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著。」
走出會議室後,我叫住幾名准備快步離開的家伙。
我叫住的人是第二軍團長沙娜多莉、第六軍團長修維,以及第九軍團長涅雷歐。
「亞格納大人,請問您有何指教?」
「你們自己心里有數吧?還是說,一定要我說出來才行?」
涅雷歐代表眾人向我問道。
但他們不可能不明白我召集這些面孔是為了什麼。
「嗯……我實在不明白您找我要做什麼。」
可是,涅雷歐故意裝傻。
我早就猜到他會這麼做,既然他選擇裝傻,那我就只管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吧。
「你們最好搞清楚,魔王大人是故意放你們一馬的。魔王大人的劍早已抵住你們的喉嚨了,要是你們還敢亂來,就不會再有下次機會了。魔王大人可沒有慈悲到會愛惜廢物的地步。」
雖然涅雷歐的表情不為所動,但沙娜多莉與修維的表情都變得有些緊張。
這三個家伙就是暗中協助叛軍的軍團長。
我沒有證據。
可是,我就是知道。
這點魔王大人也是一樣。
雖然她讓布羅成為眾矢之的,但那也是為了要釣出這三個家伙。
如果他們因為自己並沒有在剛才的會議被提到就掉以輕心,不小心露出馬腳的話,魔王大人就會毫不留情地處理掉他們。
「要不要聽我的勸告是你們的自由。只不過,要是你們不聽,下場恐怕難逃一死。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丟下這些話後,我轉過身邁開腳步。
我勸過他們了。
如果這樣他們還要違抗魔王大人的話,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我救不了他們。
更何況,沒有軍隊的涅雷歐能做的事情有限,像沙娜多莉和修維這樣的年輕人,不管想做什麼都必定會輕易露出馬腳。
就算涅雷歐在旁邊幫他們出主意也是一樣。
魔王大人就是這麼厲害,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那三個家伙不可能有勝算。
把陷入沉默的三人留在原地,我邁步離開。
在魔王城里的房間里,我深深地坐在椅子上思索。
思考自己今後的方針。
話雖如此,但這種事情已經不需要再想了吧。
雖然就算想了也沒用,但我還是試著找尋突破口。
我知道這只是垂死掙紮,也知道這麼做非常難看。
可是,不管我怎麼想,都想不到好主意,最後還是回到原本的結論。
那就是——已經無計可施了。
該死的波狄瑪斯……
我還以為他能多少派上用場,沒想到他居然什麼都沒做到就被擊退了。
讓人失望也該有個限度吧。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自嘲。
不但試圖利用其他種族解決問題,失敗後還好意思暗自批判對方,我也未免太厚顏無恥了吧。
更重要的是,波狄瑪斯沒有過錯。
那家伙踏實地為向魔王大人報一箭之仇一事慢慢做准備。
而他在做好准備之前就被擊潰,純粹是因為魔王大人的謀略更勝一籌。
別說是阻礙魔王大人的行動了,甚至沒有事先察知的我比他還要無能多了。
沒錯,我必須承認。
我徹底輸了。
我原本想讓魔王大人與波狄瑪斯互斗,借此削弱他們雙方的實力。
但這個計劃失敗了。
我細心地做足了准備。
由華基斯率領的叛軍絕對不可能擊敗魔王大人。
魔王大人也明白這點,她肯定會想要利用擊潰叛軍的機會,將反抗勢力一掃而空。
這樣我就能趁著魔王大人掉以輕心的時候,射出名為波狄瑪斯的暗箭。
涅雷歐、沙娜多莉、修維……
雖然我教訓了那三個家伙,但那些其實都是廢話。
因為我才是叛軍的真正主謀。
雖然他們以為自己才是暗中操控這場謀反的人,但誘導他們如此行動的人正是我。
就算沒有證據,我也知道他們協助叛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沙娜多莉與修維都照著我的想法在行動。
涅雷歐也是一樣。
雖然涅雷歐可能有察覺到自己背後還有其他幕後黑手,但應該無從得知對方的身份才對。
也許他已經大概猜到了。
如果他有猜到,那剛才的對話應該能讓他理解我的想法吧。
至于那會讓涅雷歐做出什麼樣的抉擇,就不關我的事了。
在魔王大人前往人族領地的幾年內,我做足了准備。
煽動華基斯組織叛軍,鞏固華基斯與波狄瑪斯的合作關系,利用珍貴的空間魔法師,讓他們與妖精聯手設置轉移陣。
為了不讓人發現那些事都是由我主導,我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而且我還調整了從各個軍團流向叛軍的士兵數量,叛軍即使全滅,魔族也有余力重新站起來。
這是為了避免叛軍人數增加太多,導致叛軍在被魔王大人消滅以後,害得魔族連能夠維持基本生活的人口都沒有。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讓涅雷歐他們自始自終都躲在台面下。
要是他們浮出台面,連第二軍與第六軍都跟叛軍會合的話,很可能會導致其他軍團也加入叛軍。
萬一事情變成那樣,就會發展成將魔族一分為二的大規模內戰。
只有這個是無論如何都得避免的結果。
于是,我謹慎地組織叛軍,把人數鎖定在即使全滅也無所謂的范圍內,並且設計、誘導波狄瑪斯。
正好魔王大人下達了把妖精從魔族領地驅逐出去的指令,我便暗中處理掉潛伏在魔族領地的妖精。
然後我假裝對此事一無所知,向波狄瑪斯如此報告。
——最近在魔族領地不斷發生妖精失蹤的事件。
——你對此事可有頭緒?
如果是波狄瑪斯的話,聽到我這麼說,應該就會擅自猜測是魔王大人在暗中搞鬼。
然後,只要華基斯在這個時候向波狄瑪斯求援,他肯定會趁機行動。
因為那家伙很討厭單方面吃虧。
雖然有些幼稚,但他是那種不立于眾人之上就絕不罷休的人。
如果被魔王大人擺了一道,他絕對不會放過能扳回一城的機會。
如果魔王大人與波狄瑪斯正面對決的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結果恐怕只能聽天由命,但不得不利用波狄瑪斯這個外人,本來就是我這個不中用的家伙唯一能想到的下下之策。
如果只要祈禱就能換來好的結果,那我肯定會不顧羞恥地祈禱吧。
我處心積慮才准備好了舞台,但我都還來不及開幕,舞台就被魔王大人摧毀了。
透過安插在各個軍團里的忠實部下,我慎重地收集並且操縱情報。
然而,我卻完全無法察知魔王大人的動向。
她是在什麼時候察覺到叛軍的動向的?
叛軍的行動也不能算是稚拙。
應該不會那麼快就被魔王大人發現其存在才對。
但叛軍的動向居然輕易且毫無前兆地就被看穿了。
如果只有這樣倒是還好,只要當成是魔王大人的情報網比我想的還要廣大,那我就可以理解。
可是,連叛軍得到妖精幫助這件事都被發現了。
為了向魔王大人報一箭之仇,那是我手上唯一有用的王牌。
正因為如此,我非常小心地避免泄漏跟妖精有關的任何情報。
即使叛軍的存在被人發現,在事發之前也不能讓人發現妖精潛伏在叛軍之中。
魔王大人早就料到遲早會有人造反。
既然如此,那就算有人組織叛軍,她也不會慌張。
她應該會從容不迫地迎戰叛軍。
到時候我再讓妖精出擊,用這把能夠殺傷魔王大人的劍,殺她個措手不及。
不管叛軍的存在會不會被人發現,只要能把妖精的存在藏到最後就夠了。
但是,就連妖精的存在都被事先發現了。
若非如此,魔王大人不可能利用轉移陣反過來攻打妖精。
或許就是因為得知了妖精的存在,魔王大人才會行動也說不定。
最後,叛軍輕易受到鎮壓,妖精也無功而返。
哼。我也只能笑了吧。
能做的事情我全都做了。
我設法排除掉擁
有壓倒性力量的魔王大人。
這原本就是一場無法確定能獲勝的豪賭,而我做了那麼多事情得到的成果,就只有體認到魔王大人是個遠遠超乎我想象的策士這個事實。
光是體認到這個事實,就已經是很大的收獲了。但是,花上好幾年才准備好的計劃失敗得這麼徹底,讓沮喪到極點的我反而莫名地想笑。
然後我領悟了。
只能領悟了。
——魔族的存活之道,只剩下跟隨魔王大人並且戰勝人族了。
武力敵不過魔王大人。
謀略也敵不過魔王大人。
早在武力敵不過她時,就已經幾乎無計可施了。
雖然我還是設法掙紮了一下,但結果連那也只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
不。
我早就做好事情會變成這樣的心理准備了。
我早就已經預料到,不管波狄瑪斯做得有多好,都不至于殺掉魔王大人。
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能讓魔王大人失去身邊的親信,以叛軍帶來的混亂為借口,拖延與人族開戰的時間。
這大概就是我所能期望的最大成果吧。
然而,實際去做這件事之後,我才徹底明白那是多麼過分的奢望。
贏不了。
我已經無計可施,再來只能對魔王大人展現出恭順的態度,避免因為不必要的紛爭造成損害。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勸告涅雷歐他們。
魔王大人目前似乎還不打算處理掉協助叛軍的軍團長。
如果她有那個意思的話,早就已經下手了。
連我小心隱瞞的妖精相關情報都能掌握的魔王大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三個家伙與叛軍的關聯。
只要他們別輕舉妄動,魔王大人應該會暫時放過他們。
有問題的反倒是我。
我能感覺到視線。
劍就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我故意不伸手去拿。
一個……二個……感覺到的視線不斷增加。
是眼睛。
無數發出紅光的眼睛正盯著我看。
房門依然緊閉。
然而,那些眼睛無視于空間的限制,窺視著這個房間。
那是一大群白蜘蛛。
那些蜘蛛從四面八方注視著我。
這副光景十分詭異。
心髒跳得飛快。
我已經許久不曾聽到這樣的心跳聲了。
為了不被人發現我緊握的拳頭早已流滿冷汗,我努力地讓自己面不改色。
然後,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歡迎您大駕光臨。不過,女士獨自造訪男人的房間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只擔心自己的聲音有沒有在發抖。
不能讓對方察覺我心中的動搖與恐懼。
雖然這可能是最後了,但我也有不能放下的骨氣。
或許正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了,我才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也說不定。
「啊,抱歉,我忘了您不是獨自前來。」
看向聚集在周圍的白蜘蛛大軍,我露出諷刺的笑容。
如果不開個小玩笑,我怕自己會發出慘叫。
「那……請問您有何指教?」
我如此詢問出現在眼前的人物,也就是魔王大人的親信之中,那位名叫白的少女。
她是眼睛。
我非常確信。
這名少女就是魔王大人的眼睛。
不光是叛軍的動向,就連妖精的動向都能掌握到的監視之眼。
然後,如果魔王大人擁有這樣的眼睛,那我至今所做的一切應該也早就被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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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如此,這名少女不可能會在這個時間點前來,在這種狀況下與我碰面。
白色少女靜靜地佇立著。
雖然她閉著眼睛,但周圍的白蜘蛛仿佛在代替她一樣,凝視著我的臉。
簡直就像是在審視我一樣。
「指令。」
不知道過了多久。
這段感覺起來既不長也不短,但卻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時間結束後,少女總算開口了。
然後,她用不太流暢的語調,接連說出幾句簡短的話語,告訴我指令的內容。
「那是魔王大人的意思嗎?」
她所轉達的指令內容令人有些難以置信。
如果那是魔王大人的指示,我實在猜不透其中的意圖。
被我這麼一問,周圍的白蜘蛛大軍像是要表達不滿般的開始躁動。
它們一副隨時都會撲上來的樣子,把我嚇得膽戰心驚。
「要聽嗎?」
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是針對我的問題,問我要不要聽魔王大人的想法嗎?
還是說,她是要我乖乖聽從她所下達的指令嗎?
照這個樣子看來,應該是後者才對。
我抬頭往上一看。
出現在眼前的本該是天花板才對,但我卻看到無數白蜘蛛正俯視著我。
這仿佛是在宣告我無處可逃一樣,讓我不由得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承認,我徹底敗北了,再也無力反抗,而敗者理應臣服于勝者。我願意誓死效忠魔王大人,不管是要鳥盡弓藏,還是要殺要剮,全都悉聽尊便。」
我筆直看著少女的臉,如此宣言。
「如果魔王大人無意在此殺掉我,我必會全力完成指令。」
我已經做好被殺掉的覺悟。
因為我犯下的過錯就是如此嚴重。
「是嗎?」
然而,我所得到的回答,卻是令人泄氣的短短一句話。
然後,以那句話為契機,周圍的白蜘蛛接連消失了。
空間魔法……而且還是我從未見過的高難度術式。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空間魔法的進化技能——次元魔法嗎?
看來不光是魔王大人,她的部下也同樣是怪物。
「麻煩你了。」
說完,少女本人消失了。
我連魔法發生的瞬間都沒有察覺,她的身影就忽然消失了。
只剩下一如往常的房間。
這副光景實在太過稀松平常,甚至讓我懷疑剛才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在作夢,抑或是看到了幻覺。
但是,我緊握到滲出鮮血的拳頭,以及不那麼做就無法保持平靜的心,卻告訴我那些都是現實。
即使做好被殺的覺悟,我似乎還是無法不感到畏懼。
果敢赴死的華基斯還比我有出息。
……結果我的所作所為,就只是害華基斯犧牲罷了。
失去了那名憨直的男子,卻沒有得到任何東西。
蠢貨啊……
那句話應該拿來罵我,而不是罵魔王大人才對。
我即使被魔王大人怒斥為叛徒,明白自己的行動有多麼可恥,也還是選擇反叛魔王大人。
真正的蠢貨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那就是成為魔王大人的走狗,努力讓盡可能更多的魔族得以幸存。
我不能讓華基斯白白犧牲。
我要利用他的死來警惕其他軍團長,避免再次發生叛亂。
萬一發現即將叛亂的前兆,我甚至不惜弄髒自己的雙手加以阻止。
布羅不幸地接下了為此善後的任務。
雖然這也是平時言行不檢點的他自作自受,真正可憐的應該是巴魯多才對。
為了不讓那對兄弟陷入不幸,我會全力幫助他們。
是我垂死掙紮才把事情搞成這樣,所以必須由我親手善後才行。
既然放我一馬,就表示魔王大人認為我對她還有用處。
我必須讓她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努力表現自己討她歡心。
舍棄羞恥心和面子吧。
我是淒慘的輸家,只能低頭求饒,看魔王大人的臉色過活。
然後借此討得她的溫情。
不是為了我這條命。
而是為了魔族全體的延續。
不管這條路有多麼艱險,我都非走不可。
因為我只剩下這條路可走了。
現在,就讓我先從完成接到的指令開始做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