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幕



我不由得和繆莉面面相覷,試圖勸慰雙手掩面哭泣的主教。當他終于平靜下來,才斷斷續續地將情況告訴我們。然而那卻是一番讓人一時間無法相信的內容。

「我名叫哈伯特。我不是主教,什麼也不是。只是在聖堂的領地上為他們看管羊群的牧羊人而已。

他的坦白著實讓我倒吸了一口氣。

「因為我長得和主教一模一樣,于是他就屢次把我當作替身。主教大人喝酒宿醉後次日的禮拜,還有禮儀性的活動之類,只要穿著主教袍站在那里就可以完事的獲得,幾乎都是由我代理他參加的。」

眼睛,發色,以及體態都相似的話,留長胡子後外表恐怕真能教人難以分辨。即便是不得不開口的時候,站在主教位置上的人所說的台詞也大多是固定的台詞。只要看上去像是主教的模樣,我想的確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結果,最終這樣的大事也被推到了我的身上……我已經到極限了……」

我明白了為什麼主教一直不回到城鎮的家中,長久以來都躲在這里。

僅僅外表相像,而並非主教本人的話,他確實是進不了宅邸的。

除此之外,昨天伊蕾妮婭的遭遇也能說得通了。

「可是,如果是那樣,那麼主教閣下本人呢?」

哈伯特依舊掩著臉,搖了搖頭。

「他說要向教皇陛下陳情,然後就一去不返了。偶爾也只會寄信來。」

主教趕去了教皇身邊。我究竟還沒有天真到會相信這樣的借口。恐怕他是留下了一個傀儡之後,自己就躲藏了起來。

「我也不認為這種行為是對的。可是,如果我不在,這里就再沒有人了。何況,如果主教大人早就逃走的實情敗露出去,這座聖堂的評判就會一落到底。倘若只有我一人被追究行騙的罪責還好……」

看上去相似是一個原因,但真正的主教之所以會選擇哈伯特做傀儡,或許也是看中了他的認真。

何況,既然他曾是聖堂的牧羊人,那麼立場上自然也是最容易受擺布的。

「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這一年過得還算順利。城鎮里沒有人來造訪聖堂,食物又因為契約的關系,有城鎮里的商會定期送來。但是,最近情況突然出現急轉……」

恐怕原因是在阿提夫。王國與教會間膠著的紛爭,終于進入了新的局面。其中的種種曲折,以讓人未曾想象過的理由,將對此未曾想象過的人們全都卷入其中,並掀起新的波瀾。

「就是最近這一個月的事情。送食物的商人,每次都會帶來可怕的消息。他說教會的特權終于要被人連根掘起,守財的豬豚很快就要被當作異端,抬上火刑架去。還說不久之後黎明的樞機主教就會作為神的代理人出現,把這一切變成現實。」

哈伯特蜷縮著身體說出了以這一番話。商人的惡意言辭,恐怕和打在遭黜國王身上的石塊是一樣的性質。盡管我不認為那名商人是發自真心說出那些話來,但哈伯特又囁嚅著加上了一句。

「我……會到火刑架上去嗎?」

看到他面孔的瞬間,我突然明白了哈伯特為何會為我們開門。因為無論事態結果如何,他已經達到了極限,走投無路了。

我抬起頭,將視線從他無力低垂的身體上移開,轉向牆上的掛毯。掛毯上的天使們面孔嚴肅,圍著一桌盛宴。即便能撒謊欺騙某個人,可是能否維持這番謊言,又是另一種才能了。

我可以檢舉哈伯特,但我不認為這樣是正確的。

何況——我又冷靜下來思考。哈伯特的故事只是個幌子,我面對的正是發揮了逼真演技的主教本人,這種可能性也並不是沒有。繆莉的母親賢狼赫蘿能夠輕松看穿人言真偽,但繆莉大概是因為還沒有足夠的人生經驗,在這方面不大能依靠。

何況,繆莉本人還正用一種「這個人好可憐哦」的眼神看著我。

那麼最合適的選擇究竟是什麼呢。

要尋得一個理由實在是很簡單,我在神學的研習中早已對此熟稔。回答「針尖上容得多少位天使跳舞」之類的問題,正是我所拿手的。

「我是這樣考慮的。」

哈伯特抬起了頭,而繆莉則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您究竟是誰,神自有答案。您可能是牧羊人哈伯特,但也可能並不是他。」

「我——」

我用手制止了他,接著說道。

「因此,我要說征稅的事。」

這句唐突的話讓哈伯特瞪圓了眼。

「我是因為無法忍耐教會的惡弊,希望讓信仰的正義重回世間,因此才踏上了旅途,可這絕不是認為教會應該消失。相反,世間絕對需要其存在。可是,有關羊毛的諸多事體,明顯是教會不知節制,而這些過錯是必須要償還的。」

說到這里,我提起了正題。

「如果您是精巧演技偽裝下的主教閣下,那麼應該能理解現在繳納稅款,就能向城鎮居民們展現對以往的悔意,並贏得他們的理解與贊賞。而或,如果您是被主教閣下強留在這里的牧羊人哈伯特先生,那麼代替主教閣下交納稅款,就能讓人們明白您站在他們一邊,而非是主教閣下。最重要的是……」

我咳了一聲。

「無論哪種情況,我都會認為交納稅款是教會意圖償還以往的過錯,並且也會如此向城鎮的人們傳達。」

只要有我從中說服,再加上海蘭德的名字,城鎮和教會的關系應該不至于惡化。

主教模樣的枯瘦中年男子呆愣地看著我,片刻之後,才慢慢地,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像是突然理解了這番話的含義一樣,眼睛中又恢複了精神。

「但,但是,這樣還有一個問題。」

「問題?」

「是的。應該支付稅款的錢,已經沒有了。主教大人離開聖堂時,搬空了金庫。」

這種情況會發生也實在是理所當然至極。

即便眼前的人就是主教,他也一定會把錢都藏在什麼地方。

但是,就算沒有錢,也不至于就不能收稅。

「我聽說,只要是與大聖堂有關,帶有聖性的物品,人們都會不惜金錢地購買。」

「聖、性……? 那個……您是說……」

「即便沒有錢,這里也應該有能換得錢財的物品才是。」

例如掛在牆上的壁毯,以及各種日用品。就算主教在逃離時拿走了許多錢財,要把所有財物都一同帶走,也是幾乎不可能的。

「可是,我不知道這些物品的價值。」

我于是回答哈伯特說。

「等在外面的,就是一位商人。如果您對她的鑒定還抱有懷疑,我可以以自己的名譽擔保,介紹值得信任的商人來。」

哈伯特之所以沒有立刻回答,究竟是因為他實際正是主教本人,而或,是一個不知自己是否有權作出如此判斷的,困惑的牧羊人呢。

只是,無論如何,他恐怕明白聲稱自己一無所知是過不了這一關的。否則,原本他也不會將我們迎進聖堂來。

哈伯特長歎出一口氣,就像是吐盡堵在胸中的東西一樣。

「那就,拜托您了。」

「一切依照神的旨意。」

我答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我不敢說這樣的判斷完全合乎信仰,但自己所能做到的極限或許也就是如此了。何況,如果真的強行將難題推給哈伯特,那麼刻意挑明實情或許就會將他逼入絕路。

正義的執行過程未必一定是正義的,這一點我已經在北海群島有了目睹。

我心想著這些,走在昏暗的回廊中,哈伯特突然停下了腳步。

「不過,有一件事,我能問您嗎?」

他回過頭對我說道。那側臉線條精悍,要說是牧羊人也的確使人信服。

「外面的年輕女商人,真的可以信任嗎?」

這句話不像是大局已定後的垂死掙紮,而是出自明確的感情。

「我聽聞她是個羊毛的交易經紀人,而且行商時素來誠實。您認識她嗎?」

我想如果哈伯特是假冒的牧羊人,這時應該能窺見一分動搖,但他只是淡然地搖了搖頭。

「不。我平時很少去城里,甚至也沒有親手剪過羊毛。我只是負責養羊而已。」

「但是,能以羊毛交易經紀人的身份購得征稅權,她一定是格外優秀的商人吧。」

哈伯特歎了口氣,浮現出放棄似的表情。


「您或許已經從那位商人口中得知,昨天,我在那位商人來訪時,采取了粗暴的應對。」

伊蕾妮婭的確是被他怒喝著,趕出了聖堂。

「但是,我想對您說,這不是無故的行為。」

「為什麼這麼說?」

「昨天她來訪的時候,完全是一副巡禮信徒的模樣。等我意識到時,已經將她迎進了聖堂里,還為她祝福了健康與商貿繁盛。」

伊蕾妮婭沒有從後門被趕出來,而是從正門,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了。

「我想,她的話里一定使用了什麼巧妙騙術。」

哈伯特說完



,露出了一副畏懼伊蕾妮婭的模樣。

「征稅的話題是何時提起,我也記不清了。如果她最初就說起這些,因為是越位之事,我一定會全部回絕。可是,不知何時她已經完全掌握了會話的主導權,還對我步步緊逼。我真的很恐懼。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人。」

優秀的商人善于看穿人的心思,也能輕易博得人的好感。對此不熟悉的人猛然看到其手段,把它當作是什麼魔法也並不稀奇。

「請不要認為這是我懷恨在心。我是這大聖堂的牧羊人。雖然能從聖堂中領到生活所用的口糧,卻也日日感到這些事情不公平,沒有道理可言。我也覺得教會或許應該是一種更正確的形態。這番話,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說出來的。我覺得那個姑娘,不可以信任。」

繆莉似乎是對伊蕾妮婭遭到批判這一點感到不滿,她露出了不悅的表情。

不過拋開這點不論,情況真是奇妙。我覺得,簡直就像講給孩子聽的童話故事一樣。

昏暗走廊的盡頭是那扇只有些許光才能透過的鐵門。叩響鐵門的是一位綿羊姑娘,而這里是神的羔羊們所聚集的場所。滿腹疑心的牧羊人則懷疑,自己請進來的究竟是不是一只真的羊。

結果,真正的狼此刻就在我身邊,身穿羊毛長袍,打算為羊兒辯護。

「我也曾數次被眼前的所見蒙蔽,事後才領教到教訓。哈伯特先生,您的忠告我會認真地記住。」

哈伯特臉上雖然仍是一副放心不下的表情,但最後還是低下頭,繼續朝前邁起步子。如今的時世,就連對神的信仰也頻頻遭到動搖,對某人的信任則更是時常伴隨著風險。

唯有走在我身邊的繆莉是特別的。我又心想。無論發生什麼,只有這個少女我一定可以信賴。

「?」

這個擁有一頭仿佛灰色中摻雜了銀粉般漂亮長發的少女,從牛奶色的羊毛兜帽下向我投來好奇的視線。如果說純潔無垢這個詞能被具象化,那它所呈現的模樣一定就如我的眼前一樣。

我對繆莉回以微笑,然後繼續向前走。

哈伯特打開鐵門,太陽光伴著浪潮的聲音一同湧入了走廊。

哈伯特和伊蕾妮婭見面時,氣氛一瞬間變得非常緊張。雙方都有想說的話,但也都明白讓事態激化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哈伯特不情願地將伊蕾妮婭清進門,伊蕾妮婭也沒有提及昨天的暴力。

但她立刻問道。

「所以,事情怎麼樣了?」

「這里似乎沒有金幣和銀幣,主教閣下說希望用實物來代替。」

恐怕這正如伊蕾妮婭所願吧。

「只是,」

我附加了一句。

「請務必予以正當的估價。」

聖徒奈克斯之布的價值我雖然無法想像,但視不同場合,可能會遠遠高于五十枚金幣。也有時聖遺物會被標上讓人瞠目結舌的價格。因為它們如字面一樣,是教會的寶物。

「當然了。」

據商會的消息,伊蕾妮婭是一位誠實的羊毛交易經紀人。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請德堡商會的斯萊對她再評價一次。

哈伯特這時突然插話說。

「可是,您要怎麼做呢? 要拿走與五十枚金幣相應的掛毯和椅子嗎? 那樣的話,聖堂就再不能舉行禮拜了。」

伊蕾妮婭毫不躊躇地答道。

「首先,能請您讓我看一看聖堂的寶物庫嗎?」

哈伯特看了看我,而我點了點頭,他這才無可奈何地垂下肩。

教會和聖堂的基本構造是有一定之規的,這座大聖堂也沒有多少改變。

首先是一座祭壇和前面延伸出的通道。通道兩旁大抵放著長椅——這片區域屬于日日前來祈禱的信徒們,更外側被走廊環繞。禮拜室位于祭壇後方。這是最基本的構造,各個教會和聖堂在此基礎上又加上了各式設施,以此體現其特色。

其中,寶物庫往往建在祭壇與禮拜室的間隔中。因為這是整個建築物中最為神聖的區域。由于祭壇比地面高出一部分,也有將寶物庫建在其地下的例子。

德紮雷夫大聖堂屬于後者。祭壇側旁的走廊深入地下,其盡頭就是寶物庫的大門。這條走廊中沒有窗戶,哈伯特點起蜜蠟做的蠟燭照亮黑暗時,我能模模糊糊看到牆上描畫的聖典故事。之所以不用獸脂做的蠟燭,是因為點燃後產生的煙會損壞石壁上的繪畫和其他用品。

哈伯特將燭台放在壁龕中,取出了一把粗大的鑰匙。這把鑰匙大得連成人也無法一手握住,引起了繆莉相當的興趣。

鑰匙插入鎖孔後發出了沉悶的響聲。這種響聲的確會使人們對門後堆積如山,散發淡淡光芒的黃金產生更多期待。

「這里,就是寶物庫了。」

但是,我們所看到的,卻只是一間平凡的倉庫。

「我想禮拜用的道具應該就是最有價值的了……」

此處唯一與大聖堂所相稱的,只有廣闊的空間而已。擺在庫房櫃子上的卻盡是極其普通的東西,沒有一件能吸引人的眼光。食物和日用品之類甚至也占據了一角,讓這里更像是一間倉庫,而非寶物庫。

「因為,這里是聖堂中唯一連老鼠也鑽不進來的地方了。」

是因為四面都由堅固的石壁構成吧。

「這里可沒有黃金的洗禮皿之類。」

當伊蕾妮婭看著貨架時,哈伯特對她說道。

如果哈伯特就是主教,他應該早就把那些東西藏了起來,而如果哈伯特是真的牧羊人,那麼為了今後不被追究盜竊嫌疑,他也一定會仔細檢查寶物庫內的情況。

櫃子零星擺著幾個禮拜用的銀杯和燭台,還有鋪在祭壇上的緋紅色布匹,裝飾用的金絲、銀絲。除此之外,就只剩幾冊聖典和祈禱書而已。

伊蕾妮婭打量完一通後,我也看了看貨架,突然又發現繆莉在拽我的衣服。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用鐵之類的金屬做成的魚頭。大小遠遠超過人的手掌,恐怕要人雙手才能抱起。

「那是祭典上用的東西。」

聽到哈伯特這樣說明,繆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舉行祭典的時候非常熱鬧。從海角底下到聖堂入口都會壘起木柴,點上篝火。然後讓這個魚的模型在火流中游動。」

如果把所有部件都拼起來,那條魚應該大得足以把繆莉裝進去。而這些部件據哈伯特說是用鐵棒支撐著的。祭典在夜里舉行,如果眼力好的人從北海的群島上都能看到火光沖天的樣子。

我想象在黑色夜空的背景中,游動在黃色火光中的魚。

那一定是非常震撼人心的景色。

「是因為什麼傳說嗎?」

至少聖典中應該沒有這種傳統的根據,于是我對哈伯特問道。而他則輕聲笑了笑。

「這里也是一座漁夫的城鎮。他們每天都不知要烤多少條魚。所以才有這麼一種儀式,好讓魚兒以後也能進入天國。」

原來如此,我心想到。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魚兒死後還要游在火海中,想想稍微有些可憐。

「每年都會有很多人來看。但是,去年,前年,祭典都沒有舉行。」

哈伯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寂寞。

這時,伊蕾妮婭也對寶物庫檢查了一通,回到了我們身邊。

帶著一副愁容。

「這里沒有支付稅款的余力了。現在你能理解了嗎。」


哈伯特連聲音都透露出一股疲憊,但伊蕾妮婭對他答道。

「主教先生,寶物庫真的只有這一間嗎?」

這個質問並沒有激起哈伯特的憤怒。

如此規模的大聖堂竟然連五十枚金幣都沒有,無論以什麼作為借口都會顯得很蹊蹺。可是,如果要說明真相,就必須先挑明哈伯特自己的身份。

所以,原本伊蕾妮婭甚至都不該被放進聖堂里來。

大概哈伯特相信我是教會的盟友,他向我投來了視線。那視線就像是在向我求救一樣。

現在我當然也可以說服哈伯特,讓他坦白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主教。這是最輕松的選項。

但是,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會天真到相信「寶物庫已經看了一遍,里面什麼也沒有」。

「主教閣下,您能不能先讓我看一看聖堂的財產目錄?」

大型教會組織都有很長的曆史,也涉及諸多人士,所以必定會有財產目錄。

出乎我的意料,哈伯特居然爽快地點了頭,最多也只是稍微覺得有些驚訝而已。

「我知道了。如果這就能讓您滿意的話,請稍等。」

說完,他連門都不閉就出去了。但我想原因並不是因為這里已經沒東西可偷,而是因為剩下的東西一旦被盜走,當即就能知道誰是盜賊。

存放在這里的,盡是儀式上吸引眾人目光的那些器物,任何人都知道它們是來自大聖堂的。

「哥哥?」

繆莉用困惑的聲音向我問道。她似乎是察覺到局面陷入停滯,試著用自己的方式推動話題前進。

「這個大聖堂的財產居然只有這些,我不相信。」



伊蕾妮婭也露出一副憤慨的模樣。

事實上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即便金幣和銀幣都能帶走,大聖堂長久以來傳承的全部寶物也不可能一時間全被搬空。既然主教在這里留下了傀儡,那就代表他日後還打算回來。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些承擔不起旅途風險的,真正的貴重寶物,就應該還留在這聖堂中才是。

所以,我有辦法不使哈伯特陷入窮境,同時還能達成伊蕾妮婭的目的。

即便這個方法略有些與信仰相悖。

「繆莉,請你豎起耳朵來。」

說完,我也拿起了那根祭典中用來支撐大魚的鐵棒。繆莉非常喜歡冒險故事,又從母親賢狼赫蘿口中聽過各種軼聞,她立刻就明白了我要做什麼。

「好了哦。」

「那麼——」

我將鐵棒向地面杵去。咚。一聲悶響,然後繆莉搖了搖頭。于是我又走幾步,繼續將鐵棒戳向地面。如此大規模的石造建築物,毫無疑問一定有秘密的地下室。以繆莉的耳朵,她應該能從回聲不同判斷出其位置來。

咚,咚,我們一步一步地探查著寶物庫的地面。

我突然間好像明白了為何寶物庫的鑰匙會如此誇張,畢竟人也總傾向于把密密的房間安排在最重要的場所中。

只是,寶物庫里堆著食品和日用品,哈伯特很快就會回來,時間不足以讓我們把牆壁也逐一探查一遍。咚,咚,就在我們忙著尋找時,伊蕾妮婭開口了。

「如果您要這麼做的話,」

等我朝她回頭看時,「那個」已經露了出來。

咚!

地板震動,屋頂中的灰塵紛紛散落,伊蕾妮婭的手掌貼在地上,抬頭看著我。

「現在如何呢?」

我回想起自己一瞬間看到的巨大羊蹄。

伊蕾妮婭,果然是羊的化身。

「這邊。」

繆莉卻完全不為所動,她走近了一處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櫃子。這個櫃子靠在牆上,上面放著聖母像,以及用彩色玻璃做成的拼貼聖徒像。櫃子下邊是抽屜,跪在地上打開抽屜看,里面放著宴會等場合中使用的餐具。

「哥哥,怎麼樣?」

我一邊抬頭看繆莉,一邊將手探進抽屜里。

很快就在杯子間摸到了一個凸起物,從形狀來看應該是什麼的操縱杆。

「我找到了。」

推也不動,拉也不動,但是向右一轉,我聽到了什麼東西滾落的聲音。

「剛才的巨響是怎麼回事?您做了什麼?」

房間入口傳來了哈伯特疑惑的聲音。

「燭台唯一不能照亮的,就是自己的腳下。」

我答完,站起身來試著移動那面櫃子。

比我個頭還高的木架居然像門一樣打開了。我聽到空氣被吸進去的聲音。

櫃子後面,是一段隱藏的台階。

「台、台階……?」

哈伯特的驚訝模樣怎麼看也不像是演技,恐怕他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伊蕾妮婭露出一副懷疑的表情——她大概不相信身為主教居然會不知道這個——但我對她用眼神示意,然後搖了搖頭。哈伯特的確偽稱了自己的身份,可現在過問這些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主教閣下,這里可能是非常神聖的地方,可否請您走在前面?」

只是,哈伯特就是主教本人的可能性依舊沒有排除,所以我加了這樣一道保險,以免在我們躊躇滿志走下台階後就被關在下面。

「我,我知道了……」

他臉上的僵硬表情究竟是因為秘密敗露,還是面對主教留下的秘密感到後悔恐慌,我並不知道。

無論如何,哈伯特拿起掛在胸前的教徽,親吻之後,手持燭台走下了台階。

這條走道有成人撐開雙肘般寬窄,一直朝地下延伸。

空氣中也聞不到黴味,只有岩石所散發出的那股獨特的冰冷氣息。

樓梯並沒有很長,只相當于普通建築物的兩層左右。

「這里是……?」

哈伯特驚訝地舉起燭台照亮周圍。天井低了不少,帶來了壓迫感,密室內擺著幾列櫃子。只是,這些櫃子幾乎都是空的。

難道說,寶物庫中發現了密室,因此真正的寶物一定就藏在其中,這種想法是錯的嗎?

「哇啊啊!」

突然,哈伯特發出驚叫,蠟燭也失手落在了地上。我一下緊張地渾身都冒出冷汗,而後才借著地上的燭光看清了讓哈伯特發出驚叫的東西。是擺在密室入口出的甲胄。

哈伯特似乎仍是驚魂未定,他背靠著牆,隨時都要癱軟下去。

我拾起蠟燭,重新在燭台上放好。

「有劍擺在這里。盾……連馬鞍都有。而且很漂亮。」

鎧甲對面是武器之類的掛架,還有安放盾牌的櫃子。

那塊馬鞍則放在一口木箱上,我拿著燭台湊近看,上面鑲嵌的黃金立刻發出妖豔的光芒。

「應該不是行軍時的裝備。恐怕,這是哪里的騎士團,在典禮上使用的甲胄吧。」

伊蕾妮婭以商人的眼光作出了評論。恐怕這些裝備價值不菲。

「那麼,果然這里就是真正的寶物庫了嗎?」


其他的櫃子雖然比上面房間中顯得更空,但擺著金色的大盤,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些盤子相當精美。

「這是黃金做的盤子吧。雕工也很驚人……」

這樣的一枚盤子相當于多少金幣,我無法想像。

「不是鍍金的吧?」

伊蕾妮婭用冷靜的聲音說完,從懷里摸出一枚銅幣輕輕在盤子上敲了一下。緊接著盤子發出了我從未聽過的清澈響聲,持續了很久才停息。

「是……純金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里就應該是大聖堂積蓄其財富的地方了。

只是,這個密室的櫃子顯得空蕩蕩的,除過金盤之外,剩下的也只有大小足以蓋住繆莉的手抄本,以及分成七股,仿佛惡魔之槍般的銀質大燭台*了。

[注:可能指Menorah,即以色列國徽上的燈台。]

「果然這里就是寶物庫了。」

伊蕾妮婭向前走了幾步,從一個帶推拉門的櫃子中抽出一束羊皮紙來。

「這一束都是特許狀。」

那麼,儲存櫃中盡管放著如此價值的物品,卻仍顯得空蕩蕩,而剩下的又都是雖然價值高昂,但卻不易搬運的物品,這種情況所暗示的答案是什麼呢?

不僅是伊蕾妮婭,繆莉和我自己的視線也投向了哈伯特。

「主教先生,原本存放在這里的寶物,現在究竟在哪里?」

在伊蕾妮婭的質詢面前,哈伯特仿佛被打入地牢的罪人般,顫抖不止。

「我,我不知道! 就連這個房間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的!」

從眼前的情況來看,密室里能帶走的物品,確實已經被帶走了。羊皮紙卷之所以還留在這里,是因為上面記著德紮雷夫大聖堂的名字。

「還是,先調查一下吧。」

伊蕾妮婭看上去並沒有失落,大概是因為她對征稅權的投資終究不算全部白費。只要帶回去一個金盤,競購征稅權的本金就應該能收回來。

只是,此行的目的,聖徒奈克斯之布卻一直沒有找到。貨櫃上本來就沒有多少物品,因此不會有看漏的可能。借著燭光,我看到櫃子上擺著緋紅色的緞帳,

這種緞帳會掛在王宮的謁見廳里,其巨大的體積顯然不是輕輕松松就能搬出去的。

莫非這就是聖徒奈克斯之布?但伊蕾妮婭對我搖了搖頭。

「可是,這里原本究竟該有多少寶物……」

查驗完一遍後,我不由得自言自語道。哈伯特立刻表現出一副驚恐模樣,他以為我是在懷疑他盜走了那些以自己的身份遙不可企及的寶物。于是我又急忙補充說並不是在責難他。

伊蕾妮婭的回答倒是相當直率。

「德紮雷夫城現在的繁榮和熱鬧,原本都是被聖堂吸入其囊中的,而且這種局面延續了許多年。所以這里的財富恐怕是相當驚人的。」

我意識到,密室里的儲藏櫃,或許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多起來的。

貪婪和吝嗇,在聖典所謂的七宗罪中占了兩宗*。

[*此處疑似前後不符。小說第一卷第二幕中,柯爾曾明確提到吝嗇不在七宗罪之列。]

如此情況,著實令人無言。

當我還為此而歎息時,伊蕾妮婭已經站在哈伯特面前,開口說道。

「主教先生,我通過競購獲得了以克里溫德王子之名發行,委托給德紮雷夫參事會的征稅權,並因此前來。現在我以參事會和王子的權威,向您征收稅款。」

哈伯特沒有抵抗,只是無力地點了點頭。

伊蕾妮婭立刻開始挑選起相應的財物,而我這時才發現。

繆莉到哪里去了?

房間里擺著一排排櫃子,視野很差。

終于,我在燭光也幾乎照不到的地方,看到她正蹲著悉悉索索地擺弄著什麼。繆莉身穿著白色的柔軟長袍,在這里



看上去就像一團巨大的黴漬一樣。

「繆莉。」

我以為她又在謀劃什麼惡作劇,于是便叫了她一聲。而繆莉回頭看了我一眼後站起身來,然後慢慢走近我,雙手環抱住我的腰。

「你,你在做什麼?」

我被她唐突的行為嚇了一跳,又突然發現繆莉的尾巴已經從長袍下露了出來。很快,繆莉放開我時,手里多出了一把短劍。看來她不是想要抱我,而是在找平時我帶在身上的這把短劍。

我追著她看去,繆莉一言不發地蹲在地上,然後把短劍立在鋪地的石磚間。

「等等,繆莉,你到底——」

不等我說完,她用雙手把短劍的握把當作撬棍一樣按了下去。

隨著一聲響,那塊石磚松動了。

「果然,我就覺得只有這里的石頭好像松松的,還會發出聲音。」

說完,繆莉又一次把短劍戳在縫隙間,用同樣的辦法撬起了那塊石頭。這塊石磚像是瓦片一樣,和繆莉小小的腳差不多長。

一個,又一個,繆莉將石磚接二連三地撬起來,地上露出了一扇木制活門。

「媽媽說這是她和爸爸旅行時學到的。」

繆莉露出得意的笑容。

「以為自己發現了全部秘密,松懈下來時,卻沒想到真正的東西還藏在後面。」

那兩個人的個性都有些固執,所以我大概能想象得來。

可是,真沒想到,密室中居然還有一個密室。

「伊蕾妮婭小姐! 主教閣下!」

我沖他們兩人叫道,而他們都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我要打開了。」

說完我拉開木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塊布滿黴漬和灰塵的布蓋著什麼東西。扯掉布,下面是幾個破舊的木箱。

木箱的大小也各不相同。大的需要兩手捧著,而小的則可以放在手掌上。繆莉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樣,或許她是期待活門下藏著堆成小山的寶石。而哈伯特則因為同樣的理由像是松了口氣。

但伊蕾妮婭和我卻並非如此。

我緊張極了,能清楚感到背上流下的冷汗。

因為,珠光寶色的杯子和殘破不堪的杯子中,聖杯往往是後者。

「伊蕾妮婭小姐,這是——」

伊蕾妮婭這才回過神來,將臉湊近木箱。

木箱上用模糊的文字寫著什麼。或許是詛咒貿然對此出手的不軌之徒,或許——

黴味和灰塵很快便引得繆莉打起噴嚏。

伊蕾妮婭則像是連噴嚏都忘記了,她戰戰兢兢地打開了木箱的蓋子。

里面是羊皮紙包裹的白布。

「找到了。」

這聲自言自語,在寶物庫中聽得卻格外清楚。

(第四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