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神殿的見習女巫I 孤兒院的實情



戴莉雅開始盡到侍從的本分後,時間又過了幾天。除了規定為休息日、母親和多莉也都不用工作的土之日外,我每天都到神殿報到,因為透過班諾下訂的東西都送到了神殿,為了教導廚師制作新食譜,也要在木板寫下做法,另外我也想爭取到更多看書的時間。

經過這幾天,侍從們也在不知不覺間決定了自己負責的工作。像是浴室、廁所和洗滌貴重衣物等,這些日常起居的照料和二樓的清潔,就交給戴莉雅負責。最近戴莉雅好像也開始向法藍學習如何泡茶,所以現在也由她准備茶水。

吉魯主要負責打掃一樓和院長室外圍,還有監督廚師,現在也在向法藍學習遣詞用字和禮儀。我一提到路茲之前趁著冬天的時候學了文字和計算,吉魯便產生了對抗意識,主動表示:「那我也要學!」結果法藍說了,吉魯該先學會的其他事情還多得很多得很。

順便說,包括檢查兩人的工作在內,除此之外的所有工作都由法藍一手包辦。上午法藍會和我一起去神官長室處理文件資料,把剩下的午餐送往孤兒院後,再向廚師說明下午要制作的菜色和確認材料,最後和我一起前往圖書室,不論是管理我的身體狀況、接到班諾來訪通知時的事前准備、教導兩名見習侍從,還是指導完全沒有貴族相關知識的我,這些事全都落在了法藍一個人身上,不光這樣,他還要負責念食譜給廚師聽,甚至要清點食材和器具的數量,以防有人帶走。

我很擔心法藍會不會太過勞累,但問法藍:「工作量不會太多嗎?」他卻回答:「因為不會半夜突然接到傳喚,所以這樣還算輕松了。」法藍真是太優秀了。我對法藍的感謝、信賴度和薪水金額全部都往直線上升,對于指派法藍來支援我的神官長,更是感謝得五體投地。

其實今天本來是休息日,但我還是來到了神殿。因為要在二樓我以為是儲藏室的那間房間,裝設據說近來在貴族間非常流行的大理石浴缸,所以得過來付錢。

沐浴准備得先在廚房燒熱水,再把熱水搬到房間,感覺實在太辛苦了,而且我又會在家里和多莉一起洗澡,所以並不覺得需要在房里裝設浴缸。然而當我說:「用水盆就夠了吧?」戴莉雅卻大發雷霆,「討厭啦!您在說什麼啊?!就連神殿長侍從用的浴室都比這里好上太多了!」

望著剛設置好的浴缸,戴莉雅顯然很想馬上泡泡看,于是我說:「你想泡就泡吧。」結果她又生氣咆哮:「討厭啦!怎麼能把主人拋在一邊自己泡嘛!」她說為了青衣巫女可以使用水和木柴,但灰衣巫女只能用水。

「那你能幫我准備嗎?」

因為得從廚房搬運熱水上來,准備起來會非常吃力。然而,平常總是氣呼呼的戴莉雅卻做得眉開眼笑,所以我也就算了,決定隨她高興。

戴莉雅先用絲發精為我洗頭,幫我穿上衣服,擦拭頭發,一臉沉醉地檢視我充滿光澤的發絲後,才說:「那請讓我使用剩下的熱水吧。」興沖沖地開始沐浴。為了讓自己美麗動人,她一定下了很多苦心吧。

「梅茵大人,請您別太相信戴莉雅。她還是神殿長的人。」

法藍趁著戴莉雅洗澡時端來飲料,一臉不快地給予忠告。看到法藍那麼慎重的表

情,我不禁輕聲笑了。

「我知道。因為戴莉雅很高興地跟我說,她和神殿長的侍從說到話了。」

果然不可能拋棄這麼可愛的我嘛――戴莉雅驕傲地挺著胸膛。但是,她並沒有回到神殿長那邊,反而都轉到了這邊生活。她說是為了要盡可能得到和我有關的消息,而且在這里工作很輕松,待遇也很好。

據說神殿長室那里有成年的兩名灰衣神官和三名灰衣巫女,而包括戴莉雅在內,共有三名見習侍從。換言之,只有三名見習侍從,卻要照顧包含神殿長在內的六個人。但如果待在這里,需要照顧的對象基本上就只有我一個。又因為我不住在神殿,比起其他青衣神官,該打理的工作本身就不多。再加上法藍的身分雖然能夠使喚見習侍從,卻因為對戴莉雅心懷警戒。所以和神殿長那邊的灰衣神官比起來,極少指使她做事。也因此,尚未放棄愛人夢想的戴莉雅,才能夠盡情地努力讓自己變漂亮。她說過比起當侍從服侍別人,更想讓別人服侍自己。姑且不論她的目標,但本質上是很願意努力的人。

「不管戴莉雅還是不是神殿長的人,我只要她願意認真工作就好了。然後提供給她消息的時候再小心一點……不過,其實我不太清楚到底哪些事情不能告訴她。」

「梅茵大人,這樣一來就什麼消息都傳進對方耳里了。」

法藍發出歎息,提醒我少提到自己的家人和路茲。他說因為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戴莉雅洗完澡後,閍始吃午餐?今天的午餐是松松軟軟的面包卷、青菜、培根清湯和香草烤雞。由吉魯和戴莉雅輪流服侍我,不需服侍我的時候,就和我在同一個時間吃午餐。之所以沒有把法藍算進來,是因為吃完午餐後,他還要把神的恩惠送到孤兒院,下午又得陪我去圖書室。

「梅茵大人,那我送神的恩惠去孤兒院了。」

「嗯,麻煩你了。」


門外的推車上擺著還有余溫的湯,剩下的面包和香草烤雞,戴莉雅和吉魯的力氣都不夠大,沒辦法把沉甸甸的推車推到孤兒院,所以都成了法藍的工作。

「咦?法藍已經走了嗎?」

法藍走了以後,吉魯拿著裝了幾個面包的籃子走出廚房。看到門外的推車不見了,他低頭看向自己手上的籃子。

「吉魯,怎麼了嗎?」

「因為戴莉雅說她『怎麼可能吃得了這麼多!』我還以為來得及才拿出來。,雖然也想過可以留下來當晚餐,但廚師說下午還會烤其他面包……」

「現在神的恩惠很少吧?不然你去送一趟吧?」

「好!」

吉魯「嘿嘿」笑著,重新抱好籃子。就算只是四個面包卷,但多點食物,孤兒院的孩子們都會很開心吧。

「吉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不知道孤兒院是什麼樣子,我還從來沒看過。」

雖說入口不一樣,但孤兒院這麼近,就算在附近看見小孩子也很正常,但我從來沒看過還待在孤兒院里的孩子,如果是受洗完,像吉魯和戴莉雅這樣已經在做見習工作的見習生,倒是看過他們會打掃走廊和禮拜堂,也會在水井附近洗衣服,或去家畜小屋照料動物,但我從沒見過受洗前孤兒的蹤影。

「那我來帶路吧,我知道捷徑喔,往這邊走。」

吉魯像要告訴我什麼秘密,有些得意地這麼說,繞往大門的方向。對于沒有體力的我來說,有捷徑真是好消息。繞過建築物後,走下禮拜堂前方寬廣的大階梯,初夏的太陽光照得白色石階更是刺眼。我一直只在早晚的涼爽時分才出來外面,但中午時間走在屋外,就能感受到夏天的炎熱。

「孤兒院的三餐都是在女舍吃。因為受洗前的小孩子,和沒有成為侍從的灰衣巫

女、見習巫女都住在女舍,男生則是受洗完後就會搬到男舍。為了要平等分配神的恩惠,與其讓女生帶著小孩子移動,讓分散在神殿各個地方工作的男生到女舍去會比較方便。」

我一邊聽著吉魯說明孤兒院的情況,一邊走下階梯往女舍移動,隨即在階梯旁邊看見了一道隱密的孤兒院後門。外側上了門閂,看起來不像是要抵禦外來的入侵者,更像是警戒著不讓里面的人出來。

「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這里有道門,因為從那邊看過來,就只像是牆壁的一部分,也從來沒有人來開過這扇門。」

「那吉魯怎麼知道?」

「因為在我小的時候,有一次曾有人在半夜打開過這扇門。有個人招了招手,一

個灰衣巫女就往外沖出去。雖然門很快就關上,再也沒有打開過,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很想到外面去,一直幻想以後會不會也有人來接我。」

吉魯懷念地眯起眼睛,先把裝了面包的籃子放在地上,打開門閂。鉸鏈大概是生鏽了,門怎麼樣也打不開。吉魯使出了全身所有的力氣,才把大門拉開。

下一秒,一種窒悶的熱氣伴隨著異臭迎面撲來,我忍不住摀住鼻子。發出「唔惡」呻吟聲的吉魯也同樣捏著鼻子。連已經習慣了街上臭味的我,也難以忍受這股惡臭。

門打開後,就可以清楚看見屋內的光景。在沾滿了大小便、問到發出了腐敗臭味的稻草上,躺著好幾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年幼孩童,所有人的表情都了無生氣。房內似乎是密閉空間,明明現在正是初夏的晴朗午後,屋內卻很昏暗。

「……神的恩惠?」

大概是聞到了面包的香氣,小孩子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同時雙眼突然發亮,身上還沾著黑色的東西就開始爬過來。看見骨瘦如柴的幼童爬著逼近,讓我聯想到了只在照片和影片上看到過的非洲饑餓孩童,內心在感到同情之前,我先不寒而栗。難以言表的恐懼襲向全身,我當場動彈不得,牙關開始打顫。


「不、不要……」

呆若木雞的吉魯在聽到我的聲音後恍然回神,急忙把門關上,重新扣上門閂。門



內傳來了想要出來的「咚咚」敲門聲,但聽得出幾乎沒有什麼力氣。根本不具有 可以撞破門扉跑出來的力量。

擺脫了恐懼的安心感,與難以想像是孤兒院的光景又在腦海里重現後所帶來的厭惡感互相交錯,讓我的腦筋變作一片空白,身體也癱軟地往下倒去。

張眼醒來,我已經在自己的房間了,我心想著「床好硬喔」,稍微伸出手摸索,發現自己正躺在院長室里依然是木板狀態的床鋪上。所以沒有貴族那種塞滿了棉花的棉被。也沒有家里那種塞滿了稻草的稻草被。稍微轉動脖子和視線後,看見吉魯抱著膝蓋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

「……吉魯?」

「你醒了? 太好了。對不起,我……」

吉魯帶著快哭出來的表情低頭看我。但他話都還沒有說完,戴莉雅的聲音就從吉魯背後傳過來。

「笨蛋,你這個大笨蛋!居然帶梅茵大人去女舍,還偏偏是後門!」

「這不能怪我啊!我怎麼知道那里變成了那副德行!」

聽到吉魯說「那副德行」,就讓我接連地回想起了在孤兒院里看見的景象。封閉的房間、滿是大小便的稻草、瘦骨嶙峋且全身一絲不掛的饑餓孩童。怎麼看,那里都不是撫養孩童長大的環境。通風良好的家畜小屋甚至還好上幾百倍。

回想起來的同時,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一股酸意也從體內往上翻湧。我猛地坐起來,強忍著把那股酸意咽回去。看到我突然坐起來、摀著嘴巴,法藍把手足無措的吉魯推開,來到我面前。

「梅茵大人,實在萬分抱歉。讓您看見了如此不得體的光景,由衷向您表達歉意。還請您忘了吧。」

聽到法藍把孤兒院的慘狀形容為不得體的光景,又要我忘了,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看向吉魯。

「那里就是孤兒院嗎?跟吉魯形容的差好多。」

「因為洗禮儀式結束後,我就搬到了男舍,所以關于現在的女舍,也只看過食

堂……梅茵大人看到的房間,是還沒受洗的小孩子待的地方,但以前我還在的那時候並不是這樣。」

吉魯低下頭,有氣無力地喃喃說。戴莉雅輕瞪著他,哼了一聲。

「都是因為現在沒有了青衣神官,灰衣巫女也減少了啊。沒有人再去照顧那些小孩子,年紀還小的孩子們就一個個死掉了。我那時候因為只要能撐到洗禮儀式,就可以在一樓生活,所以一直忍耐到洗禮儀式 但這已經是一年前我知道的情況,現在應該更嚴重了吧。真不想去想像。」

戴莉雅垂下臉龐,微微發著抖。吉魯現在十歲,所以在他參加洗禮儀式的三年前,

情況還算不錯,但戴莉雅剛滿八歲,在輪到她受洗的那一年,她說情況就已經相當糟糕。再往下追問後,戴莉雅才用沉重的語氣說,大約從一年半前開始,負責照顧年幼孩童的女性就一一離開,一天當中只會有人來送兩次飯菜,其余時間都無人聞問。

「我在洗禮儀式那天才被帶出去,是灰衣巫女說我的樣子太髒,太不得體了,不能帶到青衣神官面前,就用痛死人的力道刷洗我全身。全身一洗乾淨,灰衣巫女就稱贊我很可愛,以後會變成美女,所以受洗完後,我馬上被帶去了神殿長那里,和我一起被帶過去的孩子有三個人,雖然我當上了見習侍從,但其他孩子因為沒被選上,又回到了孤兒院。」


我終于明白了戴莉雅為什麼對可愛這麼執著,又這麼強烈地排斥孤兒院,內心不禁感到沉重。

「梅茵大人,拜托你救救他們吧。」

「吉魯,別說了,梅茵大人,您不能和孤兒院扯上關系。」

法藍疾言厲色地駁回了吉魯的請求,其實我也光是回想起那幅畫面就想嘔吐,並不想主動扯上關系,卻沒想到孤兒院出身的法藍會自己這麼要求我。

「為什麼啊?!」

吉魯喊出了我的心聲,法藍斷然地說:

「因為太危險了。梅茵大人是那種一旦視為自己人,就會非常重視的人。就像她之前為了保護家人,不惜用魔力威懾神殿長一樣。萬一她與孤兒院密切往來,而把孤兒院里的孩子都視為自己人,那麼為了保護孤兒們,梅茵大人有可能會與青衣神官形成對立。這極有可能讓梅茵大人無意識地釋放出魔力的情況,最好盡可能避免。」

聽到吉魯請求我救救孤兒們,法藍卻表示反對,我忍不住看向戴莉雅,想要聽聽她的意見。

「……如果您幫得了,那就幫吧。但是,我不想再和孤兒院扯上關系,也不想回想起來。我想忘了那些事。」

戴莉雅表情僵硬地說完,別過臉寵。眼見沒有半個同伴和自己一樣想要幫助孤兒。吉魯受傷得臉龐扭曲。接著用力咬牙,用無助的雙眼注視著我,立著單膝慢慢跪下,在胸前交叉手臂。

「梅茵大人,拜托你了,請你幫幫那些孩子。」

聽著吉魯發自內心的懇求,我緊抿雙唇,我內心也有如果幫得了,我也想幫的想

法。如果有人能夠具體地說出希望我怎麼做,也在我能力范圍內的話,我當然樂意幫忙。但如果要我持續性地給予協助,或要我在沒有任何人的建言下自己幫忙,我也是束手無策。

麗乃那時候我頂多捐過錢,義工活動也只在學校的強制下參加過,更何況我原本就除了看書,對其他事物都不感興趣。而且成為了梅茵以後,我因為體弱多病, 一直都是受人照顧與幫助的那一方。假使我的知識可以派上用場,我一定會提供建議,但實際上真正付出勞力的通常都是別人。我自己其實做不了什麼事。

「現在因為梅茵大人都會誇奬我,所以工作起來很開心,只要努力,薪水也會增加,這也讓我很高興。食物都很好吃、又能吃得很飽,還有自己的房間,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可是,那些孩子卻……」

「吉魯,對不起。這件事幾乎沒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雖然我是青衣巫女,但並不是貴族,而且也不能忽視法藍說的可能性。」

吉魯一臉受傷地抬起頭來。我原本就只是為了看書,才以魔力和金錢作交換,談到了自己想要條件的平民。我不能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輕易許下我會幫助孤兒的承諾,也無法負起責任長期照顧他們。

「但是,至少我會拜托神官長看看。像是如果還有多的灰衣神官,就請派人去照顧孤兒,或再多撥一點預算給孤兒院……我會拜托神官長,希望他能稍微改善孤兒院的情況。」

「梅茵大人,謝謝你。」

神官長畢竟一肩扛起了神殿的所有實務工作,只要向他說明現況,請求協助,應該會想辦法增加預算,或是找人幫忙照顧年幼的孩子,找到了可以商量的對象後,我放心地吐一口氣,法藍卻垂下眼皮搖頭。

「梅茵大人,您沒有必要與孤兒院有瓜葛。」

「我只是拜托看看而已。那請法藍安排一下,讓我能和神官長談話吧。」

如果拜托了神官長還是不行,那我也無能為力。但如果神官長能夠給我建議,到時再執行他的建議就好了。起碼比起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一直煩惱自己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結果應該會好得多。我再一次拜托了不甘不願的法藍,請他安排時間讓我與神官長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