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第七章『水面留下波紋』



1

「──首先要向諸位致謝。這次有勞各位盡力防衛都市,真的不勝感激。」

代表都市的奇利塔卡·謬茲深深一鞠躬,會議開始。

奇利塔卡面前有參與都市攻防戰的各陣營王選候補者──總數將近十五人,都來參加這次的戰後會談。

當然,愛蜜莉雅陣營里的奧托和嘉飛爾沒有參加,各陣營的傷者座位都空了出來。盡管如此,大多數的相關人士都還是到齊了。

在這些優秀的人里頭,昴朝奇利塔卡舉手。

「感謝的心情我們收下了。奇利塔卡,真虧你平安無事。我聽說敘呂厄斯攻擊謬茲商會,想說你是不是被帶走了……」

「我本人是做好了一死的覺悟。事實上,來襲的大罪司教若有殺意,我現在早就不在這兒了。」

「敘呂厄斯沒有殺意?」

為這意想不到的話感到吃驚的不只昴,與會者大半都這樣。等待驚訝浪潮退去,奇利塔卡以一副奇妙的表情點點頭。

「對方沒那個意思,這用我的性命來證明。當然,正因為我的部下們奮戰,以及安娜塔西亞大人的『鐵之牙』幫助……」

「大罪司教可不是光靠這些就能輕易逃離的對象。」

「正是如此。」

昴的結論,讓奇利塔卡懊悔地低下頭。

他的無力感,昴也痛切了解。自責就像毒藥,會腐蝕自己的心。

「不過,為什麼敘呂厄斯要放過奇利塔卡?既然如此,一開始就不要來攻擊謬茲商會不就好了……」

「那是因為奇利塔卡先生是十人會的最後一人,對吧?」

「咦?」

莉莉安娜難得正經,回答愛蜜莉雅的疑惑。

結果焦點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連忙揮舞雙手。

「呃、那個,一旦十人會的人都死光,『魔女遺骸』的位置就沒人知道了嘛!所以說,為了不讓他死,才來抓他……對吧,普莉希拉大人?」

「傻蛋,不要扛出妾身。原本不過就是個推測。不但愚蠢,而且瘋子的想法,妾身哪會知道。」

「咦咦咦咦!?來到這邊卻無情地過河拆橋!?」

用扇子朝自己搧的普莉希拉粗魯地甩開莉莉安娜的視線。她就這樣用紅色雙眼環顧室內,慵懶吐氣。

「去考量那些鼠輩的想法是沒用的。假如閑到有時間拿來做無意義推測,不如直接從當事人口中問出。」

「公主殿下說的話,偶也不是不懂啦……」

聽了普莉希拉偏激的意見,安娜塔西亞手貼自己臉頰。

「但要說真心話,倫家反對讓那個大罪司教活著。她就是個散播不和的瘟神……可以的話,早點收拾掉比較好唄。」

「──不過,那樣就沒線索了!」

關于怎麼處置俘虜來的敘呂厄斯,菲莉絲狠咬安娜塔西亞的提議。

站在他的立場和遇到的問題來看,這是很正常的反應。現在不在場的庫珥修仍受「色欲」給的禮物──龍血詛咒折磨。

大罪司教的存在,很有可能是解除詛咒的唯一線索。

「庫珥修小姐令人同情。但是,倫家實在不覺得『憤怒』會知道『色欲』的事。偶認為那只是白費力氣咧。」

「你那只是推測吧!?不要隨便亂講!」

菲莉絲大聲起來,直接否定安娜塔西亞的話。雖然菲莉絲的觀點偏重感情,但安娜塔西亞也知道自己的提議不容易被接受,所以沒打算回嘴。

在這股焦躁的氣氛中,昴舉手發言。

「插個嘴可以嗎?我不認為跟『憤怒』打聽是白費功夫。不過,只抓住那家伙是一種不安,這種想法我也懂。」

「講得兩邊都不得罪……昴你站哪邊!?」

「兩位,這不是分敵我的時候。最糟的情況,若是我能吸收庫珥修小姐身體的黑色部份,那我願意全部吸收也無所謂。」

「……啥?」

用如此極端的方法應付折磨庫珥修的黑色肉瘤,讓菲莉絲愕然。除了他以外的人也都驚訝看向昴,其中愛蜜莉雅宛如譴責般開口。

「昴,那真的是最後手段。你要更重視珍惜自己……」

「可以的話,我當然也不希望去刺那種不健康的紋身。可是一來庫珥修小姐是女生;而且先前由我吸收以後,她確實有變得比較舒服一點。」

「────」

「我想說的是,不要急著做出結論。我懂你很焦急,但假如我的背或屁股可以的話,我願意為庫珥修小姐而用。就是這樣。」

假如有可以用的方法,自己不想視而不見。更何況,昴本來就很尊敬庫珥修。她也對自己有恩,所以希望能夠盡量幫她。

因此,為了庫珥修弄黑自己的肌膚,根本就沒有什麼。

「菲莉絲,坐下。姑且不論這些,昴殿下是對的。」

「……知道。我知道啦。」

菲莉絲無話可說。碰他肩膀讓他冷靜下來的是威爾海姆。菲莉絲用濕潤的雙眼跟昴傾訴,但最後什麼也沒說,而是乖乖坐下。

不管怎樣,原本緊繃的氣氛緩和下來,但狀況沒有任何變化。

「對大罪司教的處置沒有交集咧。──這都多虧了那個讓人想都沒想到會活捉魔女教,直接把敵人帶回來的人哩。」

沒錯,揶揄的同時,安娜塔西亞的視線再度投向普莉希拉。理都不理她的普莉希拉從胸口拔出扇子,遮住嘴角的嘲笑。

「那個東西的生死是妾身的責任?不要笑死人了,母狐狸。撿回泡在水里的那東西的,是找到歌女後在疏通水道的愚眾吧。可不是妾身感知到的。」

「既然如此,為蝦咪沒有給她致命一擊?」

「剛好相反。妾身是為了殺她而揮劍。假如那樣都沒死,妾身沒打算再殺。那東西死在妾身手中,對妾身來說還比較方便吧。」

「……唉~。偶不懂,但總之偶曉得了。」

普莉希拉的論調一如往常,安娜塔西亞放棄跟她討論。她的道理別人很難理解,就連身邊的阿爾和舒爾特都是怪人。

而另一方面,有主仆的意見在其他地方分歧。

「雖然僭越,但我反對處死『憤怒』。一來當然是為了庫珥修大人著想,二來對王國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透過對話,能夠摸清魔女教的機會。」

「……我是覺得殺掉比較好啦。那一票人都是人渣。我不覺得可以跟那家伙正經對話,最好在她做出詭異舉動之前先殺掉,八成才能免除後患。」

「菲魯特大人……」

「事先聲明,我這可不是像平常那樣為反對你而反對喔。」

關于「憤怒」的下場,萊因哈魯特和菲魯特的看法完全對立。雖然菲魯特反對萊因哈魯特的意見,但只有這次不是出自于頂撞。

她的理由是直覺,而對此,萊因哈魯特繼續解釋。

「可是,大罪司教的處置應該交給王國。必須盡速將她移送至王都,由騎士團引渡。」

「可以,不過那樣很危險唄?對方是大罪司教,不知道會做出啥事唄?」

「擔心的話,護送『憤怒』至王都的任務就交給我吧。就算大罪司教真有什麼企圖,我應該也是最適任的人選。」

「覺得適任就干唄。不過那樣的話,菲魯特小姐怎麼辦?身邊的人當中好像也有傷患,要是兩人各自……」

「──萊因哈魯特要去的話,那我也去。這一次是無可奈何啦。」

面對菲魯特這句話,最驚訝的不是別人,正是萊茵哈魯特。因為意見跟主子不同,所以本以為會被推開的。

抬頭看他的菲魯特,用力擠出苦瓜臉。

「笨蛋,不要誤會啰。我不是贊成你的意見。只是,不能讓現在的你一個人。」

「不能讓我一個人,是嗎?」

「我哪知道。問問自己的胸口吧。因為我的胸部可沒軟到可以回答。」

挺著因為年齡還沒發育的胸部,菲魯特朝萊因哈魯特吐舌頭。對此,萊因哈魯特眨眼,最後怯生生點頭。

這些互動的意義就只有他們兩個當事人明白。不過昴從菲魯特的態度來看,覺得萊因哈魯特好像被拯救了。

「──。那麼,拉珍斯他們怎麼辦?」

「中你老爸的計後,漢巴利那家伙就很沮喪。還要照料受傷的拉珍斯和加斯頓,就先回宅邸吧。」

菲魯特俐落決定己方陣營的方針,萊因哈魯特朝她行禮。見狀,菲魯特敲手道。

「決定了。就是這樣,抓到的大罪司教就由我和萊因哈魯特拖到王都去。貓耳朵和紅女人沒有要抱怨的吧?」

接受菲魯特決定的方針,原本就反對處刑的菲莉絲不情不願點



頭。而根本不以為自己是「紅女人」的普莉希拉悠哉地無視她。

不管怎樣,既然交給萊因哈魯特的話,那對敘呂厄斯的不安也就減輕許多。再來就是看王都的專家能不能從那怪人身上問出有用情報。

「都市代表的奇利塔卡先生,能接受咩?」

「嗯,沒關系。雖說是代表,但大罪司教超出我的處理范圍。假如王都或騎士團的人可以處理,那樣做會比較好。」

奇利塔卡點頭,表明了樸利斯提拉的意志,因此關于敘呂厄斯的處置就此塵埃落定。奇利塔卡又接著說。

「還有其他讓人煩惱的問題。都市各地都有魔女教造成的損害──」

「──蒼蠅人和『無名人士』。是『色欲』和『暴食』的受害者咧。」

安娜塔西亞接過郁郁寡歡的話題,在場的所有人都噤聲。

蒼蠅和「無名人士」──是水門都市樸利斯提拉在攻防戰之後,眼下最需要處理的問題。

雖然為求方便,將「色欲」的受害者全都統稱為蒼蠅,但──

「嚴格來說不只蒼蠅,也有很多是被變成其他生物。要列舉的話根本講不完……」

「那個惡劣女人干的好事。把他們都變得不成人型。」

奇利塔卡沒說出口的話之中,擺著連去想像都讓人感到無力的現實。

在「色欲」的魔手下,市政廳的生還者全都被改變外型。詳細來說有一只黑龍、幾十只蒼蠅。──若是整個都市,受害會擴大多少呢?

「菲莉絲,可以認定治愈魔法對遇害的人無效嗎?」

「……嗯,是啊。那個連我都治不了。不對,不是治不治得了的問題。他們是整個人被變成那種生物。治愈魔法只能療傷和除病,所以對異變束手無策。……對不起。」

面對萊因哈魯特的詢問,菲莉絲以憔悴萬分的樣子道歉。

痛心疾首的模樣讓看的人都感到心酸。不只庫珥修的身體,這個都市發生的事在菲莉絲的心中留下了無數傷痕。

無力感容易讓人陷入絕望。而絕望,是會致死的病。

這點,喪失自我的人們也樣──

「被變成惡心蟲子的人,都很想死吧。假如找不到恢複原本樣貌的方法,協助他們也是一種慈悲。」

「──!普莉希拉,你那話……」

「閉嘴,凡夫俗子。只出一張嘴的理想論毫無價值。他們需要的是改變狀況的方法。倘若不能如願,妾身就只是親手贈與慈悲。」

昴立刻回嘴,普莉希拉也旋即投出殘酷的意見和視線。可是偏偏現在,就是沒法反駁她這強硬的論調。

因為,即使沒這意圖,但她所說的話卻是事實。

只靠嘴皮子,什麼也改變不了。在場人士當中,對「色欲」權能受害者最真摯的,恐怕是有覺悟弄髒自己雙手的普莉希拉。

所以──

「──請等一下。這個問題,可以交給我處理嗎?」

「愛蜜莉雅大人?」

舉手打岔的愛蜜莉雅,集眾人視線于一身。對此,普莉希拉挑釁地抱住自己豐滿的胸部。

「哈!有意思。半魔想說什麼?能讓妾身接受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讓普莉希拉接受。而且,並不是說有方法能立刻解決這問題。」

「哦~那要怎麼做?你擅長的發牢騷?那些話,能夠拯救那些現在仍在怨歎的人嗎?時間拉長的話,他們的心根本撐不下去喔。」

嗤笑愛蜜莉雅的態度,普莉希拉斷言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人類被變成非人類的東西時,內心會受到多大的傷害呢?

老實說,連幾度體驗過「死亡」的昴,也無法想像那恐懼與絕望。

但是時間拉得越長,心靈就會逐漸死去,這個道理是能理解的。

「因此,妾身要在那之前賜予慈悲。不然,你的對策是?」

「──尋找複原的方法需要時間,我能制造出那些時間。」

「什麼?」

「我先讓被變成其他樣貌的人們全都在冰中沉眠。我才剛做過同樣的事,所以我想我辦得到。……不,是沒有問題!讓我做!」

「────」

站起來的愛蜜莉雅不是看往普莉希拉,而是環顧全體人員,強而有力地說道。

在大家對此驚訝一片之時,昴彈響指頭。

「這樣啊,冷凍睡眠……!這樣確實可以爭取到時間!」

「讓人結凍後沉眠……?那是可能的嗎?不會只是把人做成冰雕凍死吧?」

「沒問題!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沉睡了近一百年!」

「你睡了一百年……!?」

愛蜜莉雅挺胸發言,結果在集會場制造出不必要的混亂。

不過她的提議讓人茅塞頓開。而且,她摸索出活用自己力量的方法。這點對昴來說也是開心的誤判。

雖然不能說是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方法,但能制造出時間去尋找解決方法。至少,眼前的時限會消失,可以用的方案應該也會增加。

「而且……」

最差的情況下,昴有想到一個解決方法。──那就是昴親手打倒卡佩菈,奪取「色欲」魔女因子。

「────」

目前,昴自覺到自己攝取了「怠惰」和「強欲」兩個魔女因子。

既然如此,就像「不可視之神意」那樣,重現「色欲」的權能,說不定就能讓身體被變化的人們恢複原樣。

當然,目前尚未確認「強欲」的魔女因子所造成的影響,因此這只是紙上談兵。

但是,有這種可能性。相當具有一試的價值。

「煩惱什麼呢,奇利塔卡先生。不錯啊,就讓她試試!」

「莉、莉莉安娜?」

集會場的氣氛撇開深思的昴,繼續前進。

奇利塔卡思索愛蜜莉雅的提議時,背部被莉莉安娜用力拍打。她撥動流麗麗的弦,譜出節奏。

「愛蜜莉雅大人都說到這種地步了。想當然耳,是有勝算的提議!」

「當然,我也想相信。這是我的真心話。可是,事關許多人的性命。十人會的其他人不在,我沒法輕易做出結論……」

「用不著擔心!愛蜜莉雅大人不會失敗!為~什~麼~呢~!因為名留曆史的偉人,都會跨越這種試煉!擋路的障礙算什麼!湧血舞肉,魅惑萬物的故事,就是這樣完成的!」

音樂充斥集會場,滿腦子故事的莉莉安娜用力挺起薄胸。

其實是毫無根據的理想論,可是由她說出口就莫名有說服力。這麼感覺的似乎不只是昴,普莉希拉也從喉嚨發出笑聲。

「還真敢說大話呢,歌女。──那要是你的選擇失准了怎麼辦?假如有人干預你愛的故事,違反了情節綱要的話呢?」

「屆時,就交出我的腦袋。本人莉莉安娜,吐出去的口水是不會吞回來的!」

莉莉安娜堂堂正正,真的是光明正大、毫不畏懼地朝普莉希拉這麼斷言。

聽到這清爽至極的大話,普莉希拉點頭道。

「呵。好啊。看在歌女的啁啾,妾身就先收起慈悲吧。相對的……」

「請交給我。──我一定會好好做的。」

「哼。」

離自信與確信還很遠,但愛蜜莉雅帶著堅強的心理准備和覺悟握拳。

見狀,普莉希拉鼻子噴氣。

「就做看看吧。──要是成功,就認同你為妾身的敵人。」

沒錯,最後用普莉希拉式的激烈言論,為話題收尾。

2

就這樣,關于「色欲」被害者的話題告一段落。但並不是這樣就算處理完畢。一堆問題都在述說這個都市目前的狀況有多惡劣。

剩下的問題都跟先前的話題等級相同,甚至是更讓人抱頭苦思的難題。

那正是──

「發現許多『無名人士』的犧牲者。──可以想做是『暴食』的勾當。」

十分模糊的受害報告,證明了「暴食」的權能有多恐怖。

戰爭結束後,都市各處都發現了「無名人士」的犧牲者。

只能用「無名人士」來稱呼他們,是因為沒有人能確認他們的身份。

「暴食」的犧牲者會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不僅如此,要是當事人被發現時失去意識,根本就沒有人可以提供身份上的線索。

頂多只能從細微的條件──像是制服或周邊狀況就地推測現場的損害、理解犧牲者的身份,勉強讓自己接受,此外別無他法。

「『暴食』很棘手,而且說到底,情報不足完全就是我們的疏失。所以才會處處都有大量受害者……」



被確認有複數存在的「暴食」大罪司教──由于情報不夠,跟「暴食」戰斗的人遭遇慘痛反擊,結果就是出現大量損害。

其中最嚴重的,莫過于盤腿坐在安娜塔西亞身邊的大塊頭獸人──

「────」

「別一臉沒出息樣,小哥。偶的確太冒失躁進,但有撿回一命。考量到這次的狀況,犧牲掉一只手就能了事,簡直是奇跡唄。」

察覺昴的視線,里卡德舉起失去肘部以下的右手。

滲血繃帶讓人不忍卒睹,奪去他的手的是話題中的「暴食」之一。前去搶回控制塔的里卡德雖然擊退敵人,卻失去了一只手。

沒能搶回被砍斷的手,而治愈魔法無法幫忙長出新的手。

是在戰斗中為了保護同伴而受的傷,不得不說這負傷方式非常有里卡德的風格。

只不過,當事人里卡德卻不記得有「保護同伴」。

投向身旁的「騎士」的視線,讓昴痛切感受到這件事。

然後──

「我有重要的話要跟大家說。──有誰,知道我旁邊這個人的名字?」

「────」

面對昴的問題,集會場鴉雀無聲。

之所以無言,不是因為不了解這問題,而是因為大家都敏銳察覺到這問題的真正意圖,所以思緒全都圍繞在站在昴身邊的「陌生男子」的身份上。

而散播開來的沉默成了回答。

「真的沒有人嗎?一點點也行,有誰……」

「沒關系。──已經夠了,昴。」

沒法承受無人回答,昴不死心追問,卻被當事人制止。


美青年露出寂寞微笑,緩緩搖頭。──對昴來說再熟悉不過的臉,卻不存留于現場任何人的記憶中。

這件事,早在與他重逢時就已經沉痛體會到了。

盡管如此還是把他叫來現場,一方面是需要告知新的案例,再來就是期待與他相關的人會有不一樣的反應。

但是──

「────」

苦澀沉重的寂靜,悲傷地訴說事實。

「最優秀騎士」──由里烏斯·尤克曆烏斯不被任何人記得。

他的存在被抹消,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的記憶中。

「可是,只有這家伙的立場,跟其他的『暴食』受害者不同。」

昴用力咬牙,手比向由里烏斯,環顧所有人的臉。

這次也有例外,慘遭「暴食」毒手的人還保留在昴的記憶中。可是由里烏斯的特殊狀況還不僅于此。

「這家伙是由里烏斯。由里烏斯·尤克曆烏斯。我想各位也察覺到了,他是被『暴食』吃掉的『無名人士』之一。不過,他本人還有意識。」

至今為止的「暴食」受害者,有「記憶」被吃掉的庫珥修,以及「名字」與「記憶」都被吃掉的雷姆。

而來到這里的由里烏斯,是只有「名字」被吃掉的新受害者──

「也就是例外?被身邊的人忘記,可是自己還記得……那,這個人跟我們之中的人有關?」

「看來如此。」

凝視由里烏斯的菲莉絲面露驚訝,萊因哈魯特則點頭。

「就我所見,他……由里烏斯是相當有實力的騎士。一定是我和菲莉絲認識的人吧。或者關系更近,可能是朋友。」

「……至少,我認為你們是我的朋友。」

被不認識的人稱作朋友,萊因哈魯特和菲莉絲表情陰郁。有這反應是莫可奈何,死心接受的由里烏斯實在很可憐。

昴並不知道他們三人怎麼相識,也不曾聽說他們是在怎樣的經緯下築起友誼,視彼此為超越同事的存在。

但是,他們確實是朋友,有著確切的羈絆。

如今,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可惡。」

雷姆被奪去「名字」,大家都忘記她的時候,昴曾經以為這世上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了。

但是,由里烏斯現在的狀態又要怎麼說?被全世界排擠,品嘗孤獨。

悲傷是不能比較的。但是,這確實也是極其淒慘。

「……不是認那兩個朋友就結束了唄。」

看著朋友之間悲壯的初次見面,安娜塔西亞突然這麼說。

她柔和的面容帶著思慮,輕輕觸碰自己的圍巾。撫摸白狐的毛皮,同時斜瞄里卡德。

「把受了重傷的里卡德帶回來的就是由里烏斯先生,後來他馬上就不見,偶很掛意……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咩?」

「安娜塔西亞大人……」

被發誓效忠的主子當成陌生人,原本不該有的主仆第二次初相見記憶蘇醒,由里烏斯顫抖的聲音帶著忠誠,呼喚安娜塔西亞。

接受這呼喚,安娜塔西亞簡短歎氣。

「──各位,倫家有個提議,聽聽看唄。」

側臉承受由里烏斯的注視,安娜塔西亞再度把話題拉回全體。對此,奇利塔卡回應。

「提議?照這走向,是怎樣的提議呢?」

「大致上的問題都是大家共享唄?被『色欲』改變形體的人,被『暴食』變成『無名人士』的人。可是卻不知道犯人的下落,也不覺得他們會老實告訴偶們答案。所以現在是無計可施的狀態。」

「這些事,用不著刻意確認……」

「可是,說出來後,就有想到什麼唄?」

一一確認現狀都通向死路的安娜塔西亞讓菲莉絲苦著一張臉。此時介入的是愛蜜莉雅,她朝安娜塔西亞問:「所以?」

聞言,安娜塔西亞聳肩。

「就如愛蜜莉雅小姐說滴。直接問性格惡劣的大罪司教沒有用。既然如此,去問其他可能知道的人就行咧。」

「其他可能知道的人……是非~常博學多聞的人?」

「沒錯。──有唄。這個國家里,非~常博學多聞的人。」

「……該不會是……」

安娜塔西亞這番別有深意的話,讓在座的某人以乾啞的氣音這麼說。

但是昴的反應跟其他人不同,他不懂那意味著什麼。

要是有人知道怎麼解開大罪司教權能的方法或手段的話──

「喂,不知道啦。少賣關子了,快點講出來啦。」

理解度跟昴一樣的菲魯特嘟起嘴唇,瞪著安娜塔西亞。對此苦笑的她先道了個歉才揭曉答案。

「抱歉抱歉。──就是『賢者』夏烏拉。」

「啊嗯?」

這話讓菲魯特皺眉歪頭。和她一樣皺起眉心的昴身旁,由里烏斯接著說了下去。

「過去,親龍王國露格尼卡有三名成就偉業的英雄。『劍聖』、『神龍』,以及『賢者』,後世稱之為三英傑。」

「三英傑……」

「對。三英傑之一的『賢者』夏烏拉,是看透世界一切的知識守門人。」

接過由里烏斯的說明,安娜塔西亞柔聲啟唇。

在這番除了昴之外無人理解的主仆單向對話後,安娜塔西亞的淺蔥色瞳孔掃過在場的所有人。

然後──

「位在露格尼卡王國東邊盡頭,立于奧吉拉沙丘上的普萊迪斯監視塔。──假如是隱遁在那兒的傳說『賢者』,或許就會知道倫家想要的答案哩?」

3

「我先講清楚,我反對喔。」

「……嗯啊,果然是這樣。」

奧托打開天窗說亮話,昴邊抓臉邊苦笑。

雙腿受傷的奧托目前從避難所被送到治療院,接受打開新局面的功臣應有的治療。

由于會議他不克前來,所以昴前去傳達內容,結果他劈頭就是這句話。老實說,這也是預料中的反應。

畢竟,奧托·思文一直正確評價著菜月·昴。

昴經常被過剩評價,能夠做出正當評價的頂多只有碧翠絲和奧托,以及帕特拉修吧。菲莉絲可能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現在失去了從容。

所以,奧托會反對是很明顯的。

「不過,如果是了解我到這種地步的你,應該也知道我的答案。」

「……愛蜜莉雅大人姑且不論,碧翠絲醬不會不開心嗎?」

「因為我的碧翠子噘嘴的樣子也很可愛嘛。」

聳肩的昴這麼開玩笑,奧托厭倦地手支額頭。接著昴凝視被吊起的雙腳。

「你的腳,果然暫時都沒法活動了吧?」

「依照樸利斯提拉的現狀,很難。治愈術師追不上傷者的人數。現在奇利塔卡先生正從附近的都市調派術師過來,可是……」

「像你傷得這麼嚴重,若不是醫術了得的術師,沒法處理吧。」

「菲莉絲先



生要診察庫珥修大人,所以沒有空。」

為了無法預測狀態的庫珥修,菲莉絲現在根本忙翻天。雖然也有其他術師,但面對都市的慘狀,人手怎樣都不夠。

「我們的治愈系特攻隊長,也扔下大哥在街上來回穿梭呢。」

不在現場的特攻隊長,就是嘉飛爾。

在陣營中也負責治療的嘉飛爾會定期對奧托的腳施加治愈魔法,其他時候都在幫忙都市的重建作業。他原本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少年,因此為了傷腦筋的眾人奔波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

「八成還有其他錯綜複雜的事吧。不要太亂來就好。」

「唉呀,畢竟是嘉飛爾。之後他就會自己提起了吧。至于太過亂來這點,我想跟他一塊兒的咪咪小姐會看著他的。」

「是說很意外,咪咪居然會顧慮周遭呢。果然因為是姊姊嗎?」

「搞不好是因為是女生喔。不管怎樣──」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奧托收斂表情後看著昴。昴也自然地端正姿勢,與他對視。

「也必須從達茲先生那里回收『睿智之書』。我已經確定會留在樸利斯提拉了吧。只是我的意見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雖然即使反對也沒用。」

「不要一直講啦……。不只是你,幫忙重建和都市防衛的嘉飛爾也會留下來。盡管很想認定對方不會,但魔女教再度來襲的可能性還是存在。」

先假裝撤退,然後歡天喜地來個惡意套餐,就是魔女教會做的事。

這點不只昴,所有相關人士都不能疏于警戒。不管在還是不在都讓人緊張,真的是很麻煩的一群人。

「總而言之,需要看守過程的眼線吧。等腳的狀況變好,我也會去調查的。所以……」

「嗯,我知道。千萬要小心,對吧?」

閉上一只眼睛,搶先說出奧托的台詞。聽完,奧托深深歎息,慢慢躺回床上。

昴朝著他重新補上一句。

「抱歉啦。我就照著大商人的指引,去見『賢者』大人一下。」

說完,昴無力一笑。

4

「──請進。」

按照一般禮儀敲門,里頭傳來平靜的回應。

雖然熟悉,聲音卻欠缺霸氣,莫名地讓昴不開心。

「是你啊,昴。」

「是我不好嗎?」

「很不可思議的,現在看到你的臉就覺得萬分安心。」

「卡──呸!」

踏進室內後,先拌嘴吵架吐口水。

雖然態度欠佳,但關門的手卻很體貼。不出聲地關上門,是對睡在這里的人最低限度的關懷。

「要是吵到他們醒過來,反而是救了他們吧。」

「真是那樣的話,你一定會鼓掌喝采表演個節目吧?那可是很寶貴的場景。不機靈的『暴食』可真是越來越討厭了哩。」

「呵。」

聽到像是吐氣的笑聲,昴別過目光,看向房內──睡在簡易床上的眾人。雖然不到雜亂,但睡姿稱不上是安甯。

因為他們不是在睡覺,而是被拋棄了。──被回憶遺忘,被日常生活切割,只是沒有死的不完整存在。

「由里烏斯,雖然由我說也不太恰當,但你不要太常待在這里。」

「────」

「不管你看多久,想不起來的人就是想不起來。不管是最疼愛的妹妹……或是視為靈魂的人,都一樣的。」

沒有用便宜的安慰句,昴呼喚青年──由里烏斯。

房間里床鋪排排置放,由里烏斯就坐在最旁邊的床旁邊。端正的面貌有藏不住的憂愁,黃色瞳孔凝視著睡在床上的人。

加入失去「名字」的眾人行列,陷入不會清醒的沉眠,有著鵝蛋臉的人物──留著紫色長發的青年,不存在于由里烏斯的記憶中。但是,他知道名字。

「約書亞·尤克曆烏斯嗎。」

「……嗯。」

「很不可思議。聽你講述,雖然是有血緣關系的至親,但我記憶中完全沒有弟弟的存在。」

並未表露出沉痛的感情,由里烏斯閉上眼睛。

由里烏斯之所以可以叫出弟弟的名字,是因為昴告訴他兩人的關系及名字。「暴食」的權能受害者──失去意識又身份不明的人們當中,昴只認識約書亞。除此之外超過三十名的受害者都沒人擔憂其安危,更沒有人為他們悲傷,就只是一直沉睡。

與之相比,被哥哥擔心的約書亞可說是比較幸福的吧。

即便被非常仰慕的哥哥忘記,但哥哥還是順著徒具形式的親情來關心他。

就算被忘記,就算忘記,就算不在回憶里,就算只剩下事實,只有辛酸──

「……王八蛋。」

早就該知道。這是瞭然于心的事。

每個大罪司教都是不能容許其存在的惡意肉塊。其中「暴食」更是褻瀆、踐踏、蹂躪所有生命的存在。

「暴食」大罪司教的權能,是這世上最該被唾棄的罪惡。

「有呼吸。還活著。真不可思議呢。」

「就是說啊。不過,不會吃飯,也不會上廁所。也沒必要洗澡。……也不會笑。」

「也不會因為被忘記而感到悲傷。──只有這點可以說是幸福。」

「幸福……?」

由里烏斯吐出的話,讓昴詫異抬眉。

他轉頭看昴,嘴角微微松弛。

「只要沒察覺自己被忘記,就不會因為被留下來而不安,也不會害怕。被親昵的人單方面斷絕關系……也就忍得住了。」

「────」

「昴,被忘記和忘記……哪一個比較難受?」

被問的昴嗓子哽住。

不是不知道怎麼回答。答案打一開始就有了。

所以打斷昴出聲的不是困惑,而是激動。──對露出挖苦笑容的由里烏斯的憤怒。無止盡的怒意上湧。

「那種事,我哪知道啊。別開玩笑了。不要泡在這種想法里。」

「……昴?」

「忘記也好,被忘記也罷,全都去吃屎啦!不要把難過的事按照順序來排列,你太消極了吧!?一副自己最不幸的樣子。要不要拿至今的不幸來跟我比?反正都是我贏喔!?」

豎起手指大聲起來,昴怒氣沖沖的樣子讓由里烏斯說不出話。

睜大眼睛看著突然激動起來的昴,什麼也沒說。就這樣,昴瞪著沉默的他,呼吸急促,同時咬緊牙根。

「這什麼軟弱的表情。我知道你很難受,也知道你被忘記,所以無處可去。可是……可是你這表情,我敬謝不敏。」

「────」

「你忘記了嗎,由里烏斯。──不,不准忘記,由里烏斯。」

眼神激動,手貼自己胸膛,昴斷言。

就跟過去做過的事一樣,現在也能斷言。

「你的強勁我親眼看過。你知道我的恥辱。就算有人忘記了。」

「────」

上氣不接下氣。血氣沖上腦袋的感覺沒有消失。

上次這樣暴怒是什麼時候了?氣雷古勒斯的時候。那不就才過半天嗎!愕然的同時,昴心想,這個都市到底要給自己的心肺添加多少負擔啊!

就在這些沒意義的想法浮現時──

「呼、哈哈……」

「啊啊?」

「哈哈……不是,你真的很出人意料。我又重新感受到這點……」

驚愕淡去的由里烏斯,接著輸給笑的沖動。這反應讓昴不悅,但他還是一直笑,最後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是嗎,是這樣啊。──我並不是被一切給拋棄呢。」

「什麼拋下你走掉,你跑得比較前面,還跟我差三個馬身耶。」

「三個馬身就夠了嗎?」

「揍飛你喔!假如是我跟碧翠子聯手,可就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啦!」

豎起中指,朝著開始恢複成原本狀態的由里烏斯吐口水。結果對方優雅地閃過口水,然後對他行禮。

「原來如此。那麼,你的大話,讓我十分期待。」

「……哦哦,盡管期待。你也活躍到當大家的記憶恢複時會嚇到腿軟的地步吧。」

面對他裝模作樣的態度,昴將豎起的拇指朝下挑釁他。面對這沒品的行為,只有昴記得的「最優秀騎士」優美一笑。

「──那首先我要努力,先讓記得我的你比任何人都驚訝吧。」

說完,他鞏固了一同前往「普萊迪斯監視塔」的決心。

5

「由里烏斯要跟我們一塊去喔。」

「是咩是咩。那樣子,倫家也能暫時放心咧。」



語畢,在反手將背後的門關上的昴面前,安娜塔西亞微微一笑。

在避難所里頭的集會場跟主要人士討論,是幾個鍾頭前的事。與會的各陣營人員都回到旅館,沿著今後的方針進行准備。

因此,集會場里除了兩人,就沒有其他人了。

「干~嘛?一直盯著看。」

在無人的集會場里,安娜塔西亞等著某人──不,是等待著昴。

並不是很肯定,只是昴也有預感她會在這里。畢竟現在的她應該到哪都坐立難安。

「這樣一來,要去普萊迪斯監視塔的就是愛蜜莉雅、我和碧翠子。然後加上由里烏斯跟你,總共五人。」

「哇,怎麼不用小姐來稱呼倫家。不過,算咧。以倫家跟菜月的交情,不該有那種距離感……」

「──顯而易見的猴戲就別演了吧。」

「────」

「你才不是安娜塔西亞小姐。少用那個人的臉和聲音亂來。」

背靠集會場的門,堵住入口的昴朝安娜塔西亞厲聲道。

這話讓原本嘻嘻笑的臉蛋凍結。和藹微笑融化,她慢慢歪頭。

然後,眯起淺蔥色瞳孔。

「唉呀,真不可思議。你為什麼知道我不是安娜?」

安娜塔西亞的口氣驟變到判若兩人。


親昵又不拘小節的口吻,在關鍵部份變得空洞。即便嗓音跟音色都和安娜塔西亞一樣,但根本的地方聽起來有落差。

如此明顯的變化證明自己的看法是對的。昴咬緊牙根。

因為,可以的話,很不希望想像成真。

「假如有心要隱瞞,就該演得更活靈活現。確實,安娜塔西亞小姐在候補者當中是最現實主義的……但重要的親人受到會留一輩子的傷勢也是會動搖的。至少,不會是像你這種沒有人味的態度和說話方式吧。」

「真是意外的評價。但是,因為安娜的人味這原因而被看穿,很神奇的是並不覺得討厭。……話雖如此,又被看得這麼透徹,我都沒信心了。」

「你說又,除了我以外還有誰?」

「普莉希拉·跋利耶爾啦。她叫我母狐狸。真是可怕的女生。」

「又是那邊的主仆啊……」

腦海浮現那對主仆,昴皺眉。

老實說,各勢力中最深不見底的就是普莉希拉陣營。她本人也是如此,但這次阿爾的秘密主義已經越線。恐怕他知道的很多,而且超乎想像。

但是又可以確定他不會老實招認。

「──。那些家伙的事先不管。問題在于自稱安娜塔西亞還悠然自得站在大家面前的你。你是……」

「假如你懷疑我是『色欲』大罪司教,那搞錯啰。我先否定。」

昴的凶惡眼神變得更銳利。對此安娜塔西亞──不,偽裝者聳肩,否定第一個可能性。

想到是別人變成的,第一個就會聯想到「色欲」大罪司教。假如是可以自由變換外型的卡佩菈,要跟安娜塔西亞交換根本不難。

當然,沒法全盤接受這個說詞。但──

「那不然,你是誰?到底有何企圖……」

「──艾姬多娜。」

────。

──────。

────────這個女的剛剛說什麼?

「……咦?」

昴原本只是要質問企圖,卻沒想到歪頭的偽裝者淡然地這樣說。

那四個字瓦解思考,喉嚨急速乾渴。

「────」

意識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整個人愣住。然後,偽裝者用安娜塔西亞的臉和聲音,對嚇到沒法動的昴,再一次說了:

「──我的名字是艾姬多娜。出身嘛,是人工精靈。」

「……啊。」

「老實說,會被人認為是附在安娜身上也是無可奈何。其實我很猶豫要不要說出事實。可是一想到不說的結果是招致你的懷疑,就深切認知到說謊果然不好。真的是很遺憾。」

不睬愣住的昴,偽裝者劈哩啪啦說了一大堆。昴左耳進右耳出,目光無法離開眼前的人。

中性的口吻,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這一切都讓人連想到那個「魔女」。

「這什麼惡劣玩笑。你是艾姬多娜……?」

「──?」

對昴而言,連要呼喚那個「魔女」的名字都讓他猶豫。

用甜言蜜語誘惑茶會客人,使其變成順從自己想法而動的傀儡。不僅如此,還渴求自己沒法看見的所有可能性,完全就是好奇心的化身。

怎樣都沒想到眼前的人會讓自己再次聽到那名字。

「你,用安娜塔西亞小姐的樣貌……不,在那之前,你是幾時可以在外頭自由活動的……?該不會,這次的都市騷動也是你策劃的!?」

「嗯?欸,等一下。你反應這麼強烈……」

「住口!讓你說話准沒好事!可惡,你這次在策劃什麼……打算對我怎樣!?我還在你的掌控中嗎!?」

「冷、冷靜下來好嗎?我想你有很大的誤解。」

回過神的昴猛然朝著安娜塔西亞──不,是死咬著艾姬多娜不放。

昴那種像要絞殺對手的氣勢,讓感受到生命危險的艾姬多娜抱著自己往後退。

(插圖015)

「冷靜?哪有可能冷靜啊!做出溫順的態度,別以為每次都可以騙過我!你這個惡質魔女!你把安娜塔西亞小姐關在哪!?」

「麻煩不要把我當成陰謀詭計的幕後黑手。首先,我不打算危害安娜。我跟安娜在一起已經超過十年了。從這來看,我們相當于家人。」

「陰謀詭計就是你擅長的……超過十年?」

驚訝到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她從那麼久以前就已經在「聖域」外頭為所欲為了嗎?

仔細想想就覺得自己很蠢。艾姬多娜說她沒法離開墳墓外頭,自己就全盤相信了。

過于相信「魔女」的甜言蜜語而吃足了苦頭,昴真是太天真了。

「你又重施故技……欺騙和利用他人這麼有趣嗎?」

「……唉呀呀,莫名地就被討厭了。看到你帶著碧翠絲後就有想到,你似乎跟我的造物主處得很好。」

「很好?別開完笑了,當然是處得很差。」

與怒意勃發的昴成對比,艾姬多娜的態度是越來越冷冽。老實說,那樣的態度也叫人火大。雖說不管她做什麼,昴都只覺得生氣就是了。

「你在策劃什麼吧,我不會被騙的。你利用魔女教那些人……」

「──人工精靈。」

「……什麼?」

「你對我的名字似乎十分執著。不要只關注那里,去注意我另一個頭銜的話,我想話就好說了。」

說完,艾姬多娜很自然地坐上椅子,同時也勸昴坐下。無聲拒絕的昴,在嘴巴里頭反芻剛剛的話。

「你說,你也是人工精靈?跟碧翠子一樣?你?人工精靈?你?」

「不管你重複問幾遍,我的答案都一樣。嚴格來說,安娜平常裹著的這條狐狸圍巾就是我的本體。所以說,你們的事我一直都看在眼底。」

「────」

坐著的她撫摸繞在脖子上的上等白狐圍巾。這話讓昴詫異,並且皺眉認真思索。

艾姬多娜──借用她的話,應該稱之為「圍巾多娜」嗎。圍巾多娜稱自己為人工精靈,而這有一定的可信度。

為什麼呢?因為「強欲魔女」艾姬多娜正是創造出人工精靈的主人。

碧翠絲也是她做的人工精靈,是艾姬多娜人生中唯一的善行成果。

「有沒有比較想聽我說的話了?」

「……條件是,要是正經話題。」

豎起一根手指,昴凝視圍巾多娜如此告知。什麼都不講就發動攻擊是下下策,但是不能松懈。這是妥協點。

「首先,我想解開誤會。你從剛剛就盲目地表露出對我的不信任。但是,那不是對我,而是對『艾姬多娜』吧?姑且,我認為那是我跟你的認知落差點。」

「……繼續。」

「很簡單。你想的『艾姬多娜』跟我是不同人。我沒有我以外的『艾姬多娜』的知識。除了知道自己是人工造出的精靈,以及名字是艾姬多娜之外,其他什麼都不記得。」

「談話結束!!」

昴用力拍桌,全力大喊,不想再讓鬧劇進行下去。

還以為她要說什麼,白狐講的是一點也不像艾姬多娜的,膚淺的表面敘事。也就是說,剛剛的話的重點是──她喪失記憶。

這是要怎樣才能認為這話有聽的價值?

「好意外的反應。我只



是簡短講出必要的情報和實情,哪里不行?」

「就是那個不懂人心的態度!你果然是艾姬多娜……!」

「你討厭我的造物主,這我大致知道了。」

超越憤怒,昴的黒瞳宿著憎恨。見此,圍巾多娜緩緩搖頭,先丟了個開場白。

「你都不這麼想嗎?假如我是你認識的『艾姬多娜』,為什麼要在這里表明?既然知道會害事情不順利,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

「那是……因為是連那種情況都能享受的家伙,所以這意見很有說服力。」

「造業到這麼深,那我也沒什麼可以辯解的了。造物主太過分了。」

圍巾多娜板起的臉孔,是安娜塔西亞不曾有過的表情。只是,在這樣的交談過程中,昴也感受到些許落差。

確實,不合道理。只要起疑就停不下來──

「先假設你不是我認識的『艾姬多娜』。可是這樣的話,你怎麼會知道碧翠絲是人工精靈?既然失憶了,怎麼會犯這種設定上的錯?」

「看就知道了,我只能這麼說。就像是人工精靈能察覺彼此的知覺。」

「那我怎麼從來沒聽碧翠子提過你?假如人工精靈能察覺到彼此,那我的碧翠子沒察覺到你不就很奇怪?你當我家小孩是笨蛋嗎。」

「我認為要是看到我在動或說話的話,她也會察覺喔。要是她即便如此也沒有察覺,那也沒辦法。因為我是個缺陷很多的精靈。」

「缺陷?」

「沒法跟人訂契約。連要用魔法保護自己都很難。相對的,很擅長隱藏氣息。雖然這份自信在這次的事件里備受動搖。」

圍巾多娜低垂眼簾,壓低聲音的樣子讓昴詫異。然後慢了一下子才察覺圍巾多娜話中的真正含意。

假如她也是人工精靈的話──

「魔女教要求的人工精靈,不是我的碧翠絲……」

「可能是我。這一點不能對你們坦承,讓安娜很是煩惱。關于這件事,阻止她的我有錯。我老實道歉。」

說完,圍巾多娜低頭認錯,昴則想起跟大罪司教決戰前,和安娜塔西亞進行商量的事。

說有重要的事而跟昴獨處的她,在關于「人工精靈」的話題上確實給人猶豫不決又迷惘的感覺。

「那時候,安娜塔西亞小姐很猶豫要不要跟我說?」

「因為被你說了『隱瞞不說只是便宜了敵人』。安娜非常猶豫。」

「────」

聽到這兒,昴有點感到意外。

昴認為安娜塔西亞為了維持自己的優勢,不會吝惜交出情報。事實上,人工精靈這件事她直到最後都裝作不知道。

「現在才說,是因為你已經做好掌控安娜塔西亞小姐的准備了?」

「話題終于回到這了。……剛剛也說過,我沒有想過要奪取安娜的身體。現狀對我來說實在並非本意。」

「既然不是你的本意,那就回去啊。重新登入狐狸圍巾。」

「我很想這麼做……但是回不去了。」

圍巾多娜無力地這麼回答,昴閉上嘴巴。

說老實話,他不覺得這是值得考慮的事。一方面欠缺根據,二方面論狀況而言對「艾姬多娜」太有利。就算被要求相信,但自己為什麼要相信。

正因如此,不覺得「艾姬多娜」會開這種不確實的賭盤,反而提升了圍巾多娜話中的可信度。

「我要問個詳細。……到頭來,安娜塔西亞小姐的身體是怎樣的狀態?」

背離開門,昴表現出要跟圍巾多娜對話的態度。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後,圍巾多娜有點訝異地抬起眉毛。

「你都是這樣來討異性歡心?人工精靈的性別很難判別,不過考量到碧翠絲是女性,那我果然也是女性……」

「可以結束這話題嗎?」

「抱歉。你肯聽我講話,讓我很緊張。」

依照剛剛的對話走向,是有一點真正的艾姬多娜的感覺;不過,圍巾多娜為過失道歉,接著一臉認真地開始講述。

「講得極端點,是以安娜的歐德作為媒介,用我的存在加以覆蓋。現狀是我可以隨意操控安娜的身體,也可以使用安娜原本有缺陷的門來使用魔法。」

「門有缺陷?安娜塔西亞小姐?」

「這是我跟安娜的特殊關系的一環。我說過我是有缺陷的人工精靈,所以不能訂契約吧?」

「……你說過呢。所以說,安娜塔西亞小姐不是精靈使者啰?」

回想方才的說明,昴將自己跟安娜塔西亞的立場差異搞清楚。

碧翠絲和圍巾多娜都是人工精靈,都跟人類成為搭檔,但是昴和安娜塔西亞之間卻有明顯的差異。

點頭贊同昴的理解,圍巾多娜繼續說了下去。

「安娜她啊,生來就是個門有缺陷的孩子。門是吸收空氣中的瑪那然後排出體內瑪那的器官,這你也知道的吧?不過安娜的門無法執行吸收的機能。就是所謂的慢性瑪那不足。同樣的,有排出體外的機能缺陷的人,你也猜想得到吧?」

「其他人嗎?不,我沒想到有誰會是……」

「真意外。沒法排出瑪那的就是『劍聖』的後裔喔。他的情況,可以吸收超乎尋常的瑪那量,然後全部用在身體能力上,所以似乎沒有實際傷害就是了。」

「萊因哈魯特?」

圍巾多娜的話,意外讓昴得知萊因哈魯特的問題。確實,有聽萊因哈魯特本人說過他無法使用魔法。當時沒有詳細地問,原來是有這種背景。

「跟勉強使用而把門操壞的我狀況相近呢。我的情況,是因為碧翠子會吸收,所以沒有破裂就了事……」

「他的情況是只要活著就會消耗瑪那。……另一方面,安娜在吸收方面的機能不完整,但是魔法又只能使用原本在體內的瑪那,所以一旦用光,就只能消耗生命之源歐德。」

「所以說,安娜塔西亞小姐無法使用魔法,不能跟精靈訂契約的原因,在于無法供給瑪那……」

安娜塔西亞的門的缺陷,按照內容可以推理到這邊。可是正因為了解到這兒,反而產生了說不通的部份。

「可是,你借用身體的期間,並沒有解決這問題吧?你使用僅有的瑪那活動,不是事實嗎?」

「──。說到底,要是不像這樣削減性命,性命本來也就處在危險狀態。當然,這件事是我跟安娜討論過後得到她的同意,所以沒道理被人說三道四。」

只有這點不會讓步,圍巾多娜的視線有著強大意志。就算沒有正式的契約關系,安娜塔西亞和圍巾多娜之間也有明確的羈絆。

就像昴和碧翠絲的關系,其契約只屬于兩人。若是對方以相同的條件如此主張,昴是不可能見縫插針的。

「這次,借用安娜的身體是為了緊急避難。我本來就有自信我是個低燃料的精靈,從來沒有因為瑪那的供給而給安娜造成負擔過。」

「嘿~這樣啊。我的碧翠子會一天想要牽三次手。」

「那有兩次八成只是想要牽手罷了。和睦相處比什麼都重要。」

圍巾多娜笑的方式跟昴所知道的「魔女」相同。想到艾姬多娜的樣子重疊在安娜塔西亞身上就覺得可怕。

想要早點讓安娜塔西亞恢複到原本的狀態。這既是為了穩定昴的心,同時也是為了被迫立于窘境的由里烏斯。

「借用身體,這是第一次?」

「不,算下來有四次。可是不曾回不來過。因為這次沒有前例,所以我也不知道原因。……我現在沒法脫離安娜的身體,結果就是安娜的意識一直沉睡在歐德深處。」

觸碰薄胸,圍巾多娜講得像是歐德就在那里。

「你看穿我不是安娜這點,讓我驚訝。不過同時也有點安心。……因為我不希望有人覺得安娜是很好模仿的。」

昴頭一次打從心里贊同圍巾多娜的話。

任何人,都不能替換成他人。沒法徹底成為安娜塔西亞,對圍巾多娜來說是救贖,對昴而言也是。

「……除了我以外,也有好幾個人覺得奇怪吧。即便沒有當場說出來,但關系很深的人馬上就察覺到了。」

「是這樣講沒錯,但就只有你和普莉希拉·跋利耶爾這兩個關系淺的人看穿。可以給個能讓我信服的說明嗎?」

「里卡德和小貓們,只是因為現在忙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罷了。由里烏斯也一樣。」

聽完,圍巾多娜眯起眼睛。

她的反應讓昴詫異,但她接著講的話讓昴馬上就接受了。

「我是有想到,不過由里烏斯果然是安娜的騎士。……『暴食』的權能真恐怖。連我這個超脫常理的存在,記憶都被奪走。」

「對,沒錯。不過,為了處理這個



,我們……」

回答到這邊,昴驚訝抬頭。

然後理解到開會時圍巾多娜提出「賢者」的名字,提議前往普萊迪斯監視塔的真正用意。

「我啊,喜歡安娜。」

「────」

「沒跟她訂契約還在一起生活超過十年,不單是因為好奇心。以實際感受來說我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但我知道自己對她有著保護者或是接近家人的感情。可以的話,我希望她健康又幸福。」

看著昴的表情,圍巾多娜抱住自己──不,是抱住安娜塔西亞的身體說道。

她的話平淡沒有感情,但是碰觸安娜塔西亞的細瘦身軀說話時的態度,看起來確實有著愛情。

就像帕克對愛蜜莉雅,碧翠絲對昴那樣。圍巾多娜也對安娜塔西亞有同樣的感情──

「那,你想讓我們見『賢者』的真正理由是?」

「聰明。──關于『暴食』和『色欲』的受害者,老實說我什麼都沒想。我只是想要知道把身體還給安娜的方法。所以就利用了你們。」

「你保證『賢者』會知道恢複原樣的方法嗎?」

「我沒法保證。但假如是看穿一切,據說擁有所有知識的『賢者』的話,就有可能。我選擇了可能性最高的選項。僅此而已。」

圍巾多娜的話帶著堅強意志,昴為之屏息。

這無疑是只以自己為重的自私結論。但是圍巾多娜有她自己的目的,以及為了達成目的而采取行動的覺悟。

這點不用懷疑。既然如此,昴必須確認的就是──

「你說你知道前往普萊迪斯監視塔的路,能相信你嗎?」

「當然可以。」

「你的角色說明里說是沒有過去的記憶。這樣的你,為什麼會知道沒人知道的監視塔的位置?這說不過去吧。」

「知道的事就是知道。被要求依據為何,我也很困擾……對了。硬要用言語形容的話,就是有要抵達那里的宿命吧。」

「宿命,誰決定的宿命?」

「可能是造物主吧。」

圍巾多娜的回答是猜測,對昴而言卻是最壞的答案。

假如她說的造物主真的是艾姬多娜,那麼在人工精靈的記憶里烙下前往監視塔的路徑的,無疑也是艾姬多娜。

也就是說,普萊迪斯監視塔有著和艾姬多娜有關的某些東西。

那促使昴對「賢者」的知識有所期待,同時也感到一抹不安和厭惡。

「可以接受嗎?」

圍巾多娜詢問陷入沉默並走到這個結論的昴。面對這問題,昴躊躇著是否該點頭,並深深歎息。

「沒到接受那種程度,不過姑且理解了。你有你該做的事和目的,而且不妨礙我們的目的。」

「正是如此。雙方都有事想問『賢者』,所以通力合作好到『賢者』那,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住口。你那種說話方式就是讓人覺得可疑。」

「很過份耶。」

再繼續跟借用安娜塔西亞身體的圍巾多娜說話,感覺整個人都要變奇怪了。

不管怎樣,前往普萊迪斯監視塔的路途很長。監視塔所在的奧吉拉沙丘位在世界地圖的東邊盡頭──這段期間,都要跟圍巾多娜同行。

「是說,這是我想問,所以才問的……你好像跟我的造物主很熟。艾姬多娜是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哦,對喔。跟她相關的記錄幾乎沒有留下來。」

被圍巾多娜問「艾姬多娜」的事,這奇怪的要求讓昴為難。

以曆史來看,過往被冠上宗罪之名的魔女們被「嫉妒魔女」消滅,連名字都沒留下。因此能將其名和「魔女」連在一起的,唯有跟正牌貨有過接觸的愛蜜莉雅陣營的相關人士。


而且,要把這些事跟眼前的圍巾多娜講──

「──我對你的好感度還沒高到會跟你說。更多的資訊,等我判斷能夠更加信任你的時候再講。」

「────」

「我們都走秘密主義。你也沒得抱怨吧?」

並不是想要報複或回以顏色。只是,假如圍巾多娜有留一手,那自己也跟她一樣把手牌蓋住。

聽了昴的回答,圍巾多娜瞪大眼珠。

「……用不著那樣壞心唄。這麼可愛的女生,菜月還這麼冷淡。倫家受傷咧,討厭。」

調整白狐圍巾的位置,圍巾多娜開始模仿安娜塔西亞的言行。

原來如此,的確可以說是高明的演技。

「『倫家』,這個的語調不一樣。再來,你的關西腔太過平滑,跟我認識的卡拉拉基人相比,遜色度不足。」

「遜色度?」

接受昴不親切的建議,圍巾多娜試圖修正說話方式。但沒那麼簡單。不久,她似乎放棄了,歎氣後垂下肩膀。

就這樣,昴暫時沒有該質問圍巾多娜的事了。關于歸還安娜塔西亞的身體一事,端看「賢者」的知識。

不過,只有一件事可以說──

「你借用安娜塔西亞小姐的身體,這件事不要跟由里烏斯……不要跟大家說。」

「……這沒問題,不過菜月會提,偶很意外。」

「只是不想在麻煩的時間點掀起多余的風波。先說,其他人的理解力可沒我那麼好。要是因此吃禁閉就麻煩了。……雖然自私。」

要是里卡德或咪咪他們知道事實,可能會因為擔心安娜塔西亞的身體而阻止這趟遠行。

結果就是不能前往監視塔,屆時就沒有營救大罪司教權能受害者的方法。那樣不行。

「前往監視塔,幫助『暴食』和『色欲』的受害者,當然包括你跟安娜塔西亞小姐的問題,要是全都能解決就好了。假如一切順利,那之後里卡德他們也就不會抱怨了。不,就算他們說了我也不會聽。」

「就是合辛語錄的『帳簿的帳目最後有合就好』咧。」

「這點,我同意合辛先生說的。」

不愧是有可能和自己是老同鄉的合辛,說了句好話。

透過這段對談,為密談劃下句點,昴也放下心來。

原本想過圍巾多娜可能濫用安娜塔西亞的身體,那麼就有可能要在這里開戰。──幸好沒用上保險就安然落幕。

「對了,菜月。」

「嗯?」

「──想向『賢者』求助的人,你那邊也有吧?」

要踏出房間的腳步停止,昴的心髒劇烈跳動。

回過頭,只在剛剛恢複原本口氣的圍巾多娜,用安娜塔西亞的臉做出微笑。

「不管是哪個,症狀都跟樸利斯提拉的人一樣唄?因為是要問恢複的方法,帶一個病例過去比較好懂。」

「這個……」

「途中順道去梅劄斯邊境伯的宅邸唄?要准備橫跨沙丘,還得報告要去監視塔。這樣的話,應該會碰到你的『睡美人』。」

「────」

「倫家不覺得那是壞事喔。要救所有人,只不過第一個獲救的是自己人罷了……拿這點好處,是可以被允許的唄。」

圍巾多娜淡漠的聲音,不知為何十二萬分地像惡魔誘惑。

昴懂她的言下之意,而且自己也想照著做,可是沒法立刻給出回答。

「──雷姆。」

沒法立刻回答,相對的,只在口中呢喃這名字。

6

「──昴,你臉色不好,沒事吧?」

離開集會場,昴走了一段路後,後方有人呼喚。

停下腳步,昴深呼吸後才點頭。

「我沒事。抱歉讓你擔心。還有不好意思,讓你跑這一趟。」

「沒關系,不用在意。沒事的話就不會要我來了。……里頭發生的事,不要過問比較好?」

「裝作沒聽到,就不會掀起風波啰?」

說完,昴朝走到身旁的人物──萊因哈魯特聳肩。

跟圍巾多娜對話期間,以防萬一,所以請萊因哈魯特在房間外面待機。

既然那個人不是安娜塔西亞,便有可能是卡佩菈的權能從中作梗。在可能直接對決前,當然要先掛上最大程度的保險。

所幸,事情沒有發展成戰斗,不過「劍聖」萊因哈魯特當然有聽到集會場的對話──圍巾多娜取代安娜塔西亞的始末。

老實說,為免招致多余的混亂,目前想把事實隱瞞下來──

「很遺憾,我沒聽到里頭的對話。所以,沒法跟別人說對話的內容。就算對象是菲魯特大人也一樣。」

「……多謝啦。」

萊因哈魯特敏銳體察到他的想法,搶先說了出來,使得昴非常感激。

仔細想想,在這個都市里幾乎



都在靠萊因哈魯特幫忙。營救愛蜜莉雅不用說,像這種局面也都是仰賴他。

「你不在的話,有好多場面會變得更危險,甚至可能救不出愛蜜莉雅。真的很感謝你。」

「我也是,要對你說同樣的話。不僅如此,能夠幫上你是我的光榮。──正因如此,希望你當心。」

「嗯,知道了。路途很長,更重要的是……」

壓低聲音,笑容消失的萊因哈魯特說的話,讓昴微眯眼睛。

他很明顯是在擔心。原因在于──

「──連你都沒法橫越奧吉拉沙丘。」

「────」

「果然是格外絕望的句子呢。」

沒打算挖苦,但這是橫亙在眼前的沉重事實。

位在露格尼卡東部的奧吉拉沙丘──是凶猛魔獸的巢穴,同時也是「劍聖」萊因哈魯特過去曾經挑戰,卻也沒能破關的真正魔境。

而且還是據說擁有全能知識的「賢者」夏烏拉所居住的邊境之地──

「兩年前,以國王陛下為首的王室成員接連病倒之際,我接受賢人會的命令,前往普萊迪斯監視塔尋求治療法。……但是,沒能抵達。」

萊因哈魯特帶著羞愧講述自己的失敗經驗。

萊因哈魯特和無能為力的感覺,這種不搭嘎的組合極為少見,但正因他如此懊悔並接受了自己的失敗,所以才如實傳達出這趟遠行的艱險。

「不管怎麼走,都無法接近遠遠看得到的塔?」

「──。恐怕是某種結界。我無法穿越。」

結果沒找到治療方法,最後演變成露格尼卡王國如今得靠王選來爭奪王位的局面。

「剛剛,說是找到了橫跨沙丘的方法。」

「假如相信她……安娜塔西亞大人的話,是這樣沒錯。」

語氣之所以意有所指,是因為剛剛才跟昴講好。

能否信任扮演安娜塔西亞的圍巾多娜?他以言外之意這麼問。

「────」

在會議上,提出「賢者」名字的圍巾多娜斷言可以穿越結界。

可信度方面,好死不死有「艾姬多娜」的名字掛保證。再來就是單純要不要相信圍巾多娜。

對這問題,昴內心迷惘,但已經得出答案──

「我們一定會帶回成果。──可不能說泄氣話呢。」

翹起嘴角,將萊因哈魯特的憂慮一笑置之。

這樣的回答令萊因哈魯特微睜雙眼,之後點頭。

「是說,你那邊也要小心喔。大罪司教……護送敘呂厄斯,光想就是麻煩差事。不要讓菲魯特亂來喔。」

「是呢。可能會被嫌啰唆,但只有這點要請菲魯特大人乖乖聽話。」

說完,可能想到主人吧,萊因哈魯特微笑。他的表情終于恢複成笑容,感受到主仆關系變化的昴眯起眼睛。

菲魯特和萊因哈魯特一開始看起來只有齟齬,現在也還是有爭執,不過有在前進。雖是其他陣營的事,昴卻莫名感到開心。

只是,于此同時──

「萊因哈魯特,你不要緊嗎?」

不經意地道出感受到的些微不對勁,昴自己嚇了一跳。

萊因哈魯特似乎也一樣。他眨眨藍色雙眼,說:

「──。怎麼了,這麼模糊的問題?」

「啊~沒有,我也不太會講……果然是你奶奶的事?」

從萊因哈魯特身上感受到的細微異樣感,原因只能猜想到這點。

跟應該在十五年前亡故的前任「劍聖」──萊因哈魯特的奶奶做出了斷,昴曾聽威爾海姆親口提及。

但是,沒聽萊因哈魯特本人提及內心的創傷。當然,重新知道奶奶死去的他,內心想必有沒法化作言語的沖擊吧。

萊因哈魯特是最強「劍聖」,但並非連內心都是鋼鐵所制。

可是他搖頭,否定昴的憂慮。

「沒事的,昴。我跟奶奶道別了。──所以說,沒事了。」

「這樣啊。……嗯,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聽了當事人的回答,昴乖乖收回擔心的心情。

其實不知道他內心的實際狀況。但既然他本人主張沒事,那就沒有昴能做的事了。──至少現在如此。

「我不會跟菲魯特講,想說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我。我們是朋友吧?」

「──。明白了。到時我會不客氣地這麼做的,朋友。」

微微抬起手,希望他不要逞強,所以昴先這麼說。而萊因哈魯特遲了一下後苦笑,深深點頭。

既然他點了頭,應該就沒事吧。

畢竟萊因哈魯特跟昴不同,是會嚴守約定的人。

7

「啊,昴!你上哪去了?」

「哦,愛蜜莉雅醬,抱歉抱歉。要做的公事太多了。」

跟萊因哈魯特分開後,走回避難所。而發現他後小跑步過來的是愛蜜莉雅與碧翠絲。

手牽手的兩人來到昴面前,娥眉豎目帶著譴責。

「聽你說要去由里烏斯先生……由里烏斯那,結果去病房卻沒看到你,害我們很擔心耶。」

「沒事啊,我有去過病房喔?只不過,那家伙就一副臭臉嘛。可是又沒辦法轉換氣氛,就想說洗洗眼也好。」

「會嗎?我覺得由里烏斯長得很俊美……」

「哼,愛蜜莉雅醬也這麼想?」

「啊,不過我也覺得昴的臉不差喔!越看越有味道!」

「補充的說明很討厭耶!」

愛蜜莉雅連忙訂正,但就算換個方式來說,骨子里還是一樣。

碧翠絲拉了拉對此苦笑的昴的袖子。「嗯?」昴一望向她,她便平靜地說:

「昴,做危險的事的時候要叫貝蒂。讓昴一個人會很危險,會把貝蒂嚇個半死。」

「──。那也是你經常給我的感覺喔。因為你太可愛,我老是很擔心你會不會被糖果給拐跑。」

「貝蒂才不是那麼廉價的精靈!又不是笨蛋!」

碧翠絲氣呼呼地敲打昴,于是昴把她抱了起來。「呼哇~!」然後抱著驚訝的她,跟愛蜜莉雅並肩而行。

「──?愛蜜莉雅醬,怎麼了?」

突然發現,走在旁邊的愛蜜莉雅正看著自己。

「我跟碧翠子玩,那麼稀奇嗎?」

「沒有,這一年來完全不會。照顧自己的精靈是契約者的義務。所以說,哄碧翠絲是昴的職責。」

「講什麼哄!不過,怎麼不符合愛蜜莉雅醬和帕克的關系?我沒印象你照顧過帕克啊?」

「不要挑語病!而且我在昴沒看到的地方,可是有好好照顧他的。像是理毛啊磨爪啊,抱著睡覺等等……」

這些跟精靈相處的模式能否參考,令人懷疑;但講到帕克,愛蜜莉雅的表情就很開朗。

──愛蜜莉雅的胸前,掛著一個加工過的無色魔晶石墜飾。

在跟帕克分離之前,就已經有一條戴在身上片刻不離身的項煉。而這墜飾跟原本的項煉的設計相同。察覺到昴的視線,愛蜜莉雅的纖纖玉指觸碰魔晶石。

「雖然現在還沒存夠能讓帕克出來的瑪那,但再稍微忍耐一下。畢竟,我跟帕克的連結一直都在。」

「全都要感謝碧翠子的努力,還有奇利塔卡的好意。」

原本是談判目標物的魔晶石,奇利塔卡大方地──不,是作為解救都市的謝禮,送給了愛蜜莉雅。

托此之福,當初前來樸利斯提拉的目的圓滿達成。只是取而代之的,在樸利斯提拉增加的新目的變得又多又重。

──會忍不住去想,就不能做得更好嗎?

「吶,昴。看那邊。」

「──?怎麼了,愛蜜莉雅醬。有什麼……」

突然被戳肩膀,昴轉頭,然後朝微笑的愛蜜莉雅指著的方向看去,因而屏息。

遠處是曾經美麗的樸利斯提拉街道,現在處處都有慘不忍睹的痕跡。那是魔女教施暴、亞獸肆虐、昴一行人奮戰的結果。

而在那荒廢的光景中,有男童和女童手牽手跑過。兩個都是曾見過的人,他們的表情則是放心和明確的微笑。

「魯斯貝爾和提娜……」

原本在魔女教的惡意下,會陷于極大危險的孩童。

曾看過他們的死狀、哭臉、拚命的樣子。所以決定必須拯救他們,希望他們被拯救。而現在,他們手牽著手在奔跑。

在發生許多悲劇的城市里,單單為他們的平安無事感到開心,或許很不應該。

「不過,那是昴和我們大家一起達成的喔。」

「────」

「一定是昴想了非~常多我都



想不到的事。我想你也因此煩惱了很多。」

視線朝上仰望他的愛蜜莉雅的針砭,讓昴的臉頰微微一僵。

腦海掠過與圍巾多娜的對話──前往「賢者」所在的監視塔的不安,同時還有菜月·昴被迫選擇的迷惘。

面對把這些藏在心里什麼都沒說的昴,愛蜜莉雅眯起藍紫色的眼睛。

「如果不想講就算了。可是,一旦你決定要做什麼,一定要告訴我喔。真的很煩惱的話就好好商量。只有這個,要跟你約定好。」

「約定嗎。」

「對,昴不擅長遵守的約定。但做約定又很擅長喔?」

「哇喔,愛蜜莉雅醬難得諷刺耶。」

從之前對約定的態度來看,也難怪愛蜜莉雅會給予如此辛辣的評價。

朝昴淺淺一笑,愛蜜莉雅伸出小指。看著那只小指,昴重新把碧翠絲扛好,然後抱住吵嚷著「要干嘛!」的幼女,輕輕地以自己的小指勾上去。

「打勾勾牽小手,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

「打過勾勾啰。」

手指分開。愛蜜莉雅繼續豎著小指,對著昴笑。

「昴,這樣算來你要吞幾根針?」

「這個嘛,我想還不到一萬根。」

「那麼,就真的不要到一萬根喔?」

「嗯啊。」愛蜜莉雅宛如在祈禱的這番話,昴簡短回應。

對這答案感到絕對放心──這點對愛蜜莉雅而言大概很困難吧。原本,她應該就不是為了放心才跟昴立下約定的。

因此,這個約定對昴而言是鑒戒。

『……拿這點好處,是可以被允許的唄。』

剛剛圍巾多娜給的誘惑在腦內響起。

這點好處,可以允許昴拿取。真的可以嗎?

誰可以原諒利用這機會占便宜的菜月·昴?

「答案會出來的。──在回到宅邸之前,絕對會。」

話雖如此,真不愧是名字跟那個惡質魔女相同的人。

是個會確實戳中人心最脆弱部位的人。

「真是討厭……」

「你剛剛說什麼?」

「沒有。這個扛人的方法,可以盡情拍碧翠子的屁股喔。」

「講那什麼話!趕快放貝蒂下來!要像對待花朵一樣溫柔!」

「哈哈哈哈!」

「不要邊笑邊拍貝蒂的屁股啦──!!」

扛著吵翻天的碧翠絲,昴跟著走在前面的苗條身子──跟著不時回頭,看起來很想加入的愛蜜莉雅。

──明明受到這麼多恩惠,明明被拯救了這麼多次。

要是另一名他所期望的少女也在這里的話就好了。一面對自己這樣的「強欲」感到驚訝──

菜月·昴在水門都市的戰斗,就此拉下幕簾。

──下次的故事將會前往沙之塔,如今便先平靜度過。

《完》

(插圖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