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第三章『戰士的稱贊』



1

──「八腕」庫爾剛之名,是傳誦于佛拉基亞帝國的傳說。

在原本就謳歌實力主義的佛拉基亞帝國,亞人族的地位比別國還要穩固。相較于露格尼卡王國對亞人的歧視根深蒂固、古斯提克聖王國排斥外來存在、卡拉拉基都市國家則是建國曆史尚短,國家的風貌大為不同。

以種族來說,亞人在操作瑪那的資質上比人類高。因此亞人族在日常生活經常使用魔法,多手族卻是例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多手族的特徵就跟字面一樣,擁有三只以上的手。乍看異于常人的外觀,在亞人族之中又極度缺乏魔法天賦──也因為這樣,多手族長久以來被視為劣等族群,命運十分坎坷。

而從根本改變多手族境遇的,就是「八腕」庫爾剛。

庫爾剛打自出娘胎就跟其他族人不同。每個多手族的手的數量有個體差異,平均來說大多是四到五只手。因此生來就有八只手的庫爾剛是很異樣的存在,被族人另眼相看。

庫爾剛的特別不單單在于手的數量。長期以來被當作劣等種族的多手族大多個性溫和,避免與人爭斗。

但只有庫爾剛例外。他心中蘊含無止盡的好斗心,總是渴望戰斗。

而讓他的性格爆發的契機,發生在他二十歲的時候。

多手族沒有故鄉,是輾轉流浪各地的民族。主要是因為祖先在古代輸了戰爭,失去故鄉,不過這跟庫爾剛無關。

重要的是當時多手族和移居地的領主發生糾紛時,年輕的庫爾剛就在部落里。

領主派遣自傲的部隊前往部落,要求丑陋的劣等種族搬走。庫爾剛用自己的八只手殺光士兵,還攻進領主的館邸。

蠻族反攻讓領主面色鐵青,但庫爾剛卻在此時放下八只手。

然後放話表示:自己證明了多手族的能耐,就這麼奪下了領主的私人傭兵寶座。之後在無數戰場建立功勳,「八腕」之名因而化為傳說。

就這樣,他成為鐵血帝國主義的代名詞,成了帝國無與倫比的英雄。

轟然巨響後,用盾牌承受鬼庖丁一擊的嘉飛爾飛了出去。

沖擊貫穿全身,性命要蒸發的感覺讓嘉飛爾四肢趴地,強行煞住彈飛的勢頭,轉向前方。眼前是正在逼近的鬼庖丁刀尖。

──在瞬間下判斷,在剎那間行動,下一秒即是結果。

「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

舉起刺入石板地的雙手,硬生生拔起地面應付。鬼庖丁的刀鋒破壞急就章的障壁,毫無停滯直逼嘉飛爾的臉。

劇烈的撞擊聲響,嘉飛爾硬生生擋下這一擊。踏地的雙腳豪邁地挖開地面,折斷的兩根牙齒在地面滾轉。

「少瞧不起人,喝啊!!」

嘉飛爾吼叫,用牙齒止住鬼庖丁的突刺。

犬齒折斷,嘴角大量出血。但嘉飛爾毫不猶豫。

脖子的肌肉和下顎力量爆發,用全身頑抗庫爾剛的臂力。鬼庖丁被咬住,庫爾剛用另一只手去握刀柄,卻怎麼也拔不出刀。

嘉飛爾的上半身膨脹,再度半獸化,咬碎傳說寶刀。

鬼庖丁損壞,庫爾剛的身軀大幅搖晃。──是大好時機。

──在瞬間下判斷,在剎那間行動,反正下一秒即是結果。

「──」

揮舞的獸爪抓住庫爾剛,「地靈加持」讓巨軀腳底不穩。化作大虎的嘉飛爾以身體撞擊斗神,兩人邊糾纏邊雙雙墜入身後的水道。

巨大的水花聲響,水道被淌出的血液染紅。兩人在水中繼續扭打。

水的阻力,在黑暗的水中憑直覺拉扯對方,不斷痛毆。

內髒被巨大拳頭敲打,氧氣從劇痛下呻吟的肺部出逃。痛楚變得更強,痛苦變得更難受,持續惡化的水中戰斗仍在持續。

「──嗚。」

呼吸不夠。窒息缺氧的大腦引發生理失調。

活人需要氧氣,尸人不用。這點清晰反應出雙方的優劣勢。臉沒法浮出水面。水流很強,會被沖走。

這樣下去,勝負已定──

「──」

在音波不好傳達的水中,有悶重的聲音敲響耳膜。

遠去的意識被拉回,在濁黑的水中,嘉飛爾看見鬼庖丁削斷水道的牆壁和底部。斗神一擊就讓都市的生命線產生致命的斷裂。

沒有時間,也沒有足夠的氧氣去確認他這行為的用意。

只知道下一秒,身體就被驚人水勢給蹂躪,整個人被吞沒帶著走。被猛烈沖刷的過程,流啊流的突然就脫離了水中。

「噗啊!嘔惡!咳惡!」

脫離水之牢籠後,嘉飛爾嘔出喝下去的水。眼耳鼻口,總之臉上有洞的地方都在排水。

甩頭去水。抬頭環視周圍,觀察發生什麼事。

然後──

「──華麗猛虎?」

在水流進地底的聲音中,聽見了呼喚自己的微弱聲音。

2

一聽到這聲音,嘉飛爾的意識就大幅震動。

用力咳出大量吞下肚的水,運轉缺氧而不靈光的腦袋。

昏暗又冰冷的地底空間。

堅硬的石砌地板如今浸泡在水中。濁流從身後牆壁的大洞灌進來,在沉澱的空間中造成回響。

有視線。不安、警戒、恐懼、反抗,混雜各式各樣情感的視線。

從這些情報可以知道,這里是都市其中一個避難所。自己掉進來的水道跟這個避難所相鄰,所以才會從裂開的牆壁流進這里。

思考到這邊,嘉飛爾毆打朦朧的意識。

尋找方才跟自己互毆奪命的對手──

「──啊。」

頓時,跟濕了綠眼、一頭金發的男童對上視線。

是見過的臉。胸口一緊,與心靈受創的記憶相連的臉蛋。是與嘉飛爾達成了單方面再會的母親有所關連的男童。

占據自己心心念念的位置,接收母親無償之愛的弟弟──

「──呃!?」

內心被多余傷感囚禁,但緊接著旁邊就濺起激烈水花。

讓淺水炸開後,八只手的異形站了起來,然後毫不留情地揮拳,朝杵著不動的嘉飛爾揍去。

反應慢一瞬間都很要命。剎那的疏忽,等同讓給對手一個好機會。

而在這一次交鋒內,「八腕」庫爾剛就施加了八拳在嘉飛爾身上。

即使防住兩拳,其他六拳卻沒能防住。

臉被揍飛,雙腳在兩拳下離地,拳頭堆疊把身體打落,從正上方毆打撞向水面的頭部。沉入水中的臉劇烈撞擊地面,鼻子和牙齒受到莫大傷害,噴出的鼻血和口腔的血把水染紅。

「噗嘎!……哦喝啊啊啊啊!!」

站起來吠叫。牽著血絲的嘉飛爾靠著拼勁擊毀地底空氣,揮拳揍向面前的斗神。

雙方拳頭交錯。彎曲脖子,讓擦過臉的拳頭滑過牙齒,一口氣撕裂對手的手腕到手肘,接著用右手獸爪切開巨軀胸膛。

銳利的切口噴血,斗神的肉體留下深刻傷痕。

但是「八腕」的攻擊接下來還會連續七次。要對付所有的攻擊,嘉飛爾就得用全身來做出閃避。

每一次對招,就要應付八下攻擊。

壓倒性不利,壓倒性數量差,壓倒性的戰力差,在在都點燃心靈──

「哦、哦哦哦哦──!!」

進逼、進逼、進逼、進逼、進逼、進逼、進逼──

接下、卸招、避開、帶過、鑽空隙、彈開、肉搏──

拳頭和拳頭激烈沖突,生出的沖擊波震飛浸泡腳的水。一道想像不出是肉搏撞擊的轟然巨響後,雙方的身體都朝後方飛去。

猛虎與斗神邊翻跟斗,邊濺起盛大水花。

「──」

但雙方的視線都沒離開對方。不管是背靠牆壁的庫爾剛,還是咬碎水面、並未解除戰斗態勢的嘉飛爾,都全神貫注在這場戰斗中。

腳底在水中發動「地靈加持」的能力,踏住的地面被切成四角形,往上浮起。頓時,流進地底的水全都開始流向那個大洞。

水位逐漸下降,但大水依舊不斷從牆上的洞口注入──

「──」

那個大洞,被庫爾剛用鬼庖丁使出的一擊堵住了。碎裂的天花板瓦礫埋住洞口,粗暴地阻止了水流。


洞被塞住,增加了排水口,原本高到腳踝的水位已不造成妨礙。

「──」

安靜無聲地確保立足點後,兩名戰士回到一開始的位置,正面相對。

裝備銀色盾牌的拳頭,和已經出鞘的三把鬼庖丁對峙。

雙方並沒有事先商量好。但是,這就是決斗。



佛拉基亞的英雄「八腕」庫爾剛,和一介戰士嘉飛爾之間的決斗。

──此時不該有這感傷,但嘉飛爾對這狀況大感痛快。

在萊因哈魯特面前退下;和母親重逢,但時光連同記憶被封印;想替保護自己的善良少女複仇,機會卻拱手讓人;趁了敵人的意,導致同伴陷于危險。

在無力感與失落感下,只能眼睜睜看著眾多事物從自己手中被搶走。

這兩天,嘉飛爾被迫袒露內心,幾度因軟弱而吞下苦水。

──為這個耗損而瑟縮的靈魂注入熱度的,就是庫爾剛。

佛拉基亞的英雄,斗神,「八腕」。眾多綽號都指向他。

最強的敵人,現在正手持鬼庖丁,與嘉飛爾對峙。

對嘉飛爾來說,這具有莫大意義。

能讓「八腕」庫爾剛拿起鬼庖丁,對戰士而言是無上光榮。

戰斗期間,扭打之後掉進水道溺水的嘉飛爾,意識開始朦朧。

因秘術而複活的死者庫爾剛不需要呼吸,假如僅是等著分出勝負,那他只要看著嘉飛爾溺死即可。

但是斗神卻擊碎水道牆壁,打開一條通往避難所的路,讓嘉飛爾活下去。

為了什麼而這麼做?

「……一開始,以為又被你憐憫了。」

決心不夠的嘉飛爾,一開始並不被庫爾剛認作是戰士。

掃開揍過來的小孩,踢走哭泣的對手,稱不上是戰士行為。因此放任脾氣掌控自己的嘉飛爾,只是被庫爾剛一味疏遠。

但是現在不同。──站得直挺挺,拿著盾牌的嘉飛爾是名戰士。

手持傳說中的名器鬼庖丁,全身洋溢斗氣的「八腕」。與之對峙,還會感受到慈悲或憐憫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庫爾剛在追求。不斷索求。要求與嘉飛爾來場戰士的對決。

──戰士與戰士之間的戰斗,就只能用彼此的攻擊來分出勝負。

「喲,你們……打算看到幾時?」

不是問眼前的戰士,而是遠眺觀戰的人們。

逃進避難所的市民,只能接受嘉飛爾他們的加入。

假如嘉飛爾倒下,里頭應該也沒人可以跟庫爾剛戰斗。很難想像斗神會將無法戰斗的人斬草除根,不過人民不知道這點。

所以,他們應該以保護自己為優先──

「──華麗猛虎!」

「啊……?」

原本的話中蘊含了勸眾人快點離開現場的意圖,卻有人這樣高呼回應。

嘉飛爾詫異皺眉。呼喚他的是在場的人──一名男童含著淚、紅著臉,緊抓自己的衣襬。

而且用相同顏色的眼珠回視看向自己的嘉飛爾,重複大喊。

「華麗猛虎!」

「喂,小不點……你干嘛……」

「華、華麗猛虎!」

嘉飛爾困惑,但聲音顫抖的男童仍舊大喊。

除此之外不知道其他表達感情的方法,所以只好高呼這個名號。

──華麗猛虎。

那是黃金老虎的名字。是嘉飛爾·霆傑爾所憧憬的最強老虎的名字。

為什麼現在呼喊那個名字?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麼?

熱淚爬過男童紅通通的臉頰。

他的叫喊,在地下室的人全都聽到了。所以蘊含在聲音中無法化為言語的激情傳給眾人,並堆疊起來。

「夠了,就叫你們快逃了……」

「華麗猛虎!!」

嘉飛爾的歎氣,被呼喊黃金老虎的聲音蓋過。

金發女孩從背後緊緊抱住吶喊的男童。是男童的姊姊。彷佛守護般緊緊摟著弟弟,顫抖的翠綠雙眸凝視著嘉飛爾。

她的嘴唇在動。不成聲的聲音在呼喊黃金老虎。

「打贏他!」

不是男童也不是女孩,當然也不會是嘉飛爾。

一名男子握緊拳頭,放聲道。

「別喊了,快點逃走……」

「戰勝他!」

「不要輸!」

「雖、雖然我們只能看著……可是!」

嘉飛爾愕然。

催促他們離去的話,不斷被其他聲音覆蓋。

意識到時,男童一開始的叫喊已把熱情傳給地下室所有人,圍觀著嘉飛爾和庫爾剛的所有人無一逃跑。

大家都因熱情而亢奮。依常識思考,留在原地怎麼可能是上策。

無意義的固執與信念,將他們導向可能會犧牲自己的結論。

「首領……演講果然太奏效了啦。」

嘉飛爾不禁喉嚨發乾,喃喃道。

憶起菜月·昴傳遍整個都市的話語,肩膀隨之放松力道。

昴的軟弱成為堅強,在眾人心中點燃熱度,開花結果。

悶燒的火種在胸膛內化為熱意,得到機會就熊熊燃燒。

對他們來說,這個機會就是現在這一刻。

對嘉飛爾來說,那一刻就是現在這瞬間。

「──華麗猛虎!!」

加油聲不斷。

率先高喊黃金老虎的,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期間被生下來的弟弟。

從後頭抱住弟弟的,也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被生下來的妹妹。

弟弟跟妹妹都在看著嘉飛爾。

這個都市接受了失憶的母親,居民都在看著嘉飛爾。

「決斗的場面……以關鍵時刻來說,未免太吵了吧。」

「──」

「真的很抱歉。老是給你添麻煩。當中最吵的家伙是本大爺的弟弟和妹妹啦。之後我會好好說他們一頓。」

「──」

無言的斗神帶著戰意,逼問比言語更勝雄辯的答案。

縮回握緊的拳頭,裝好的盾牌用力互敲,嘉飛爾露齒一笑。

「『超最強之盾』……不對。」

「──」

「──『華麗猛虎』嘉飛爾·霆傑爾。」

戰士宣告決斗,會以報上名號作為開場白。

聽了嘉飛爾的名號,庫爾剛不出聲。斗神只是默默地互相摩擦鬼庖丁,表明對挑戰者的最大戰意。


光是這樣,已十分足夠了。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板被踩爆,嘉飛爾與庫爾剛的距離在剎那間消失。

逼近的瞬間,空間被橫掃的鬼庖丁殺害,逼近的致命感覺刺激直覺。

──每一次交鋒要對付八只手,要一次對付八只手。

嘉飛爾和庫爾剛之間攻擊次數的差距,就和試圖超越頂峰無異。

可是不伸手就碰不到。因此賭上全副身心,發起挑戰。

「──」

瞄准身體橫掃的攻擊,嘉飛爾以抬高的腿由上往下擊毀。後腳跟踩住鬼庖丁刀腹,厚重刀身撞上地板,巨響穿透都市。

先解決一招,但沒空安心。

被踩的鬼庖丁刺向地板的同時,第二把刀從左邊肩頭畫出弧形強襲而來。右耳掌握到鬼庖丁破風之聲後,嘉飛爾立刻用雙手的盾牌護住頭部。分秒不差,攻擊命中盾牌,意識整個炸裂。

右手在沖擊下從手肘整個彎折,肩膀和手腕的骨頭也都碎裂。咬緊牙根,咬到牙齒龜裂,忍住。這是第二下。

第三和第四下是同時飛過來的徒手打擊。

使出宛如炮彈的威力,狙擊頭部受沖擊而思考停滯的嘉飛爾。身體和頸部,不管哪邊吃到一招都會是致命傷──

揮向身體的拳擊可以把嘉飛爾的腹肌燒到剩一層皮。扭轉身體躲過被灼熱燙過的感覺,讓損害控制在腹肌表面被削破。這是第三下。

回避煽動神經,用右手迎接逼近臉部的攻擊。斷折粉碎的右臂硬生生吃下弩炮級的威力,扁到失去原形的地步。

手指、手腕到手肘都被打爛,固定在手腕的盾牌被吹飛。但是抵銷掉了威力。強行用額頭撞向拳頭,以頭錘擊墜拳頭,擊潰第四下。

剩下五、六、七、八。好遠。太遠了。他笑了。折斷的牙齒在顫抖。

「──哦、哦哦哦哦!!」

第五和第六下同樣是徒手攻擊。鬼庖丁剩一把,要用來做最後的對決。

從後肩和側腹伸出來的兩只左手揍過來。嘉飛爾用來防禦的右手已經毀了,左手跟不上。因此毫不猶豫地用右腳踏地。

鞋底濺起水花,意志傳達給大地。時而汲取力量,時而策動地面,如今也依然借用「地靈加持」的力量──

踏足地歪斜,庫爾剛的腳底浮空。

可是斗神卻立刻踏平歪斜地面,沒有半點遲疑或猶豫。但集中精神這麼做的時候產生剎那的空隙,



嘉飛爾立刻趁隙而入。

抬腳轉身,腦袋進入兩個拳頭之間的些微縫隙。就這樣鑽過致命風暴的間隙,穿越過兩發必死一擊。

腳落地的瞬間,嘉飛爾對自身的判斷感到顫栗。

不知道自己是靠什麼下判斷的。思考與決策之間只存在以秒為單位的行動。大腦著火,心靈燃燒,生命正在噴火。

封殺住第五和第六下。然後第七和第八下──

「──」

全身寒毛直豎。

連六招被閃過的庫爾剛,使出要撂倒嘉飛爾的攻擊。

──略過第七下,最後一下要來了。

庫爾剛放棄一招,改用肩膀扛著鬼庖丁。

右手握著刀柄,右肩上的手猶如夾鉗緊抓刀身。在地面上曾用來迎戰嘉飛爾的超級斬擊,已然做好准備。

賭命擋下六招的自己,將在這一擊下化作肉片。

無法閃避,迎擊是有勇無謀。──選項只有一個:徹底防禦。

連在這剎那的世界中,都還聽得見聲音。弟弟妹妹和眾人的鼓舞。

──在瞬間下判斷,在剎那間行動,下一秒即是結果。

鬼庖丁揮動的瞬間,嘉飛爾被完全切離世界。

聲音消失,顏色消失,多余的東西全都從視野消失。集中精神到極限,還留在意識中的就只有庫爾剛而已。

鬼庖丁以異常緩慢的動作朝嘉飛爾揮下。

要承接的自己,動作也緩慢無比。

在慢到讓人心急的世界中,嘉飛爾能做的就只有咬緊牙根。

──不,還有時間沉浸在回憶里。

「──」

看到昴。看到拉姆。看到咪咪,看到法蘭黛莉卡,出現琉茲,有愛蜜莉雅,奧托出現,羅茲瓦爾那家伙現身,碧翠絲和佩特拉以及「聖域」居民,還有母親莉希亞跟弟弟妹妹。

在「聖域」之戰中,嘉飛爾察覺了自身的軟弱。

知道世界有多寬廣,畏懼萊因哈魯特的時候,嘉飛爾錯以為自己比離開「聖域」前還要弱。

擁有比過去還要多的東西,結果反而讓自己變得更弱了不是嗎。

──才沒有咧。

假如擁有的越多反而越弱,那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

不是那樣的。是為了保護擁有的東西,才要變強。只要這樣期望就好。

「──啊~舒暢多了。」

煩惱的根源脫離胸口。

頓時,鬼庖丁命中左手上的盾牌,閃電震過全身。

「──唔唔!!」

左手的防禦,在鬼庖丁的攻擊下瞬間粉碎。

跟右手一樣,手腕、手肘到肩膀一口氣變形、扁掉、碎散。劇痛讓視野變得一片鮮紅,思考燒灼成純白。嘉飛爾扯開嗓子吶喊。

以為是臨終哀號的慘叫,沒能阻止鬼庖丁的走勢。

粉碎左手後,憑著剩下的力道直逼脖子。要就這樣砍爛嘉飛爾,將他全身化為肉片已經是綽綽有余。

這一刻,斗神在想什麼?是慈悲心起,憐憫即將殞命的戰士嗎?

怎麼可能。──在置敵人于死地之前,戰士沒有憐憫戰士的理由。

因此──

「──」

眼前突然綻放血花。不是嘉飛爾的血。

是庫爾剛的右手,握著最後一把鬼庖丁的手噴灑出大量鮮血。

那只手在方才的沖突中被嘉飛爾弄傷。從手腕到手肘有深可見骨的撕裂傷,而現在因為這一擊,傷口整個綻開。

庫爾剛的臉上沒有驚訝,也不見有因痛呻吟的模樣。

正常。因為他是尸體。痛覺是為了活人而准備,用來確認性命燈火的生命線,死者不需要這個機能。

因此,庫爾剛漏掉了右手狀況欠佳這個因素。

真要做到萬全,最後一擊就該用完好的左手使出。

雖然,不能就這樣斷定勝負已分──

「──啊。」

撐過第八招,滿臉是血的嘉飛爾吐氣。

雙手廢掉,吶喊嘶啞了喉嚨。面前是八只手都用完的庫爾剛。還有什麼?能辦到什麼?手不能動,要絞盡腦汁。

手和爪子都不能用。既然如此,剩下的是──

「啊、啊啊、嘎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的同時張開大嘴,咬向斗神的脖子。

牙齒貫穿堅硬又厚重的肌膚,把維持生命的必要器官整個咬斷。咬住的同時扭動身軀,牙齒牽動肌肉,獸顎咬掉半個脖子。

「嘎、啊!」

毫無防備地倒在地上,吐出咬掉的肉。邊嗆咳邊轉身,看著脖子大量失血的庫爾剛的背影。

雙手被打爛,牙齒也缺了好幾顆,嘉飛爾因大量出血而要死不活。

脖子受到致命傷,依舊傲立原地的庫爾剛是多麼地勇猛啊。那英雄姿態高尚得令人渾身發抖。

「──」

不久,庫爾剛慢慢地轉身面向嘉飛爾。


朝著倒在地面仰望自己的戰士,八只手分別交握。

然後──

「──漂亮。」

低沉嗓音只講了兩個字,稱贊面前的戰士。

「啊……」

來不及回應。

嘉飛爾睜大眼睛,眼前的庫爾剛身體瞬間瓦解。

龐大身軀如沙一樣崩解,異形英雄變為灰塊。很沒意思的結局,死者再度化為死者。──這場戰斗的落幕就是這麼無情。

「……還真是毫不留戀呢。」

斗神化為灰燼消失的方法,令嘉飛爾不痛快地說。

沒想過要苟延殘喘。互奪性命的結果是以極為乾渴的形勢造訪,這很正常。

所以這不過是嘉飛爾天真、青澀又軟弱的感傷。

「啊~可惡……糟糕,會死……」

血流過多,嘉飛爾躺在地板上,長吐一口氣。

運用加持之力從大地吸收力量,把收集到的瑪那用來修複傷口。這場攻防戰換作正常人的話早就死了一百遍。現在要是暈過去,直覺告知就等同于放棄性命。

可是意識還是慢慢地飄向白色的終焉──

「華麗猛虎!」

哭聲絆住了全力治療傷勢的嘉飛爾。

踩著水窪跑過來的,是兩名弟妹。其他人似乎也跑了過來,但是嘉飛爾只看得到他們兩個。

他們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不,是正在哭。

這也難怪。以常人來看,嘉飛爾目前的狀態非比尋常。就算是行家看了都會覺得他活著是奇跡。

徘徊在生死線邊緣的結果,就是嘉飛爾如今的姿態。

(插圖009)

但是,唯有這一刻,不是以戰士之姿──

「……不要、哭了、啦。」

弟弟妹妹不知道嘉飛爾是哥哥,他則以還稱不上是有自覺的長兄的面容,對他們露出笑容。

聽到這話,弟弟哽咽,妹妹臉紅到像火燒。

「白、白癡啊你!?人家才沒哭!夠了乖乖躺下!快點,要立刻……誰快去叫治療師來……!」

「在那、之前、有事、要做……」

妹妹逞強的同時又在擔心,朝她搖頭後,嘉飛爾想掏出腰帶里的東西。

沒辦法。手已經廢了,根本沒法伸進腰帶。

「華麗猛虎,是這個嗎……?」

看著沒法順利活動的嘉飛爾,弟弟代替他從被水和血弄濕的腰帶里拿出目標物──對話鏡。

是離開市政廳前,交付給預料會陷入苦戰的嘉飛爾他們的東西。

「色欲」不在控制塔里。──那麼她跑去哪了?

「得、告訴……」

「人、人家幫你!」

聽到嘉飛爾斷斷續續的話,姊姊從弟弟的手中搶走對話鏡,啟動「流星」。鏡面發出淡光,將呼喚傳達給成對的鏡子。

「要、要說什麼?」

「靠過來、這邊……。後面、由本大爺……」

妹妹畏畏縮縮地把發光的對話鏡湊近嘉飛爾的臉。看著鏡面,嘉飛爾等對方回應。

懷著祈禱的心情,希望同伴們平安無事。

閃著白光的對話鏡,得把必須傳出去的話傳達給光芒的另一頭──

3

──半死不活的嘉飛爾的祈禱,延伸進了夜深的水門都市。

「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啊──!」

懷著必死決心在夜晚街道逃竄的,是三名男女。

曝露在放棄控制塔,身輕如燕的「色欲」大罪司教的惡意中,背對倒塌的根據地沖過暗夜的是市政廳組員。

「─



─哼!」

揮舞青龍刀,砍殺成群亞獸,沐浴在黑血中的同時繼續奔跑。

連看路的時間都沒有,光是殺死撲過來的亞獸都很吃力。負責殿後與亞獸為敵的男子前面,是兩個跑得晃悠悠的人影。

腳步很慢,被追上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

成群結隊的亞獸後方,已經看不到驅使它們的「色欲」。

三人連去思索要不要相信她說的撤退和嘲笑的余力都沒有。

──只能戰斗,只能殺戮,為求苟延殘喘而跑。

一切都沒有活下去重要。淋到的血液熱度,哭喊的傷口,傳不出去的祈禱和沒法實現的願望,都朝夜晚彼方回蕩。

就這樣,沒法逃離無法避免的死亡,爪牙逼近拚命奔馳的三人背後──

「──好。那個願望,慈悲深懷的妾身就應允吧。」

瞬間,火炎燒死暗夜,亞獸的臨死哀號響徹四方。

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發生什麼事。躍進視野的,是悠然從天舞落的紅色女子──

「──沉溺在無止盡夢境中的亡者群集啊,沒被贊頌過的眾神啊。」

粉色嘴唇吟詠道出某首敘事詩的一段話,似在歌唱。

美妙歌聲宛如天上女神所唱。如夕照的頭發散在雪白背部,女子凜然而立。

手持炫目紅色寶劍,帶著閃著白光的鏡子,淺淺一笑,女子說。

「欠佳的稱贊就不用了。──只要呼喚妾身的名字即可。」

說完,寶劍揮動,灼熱之炎奔過夜晚的街道。

順著劍閃被砍過的亞獸們都被火舌吞噬,化作灰燼。那無疑是慈悲,同時也是哀悼。

哀悼那些身體被改造得不自然,生命變得莫名其妙,靈魂不合邏輯又被利用的犧牲者。

「把它們!全部!殺光!讓它們確實死去!」

「當然。」

亞麻色貓耳騎士哭喊,女子對此點頭。

戴著黑色鐵頭盔的男子癱坐在地,氣喘籲籲的和服女性瞪大眼睛。

他們面前的紅衣女子高舉寶劍,像要劃破月亮般指向亞獸。

性命被玩弄,求死不得,血肉連同腐爛的命運一並被扭曲的可悲存在。

「活著等于死的模樣,令人不忍卒睹。──因此,妾身將親手屠戮。」

「──吼吼!」

畏死怕痛是生命的本能,連這本能甚至都已失去的亞獸放聲吠叫。足以燒毀都市的火焰沖向不憐惜性命的亞獸群,一切都被火葬。

「──誤解祈禱與願望,希求絕望的可悲之人啊。」

跳出紅色劍舞,女神的美聲再度歌唱一段詩。

那不是她的話,而是詩人寫下的詩詞。然而詩句里頭毫不褪色的心情,超越時空,化作對可悲生命的慰藉。

「──喜劇結束。熱烈鼓掌!」

火焰淨化一切。

「──餞別掌聲!」

──連個影都不剩回歸灰燼,方是真正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