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來了，珂琳娜夫人。」
和布朗男爵的千金討論完了要為夏季的星結儀式縫制怎樣的新衣後，回到店里，馬 克就走上前來迎接我。
「我回來了，馬克。店里沒有任何情況吧？」
「梅茵和路茲來了店里，提交之前向您提過的發飾。稍後方便向您報告嗎？」
奇爾博塔商會都由哥哥班諾全權掌管，但因為將來的繼承人是我，所以馬克會定期 向我報告店里發生的事情。
「你報告的時候，能順便帶發飾過來嗎？」
拜托了馬克後，我回到三樓自己的住家換下衣服。緊接著，前往ニ樓哥哥家中依然 為我保留著的以前的房間。因為婚後和歐托一起住在三樓，所以現在這個房間成了我的
辦公室。
「珂琳娜夫人，打擾了。這是今天收到的發飾。這邊幾個都是今年冬天和春天即將 舉行洗禮儀式的小姐們所訂購的。」
我立刻細細端詳起馬克帶來的發飾。各種不同顏色的細線精巧地編成了一朵朵小 花，再集中起來縫成了發飾。看起來就像小小的花束ー樣，對于洗禮儀式和成年禮剛好落在秋末到春初這段時期，想在頭發上裝飾花朵卻找不到半朵花的女孩子來說，肯定有很多人都想要這個發飾。
「而這邊的發飾提供了各種顏色的組合，讓客人可以搭配自己的發色，選擇喜歡的發飾此外，因為梅茵希望能夠盡量壓低價格，所以售價是三枚大銅幣。」
梅茵是貧窮人家的孩子，才會希望價格可以訂在如果自己身邊的人想要，只要努力一下就買得起的金額。但三枚大銅幣這麼便宜的售價，哥哥居然願意答應。年紀輕輕的梅茵說的話這麼具有分量'讓我有些驚訝。
「馬克，不久前交給公會長的發飾也類似這樣嗎？」
「不，那個發飾制作得非常精美，可以說完全是不一樣的商品。既用了最高級的線，花的大小和形狀也截然不同，真的讓人歎為觀止。」
之前為了將出席今年冬季洗禮儀式的公會長的孫女，曾做好特別訂制的發飾，但梅茵在讓哥哥看過後，馬上就交給公會長了，所以我無緣親眼目睹。實在是萬分遺憾。
「……但話說回來，梅茵到底是怎麼想出這種東西的呢？。」
貴族的千金會施展魔法，用時間被停止了的鮮花裝扮自己，但這種發飾我還生平未見。住在城市南邊的人多是貧窮的平民，應該很少會拿什麼東西打扮自己。所以在那里出生長大的梅茵竟然能夠做出這種發飾，真是讓我感到匪夷所思。
聽見我的低喃，馬克輕笑著聳聳肩。
「這點我和老爺也都想不通。不過，關于梅茵想出來的商品，老爺說他已經放棄去想她是怎麼知道的，又為什麼做得出來了。比起來源，他說更想把大腦用在怎麼利用梅茵想出來的商品獲利。」
最終能夠獲利即可。對于哥哥大膽的取舍，我輕笑了一會兒後，歎ロ大氣。
「我實在沒辦法像哥哥那麼果決呢。」
明明和奇爾博塔商會的服飾全然無關，卻為了用植物做的紙，相信一個衣服都是補丁的貧窮孩子說的話，甚至出資援助她，讓她做出成品，最後還打算納為學徒。換作是我，這些事情我根本做不到。
奇爾博塔商會最先是從服飾エ坊起家，由女人負責縫衣，丈夫負責販售，所以繼承人才會選定是自己。但姑且不說エ坊，商會的部分如果能由哥哥繼續掌管，肯定會經營得更加出色。聽了我吐出的喪氣話，馬克眯起雙眼搖頭。
「雖然老爺的果決和當機立斷每每令我感到驚訝，但珂琳娜夫人下起決定時，也果斷得不容小觀喔。」
「是嗎？」
「您不覺得當初選擇了歐托老爺，是非常正確的決定嗎？」
聞言，我回想起了當年歐托向我求婚的情景，雙唇統開了難以言喻的笑意。
「的確，連我也覺得當年的選擇非常大膽呢。」
初識歐托，是在我半年後即將成年，非常忙碌的時期。
每個エ藝協會都有各自的規定，如果要獲得認可，具備資格成為工坊長，就必須達到一會要求的條件。這點我所屬的裁縫協會也不例外。裁縫協會的規定，是一年必須有五件以上的新衣訂單，以及顧客中要有貴族。
通常要等到成年，才能進行挑戰。但哥哥和我說好，只要我能達到要求，就把已逝母親名下的エ坊交給我。為了早日成為工坊長，接管母親留下來的工坊，我夜以繼日辛勤地縫制作品。
「今天第三鍾的時候，歐托先生會過來打招呼。」
馬克在吃早餐的時候說明今天的行程，哥哥一邊聽著一邊吃早餐。這在我家是習以為常的早晨風景。
「歐托先生是哪間店里的人呢？好像幾乎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歐托不是城里的人，是旅行商人。雖然才剛成年，還很年輕，但看商品的眼光獨到，也和父母ー樣工作認真能干，但他說不再當旅行商人了。」
哥哥說歐托的父母存到了可以在城里定居的錢以後，已經在靠近法雷培爾塔克的一個城鎮買下了市民権，開始在那里定居。若父母已經住進城里，子女就可以半價購得市民權。歐托也已經存到了開店資金，決定不再當旅行商人，要在父母定居的城鎮 開店。
因為往後不會再來到艾倫菲斯特，所以昨天為了最後一次買賣來打招呼，但不巧哥哥不在。為了當面鄭重寒暄，今天會再過來一趟。
「我也想和旅行商人打聲招呼。好想聽聽看旅行期間的趣聞喔。」
「你可以端茶過來打聲招呼，但別占用到人家太多時間。」
我從來沒有踏出過這座城市，很想看一眼一直在外旅行的人。基于這樣小小的好奇 心，我決定負責端茶水進去，和對方打個招呼。
第三鍾響了。隨後，馬克就通知歐托已經到了，我便端著茶水走向哥哥位在一樓店面深處的辦公室。
「其實我最想要在艾倫菲斯特開店做生意，但以我的積蓄只買得起市民權，根本沒辦法在這里開店。」
「畢竟艾倫菲斯特就在領主大人腳下，什麼東西都很貴。市民權、開店資金、商業公會的登記費……光想就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錢。每次你都能送來品質優良的線，所以你 不當旅行商人，在我看來可是非常可惜，但也祝福你今後開店能夠生意興隆。」
門後傳來這樣的對話，我輕輕打開門。
和哥哥面對面交談的年輕男子，想必就是歐托了。有著深棕色的頭發和褐色眼珠，大概因為是旅行商人的關系，身材比起珂琳娜身邊的商人都要結實。但如果和大門的士兵站在一起，看起來還是偏瘦吧。乍看之下忠厚老實，但哥哥這麼欣賞這名旅行商人，肯定也有剛強可靠的另一面。
「請用茶。」
我竭盡己能地擠出親切的笑容，端茶上前。「謝謝。」歐托說著抬起頭來，看見我後，吃驚得瞪大了眼珠動也不動。
「歐托，這是舍妹珂琳娜。她說很想聽聽看你旅行期間的趣聞，堅持要來打聲招呼……歐托，你怎麼了？」
發現歐托突然靜止不動，哥哥在他面前輕輕揮了揮手。
歐托恍然回過神，眨了幾下眼睛後，奮力甩了甩頭。緊接著褐色的雙眼璀燦發亮，像看見了什麼刺眼事物似的眯起眼睛，露出了有些癡迷的笑容。
「珂琳娜？好動聽的名字，和你優雅迷人的身影真是太相稱了。」
「謝、謝謝您。」
……好奇怪的人。
初次見面的人稱贊自己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但歐托方才和哥哥講話時的沉穩模樣突然消失無蹤，現在看起來就像是發了燒神志不清，讓人有些發毛。
「班諾先生，我對珂琳娜小姐一見鍾情！請您答應我和令妹結婚！」
無預警地，歐托開口求婚。我的腦筋變成一片空白，完全不懂眼前的男人在想什麼。一般商人要結婚，都是在考量過利益和婚後的生活狀況以後，找到各方面都門當戶對且正值適婚年齡的女子，父母再告訴男方，由男方從中挑選對象。然後男方與雙方父母一同談過以後，對于結婚有了 一定的共識，才會告知女方有人向她求婚。
然後交往大約一個季節的時間，讓本人互相試探，確認對方是否真如傳聞中所形容的樣子，看起來是否真的會遵守誓言、對彼此說的話有無虛假。一旦確認過後覺得沒有問題，才會開始准備結婚。像這樣直接在本人面前求婚，我還真是前所未聞。
「……歐托，珂琳娜還未成年，她的年紀還不能結婚。你是在開玩笑嗎？」
哥哥赤褐色的雙眼凌厲地瞪著歐托。這也是重點，成年以後才能結婚。所以不能夠向未成年的女子求婚。
但是，歐托在哥哥的瞪視下也沒有畏縮，搖頭回應。
「不，我是認真的。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所以只有現在這個機會可以求婚。現階段只是訂婚也沒關系。等她成年，我馬上就來迎娶她丨？」
歐托的眼神非常認真，感覺得出他說的是真心話。如果要先回到雙親所在的城市，准備好店
面和新居再來提親，我早就已經成年，也會出現其他求婚的男子吧。多半是擔心這件事，才會這麼急著求婚。
「不行。我不會讓珂琳娜離開艾倫菲斯持。」
「為什麼？！」
哥哥不悅地皺眉。雖然對外沒有明言，但奇爾博塔商會其實是女系世家。因為我還未成年，父母過世後，現在是由哥哥繼承，但原本的繼承人是我。就算我不是繼承人，現在也正為了成為エ坊長而發憤努力，完全沒有離開エ坊前往其他城市的打算。
「歐托先生，真是非常抱歉，但因為我在艾倫菲斯特工作，也打算在這里開エ坊。基于工作上的關系，我很希望結婚對象也是住在城里的人。」
「怎麼會……」
眼看歐托一臉絕望，我內心產生了強烈的罪悪感。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歐托意志消沉的模樣也讓我很難過。但是，這件事我絕不能退讓。
「很遺憾就是這樣。在你父母所在的城市，應該也能找到令你傾心的女性吧。」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像珂琳娜小姐這麼完美的女性了！我身為旅行商人跑遍了各地，還是第一次遇見我理想中的女性！」
生平第一次有男性對我一見鍾情，求愛的話語還直截了當到教人吃驚，其實我內心有一絲動搖。但是，我還是搖搖頭，拒絕了歐托。
「您的心意我很高興，但我無法與您結婚。」
「是嗎……」
歐托垂下頭，垮著肩膀灰心離開。
我和哥哥盯著關上的房門好半天，接著不約而同對望。
「我第一次看到歐托這副模樣，搞不好是認真的喔？不想清楚就拒絕他好嗎？」
哥哥調侃地賊笑著，但最後又嘀咕補上一句：
「不過，我完全不打算讓你嫁到外地去就是了。」
「我也完全不打算離開這座城市喔。」
于是到了隔天，歐托再度敲響奇爾博塔商會的大門。|雙褐色眼陣熠熠生輝，表情明亮，完全看不出半點昨天失魂落魄的樣子。
「昨天我去購買了市民權，現在我已經是這座城市的居民了。班諾先生，請您准許我和珂琳娜小姐結婚！」
「……咦？」
「……啥？」
始料未及的發言讓我和哥哥都僵在原地。想買艾倫菲斯特的市民權，必須花上一大筆錢，可不像是隨隨便便在路邊買樣東西。
哥哥好一會兒用力皺眉，緊緊閉著眼睛，然後在猛地睜大雙眼的同時，拋開了面對生意對象時應有的友好笑容，怒聲咆哮：
「你說你買了市民権？你昨天不是才說過，那筆錢要用來在父母定居的城市買市民權和開店嗎？！你這白癡，你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罵我白癡也無所謂！就算有開店資金卻沒有市民權，就不能和珂琳娜小姐結婚了吧！只要想想哪邊對我來說更重要，答案一下子就出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
單是考慮到我們和商業公會長的關系，還有親戚以及店里員エ會有什麼反應，都不能讓旅行商人成為我的另一半，招攬進店里來。就算有市民權，我也不可能與他結婚。
「你……目標是我們商會嗎？」
「並不是。如果珂琳娜小姐不能離開這座城市，那就只能我留下來。僅此而己。」
「但很遺憾，我不能讓旅行商人進我們店里工作。現在你已經把賺來的錢都花在市民權上了，那接下來到底要怎麼養活你自己？你以為可以入贅進我們家嗎？還是你想讓珂琳娜賺錢養你？」
曾是旅行商人，又為了市民權花光了所有積蓄，這樣的人究竟能在城里找到什麼工作呢？如果沒有熟人的引薦，根本找不到工作。別說結婚了，歐托甚至維持不了自己的 生計。
「……失陪了。」
哥哥的當頭棒喝讓歐托心有不甘地緊咬牙關，握著拳頭轉身離開了。
只是一味地要人接受自己的專情與對求婚的認真，反而留下了比昨天更讓人不快的感受，我和哥哥目送著歐托離去的背影。
「珂琳娜，怎麼辦？你被奇怪的家伙看上了。」
「我會和適合繼承這間店的人結婚。」
「是嘛。」
說完，哥哥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揚起下巴示意桌子。明白他的意思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說，要我坐下來，我便往椅子坐下。
哥哥帶著難看至極的表情，取出一片木牌遞給我。
上面寫著有意提親，想約個時間地點詳談——是來自公會長的會面邀請函。
「……這件事好像傳進了公會長耳里。今天早上，他最小的兒子就來提親了。」
腦海中浮出了比哥哥更年長，當年也向姊姊死纏爛打地求過婚的公會長的麼子。
……我不要。
這是我第一個念頭。公會長在父親過世後，立刻就提出自己與母親再婚的提議，拒絕以後，就三番兩次在一些小事情上刁難我們。後來甚至在哥哥的意中人去世之後，馬 上就提議與自己的女兒結婚，哥哥盛怒之下拒絕後，接著又是向姊姊提議與自己的兒子 結婚。有了以往種種不快的經驗，姊姊說她絕對不想和公會長的兒子結婚。
「如果和其他男人結婚，就能避免與公會長兒子的聯姻，但要在不想與公會長為敵的商人當中找到其他結婚對象，簡直是難如登天。這點你也明白的吧？」
死也不願和公會長兒子結婚的姊姊，最終只能嫁往外地。
但是，我是這間店的繼承人，不能離開這座城市。只要城里沒有人敢不畏公會長的惡勢力向我求婚，那我最終只能和公會長的兒子結婚。
聽說了公會長這件事，心情又更加煩悶的隔天。這回歐托又帶著完全沒有學到教訓的爽朗笑容，輕揮著手登門拜訪。然而，他身上不再是昨天之前旅行商人的打扮，反而穿著這座城市守門士兵的制服。
「昨天在熟人的介紹下，我現在是守門的士兵了！這下子您願意相信我的目標是珂琳娜小姐，而不是商會了嗎？請您答應我和珂琳娜小姐結婚！」
居然在一天的時間內就找到了工作。這會兒連哥哥也只能傻眼地望著歐托。
「歐托，那你結婚資金打算怎麼辦？」
「珂琳娜小姐還未成年。我會在她成年之前存到這筆錢的，我自有門路。」
「歐托先生，您腦海中完全沒有放棄這個選項嗎？」
「完全沒有。」
筆直地注視著我的雙眼再認真不過。我忍不住笑了。
「一一和我結婚，歐托先生就再也無法以商人的身分維生喔。因為屆時我們就要拒絕公會長兒子的提親，也將與公會長為敵。不管您有多渴望，都無法進入奇爾博塔商會，也沒有辦法發展新的事業。」
視野中，只見吃驚地睜著雙眼的歐托，和張大眼想阻止我的哥哥。但我輕抬起手制止哥哥，詢問歐托：■
「從前您身為旅行商人賴以維生的一切，都將沒有用武之地。這樣子也無所謂
嗎？」
「並不是沒有用武之地。正因為我一直以旅行商人的身分活到現在，才能夠遇見珂琳娜小姐。如果我是在城里長大的商人，也許就會畏懼公會長的權力，但來自外地，選 擇不再當個商人的我，並不怕他。」
不過，要是商會因此被刁難就不太好了—歐托嘀咕。
這點事到如今倒是不用擔心，因為我們已經有好幾次都和公會長唱反調，老早就被視為眼中釘了。
「……真是拿您沒辦法。那麼，等到我成年的時候，請帶著結婚資金上門吧。我想想，必須趕在我和公會長的公子談好婚事之前。」
「嗅？！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我明白了。我一定會存到這筆錢！」
好耶！歐托欣喜若狂地握緊拳頭，突然往我的臉頰輕輕一吻，就飛也似的沖出了房間。和昨天落寞的背影判若兩人。
被歐托出其不意的舉動嚇到，我按著自己的臉頰，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時，哥哥低聲叫了我的名字：「珂琳娜。」我掛上做生意時的笑容回過頭，朝著神色陰郁的哥哥堆起笑臉。
「哥哥，如果歐托先生真的能夠存到結婚資金，我就會和他結婚。雖然之前很突然就求婚，還買了市民權，看起來做事情有勇無謀，但也表示歐托先生在當旅行商人的時候，也建立起了能夠找到工作的門路。不論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貪心、還是瞬間就能決定自己最重視什麼的果決，還是確定自己能有門路賺到結婚資金的自信，這些哥哥都不討厭吧？」
我笑吟吟道，哥哥就失態地嘖了一聲。看樣子是被我說中了。
「……而且，能為了我不在乎與公會長為敵，還願意向我求婚的人，我想這世上也只有歐托先生了吧。」
我聳一聳肩後，哥哥也放松了緊繃的臭臉，臉上的表情像是死心又像拿我沒轍，不語地摸了摸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