明知道幫不上忙,就只能看而已。我真是有夠沒用,太沒骨氣了。」

「沒那回事。她應該會覺得開心吧。」

女性雖然膽怯,還是朝著低頭的昴好言相慰。但是,構不成慰藉的話讓昴忍不住睨了她一眼。

「……對不起。我多嘴,惹你生氣了。」

「……我才要說抱歉。我這樣只是遷怒而已。這樣子會被雷姆罵的。感覺她會說『不可以這樣子對待人喔,昴』。」

朝道歉的女性低頭致歉,昴模仿雷姆的口氣說話後虛弱一笑。

腦子里,她的聲音就照著剛剛的發言說了一遍。可是聲音沒有傳給任何人。也沒有人吐嘈昴那完全不像的模仿。

昴無意義的搞笑行為,讓眼前的女性沉痛地垂下眼簾。手下意識地伸向自己的左手——宛如支撐般,用右手抱住剛接上去的左臂。

在沉默籠罩的室內,覺得不能繼續下去的昴搖搖頭。

沉浸在失望中很輕松,感到無能為力而停下腳步很簡單。但那不是雷姆信任的男人應該做的事。

「怎麼了,不是有事找我?」

「是的。有事想商量,大家都到休息室了。所以,那個……」

昴察覺有事而一催促,女性便一臉得救的表情這麼說。但是,講到一半就結巴,尷尬地僵著面頰。看她那樣子,昴指著自己說:

「我是菜月·昴啦。」

「……對不起,菜月·昴大人,對吧。我記住了。聽說您是我的大恩人,卻還對您這麼失禮,真的很抱歉。」

「沒辦法啦。你現在要記的東西太多了,別放在心上。」

女性真心覺得抱歉的態度——這樣端莊嫻熟充滿女人味的舉止,屢屢讓不協調感刺激胸膛。但昴還沒神經大條到說出口來。

「那,之後見啰,雷姆。」

回過頭,昴溫柔撫摸睡著的雷姆的頭。她的胸膛微微上下起伏,碰觸到的身體也有溫度。她的性命和肉體確實都在這里。

——對脫離每個人的記憶的她而言,這是她僅存之物。

「在休息室對吧。抱歉讓大家久等,走吧。」

「是,就走吧。菜月·昴大人。」

女性微笑響應。舉止里頭帶有的楚楚可憐女性美格外醒目。

討厭承認這點,昴背過臉,將真心隱藏在親切笑容背後。

「非常抱歉還勞煩你刻意過來叫我。——庫珥修小姐。」

呼喚已經判若兩人的她的名字。

2

——昴回到王都的時候,是在一切都結束之後。

『——雷姆……是誰?』

愛蜜莉雅覺得莫名其妙,歪著頭對昴這麼說。

假如能從這樣的舉動或話語中找到一點愛蜜莉雅在說她不擅長的玩笑話的證據的話,昴也會跟著起舞耍嘴皮子。

但是,昴卻沒法從她的樣子里頭找出那一絲希望,再加上愛蜜莉雅也沒向愣住的昴說:『逗你的啦——開玩笑的。」

佩特拉和其他小孩也一樣,沒人記得雷姆。

在龍車內目睹這樣的事實後,讓昴死命催促龍車奔向王都。

一定是哪里搞錯了,不可能有這種事。昴拼命說服自己。

畢竟一切都很順利。自己應該做到盡善盡美了。有保護到所有重要的人,達成目的,跨越悲傷痛苦和一切,縱使心靈曾數度被切割,但自己還是掙紮著完成上述項目了。

明明應該是如此——

「————」

昴一踏進休息室,先到的人視線就集中到他身上。會感受到坐立難安,是自責的念頭所帶來的被害妄想吧。

在休息室里的人有愛蜜莉雅、菲莉絲和威爾海姆三人。加上昴和帶路的庫珥修的話,現場總共有五人。

「……啊,還好回來了。庫珥修大人,抱歉請你去找人。」

「不會。沒關系的,菲莉絲先……」

「——叫菲莉絲就行了。菲莉醬和庫珥修大人交情久遠,事到如今加上小姐的話人家會很寂寞的。討厭,不要那麼壞心啦喵。」

迎接回來的庫珥修,菲莉絲隨性地這麼說。他現在脫掉了近衛騎士的制服,穿著短裙,一派女性裝扮。

被菲莉絲牽著手,一臉困惑的庫珥修被拉到他身旁坐下。

「雖然沒法輕松地就像以前那樣,但我會努力。菲莉絲……嗯,菲莉絲。」

「不用那麼急沒關系啦。菲莉醬無論何時都是庫珥修大人的同伴,永遠都會待在你身旁。而且人家從現在的庫珥修大人身上發現了新的魅力。」

握著堅強的庫珥修的手,菲莉絲不改歡鬧嚷嚷的態度。看菲莉絲這樣子,昴的內心五味雜陳。

面對個性徹底改變的庫珥修,菲莉絲完全不打算改變應對的方式。他的笑容底下隱藏了怎樣的掙紮,實在難以想象。

「昴……」

駐足的昴被愛蜜莉雅投以關懷目光。在憂慮的視線下,昴吐氣,自然地坐到她隔壁。

「沒事,我已經冷靜下來了,愛蜜莉雅醬。——我沒事的。」

聲音很溫和,保持著平靜。可是,視線沒跟愛蜜莉雅對上,不自覺交握的雙手正在發抖,這些昴都沒察覺。

「——那麼,既然昴殿下和庫珥修大人都回來了,就開始討論吧。」

在討厭的沉默來臨前,威爾海姆低聲開口。

威爾海姆帶頭主導話題很少見。察覺到這是劍鬼拙劣的關心,菲莉絲無可奈何地接過推動對話的角色。

「那,就照威廉爺說的……首先,從再度確認狀況開始吧?」

說完,就開始談起這次討伐白鯨與大罪司教「怠惰」的始末。

——雷姆和庫珥修率領的討伐隊所遭遇的狀況很單純。

與昴一行人分開,切割下死亡的白鯨頭部的他們,在回王都的途中被別的魔女教徒襲擊。結果還沒抵達王都,討伐隊就有一半死傷——同行的「鐵之牙」在副團長的指示下及時逃脫才幸免于難。

「逃走的『鐵之牙』從王都帶了救援回來……但大罪司教不見了,剩下的只有犧牲者和……」

「跟我有相同遭遇的人而已。」

接著菲莉絲的話講完,庫珥修懊惱地皺眉。表情上透露的苦悶,源自于自己的不爭氣吧。

畢竟現在的話題對她而言,聽起來就像別人的事。

「自己的記憶被消除……這也是大罪司教干的好事嗎?」

「八九不離十。至今有許多人跟庫珥修大人一樣有同樣的記憶障礙的報告。本人的記憶突然消失,用治愈術也無法複原。之前原因都不明,但想到『怠惰』的狀況……」

「魔女教和大罪司教——讓人失憶一定是權能的一種吧。」


用力點頭的人是抱胸的威爾海姆。老人嚴肅的面容中,如刀刃的眼光射向庫珥修。感受到視線的庫珥修忍不住縮起身子。

「不,只是表示庫珥修大人也包含在內。讓您感到害怕,實在萬分抱歉。」

「……我才要說對不起,抱歉我是個窩囊的主子。我也會努力想起威爾海姆大人的事。」

威爾海姆大人。被庫珥修這麼稱呼的老劍士側面竄過些微痛楚。

自己奉上劍的主人慘不忍睹的樣子,以及對讓她害怕的自己感到恥辱,激起了侍從的責任感吧。昴也有同樣的後悔,所以能夠明了威爾海姆現在的心痛。

「好不容易收拾掉『怠惰』,卻馬上就遇到別的大罪司教,情況有夠惡劣的呢。算了,愛蜜莉雅大人宣布參與王選的當下就知道魔女教會大肆活動了。」

「……果然是我害的吧。」

被菲莉絲的話題矛頭指著,愛蜜莉雅微微低垂目光。「對呀。」菲莉絲毫不猶豫地肯定她沙啞的低喃。

「身為半妖精的愛蜜莉雅大人,魔女教是絕對不會放過的。平常都安靜得很詭異的



家伙,會有那麼大的動作跟這絕對脫不了關系喵。」

「厭惡半魔,還試圖傷害的團體……對吧。」

「用厭惡這種講法太天真了。他們對殺掉愛蜜莉雅大人,根絕半妖精一事相當執著。這次的事……不過是其中的一部份。」

「一部份就這麼過份了。昴也——」

用顫抖的聲音呼喚昴的愛蜜莉雅語塞。不過,話語的後續透過四目相交傳達出去。愛蜜莉雅一定是想這麼問。

『昴也恨我嗎——』

「——。無聊。菲莉絲,注意你的說話方式。講得簡直就像愛蜜莉雅的錯。錯的從頭到尾都是那些人渣吧。」

昴保護被言外之意刺傷、被自責苛責的愛蜜莉雅,瞪向從剛剛就一直針對愛蜜莉雅的菲莉絲,同時反駁。

「你搞錯責備的對象了。因為誤會傷了同伴的感情根本無濟于事。」

「呼嗯??昴啾說起話來說服力就不一樣呢。這是所謂的經驗差距?」

「——!」

這諷刺擺明了是針對昴。所以昴咬緊牙根,忍不住要站起來開罵。但在那之前——

「菲莉絲。——剛剛的發言不能聽過就算。快道歉。」

在昴雙腳使力之前,庫珥修先責備了菲莉絲。

身穿禮服的她繃緊先前的柔弱表情,用以前的英勇銳利眼神嚴格譴責自己無禮的騎士。

「就如菜月·昴大人所言,應該咎責的對象很明確。還有,你沒有資格嘲弄述說正確意見的人。懂嗎。」

「……是,庫珥修大人。」

在嚴厲責備之後會變得稍微柔和,就是現在的庫珥修的做法。其言行處處有著以前的風貌,讓昴大吃一驚。

菲莉絲也難掩驚訝,朝昴和愛蜜莉雅低頭認錯。

「愛蜜莉雅大人,在下為失言向您謝罪。昴啾也是,對不起??咩。」

「你啊……不,算了。比起這個,先回歸主題吧。庫珥修小姐喪失記憶的事隱隱約約知道個梗概。再來就是雷姆……存在從他人記憶中消失的人。」

聽完菲莉絲像開玩笑的謝罪後,昴進入主題——雷姆的狀況,這對昴而言才是真正的主題。

「我先聲明,雷姆並非是我的妄想或類似的東西。那女孩是我們這邊的人……很重要的人。打白鯨的時候要是沒有她就沒法打倒。」

「昴殿下……」

為記憶的齟齬感到焦急的昴,讓威爾海姆也降低音量。

與失去自身記憶的庫珥修不同,雷姆是從他人的記憶中消失。討伐隊遭遇到的記憶損害分成這兩種症狀。不過,雷姆所遭受的遭遇,昴他們知道類似的案例。

「跟白鯨的『霧』效果雷同呢。被那個霧消滅的人,也會從大家的記憶中消失。」

「白鯨和『暴食』有緊密的因緣,是昴殿下探聽到的情報。假如能做出和那只魔獸一樣的事,那麼襲擊庫珥修大人一行人的大罪司教恐怕就是『暴食』了。」

「大罪司教的權能啊。……菲莉絲,調查過雷姆的身體了吧?」

現在也安然睡在床上的雷姆,肉體的外傷已被菲莉絲治療完畢。除了治療傷勢之外還另做診斷的菲莉絲,搖頭回應昴的話。

「坦白說,沒有異常——就這結果來說才叫異常。不管做什麼都不會醒來,就跟只有身體睡著一樣。完全就是『睡美人』的症狀。」

「……你說什麼?」

突如其來的比喻令昴挑眉。但是,抬頭發表意見的是愛蜜莉雅。

「我曾聽過。記得是一直睡著不會醒過來的病……沒錯吧。而且睡著的期間不會變老,也不會肚子餓。」

「在王國是案例很少的疾病。陷入『睡美人』狀況的報告有好幾起,但都沒聽過有人醒過來。除掉記憶方面的事,症狀十分酷似。」

補充愛蜜莉雅不足之處的人是威爾海姆,不過聲音里頭有著切身之感。或許他的知己也有人罹患「睡美人」病。

不管怎樣,雷姆的狀況與「睡美人」之間的關連還脫離不了臆測領域。

「詳情只能從『暴食』那兒問出來了。結果,與魔女教的沖突不可避免。雖說已經有所覺悟。」

窺探愛蜜莉雅的側面,昴再次述說與魔女教對峙的覺悟。

魔女教對半妖精的執著,日後也會在愛蜜莉雅的人生之路上落下陰影。即使去掉雷姆這件事也無法避免沖突,所以說要做好心理准備。

「這樣的話,昴啾你們就要杠上魔女教呢……這樣啊。」

看昴這樣,菲莉絲似乎有點疲倦,歎氣道。

然後——

「說好的同盟之事……就取消啰喵?」

「————」

——菲莉絲說的話讓休息室的空氣無聲凍結。

有一瞬間,昴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理解到內容時,激情在昴的體內一口氣熱起來。

「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按照剛剛的走向會要取消同盟?」

但是,跟熊熊燃燒的內在相反,昴用平靜無比的聲音反問。菲莉絲不是什麼都不想就隨便說話的人。至少昴是這麼相信的。

所以說,沒被破口大罵反而讓菲莉絲一臉意外。

「沒什麼,就這樣的意思啰。同盟是對彼此有利才締結的東西。……可是,我方的利益被抵銷了,所以就算幫助你們也沒意義了喵。」

「森林采礦權怎麼說?確實我們幫助你們打白鯨,你們幫我們消滅魔女教大罪司教『怠惰』,算是扯平了……」

「——繼續同盟的話,就等于要幫助被魔女教盯上的愛蜜莉雅大人了喲?還是說昴啾可以保證不會再讓庫珥修大人受到更多的傷?」

「這個……」.

菲莉絲問的話讓昴躊躇該怎麼接下去。

看庫珥修變成這樣,就不能否定菲莉絲的擔憂。因為昴也還背負著跟他一樣的傷。

因此,對菲莉絲的發言唱反調的人不是昴。

「我反對你的意見,菲莉絲。」

坐在椅子上的威爾海姆,朝著菲莉絲的側臉這麼說。被自己人反對,菲莉絲瞪向劍鬼。

「為什麼威廉爺反對?庫珥修大人被『暴食』攻擊變成這樣,繼續和愛蜜莉雅大人他們合作有什麼意義?」

「要理由的話……對上『暴食』,代表有機會為吾等主子報仇。」

「——。意思是那比庫珥修大人的性命還重要!?」

威爾海姆始終平靜反駁,終于讓菲莉絲的感情爆發。菲莉絲俯視自己的手掌,氣憤咬唇。

「繼續跟魔女教扯上關系,一定又會發生跟這次一樣的事。看現在的庫珥修大人,到時候她會沒法保護自己。——我也是,完全幫不上忙。」

「菲莉絲……」

菲莉絲朝著自己雪白纖細的手指投以近乎憎恨的感情。觸及到他憤怒的一部份,昴終于理解到他的悔恨。

折磨菲莉絲的,是昴也一樣擁有的無能為力感。

雖然重視庫珥修卻無力守護她。菲莉絲憎恨這樣的自己,特別是已臻極致的治愈魔法也沒法治愈現在的庫珥修——

「庫珥修大人應該也很難受。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所以說,根本不會想要戰斗吧?是吧。對吧?」

像求救般轉向庫珥修的菲莉絲,表情已經瓦解。失去維持到方才的平常心,現在快哭出來的側臉將軟弱隱藏在紙糊的殼里。

這一切,全都出自于不想讓庫珥修受傷的心——

「記憶的事,我一定會想辦法。就算現在沒辦法,我也一定會用我的魔法解決。所以說,危險的事……」


「——菲莉絲,謝謝你擔心我。」

庫珥修溫柔地對順從真心傾訴的菲莉絲微笑。

可是,在微笑的後頭,並不是認同侍者的要求自危險中脫身。那兒只有堅強的意志和覺悟。

面對菲莉絲的懇求溫柔卻又堅強地拒絕,並懷著覺悟決定戰斗。

——沒有記憶的她,心中確實殘留著消失的庫珥修·卡爾斯騰的意志。

連昴都知道。身為她的首席騎士的菲莉絲不可能不知道。

庫珥修把手放在菲莉絲顫抖的手上,接著毅然地看著昴他們。

「現在,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完全沒辦法想起從前的自己。對大家而言,一定很困惑,不知如何對待我。……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先感謝各位尊重現在的我。」

「庫珥修大人……」

「我明白菲莉絲是真心擔心我,想要拉著我的手脫身。照著你說的去做,就能走在安全的路上。……可是,」

庫珥修輪流看其他三人,最後溫柔凝視淚眼婆娑的菲莉絲。

「在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下被人帶著走,我討厭這樣。如果要選擇,我不希望是按照別人的意思,而是靠自己來判斷。——我打算繼續這樣努力。」

——即使沒有記憶,人類的意志依舊高尚尊貴。

人的意志與本質,如果不是來自于記憶,那是存在于哪里呢?看著失去自己的過去卻依舊堅強的庫珥修,昴沒法不去這麼想。

就是以前的庫珥修說過的「靈魂



」吧。

「——嗚,嗚嗚……!」

「既然庫珥修大人這麼說,那誰也別想取消同盟了。」

「是的。給愛蜜莉雅大人和菜月·昴大人添麻煩了。」

哭得唏哩嘩啦的菲莉絲已經沒法參與對話。威爾海姆取而代之承接話題,抱著菲莉絲的庫珥修朝昴他們道歉。

「不,沒關系。……我們也稱不上是口徑一致。要和到『聖域』避難的拉姆他們會合,還有得跟羅茲瓦爾好好商量。」

「十分感謝。菜月·昴大人也同意這個結論……」

「——啊啊,就這樣吧。再來這次的事,安娜塔西亞那邊怎麼樣了?」

同意持續雙方陣營的同盟關系,談話的最後,昴端出這個名字。

白鯨與「怠惰」,間接與這兩者有關,但沒被邀請至最後會談的人物——如何應對安娜塔西亞·合辛,對雙方陣營而言都是難題。

「……由里烏斯姑且不論,安娜塔西亞大人絕對會利用這個狀況的。」

吸著鼻子、紅著眼睛的菲莉絲,在庫珥修的懷里厭惡地說。

就現狀而言,要是庫珥修的狀況公諸于世的話,原先被譽為「王選的種子候補」的風評將會劇烈動搖。就算拿消滅白鯨的功勳來比也是個大問題,安娜塔西亞不可能不善用這點。

「不過,要論功行賞的話,他們也有參加吧。庫珥修小姐的事瞞得住嗎?」

「那就看我們這邊了吧。昴啾你們……在我們決定怎麼應對之前,先幫我們保密就行了。這點,就加在同盟的條件里。」

只有最後的部分嘴動得很快,菲莉絲講得像是要撇開昴似的。

對于同盟關系,一開始說要取消後來又擅自增加條件,總之態度自私任性至極,叫人想要抱怨,但——

「好啦,知道了。——看在你的哭臉上就免了。」

像這樣用惡言相向作結,才符合昴和菲莉絲之間的關系。

因為他的無能為力和被重要之人安慰的心境,昴都痛切地感同身受。

3

「威爾海姆先生,方才謝謝你幫我們說話。」

在休息室的對話結束,留下在房間哭泣的菲莉絲和安慰的庫珥修兩人後,昴叫住走到走廊上的威爾海姆。

「不會。」回過頭的劍鬼用讓人感受不到連續作戰的疲憊,繼續說道。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如說,在關鍵場面在下幫不上忙。」

「沒那回事啦。要是沒有威爾海姆先生的話就沒法打倒白鯨,之後我也沒法找到能讓我安心托付愛蜜莉雅他們的人。非常感謝。」

結果不能說是十全十美,但這是昴的真心話。

可是面對昴的感謝,威爾海姆的表情開懷不起來。他是個重情義,對他人受傷會感覺有責任的人。面對太過溫柔的劍鬼,昴硬是擠出笑容。

「狀況稱不上穩定,但還是可以去夫人的墓看看吧?雖然還沒法說安心,但至少干掉大仇之敵。」

「——」

聽到昴用來改變話題的話,威爾海姆的臉頰微微一僵。

這反應讓昴驚訝,但在困惑之前,威爾海姆做出更驚人之舉。——他突然朝昴深深一鞠躬。

「昴殿下,在下必須感謝您。」

「等等,請別這樣!其實應該是我向你道謝……」

「不。沒那回事。方才在下並非考慮到您才為您說話。只是基于膚淺的個人理由才主張與愛蜜莉婭大人繼續同盟,而且還隱瞞自己的真心。在下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羞愧。」

不明白威爾海姆自省的意義,昴只能頭上冒問號。

在昴面前,威爾海姆突然卷起自己的上衣袖子。左肩連接身體的地方用繃帶纏繞,現在都還在滲血。

「很痛的樣子。不過,只要給菲莉絲治療的話……」

「這道傷好不了。這是帶有『死神加持』的刀傷,會使對手無法痊愈。」

「治不好……那,威爾海姆先生你!」

面對沉重搖頭的威爾海姆,昴愕然難以置信。

無法痊愈的傷,昴能想象那份恐懼。假如沒法阻止出血,那就等于生命已被限時。

可是,跟被焦躁感襲擊的昴不同,威爾海姆一派鎮定。

「在下的命在這時候不是問題。」

「怎麼可能不是!要怎麼做才能讓那傷……」

「這並非最近受的傷。是很久以前的舊傷,只是再度裂開。——而這個事實,對現在的在下來說意義重大。」

聽著威爾海姆平靜的聲音,昴發現自己正渾身顫抖。

顫抖逐漸傳染給手腳,不知何時連牙齒都沒法咬合。然後馬上理解到原因出在面前的劍鬼身上所散發的濃密恐怖的劍氣。

劍鬼平靜地說。

「受到『死神加持』的傷,當持有此加持的人在附近的時候威力會增強。要是接近加持者,原本愈合的傷口也會再度裂開。這個傷就是這樣。」

「那,以前讓威爾海姆先生受傷的人就在附近……」

「在我的左肩留下這道傷的,是前代『劍聖』。」

這話,讓昴屏息看向威爾海姆。

他凝視昴的眼眸中,寄宿著平靜燃燒的火焰,然後說。

「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亞。吾妻之劍所開的傷口。——為了確認這個,在下必須不斷追蹤魔女教。」

4

什麼都沒想只是隨處走走,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雷姆睡覺的房間前面。

只要有空,昴就會去看她。即使自覺自己依賴沉眠不醒的雷姆也一樣。

「雖然你說我很強……但沒有你,好像就連逞強的我也都找不著了,雷姆。」

躺在床上的雷姆,姿態不分黑夜白天都沒有變化。

有呼吸。心髒也還在跳。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活動跡象。明明在,卻又不在。雷姆的存在如今只存于昴的心中。

「————」

坐在雷姆的床邊,看著她的睡臉,昴回想。

——為了取回清醒的雷姆,「用短刀刺喉」的記憶。

想不起來那瞬間的事。跨越一切困難,所有人團結一致所掌握到的最佳方案——自己毫不猶豫就放手,也是事實。

假如要失去雷姆,如果會進入沒有她的未來,那不管要跟「怠惰」交手幾次,要重複地獄多少次都無所謂。昴真心這麼想。


短刀刺破喉嚨,在鮮血、痛楚、熱度與空虛感中失去自我的感覺——那些感覺消失時,透過「死亡回歸」回來的昴,面前依舊是睡在床上的雷姆。

「……沒想到會在我自殺前就先自動存檔了。想得可真仔細,混賬。」

接關地點改變了。昴本來想說是哪里搞錯了而意圖再次自殺。

可是,突發性的行動,在察覺到就算使用「死亡回歸」也救不了雷姆的矛盾下中斷。昴扔下短刀崩潰了。

就算用「死亡回歸」回到與貝特魯吉烏斯決戰之前,那個時間點也已經跟雷姆他們分頭行動幾個小時——再怎麼掙紮也追不上在歸途中遇襲的雷姆。

萬一真的追上了,也沒有任何可以打倒新的大罪司教的方案。而且等于回到原點,放過貝特魯吉烏斯的暴行,犧牲掉愛蜜莉雅他們。

想救雷姆就會犧牲愛蜜莉雅,想救愛蜜莉雅就會犧牲雷姆——兩邊都不犧牲,那就連救出人的可能性都會被蓋過。

察覺到是這麼殘酷的選項後,昴就沒法再殺害自己。

而現在也只能在毫無對抗的策略下,一直陪著雷姆——

「——你果然在這。」

背後突然傳來銀鈴嗓音,昴肩頭一震後回過頭。淺淺一笑看著昴的,是這幾個小時都獨自一人的重要少女。

自己有什麼臉可以說她是自己的重要之人。實在是丟人現眼。

「愛蜜莉雅啊。……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來嗎?我跟那女孩……跟雷姆小姐應該也有關系吧?」

「雷姆小姐、啊。」

愛蜜莉雅走過來,站在昴旁邊看著雷姆。撫摸銀發的她,口中加了敬稱的名字聽起來怪怪的。

「原來,」聽到昴的話,愛蜜莉雅說。

「我以前是直呼這女孩的名字啊。」

「因為愛蜜莉雅醬是羅茲瓦爾的貴賓。她是拉姆的妹妹,這就不用說明了吧?,」

「嗯,我懂。畢竟,她跟拉姆長得一模一樣,所以不會有錯的。」

看著雷姆的睡臉,愛蜜莉雅的腦子里八成浮現了拉姆的樣貌。外貌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姊妹,除了頭發和瞳孔的顏色,以及眼神和胸部大小外,其他都沒什麼兩樣。

——事到如今,拉姆也忘記雷姆了吧。這讓心頭一陣難受。

「昴,你都沒睡吧?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喔。」

「我不覺得累。因為什麼都沒做。」

「可是,其實你是想做些什麼的吧。像那樣內心一直在努力,身體會先累培的。所以說求求你,去休息吧。」

聽到她的懇求,昴終于看向愛蜜莉雅。進到這房間後,兩人的視線頭一次交會。藍紫色瞳孔透露的憂慮讓昴吐氣。



因為終于知道愛蜜莉雅來這房間是要做什麼。

「我真丟人。」

「不,沒那回事。昴幫了我很多。真的喔。」

看昴自嘲,愛蜜莉雅搖頭。打從一開始她就是擔心憔悴的昴才來這房間的。為了溫柔地接觸勉強自己的昴。

愛蜜莉雅彎腰,坐在椅子上和昴對視,拼命地說。

「一定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說這種自以為了解的話。昴的心情,我想了解,可是……我覺得忘記這女孩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我不管說什麼,都會傷到昴。」

「————」

「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雷姆的事,不要一個人抱著煩惱。也讓我分享你的煩惱吧。」

「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突如其來的這番話,昴凝然睜大雙眼。

因為愛蜜莉雅的要求,完全超乎昴的意料之外。

「可是,你完全不記得雷姆……」

「是不記得,但我可以想要做點什麼吧?她不是重要到讓你表情這麼悲傷的人嗎?我也想要幫忙,我會這麼想有那麼不可思議嗎?」

「————」

「就像昴幫我一樣,這次我也想幫昴。假如昴受傷了,我會想要做些什麼。——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毫不猶豫就被寄予的信賴,以及不需任何懷疑的親切之情。

愛蜜莉雅刻意來說這些話,讓昴的倔強頭一次被融化。這才發現,頑固的自己真的很笨。

「……愛蜜莉雅醬,好厲害喔。」

「會嗎?我覺得昴更厲害。」

「不,沒那回事。——有你真好。」

聽到昴這麼說,愛蜜莉雅傻住。分不出她那樣是懂還是不懂,昴苦笑。

然後自覺到嘴唇彎曲成笑容的形狀,昴終于發現。

——在知道雷姆睡著之後,剛剛是頭一次發自內心的情緒。

「愛蜜莉雅,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麼事?」

「可以面向後面嗎?——我有點想哭。」

「嗯,知道了。」

面對昴的請求,愛蜜莉雅什麼都沒問就背對他。

被這份體貼拯救,昴看著自己的膝蓋,放任情感上湧,吸著鼻子流淌淚水。

在一直熟睡的雷姆面前,被自己的無力給打垮然後浪費時間。害得愛蜜莉雅擔心自己,但自己甚至沒發現被人擔心。

因為記得雷姆的人就只有自己,所以擔心雷姆的人也只有自己,想救雷姆的人更是只有自己。就這樣自以為是埋頭煩惱。

自己的愚蠢,讓昴不斷吸鼻子。

然後——

「————」

在只有啜泣聲的房間里,昴被突如其來的溫暖給哽住喉嚨。

身後隔著椅背抱住昴的愛蜜莉雅,溫柔地撫摸他的頭。

「————」

什麼話都沒有,什麼話都不需要。

就只有被溫柔救贖,昴將自己的不爭氣和淚水一並流光。

然後發誓。

「——我一定會讓你恢複的,雷姆。一定。」

昴朝她這麼說。

走在你前方,你所著迷的男人,會讓你看到他成為頂尖英雄的樣子。

如果是這樣,自己才走到一半。

「我一定……你的英雄一定會去接你的。——等著吧。」

那是對自己起誓,也是對名為命運的敵人宣戰。

對擋在菜月·昴面前,順從惡意為所欲為,汙染絕對不容侵犯之物的人,給予迎頭痛擊吧。

不是由其他人,而是由菜月·昴本人。

「一定。——我一定會的!!」

從零開始的時間里,不考慮欠缺重要的人以及雷姆的狀況。

所以一定要拿回來。

失去的每一天,曾和你走在一起的時間,未來走在一起的時間。

再一次,把你的手拉到我身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