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無法一成不變 appendix1 面具有情



1.獨

那個男人沒有名字。

因為他獨來獨往,不需要稱謂。

那個男人沒有臉。

他戴著木雕面具,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或許吧。

「……肚子……好餓……」

在一個靜謐的夜晚。

面具男站在一處農家前。

眼前有一棟稻稈屋頂的房舍,還有同為稻稈屋頂的倉庫,然後依舊是同為稻稈屋頂的家畜小屋。這是一處頗有規模的農家,房舍看起來可供兩、三個家庭起居,用柵欄圍起的田地也十分廣闊。

「好……來干一場了。」

面具男往家畜小屋前進。不過要說小屋還是大屋啊?好像沒有人在說大屋的。總之,他來到那棟比房舍還大的家畜小屋,把手放到門上的瞬間,不禁「哇喔」地低聲嘀咕。門沒鎖耶,這應該打得開吧?附近一帶有很多類似的農家。會這樣該不會因為是農村型聚落,所以防盜措施特別松散?還是單純忘了上鎖而已?

開門時盡量不發出聲響。

進到里面後,傳來濃烈的野獸臭味。男子的面具是手工打造,眼睛的位置自然不在話下,嘴巴和鼻孔的地方也都有挖洞。同時運用五感全力求生,是狂野面具男的最高行事原則。

家畜小屋設有窗子,目前是開啟狀態,拜此所賜,屋內不是一片漆黑。面具男的視力十分敏銳,夜間視覺也算清晰,起碼是能在屋內供他隨意走動的程度。

里面有三只外觀如牛的卡那羅,有兩匹健壯、體型較小的馬。卡那羅和馬都靜靜地待在隔間中,卡那羅是每只一間,馬是兩只關在一起。

當中有的隔間里不見家畜的身影,只鋪著蓬松隆起的稻稈。

話說這個隔間是怎麼一回事?真是寬敞,關的是羊啊。大概有十幾二十頭羊擠在里頭。

有匹馬「噗呼呼」地震動嘴巴。面具男嚇了一跳,但絕不是膽怯害怕。絕對。這點小事本大爺怎麼可能會怕,蠢耶,太蠢了。

馬兒豎起耳朵,轉身面向面具男,明顯是在警戒,但看來好像沒把他當成可疑人物。你們這些被人類豢養的家畜,真是些乖到不能再乖的好孩子。

羊看起來也不錯,但有點太大只了。面具男繼續往里面前進。

接著又看到另一個寬又低矮的隔間。里頭關的是為數眾多的鳥。

男子蹲下,把手搭上隔間,在面具底下竊笑。

「原來是塔特後啊,長得真是圓滾滾的耶。」

其羽毛為灰褐色,形似鴨子,是種不會飛的家禽。對了,之前聽說過半獸人會切掉塔特後的翅膀,讓它們飛不走。有時甚至會順便破壞喉嚨,讓它們不能鳴叫。

這群塔特後格外安分,明明應該已經注意到面具男,但還是相互依偎著身體靜靜待在原地。這些肯定是不會叫的塔特後。

「抓一只來吃好了。」

面具男伸出右手穿進隔間,准備抓起塔特後。

卻在抓到前一刻,停下了手。

他站起身子回過頭,用右手握住背在背上的刀柄,但最後並未拔刀。

「……是錯覺嗎?不對……」

面具男環視屋內。

在那些應該只有稻稈堆的隔間里——有東西探出頭來。

那是?

是人類嗎?不對。

看樣子也不是半獸人。

「原來是辜摩啊。」

面具男一輕聲嘟囔,那個像是辜摩的東西就……

「茲給背希……」

說了這句話。

當然,這句話是意義不明。話說——這棟家畜小屋里為什麼會有辜摩在啊。難道它住在這里嗎?該不會和這些家畜和樂融融地住在家畜小屋里吧?

不過,也不無這種可能。

所謂的辜摩是男半獸人和人類等其他種族女子生下的小孩及其子孫的總稱。它們的社會地位很低,現實生活中大多會遭到歧視。

男子右手依舊握著刀柄,然後豎起左手食指,抵在面具的嘴巴位置。

「噓——……這你應該懂吧?要保持安靜,好嗎?」

辜摩像是凍結般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等等,它該不會是嚇到魂飛魄散,無法做出反應吧。面具男嘖了一聲。

「現在是怎樣……」

到底是什麼狀況?應該——沒問題吧?嗯,應該吧。

面具男再次蹲下。以防萬一,右手仍握著刀柄,改用左手伸向隔間的另一側。

脖子被抓住的塔特後,發出「咕耶」的叫聲。其他的塔特後有的擺動身體,有的拍打翅膀,小小地騷動了起來。

面具男不以為意,把抓住的塔特後拉到身邊抱住。

「嘿嘿嘿,乖孩子。」

男子的口中開始湧現唾液,他在面具底下舔著舌頭,離開了那個地方。面具男不慌不忙,因此沒用跑的。輕松、簡單,這點事情隨便就能得手。辜摩雖然從擺有稻稈堆的隔間提心吊膽地注視著他,但不成問題、不成問題。你用不著那麼害怕,本大爺不會對你怎麼樣啦——面具男正要悠哉地通過辜摩所在的那個隔間。

就在這個時候。

又有四個?還是五個?是五個。又有五個辜摩從同個隔間的另一邊,一起扭擺探出了頭。怪了怪了怪了。

這些怎麼會探出頭來?話說,它們剛剛就在這里嗎?如果在的話,是不會通知一下喔。不講一下誰知道你們在這里啊。

結果,其中的一個辜摩……

「哇嘎沙卡!」

反常地發出尖叫聲,這下麻煩了。

「唔啊、喔哇,可惡……!」

瞬間本想出聲脅迫「閉嘴,你這混帳東西」,藉此讓它安靜,但其他的辜摩也開始鬧了起來。面具男懷中的塔特後則在瘋狂掙紮。沒辦法了,面具男拔腿快跑,像風一樣「咻」地沖了出去。

一沖出家畜小屋,恰巧碰到從房舍里出來的壯碩半獸人。

「嘎薩!?瓦嘎達!?」

半獸人手上拿著看起來也能當作武器的長柄農具。情況危急啊,沒有比現在更危急的情況了。

「看來得出手了嗎……!?」

面具男猶豫後放棄,轉過身去。大爺我能干掉它,正因為能干掉,一出手就會全都干掉。這麼一來半獸人會滅絕耶。由于面具男心中充滿愛,因此跑走了。半獸人邊用半獸人語吼著不明的語句邊追了過來。回頭瞥看後發現,半獸人變多了,不只兩、三人。從房舍里陸續湧出手拿農具的半獸人,而且家畜小屋里也跑出一群辜摩。

「全體總動員喔!」

面具男躍過柵欄,在不知是麥子還什麼的田地中急速穿梭。

他忍著饑餓。

但這種程度的饑餓不算什麼。

紅色的月亮高掛夜空。

面具男不知要前往何處——

2.情

那個男人沒有名字。

因為他獨來獨往,不需要稱謂。

太陽已經升起。

男子把隱姓埋名用的面具放到腳邊,在篝火前坐了下來。

徹底甩掉追兵,還翻過了一個山頭,應該安全了。但是,他並未松懈警戒,這就是獨行男的深謀遠慮。

「……深謀遠慮啊。」

男子扭了扭脖子。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是算了,就不拘泥于枝微末節了。這就是游刃有余到極點的成熟男子的深謀遠慮。

宰殺塔特後,以樹枝串起它的肉和內髒,再用篝火烘烤後,飄散出讓人垂涎三尺的香氣。

「應該快烤好了。不對……可能還要再一下。」

這段時間實在難熬。

但是,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嗯?還是好事多切?反正越是這種時候,越常會遭遇阻礙。

「——真是的,讓人很焦躁耶。」

男子邊嘀咕,臉上邊泛起一抹微笑。所有事情都要從容以對最重要。他戴著面具、握起刀。根本用不著仔細搜索。距離面具男七、八公尺遠的草叢中,有某種東西,應該要說是某種人型生物看著他那邊。

雖說是蹲著,那個生物的體型還是偏小,應該不是半獸人。看來是辜摩,而且還是個孩子。

「出來吧。」

試著搭話後,對方半聲不吭,身體還不斷顫抖。它是在害怕嗎?辜摩孩童也察覺到面具男的實力和威脅了吧。不是這樣嗎?

面具男把刀放到地上,高舉起雙手。

「你看,大爺我不會殺你。聽好了,你要嘛出來,要嘛滾得遠遠的,自己挑一個。你快點決定喔,如果肉烤焦了,敦厚的本大爺真的也會抓狂喔。」

不一會兒,辜摩孩童便爬出了草叢,但它沒靠近面具男,而是在距離篝火三公尺左右的地方,感覺很不安似地瑟縮著身體。隨便你,要怎樣都不關大爺我的事。

過了一段時間,塔特後已經烤好,可以吃了。男子撥開面具,大口吃起油脂豐厚的腿肉。

「哇喔……」

美味直沖腦門,頓時一陣暈眩。

「在這個地方,什麼鳥啊鹿啊完全都抓不到,都被半獸人它們獵了個精光。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什麼叫做節制……話說



回來,這真的有夠好吃耶。」

辜摩孩童盯著男子直看。

以那孩子的身高來看,應該還不到十歲吧。它身上穿著質地粗糙、髒兮兮的破衣服,還打著赤腳。皮膚比起綠色更偏紫色,但實在很難准確說是什麼顏色。身形骨瘦如材,手腳根本就像棍子。

辜摩孩童一直抱著肚子。難道它盯著看的不是面具男,而是塔特後的腿肉?

「丑話說在前頭,大爺我不會分你肉吃喔。」

面具男吃光腿肉後,放下用來串肉的枝條。

辜摩孩童用非常渴求的眼神,看著那根吸附了腿肉油脂的樹枝。

「……你是怎樣啊,真拿你沒輒耶。」

面具男把一根翅肉給了辜摩孩童。畢竟大爺我是個心中充滿愛的男人,這點程度的事還是會做的。

「話說……」

辜摩孩童皺起整張臉,正在狂啃翅肉,從它身上感受不到一絲理智,根本就是野獸。其實,辜摩本就丑陋。看慣半獸人會覺得它們雄壯威武,但倘流半獸人血統的辜摩大多枯瘦,有的顴骨異常突出,有的額頭凹陷,有的下巴短窄。

「你們這些家伙真的長得有夠丑……」

面具男「嘿」地發笑後,繼續吃飯。腿肉還有一根,其他胸肉和翅肉也都還有一根,此外也有脖子肉和內髒。

辜摩孩童一下子就把翅肉吃完,邊舔樹枝,邊用炙熱的眼神看著面具男。

「笨蛋,本大爺不會再給你了,大爺我也快餓死,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樣能好好吃一頓飯了。」

辜摩孩童應該聽不懂面具男的話,但變得垂頭喪氣。面具男咬了口腿肉後,嘖了一聲。

「……飯會變難吃耶。小鬼你啊,只能靠自己想辦法了喔。如果真沒辦法活下去,那就乖乖投入史卡勒海爾的懷抱吧,畢竟這個世界的定理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是最後一塊了喔?大爺我真的不會再給你了喔?要挑哪塊咧……」

面具男思來想去,最後挑了砂囊。一切都是因為愛,是愛啊。

「喂,拿去吃吧。」

辜摩孩童從面具男手上接過砂囊後,發出像是哀號的歡呼聲。

「你們辜摩,好歹聲音可不可以聽起來可愛一點啊……」

想當然耳,辜摩孩童根本沒在聽他說話。方才瞬間就把翅肉吃下肚,現在卻小心翼翼、像是一點一點磨掉般品嘗著砂囊。

「呵……」

面具男輕輕笑了。

「剩下的都是本大爺的份……」

雖然想專注用餐,但即使在享用塔特後時,也沒全心投入。畢竟自己已經養成習慣絕不松懈,好應對任何狀況,隨時觀察所有事物,耳聽八方。

辜摩孩童就像老鼠般用門牙啃咬著已變得和小指頭前端差不多大的砂囊,看到它的手腕、腳踝還有脖子上都有痕跡——那肯定是被繩子綁出來的吧。面具男察覺到辜摩孩童身上留有清晰的綁痕。

「你是從哪里來的?」

辜摩孩童瞬間看了面具男,但僅此而已。它沒回答,大概它也無法回答吧。

「……不過就算這麼問,你也聽不懂吧。看來你是人家說的農奴……不,奴隸吧。首先,你不可能是好心主人放走的,十之八九是逃出來的……當然,有人在追捕你吧。」

面具男拿著刀站了起來。

辜摩孩童縮起身軀。

是狗。

唔汪唔汪唔汪唔汪,狗兒狂吠。

面具男看了篝火,覺得比起熄火,現在更重要的是離開此地。他抓住辜摩孩童的手臂一拉,辜摩孩童乖乖地起身。

「走嘍。」

眼前的枝條上還插著烤得恰到好處的塔特後脖子肉。面具男拔起肉串,交給辜摩孩童後,便離開了那個地方。

辜摩孩童咬著脖子肉,跟著面具男。它肯定是拚命跑了,速度雖不快,但也不算慢。說不定它只是營養不良、發育不全,實際上並沒有外觀看起來這麼年幼。

狗吠聲也追了上來。雖然很想甩開狗,但狗卻越靠越近。

「跟小狗比賽跑,對我們太不利了……!」

面具男緊急停下腳步後,用力推開辜摩孩童,緊接著拔出刀來。

狗從樹木間猛撲而出,一身粗硬的黑毛,身上還夾雜灰色和褐色的花斑。這是半獸人常養來當看門狗或獵犬的狗,也就是半獸人犬。

半獸人犬沒有主動攻來,只是不停狂吠。它在告知主人獵物的所在位置。

「自創招,迅雷——」

面具男先是往右,再從該處跳往前方。

接著再往左。

他以コ字形高速移動後揮出一刀,砍飛了半獸人犬的頭顱。

「疾手……天啊,本大爺未免也太帥了。」

才自吹自擂完,就有箭矢飛了過來,不只一支,是兩支,三支才對。

「……自創招,月蝕!」

面具男邊將身體橫向側移邊揮刀,砍掉了兩支箭。

就只有一支沒砍中。然而,那支箭瞄准的本就是不同目標。

「嘎唔。」

後方傳來聲音。

辜摩孩童蹲到了地上。是箭,它被射中了。只能說它運氣太差,命中的是胸口。那支箭射中了辜摩孩童的心窩。

面具男想要沖到辜摩孩童身邊。不行,過不去。來了。

箭又射來了。這次也是三支。

「自創招,醋……醋漬鯖魚!?」

這是即席命名,因為他的刀剛好畫出〆的形狀。

成功砍落三支箭後,看往箭剛剛飛來的方向。有三只頭發染成水藍色的半獸人,全都架著弓。

「卡米茲密!」

面具男用不死族語的「放馬過來」挑釁對方。他目前對半獸人語還是一竅不通,但已能通曉粗淺的不死族語了。而半獸人中,懂不死族語的也不少。

眼看半獸人們准備把箭矢架到弓上,面具男全速沖了過去。

「自創招,瞬天……!」

面具男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當然,實際上他既非消失,也不是突然出現。主要是刻意讓身體朝向與移動相反的方向,或是做出不自然的身體擺動,或是假裝成那樣,抑或利用樹木制造效果。這其實是種高超的技巧,能讓敵人產生自己是一下消失一下出現的錯覺。

「旦斯達,恩波地!?」

半獸人們慌了手腳,沒有放箭。

「自創招——」

面具男緊貼到半獸人面前。

「殺戮戰場……!」

砍斷第一只半獸人的右臂後,用左手抽走它的佩刀——半獸人時常隨身攜帶作為輔助武器的寬身短彎刀。

接著用自己的刀和半獸人的短刀狠劈第二只半獸人,下一秒立即將半獸人的短刀,擲向第三只半獸人。

半獸人的短刀「茲沙」地插進了第三只的眉心。

最後再回過頭處理已經失去右臂、呈現半呆滯狀態的第一只半獸人。對面具男而言,杵在原地不動的半獸人就跟樹木沒兩樣。他放松肩膀,溫柔地用刀割下半獸人的頭顱。

「哼,本領不怎麼高嘛。看來是農場主人雇來的小混混……」

面具男擦拭刀上沾染的鮮血後,將刀收回鞘中,接著俐落翻看了半獸人們的隨身物品。獲得半獸人和不死族間流通的銅幣共九枚,除此之外全都是垃圾。

他回到辜摩孩童身邊後,發現孩童正想拔出箭矢。

「笨蛋,快住手……!」

雖想阻止,但沒能趕上。辜摩孩童拔出了箭矢,大量鮮血如噴發般從傷口外溢。

「啊唔,喔啊!?」

辜摩孩童看起來與其說是疼痛或難受,根本是嚇得陷入了恐慌。

「冷靜點!」

面具男撕破身上穿的破爛大衣。如果能有乾淨的碎布當然最好,但現在只能將就用了。他以大衣碎布按住辜摩孩童的傷口,碎布轉眼間就被流出的血染成鮮紅。

「聽我說,用力壓好。候達恩希爾,喔虧?」

面具男見到辜摩孩童點頭後,從背在肩上的包包里拿出了一只皮革袋。袋中裝有多種藥草,他用手拿了其中一種揉碎後,散發出讓人感到清爽、嘗起來可能帶點苦味的味道。

「這個是藥,藥。梅德森。」

「……薩拉紮?」

「大爺我聽不懂你在說啥,但應該就是你講的那個東西。這能止血,斯達、布拉。喔虧?我幫你塗喔。」

面具男毫不留情地將揉碎的藥草塗滿辜摩孩童的傷口。

辜摩孩童不停呻吟、扭動身軀,但還是咬緊牙關撐住。

「很痛吼,忍耐一下喔。斯他恩,佩伊恩。喔虧?」

「……阿伊。」

看來它已經非常習慣忍耐。雖然可能不是所有辜摩都這樣,但生為辜摩,以辜摩之姿成長,就不得不學會忍耐。

面具男又再撕裂大衣制成碎布,接著以碎布覆蓋塗滿草藥的傷口,再用其他碎布將其包覆,最後打好結以防松脫。

「——完成,這樣傷口大概就處理好了。不過這個地方不能久留了,可能會有新的追兵追來……可惡,沒辦法了。」



面具男將刀和包包從背上轉到胸前,接著在辜摩孩童前單膝跪地。

「喂,快靠上來。來德,背可,米。」

辜摩孩童明顯是在猶豫。

「快一點。嘿,赫立!」

扯開嗓門催促多次後,辜摩孩童終于爬上面具男的背。

「……為什麼本大爺要干這種事……」

面具男碎念著邁出步伐。

辜摩孩童的傷口應該非常疼痛,但它仍緊緊抓住面具男。它不重,真要說的話,算是輕——好,大爺我在說謊,它其實還滿重的。

「本大爺到底在干嘛啊……」

內心萌生笑意。

好想大叫——

煩耶、煩耶、煩耶,我到底在干嘛啊!

面具男當然沒有真的叫出聲,畢竟他不是笨蛋。

「大爺我、大爺我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嗎……?」

仔細思考了一番。

馬上就找到了答案。面具男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沒啥問題了。」

3.名

那個男人沒有名字。

也沒有臉。

他戴著木雕面具,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看起來應該是沒有。本大爺覺得應該是沒有啦——實際上又怎麼樣呢?

面具男脫掉鞋子,佇立在河的正中央。

這不是條大河,只是條溪流。可能是最近沒下雨,所以水深只到面具男的腰部左右,水勢也相對平緩。

面具男就站在剛好卡在這個地方的流木類物體上。

該怎麼形容他的狀態?

自然無為?

這就是真正的順乎自然?

——其實他壓根兒沒在思考這類事情。

反而比較接近放空狀態。

幾乎是萬念皆空。

他突然動了。

面具男稍微彎下身體,將右手插入水中。

不費吹灰之力就徒手抓到魚。

接著再用左手抓到另一只。

「自創招,神之手……本大爺真行。」

面具男昂然自得地大笑著離開河川。直至方才都還萬念皆空的那個男人,如今已不複見,這個模樣應該也稱不上是自然無為、順乎自然了吧。看來確實是稱不上了。

辜摩孩童坐在河岸邊。由于它的膚色影響,看不出它的臉色究竟是好是壞。不過,應該不太好吧。辜摩孩童大口喘著氣,全身不斷冒汗。

面具男將兩條魚拋在一旁,開始准備生火。

「這里看來是個隱藏的好漁場。半獸人那些家伙,不管是野獸還是魚全都濫抓濫捕,一點都不環保耶。根本是自私自利大過環保意識……大爺我好像講了什麼金句出來耶。本大爺真是厲害。不過,那些家伙原本就受制于人類勢力,被驅趕到聶希沙漠、降灰台地、黴之原這種不毛之地。所以它們的習慣就變成能抓能撈的時候就盡量抓盡量撈了。大爺我也不是不懂這種心理就是了。」

辜摩孩童不發一語,身體的顫抖程度非比尋常,看來它光是忍受痛楚就耗盡了所有精力。

面具男生完火後,用力將木片插進魚身,再從包包里拿出鹽。

「你看,這東西是城里才有辦法入手的珍稀品喔,可是本大爺珍藏的寶物。」

他在魚上撒下大量的鹽,接著先把魚放在靠近火的地方炙烤表面,待外皮完全烤乾後再拿離火源,之後只要適時添加柴薪,耐心等候就好。當魚身不再滲透出水分,就代表烤好了。

男子撥開面具,大啖烤得熟透的魚。

「……唔喔……這……真好吃……」

熱呼呼的魚肉實在美味,內髒的苦味剛好做為提味。然後重點在于鹽。在此想強烈主張鹽是世上最強的東西,在鹽的面前,全世界都得俯首稱臣。鹽根本是救世主,也就是說,用鹽調味才是王道。東西好吃與否完全取決于有沒有加鹽。

面具男把另一只烤魚遞給了辜摩孩童。

「喂。」

辜摩孩童盯著烤魚看了好一陣子,但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

「沒關系,拿去吃吧。」

面具男讓辜摩孩童握住插有烤魚的木片。

辜摩孩童咬了一小口烤魚,布滿汗水的臉龐綻放了笑容。

「……咕德——」

「好吃吧?全部吃掉吧。那條本來就是抓給你吃的。」

面具男大口吃著烤魚,不只是魚皮魚肉,連魚骨頭都咬碎吞進肚。辜摩孩童則是一口、一口細細品嘗慢慢咬。

「我們這些生命,有一天終究都要投入史卡勒海爾的懷抱,或許今天就是那一天。然而就算如此,能吃就是要吃。我們要活到死為止。」

結果,辜摩孩童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把整條烤魚吃得精光。

面具男摸摸辜摩孩童的頭稱贊它。辜摩孩童感覺很開心,也很驕傲。

之後面具男背起它繼續前進。

往南前進。

面具男要前往南方。

此處不知是何處。但唯一能肯定的是這里是半獸人和不死族的勢力范圍,不過面具男也不清楚正確的所在位置。

總之半獸人特別多。此地的都市好像全都被半獸人占據了,不死族統治的城鎮應該極為稀少。

農村也有半獸人居住,勞工則大多是辜摩奴隸。它們會遭半獸人鞭打,日複一日地被迫勞動。辜摩之間若是生下小孩,那孩子也會成為奴隸。奴隸生下奴隸,奴隸自行增產奴隸,由此可見辜摩根本與家畜沒有兩樣。

「人類……?」

辜摩孩童在面具男耳邊輕語。

面具男稍微想了一下。

「拗喔。」

加以否定。

「本大爺既不是人類,也不是人類以外的生物……本大爺就是本大爺,也不會是本大爺以外的任何人。」

「……聶姆?」

「本大爺的名字啊?」

面具男重新背好辜摩孩童。

總覺得它比想像中的重。

「大爺我叫藍德。」

「……藍德。」

「嗯嗯,你咧?優,聶姆?」

「……帕特。」

「你叫帕特。」

「……阿伊。」

「加油喔,帕特。」

感覺帕特似乎點了點頭。

藍德繼續向前走。

默默地行走。

藍德至今一路上都是靠自己的雙腳行走。不管目的地為何都能走得到,自己能夠繼續走下去。

爬上山坡,走的是沒有路的路。到處都很滑,但還背著帕特,所以無法用手抓著樹木或野草支撐。不過沒辦法抓又怎樣,不要抓就好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啦。繼續爬,繼續爬,大爺我就繼續爬。

日暮時分,爬到了一座略高山丘的頂部。視野開闊,能看到非常遠的地方。

河川蜿蜒流動,夕陽照得水面閃閃發光。山脈連綿不絕,森林靜謐廣布。有炊煙冉冉升起的那一帶應該是村落吧。

「帕特,很棒吧,這景色滿壯觀的吧。」

然而它沒有回應。

藍德放下帕特,讓它橫躺在地面。

但它早已沒了呼吸。

「……大爺我只是順從本大爺的本心吧?」

藍德自問了無數次。

但不知為什麼,他心里完全沒有浮現答案。

答案為「是」?

還是「否」?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大爺我不知道答案?

他在帕特身旁坐下,雙手抱膝,目睹太陽沉入地平線的瞬間。

整個世界不斷變黑。

風非常冰冷。

云遮掩了高掛空中的紅色月亮。

雨滴「啪噠啪噠」地落下,轉眼間就下起大雨。

「……大爺我……只不過是順從本大爺的本心啊?」

藍德拿下面具,丟到一旁。他站起身放聲大吼,哪怕喊破喉嚨也無妨。

「本大爺!就是要順從本大爺的本心!帕特……!」

他看了看帕特。

就算下個不停的雨勢打在帕特身上,帕特依舊是一動也不動。

它死了。

「……暗黑神史卡勒海爾啊,請您一定要抱緊帕特。因為在您面前,所有存在都是平等的吧?」

藍德開始徒手挖洞,期間從未停下休息。根本沒想過要停手,就是一直挖。

不停地挖。

就算下起雷雨,還是不以為意地持續挖洞。

直到挖好對帕特而言剛剛好的洞穴為止,只是一心一意地不斷挖。

藍德讓帕特沉眠于這個洞的底端。

「這個給你當黃泉路上的盤纏……反正我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他把先前殺死半獸人後奪得的九枚銅幣,全都放到了帕特的胸口上。藍德自知這麼做實在愚蠢,什麼黃泉路的盤纏?世上哪來的黃泉,往生者根本無法帶著任何東西到某個地方去。

在回填洞穴的期間,天亮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也停了。

藍德撿起面具。

自己獨來獨往,所以不需要稱謂。

如果沒人得知




本大爺的真面目,大爺我就能繼續獨行。

藍德用小刀在面具上刻了條新的溝。得改變面具的樣式才行,但不必刻下帕特的名字。只要牢牢記在心里就好。

藍德戴上面具,邁開步伐繼續前進。

4.酒

明明才剛天黑,在安裝、懸吊在附近的油燈和火把照映下,每條街道都亮如白晝。

此刻剛好是結束礦山工作的男人們,上街吃飯喝酒、尋芳問柳,開始大肆喧鬧的時候。不對,不只礦山,這座城里還有制鐵廠。制鐵廠到現在都還在營業,濃煙滾滾而上,想必那邊的爐火應該沒有熄滅的時候吧。日班員工應該是在晚上下班,但夜班人員肯定也是從日出就已經開喝。

這里是座不夜城。

半獸人、哥布林、地精、不死族和其他少數種族的男子來來往往,餐廳和酒館附近一帶格外摩肩擦踵。在那邊有人開心唱著歌,在這邊有群蠢蛋在打群架,然後也有一群人正哈哈大笑地圍觀這些景象。

藍德沒有純真到會被這種混沌感震懾。話雖如此,看見身高可能高達三公尺、體毛茂盛的巨人半裸著身體囂張地走在路上時,還是會大吃一驚。

「……原來那就是山精啊。之前是聽說它們生活在遙遠北方的大冰原和冰葉樹林里……」

總而言之,非常慶幸的是,現階段還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戴著面具隱藏真面目的藍德。或者該說,是他自己覺得這座城應該很安全,所以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了。結果就如他所料。

「可是……」

有沒有誰能處理一下這股惡臭?宛若能沁入眼睛的體臭、醉漢們吐得到處都是的嘔吐物,還有排泄物的刺鼻臭味等混為一體,形成極其濃烈的熏天臭氣,彌漫在整座城市中。

「……但若定居在這里,應該就會慢慢習慣了吧。」

任何事情都能夠習慣。

走在略為寬廣的道路上時,碰見被鎖煉綁成一長排的裸體辜摩,被人勒令坐在路邊。

它們是商品。恐怕是要它們負責這座城里那些開再多薪水也請不到人來做、最為危險、沒人願意碰的重度勞動工作。

例如,那個頭發染成三種顏色、挺著圓滾大肚的半獸人渾蛋,就會去買這些辜摩。

它們是奴隸。

被人用沾滿鮮血、汗水及淚水的鐵煉綁住,接下來就是被拉到工作到死的地方。

其中也能看到與帕特年紀相仿的辜摩。

「這就是現實世界……啊。」

藍德加快了腳步,超過奴隸長列,接近三色頭發的半獸人。

三色頭發的半獸人想必十分富裕,身上戴滿各式首飾、耳飾、手環等金煌煌銀亮亮的裝飾品,以炫耀他的富豪地位。貼身腰包也裝飾得琳琅滿目,看上去好像非常沉重。

「——自創招,黑光。」

藍德從旁穿過三色頭發半獸人的身旁。

然後在面具底下抿嘴一笑。

藍德的右手握著爬蟲類外皮制成的錢包,但那不是他的。他以肉眼無法捕捉的矯捷身手,從三色頭發半獸人的貼身腰包中抽出了錢包。

「再會啦。」

輕聲這麼告知後,便轉進小巷中。他在暗處確認了錢包內容物,里面雖沒有金幣,但有銀幣五枚,銅幣十枚。

「輕而易舉。不過,惹到本大爺,就會是這種下場。」

這個錢包本身感覺也滿值錢的,但壓根兒不想拿來用,拿去賣又很麻煩,因此丟在巷子里後,就去找酒館喝酒了。

看上去能進去喝幾杯酒的店家多得不勝枚舉,路上也有許多賣酒的攤販,每一攤都生意興隆。

藍德刻意挑了間看起來最大的酒館。外頭掛著色彩鮮豔的招牌,感覺就是半獸人會喜歡的樣式,上頭用猶如蛇群正在大量產卵的不死族文字不知寫了什麼。照理說應該是店名,但不知道念法為何。

撥開在入口前大聲聊天聊到像在吵架般的半獸人們,進入店內。里面相當寬敞,天花板也非常高。一樓有一半左右的空間采通頂設計,二樓、三樓也都設有座位。雖然還未客滿,但也大概坐了八、九分滿,人聲鼎沸。由于實在太過吵雜,幾乎聽不見一樓樓中樓舞台上,多種族混合樂團演奏出的樂聲。半獸人最愛的綠色氣泡酒資各、不死族深愛的色白混濁、帶有酸味的兜布羅酒、啤酒和蒸餾酒,正以驚人之勢不停流入酒客們的胃里。

藍德用拇指與食指夾著銅幣,像在炫耀似地邊玩弄邊在店內走動查看。刻意亮出銅幣是要證明自己不是窮光蛋,是真的有帶錢來這里喝酒。若不這麼做,被酒館員工盯上,或是被粗暴的客人找碴時,就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

有名灰色妖精在店內角落喝酒,他坐的雖是三人座位,但看樣子是獨自一人,沒人同席。

他們的皮膚太過白皙,導致看起來帶有灰色,因此才被稱為灰色妖精。有一頭近似白發的銀發,雙眼猶若鮮血般鮮紅,嘴唇則像單純的裂縫。身穿像是皮草混搭鎖子甲的服飾,身旁堆著大件行李。他扣著高透明度玻璃杯的修長手指上戴著非常多戒指,如同鉤爪的指甲散發黑曜石般的光澤,實在有種不祥的感覺。

藍德毫不猶豫地坐到了灰色妖精的對面座位,接著像用力按壓似地把銅幣放到了桌上。

灰色妖精瞪了過來。話雖如此,他幾乎面無表情,而且看起來也只像是在注視藍德。光是如此便已讓人覺得可疑。

不一會兒,嬌小的服務生過來了。

「嘿嘿嘿!華阿優都引?」

是克林岡人的服務生。他們生活在降灰台地,是支彷佛人類縮成一半大小的種族,不知為什麼全身上下塗滿了灰與紅鏽的混合物。就藍德所知,克林岡人若是集體行動就會得意忘形、為非作歹,不過也是支詼諧、吵鬧又活潑的種族。

藍德指了指灰色妖精的杯子後,豎起兩根手指。

「低斯,透。」

「加阿!?」

克林岡人服務生整個人跳起來,敲打了桌子好幾次。

「達阿阿,間恩,糾喔——」

難道他是在生氣嗎?

藍德放了第二枚銅幣到桌上。即使如此,依舊不見克林岡人服務生息怒。

「都喔,達阿,糾喔,基候啊!」

他拔出小刀高舉揮舞,感覺隨時都會砍過來。真的假的啊。

藍德不斷把銅幣擺到桌上,擺到第八枚時,克林岡人服務生終于收起了矛,不,是小刀才對。服務生拿走所有銅幣後,哼著歌踩著跳步離去。

「……一杯要四枚銅幣啊,這酒還真貴啊。」

下意識用人類的語言嘟囔了一番。

灰色妖精微微眯起眼睛。

「優……你這家伙,憂吾曼……是人類啊。」

「是又怎樣?」

「我要……通報。現在,在這里,大聲……跟所有人講。你,會怎麼辦?」

「你就試試啊。」

藍德把兩手肘抵在桌上,然後左右手輕輕互握。

「那麼一來,你就會知道大爺我會怎麼辦了吧。」

「你這家伙……會死……在這里。會被殺死……」

「或許吧。但是,到那個時候,灰色妖精啊,本大爺會帶你一起上路。」

「嘶、嘶、嘶、嘶……」

灰色妖精晃著肩膀,發出令人作惡的笑聲。

「……人類,你找我,有事嗎?」

「我想去南邊。」

「……南邊?是歐魯達那嗎?」

「嗯嗯。」

「為什麼……會來找我?」

「你是流浪巫醫Shaman吧,應該是云游四海到處去。別看本大爺這樣,灰色妖精的流浪巫醫,這點小事大爺我還是知道的。」

「我……不便宜。」

「我想也是。」

「你不懂。我……非常貴……要價很高。」

灰色妖精用黑指甲前端「叩、叩、叩」地輕敲杯子。

藍德的目光雖然未曾離開灰色妖精,但仍慎重留意周遭的動靜。能感覺到……

其他人的視線,而且不只一人。皮膚微微刺痛,這種感覺讓人格外覺得口乾舌燥。

克林岡人服務生拿了兩個杯子過來後,放到了桌上。

「三恩庫。」

藍德邊跟服務生說話,邊快速環視了周遭。至少有二只半獸人看著自己,它們的打扮有別于這座城市的勞工,或是能使喚奴隸的小富豪。真要說的話,比較近似藍德或灰色妖精的旅行裝扮。

藍德把杯子拿到手上,琥珀色的液體裝到杯子的一半左右。由于價位頗貴,因此看起來就是酒精濃度相當高的酒種。

「你看來是有什麼隱情。」

「任何人都有……到死之前,都會有隱情。」

「那是當然的。」

「我叫威傑爾雷特。」

「我是藍德。威傑爾雷特——可以叫你威傑爾就好嗎?」

「喔虧,藍德。我要從這里……從店里離開。」

不意外他會這麼說。

「然後你就會被襲擊。」

藍德立刻接話後,威傑爾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我再聽你說……可以嗎?」

「沒問題。」

藍德撥開面具大口喝酒。

乾涸的喉嚨傳來灼燒般的痛楚,香氣像煙霧一樣從口里竄向鼻子。

食道還有胃都好燙。

呼了一口氣。

「威傑爾,你也喝啊。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喝酒耶,我們何不慢慢品嘗哩。」

威傑爾淺淺一笑後拿起杯子,就口飲下。

5.仇

藍德喝乾最後一滴蒸餾酒後,離開了酒館。

他遠遠就看見先一步離開店里的威傑爾的背影。威傑爾明明背著相當大的行李,卻踏著輕快的順暢步伐。剛才有兩只半獸人追著他離開酒館,但現在已不見那兩只的身影。

夜晚的礦山城充滿喧囂,大街上依舊熙來攘往。

藍德拉開一定距離跟著威傑爾。

畢竟不只是威傑爾,藍德也有可能已被人盯上。他小心翼翼,不過以現在來說,應該是沒被人跟蹤。

威傑爾在角落右轉。下一秒,行人群中有人加快了腳步。那只頭發染成深橘色的半獸人,行跡十分可疑。

橘發半獸人也跟著威傑爾在角落轉彎。

藍德直行通過角落,刻意不轉彎,但在通過時趁機確認到了威傑爾和半獸人的身影。

他接著在下一個角落右轉後,起腳奔跑。

再一個右轉,沖進小路的瞬間,傳來了聲響。

威傑爾倒臥在地上,行李散落在周圍,在其對向處則有兩只半獸人。一只是剛才的橘發半獸人,另一只是頭發染成粉紅色的。粉紅頭發半獸人早先也在酒館。

「自創招——」

藍德用手握住刀柄後,瞬間加速。

躍過威傑爾。

粉紅頭發的半獸人,正要用類似摺疊棍棒般的武器狠打威傑爾。它好像有注意到藍德,但注意到時已太晚了。

「達薩……!?」

「光陰如夢。」

藍德輕輕松松就砍飛了粉紅頭發半獸人的頭顱。好想大喊「大爺我實力堅強、超堅強——」,事實上他是覺得彼此力量相差懸殊,但攻其不備就是這麼有效。

另一只橘發半獸人,從腰上抽出兩把類似手斧的利刃。

「嘎咻!」

「要打喔?」

橘發半獸人的身高大概是一百八十公分,身軀也沒有多寬。以半獸人來說,算是輕量級的存在。既然是手斧雙刀流,因此應該是依靠速度、出招數來一決勝負的類型。

藍德試探性地使出三連斬,橘發半獸人全用手斧擋了下來。他打從一開始就沒輕敵,本就料到面對的是頗有本領的敵手。那對手斧也是難對付,畢竟半獸人的臂力比外觀看起來還要強大,因此手斧的威力絕對不能小覷。

藍德一下往左、一下往右移動,試著牽制敵人,但橘發半獸人完全不為所動。雖然再次試著砍過去,仍被確實擋下。橘發半獸人的應戰架式把重心壓得很低,屈膝下蹲,前傾上半身,持拿手斧的左右手完全沒用上多余的力量。兩邊都在觀察對方,橘發半獸人心思縝密,看來它也有可能是在等待增援。

來釣釣它好了。

藍德當機立斷,腳踹地面,用腳尖和腳踝將身體向後頂出。

排出系Exhaust。

藍德一像噴出去般往後退,橘發半獸人立刻猛攻過來。藍德如果是橘發半獸人,也會選擇在這時發動攻勢。正因這種時候只能進攻,不,是就應該進攻,所以才會發動攻擊。橘發半獸人的反應絕對不差,只不過就慢了那一個半拍。

「暗黑啊,惡德之主啊。」

不知是黑暗的本體,還是化為實體的惡意,彙聚成一股駭人的瘴氣。

接著,瘴氣卷成漩渦狀。

「暗黑病毒波動Blood Venom Wave。」

瘴氣籠罩了橘發半獸人。

「噗喀……!?」

橘發半獸人揮舞著手斧向後退去。但是就算這麼做,也無法揮除史卡勒海爾的瘴氣。毒氣般的瘴氣從橘發半獸人的頭發毛孔,不,是從整個皮膚滲進體內。

「——嗯嗯嗯嗯嗯嗯喀……!」

橘發半獸人全身微幅顫抖,開始口吐白沫。很痛苦吧,本大爺這就去拯救你。藍德再次躍過威傑爾,撲向橘頭發半獸人。本想立刻給對方個痛快,沒想到對方還在掙紮啊。橘頭發半獸人拼命擺弄兩把手斧,擋開藍德揮來的刀。

暗黑病毒波動是藍德硬將暗黑病毒及暗黑波動加以混合重組的原創暗黑魔法。可以奪走目標的精氣,同時還會像發燒般導致目標衰弱。橘發半獸人明明應該很痛苦了,卻還沒放棄掙紮。

「大爺我打得很開心喔——但是啊!」

藍德突然抬腳踢了橘發半獸人的肚子。這一腳最後還踢到了胸口,橘發半獸人再也撐不住,身體因此失去了重心。

「暗黑啊,惡德之主啊。」

藍德以左手緊握右手腕。

「——暗黑斗氣Dread Aura。」

湧現的瘴氣,不知該說像無盡的怨念,還是毀滅的預兆。覆蓋全身後,心感激動,越來越激動。

這是史卡勒海爾的意志,暗黑神命令本大爺大開殺戒。

為祂帶來死亡。帶來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毫無疑問地,就是為祂帶來死。死亡,一直帶來死亡,只要死亡。

勝過一切的殺人念頭,活化了體內的細胞,這其實沒有矛盾,畢竟生的盡頭就是死,無論生還是死都是不變的真理。

「奧義——」

我必須帶來死亡。

藍德發動射出系Leap Out向前飛沖,刺出了手上的刀。

橘發半獸人看來還在掙紮,打算扭開身體閃躲。它若沒遭受暗黑病毒波動的毒素侵害,或許還能躲開。

但是,刀就這麼無情地刺穿了它的喉嚨。

生命的盡頭和死亡的感觸,毫無疑問地就濃縮在這個瞬間。

「謊花一朵開。」

藍德抽刀的同時,輕輕推了橘發半獸人。它已經死了,死人再怎麼樣都不會反抗,被推一下也只能癱倒在地。

威傑爾盤腿坐在地上,手上還拿著小刀。乍看之下,很像女人小孩帶著護身用的隨身小刀,但那並非是把這麼一般的武器。散發詭異光輝的刀身,正吸噬著驚人的血量,那把小刀肯定擁有某種特殊力量。

灰色妖精真是令人害怕。說不定,他根本不需要藍德出手相救,獨自就能化解這場危機。若是如此,他為何刻意要讓藍德出手殺人?看樣子應該有什麼意圖,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你會什麼會被追殺?」

「……你不需要知道為什麼。」

「你不想說就算了。」

藍德「嘿」地笑了後,把刀收回鞘中。

人當然會有意圖,世上所有人都各有各的不同意圖。只是有時候會無法顧全,因而露餡。或者也有很多時候是遺落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威傑爾收起小刀,開始整理四散的行李。

「我也有事情要去南邊一趟。」

藍德也出手幫威傑爾整理。

「咦?」

「……我必須去一個地方。」

「也就是說,本大爺能當你的旅伴嘍。」

「如果你願意一起的話……」

藍德停下手,捫心自問。

——大爺可有順從本大爺的本心嗎?

答案是,有。

「本大爺想不到拒絕的理由耶。」

藍德對著威傑爾伸出了右手。

「看來這會是趟有趣的旅程啊,威傑爾。」

「嘶、嘶、嘶……」

威傑爾只是晃著肩膀發出令人不舒服的笑聲,毫無要跟藍德握手的意思。

6.善

紅月像在嘲笑般俯瞰大地。

威傑爾不停、不停地往西邊前進。

藍德跟在他後方,邊行走邊對周遭保持警戒。

他們身處深夜里的森林,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雖然稱不上是害怕,但有危險的地方就是危險。縱使是藍德,偶爾也因為會絆到或是踏到什麼奇怪的東西,而被嚇了一跳。不過,不恐怖就是了。大爺我明明是這種情況也不怕喔?

但威傑爾就不同,他的步伐毫無猶豫,宛如能清楚看到所有事物。再怎麼想都太詭異了。

「那個。」

「……什麼事?」

「有件事大爺我很想問問,灰色妖精的夜間視力是不是很好啊?」

「……嘶、嘶、嘶、嘶……」

威傑爾笑了一陣子後,停下腳步招了招手。雖然隱約有種太大意地靠過去的話就會被刺殺的感覺,但如果真會被刺,就到時候再應變。在他出手前,本大爺就先砍死他,大爺我可是三兩下就能把他大卸八塊。

藍德走上前去後,威傑爾舉起、張開雙手,眯起眼睛,做了深呼吸。

一對紅眼詭異地閃閃發光。總覺得他的眼睛在發光,應該只是錯覺吧。不對,經過多次確認後發現,他的眼



睛真的在發光。

「魯烏因提姆洛帝……

魯烏因古烏因波特伊戚耶威利斯……」

這聲音十分低沉,與他的說話聲截然不同。

他是在詠唱咒文嗎?

「耶盧威非伊……

伊瑪帖普伊姆加爾瓦德……

戚威耶斯布率堤列瓦德……

伊葛爾辛葛威魯迪諾松……」

突然,耳里傳來一個有別于威傑爾的詠唱、像是耳語的聲音。

這是什麼聲音啊?

宛若到處都有人在交頭接耳,根本聽不出是什麼語言——但是,真奇怪。

藍德試著摀住耳朵。果然沒錯。

還是能聽到,為什麼還聽得見這些聲音啊?

「……這就是巫醫的……技能嗎?」

威傑爾將雙手伸向藍德。

「唔喔……」

藍德下意識向後仰。

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那東西或許連形狀、重量都沒有,因此只能說成「那東西」,總之那東西進逼而來了。

豈止是進逼而至,那東西還進到了藍德的體內。

流入後,在全身亂竄。

「啊!?」

眼前突然明亮了起來。

「好刺眼——」

完全就像陽光普照的感覺。藍德眨了眨眼,但沒有任何改變,眼前依舊明亮。

「這東西……好厲害啊。」

「這是月之法,而且還是很初階的。」

「你如果會這麼方便的魔法,早該幫本大爺用一下了啊。」

「這不是魔法。」

「是類似的東西吧。」

「不是,完全不同……一點都不相似。」

威傑爾邁出步伐。他的眼睛剛才之所以發光,應該是巫醫技能的影響吧。這麼說來,大爺我的眼睛現在也一樣在發光嗎?

在宛若白晝的暗夜森林中前進時,發覺眼前並非一直保持明亮的狀態。好像月亮被云遮住時,四下就會變得昏暗。

「原來如此,所以才叫做月之法啊。」

話說回來,威傑爾的腳程還真是快。休息時也不躺下,都是坐著,而且一出發就幾乎不停下休息。

藍德雖對自身體力也很有自信,但對威傑爾的強健程度還是大感吃不消。但是,他打死也不想開口說「那個,本大爺快要累死了,已經受不了了,就停下來休息一下吧」。

「話說回來,我們不是要去南邊嗎……?」

至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總之自己已經快沒辦法像現在這樣靜靜承受一切了,所以就嘀咕了一句,沒想到威傑爾罕見地回了話。

「你……是從哪里過來的?」

「千峽谷Southern Valley喔。」

「……從那邊往南……你有翻過納爾基亞高地嗎?」

「沒耶,那附近的戒備森嚴到爆,真不是我在說,實在過不去。」

「……我想也是。」

「大爺我就一下去那邊,一下來這邊,到處晃了超過一年——甚至還開道進到山里面。先前還看到聶希沙漠喔,不過再怎樣是都沒進去那邊就是了。」

「聰明的選擇。」

「結果……從那天到今天已經一千零十三天了,也就是過了三年多一點了。」

「……從這里往南的話——」

威傑爾有一瞬間看向南邊。

「是坎達湖……從前阿拉巴吉亞的都城……羅帝基亞就在那座湖的湖畔。」

「我只聽說過那個名稱,不過現在不叫羅帝基亞了吧。」

「現在叫克羅茲丹塔爾……是聯合軍的一大據點。」

「聯合軍——你說的該不會是……諸王聯合吧?」

「嘶、嘶、嘶……」

威傑爾只是晃著肩膀笑而不答。

「……諸王聯合不是已經瓦解了嗎?為什麼還會……」

過去不死之王在半獸人、哥布林、地精、灰色妖精等種族中擁立王者,促使他們團結,之後再與他們聯手組成諸王聯合。

諸王聯合陸續摧毀伊蘇瑪珥、納南卡、阿拉巴吉亞等人類王國後,在半獸人王等諸王的強烈請求下,不死之王登基為皇,建立不死帝國。

但是,應為不死之身的不死之王駕崩後,情況丕變。

由于繼任的皇帝遲遲未出現,不死帝國一下子便分崩離析。之後,據說是不死之王創造出的不死族和半獸人們,分別以舊伊蘇瑪珥王國及舊納南卡王國的土地為勢力中心,比他們弱小的哥布林以南方的達姆羅為根據地,地精則到賽林礦山建立據點,各諸侯就這麼分裂至今。

——然而,這是人類的認知。

再者,藍德已經離開歐魯達那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情勢或許已經改變。

這時他在意起,不,應該說想起了一件事。

索吾馬以世上出現不死之王的複活徵兆,因而要攻入舊伊蘇瑪珥王國領土,也就是不死之天領Undead DC為號召,成立了曉連隊DAY BREAKERS。

藍德基本上也算是曉連隊的一員,卻和索吾馬等人沒什麼來往。他們並未告知具體情報,甚至連是不是真的有出現徵兆都無法確定。但藍德不認為那個索吾馬是在故弄玄虛,總覺得他那個人不會做這類不入流的事。

索吾馬肯定是掌握到了什麼情報。

然後實際上,諸王聯合也在行動。

「那個,威傑爾,現在不死之天領那邊有什麼啊?」

「……伊希德瓦·洛洛,不死族的王……伊希王的根據地。」

「伊希德瓦?大爺我好像在哪聽過耶。」

「……你有聽說過也不奇怪。」

「他是名人嗎?」

「伊希王是……阿拉巴吉亞的王子。」

「啊……?」

「不死之王把血分給他……把他變成了不死族。他就是個……忠心耿耿的臣子。是不死之王的心腹……人稱五公子的其中一人。」

「慢著……先等一下。人類分到血?就會變成不死族……?」

「據說……能把自己的血分給其他人,把其他人變成不死族的……就只有不死之王和五公子。」

「叫五公子的話,意思是另外還有四個人吧。」

「還有伊克爾大公,特雷斯·派恩……達伯安露姆的先祖,龍獵人加比克。」

「你說……達伯安露姆——」

弗羅岡的不死族,那個有四條手臂的亞諾奴斗,也是達伯安露姆。

說是先祖的話,那個名叫加比克的人就是世上第一個達伯安露姆啊。而且世人應該也不會無緣無故喊他龍獵人,想必他一定殺過龍。

「……剩下的兩個人是?」

「一個是使用原形魔法的亞紀德庫拉……最後一個就是艾蘭德·萊斯里……萊斯里目前下落不明。」

「艾蘭德·萊斯里?……萊斯里營地的那個艾蘭德·萊斯里嗎?」

「在我們這邊也稱他是孩童誘拐犯·萊斯里……綁架犯萊斯里。他的家會突然出現在森林里或荒野上。絕對不能靠近他家,因為被招待入內者……都是有去無回。」

「我先前也聽說過有點類似的傳聞耶,那個艾蘭德·萊斯里居然是不死族的重量級人物。真的還假的啊……」

藍德歎了口氣。

「大爺我們真是一無所知耶。」

「……你們人類,是這個格林姆迦爾的……寄生蟲,是毒蟲……是害蟲。遭到驅逐後,被逼退到邊境……明是如此,如今又卷土重來了。」

原來人類稱為邊境的這塊土地,才是格林姆迦爾的本土。

阿拉巴吉亞王國的余黨和百姓,被諸王聯合的軍隊不斷驅趕,最終逃進天龍山脈的南邊。那個地方因為天龍山脈和龍群阻隔,是塊未開發的土地,確實就是邊境地帶。

人類不想承認自己已被逐出聞名的中心地,因此才會把本是邊境的南方蠻荒之地稱為本土。簡單來說,人類之所以會把這塊土地稱為邊境,就只是因為輸不起。

威傑爾和藍德不發一語地繼續走路。

天空開始泛白,月之法的效果也已消逝。

兩人順路到了一座山村。有二十間左右的棚屋搭建在山溝之中,就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村落。

有只半獸人擋住了兩人的去路。它腰上掛著彎刀,蓬亂的頭發沒有染色,非常高大,體格健壯,左腳是金屬和木頭組合成的義肢。而且,它的雙眼處就像被挖掉般凹陷失明。

「艾伊欸啊,威傑爾雷特。」

半獸人未拔出彎刀,直接喊了威傑爾。它看起來明明已經瞎了,卻讓人覺得視力無虞。

威傑爾往半獸人走去。

「姆苟·斯葛特……隆泰伊,諾希伊。」

兩人輕輕互碰前臂後打了招呼。半獸人名叫姆苟,兩人好像認識。

村落中央有塊平坦的大岩石,一旁挖有水井。姆苟、威傑爾和藍德並排坐到了岩石上。

姆苟和威傑爾雖認識對方,但幾乎沒有開口聊天,兩人看起來好像都只是在放松而已。或許他們不只認識,而是熟識到能輕松相處



的關系。

村民陸續彙聚而來,遠遠圍觀藍德他們。大多數是半獸人,但也有幾個不死族,辜摩也不少。所有人的打扮都很寒酸,令人驚訝的是,在這里不管是半獸人、不死族還是辜摩,好像都同等貧窮。看情形,此處的辜摩應該沒被當作奴隸。

「……這里是個什麼樣的村子啊?」

威傑爾過了一下才開口。

「世上……也有人,徹底抗拒,戰爭。但是,其他人,咒罵他們……膽小。」

「是不是像是隱世村那種感覺?」

「嘶、嘶、嘶……」

威傑爾晃著肩膀發笑。

「無論是姆苟,還是它的那些同伴,就只是……生活在這里。」

「也是,畢竟生活方式本就千百種。」

「死亡方式……也一樣。」

有名應該是孩童的半獸人,戰戰兢兢地靠了過來,並用半獸人語告訴威傑爾某些事情。

威傑爾站了起來。他好像打算請半獸人孩童帶路去某個地方。藍德心想自己待在這里也只是無所事事,所以也跟了過去。

最後來到的是一間小棚屋。房柱立在地面,泥壁環繞,屋頂只用乾草鋪蓋,是間簡陋的房舍。話雖如此,結構十分穩固,地板還鋪滿草席。

草席上有稻稈堆成的床鋪,床上橫躺著一只半獸人。它有別于領路的半獸人,不是孩童,而是成年人。這只半獸人不停咳嗽,感覺相當痛苦的樣子,應該是病到身體衰弱,整個人顯得十分枯瘦。

威傑爾在半獸人身旁跪了下來。

半獸人一陣猛咳後,吐出了某種漆黑物體。與其說是吐血,那更像是血痰。半獸人孩童不斷輕拍床上半獸人的背,但它一直咳個不停。半獸人想要撥開孩童半獸人,就像在說「好了,你走開」,然而它撥人的手也是虛軟無力。

威傑爾用半獸人語對孩童半獸人下達某種命令後,孩童半獸人就乖乖地離開臥床的半獸人,蹲到了小棚屋的角落去。


威傑爾看到它蹲下後,便在臥床半獸人耳旁問起事來。臥床半獸人雖然又開始狂咳,吐出血痰,但還是點了點頭。

「對了,威傑爾,你是流浪巫醫嘛。路密愛里斯的光魔法對生病之類的情況好像沒什麼效……」

「這件事,我也愛莫能助……何況絕症是誰都救不了的……就算是世人稱為神的存在,也無法治愈絕症。」

「啊?那現在要……」

威傑爾從系在腰上的皮革包包中,取出了一個小紙包,里頭裝的是種白色粉末。威傑爾把那種粉末倒入背在肩上的皮水壺,搖晃溶解後,轉向藍德。

「幫我一下。」

「……嗯嗯。」

藍德扶起半獸人,威傑爾把皮水壺遞給了它,但它還是咳得厲害。看來已是極度衰弱,好像連拿起皮水壺的力氣都沒有了。

「讓它喝下去。」

由于威傑爾這麼說,藍德便照做了。

半獸人喝了一口皮水壺中的液體後,緊接著又咳到好像要吐出來。

「繼續,讓它喝下去……全部都要喝光,不能剩。」

「本大爺知道啦,讓它喝就對了吧,讓它喝……」

既然如此就要堅持到底了。藍德讓半獸人一點一點地喝下皮水壺中的液體。在它喝完之際,咳嗽也幾乎都停了。

讓半獸人躺下後,可能是因為症狀舒緩,呼吸已變得平順。它眼睛半開,看來是半睡半醒了。

半獸人孩童靠過來後,坐到了半獸人的身邊,盯著半獸人直看。

威傑爾突然起身,才在想他干嘛這樣時,人已經離開屋子了。

「啊,喂!」

藍德急忙追了上去。

威傑爾散步似地步行前進。藍德追上後並肩同行,但他連看都不看藍德一眼。

「威傑爾,你……剛剛讓那只半獸人喝了什麼東西啊?」

自己不期待能得到回應,總覺得他會無視問題。

「藥性強烈的藥。」

威傑爾乾脆地據實以答,藍德反倒大吃一驚。

「那是……毒嗎?」

「無論是什麼藥……全都端看用法,既可毒人,也可醫人。」

「那你剛剛是用來做什麼?」

「它……不久後應該就會睡著,再也不會醒來……永遠沉眠。」

「你殺了它嗎?」

「嘶、嘶、嘶……」

威傑爾晃著肩膀發笑,停下了腳步。

「沒錯。它睡著後……不用多久,就會死。」

「是那個孩子……拜托你這麼做的嗎?」

「不是。」

「那是怎樣?」

「那孩子只是看到自己的父親病得痛苦萬分……所以來拜托我想想辦法。」

「然後你就假裝喂它喝藥,結果是要毒死它喔。」

「它注定活不了了。」

威傑爾說的應該是真話。

那只半獸人大概是得了肺癌還什麼的病,而且還是末期了,每次呼吸都要受到言語無法形容的痛楚折磨。對那只半獸人而言,每一個瞬間都只是痛苦。當然,它應該也不想留下孩子先走一步,但這一天終究還是會到來。

不久的將來,那只半獸人即將死亡。

它應該也已體悟到自己的壽命將盡。

恐怕,連那個孩子也有心理准備。

「我讓它解脫了,就只是這樣。」

「你至今像這樣……殺了多少人啊?」

自己不期待能得到回應。

威傑爾也沒有回答,僅是淺淺一笑。

7.雨

眼前的景象完全符合傾盆大雨這四個字。

原已被踏得緊實的過山道路,因為豪雨而變得宛如泥沼。

看著四只半獸人用四種姿勢倒臥在這泥沼之中,心中壓根兒不覺得明日的自己會變得跟現在的它們一樣。

「呼啊……呼啊……呼啊……呼……」

藍德用力喘氣,緊握沾滿鮮血的刀,環視四周狀況。沒有任何動靜——他這麼覺得。雨實在下得太大,無法完全確定。不,看來確實沒有。追兵全都處理掉了,目前暫時不會有事了。

「威傑爾!你還好吧!」

「……嗯嗯。」

混雜在雨聲中的說話聲,聽起來非常不清楚。

仔細一看才發覺,威傑爾用右手壓著左手臂跪在地上。他在流血,血一直流出來耶,完全是血流如注。話雖如此,他若只是左臂被砍得較深,那應該不至于危及性命。

「……混帳東西!」

藍德一屁股坐到了已死的半獸人肚子上。

「開什麼玩笑啊,這四個都是干練的老手耶。開什麼玩笑,不對……沒人在開玩笑,他們都是來真的……不過本人游刃有余就是了。畢竟今天是本大爺上場,若不是本大爺,那情況肯定是糟糕透頂。真的不是我在蓋……」

威傑爾正在用巫醫的技能治療傷口,看起來是快結束了。

「威傑爾,你是招惹了多少人啊。」

「……會有人來拜托,我就是幫助他們脫離痛苦……好多次了……可能是之前某人的委托,我也不知道是誰。」

「你騙誰啊。大爺我看你只是假裝不知道,心里應該清楚得很吧。是不是哪里哪個有權有勢的家伙吩咐手下辦什麼事,那個手下就找上你了。你是不是殺了對那個有權有勢的家伙來說礙事的人……就是政敵之類的。本大爺有說錯嗎?」

「……我哪知道。」

「被我說中了吧。被你殺了的那些家伙的遺族還什麼的人,對你肯定懷恨在心。然後,那些身為幕後黑手、有權有勢的家伙,應該也想殺你滅口吧。剛剛的追兵,十之八九就是這種的吧。」

「你這個人……還真多話。」

「我承認我多話。把想說的話憋住不說,這不符大爺我的個性啦。」

藍德把刀插在附近地面,將面具拉高到額頭之上,露出臉來淋雨,盡情地用雙手搓揉臉部。

「……喔。」

他從半獸人尸體上起身。

「抱歉啊,誰叫你剛好躺在一個好地方,別記恨本大爺啊。反正你是打輸大爺我了,所以你才沒辦法抱怨半個字。」

在他說著這些話的期間,威傑爾已經不見人影。仔細一找才發現他早就走遠了。

「喂——……」

雖然覺得「如果要走是不會講一聲喔」,但這類的話已經跟他講過無數次了,根本是在對牛彈……彈什麼來著。藍德將面具戴回平時的位置,追在威傑爾之後。

「威傑爾——威傑爾雷特!」

「……怎樣?」

「你好歹也跟我說說你的目的,你要去哪里,然後打算做什麼?」

「……你知道那些要干嘛。」

「本大爺沒要干嘛啊,只是大爺我內心想知道。沒事啦,就只是問問。」

「內心啊……」

威傑爾搖了搖頭。他瞬間放慢了一點腳步,但僅此而已。打死都不說是吧。威傑爾繼續前進,往山下走去。

傾盆大雨未見停歇。雨這種東西,是會下成這種模樣的嗎?下這麼多不會有



事嗎?會不會下太多,把天上的水分都下得精光啊?天空如果變得乾癟該怎麼辦?

「本大爺已經那個到開始在擔心這種無聊事了喔……」

快走不動了。

在泥濘不堪、連點道路痕跡都看不出來的山道旁,有個洞穴的入口。

「威傑爾!」

藍德抓住威傑爾的手臂,把他拉進了洞里。

「這雨也下得太大了,一時間應該不會停,我們在這躲躲吧?」

威傑爾不發一語地放下行李。見他乖乖坐下,這個人應該也十分疲憊了吧。理當如此,怎麼可能不會累。

藍德脫下大衣擰乾,但再怎麼擰,還是有水滴落。突然……

「幻影森林。」

威傑爾開口說話了。

「……啊?幻影森林——你說的是那個吧,就妖精住的地方……」

「森之都亞魯諾德……也是我們的故鄉。」

「喔……這麼說來,你們灰色妖精是從位在幻影森林的亞魯諾德,移居到破谷的嗎?」

「大概有半數的妖精,都離開森林……加入不死之王的陣營。」

「那麼對影森的妖精來說,你們灰色妖精不就成了叛徒了?」

「……我們沒有背叛過誰,只是持不同意見者離開森林而已。」

「但是,你們後來不是分成敵我兩方打過仗?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這種事應該很難做到吧。」

藍德把依舊濕透的大衣鋪在地上,坐到了上頭。

現在他全身無力,畢竟在滂沱大雨中,殺了多達四只習慣戰斗的半獸人追兵。即使是天下無敵的藍德大爺也精疲力竭,所以現在才會這個樣子。他也打定主意,認定自己就只是因此才會累成這樣。

「……即使有什麼原因,一旦打起來就回不去了吧。」

「我是在破谷出生的。不是我選擇要離開森林的。」

「是喔……也是,你跟本大爺不一樣。」

藍德「嘿」地笑了,拿掉面具,像小狗一樣用力甩頭。他盡情甩掉水滴後,藉此多少轉換一點心情。

「——然後呢?你去影森到底想做什麼?你在那邊有什麼遠房親戚嗎?」

威傑爾垂下了頭。

「……有認識的人在那邊。」

「身為灰色妖精的你,在那里應該是所謂的不速之客吧。那個人是你在幻影森林以外的地方認識的嗎?」

「就像你說的。」

「你認識對方後,和對方分開,然後對方回幻影森林去了。你現在專程要去找那個人,該不會只是想去看看他吧。」

「……我有事情一定要告訴他。」

「什麼事情?」

「危險逼近了。」

「……逼近幻影森林?」

威傑爾先前說過,曾是阿拉巴吉亞王國都城的羅帝基亞,也就是現在的克羅茲丹塔爾,是聯合軍的一大據點。

難道,聯合軍打算進攻幻影之森嗎?

「……不死族啊半獸人之類的,又想挑起戰爭了喔……危險是指這檔事嗎?」

「你別搞錯了……升起狼煙的是人類。」

「逃到天龍山脈另一邊的那些阿拉巴吉亞王國的人,假如沒跑回這邊建立歐魯達那,就不會有這一連串的事——用你們的想法來解釋,應該會是這樣子吧。」

「人類……虐待、壓榨半獸人和哥布林,你們終究會遭受報應的。不過……建立不死帝國的諸侯們,也還……無法和睦相處。甚至在同種族中,都還會相互反目、爭奪……我們灰色妖精也無法團結一致。畢竟,本來就並非一體……」

「你真難得講這麼多話耶。」

「因為你太無知……我這是在教你。」

「謝謝你喔,威傑爾雷特,本大爺真的是太過無知了。」

不僅是藍德,大多數的義勇兵,因為先被灌輸了「不戰斗就活不下去」的觀念,所以都是在還搞不太清楚狀況的狀態下,就投身戰場了。過不久,習慣這種戰斗生活後,也就不太會去思考其他事了。

「你認識的那個人是女的吧?」

威傑爾沒有回答。

但肯定是女的。

「總之現在得趕快去通知那個人吧?」

「……越快越好。」

本大爺這下終于懂了。

一路上威傑爾幾乎沒有停下休息,藍德本以為他是不會累,所以才沒休息。原來不是這麼回事。

藍德戴上面具,穿上了冰涼的濕大衣。

「那就出發吧。」

8.森

眼前是一大片漆黑的森林。

因為是森林,所以仔細看其實還是翠綠,但枝繁葉茂的樹葉遮蔽了陽光,才讓人有了漆黑的印象。

幻影森林的每一棵樹木,都又高大得令人有種進入幻想世界的感受。整座巨大的森林,就如同一只超越人類理解范圍、巨大到無法想像的怪物,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動起來。

「……就這樣進去沒問題嗎?」

「嘶、嘶、嘶……」

威傑爾晃著肩膀發笑。以這個憂郁男來說,他現在看起來很開心。

「沒問題的……幻影森林是個天然要塞。」

「你沒去過亞魯諾德吧?」

「是沒去過。」

「那你知道路嗎?」

威傑爾聳了聳肩,但沒說知道,還是不知道。

「……那個,你到底知不知道?」

威傑爾依舊沒有明說,直接走進了森林。他這個性到底是什麼鬼?

時間還不到中午,但森林中相當昏暗。

地面滿覆青苔,幾乎沒有露出土壤。生長在附近一帶的菇類和蕨類植物中,有些會發出朦朧的光芒,說美其實還滿美的。

可看見長著翅膀四處飛翔的蜈蚣;輕柔地在空中飄移的水母類生物;灑下磷光、翩翩舞動的蝶類還蛾類;在枝頭間跳躍、手臂數量多如蜘蛛的小猿猴等奇特的動物。

由于森林中到處都有根本無法躍過的大型裂口,碰到就只能繞路行走,因此威傑爾前進後又折返,再前進又再折返,不停來來去去。

不過,四下非常昏暗。

雖說打從進森林起就一直很暗,但昏暗程度實在令人咋舌。

搞不清楚太陽位在何處。在林木遮蓋下看不到太陽,因而無法確認,但明顯已經接近日暮時分。我們走了那麼久嗎?看來應該是有。如果是朝著目的地前進,那麼要走多久都不是問題。

「難道,你迷路了?」

「嗯嗯。」

「嗯你個頭啦。現在該怎麼辦?」

「我有辦法……只不過需要准備一下。」

「你有辦法不迷路的話,是不會一開始就用喔……」

「准備需要兩天。」

「是喔——你說什麼?兩天!?怎麼要那麼久!?」

「我必須集中精神才行……你要保護好我。」

「是沒問題啦……雖然我搞不太懂你要干嘛。不過,現在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吧……」

「沒錯。」

威傑爾放下行李,展開他剛才提及的准備工作。話雖如此,但他只不過是在長滿青苔的地上鋪上一塊毛織墊,盤腿坐在上頭,喝了某種東西含在嘴里,閉上眼睛後就一動也不動了。

「喂喂,本來還想說你會拿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好辦法,結果只是打坐冥想喔?」

威傑爾沒有回答。

藍德歎口氣後,靠在附近的樹上交叉雙臂。

「在這麼大的森林里,感覺就會有超可怕的野獸……」

絕不能松懈。藍德也集中了精神。

由于長時間遭到追殺,也曾遭遇身體無法動彈的狀況,當時只能祈禱自己是塊岩石,一整天連根手指都動不了。在那段期間當然未曾闔過眼,而是瞪大眼睛,豎直耳朵觀察四周。

大爺我不是在自吹自擂——不,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但大部分的事情本大爺都能忍下去。藍德有相關經驗,在這些經驗的支撐下,逐漸形成一股無法輕易動搖的自信。

雖然會讓人覺得似是而非,但藍德忍耐法的精髓在于,不忍耐。

忍一下,撐一下,忍過去就好了——人越是這麼想,就越是痛苦。所以他認為「本大爺沒在忍,沒在撐,誰要忍啊,大爺我沒在忍,啊哈哈哈,蠢蛋,這點小事而已,有什麼好忍的」,一直都是逆來順受。

藍德不知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能感覺到某人的呼吸。嚴格來說,他不是聽到聲音,若以現有的詞彙解釋,應該就是感受到一種動靜。

那家伙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多久之前便開始靠近,無法確定他是否就在附近。總之,就是有這麼一個家伙。藍德所在位置的斜右後方有棵大樹,那家伙就躲在那棵樹的樹蔭里,觀察著這邊的動態。

那家伙藏得很完美,看不到他的外觀。

威傑爾還在冥想。

藍德刻意看向應該有那家伙在的大樹。

然而當他的手一握住刀柄,那家伙的動靜就立刻消失殆盡。

說不定是錯覺。不對,那家伙真的存在。

對方沒



有消失,現在還是能稍微感覺得到。那家伙的動靜只是變得不明顯。

那家伙還在這里。

很好。

要比誰有耐心,本大爺不會輸,怎麼可能會輸。

藍德的視線一刻都不曾移開那家伙藏身的大樹,他凝視著那里。

應該是太陽升起了吧,森林中變得稍微明亮了起來。

藍德一動也不動。那家伙也毫無動作。

威傑爾拿起水壺喝水。

就在這個瞬間,傳來了聲響。那家伙好像離開了。

藍德松開握住刀柄的手,但繃緊的神經還未松懈,持續觀察四周的動靜,確保那家伙任何時候出現都能加以反制。

威傑爾正在冥想。他還真喜歡冥想耶,不過八成不是喜歡才這麼做的。

四下又逐漸昏暗了。

夜深時分,那家伙再度出現,這次出現在藍德正後方一帶。他是想從背後偷襲嗎?肯定是他沒錯——藍德十分確定,對方是同一個家伙。

威傑爾的呼吸紊亂,顯得非常急促,偶爾還會感覺很痛苦地呻吟。他是怎麼了?情況好像不妙耶。

引誘那家伙現身吧?

故意露出破綻,引誘他發動攻擊。

不行,先耐不住性子的就是輸家。那家伙不靠近我們就算了,本大爺就在這里等他自己過來。

威傑爾咕嚕咕嚕地大口喝起水壺的水,好像把水都喝光了。他拋開水壺,拔出了小刀,不知道用刀尖在地上畫著什麼。

那家伙好像移動了。如今他的動靜來自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其他大樹樹蔭。

不知是光畫地面還不夠滿意嗎,威傑爾居然開始用小刀割自己的身體。那是在自殘吧。不過,他那麼做應該有他的用意。威傑爾用小刀劃過左手手指、手掌、手背,接著再劃過右手手指、手掌、手背,然後卷起袖子劃過左臂、右臂,最後居然劃到臉上。要不是四下昏暗,他流下的鮮血和傷痕應該會形成一幅相當淒慘的畫面。藍德不禁定眼凝視,想看個清楚。

突然那家伙的動靜明顯了起來。他終于要過來了嗎?

結果——還是沒過來。

只要一天亮,那家伙就會消失。

這時肚子好像記起了什麼事情似地發出叫聲。這期間雖然偶爾會喝個水,但打從進入幻影森林後,就沒吃過任何東西了。

威傑爾彎著背盤腿坐著,以雙手抱頭的姿勢,不停地前後搖晃身軀。他口中好像念念有詞。沒聽到聲音,不過嘴巴確實有在動,可能是在進行某種儀式之類的東西吧。

藍德小心翼翼地在附近走動,尋找看起來可以食用的植物。雖然肚子餓時所有植物看起來都能吃,但實際上不是真的都能入口。把野草、菇類和果實都抵在舌頭上嘗了一下味道,但每一種不是有強烈的澀味,就是會有辣口的感覺。然而如果要去打獵,就必須離開威傑爾,現在不能這麼做。

「……看來是沒辦法了。」

藍德決定使出最後的手段。這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手,任何地方都有,馬上就能找到。

長滿青苔的地面,有一列螞蟻正在行進。

藍德抓起一只放到掌上後,用指頭戳了戳。這種綠色、約莫有一公分左右的大型螞蟻並未反擊。

放進嘴里,靈活使用舌頭斷絕螞蟻的逃生路徑後,咀嚼吞下。螞蟻特有的酸味嘗起來相當清爽,同時還帶有微微甜味,十分可口。

藍德邊警戒周遭情況,邊抓螞蟻來吃,同時尋找著其他食物,在這期間,太陽又下山了。

四下變暗後,他便蹲在威傑爾身旁,輕輕握住刀柄。

威傑爾依然繼續進行儀式。

不久後那家伙出現了。話雖如此,他當然沒有現身。那家伙現在就在藍德和威傑爾的正後方。

那家伙應該不是野獸。畢竟再怎麼聰明的野獸,忍耐力都不會這麼強。應該是人類、妖精、半獸人這種高智商的生物。

一如往常,不慌不亂,靜靜等待。

不做多余的事,其實意外困難。但僅有凡人如此,對藍德這種巨星級的豪傑,根本輕而易舉。

天快亮了。

「呼唔唔唔唔唔唔……」

威傑爾吐了好大、好長一口氣。

就在他吐完氣的瞬間……

那家伙也有動靜了。

「自創招——」

藍德以蹲姿往斜後方躍起。

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同時拔出刀,俯瞰那家伙。

那家伙仰頭望著他,像是大吃一驚的模樣。

那是——木人洛可估嗎?

他那如同樹干的上半身,長出腳和手臂般的樹枝,不知道是樹木化為人,還是人變成了樹木,讓藍德想起在達倫格迦爾遇見過的種族。但只是相似而已,那家伙和洛可估不同。他更像人類,這種生物應該說是皮膚像是樹木的人類。

「影之太刀……!」

藍德在那家伙後面著地後,立刻使用射出系跳出。既然從本大爺背後偷襲,大爺我也來依樣畫葫蘆,這就是本大爺的自創招影之太刀。

藍德的刀逼近那家伙。那家伙雖已回過頭,但並未躲開。他干嘛?為什麼不躲開?因為他不需要躲開。

那家伙從體內伸展出像是樹枝也像觸手的物體,瞬間就包裹住那家伙了。這是什麼鬼東西啊?也太犯規了吧?藍德的刀「砰」地被那種像是樹枝也像觸手的物體彈了回來。那東西不硬,但彈力十足。

「這……!?」

而且,令人意外的事情不僅于此。那物體不只有防禦功能,還像蛇一樣纏繞住藍德的刀。難道是囂張地要抓住本大爺嗎?

「——混帳東西啊!」

藍德立刻以排出系向後跳開。數十根樹枝觸手不停扭擺伸長,追了過來。

藍德繼續往後退,同時揮刀砍劈樹枝觸手。不過,果然砍不斷,頂多只能撢開。這樣下去很不妙。撢得了一時,但撢不了一世。既然如此……

「自創招,迅雷——」

藍德先是往右跳,甩開樹枝觸手,再往前,接著往左,以コ字形高速移動,最後跳向那家伙。

「疾手!」

「唔……!」

那家伙往側邊跳開,閃開了藍德的揮砍。反應很快嘛。那家伙翻滾起身後,將樹枝觸手收束至雙臂,形成劍的形狀。他揮舞兩把樹枝觸手劍攻了過來。

「大爺我求之不得!」

刀和樹枝觸手劍激烈交鋒。那家伙的樹枝觸手劍彈力極強,反彈力道非同小可。每當刀碰撞上樹枝觸手劍時,都會被大幅回壓,就像在四處活蹦亂跳。藍德雖然身經百戰,卻也覺得武器操控不易。

「——這家伙……有夠難對付耶!不過……!」

藍德從劈斬切換成突刺,而且不單只是突刺。

「自創招,惡螺旋突……!」

是旋扭。他在動作里加入旋扭後,再快速突刺。

然而這番連續旋扭突刺,依舊無法貫穿那家伙的樹枝觸手劍。但是,旋扭突刺的反彈幅度沒有劈斬那麼大,刀不會胡亂偏移,因而能接連出招攻擊。那家伙一直采取守勢,在藍德的猛攻之下,顯得快要招架不住,差不多被逼得出手反制了。

「喀……!」

那家伙發出像是拔掉塞子時的聲響,一口氣從全身上下生出了幾十條樹枝觸手。轉眼間,樹枝觸手裹住了那家伙。他肯定覺得這樣的防禦滴水不漏,但藍德在面具底下暗自竊笑。

「暗黑啊,惡德之主啊,惡靈召喚Demon Call……!」

藍德面前出現一團漆黑帶紫色的云朵狀物體。那朵云卷成高速漩渦,逐漸化為某種形體。

那個形體身穿毫無一絲縫隙、猶如暗紫色骨頭制成的盔甲。雙手持拿的長柄武器刃部,格外地長又彎曲,只能說看起來殺傷力極高。小孩子若是看見這個形體,肯定會哭爹喊娘腿軟倒地吧。無論是盔甲的設計還是武器的形狀都十分駭人,整體外觀讓人聯想到手拿大鐮刀取人性命的死神。

「上啊,黃道帶!」

藍德以主人之姿單方面發號施令,惡靈黃道帶便高高揮起大鐮刀。

(縊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那家伙應該也判定那把大鐮刀非常危險。從那家伙身上解開的樹枝觸手大量竄往黃道帶所在之處,有幾條已觸及黃道帶,但還不及被束縛的地步。黃道帶揮下了大鐮刀。

(死死……縊死死死死死死……縊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黃道帶的大鐮刀,連同樹枝觸手把那家伙剖成了兩半。

無論是被大鐮刀狠狠砍斷的樹枝觸手,還是毫發無傷的樹枝觸手,頓時都失去了力量。

那家伙癱倒在地。

他被黃道帶俐落地劈成兩半了。

「你就投入史卡勒海爾大神的懷抱吧。」

(……你這家伙也是……縊死死死死死死……)

「黃道帶,你給我閉嘴,快消失啦。」

(……縊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才不要……)

「大爺我只再說一次,黃道帶,你馬上給本大爺消失。





(死……縊死死死……區區藍德……笨蛋……笨蛋……縊死死死死死……)

黃道帶邊抱怨,邊化為暗紫色云朵消失無蹤。

天就要亮了。

「魯烏因提姆洛帝……」

威傑爾終于開始吟唱咒文。

「魯烏因古烏因波特伊戚耶威利斯……

耶盧威非伊……

伊瑪帖普伊姆加爾瓦德……

瑪耶克德威葛……

業拉矣辛路矣沃德雷茲葛德威葛德……

業恩塔恩葛斯米耶弗德……

切威葛德威寡菲菲漢……」

森林騷動了起來。

明明並未起風,樹木和野草居然在搖動,相互摩擦發出聲響。

威傑爾仰望天空,高舉雙臂。

不知從何而來、像是鱗粉的物體,彷佛被召喚來似地從天而降。

鱗粉閃閃發光。散發出的光芒不停、不斷地流入森林的深處。

「這難道是……」

藍德震驚不已。

「這座森林在告訴你,通往亞魯諾德的路要怎麼走……?」

「我用了森之秘法。」

威傑爾看起來疲憊不堪,呼吸紊亂不已。雖想背起自己的行李,腳步卻踉踉蹌蹌,手部動作也搖晃不穩。

「……這是幻影森林自古流傳的秘法……本來不是我這種人……能用的技能……所以我多少豁出去了……」

「豁出去——你做了什麼?」

「……我用秘藥增強了力量。」

「像是吃禁藥那樣啊。你吃了那種秘藥會有副作用之類的後遺症嗎?」

「只是……壽命會縮短一點。」

「你真的是豁出去了耶。」

「嘶、嘶、嘶……」

威傑爾晃著肩膀發笑。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吧,又或者他現在的心境是「實在太難受了,也只能笑了」。威傑爾在行李旁蹲下,看了那家伙的遺體。

「……這是木人特倫多吧……什麼時候出現的?」

「你沒注意到嗎?我剛剛才把他宰了。他一直在覬覦我們耶,感覺是想把我們抓去吃——原來是叫特倫多啊。」

「聽說特倫多是種比妖精還要古老的種族,這只特倫多……應該不年輕。他們年紀越大,力量就會越強。」

「可是看這樣子他還是敵不過本大爺啊。要不要幫他埋葬一下?」

「……埋或不埋,他應該……都會回歸大地,回歸這座森林吧。」

「這樣啊。」

藍德輕而易舉就扛起了威傑爾的行李。

「這附近的風景大爺我已經看膩了,我們趕快去亞魯諾德好好觀光一下吧。」


9.血

縱使森林會自動幫忙帶路,但路程並未因此縮短。

兩人在那之後走了一整天,仍未抵達像是森之都的地方。

再加上,威傑爾不知是要小便還干嘛,進到樹叢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你在干嘛啊,大爺我要先走了喔?不過啊,本大爺一個人過去好像也沒啥用處,畢竟又不是大爺我有事要去那邊……」

看來得等他回來了。藍德坐到了威傑爾放在地上的行李上。

實際上,至今幫忙帶路的鱗光在稍早前消失了。因此現在就算想獨自前去亞魯諾德,大概也走不到那里。

不過,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

其實,藍德已經具體地察覺到是什麼樣的異狀。

「……果然被包圍了。又是特倫多嗎?好像不是……的確不是。」

藍德歎口氣,搔了搔頭。好啦,接下來該怎麼辦?大爺我是有很多應對方式,總之先試試這個好了。

他自行李上起身,小跑步跑向方才威傑爾進入的樹叢。

「本大爺也要小便、要小便……」

一陣物體劃破空氣的響聲傳來,藍德在樹叢前停下了腳步。

一支箭矢就這麼插進腳尖前方一點的地方。

藍德嘖了一聲後,握住了刀柄。

「本大爺就說要去小便了!」

箭矢是從左邊射來。一轉到那個方向,又有箭矢飛至。第二支箭瞄准的是他的胸口。

「唔……!」

藍德抽出刀,砍落箭矢。這是什麼聲音?是腳步聲嗎?有幾個人?

一回頭就看見一群尖耳男子拿劍刺向他。

是妖精啊。

「好近……」

持劍妖精的劍尖,就這麼靜止在只差咫尺就會碰觸到藍德咽喉的地方。

從沒想過敵人會這麼靠近,如果只有一個人就算了,沒想到是三個。通常應該都會發覺吧。大爺我自認沒有松懈警戒,可能是太過大意了。

話雖如此,這群妖精實在老練。

三人之一,也就是位在中央的中年妖精,身手相當不凡。

「人類啊。」

那名中年妖精開口。

「你到我們的森林來做什麼?」

藍德嗤之以鼻。

「你們為什麼認定本大爺是人類?大爺我說不定是惡鬼或惡魔耶。」

「如果你是那等邪惡的存在,那我們現在就立刻除掉你。」

「停!慢著!」

藍德左手往上推起面具,露出自己的臉。

「你答對了,本大爺既不是惡鬼也不是惡魔,是人類……來干嘛?算旅行吧?不對,是有事才來的……不過有事的人不是大爺我,是我朋友,本大爺只是陪他來……」

「我看好像只有你一個人。」

「他、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說的嗎?」

「你仔細想想,這里可是幻影森林耶。大爺我又不是在班門弄槍……不對,好像不是這樣說,反正特別跟你們妖精說這些也很奇怪,不過幻影森林不是一個小小人類隨便就能進得來的地方吧?……對吧?」

「你說的沒錯。」

「聽好了,本大爺是在森之秘法的引導下,才有辦法來到這里。」

「人類為什麼會懂我們森林妖精的秘法?」

「所以說啊!本大爺當然不可能會懂那種東西啊。懂的人不是本大爺,而是大爺我的朋友……欸!?」

某種物體纏住了腳踝。

藍德仔細一看,地面長出一種類似藤蔓的東西,纏住了他的雙腳腳踝。

「這這……這是什麼鬼東西!?」

「我等等再聽你辯解。」

「等等是什麼意思……」

三名妖精的後方還有另一名妖精。

那是個女妖精。妖精基本上都是纖瘦體型,但她那樣未免也太瘦了。而且自己好樣有種既定印象,總覺得妖精,特別是女妖精都是長頭發。但是,眼前的女妖精是一頭切齊的銀色短發。

她單膝跪地,雙手輕撫了地面,不知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意。

「巫醫嗎……!」

數也數不清的藤蔓,轉瞬間就蓋滿藍德全身,甚至鑽進口鼻之中,搞得藍德快要喘不上氣了。喂、喂,喂喂喂喂,開什麼玩笑啊,會死人耶……真的會死人——他暈了過去。

醒來後,他被迫坐在一個非常狹窄的空間。

至少讓本大爺躺下啊,這點同理心理當要有才對吧。不過,以實際情況來看,

這個願望應該無法實現。因為,天花板太低了,低到令人咋舌。寬度和深度也都十分狹窄,連一公尺都不到,看來這里本來就不是能夠橫躺的空間。面具已被摘下,包含刀在內的所有隨身物品也被拿走了。

左右及後方的牆壁都如岩石般堅硬,但實際上好像是木頭,前方則是一整面格子門扉。這門扉也不是鐵之類的金屬打造,好像是木制的。格子門上纏繞密布著滿是尖刺的植物,碰了一下確實會刺人。

格子門的另一頭是通道,再過去一點的地方好像有光源,有些光照了過來。感覺起來通道上沒有半個人,毫無一絲動靜。

「……剛剛那個妖精說等等再聽我辯解,看樣子不久後應該就會有人來。」

但是左等右等,根本沒見到半個人影,不對,應該說沒見到半個妖精的影子,不過重點不在這里,總而言之就是連個過來查看情形的人都沒有。

「難道沒有……食物啊……水啊之類的喔?都沒有嗎?怎麼會沒有啊。欸,現在是怎樣,現在到底是怎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啦。把本大爺丟在這不管喔。大爺我是氣到很想……躺下去睡,但又躺不下去……」

不由得越來越沮喪。

這種時候人雖然會想逼自己拿出斗志,但不可以這樣,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這樣。

人的情緒起起伏伏,縱使憑藉自我意志暫時勉強達到目的,但往往在之後都會引發反作用。無論是想太多導致意志更為消沉,還是勉強自己鼓舞振作,都是不好的做法。接受最真實的自己就好,情緒這種東西雖然起起伏伏,不過最終都還是會沉澱在中間點附近。

至于不停掠過腦里的面孔、面孔、每一張面孔——

其實也不必一一捕捉,針對這些想東想西,逐一思考。任由它們自然浮現、淡化、漸漸消逝就



好。

然而不管是上臂。

還是胸部。

嗯……雖然很在意。

雖然在意得不得了。

那個大腿也是。

還有那個屁股。

連那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喀!」

藍德咬緊牙關。為什麼那抹天真無邪、打從內心發出的輕柔笑容就是不會消失啊。必須抹除這個笑容才行,忘了吧、忘了吧,快忘掉啊。

但大爺我很清楚。

根本忘不掉,也不可能忘得掉。如果忘得掉,自己應該就不會在這里了。

為什麼想要回歐魯達那?

因為想念對方。

對方或許不會再跟自己說話了,但這樣也沒關系,只是想看看對方而已。

實在好蠢。看到之後又能干嘛?又代表了什麼?

事到如今,做這些都于事無補了。

毫無意義。

因為啊……

那家伙應該不會對本大爺露出笑容了吧?

這時傳來腳步聲,不是幻聽,而且越來越近。

藍德閉上眼,慢慢地深呼吸。

「……終于有人來了啊。」

他睜開眼。

「唔喔。」

不禁發出怪聲。

格子門扉前站了一名小孩。這個小孩當然是妖精,雖然聽說妖精比人類長壽,成長速度較為緩慢,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吧。若以人類來說,這孩子大概就七、八歲左右吧。一頭銀發雖然剪得非常短,但從五官看來應該是個女孩,手上還拿著形似短杖的物品。

乍看之下,總覺得她長得很像某人。

自己認識的妖精不多。對了,是那個女的。就是用藤蔓類技能抓住、弄暈自己的那個銀發女妖精。真的很像那個女巫醫。話雖如此,但說不定只是因為這孩子同樣是一頭銀短發的女生,所以自己才會覺得像。

妖精少女隔著滿是尖刺的格子狀門扉,目不轉睛地凝視藍德。

她的雙眼有如鮮血般赤紅。

藍德倒抽了一口氣。

「你——」

「人類,你如果想離開這里的話,我就放你出來。」

「……啥?」

「你想還是不想?」

「這個嘛……如果說不想出去,那是騙人的。」

「想還是不想?」

「本大爺想出去。」

「一開始老實說不就好了,惡心。」

「居然說大爺我惡心,你……」

「我是萊雅。」

說自己名叫萊雅的少女,用短杖「叩、叩、叩」地敲了三次格子狀門扉。哎呀,真是太神奇了,原本緊緊纏住格子狀門扉的多刺藤蔓,居然瞬間松開,然後「咻嚕咻嚕」地不停抽離。

萊雅從衣服口袋中取出鑰匙,插進格子狀門扉的鑰匙孔旋轉後,「喀嚓」一聲,解開了門鎖。

整件事很像狐狸在施展幻術魅惑人類,但藍德還是推開門扉走到了通道上。無論是腰、背還是膝蓋,全身上下都有地方在痛,所以應該不是中了幻術。藍德做了做伸展運動,轉了轉手臂,扭了扭手腕和腳踝。

「大爺我本來都做好會被拷問之類的心理准備了。」

「現在已經不是拷問你的時候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森林被攻擊了。」

萊雅淡淡地說。

「喔——森林還真是可憐,等等,你是說被攻擊……攻擊!?」

「我是那樣說了。」

「本大爺聽起來也是那樣就是。不過,說到攻擊……是聯合軍吧。只有這個可能了,它們已經攻來了啊。」

「所以,大家才沒有時間處理什麼行跡可疑的奇怪人類。」

「森林妖精的人還真好。」

「怎麼說?」

「因為這種形跡可疑的奇怪人類,有可能是敵方的間諜啊。」

「是這樣喔?」

「那個,本大爺不是喔。」

「我知道。」

萊雅面無表情,看來相當沉著冷靜。藍德推想,這名少女應該不是出生在一個溫暖的家庭,成長時集所有愛于一身。而且,萊雅那對動也不動的老成眼睛,就如鮮血般赤紅。

「萊雅,是你老爸拜托你來放本大爺出牢的嗎?」

「是家母叫我來的。」

「是個和你一樣有銀頭發的巫醫嗎?」

「對,家母名叫雅蘿列,可是……」

萊雅垂下視線,輕輕咬了下嘴唇。

「拜托家母這麼做的是一個奇怪大叔。是個我從沒見過,第一次看到的陌生大叔。」

「這樣啊。」

藍德下意識將手放到萊雅的頭上,雖然覺得這樣很不像自己的作風,但也沒有半點後悔的感覺。順從自己的本心,走自己的路,這就是本大爺的原則。既然想要摸摸孩子的頭,就算不像自己平時的作風也還是會摸。

「不管怎麼說,救了大爺我的人是你,本大爺會牢記這份恩情的。這個人情大爺我絕對會還,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事,只要你開口都沒問題。」

「那你先拿開你的髒手。」

「啊?」

藍德縮回了手。

然後三番兩次查看自己的手。

這手確實很難說是乾淨。

應該說,根本就髒透了。

「……你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擦擦手……?那個,很抱歉……」

10.己

萊雅幫藍德拿來了先前被沒收的刀和面具,至于包含威傑爾的行李在內的其他物品,則因為太重,沒辦法從倉庫搬來。藍德戴上面具,斜背起刀後,在萊雅的帶路下,出到了外面。

先前就隱約覺得牢房是打穿巨大無比的樹木,直接興建在里面的,果不其然。

「這就是人稱亞魯諾德的城市啊……」

一言以蔽之就是座樹上都市。此地長有一顆又一棵樹干直徑應該超過十公尺的巨大樹木,妖精就在這些樹木的樹枝上以圓木頭搭建底座,再鋪滿木板做成地板,或建起房舍等建築物。大型建築物看起來還會利用樹干當作柱子。

四處都設有像是升降機的設施,不對,其實應該就是升降機。居民就是靠這種設施上下來往地面與亞魯諾德。

巨大樹木之間架有吊橋方便往來。大多數的吊橋不是筆直的,不知有什麼工學上的好處,還是因為這樣較為美觀,總之多是采用美麗的曲線造型。

建築物和吊橋上到處都垂掛著塞滿發光菇類的籠子,起風時會隨風搖擺。籠子本身好像全都掛有鈴鐺,當籠子一晃動,就會響起清脆的鈴聲。鈴聲交疊,相互和鳴後,彷佛就像在演奏樂曲。

此外,也裝飾了非常多五彩繽紛、形狀多樣的花朵。把臉湊過去就能聞到撲鼻香氣,但如今這座城市里最明顯的味道是燒焦味。

整座樹上都市均彌漫著一股薄煙,可能是哪里發生了火災,卻沒有看見像是起火地點的地方。

這陣煙看來是從外面飄進亞魯諾德的。

「敵人用火攻啊……是想把整座幻影森林燒成平地嗎?」

全副武裝的妖精們慌慌張張地在吊橋上來來往往。

十名左右的妖精乘坐升降機降到地面。

亞魯諾德已進入迎戰態勢,不,看這情形根本已經是在交戰了。

萊雅和藍德不久後來到一處無人的角落。眼前的吊橋十分老舊,走過吊橋後的巨大樹木上有道裂縫。此處的木地板已經全部傾斜,到處都已腐爛陷落,不管踩在哪里都會發出巨大的「嘰嘎」聲,何時崩塌都不足為奇。

然而威傑爾和萊雅的母親,也就是幻影森林巫醫雅蘿列,就在這個應該立即封鎖的危險區域等著兩人。

藍德用鼻子「哼」了一聲。

「威傑爾,你居然把本大爺拿去當誘餌。」

「……我沒打算狡辯,畢竟打從一開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利用你。我不這麼做,根本進不了亞魯諾德。」

「啊,算了算了,反正大爺我從牢里出來了。」

藍德忍不住伸手摸了萊雅的頭。

但他的手馬上被萊雅撥開。

「別碰我。」

「喔唷——啊,抱歉抱歉,因為你太可愛了啦。」

「我不可愛,我是個孤僻愛鬧別扭的小孩,大家都討厭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誰叫我的父親不是森林妖精。」

威傑爾垂下視線。這樣很不像平時的他,但看起來就只是意志消沉。待在威傑爾身邊的雅蘿列也低下了頭,感覺像是無法直視女兒。

「你們倆分手時,肚子里已經有萊雅了嗎?」

「……沒錯。」

威傑爾用低吟般的聲音回答。

「我當時……不知道。不知道雅蘿列……已經懷上女兒了。」

「你如果知道,現在情況會不一樣嗎?」

「我不知道……但我這個人沒辦法為人父,因為我是殺人凶手……貨真價實的殺人凶手。從我懂事開始,就已經在對人使用那些藥物了。」

「你那種幫瀕死者安樂死的工作,是像家傳事業的東西啊?





「說是……也沒錯。是我家一路傳承下來的一支巫醫流派……我弟弟威爾多倫多拒絕繼承家業,離家出走了……雖然在那之後,我也離開了破谷,根本沒有資格說他什麼。」

「威爾……」

藍德歪過了頭。

「威爾多倫多……總覺得……本大爺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我記得弗羅岡的巫醫就是這個名字。」

「弗羅岡。」

威傑爾瞪大了眼睛。

「……我弟在弗羅岡?」

「你知道弗羅岡啊?」

「一個偉大的男人強波率領的……黑鷲團弗羅岡。是有聽過傳聞……現在正在攻打幻影森林的聯合軍部隊中,他們就是核心隊伍。」

「欸……——」

大爺我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等等。」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後,便不禁笑了出來。

「……等等等等等等,怎麼可能啦,不可能有這種事啦。因為,你說的是那個弗羅岡喔?你可能不知道,弗羅岡中也有個……叫塔克薩基的人類大叔。那邊完全不講究出身、種族這種事,他們就是一群不受拘束的人,以強波為中心團結一致。弗羅岡就是這樣的一個組織。」

「你那說法……簡直就像你直接認識里面的人。」

「本大爺才不認識咧。」

不知不覺就加強了語調。

「……雖然沒有認識的……但想不透弗羅岡為什麼要這樣……實在太奇怪了。」

「我也不清楚細節是怎麼回事,不過傳聞說……半獸人王迪夫·果庫恩,抓了他們的人當人質,把弗羅岡收編麾下。」

「……強波應該是獨行俠才對啊……不過,弗羅岡里確實有很多半獸人。」

「這是那個王的慣用手法,我……之前也是那個王的工具。」

「那又怎樣?」

萊雅瞪了威傑爾。她繃緊單薄的肩膀,用力緊握小小的雙拳。

「你在半獸人王的操控下殺了人,你是壞人,窮凶惡極的大壞蛋。然後家母在旅行途中,居然癡癡愛上這種壞人,也是大笨蛋。她如果沒遇見你就好了,只能說真的運氣太差了。而且,你薄情寡義,毫無責任感,又我行我素,所以就拋棄了我這個笨蛋家母。拜你所賜,家母落寞至極地回到亞魯諾德,因為她懷孕了,為了生下我。之前她明明察覺到自己懷有身孕,卻沒有告訴你,這都是因為你是個世上罕見、無可救藥的混帳東西。而家母是個無藥可醫的大笨蛋。而且她貴為六咒之一的藍多羅瓦勒家長女,卻因無法承受家業重擔,逃了出來,就是個膽小鬼。明是如此,她卻獨自回到亞魯諾德,還在眾人的白眼之下生下了我。身體里流淌這種女人和灰色妖精血統的我,一直以來都是被人霸凌的小孩,身邊沒有半個朋友,也沒有願意替我說話的大人。誰都不願幫助我,我注定要過這種最爛、最差勁的人生。不論是先前還是從今往後,都是這樣!在我身上不會發生任何一件好事!我……!」

「你快走。」

藍德很想摸摸萊雅的頭,但覺得不能再這麼做後,抓住了她的肩膀。

「萊雅,你有媽媽,然後也有爸爸,雖然他可能是個混蛋。你們三個要一起走。總之,大爺我想想喔,你們就先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要在那邊住下也行,或是等戰事告一段落,也可以繼續旅行。然後呢,你真的非常可愛,所以朋友那種東西,你接下來想交多少就會有多少。過不久也會交到男朋友喔。這座城市里,就只有會欺負你的混帳東西吧。既然如此,你根本沒必要巴在這里不走。你只要活著,就代表你是自由的。好了,別再拖拖拉拉了。要走了喔,出發!」

藍德把萊雅推往升降機。

「威傑爾!還有雅蘿列吧?你也快過來!」

四人一同乘上升降機。這好像是台現在已沒在使用的舊型升降機,用來升降的鎖鏈已經生鏽到變成紅褐色了。這東西真的會動嗎?雖然擔心不已,但一拉鎖鏈,姑且算是順利啟動了。藍德和威傑爾兩人合力讓升降機降下地面。

比起亞魯諾德,地面上的煙霧較稀薄。抬頭仰望雖看不見天空,但能見到光線從枝葉縫隙照射進來。看來現在是白天。

升降機上掛了好幾個放有發光菇類的籠子,到處也都有高架篝火。即使稱不上明亮,也不至于太過昏暗。聽得見說話聲和刀劍交鋒的響音,然而遠遠只看見星星點點的妖精身影。幾乎所有的升降機都在運作,不停從上方載運妖精下來。

「威傑爾,做好接下來的打算了嗎?」

「……算是有。」

「是喔。」

「那你之後呢?」

「本大爺——」

藍德話說到一半,輕輕舉起左手。

接著用右手抓住刀柄。

萊雅好像想說什麼。藍德見狀,用左手食指抵住面具的嘴巴一帶。萊雅因此閉口不語。接著雅蘿列把女兒抱了過去。

在哪里?

這種感覺——應該是視線。

有誰在看著我們。

是從哪邊看過來的?

可能妖精他們平時有在修整,亞魯諾德的正下方沒有半處像是樹叢的地方,連犬只大小的野獸也難以藏身。這麼一來……

支撐樹上都市亞魯諾德的巨大樹木,全部總共有幾棵啊。十棵、二十棵應該無法支撐,概算下來大概也有一百棵左右。

設有載運藍德他們下來的舊型升降機的這棵巨大樹木,距離最近的巨大樹木,足足有二十公尺以上。那棵巨大樹木也設有升降梯。

藍德突然發動射出系跳出,瞬間就縮短了與目標巨大樹木的距離,就在這時,對方現身了。

他終于從巨大樹木的樹蔭現身了。

對方穿得一身黑,頭戴類似露眼頭套的頭巾,看不見長相。從體格來看,應該不是半獸人,而是人類或不死族。因為手臂莫名地長,所以肯定是不死族。它的左右手分別持一把偏短的劍。

「自創招——」

藍德拔出了刀。

但在不死族面前突然停止動作——不過這是假動作,對方應該已經產生他往左邊移動的錯覺了。實際上,不死族也跟著看向左邊,然而,眼前空無一人。那麼是反方向嗎?看往右邊也沒人,前面也沒人,到處都沒人。人難道是消失了嗎?不死族陷入混亂。然而,人怎麼可能會消失,沒錯,藍德並未消失。

「蜃氣樓斬。」

藍德就在不死族正前方,不過只要臉未朝下,就看不到他。藍德把身體壓低到左膝快要碰觸到地面,接著以這個姿勢使出渾身之力,斜向往上揮刀。

一連串的動作無可挑剔。這個距離對方必死無疑,出招時間也絕妙無比,但不死族交叉雙手的短劍,「喀鏘」地擋下藍德的刀。這個不死族絕非泛泛之輩。很好,非常好,這讓本大爺熱血沸騰了啊。藍德立刻收回刀。

「自創招,藍德……!」

其實本來是打算說「亂打」,結果大舌頭說錯了。不過,招式名無關緊要。總之就是不停揮刀砍、砍、砍,從上面、從右邊、從左邊,從右上、接左下,再從上面、右邊、右邊、左邊、右邊、上面、右邊、左邊、左邊。對方好猛,居然用那種短劍就撐過這番連續攻擊。這個不死族外表很普通,也沒散發諸如氣場之類的東西,真要說的話其實像個小兵,沒想到真的好強。藍德現在確實在進攻,因為不進攻的話就糟了。總覺得若無法維持攻勢,瞬間就會被對手逆轉。既然如此,大爺我就只能一直、一直攻擊,攻個沒完了。

「自創招,五月雨橫擊……!」

藍德將攻擊模式轉為突刺。就像一個人打造出長槍陣,不斷突刺,說是如同驚濤駭浪的攻勢應該也不為過。但不死族只是用短劍輕輕彈開藍德的刀,或是靈活閃避突刺,僅靠最小限度的力氣就化解了他的攻擊。根本已達高手境界,這世上果然會有這種家伙。不過,藍德的進攻也不是亂無章法,當中還包含了策略。就是先讓對方習慣突刺(),再從那邊作出變化。目前還在准備階段,我刺、我刺、我刺——

「是怎……」

不死族突然向後跳開,背部撞上巨大樹木。是怎樣?為什麼會這樣?現在是什麼情況?藍德在完全沒有頭緒的狀態下,往不死族靠了過去。雖有種自動上鉤的感覺,但身體已先采取了行動。它動了。

不死族往地面猛踹,混有青苔的泥土飛了過來。

「——!?」

藍德下意識想要閉上眼睛,但忍了下來。就只有一瞬間,注意力被分散到泥土之上。

就在這一瞬間,不死族隱藏了行蹤。

「你是忍者喔!」

藍德憑藉直覺抬頭查看,結果猜對了。不死族把短劍插在巨大樹木上,整個人緊貼著樹木。

「……嘿,哈啊。馬伊馬,忍者……!」

不死族不停往上方交替刺插短劍,攀上巨大樹木。

「喂喂……真的假的啊。就算是本大爺也沒辦法追。話說,入侵者——」

剛才這個不死族不一定就是先鋒。敵人已經攻進亞魯諾德了,恐怕這麼想才是對的。



「威傑爾!」

事到如今,越快離開幻影森林越好。威傑爾他們全都杵在舊型升降梯的前方。藍德雖想大喊「快走」,卻被「凹嗚嗚嗚嗚嗯,凹嗯,凹嗯,凹嗚嗚嗚嗚嗚嗚嗯」的吼叫聲阻撓。一聽就知道,那不是狗兒,是狼的叫聲。

威傑爾抱住了萊雅和雅蘿列。那個男的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不用警告他快逃,也肯定早就跑得老遠。他曆經過不知多少險境,理當熟知化險為夷的方法,所以應該能想到辦法活下去。但是,那名男子現在有兩個必須保護的人。其中一人還是孩子,而且是他的女兒。

「身為一個灰色妖精,這樣真是丟臉,實在難看,但是超贊,我並不討厭。」

藍德沖往威傑爾他們的所在位置。

「暗黑啊,惡德之主啊,惡靈召喚……!」

召喚出惡靈黃道帶後,萊雅就像遇上死神般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麼?」

(縊死……是路過的……帥哥……縊死死死死……)

「你別在那邊說廢話。敵人要攻來嘍,黃道帶。」

彼此之間還有段距離,敵人看起來就像一群黑鴉鴉的老鼠,但那肯定是狼。

一大群黑狼從森林深處沖了過來。

「……亞魯諾德沒有黑狼。」

雅蘿列目瞪口呆地低語。實在很難認為黑狼是主動闖進不屬于他們勢力范圍的幻影森林。不太可能發生這種情況。看來是有人刻意把黑狼帶到這里。能發動這種驚人技能的人,在藍德心中就只有一個人選。

「看來是溫薩。」

他是弗羅岡的成員之一,一名哥布林野獸使。

然而來的不僅有黑狼,在另一端也能看到人影般的存在。

「……大家都來了啊?」

藍德重新握好了刀,手微微在顫抖。

(縊死……藍德……你也沒你說的那麼勇猛嘛……膽小鬼一個……縊死死死死……)

「吵死了,本大爺最好是會怕啦。」

遠處好像有火把還什麼的火焰在搖擺,數量相當可觀。

黑狼群沒有攻來,只是「凹嗚、凹嗚」地吼叫,好像藉此恫嚇,同時逐漸形成包圍網。

跟在黑狼後方靠近的那些是半獸人嗎?從體型來看,有可能是人類。

藍德指了指左斜後方。

「那邊還沒有敵人,本大爺一打暗號,你們就去吧。」

「藍德……」

「威傑爾,你要保護好家人。」

嗯。

本大爺下定決心了。

藍德暗自感到開心時,萊雅突然用身體撞了過來,嚇得藍德「喔唷」了一聲。咦?怎樣?是怎樣?冷靜冷靜,不能慌。這時候大爺我要展現成熟男人的風范,必須擺出游刃有余的模樣。

「怎麼了?」

「我……」

萊雅把頭埋入藍德的胸口,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後,用力收緊。藍德雖然因此呼吸困難,卻裝得很有男子氣概,一副平靜的樣子。

不一會兒,萊雅抬起了頭,眼眶濕潤,雙頰潮紅。

「我真的很可愛嗎?」

「喔嗯。」

藍德試著露出成熟的笑容,雖然胸口不禁收緊了一下。拜此所賜,臉上的表情可能顯得有些扭曲,不過還好戴著面具。自己是大人,對方可是小孩子耶。男人真的是……

「你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可愛。」

「那我姑且相信你。」

「再見啦,萊雅。」

「我想我們不會再見了。」

「說的也是。」

「……應該不會了。」

萊雅像是推開似地離開了藍德。

黑狼群發出尖銳的嚎叫。

「吵死了,閉嘴!」

現場傳來——人類男子的怒罵聲,是個熟悉的聲音。

打算從狼群間向前走出的男子獨眼獨臂。

他看起來老了一些耶,不過精神感覺意外地好——塔克薩基大叔。

藍德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趁現在。」

小聲說出暗號後,威傑爾便帶著雅蘿列和萊雅沖了出去。塔克薩基看來打算去追殺威傑爾他們,但大爺我不會讓你得逞。

「黃道帶,把他們殺個精光!」

如果不以這種程度的覺悟應戰,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藍德發動射出系向前飛沖,塔克薩基瞪大了右眼。看來他注意到了,看到大爺我這把刀,應該就知道了。畢竟這是你送我的刀啊。

「你這家伙……!」

塔克薩基拔出了刀。混帳大叔,本大爺要恥笑你。在這里碰頭根本是命中注定啊。

藍德也揮刀迎擊,兩把刀相互碰撞,發出尖銳的聲響,火花四散。塔克薩基把刀押了過來,進入短兵相接的狀態。塔克薩基是老手,馬上拉開距離絕對是上上策,但大爺我現在就是想拚力氣。藍德在面具底下也笑了。

本大爺有順從本大爺的本心吧?

當然有。

直到史卡勒海爾大神擁我入懷的那一刻為止,本大爺絕不會背叛本大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