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章 屬于各自的夜晚



與旭姬他們會合之後,陽翔的大腦就跟CPU短路一樣,像是已經燒壞了。

但他依舊無法改善腦袋的過熱狀態,心情遲遲沒有平複下來。

後來好不容易跟同伴互道晚安,准備登出游戲時——

「陽翔,發生了什麼事嗎?你怎麼好像怪怪的?」

在即將下線前,就連旭姬也忍不住上前關切。她一臉訝異地看向咲月與陽翔的模樣,深深烙印在陽翔的眼底。

雖然咲月的情況沒有陽翔這般嚴重,不過旭姬似乎僅憑咲月那難以平靜下來的態度,猜出兩人之間肯定發生什麼事。

至于克萊布,偏偏這時沒有捉弄他們。

「呼……」

到了就寢時間,陽翔鑽進被窩後,自然而然地深深歎了口氣。思考這種平日從未接觸過的問題,大腦總會特別疲倦。這就跟臨時挪動平時不常使用的部位,令身體吃不消的情況十分相似。

咲月說過的一字一句,鮮明地浮現在腦海里。

『你現在就邀請我,一起去參加明天的舞會。』

咲月的聲音里帶有一股決心。

即使滿臉羞紅,仍舊露出一副平日從未見過、意志堅定的模樣。

『原則上都是男女配對參加,而且是由男性邀請女性。至于邀請在舞會里共舞的對象——說穿了就是自己的心上人。』

克萊布的這句話閃過腦中。

正因為咲月沒有明確地說出口,反而讓陽翔更加清楚明白。

——意思是,咲月喜歡我。

陽翔從未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以此為線索,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終于明白自己至今為何會多次惹咲月生氣。

當初覺得咲月老是沒來由地發脾氣,想想絕大多數都是自己與旭姬或其他女生扯上關系的時候。

一想通咲月是在吃醋之後,不管是制作戒指當時以及其他情況,有太多事情都讓人有跡可循了。

咲月大概是這樣想的——陽翔怎會這麼遲鈍,他何時才會明白自己的心意。

縱使咲月未曾直接說出口,如今回想起來,根本是再清楚不過了。

但是——

「為什麼是我……」

相較于陽翔,咲月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她沒有敗給失去旭姬的打擊,考上了好學校,留下好成績,步上人生的康莊大道。

為何她會喜歡上像陽翔這種直到與旭姬重逢之前,活得行尸走肉的男性……等等。

『我從小學以來……就一直喜歡著你。』

——既然如此,咲月是遠在發生那起事件之前,就一直喜歡著我嗎?

在與旭姬重逢當時,咲月已經找到陽翔了。

隔天,她就登門拜訪陽翔。

一直以來不斷在幫助陽翔。

要是沒有咲月,陽翔應該仍擺脫不掉那些多余的煩惱,就這麼得過且過地浪費時間,或許也不會登入《Re'Union》。

「我……對于咲月……」

——我有喜歡咲月嗎?

至少能肯定並不討厭她。

與她在一起時,並不會感到排斥,甚至大部分時候都覺得很開心。

咲月對自己而言既是重要之人,也是同伴。心中存有感謝,很多時候,都承蒙她的幫助。

無論是被她臭罵一頓,或是她笑臉盈盈地看著我,每件事對我而言都是珍貴的回憶。

既然如此,為什麼——

「我會沒辦法接受她的告白……」

陽翔之所以感到猶豫,有部分原因確實是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

但還有一個更重要且曖昧不明的理由,阻止陽翔從口中說出回答。

比起六年前,咲月可說是女大十八變,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她之前也被大學生搭訕過,即使這情況稱不上是稀松平常,她曾多次被人告白也不足為奇。

甚至令陽翔不禁認為,自己與咲月在一起,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如果她告白的對象是貴法,陽翔反而還比較能接受。

「為什麼是我啊……」

各種話語跟思緒,不停在腦子里打轉。

既然自己至今從未看穿咲月的心意,無論想再多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但是陽翔又陷入或許自己能夠找到頭緒,猶若無底泥沼的深淵之中,拚死不斷掙紮。

「……到頭來,只是看我要不要邀請咲月參加舞會吧。」

假如——

陽翔給出同意的答覆,選擇接受咲月的心意,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他們將在被稱為相親活動也不足為奇的舞會上一起跳舞,周遭之人都會認定他們是一對情侶。

時下風氣是會讓大家在VR網路游戲里的關系,直接反應在現實生活中。

換言之,陽翔與咲月在現實中也會成為情侶。

陽翔在腦中幻想,自己和咲月一起走在路上的情況。

兩人相約在車站見面,咲月對著遲到的陽翔發脾氣。

一起參觀游樂園或動物園時,咲月一如自己的年紀那樣嬉鬧著。

午餐時間,咲月大快朵頤吃著甜點。

每一個畫面都很容易在腦中想像出來,卻又令陽翔覺得與往常沒有太大分別。

因此,陽翔才會像是想延續這種生活地接受告白。

不過他又認為,這麼輕易接受告白會很不妙。

到最後,僅僅思考是否接受告白,睡眠時間就不斷減少。

原本顯示于時鍾里的日期已經遠去,切換成全新的一天。

「話雖如此,我非得在今天做出結論不可。」

舞會已近在眼前。

老實說,陽翔對于舞會本身並不感興趣,甚至希望臨時中止算了。

或是現在立刻染上無法登入游戲的怪病。

但是,這些想法都很不誠懇。

咲月並非一時興起才說出這種話。

這麼做,勢必需要莫大的勇氣以及覺悟。

「不過……」

心中又有另一個害怕得出結論的自己。

陽翔總覺得在得出答案後,會徹底改變他們之間的關系。

「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陽翔他們已不是小學生了。

現在都已是高中生,正處于逐漸成為大人的時期。

男女關系也會大幅變動,再如何掙紮也無濟于事。

所以,至少自己要誠懇面對。

「這下子,我肯定睡不著了……」

忽然間,放在枕頭邊的With發出收到訊息的提示音。

——難道是咲月在催促我嗎?

陽翔慌張地深呼吸,同時看向With的螢幕。

寄件者不是咲月。陽翔暫時松了一口氣,但在看清楚對方的名字後,又感到十分困惑。

「貴法……?」

訊息的內容

『你現在馬上來旭姬的墳前。』

就是如此精簡。

沒有先打任何招呼,也沒有寫上任何理由,而且是不由分說的命令句。

其中最令人意外的一點,是他主動聯絡陽翔。

「他像這樣沒先打招呼就直接聯絡的情況……總覺得很令人懷念。」

這種相處方式,跟就讀小學時一模一樣。

陽翔以前從未在意過這種事。

每次他傳送訊息給〈昴宿〉其他成員時,寫信方式也是半斤八兩,有時還會被貴法以及咲月提醒自己的文法不太正確。

「可是,為何要約在旭姬的墳前啊……」

基于地點的關系,給人一種事情並不單純的感覺。那里並不是晚上會想接近的地方。

既然貴法這麼晚還約人過去,陽翔自然是非去不可。

相信貴法是不會沒事忽然找人出去的。

盡管覺得天氣變得有點冷,陽翔仍起身下床,換上外出服。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陽翔簡短地回覆後,在玄關穿上鞋子。由于家人都已經入睡,陽翔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

「貴法的理由……等去了就會明白。」

語畢,陽翔一腳踏入看不清前方的黑夜之中。

走了二十分鍾左右,陽翔抵達旭姬下葬的寺廟附近。

進入山路,沿著狹窄的石階往上走,不久後便看見一間寺廟。在跨過大門後,陽翔繼續往深處走去。盡管已是深夜,入口也沒有封閉。

沿途並非沒有照明,氣氛卻詭異得讓人以為自己迷失在其他的世界里。

大概是位在高處的關系,明明正值夏季,氣溫完全不會悶濕,可說是涼爽舒適,更是突顯出這里與住宅區之間的差異。

在《Re'Union》里,也存在著幾處這種地方。四周空氣相當混濁,又一片陰暗,彷佛整個空間都在黑暗的支配之下。

陽翔用With的螢幕來充當照明,朝著旭姬的墓地前進,很快就發現墓前站著一名熟悉的訪客。

「貴法……」

「你來啦。」

貴法有如想挑戰暗夜般,身穿以白色為主的襯衫與運動棉褲,



站在夜里是更加醒目。

貴法一直注視著墓碑,完全沒看陽翔一眼。

陽翔循著貴法的目光看向墓碑,發現上面供奉著鮮花。是旭姬最喜歡的桃色非洲菊。盛開的非洲菊,彷佛把周圍都照亮了。

「那朵非洲菊,是貴法你帶來的?」

「這是我家栽培的。每當非洲菊盛開時,我就會帶來這里供奉……希望能讓旭姬開心點。即使明白她還活著,經過六年的時間,這已成了我的習慣。」

「是嗎?對了,記得之前也看過這個非洲菊……」

陽翔跑來挖開旭姬的墳墓時,也同樣供奉著非洲菊。

「沒錯,就是你突然跑來挖墳的那天。」

「咦……所以你也看到啦。」

陽翔的表情變得很尷尬。

他並非感到害羞,而是一想到被咲月以外的人看見那幕光景,就有一股煩悶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並沒有想看到那些。」

語畢,貴法終于轉身看向陽翔。

「我喜歡旭姬。」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陽翔的心髒用力一震。

心中纏繞著一股郁悶的煩躁感。

「我從小學就一直喜歡著她,被她的笑容拯救過無數次,所以這次輪到我來拯救她了。」

貴法對于旭姬的思念。

即使是對于這類情感相當生疏的陽翔,或多或少也有所察覺。

特別是自從登入《Re'Union》之後,貴法對于旭姬的一言一行,都已超出朋友的范圍。

「但是旭姬在GAME OVER之後,甚至撒手人寰。」

陽翔默默傾聽著貴法的話語。

「我真的饒不了你,無法原諒未能在《UNION》里保護旭姬的你!」


「……我從以前就清楚明白這件事,但我問你,你就能夠保護旭姬嗎?」

「現在的我,已經能保護她了!」

「你憑什麼說這種話!」

「因為她就是我的一切。」

貴法神情認真地說出這句話。

「只要是為了旭姬,我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假如你有這份覺悟……應當能夠站在旭姬的面前才對。」

陽翔的內心越來越煩躁。

並不是因為貴法重提小學當時說過的話語。

可是陽翔卻無法找出令他心煩氣躁的根源。

「但是旭姬她……!」

貴法說到一半突然噤聲。

他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你是為了吐苦水,才約我出來嗎?」

「不是,我只是想向你宣布一件事情。」

貴法深呼吸一口氣。

在這片寂靜的空間里,就連蟲鳴聲也不見了。

「我要邀請旭姬參加舞會。」

陽翔錯愕地倒吸了一口氣。

換言之,貴法決定向旭姬告白。

「……為何你要特地跟我說這種話?」

「你不懂也無所謂,我並不打算徵求你的同意。不過賭上我的尊嚴,有件事我非得對你說清楚不可。」

事已至此,陽翔仍看不透貴法的用意,以及自己心情煩躁的原因。

「隨你高興就好。」

陽翔吐出這句話後,貴法迅速走近,一把揪住陽翔的衣領。

而且用力到幾乎快弄傷自己的手。

陽翔襯衫上的扣子,直接被扯了下來。

「我……就是看不爽你這種態度。」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

「不對,換作是以前的你,在被人揪住衣領時早就反擊了。快給我回想起來,打贏這樣的你根本毫無意義。」

「我聽不懂你想說什麼。」

「既然如此,你就繼續一知半解地等著挨揍吧!」

貴法舉起右手,一拳紮實地打在陽翔的臉上。

陽翔一個腳步不穩,跌坐在地。

「唔……!你干嘛啦!」

「起來,讓我確認你的覺悟。」

「什麼覺悟!我根本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也無妨!你就維持這樣的無知,徹徹底底從我的世界中消失!能夠保護旭姬的人,果然是我!」

「你……別胡說八道喔!」

陽翔站起身來,打算回敬貴法而揮動拳頭。

卻被人輕松躲開,臉頰硬生生吃了一記反擊。

陽翔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呃啊!」

隨即又被人賞了一記掃堂腿。

因為陽翔早已站不穩,就這麼被人輕松踹倒,再次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只有這點程度啊。六年的光陰還真殘酷,讓你我的本事有著如此懸殊的落差。」

「你、你有學格斗術嗎……?」

「空手道與柔道都有段位,劍道也有學過,合氣道只接觸過皮毛。」

「學過武術的人,居然還率先動手打人。」

「所謂的力量,就該在必要時發揮出來。」

所以你是拿來欺負弱者啰——陽翔把這句話吞回肚里。

弱者。

用這兩個字來形容此刻的陽翔,可說是再適合不過。

不過,陽翔僅存的尊嚴,無法容許自己承認這種事。

「來吧,趕緊想起過去的自己,盡管放馬過來!如此一來,我才能夠確信自己已經超越你了!」

「你少在那邊自說自話!」

陽翔站起身子,縱使雙腿發軟,仍強忍痛楚面向貴法。

「沒想到你我實力相差這麼多,那我就繼續自說自話吧。旭姬應該待在我的身邊,根本不該是你!」

「你也沒資格說這種話!」

陽翔再次出手,但仍不敵貴法。

貴法這六年來一直勤練武術,自甘墮落的陽翔想與之較量,簡直是自不量力。

就算在《Re'Union》里取回力量,終究僅限于游戲世界。

兩人在現實中,能力方面有著天壤之別的落差。

而且這是光靠才能(sense),也無法彌補雙方差距的世界。

「無論是在《Re'Union》或現實,你都贏不了我!但是……為何偏偏是你!」

「你究竟想說什麼!」

「為什麼旭姬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不對,真要說來是旭姬為何要保護你!?」

「……所以你甯願死掉的人是我嗎?」

「對啊,任誰看了現在的你都會這麼認為!若是當時死掉的是你,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貴法的這句話,刺進陽翔的心中。

『是你害死旭姬的!』

比起當年的話語更加深入,甚至貫穿陽翔的心底。

如果是過去的陽翔,或許不會放在心上。

但是,陽翔親眼見識過。

自己GAME OVER後的那個世界。

旭姬維系著〈昴宿〉之間的羈絆,等待陽翔歸來的世界。

對陽翔而言,那里也是理想世界。

甚至令人不會在意六年來的空白。

因此,貴法說得十分正確。

若是陽翔死去的話,世界就不會扭曲成現在這樣。

這句話一針見血——使人不得不承認。

但是——

「我說什麼都不能認同那種事!」

陽翔一把抓住貴法。

貴法卻輕松化解,順勢將陽翔往側面一拋。

陽翔來不及調整姿勢緩沖,以背部重摔在地,一股酥麻的痛楚襲向全身。

「你就趕緊承認,該死的人就是你!」

貴法以銳利的目光射穿陽翔的眼眸。

「沒這回事,我絕不認同。」

陽翔否定了那個世界,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守護這個世界的旭姬。

倘若認同死去的人應該是自己,他就不會返回這個世界。

「看來笨蛋除了一死,根本無藥可醫。」

「貴法,我覺得你也笨到跟我是半斤八兩……」

「你這個笨蛋沒資格說我!」

陽翔勉強站起身來。

他的衣服已被磨破,身上各處都有擦傷。

不過,他的眼神尚未死去。

「回答我一件事,貴法,你喜歡旭姬的哪一點?」

貴法嗤之以鼻地回應:

「為何我非得回答你這個問題。」

「就叫你快說啊!」

貴法眉頭一皺,發出歎息說:

「我剛才說過了,我從以前就喜歡旭姬。不管是她輕松克服難關的模樣,以及事後所展露的笑容。她在幫助我時,總是那麼耀眼!從那時開始,她就擄獲我的心,我已深深愛上她的一切。她那宛如太陽般的燦爛笑容,對我而言就是一種救贖!」

乍聽之下,貴法似乎已將旭姬奉為女神,或是在因緣際會之下,讓他真心這麼認為。

這番話應當沒有一絲虛假。

貴法認真無比的表情,讓人不疑有他。

可是,陽翔卻無法接受貴法的說詞。

「我果然不能把旭姬交給你。」

「你說什麼…



…」

「你到底在看著旭姬的哪里?」

「我從以前就看著她——」

「你該看著的是現在的旭姬。所以我才說你是笨蛋,貴法。」

貴法整張臉都僵住了。

「你喜歡的是小學時期的旭姬,根本沒有關注過現在的她。」

「兩者有何分別?她從當時就總是笑口常開,笑容滿面地迎接我!」

「所以才說你沒有看著她,她與當年已經不一樣了。她有著跟現有年紀同等成熟的思想,不是毫無底線地做蠢事。她私底下其實很想念雙親,還會為此而落淚。反觀你是怎樣?她的笑容很燦爛,像個太陽一樣。如果你喜歡她,好歹也去明白她的心願啊!她引頸期盼〈昴宿〉複活的心願!」

「我會讓〈昴宿〉複活,但是已經不需要你!一切都由我來運籌帷幄!」

「就說你太狹隘了!旭姬的心願是〈昴宿〉全員到齊!少去一顆星星都不行!像你剛才說願意為了旭姬犧牲自己,這對她來說可是大錯特錯的做法!若是你喜歡旭姬的話,就打破這種小家子氣的外殼,把你最討厭的我也算進去啦,你這個孬種!」

「竟敢給我大放厥詞……!」

——我為何會氣憤到這種地步?

陽翔將心中思來想去的疑問——一口氣凝聚成確切的話語。

「因為,我也一樣喜歡旭姬!」

整件事就是這麼單純。

不論是無法立刻接受咲月的告白——

對于替旭姬擅作主張的貴法感到火大——

願意賭上一切去保護旭姬的決心——

上述一切都在心中得到完美的整理。

「所以……我不會輸給你的!」

「你可終于承認了……既然如此,打贏這場決斗的人才准去邀請旭姬,沒問題吧!?」

貴法拿出真本事發動攻勢。

他毫不猶豫地揮拳揍向陽翔的臉頰,重擊陽翔的心窩。

每一拳,都是打從心底要讓對手屈服。

但是——

「像這種預料中的攻擊,想撐住並不難!」

陽翔不再丟臉地倒下,而是咬牙熬過去。

他並非發動了才能。

也沒有發揮未知的力量。


不過他有活用在《Re'Union》里戰斗的經驗。

他藉由無論看見何種攻擊都絕不退縮的眼力,以及面對何等對手都絕不屈服的膽識,以微乎其微的移動避開致命傷。

來自敵人的刀槍、獠牙與利爪、火炎和冰凍攻擊——

陽翔至今總是擔任眾人的盾牌,游走在槍林彈雨的最前線。

只不過是一個人揮出的拳頭,他根本看不進眼里。

「就算這樣,人的耐力仍有極限!這下子就結束了!」

貴法使出渾身解數揮出一拳,直逼陽翔的眼前。

陽翔單看一眼即可明白,自己已來不及閃躲。

在拳頭即將打中臉頰之際——陽翔居然往前壓低身軀。

他明白貴法的拳頭將會紮實地打在自己臉上,仍往前跨出一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在旁人眼里,這完全是自暴自棄的舉動。

相較于貴法總是保持快、狠、准的拳法,這一拳可說是奇慢無比。

但是兩人同時擊中對方。

陽翔的拳頭終于打中貴法。

而且是准確命中下巴。

堪稱是命懸一線的反擊。

「嗚、唔……!」

貴法單膝跪地。

陽翔也如同耗盡力氣般倒了下去。

「如何……啊?我在你那張游刃有余的臉上賞了一拳喔。」

「哼!只不過是挨了一拳,看我馬上——」

貴法隨即准備起身——最後卻作罷了。

「既然如此,要我揍你幾拳都行。」

陽翔撐起上半身,重新站了起來。

此時他已遍體鱗傷,傷勢嚴重到路人看了都會趕緊報警。

但是他的眼眸,仍顯得炯炯有神。

彷佛在這片昏暗的環境里,綻放出璀璨的光輝。

甚至使人產生錯覺,宛如墓園里顯現微弱的光芒,逐漸聚集在陽翔的身邊。

像是為了彰顯他的外號,【獅子心王】。

眼前這頭負傷的獅子,眼中寄宿著堅強的意志。

能夠從那雙眼神感受出來,他是絕對不會死心放棄。

只要仍有著一口氣在,就會不斷從地上爬起來。因為陽翔從《UNION》起,不管何時或身陷多麼絕望的處境,他都一定會重新站起來。

「來啊,給我站起來,貴法,我只是給了你一拳喔。」

縱使態度強勢,陽翔已是步履蹣跚。

他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只要被輕輕一推,就會直接倒下。

貴法注視陽翔一段時間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停手吧。」

「……啥?」

陽翔訝異地皺起眉頭。

「這場鬧劇,只是為了確認你的覺悟,再繼續下去也毫無意義。至于邀請旭姬參加舞會……彼此就互不干涉吧。」

「你這小子,把別人像這樣痛揍一頓,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要是不這麼做,就無法聽見你的真心話。若是沒有親眼見證你的這份意志,我是絕對不會認同你的。」

陽翔虛脫地吐出一口濁氣。

確實繼續那樣煩惱下去,有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察覺自己的心意。

不過陽翔的內心仍是五味雜陳。或許有理由算得上是足以讓他向貴法道謝,但由于現在全身發疼,反倒令他很想大聲抱怨。

「……是嗎?那我先走了。」

陽翔搖搖晃晃地轉身背對貴法。

「陽翔。」

貴法忽然出聲喊住陽翔。

「干嘛?」

「我只認同你剛才的最後一拳。」

「……你這句話,我就當作是贊美吧。」

陽翔緩緩地走出墓園。

他的心髒到現在仍劇烈跳動,渾身上下也疼痛不已。

「痛痛痛。真是的,既然有學過武術,至少也該手下留情啊。」

話雖如此,陽翔的心情卻莫名痛快。

「可以在現實里使用才能一事,果然是唬人的吧,艾莉希亞。」

陽翔輕笑一聲,可是現場有一股微弱的金光,猶若尾隨他的背影似地隨風而逝。

▼▼▼

貴法跪在旭姬的墳前,遲遲沒有起身。

「……唔!」

盡管先前對陽翔誇下海口,但是雙腳卻完全使不上力。

想必是剛才被人全力擊中下巴,半規管暫時失靈了。

就算貴法想要起身,實在是力不從心。

如果繼續纏斗下去,誰勝誰負就很難說了。

「真是個讓人不爽的家伙,從以前就老是這樣,每次都在關鍵時刻發揮實力……」

那一拳只能說是相當好運。

卻又不得不讓人認同,那記攻擊里帶有堅定的意志,以及過去那種足以讓貴法認同陽翔是自身勁敵的強大力量。

貴法並沒有承認自己落敗,可是有一股挫敗感滲入心中。

他下意識地握住脖子上的那條項煉。

貴法的手掌里,有兩枚焊接起來的戒指。

一枚是貴法的。

另一枚是旭姬的。

這是貴法特別拜托旭姬的母親,成功分得的一件遺物。

他把戒指焊接成∞的形狀,為的就是盡可能與旭姬在一起。

祈求兩人的羈絆能夠永遠延續下去。

無論是意志消沉的時候。

或是想說喪氣話的時候。

『我們對手中的戒指發誓,大家要永遠在一起!』

貴法一直認為,是這枚戒指支撐著自己。

「但是……我錯了。」

那只是一種依附。是自己擺脫不了過去,一直執著于過去。

這應當有化成一股讓貴法堅定往前走的力量。

但他是否有步上正途,就得打上一個問號。

「雖然很令人不爽,確實一如陽翔說的,我太執著于過去的旭姬……」

由于旭姬保有與以前一樣的外貌,導致貴法一直維持著過去的方式在看待她。

他對旭姬的思念,就算在旭姬死後也不曾改變過。

即使經過六年,甚至還不減反增。

不過,這份思念是針對昔日的旭姬。

反觀陽翔,他在與旭姬一同冒險的過程中,心境相較于過去已逐漸變化——不對,稱之為「進化」會更為恰當。

「越想就越是令人火大。」

貴法不得不承認。

現在的他,已把自己的世界封閉起來。

此時——貴法忽然想起他自以為是地對希說過的一句話。

那就是『只要你無法主動去打破封閉自我的外殼,也就不會有所成長。』

明明是自己說過的話,如今聽來卻分外刺耳。





……我非得與這段過去訣別不可。」

焊接起來的兩枚戒指,貴法以左右手分別握住一邊。

他和旭姬的戒指,宛若當年的儀式那樣緊緊相連。

貴法使勁一掰,相連的兩枚戒指便應聲分開了。

「我已經不需要這個了。」

我要和她踏上全新的道路。

這已是自己不再需要的物品。既然如此,就得物歸原主。

「……看樣子,我也沒資格指責陽翔破壞墳墓。」

貴法稍稍挖開旭姬墳上的土壤,把旭姬的戒指埋進去。

然後從墓碑前退開,輕輕拍掉手上的沙土。

接著他露出莫名開朗的神情,正眼看向墓碑。

「我暫時不會再來這里了,因為我要去見現在的你。」

貴法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嘉年華最終日——

也是舞會當天。

咲月早早就登入游戲,抵達會場門口。

她盛裝亮相,穿著為了這天特地准備的禮服。

純白色的內襯外穿著一件群青色高雅宴會禮服的咲月,于在場眾多窈窕淑女之中,仍是特別醒目的存在。即使身上那套普通禮服並不帶有任何特效,卻令她散發出一股充滿氣質的存在感。

從剛才起,就不斷有男性孤注一擲地上前向她搭訕。

「不好意思。」

盡管冷漠地拒絕對方,但這已經是第八人,令咲月不禁感到疲憊。

不光是這八位烈士,仍有人虎視眈眈地等在一旁,再加上咲月無自覺地吸引著已有舞伴的男性目光,可說是罪孽深重。

不過她一片癡心等待的對象,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終于抵達現場。

大概是這名男子還懂得察言觀色,換上一套合乎時宜的穿著。

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今天臨時買來的。

咲月不自覺地心跳加速。

她抱著祈求老天爺保佑的心情,等待該名男子——陽翔來到身邊。

「咲月,抱歉,讓你久等了。」

真是的。

明明引頸期盼的那個人已前來赴約,可是咲月的心情一口氣沉到谷底。

因為光看他的表情,咲月就明白了。

也不想想我注視著你多少年了。

接下來會得到怎樣的答覆,咲月早已瞭然于心。

「抱歉,咲月,我不能跟你一起參加舞會。」

這是咲月最不願聽見的一句話。

至今累積的一片真心,就這麼逐漸崩塌瓦解。

不管接下來的話語再溫柔,無論接下來的言詞再真心。


得到的答覆終究不會改變。

咲月最想聽見的回答,就算再不可能成真或撒謊騙人也行,就是希望陽翔願意與她一起參加舞會……

「……這樣啊。」

咲月光是說出這句話,就已瀕臨崩潰邊緣。

她的心情難以平複,甚至令她無法保持理性。

她有一股現在只想癱坐下來的沖動。

「真的很對不起。」

陽翔真誠地鞠躬道歉。

他的表情前所未見地真摯,誠懇地向咲月道歉。

想必他是從來沒有這麼煩惱過,拚了命在思考這件事。

陽翔確實有接收到咲月至今對他的思念吧。

就算如此。

這份情意依舊未能傳入他的心中,無法引起他的共鳴。

「……」

你想與誰共舞呢?這個愚蠢的問題差點脫口而出。

這種心知肚明的問題,還有什麼好問的。

就只是讓自己被迫面對現實罷了。

咲月自然而然地斂下眼簾。

——我現在是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這模樣實在是無法見人。

自己說什麼都辦不到以笑容送走眼前的他。

「既然如此……你就趕快去吧。」

咲月低著頭,伸手推向陽翔的胸口。

「就叫你……快去呀。」

再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會隱忍不住。

會被一股不惜拋下所有也想恣意哭喊的沖動給沖昏頭。

「抱歉,咲月。」

就算再如何道歉,也得不到任何安慰。

「……這套禮服很適合你喔,我是說真的。」

這明明是好想從他口中聽見的台詞,可是咲月現在完全高興不起來。

他以往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台詞,為何偏偏挑在這種時候說呢!

「那我走了。」

陽翔從咲月的面前轉身離去。

「……嗚。」

眼角已滲出淚水。

現在根本無法抬起頭來。

但是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放聲大哭,咲月的尊嚴是絕不容許自己這麼做。

「你被甩啦。」

一旁傳來彷佛又在她的悲傷上澆了一桶冷水、絲毫不留任何情面的話語。

咲月是不可能聽錯的。這股聲音,是來自于站在身旁的貴法。

「……你來這里做什麼,我還以為你去找旭姬了。」

咲月強忍淚水,開口提問。

「你這麼說是基于天然呆?還是故意數落人呢?」

貴法先是難以啟齒地止住話語,接著莫可奈何地解釋說:

「我被甩了。她清楚明白地對我說,她不能和我參加舞會。」

「就算是這樣,瞧你似乎一點都不懊惱,我還以為你會更加失控呢。」

「還好啦,就只是稍微看清楚現實了。畢竟我必須擁有更寬闊的視野。被人拒絕,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咲月輕輕發出歎息。

「那我們都是被甩的人啰,跟以前一模一樣。」

彼此都是親眼撞見,當時旭姬和陽翔交換戒指的人。

這六年來,他們的內心總是充滿挫敗感。

「說得也是,真的都一樣。」

難道他們原本就料到會發生今天這種情況嗎?

兩人都是心中的思念被無情毀去,無處發泄自身的情感。

但是——

「而且依照無法死心放棄的部分來說,我們也都一樣。」

咲月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稍微眨了眨眼睛。

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因為這句話通通倒流回去。

「你還不放棄呀,真是個死纏爛打的家伙。」

貴法露出無所畏懼的淺笑。

「比賽才剛拉開序幕。過去只是過去,如今我終于能向前看了。對我而言,這場勝負才正要開始。」

「真受不了你,居然說比賽才剛開始。一個人再不服輸,也該有所節制喔。」

「怎麼,難道你已經決定退出了嗎?」

「不許你替我擅作主張。」

咲月往前方看去。

「就算被迫面對現實,我的心意仍沒有任何改變。畢竟……陽翔終于明白我的心意了,所以接下來還很難說。」

「你果然是個堅強的女孩子。」

「從你的口中聽見這句話,不知為何覺得挺火大的。」

逐漸有人湧入會場。

較早參加的人們,已經開始跳舞了。

「若是讓旁人認為自己被甩,總覺得不太甘心……你願意與我共舞嗎?」

貴法伸出一只手,以說笑的口吻邀請咲月。

咲月深呼吸一次,最終回握住眼前的那只手。

「好吧,瞧你也多少變得有男子氣概,本小姐就答應你吧。不過要我與你締結永恒之愛,我可是敬謝不敏。」

「……你好歹也說得婉轉點吧。」

貴法無奈地輕笑出聲。

「我可是因為被甩而傷透了心。你既然身為男人,這點小事就忍讓一下呀。」

「單就傷心這部分,我也差不多啊。」

「啰嗦,若是你不好好扮演護花使者,共舞時我就狠狠賞你一腳。」

于是,咲月與貴法沐浴在柔和的燈火之下,以流暢的步伐翩翩起舞。

他們品嘗著戀情未果的苦澀滋味。

抬腿跨出下一步。

▼▼▼

被咲月送走的陽翔,快步朝著旭姬的身邊飛奔而去。

踏出的每一步都略顯不穩。像奔跑這種單純的行為,陽翔現在卻覺得異常困難。

「她在哪……?」

陽翔環顧四周——有了。

即使那個人站在室內的角落,視線也受到擁擠的人牆所影響,陽翔仍用目光捕捉到她的身影。

「啊、陽翔……」

來到旭姬面前的陽翔,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是前所未見地劇烈。

身穿一席純白色禮服的她,與平常簡直是判若兩人。

旭姬為這天所准備的禮服,應該就是用之前與陽翔一同收集來的銀狼毛所制成。為了更加凸顯禮服本身的白色,布料上巧妙地使用了各種銀色裝飾。

在發色的襯托之下,旭姬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日本人。她那惹人憐愛的模樣,就算說她是某國公主,也會讓人信服。

親眼目睹她這超乎想像的變化,陽翔不禁有些



退縮。

老實說,腦中隱約閃過一股想轉身逃走的沖動。

不過這麼做,對于送走自己的咲月來說,根本是一種侮辱。

「旭姬。」

「——嗯。」

陽翔從正面注視著旭姬。

然後將手往前伸去。

「你願意和我一起跳舞嗎?」

旭姬倒吸了一口氣。

應當只是短短幾秒鍾。

陽翔卻如坐針氈,像是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

是接受?還是拒絕?

能換來的答案是如此單純,等候的期間卻令人提心吊膽,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在微微顫抖。

陽翔不想讓自己沒用的一面暴露在旭姬面前,可是他就連故作鎮定都辦不到。

「你願意跟我跳舞嗎?」

稍早之前,有聽過類似的話語。

就是昨天一起出門之前,旭姬這麼詢問過陽翔。

那時,兩人是順應當下的情況一同外出,但是這次不一樣。

此刻非說不可的台詞,就只有一句。

「你是我唯一的選擇。」

陽翔語氣堅定地說出這句話。

旭姬綻放出一張超乎以往的燦爛笑容。

看她的表情,彷佛終于等到了這句話。

她的臉頰自然而然地染上代表欣喜之情的紅暈。

「嗯!」

旭姬點頭同意,握住陽翔的手。

陽翔安心得差點腿軟,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但是,旭姬沒有留時間讓他松一口氣。

她拉著陽翔的手,往舞池的中央走去。

「我們站在中間跳舞吧,陽翔,這樣一定更有意思!」

陽翔微微一笑。

——沒錯。

這才是旭姬。

她是我心儀的女孩子。

旭姬接受邀請的那份喜悅,讓我的心中逐漸充滿一股既溫柔又安穩的感覺——

「沒問題,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嗯,那就麻煩你擔任護花使者啰!」

兩人在閃耀的星空下跳起舞來。

但是他們有時抓錯拍子、踩到彼此的腳、搞錯舞步的方向……

動作笨拙得實在稱不上是跳舞。

不過這天對兩人而言,是個特別的日子。

共舞的兩人,臉上顯露出遠比在場任何人都更為幸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