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幕



迪薩列夫舉城歡騰的祭典結束後幾天。

天還沒亮,我就在繆里帶領下悄悄離開德堡商行給我們借住的房間。

穿旅裝背行囊的我,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繆里查看周圍狀況,指出會嘎吱作響的地板跨過去,即使四周漆黑一片,也毫不遲疑地在複雜的會館中前進。最後橫越見習小伙計過夜用的卸貨場,總算是瞞著所有人來到了街道上。

轉過頭,在迪薩列夫滯留期間照顧我們的德堡商行會館,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

我應該知會的館長不在這里。由于他也是盜賣大教堂寶物的犯人之一,德堡商行的大干部希爾德帶他回總行處置了。

因此,或許有點薄情吧,我只是在房里留了一封感謝函,並說我們要繼續旅行而已。

「成功逃脫了呢。」

繆里平常在這時候總是睡得怎麼搖怎麼拍都不會醒,現在眼里卻星光燦爛。每次說話都會有白煙從虎牙醒目的嘴里冒出來,是因為迪薩列夫在這個冬季結束的時候,會有來自大陸的潮濕暖空氣流進來的緣故。

這實在很有氣氛,讓熱愛冒險故事的繆里過癮極了。

「就這樣不告而別,我還是有點難過。」

「說我們要繼續旅行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來送我們,給我們很多東西吧。真可惜。」

「我就是不想要那樣嘛。」

我感歎地這麼說,而繆里卻是「嗯~?」的反應,好像不太理解。

在這座城鎮,人們稱我為黎明樞機。

王國與教會對立,使得教會之火在王國熄滅了好多年。而一個流浪的聖職人員在這樣的膠著狀態下粉墨登場,帶來信仰的曙光照亮人群。

而這個人就是我。實在是太誇張了。

因為我不過是一介神的仆人,而且根本不是正式的聖職人員。

「我是覺得大哥哥可以不用那麼謙卑啦。」

「不管怎麼看,那都實在太過獎了,而且我個性就是這樣嘛。」

聖經上說謙虛是種美德,而我也認為自己應該如此,不過我單純只是不善于面對群眾而已。人家滿目尊崇地叫我黎明樞機大人,總會讓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偉大的我覺得做了天大的壞事。

「好啦,我也不想看到鎮上的美女來送行的時候又是獻花又是親親的。」

繆里像是盡全力打腫了臉這麼說。

雖然她有事沒事就笑我呆啊傻啊有的沒的,但還是會怕我因為一點小動作就被人搶走,這方面也相當可愛。

「否則大哥哥一定會滿臉通紅,慌張到我都替你丟臉。」

收回前言。然而我也無法反駁,真可恨。

「真的受不了你耶……」

「嗯哼哼。可是我還是很愛這樣的大哥哥喔?」

「……好好好,謝謝你的抬愛。」

「討厭啦!我是說真的!」

我們如此抬杠著走過破曉前氤氳的街道,前往碼頭。

到了海潮香搔弄鼻腔的時候。

在漁船都已出港,到處都點起篝火但一片空蕩的港邊。

有個孤零零的人影。

「啊,伊蕾妮雅姐姐!」

繆里跑過去撲向人影。從霧靄中現身的伊蕾妮雅比繆里略高,特征是那頭烏黑蓬松的頭發。

她也是一身旅裝,一旁擺著大大的行李。

「伊蕾妮雅姐姐也要一起來吧?」

聽繆里這麼問,伊蕾妮雅尷尬地笑。

「呃……」

「繆里,不要為難人家。」

「咦……」

伊蕾妮雅是羊的化身,並利用這點經銷羊毛。一身旅裝,是准備到內陸批購羊毛。她說在動作比較快的地方,已經開始剃春季羊毛了。

「繆里小姐,我們很快就能再會的啦。」

「真的?」

「當然是真的呀。」

相較于像個瘦小男生的繆里,伊蕾妮雅就充滿了女性的柔美。她擁抱繆里,讓她在懷里撒嬌的樣子實在很溫馨。

可是在前幾天那場事件中,我了解到伊蕾妮雅不是外表那麼溫順的羊。

她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羊」。

「等伊蕾妮雅姐姐要到西海盡頭去的時候,我也會來幫忙喔。」

「呵呵。當然歡迎你來,等你喔。」

伊蕾妮雅是十分認真地在追逐這個任何夢想家都會退縮的夢。

她要在據說位于西方盡頭的新大陸,建立非人之人的國度。

繆里這匹狼能毫不介意地向伊蕾妮雅這頭羊撒嬌,肯定是因為明白她的力量。其實繆里認為她比自己更強呢。

同時伊蕾妮雅也是繆里第一個非人之人的朋友。

「兩位接下來要到勞茲本去吧?」

「對,那里有個我們必須要見的人。」

我們現在的雇主,有王室血統的貴族海蘭就在那里等待我們。

我旅行的目的是推動教會改革,而溫菲爾王國正是發起改革的旗手,我便聽從海蘭差遣,助王國一臂之力。

海蘭的信上提到,她要在勞茲本介紹我給王子認識,而且這位王子還是最接近王國權力頂點的王位第一繼承人。

能向次任國王闡述自己信仰之道的機會可不是天天有。說不定我能借此為王國這場改革教會之戰帶來更大的推助。我無法壓抑不斷膨脹的期待,向伊蕾妮雅答話時語氣有點自負。

伊蕾妮雅不改柔和態度,像個年紀稍長的姐姐微笑著說:

「我是很想請你來協助我的計劃啦……」

她打算請第二順位的王子協助她完成夢想。海蘭說這位王子心術不正,還想強行奪取王位。

但或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而侵略性強,在西海盡頭的大陸的故事,這任誰都當童話看,他卻聽得津津有味。伊蕾妮雅就是想鼓吹這個王子為這場前途未卜的冒險組織船隊。

「關于這部分,我們也會慎重考慮。」

伊蕾妮雅點點頭,松開擁抱繆里的手,穩重地微笑。

但以宿含嚴肅光芒的眼神說:

「王國南端在地理位置上是距離新大陸最近的地方。而且勞茲本還是王國第二大都市,累積的曆史和財富都不是這個地區可以比擬。與教會的沖突,也會更激烈吧。」

我們現在所在的地區大致上稱為北方。直到前幾年,異教徒都還理所當然地在這里生活,如今也依然殘留著濃濃的異教氛圍,先前的祭典就是一例。

而愈往南行,教會的勢力就愈強,人口愈多城愈大。

要擺在天平上的東西多了,沖突的規模也自然會增加。

「是的,我明白。」

我話說得很清楚,但一半是謊言。我也只是聽過傳聞有點概念,沒有更多的認知。

可是為了理想,我非去不可,伊蕾妮雅也了解這點。

羊女微笑著點點頭。

「有繆里小姐跟著你,應該沒問題吧。」

「就是說呀。眼前的事大哥哥都只能看見一點點,一個人馬上就會倒栽蔥摔進坑里,不過有我在就可以安心了啦。」

繆里動不動就說這種話。世界上有男有女,而我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只懂一半;然後我又只看得見善意,再少一半。

「也只有在你沒被好吃的東西沖昏頭的時候才能安心啦。」

我這樣回嘴,繆里就癟嘴鼓起臉頰給我看。伊蕾妮雅嗤嗤笑著用右手摟繆里的肩,左手往我肩上繞。

並將我倆拉向她,三個額頭碰在一塊。

「要小心一點喔。能遇見你們,我真的很高興。」

「伊、伊蕾妮雅姐姐……」

繆里的語氣不太像是對伊蕾妮雅的感歎,而是看我離她這麼近而緊張,怕獵物被人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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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要是沒有繆里小姐,我還想跟寇爾先生一起旅行呢。」

「不、不可以喔!就算是你也不可以喔!」

「我知道啦。」

伊蕾妮雅對我賊笑,放開了手。

「好了。把旅程拖太久,就不是個合格的旅人了。」

並輕松背起看起來很重的行李。

然後「啊」了一聲。

「有件重要的事我忘了說。我有一個朋友在勞茲本當征稅員,征稅的訣竅都是她教我的,叫做夏瓏。」

「夏瓏是嗎?」

背好行李的伊蕾妮雅頗富期待地微笑。

「對。我想她能在教會改革助你一臂之力,請你一定要抽空見她一面。」

「我知道了。」

這位叫夏瓏的八成也不是人類吧。若能借用征稅員的管道,想必是很有幫助。

「天就快亮了,我們改天再見吧。」

伊蕾妮雅說完就匆匆離去。霧靄濃到繚繞在身上,大約只走了十步,她那蓬松的黑發就成了淡淡的剪影。繆里望著她的去向,仿佛隨時都要沖過去留人,但只是緊握著雙手動也不動。

在旅途上交到朋友,以及旅行生活所避不了的別離,都是繆里的初體驗,而她也勇敢地嘗試接受現實。

我不催不趕,默默等待這個聰明的少女咽下去。



而這位賢狼赫蘿的女兒也果真繼承了她的血統。

「大哥哥,我們也走吧。」

再受點刺激就要掉眼淚的繆里笑著這麼說。

「好,我們走。」

平常這種時候都是繆里來牽我,這次我主動牽她。

她有點驚訝地抬頭,隨後緊緊回握。

但她沒哭。

還小的妹妹,又在成長的階梯前進一步。

「勞茲本是怎樣的城市啊?」

我們又登上從北方島嶼載我們到這來的船,向船長約瑟夫和船員們打聲招呼。這次沒有其他乘客,船艙里只有我倆。

不過船長似乎在迪薩列夫掌握到某些商機,艙中堆滿了貨物。

「是很大的城市嗎?」

些微光線從船艙開的窗透進來。看來快日出了。

陰暗中,我發現繆里的輪廓多了狼耳狼尾。

既然沒其他乘客,船員又很少下來,應該還好吧。

「對呀。是王國第二大城,很熱鬧喔。」

「會有好吃的嗎。」

當我坐下,繆里也迅速在我雙腿間就定位。原以為她是與伊蕾妮雅分離之後想撒個嬌,不過從她體溫偏高來看,大概只是想睡覺。

「一定有的啦。不會讓你亂買就是了。」

我摸摸她的頭,當被子蓋的蓬松尾巴沙沙搖晃。

「大哥哥好壞喔。」

繆里埋怨一聲並稍微側身,很快就發出鼻息。

船沒等天亮就出航了。

上天保佑。

我靜靜地囈語,也閉上眼睛。

迪薩列夫以南的海域實在是風平浪靜。

在溫暖的南風中,繆里的發絲飄蕩著,她一下贊歎逆風前進的航海技術,一下為無風時勇猛搖槳的船員們感動。

船的路線離海岸不遠,可以清楚欣賞王國的沿岸景致。延伸到地平線的平緩原野,與繆里出生長大的山區截然不同,在她眼中也是很稀奇的畫面。

不過她起初看得很高興,但不知怎地就不看了。問她為什麼,她說平原太空曠,讓她覺得怕怕的。大概是狼的本性使然,沒有樹木可供藏身就安不了心吧。

就這樣,我們悠悠哉哉地享受了三天船旅。到了第四天上午——

「喂……大哥哥,還要多久~?」

繆里將下巴擱在船緣護欄上,一副很無聊的樣子。

昨天船員告訴她勞茲本就快到了,讓她天還沒亮就起床,連每天不可或缺的梳頭都隨便弄弄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甲板上等。

是船遲遲不靠港,讓她膩了吧。

「繆里,你看,那邊不是比較熱鬧嗎。」

我在發悶的繆里肩上拍拍,往船前進方向指去。

那里有個不怎麼高,往海中突出的海角。尖端有座木造燈塔,靠近陸地的部分有一群密集的建築。路邊也有一大排露天攤販,炊煙四起,是個小有規模的旅舍聚落。

「咦……前一個鎮還比較熱鬧吧……而且那個小城堡是怎樣?……跟前一個鎮的大教堂比起來根本是倉庫嘛。」

繆里說完聳了聳肩,仿佛自己已經見過廣大世面,覺得這種騙小孩的東西讓她感動不起來。

我卻與她相反,都這個年紀了還像孩子一樣興奮。

「那不是城堡啦。」

「咦~不然是什麼?怎麼那麼扁,好奇怪喔。」

海角底部的城鎮正中央,有個比周圍樓房高兩圈的石造建築。繆里說得沒錯,那建築就像被手從兩邊壓過一樣扁。

不過那不是住宅,形狀特殊也是當然的。

「那是稅關啦。」

「稅關?」

繆里要挺起狼耳似的挑高一眉看過來。

「你在阿蒂夫也見過吧。周圍像城鎮一樣有築牆,入口有門的那個。」

「唔~?嗯。可是那個東西後面看起來不像有城鎮耶……」

她凝望著說。

「過了那個入口以後,才是城牆的大門。曆史悠久的大城市大多有這種構造。」

「……咦?」

繆里抬頭看我時,船正好要繞過海角。燈塔下有些像是在欣賞海景的人,正對路過的船只揮手。頭上的海鳥愈來愈多,許多船只駛離海岸,要航向大陸。

她這才注意到氣氛不一樣了。

「咦、咦……」

船帆一轉,船大幅轉向。

就在越過海角那一刻——

「咦~!」

繆里的聲音大聲響起,嚇得頭上海鳥呀呀離去。

船的前方,繆里注視之處,有無數建築被巨人攬成一團般擠在一起。高聳的雄偉城牆要圍起這群建築,但不斷擴增的樓房卻肆無忌憚地外溢。屋頂統一用紅瓦,看起來就像綠色大地湧出了紅色溫泉一樣。

「哇……!我在山里也有看過虱子擠成這個樣子耶……!」

聽繆里用這麼惡心但貼切的比喻來贊歎,讓我起了點雞皮疙瘩。

然而城市面貌隨船只接近而逐漸清晰,那壯大的景色馬上就迷住了我的心。隨處可見的尖塔,應該是教堂的鍾樓。城鎮要有一定規模才見得到的建築,在這里有好多好多。

盡管建築物很密集,感覺很擁擠,但也不時能見到四方形的高層樓房傲然挺立于它們之中,不是大宅就是大商行的會館吧。城市愈大,大富豪也就愈多。

話說回來,這里不只是規模,氣氛也和北方的城鎮不同。在生活都是考驗的北方地區,依然籠罩在黑壓壓的森林勢力之下。

然而來到這麼南方的地區後,世界就完全被人類所掌控。

展現出人這種種族的力量一經解放,就會綻放出這樣的成果。

「好厲害、好厲害喔!大哥哥,好厲害喔!」

繆里激動得抓著我衣服猛搖。

擔心她耳朵尾巴會跳出來時,她忽然深吸一口氣,以含淚的奇妙笑容沉默下來。雙眼凝視著逐漸接近的街景,連眨眼都舍不得。

見到繆里這個樣子,我感到「愛孩子就讓他去旅行」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我摸摸她的頭,一起望著這座城。

稅關設于海角底下,是因為城牆都快失去城牆的作用。光是溢出的周邊地區,都有好幾個迪薩列夫那麼大了。

海岸外圍停了好多艘在北方地區見到的那種巨大船舶,每艘都像是能裝下一個城鎮。但即使這些船載滿貨物,也會被這個城市一口吞個精光吧。

勞茲本,是溫菲爾王國第二大都市。

恢宏壯闊,讓人明白這才叫做大都市。

勞茲本沿海不像海,簡直是船組成的海上城鎮。

巨大的船舶吃水深,只能停在離岸有段距離的海上。其周圍聚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而這樣的聚落還有好幾處。小船在其縫隙間不斷往來,儼然是個熱鬧的城鎮。

「這樣的海上世界,爹聽了都不會信吧。」

繆里興奮得紅著臉這麼說。在紐希拉那樣的深山里,一輩子都別想見到這樣的景象。

不過繆里的父親羅倫斯曾是經年累月在廣大區域巡回旅行的商人……正想這麼說的我又把話收回。潑這種冷水太沒意思了。

「就是啊,他聽了也會嚇一跳吧。」

我已經能看見羅倫斯讓興奮的女兒坐在腿上,開心地聽她說港口景象的樣子。那正是父親和年少女兒應有的模樣。

「啊~好想趕快到街上逛喔。一定有很多很厲害的東西。」

繆里蹦蹦跳跳說話的樣子令人松開嘴角,但不能松懈。

「我們不是來玩的喔。」

「娘有說過不管做什麼事都要開心,不然就虧大嘍?這可是賢狼的教誨喔?」

「……請不要在這時候搬她的話出來。」

「嗯哼哼~在這麼大的城市,不曉得會有怎樣的大冒險呢。」

「不會再有大冒險了啦。」

「咦~?」

那表情像是在說沒冒險算什麼旅行。是因為還年輕嗎,一路上受了那麼多罪,她還沒受夠。

「那你要在這里做什麼?」

「我要跟海蘭殿下會合,然後去見王子,稟報我的構想。再來……請海蘭殿下介紹我和這個王國的神學家交流交流。我想看看聖經俗文譯本進展得怎麼樣了,而且這是一個認識有識之人的好機會呢。」

每一件都是令我無比光榮,且雀躍不已的事。

可是,繆里卻用力擺出一張厭惡的臉。

「你又要去講那些啰哩啰嗦的事,弄那本鬼話連篇的書啊?」

「才不啰哩啰嗦,神學的事很重要。而且,聖經才不是鬼話連篇的書!」

繆里很故意地用雙手捂起耳朵裝聾。

這年紀的孩子不愛聽教會教誨是很正常的事,不過繆里是仔細看過聖經的人,說這種話更糟糕。當然,她看聖經也只是為了找聖職人員也能談戀愛的依據而已。

沒什麼比鬼靈精的野丫頭更棘手的了。

「唉~如果大哥哥跟魯華叔叔一樣勇猛就好嘍。」

她用失望的口氣這麼說,挽著我的手臂。

赫蘿幾百年前有個名叫「繆里」的狼朋友,她的遺



物交由以她為名的傭兵團保管,而魯華就是團長。他是個豪邁勇敢,重情重義的漢子,很受旅館舞娘歡迎。

拿我和親身實踐英雄道的魯華相比,我連苦笑都笑不出來。

「我不過是一介想為神服務的人,雖然可能比較枯燥乏味一點,但我認為我還是能幫助這個世界。」

我望著陸上街景這麼說之後,繆里要咬人似的把臉埋進我的手上蹭。

「討厭啦,我是想要大哥哥帥一點嘛!」

繆里在這種時候總會說些比較孩子氣的話,然而真要說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和繆里是相反立場。

「你威風的時候明明比較多,保持這樣就好了吧?」

這位銀色少女給了我很多幫助、支持和激勵。

我試著想象假如年紀和性別相反會是什麼狀況。

她一定會如有三頭六臂般大顯身手,留下種種後世傳頌的英雄事跡吧。

「討厭啦~大哥哥~」

繆里拉著我的手搖來搖去。

每個人各有各的性格,自然各有各的路。

我一邊哄人,一邊驚奇地看約瑟夫穿針似的操縱船只駛過擁擠的港口。就在這時——

「那艘船!停下來!」

一道粗魯的叫喊嚇了我一跳。棧橋已經就在眼前,原以為是帶船入港的引水人,結果差遠了。與我們並行的船小雖小,但仍高掛著王國國徽旗,另一面大概是市旗。船上的人感覺很有紀律,像是港口的衛兵,不曉得想做什麼。

隨後船長約瑟夫趕過來,見到小船上的旗而歎息。

「運氣真差,遇到臨檢了。」

「臨檢?」

「就是要收稅。掛市旗的船,肯定是征稅官的船。」

「征稅官?」

繆里歪頭問。

「就是專門收稅的人。伊蕾妮雅小姐就是做那種工作。」

「稅……是要分油水嗎?」

在小村莊長大的繆里,對稅金就是這種印象吧。

「有那麼簡單就好了。在這麼大的城市無法調查每一艘船,常常找個倒楣鬼殺雞儆猴呢。」


約瑟夫怨懟地說。

「就算沒那麼倒楣,這些人還是我們貿易商的天敵。老是用一堆理由狠咬我們一口,簡直像鯊魚一樣。」

在北方嚴峻海域經商的約瑟夫絲毫不掩敵意地說。繆里把他當冒險者一樣景仰,也完全站在他那邊。

「約瑟夫伯伯,不可以輸喔。」

「那當然。要是輸給南方的軟腳蝦,哪對得起歐塔姆大人和黑聖母啊。」

繆里笑出一口白牙,拍拍約瑟夫的肩膀。

不久船停了下來,小船擋在前方。

「我們是勞茲本征稅員公會!要檢查船上貨物!」

他們再度大喊,而他們報上的名號讓約瑟夫不解地低語。

「征稅員公會……?不是征稅官?」

見到約瑟夫歪了頭,繆里也歪頭看過來。

「大哥哥大哥哥,征稅員和征稅官哪里不一樣?」

「呃……」

需要把以前旅行時學到的知識從記憶深處拖出來了。

「工作幾乎一樣,可是地位不同。」

征稅官是官差,可以在城門口向旅人收稅。由于有需要監視是否有可疑人物出入,有公務性質。主管機關當然不是善良市民所組織的同業公會,而是議會。此外的征稅,就像伊蕾妮雅做過的那樣,可以讓外地人競標代收,這部分就各憑本事了。

因此很難想象會有征稅員公會這種組織,畢竟公會需要由長年居住于此,且職業相同的人來組成。

說不定因為都市巨大,征稅方式也多。征稅員不只有不怕臉色的外地人,也是當地居民會選擇的職業,而且人多到可以組成公會。

「他們掛著國徽旗和市旗,應該不是冒牌貨……喂!把繩梯放下去!」

船員聽從約瑟夫的指示,放下繩梯。

不久,一群和衛兵沒兩樣的人陸續上船。

由于都在海上,沒人穿沉重的鋼鐵鎧甲,但好歹也有皮甲護胸,並隨時備戰的樣子。船員大多脾氣剽悍,是有自保的必要,但感覺也太誇張了。比起征稅員,他們更像士兵,也就是在城門口工作的征稅官。

「船長在哪?」

說話的男子右手綁了塊紅布,滿臉胡須很有威嚴,應是隊長。

「就是我。喂,快把貨物證書拿過來!」

「我們代表勞茲本征稅員公會,武裝是經過議會認可,奉溫菲爾國王直接賦予的權力行動。我們的話就是國王的話,我們的命就是國王的命,最好別忘了。」

「我這只是艘小商船,應該不會有值得國王關切的東西才對啊。」

「這我們自己判斷。」

兩邊語氣都很沖,聽得我七上八下,可是雙方對這種事似乎司空見慣,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約瑟夫交出證明貨物出處的文件,大胡子征稅員動手檢查,他的部下各拿一張羊皮紙走下船艙。

船員們都只是不太高興地遠遠看著。

「話說回來,征稅員在這里會組成公會來行動啊?在北方看不到這種事呢。」

閑著無事的約瑟夫閑聊似的說。

「這幾年的事。最近愈來愈多人違抗王命拒絕繳稅,而且這里是靠海的城市,總會有些亂七八糟的人從海上來,我們征稅員有團結起來的必要。」

大胡子征稅員的口吻就像是個自豪的專家。在迪薩列夫是伊蕾妮雅這樣的人用來賺外快的工作,到了這麼熱鬧的城市規模也不同了。

將最後一張羊皮紙交給部下後,大胡子征稅員對約瑟夫表現露骨敵意。

「從迪薩列夫來的是吧,德堡商行的東西很多嘛。從船形來看,原本是北方的船吧?」

「是啊。路上遇到暴風雨,漂到迪薩列夫去了。平常不會到這麼南邊來,這次是為了送人一程。」

「人?」

征稅員脖子一轉。

視線毫不猶豫地停在我身上。

「是他嗎?」

「對。他就是北方知名的——」

當約瑟夫又想誇張地介紹我時,繆里突然站到我面前,約瑟夫的胸口還被槍尖抵著了。

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左右都站了手拿短槍的人。

「請問這是……」

兩旁的人當然沒回答我的問題,還對我投來敵意強烈的目光。

「你們做什麼!這里的征稅員不懂禮貌的嗎!」

約瑟夫不懼胸前的槍破口大罵,而大胡子征稅員只是瞄他一眼,抬抬下巴說:

「帶走。」

「走。」

背後的手推得我一陣踉蹌,繆里立刻一臉凶狠地大吼:

「別碰大哥哥!」

「啥?」

狼的狠勁甚至嚇退了征稅員,然而繆里的外表畢竟是個普通女孩。

有個人恢複鎮定而揚起一手,我不禁抱住繆里保護她。

「請放過她吧,她年紀還小。」

繆里在我懷中掙紮,喘得像恨不得咬死眼前的敵人,但現在不該節外生枝。

況且既然他們不是征稅官而是征稅員,就有得談了。

「可以幫我知會貴公會的夏瓏小姐嗎?」

一搬出伊蕾妮雅告訴我的名字,征稅員們的動作就停住了。

既然我知道公會里的人,他們應該不會對我亂來,有誤會也能解開。再來就是伊蕾妮雅介紹給我的人多半也是非人之人,會願意幫助我們才對。

大胡子征稅員試探地問:

「……你認識副會長嗎?」

居然是這麼大的人物,但我沒有表現出詫異,回答:

「在迪薩列夫,有個名叫伊蕾妮雅的羊毛經銷商介紹我來找她。只要您這樣跟她說,她應該就明白了。」

為慎重起見,這里就別靠海蘭了。因為現在王國內廣泛發行征稅權,為的就是打壓教會,而且倚仗的是王位第二繼承人克里凡多王子的權威。如此一來,勞茲本的征稅員公會很可能也屬于克里凡多王子陣營,而海蘭支持的是王位的第一繼承人。

在這里報上海蘭的名字,恐怕會更麻煩。

「……好吧。無論如何,都請你跟我來。副會長就在港邊。」

大胡子征稅員使個眼色,短槍便不再抵著我們。

「好的。」

我如此回答並放開繆里。繆里想一起來,卻被其他征稅員阻止。

「只有他能來。」

分散同伙是這種時候的基本程序。

「為什麼——」

我制住又想叫嚷的繆里,在她耳邊說:

「去找海蘭殿下。」

因此,我也要准備第二方案了。

要是事情往壞的方向發展,請海蘭介入會比較有效。

繆里似乎是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臭著臉轉過頭去。不曉得是氣不能跟我去,還是她就是這麼討厭海蘭,或許兩者皆是吧。我再用手勢要她跟著約瑟夫,她才不情不願地聽話。

眼里怨氣那麼重,這之後肯定有很多牢騷要發吧。

「行了就跟我們上船吧。」



我點頭聽從大胡子征稅員的指示。

爬下繩梯上了小船後,跟著我來的只有大胡子征稅員。他指揮留在商船的部下說:

「把船停到棧橋邊,檢查貨物。」

「是!」

接著他坐也沒坐,小船直接駛動。來到棧橋附近時,由于其他船只引起的水波變得密集,搖得很厲害。

港邊人潮相當洶湧,征稅員的船引起不少好奇的視線。

「下來吧。」

船很快就抵達小船的停泊碼頭。我笨拙地下船,走樓梯登上港區的瞬間胃就緊張得痛了。等著我的十幾個人全都和上船來的人同樣裝扮,且當然都有武器,後面還有黑壓壓地一大票。

說不定我涉入了遠比想象中更大的麻煩。

吞口水時,大胡子征稅員穿過我身旁向前去,到某人身邊。

那人將鏽紅色的頭發束在腦後,體型苗條。身穿綠棉衣,皮帶系著細長的匕首。從這身裝扮,一眼就能看出在城里有不小的地位。另一方面,及膝的長靴線條粗獷,透露其身份可能需要經常在外走動,對人下指揮。

而且那雙注視我的眼睛,有種獨特的氛圍。

那人多半就是伊蕾妮雅說的夏瓏吧。

「什麼?伊蕾妮雅介紹的?」

聽了大胡子征稅員的耳語,我猜想應該是夏瓏的那個人這麼說。副會長一詞原先讓我聯想到的是文質男性,結果是女人。看起來年紀輕輕就能擔任公會要職,真了不起,一定很有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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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看來不是敵人。」

武裝戒備的征稅員們馬上收起武器。不至于動粗讓我松了口氣,但他們戒心高成這樣讓我很在意。

要是沒有搬出夏瓏的名字,我恐怕要被當成罪犯了。

我猜想是夏瓏的女子走到我面前。

「我是艾莉茲·夏瓏。」

我握住她伸來的手,有種奇妙的感觸。沒有女孩的手那麼柔軟,也沒有工匠那麼硬。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

不只是銳利,而且眨眼次數少,感覺十分獨特。

心中閃過鳥的形象。

夏瓏是鳥的化身吧。

「我是托特·寇爾。」

「我知道。」

夏瓏在握手之際將我拉向她,嘴湊到我耳邊。

「黎明樞機是吧?」

在我猶豫該怎麼回答時,她補充說:

「伊蕾妮雅有寄信給我,而且我的同伴應該也跟著大鯨魚把信送過去了。」

原來如此。

「的確是有人這樣叫我,可是我承受不起……」

「哼嗯?」

她眯眼打量我一番後退開松手。

「隨便。對了,你不是有個同伴嗎?」

「對,她在船上。」

「這樣啊。」

夏瓏移開視線想了想,又往我看來。

「聽說你在替海蘭閣下做事。」

從她視線感覺不到親切,應該不只是銳利的關系。

身為副會長,對政治問題一定有相當的理解。

「這個立場比較複雜。」

「我明白。」

若是呼籲教會改革的立場,在思想上和要從教會取回不義之財的征稅員是同一邊。不過發行征稅權的第二王子克里凡多,與海蘭聯手的第一王子敵對。而且這位克里凡多王子發行征稅權不單是為了教訓教會,據海蘭說,那可能是在籌促篡奪王位的資金。

這使得我們無法輕易劃分敵我,且目的還有難以割舍的重疊。所以夏瓏才會用不是看同伴的眼神看我,並這麼說吧。

「我們需要你的名氣。」

這不是請求協助,話說得像是干殺頭生意的商人。

這時大胡子征稅員上前來。

「副會長,這里不便久留。」

「……也對。」

夏瓏轉向同伴們說:

「這里會有教會的人走動,先回公會會館。你也過來,我們還沒談完。」

見到夏瓏就此跟其他人離去,我連忙跟上去問:

「你們也需要躲教會的人嗎?」

在迪薩列夫,是教會的人把自己關在大教堂而引起了各種問題。

既然他們會來,直接談比較省事吧……這樣的想法沒能維持多久。夏瓏轉過頭來,不耐地皺起眉。

「你不知道這里的狀況就跑過來了嗎?」

顯露些許怒氣之後,她繼續走。

「總之你跟我來。」

我不知道夏瓏所說的「狀況」是怎麼一回事,但至少她不是敵人。于是我認為先聽他們的比較好,便跟隨撥開人群往港區深處的征稅員人馬走。

勞茲本港邊的人潮已經夠擁擠了,還有人見到夏瓏他們而聚過來。可能是有些人也像約瑟夫那樣,認為征稅員老愛擋人財路,擾人微薄小利的營生,是惡魔的手下,一路上有不少謾罵。在前面開路的征稅員,動作也很粗暴。

但同時,也有不少人予以聲援,希望他們匡正腐敗的教會,向富人討回錢財等。路人自己也會因為立場不同而吵起來。

看來這座城市的意向並不統一。

我們就這麼在人們的喧噪與熱氣中步步前進,最後有棟面朝街道的高大建築出現眼前。

掛著國徽旗和市旗,應該就是征稅員公會會館吧。

征稅員們加速趕路,但就在只剩橫越街道時——

「站住!站住站住!」

充滿怒火的喊聲要壓倒港區喧噪似的迸響。周圍的征稅員紛紛咂嘴,繃起表情。而周圍群眾大部分反應迥異,有人吹口哨,有人踏腳,有人喊著:「等好久了!」

我在其他城鎮也見過這種氣氛——有人在路口廣場辦斗雞斗狗的時候。

「不要停,快走。」

征稅員隨夏瓏的指示加快腳步,但群眾密度卻要阻礙他們般愈來愈高,堵住街道。

接著,右側人牆分開了。

出現的又是武裝集團,但裝備性質和征稅員有明顯不同。不像是維護城市治安,而是在戰場搏命的人。

都是傭兵。

「叫你們站住是聽不見嗎!」

隨著大得能顫動衣角的這一吼,征稅員們總算停下。

而且有些群眾像是刻意與總是惹人嫌的征稅員作對,去路擠滿了人,想走也走不掉。

「你們征稅員公會現在不只是從別人錢包里搶錢,還干起了綁架的勾當是吧!」

叫罵的男子剃了個大光頭,八字胡啤酒肚,身材矮小。

但矮小也只是身高,肩、臂、腿的肌肉都好像快炸開一樣。

手上還拿把戰斧,令人想到傳說中住在山里的土精靈。

上前應對的,是風韻截然不同的夏瓏。

「我們不過是認為有必要問幾句話而已。」

夏瓏毫不退讓,垂眼俯視光頭傭兵。

「綁架犯都是這麼說的啦。」

「這樣啊,看來你們對這種『買賣』很熟悉嘛。」

「呸!」

傭兵啐口唾沫,扭扭脖子說:

「不知好歹的東西。總之,我們有人看見你們無端闖入商船,帶走了我們的客人。」

「客人?你說客人?」

夏瓏找到毛病似的酸溜溜地回嘴。

光頭傭兵不耐煩地皺起臉說:

「只要是用來交易的船,船上每個人都是我們貿易商公會的客人,客人該有怎樣的待遇全都歸我們管。隨隨便便就給你們征稅員帶走,城里還要不要規矩啊!」

貿易商公會?這個傭兵?

我並沒有見過多少世面,但這個人怎麼看都是個傭兵,一點也不像商人。大商行雇用警護人員防盜並不稀奇,可是阻擋我們的人少說也有十五個,根本是小型部隊。

再配上夏瓏那些話,這些人恐怕是教會方面的人。

自稱貿易商公會的完全武裝傭兵部隊。

大城市演員也多,錯綜複雜。

「我們是在王命之下行動。」

「這里是王國沒錯,可是貿易商公會的權威不只是受到王國認同。怎麼,你背得起和大海另一邊所有商人作對的責任嗎?」

「……!」

夏瓏首度語塞。

但這時街道另一邊吵鬧起來,征稅員公會會館里爆出聲援的怒吼。周圍群眾也不是全站在貿易商公會這邊,彼此之間的爭吵如野火般擴散。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會發生需要議會出動衛兵的暴動。

傭兵臉色一沉,夏瓏似乎認為是個好機會,說道:

「別以為你們可以得逞。」

傭兵牙咬得太陽穴爆出青筋,現場一觸即發。就在這時——

「可以打個岔嗎?」

有道聲音一派輕松地介入雙方之間。

「干什麼!給我——」

別的傭兵開口就罵,但說到一半就吞回去了。

這才使得互瞪的兩人轉過頭來,都「啊」了一聲。

「這是國王的裁判權敕令。我等要奉國王的名義,在這場爭執中行使裁判權。雙方的爭執,就交給我家主人海蘭殿下來裁奪吧。」

這位老人就是真



正的矮小了,不過服裝品質很不一樣。並不誇飾華美,而是以精良作工宣告其地位。他的白胡須也和光頭傭兵不同,像是用蛋白梳理定型過,彎得很漂亮。

手上高舉的羊皮紙除了流利的署名外,還蓋上了璽印。

在這國家具有無上權威的王國之印。

雙方陣營都沒好臉色,先不情願地下跪的,是夏瓏等征稅員這邊。

「遵命。」

「嗯。」

老人點點頭,看向傭兵。

「你們呢?」

「唔。」

傭兵轉頭往後看。人群里有幾個壯年男子聚在一起,服裝體面眼神精悍,也許是貿易商公會的人。他們看看彼此商量片刻,百般無奈地點了頭。

「好的,人民必須尊重國王的意思。」

「聰明的選擇。當然,我等立場中立,不會偏袒任何一方。這位先生是我家主人的貴客。」

夏瓏保持跪姿,也沒抬眼,而傭兵那邊有幾道視線毫不客氣地射向我。在我苦惱該怎麼回答時,老人收起海蘭署名的特權令狀,不帶笑容地朝我走來。

「小的名叫漢斯,奉主人之命來迎接您。」

「啊,哪里……謝謝……」

依然失措的我傻愣愣地回話。

「請隨我來。」

漢斯理所當然般說完就走。

我回頭看看夏瓏。她依然低垂著眼,是表示以後有機會再談吧。

群眾害怕擋了國王令狀會遭責罰,自動讓路給漢斯。

空出的道路彼端,有幾個一副騎士裝扮的人,還有兩名貴族樣的男子騎在馬上。

在他們圍繞下,有匹特別醒目、毛發亮麗的駿馬。騎在上頭的,是一臉不高興的繆里和表松了口氣的海蘭。

旅人來到大城市,下榻之處大致可分為三種。

一種是有錢就能住的旅舍,一種是有關系才可借宿的各公會或商行的會館。

第三種,就是地位特殊的人才能提供的,城牆內的宅邸。

「……有好多比我們家旅館還大的房子喔……」

繆里在海蘭准備的馬車上毛躁地說。

離開了兩陣對峙的廣場,海蘭帶我們來到大宅林立的區塊。路上鋪石整齊乾淨,就連野狗的毛都特別高貴。原來是家丁經常喂食梳理,久而久之就留下來了。看它們大多都在宅邸門口優雅地打盹,還以為是哪戶人家的獵犬呢。

狗可以幫屋主看門,所以雙方是互惠關系吧。

每當馬車經過毛梳得貴氣逼人的野狗,有狼血統的繆里就用充滿敵意的視線挑釁它們。每間宅邸都是圍繞中庭的格局,還有個小果園,像是一種流行。經過這些沐浴在陽光下的綠意,就像在充滿喧囂與混亂的城市里看見天堂一樣。

海蘭借宿的地方,也是這樣的宅邸之一。

「這是我親戚的房子,一時間也沒有其他選擇。要是沒有隨從跟著,其實隨便找個旅舍就行,但是在王國里,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

海蘭下車時很疲憊地這麼說。之前高舉羊皮紙救我出來的漢斯聽見了,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大概是務實的主人不太顧門面,想替她守住點權威吧。

「總之,我們進屋再說。我准備了甜點給小姐吃喔。」

「咦,真的嗎!」

繆里原本還在跟這里門口也有的野狗互瞪,一聽見甜點就興奮地轉過來。

她平時對海蘭態度就只有不敬可言,卻用點食物就能輕易收買。海蘭很喜歡繆里這麼率真,但我這個作哥哥的實在是羞愧不已。


穿過挑高的門廳,我們直往內部走。屋里沒有走廊,房間直接與房間相連。

「就這間吧,又暖又亮。」

海蘭帶我們來到的是可以盡覽中庭的面南房間。

「先感謝神讓我們久別重逢吧。」

在長形餐桌邊的高背椅就座後,銀杯跟著注入了葡萄酒。

就只有繆里喝的是沒發酵的葡萄汁,但盡管不平,她還是跟我們干杯了。

「你在凱森和迪薩列夫的表現真是太精彩了,如今真的是黎明樞機了呢。」

我從未在給海蘭的信上提過這個稱號,看來是從我所不知道管道傳開了。

「拜托別這樣叫我……那真是太誇大了。」

「呵呵。看你還是老樣子,我就安心了。事情是這樣的。」

海蘭端正坐姿說:

「其實我有寄信到迪薩列夫,想告訴你這里的狀況,可是信剛寄出就收到了你已經搭船過來的信。所以我派人在港口等你們,不過船實在太多,晚了征稅員公會一步,真抱歉。」

海蘭貴為王族不能低頭,只垂眼道歉。候在房間角落的漢斯臉色鐵青,看得我都慌了。

「別這麼說,我不會怪您的,而且我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這都是托海蘭殿下的福。」

「托我的福……應該是我血統的福吧。」

海蘭很少為自己的高貴血統感到驕傲,但也不是愛自嘲的人。

在我猜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她這麼說:

「你的成功給我很大的激勵,想在這里拼出一點成績,結果什麼也沒有。我的名字,頂多只能驅散群眾罷了。」

「大小姐!」

一道叱責打斷我們。

「怎麼能在庶民面前說這種話?有損家名啊!」

海蘭用有點疲倦但能感到敬愛的眼神往漢斯看。

「老爹,不是說別叫我大小姐了嗎。」

「可是……!」

「啊,對了。能請你向議會說明在城里使用裁判權的經過嗎?他們應該已經接到報告,沒有好臉色看吧。我們也要顧住他們的面子才行,立刻去辦。」

「……遵命。」

漢斯刻意地重歎一聲,低頭離開房間。

門關上的同時,海蘭無力地笑。

「他對維護溫菲爾家名不遺余力,是個很可靠的人。不過在他心里,我永遠都是那個小女孩。真傷腦筋。」

「我懂你的心情。」

繆里深表同意,對我投來責怪的目光。

那逗笑了海蘭,對繆里舉杯。

「總而言之,我抱著雄心壯志來到這座城,結果什麼也做不到,無力感使我備受煎熬。尤其是這一星期,局勢變化得非常快。等你來的這幾天,實在是度日如年。」

「這樣啊……可是我有一個疑問。在港口,怎麼會發生那種事?」

我也是長年旅行過的人,知道不管哪個城鎮都會有糾紛。

最有名的就是面包店和肉鋪雙方公會的反目,甚至成了吟游詩人的戲碼。其他像是酒館公會和旅舍公會因為生意重疊,關系很糟。刀劍鍛造公會和匕首公會之間的生意糾紛,恐怕也不會有了結的一天。

因此,征稅員與商人起沖突絕不稀罕。

然而關系惡劣到需要拿武器在港口堵人,就不太尋常了。

而且一邊是以王國權力為後盾征稅的人。公然拿武器挑戰他們,無論有何理由,當作挑戰王權論處也不奇怪。

做這種事,需要夠硬的後盾。

「那群傭兵是貿易商公會雇用的,而貿易商公會據說是教會那邊的人。征稅員那邊,好像一開始就是沖著我來的……」

「就是說啊,我就是在為這個問題頭痛。貿易商公會是公然自拍胸脯要替教會撐腰,和征稅員對立。所以征稅員找上你,是因為你一副聖職人員的樣子吧。怕你要去支援大教堂,或是使節什麼的。」

伊蕾妮雅說過愈往南行,教會的勢力就愈大。

感覺肯定跟孤立無援的迪薩列夫大教堂非常不同。

「所以兩邊陣營才會這樣搶人啊……那我還有一個問題。商人做生意,需要當地權力的許可對吧?他們這樣力挺教會,那麼明目張膽地和征稅員對立,真的沒問題嗎?」

從前和羅倫斯到處行商時,當地掌權者心情一變,買賣就跟著出狀況的事,我也見過很多次。以這點來說,海蘭沒必要頭痛,直接用王國權威壓他們就好。不能做生意的商人,跟撈上岸的魚沒兩樣。

想到這里,海蘭忿恨地揪起了臉。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貿易商公會雖說是公會,主體並不是這里的人,而是王國之外,且是根據地在南方的商行所組織起來的,而南方又是在教會的掌控之下。他們想在王國經商,當然需要看國王的臉色;但若不站在教會那邊,會危及他們在母國的立場,教會便利用這點積極反擊。他們敢這麼強硬,就是因為背後的教會更強硬。」

「教會還是很強硬嗎?到目前為止,教會都沒有大動作吧?難道是大陸那來了個強力幫手,讓他們強硬起來了嗎?」

保守的統治者、積財龐大而難以割舍的修道院、領地中有教會的貴族等不樂見教會改革的人有一定數量,就算這些人聯合起來援助教會,組成與王國敵對的同盟,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當我為各種可怕的猜想緊張時,海蘭不知為何無奈地笑起來。

「要我說原因嗎?你真的沒想到嗎?」

見我愣住,海蘭喝口葡萄酒,滿懷歉疚地看我。

「原



因就是你啊。」

「咦?」

「黎明……樞機。」

海蘭喃喃念著這稱號,重重歎息。

「我啊,本該因為找到你這個人才而為自己的眼光驕傲,可是你的成功超乎預期,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坐在我對面的你,已經具有庶出王族所沒有的影響力了。」

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

「能請您……說得詳細點嗎?」

海蘭曖昧的笑容,像是在對我趟這渾水致歉。

讓我心里忽然一亂。

很想知道世間究竟是怎麼看我,我的故事到底傳成什麼樣了。

「起點是阿蒂夫。在你和神派來的狼的幫助下,我升起了改革的狼煙。大部分與教會有關的人,也因此了解民眾的積怨有多深而亂了手腳。」

說到「神派來的狼」時海蘭面露微笑,而繆里當然是裝傻。雖不知海蘭究竟對繆里的真實身份有多少把握,但她似乎是不想破壞現在的關系。

海蘭喝口葡萄酒,繼續說道:

「再來,以凱森為中心的北方群島地帶,也被你們完全拉進王國的勢力范圍內。和這群控制著廣大鯡魚鱈魚等大漁場的海盜結盟,王國的地位就更鞏固了。因為和王國對立,就等于是和凱森的海盜對立。魚肉會從市場消失,而便宜的魚是平民的好伙伴。一旦民眾沒魚吃,憤怒的矛頭一定會指向教會和當地的統治者。怨他們只顧自己奢侈度日,不管百姓死活。」

南方海域當然也有漁獲,可是數量和北海的鯡魚鱈魚完全不能比,影響力想必是甚為巨大。

「然後是迪薩列夫的事。」

海蘭說到這里歎了口氣,像是對某件事投降的唏噓。

「王國和教會的對立膠著了這麼多年之後,被你狠狠釘了一錘。就像是在原本維持微妙平衡的天平一側,一屁股坐上去一樣。大門緊閉的迪薩列夫大教堂,因為一個人的努力而與王國的城鎮和解,從此敞開門戶。你一定無法想象這個消息傳開以後會造成多大的波瀾吧?」

這番說明讓我很錯愕。

對于身在事件中心的我來說,事情是更為複雜泥濘,大教堂與迪薩列夫和解也是必然且有其原因。更重要的是,那絕非憑我一己之力所能達成。

但我現在才知道,我怎麼想不重要。

信上能寫的有限,人們也只能以最容易的方式粗略記憶風暴的模樣。

不得不在有限的字數中,用象征性的描寫說明複雜的過程。

黎明樞機這個稱號,便是源自于此。

而世間也順著這個容易辨識的指標,彙集出巨大的潮流。

魯鈍如我也終于進入狀況。

「所以一連發生這三件事之後,大多數人就順著這脈絡去猜想了吧?」

海蘭點了點頭。

「對。黎明樞機出現在這世上,不久就會帶來第四、第五場改革,然後情勢一發不可收拾,直至完全底定……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教會也因此決定有所行動了吧。到現在還期待停止聖務,用不讓王國辦婚禮洗禮葬禮修理人民會使得情況好轉,簡直太愚昧了。」

所謂千丈之堤潰于蟻穴,意思是再怎麼巨大的堤防,也可能因為螻蟻鑽出的小洞而潰決。聖經上也有類似的話。

我的力量或許很微小。

但小歸小,還是開出了最初的小洞。

在不知不覺中,造成天大的影響。

「于是教會打出全面反攻的一步棋,找南方的商人商量。」

海蘭的話將我從憂思中喚回。

「現在,王國大把撒下對教會的征稅權,征稅員人數激增。對于遠地貿易的商人來說,不管是征稅官還是征稅員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若坐視不管,遲早要遭殃,所以開始急了。而教會原本就是大客戶,他們提出的方法,沒有理由不接受。」

我在霧靄散去的腦袋整理這些話,回想先前港口的狀況。

這時,我發現還有一個疑問。

「我知道整個經過了,看來起點就是我——不。」

我看看坐在身旁的繆里,改口:

「是我們的這段旅行。到這里我還能夠理解。」

繆里睜大眼睛,開心地蹭我肩膀。委婉制止她後我繼續說:

「可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貿易商公會需要拿起武器來違抗王權。他們是不想繼續和王國作生意了嗎?」

有句俗話叫做「馬車跟前撿零錢」。

意思是為了撿區區的銅板而遭馬車撞傷,完全是得不償失。商人現在做的事,就是給我這種感覺。

商人違逆王權,肯定會失去王國的生意。

為了逃稅而和教會聯手驅趕征稅員,卻因此失去所有商機,不是賠慘了嗎?

然而海蘭臉上滿是無力感地說:

「可說是我們太小看商人的狡猾和厚顏無恥了吧。」

她的重歎在房中回蕩。

「王國威脅商人說不讓他們作生意,但他們卻一點也不怕,反過來說要是商船全部撤離,王國恐怕連一個冬天都捱不過。」

我恍然大悟。夏瓏被傭兵威脅得說不出話的原因就在這里。

「王國是島國,能夠自給自足已經是好幾代以前的事了。要是沒有外國的商船,我們想在餐桌上見到面包都很難。貿易一旦停頓,王國里的任何一切都會陷入困境。我們十多年前就已經嘗過這種痛苦了。」

我聽說過。小時候跟隨羅倫斯行商時,我們來過王國一次,目睹當時由于政策失敗而導致羊毛交易中斷,經濟嚴重蕭條的慘況。

記得當時經濟活動萎縮,讓王國內權力絕大的修道院都叫苦。

若只是中止羊毛交易就這麼慘,要是連生活必需品都斷了會是如何?

無疑會引起難以想象的大混亂。

「當然,我們也十足預想到他們會這樣威脅。說到底,他們就是為了凝聚出這樣的談判力,才會在溫菲爾王國這個異地組成公會。」

利害關系一致的人團結合作,是在無依無靠的遙遠國度生存的不二法門。

「這樣我懂了……那麼聽您的說法,王國也預測到他們會這樣威脅,事先准備了對策吧?」

「對。能妨礙他們作生意的威脅手段其實多得是,但只有一個狀況可以讓這些妨礙失去作用,那就是絕對的團結。」

海蘭暫時停頓,環視房間。

見到她像繆里那樣往桌面探出身子,我才想到她大概是在看漢斯回來了沒。

「我想不通。為什麼那些貪心的商人可以結合得這麼穩固?」

海蘭苦惱的表情說明了她真的為此想破了頭。

「您說結合?」

「沒錯。運用權力妨礙商人作生意是小事一件,可是當所有商人都不作生意,王國自己也會非常頭疼。所以只要他們緊密結合,我們就會立刻處于劣勢。」

分散時立場薄弱的人,團結起來也會有可觀的力量。現在的確是公會發揮功能的時候,信奉功利主義的商人們,會為了利益立刻聯手吧。

如此一來,海蘭這邊認為施點壓力就能讓商人服貼的想法,其實太過天真了。

逡巡是否該說出口時,海蘭這麼說: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那些商人竟然沒起內訌。他們明明都是那麼自私,為了使利益最大化,不是可以不擇手段嗎?」

這句話讓我的腦袋空轉了幾圈。使利益最大化?這樣團結起來對抗企圖妨礙他們作生意的統治者,不就是最大化了嗎?

大概是疑惑都寫在臉上了吧。

海蘭看見我的表情就搖搖頭,忿恨地緊皺眉心。

「這些南方的商人現在雖然團結起來,但彼此關系並不好,有機會砸對手的腳就絕不會手軟。因此我們認為狀況愈亂,使他們背叛的誘因就愈大,根本團結不起來。」

背叛?想這是什麼意思時,突然有個不搭調的開朗聲音響起。身旁的繆里哈哈輕笑說:

「玩戰爭游戲的時候,這種事真的很讓人頭痛呢。偷跑的最賺了。」

繆里放開葡萄汁和砂糖甜點,目光閃耀地說。

海蘭不僅沒責怪繆里插話,還贊同得想和她握手的樣子。

「就是這樣!第一個偷跑的,才能得到最大利益。」

見我愈聽愈糊塗,繆里挖苦地笑。

「大哥哥只看得見人家好的一面,大概聽不懂吧。」

「唔。」我頭一低,想回些什麼,但我是真的想象不到。

「寇爾,你想想看。這些人過去都是你砍我我砍你,爭奪市場貨架的商敵,而他們都以撤出王國市場為要脅。那麼在這個狀況下,如果有人食言不撤會怎麼樣?要是他暗中協助王國,其利益是無法想象地龐大啊!」

對喔,還有這種可能。

如果商人真的功利掛帥,要追求最大利益,則還有這條路。

「而商人都很厲害,動歪腦筋的速度快得嚇人,全都會立刻想到這件事。那麼應該是根本統一不起來,馬上就會互相背叛厮殺,不合反崩。沒有其他可能。」

「可是結果不是這樣?」

海蘭點頭回答繆



里,並沉沉低下了頭。

「會是教會的回報大到讓他們不會想偷跑嗎?」

對商人來說,信仰或忠義這些東西並不可靠。

「或者是,教會在他們的根據地提出某種懲罰……可是我想不到什麼懲罰能讓他們腳步如此一致。那麼從利益方面來看,也同樣是很難接受。究竟要准備多大的獎勵才辦得到這種事?」

教會累積了山一般的財富與權力,所以招致民眾的怨恨。

然而那應該也有個限度。

保證給予所有外國商人失去王國的買賣也無所謂的錢財,或是相應的罰則,意思就是教會要直接掌控在約瑟夫船上見到的那麼多巨大商船所帶來的所有交易。

就連神也做不到這種事吧。

「另一方面,要是外國商人真的撤離王國,事情就嚴重了。人們會立刻屯購市場上的小麥和肉品,所有商品都要飛漲,買不起就搶,整個王國陷入混亂。到時候,教會一定會發動戰爭。」

「不會吧」三個字像塊石頭,哽在喉嚨里。

海蘭是考慮到可能會和教會開戰,才派我們到北方群島。那里是這地區的食物倉庫,且一旦隔海開戰,身兼漁夫的海盜也是重要戰力。不過魚就是魚,取代不了小麥和油等生活必需品。

若商人全都離去,王國與斷糧無異。

這將會是教會反擊的大好機會。

「而問題還不只是這樣而已。」

海蘭克制頭痛似的扶著額說:

「當教會趁物價高漲而強盜四起時宣戰,讓情勢變得更混亂,克里凡多王子還可能趁亂發動內亂,篡奪王位。這才是我們真正害怕的事。和教會的戰爭還有機會調停,可是內亂就非得弄到有人上絞刑台為止。」

混亂總是下位者竄起的佳機。

比起外來的教會,海蘭這邊更需要防備自己人的反撲。

所謂內憂外患之時,就是這種時候吧。

「所以我在懷疑征稅員他們的組織對教會的強烈敵意,說不定是克里凡多王子的意思。一再和教會起沖突,就有機會制造開戰的契機。」

好戰領主認為坐下來談只是浪費時間的事層出不窮,認為戰場功勳才是貴族榮譽的人也非常多。

「或許是我太多疑……可是這里的征稅員真的跟其他地方不一樣。他們應該都是來自不同地方的外地人,現在卻團結得好比誓言效忠團旗的傭兵。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我回想港口的情況。的確,他們統整得有如部隊,就連對港口征稅一事司空見慣的約瑟夫都很吃驚。

「我愈想愈覺得這是克里凡多王子的一石多鳥之計。分發征稅權可以賺取引起內亂的資金,把教會逼到開戰而弄得國內大亂,也是替篡位鋪路。當然,就算教會夾起尾巴逃出王國,他也能主張自己在王國與教會的抗爭中立了大功,一點壞處也沒有。他身邊一定有很厲害的軍師吧。」

也就是對王位虎視眈眈的王子,扔出了絕佳的一石。

「當然,我和國王不會屈服于教會,但我們也必須顧及王國的穩定。」

再這樣下去,外國商人會撤離王國,嚴重缺乏物資導致政局動蕩。而想對動蕩的王國不利的,不只是教會而已。

曾因王位爭奪戰而荒蕪的國家實在不勝枚舉。

若海蘭是有良知的領主,想必更不願見到國家沉淪。

而我也無法坐視人們遭遇不幸。

可是眼前的狀況實在太複雜,太混沌了。

「當然,這些全都還只是我的推測。不過……從貿易商和征稅員那樣的態度,我實在沒辦法往好的方面想……」

海蘭用盡力氣似的癱在椅背上。

她身為王族的一員,對國內百姓的命運有責任。

愈是善良的人,會覺得責任愈重吧。

「說不定會拿你們這種猜想當賭注,賭你們膽子大不大喔?」

繆里從銅盤捏一顆糖漬水果出來並這麼說。

「是很有可能,可是我很不會賭。」

我在紐希拉看過很多貴族,沒有一個像海蘭這麼平易近人。

無論真相如何,事實就是教會准備了某種計策,而商人替他們撐腰,團結起來對抗王國。

雖不知這里頭有什麼算計,但有件事可以確定。

「一項項聽下來,我實在覺得這件事的規模大到不是我這種小人物可以解決……可是……」

海蘭和繆里都看著我。

「可是,我認為戰爭是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的事。」

海蘭重重頷首。

「而且,我們也不能就此放棄改革的契機。我們都走到這里了,要是這樣就放棄,少說要幾十年以後才盼得到下次匡正教會弊端的機會。」

足以讓人屈于眼前困難而下跪,夾著尾巴逃跑的時刻,這一路上多得是。

但我仍相信自己走的是正確的路,才能走到這里。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那你現在有什麼具體想法嗎?當然,只要有效利用黎明樞機的名氣,說不定能像阿蒂夫那次凝聚人心來對抗教會……」

海蘭說得很沒自信,是因為這次狀況和那次完全不同。

這次可不是擊潰敵人就行。把站在教會那邊的商人逼急了而逃出勞茲本,王國麻煩就大了,所以必須讓商人留下;但若屈于這份壓力而對教會讓步,改革就遙遙無期。

更棘手的是,還需要注意應該站在我們這邊的征稅員有何動靜,因為他們說不定是聽命于克里凡多王子,要故意逼教會挑起戰爭。

簡直是神學問答。

三頭牛的角抵在一起,移開其中一頭,另兩頭就會往我撞來。

就算無法同時打倒三頭,也要設法擺平兩頭。

「第一個要思考的是怎麼切割教會和貿易商公會吧。」

「是啊。只要能掌握他們的利害關系,就有辦法對症下藥……」

沒接著說下去,是因為我們是王族和見習聖職人員吧,沒人懂商人的想法。

「您跟德堡商行談過了嗎?」

掌控北方地區的商行,基本上是站在海蘭這邊。

「是談過了,可是他們在這麼南方的地方,其實和局外人沒兩樣。既不是貿易商公會的一員,利害關系又和南方大商行相沖,完全不知道他們內部的事。」

「這樣啊……」

如此一來,我能做的就很有限了。

羅倫斯以前是很高明的旅行商人,說不定該寫封信聽聽他的想法。

就在我這麼想時——

「別想了,現在就有應該先做的事啊。」

「咦?」

我和海蘭異口同聲。

集兩人份視線的繆里聳聳肩說:

「就是偵查敵情啊。大哥哥,到街上走一走,說不定會想到好方法喔。」

沒這麼簡單吧……思及此,又忽然察覺一事。

「你不是想到街上玩吧?」

「什麼啦!」

繆里嘟圓了嘴,隨後添上海蘭放松的笑聲。

「哈哈哈。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海蘭殿下,不可以太寵她……」

「真的真的。阿蒂夫的教會就是不懂當地居民的想法才會翻船,不知道領地狀況的領主,也應該記取教訓吧?」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看繆里一臉跩樣,我實在不太能接受。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她是聽膩了這些事,想到街上走走。

「而且你現在是重要人物,這已經是撼動不了的事實。要是再過幾天大家都知道了你的長相和名字,你就會失去行動自由,人們在你面前也說不出真話了。」

海蘭的臉上是略顯悲哀的笑容。繼承權大勢大的王族血統,也不全是好事。

而黎明樞機這個稱呼,威信說不定還高過海蘭,且還在增加。

「再說,你在這宅邸里和我一起愁眉苦臉垂頭喪氣地討論怎麼解決籠罩王國的烏云,或許不會覺得苦,可是——」

「我,絕對,不要。」

繆里的話讓海蘭戲謔地聳肩。

「我還想跟你們建立良好關系呢。」

我不太清楚海蘭究竟喜歡繆里哪點,但可以輕易想象繆里煩躁的樣子。

況且問題不是光坐在這里想就能解決,除了實地調查誰在企圖些什麼以外,恐怕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很遺憾,我開始覺得繆里說得對。

「既然這樣,那就明天——」

「現在還是白天耶!」


我被繆里吼得往旁邊躲,海蘭笑得兩肩直搖。

「呵呵呵,就是說啊。而且說不定,從明天開始就會有使者絡繹不絕地來向你陳情呢。」

在繆里「聽到沒」的眼光夾擊下,我只好屈服。

「身為王族的老麼,我也想讓你們看看這王國第二大都市。城里有間店,你們非要光顧一次不可。」

「店?賣什麼的?」

繆里純真地問,而海蘭用教暗號似的語調說:

「專賣羊肉料理的店,店名叫做『黃金羊齒亭』喔。」

繆里的眼睛立刻亮了。

「大哥哥!」

她抓



著我肩膀猛搖。誰會相信我這種人會是黎明樞機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啦。」

「啊,可是……」

繆里忽然停住動作。

還以為是怎麼了,結果銀狼少女對海蘭這麼說:

「問一下,這里有衣服嗎?」

「衣服?」

「嗯。你看,大哥哥很想當那個什麼聖職人員,所以衣服全都是那種款式。」

海蘭差點噗哧笑出來,好不容易忍住。

把人說得像憧憬士兵而揮舞棍棒的小孩一樣。我往繆里瞪一眼,她毫無歉意地對我笑。

「哎呀,你說得對。穿得像聖職人員一樣在街上走,肯定沒好事。」

海蘭說完就起身。

「等我一下,我去准備。」

「海蘭殿下,這——」

「要帥一點的喔!」

海蘭回答時看的對象,是繆里。

「包在我身上。」

看著不知在合契什麼的這兩個人,我只能深深地歎息。

海蘭替我准備的服裝,的確是很適合我。

「大哥哥,你穿這種的很好看喔。」

繆里嘴上是調侃的語氣,但眼里閃閃發亮,大概是真的好看。有種既開心又像是做了壞事的複雜心情,總之先坦然接受吧。

「棉衣的紅色不會太濃也不會太淡,真的很剛好耶。這件金邊斗篷的深褐色也黑得很好看,不過這用什麼皮草?不是兔毛吧?」

「那是海獸的皮。撥水性佳,而且薄薄一片就非常保暖,摸起來感覺也跟陸獸很不一樣。」

「嗯,摸起來很清爽……又像抹過油一樣滑滑的,好好玩喔!腰帶還有刺繡,真好。褲子是跟雪山的獵人一樣跟纏腰一起穿的吧,靴子還長到膝蓋耶。」

「靴子這些是主人以前還在打仗的時候用的東西,很挺拔吧?」

「嗯。而且不是孔武有力那種,是比較知性的感覺,很好看。」

「喔喔,很有眼光喔。是因為紐希拉有很多貴族客人嗎,眼光練得很銳利呢。」

繆里和海蘭拿換上新衣的我為題材,聊了好一陣子的穿衣經。

「最棒的就是這頂帽子了!」

「是吧!這頂帽子戴上去就是很有學識,威嚴十足呢。」

這是一頂形狀略圓的無簷毛皮扁帽。用的是和斗篷一樣的皮,再加上優雅的銅飾與金邊,相當高級。

「原來還有工作要穿這種衣服啊,在紐希拉沒看過就是了。」

「是啊。各國基本上將紐希拉視為中立地區,不會辦什麼大型典禮,沒機會看到禮兵吧。」

意思就是,我這身衣服是王公貴族參加典禮時的隨從在穿的吧。

而繆里則是穿了醒目的純白兜帽大衣,上面有單純的黑色皮束帶,扣具部分是金制。整體看起來很單純,但光是這樣就能分出我倆身份高低。

站在一起,就像是從領地來此旅行的貴族千金與隨扈。

「好看得我都眼紅了呢。」

海蘭的話逗得繆里嗤嗤笑。

「你看起來也很高貴喔?」

「繆里!」

我忍不住警告,不過海蘭笑得很高興。

「哈哈哈。不管怎麼樣,在這個城市有很多貴族家的人或模仿貴族穿著的有錢人,所以不會顯眼的。」

「不好意思,讓您借我們這麼好的衣服……」

海蘭聳聳肩回答:

「哪里,幫這點忙不算什麼。再說你也不太願意接受我的獎賞嘛。」

語氣略帶責備,表現出她就是那麼認真。身為王族,本來就應該給予完成使命的手下應得的獎勵,所以她也曾表示要為過去的成果獎勵我。

我沒問內容,但海蘭是貴族中的貴族,搞不好是一大筆錢,我便堅決婉謝了。

「總之,穿得開心就好。」

海蘭這麼說之後,我恭敬地鞠躬,接著轉向繆里。

還以為她會因為要去街上走動又有羊肉能吃而興奮得不得了,結果她卻稍微低著頭,表情還很僵硬。

有這麼不喜歡我對海蘭鞠躬嗎?在我為此唏噓時,繆里保持姿勢,只有眼睛抬起來看著海蘭說:

「你要一起來嗎?」

繆里都管海蘭叫金毛,態度總是很無禮,甚至還會對她咧嘴作鬼臉。聽她這麼說,海蘭比我還要驚訝。

而且繆里似乎很介意我這哥哥替海蘭這樣的女性工作,大概是對服裝的品味一致,才讓她打開緊閉的心房。

有那麼一瞬間,海蘭都感動得要哭了。

曾聽人說,貴族總是孤獨,但同時也擅長掩飾真心。

她立刻笑起來,說道:

「我真的非常高興,可是和我一起吃飯,會讓人盯上你們,恐怕會有人問他是不是黎明樞機之類,惹來多余的猜測。你們就自己去吧。」

「……在阿蒂夫,你不是扮過平民嗎?」

「因為我在那里是外國人嘛,這里就到處都有人認識我了。而且黃金羊齒亭還是很多那種人會去的名店呢。」

況且漢斯也不會准她扮成下女。海蘭單跪在表情遺憾的繆里面前,牽起她的手。

「我也很難過。拒絕淑女的聚餐邀請,其實是違反禮儀的事。」

曾有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海蘭是男人。

這樣的動作,海蘭做起來真是好看極了。

「……你做這種像王子一樣的事,小心大哥哥吃醋喔。」

「那就不好了。」

繆里和海蘭已經能一搭一唱了。

兩人一同嗤嗤笑起來,而我只能苦著臉別開眼睛。

「請兩位慢慢游覽溫菲爾王國吧。」

「嗯。我們走吧,大哥哥。」

「這、這個……」

繆里拉起我的手,海蘭要我趕快帶她出去似的做出推的動作。

主人都無所謂了,我一個人顧忌這顧忌那也不好。離開房間時,繆里對海蘭揮揮手,海蘭也笑嘻嘻地揮手致意。

我只能當那是跨越身份的友情。

「大哥哥。」

踏出宅邸後,繆里說:

「要保護好可愛的公主喔?」

扣掉敢這麼自誇的厚臉皮,是比一般貴族千金還可愛沒錯。

「好好好。」

我重新握緊繆里的手,走上鋪石路。

離開了高尚住宅區之後,隨即投身于熱鬧的氣氛中。

在海蘭的宅邸,我還偷偷擔心穿這樣會惹人側目,然而完全沒這回事。街上人多又充滿活力,誰都沒空管他人閑事的樣子。

而我的小公主,則是為這街景看傻了眼。

「大哥哥,這個城市是怎樣……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城市耶……!」

盡管說法有點像猜謎,還是能明白她的意思。這城市大到這種地步,在構造上就和一般城鎮不同。

像勞茲本這麼大的城市里,不會有一般常見的主要工坊街或商店街,可說是城里有無數個城。大致上是以所謂的小教區來區分,以服務該區居民的教堂或禮拜堂為中心,這地區專用的烘焙坊、肉鋪、酒館等各種商店和工坊則坐落于其周圍。以道路隔開的另一個教區也是相同構造,沒必要去其他教區購物。

這些無數的小教區由大道串起,而大道也有其獨特的世界。

例如專門做外地人生意的露天攤商或工匠會擺起一長排的攤子,當地人都不會在這消費。且可能是因為生活忙碌或早就看膩了,當地人根本不會停下來看路口街頭藝人表演。到處有小孩成群結隊跑來跑去,放養的雞豬到處尋找攤商的廚余。在如此雜遝當中,有輛富人的四馬拉馬車旁若無人地前進,和拖拉滿車醃魚,不肯讓路的搬運工們互相叫罵。附近野狗還聚過來舔拖車落下的鹽巴,場面頗亂。

就只有混沌二字可言。

我怕人潮會擠得繆里太難受,牽起被街景迷得都忘了呼吸的繆里往路邊躲。

那里正好有座小禮拜堂。

「咦,大哥哥,這里是教堂嗎?」

不知是熱鬧的街讓繆里很興奮,還是人潮實在太擁擠,她頭發衣服凌亂,臉頰泛紅,現在才從夢中醒來似的問。

她沒有穿好袍子的意思,我只好跪下來幫忙系皮帶。這時候她也靜不下來,興致勃勃地觀察這頗有歲月痕跡的禮拜堂。

「是啊,就是這地區的禮拜堂吧。唉,真是的,面對我站好。」

她不只站得像條蟲,腰還細得沒著力點,皮帶又很硬,難綁得很。而且禮拜堂門邊也趴了一只野狗,繆里一注意到它就馬上鼓喉威嚇。

這只耳朵長長的狗被狼一瞪,也只能縮成一團,卑屈地發出尖細的嗚咽。

「喂,不要欺負人家。很可憐耶。」

七手八腳綁好皮帶的我站起來,戳戳繆里的腦袋。

「痛耶!干、干麼打我!」

繆里也像野狗那樣抬眼,但眼里沒有屈從,完全是抗議。

「因為你老是看到狗就想咬的樣子。」

我歎息著說,動手調整她的兜帽。

「拜托你端莊一點。難得穿這麼可愛,都糟蹋掉了。」



「咦?」

繆里很驚訝似的挺直背杆,隨後又開心地彎下腰。要是尾巴露出來,搖的速度肯定連野狗都會嚇到。

「真的嗎?大哥哥你說嘛,真的嗎?可愛嗎?好啦,再說一遍嘛!」

「先答應我不再調皮搗蛋再說。」

「咦咦~人家明明既不調皮也不搗蛋……」

覺得她哪來的臉這麼說時,她突然注意到什麼般「啊」了一聲,往我背後的長耳狗瞄。她欺負的狗像個被王瞪視的臣子,直挺挺地坐起來,一雙前腳在身前並攏。

「這是伊蕾妮雅姐姐教的喔?」

還以為她又要拿歪理出來搪塞,結果聽見了意外的名字。

「伊蕾妮雅小姐?」

「嗯。她說小村里的動物比較顯眼,可是人多的城鎮有很多動物到處晃來晃去,能收來當手下就盡量收。」

繆里邊說邊招手,長耳狗跟著站起來走到繆里身邊給她摸頭。

「還有一個人到城市里做生意,很容易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像旅舍房間遭小偷的事就有過好幾次,都是雞或豬跟她報訊才沒事。」

這讓我想到伊蕾妮雅下榻的房間堆了好多貨品,甚至擺到走廊上。

從每個商行都會雇保鏢來看,這樣很不謹慎,原來她其實有自己的方法。而且是還是非人之人才能用的方法。

「所以同伴是愈多愈好,力量能用就用,不需要客氣。這都是伊蕾妮雅姐姐教的喔。」

長耳狗似乎已經完全認繆里當主人,摸摸頭就搖起尾巴,隨她指示用後腳站起。呆立著注視這樣的繆里,不是佩服她這麼快就馴服野狗。

繆里從我以外的人得到這麼重要的建言,使我心里波濤翻騰。

下山旅行之後,繆里明確表示出她不是處處要人保護的女孩,我還反倒經常受她保護。盡管如此,她仍大哥哥前大哥哥後地跟著我打轉,讓我依然覺得那小小的身體全都在我的懷抱里。

也就是自認了解繆里的一切,也能夠替她指引未來。

這種想法的名稱,大概就是獨占欲吧。

「娘雖然可以跟森林里的熊聊天,問出蜂巢的位置,可是我沒這麼厲害,所以就當是練習嘍……呃,大哥哥?你、你怎麼啦?」

繆里轉過頭來,表情疑惑。

我很想說沒事,但這里是有神看顧的禮拜堂正門口,不容說謊。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交到很好的朋友而已。」

我沒說謊,只是把很多情緒藏在話底下。

繆里遇見各種人而成長,是值得高興的事。

疼愛的妹妹離開我懷抱的辛酸和寂寞,就留到與羅倫斯再敘那天吧。

「唔……嗯?好吧,就是啊。好想再跟伊蕾妮雅姐姐多聊一點喔~」

繆里遺憾地歪起頭,背後除了長耳狗外又有幾只野狗聚過來,小弟似的並攏前腳坐下。

這畫面讓我想起繆里在紐希拉當孩子王呼風喚雨的時候,不禁輕笑。

「以後再找機會去看她吧。」

「嗯!」

繆里立刻笑嘻嘻地勾住我的手,一如往常的樣子讓我稍微安了點心。但若繼續旅行下去,她勢必會從我不認識的人物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每一次,都會將現在的繆里推向回憶中的繆里。

即使知道這是必經之路,我還是想保有現在的她。哄繆里別太撒嬌時,我忽然發現乖乖坐著的狗兒們好像用奇怪的視線看著我們。

好像在問「你這個傻小子在對我們主人做什麼」,希望只是錯覺。

我不是想躲避狗兒們的視線,只是單純地看著禮拜堂對繆里說:

「話說回來,可以陪我進這里看看嗎?」

難得來到遠方的城市,我自然想看看當地的禮拜堂。

「咦?是沒關系啦……可以進去嗎?里面好像沒人耶。」

繆里似乎已經從這段旅行了解到禮拜堂是怎樣的地方。

「有野狗守在這里,就表示有人出入,會給它東西吃吧。而且門口也不像迪薩列夫那樣用木板釘起來呀。」

繆里從禮拜堂略斜的門縫中看幾眼,轉過頭來。

「這麼想看啊,真拿你沒辦法。不能太久喔?」

平常都是繆里吃野草,現在立場顛倒讓她好得意。

我苦笑著連聲答是,手扶在繆里頭上,她很癢似的縮脖子。

狗的視線還是很令人在意。我裝作沒看見,開門進禮拜堂。

禮拜堂不大,長椅頂多只有二十人份。大概只有這個小教區的人會來,已經夠了吧。

講堂上的祭壇簡單得像是露天攤販拍賣商品用的講台,沒椅背的長凳也顯樸素,反而舒服。而且天花板大概有一般三層樓房那麼高,又開了很多天窗采光,感覺很開放。

當然不是只有優點,王國與教會抗爭所造成的爪痕清晰可見,牆上也有教會徽記遭移去的痕跡。這座禮拜堂多半和迪薩列夫一樣,很久沒有祭司了吧。

不過地板掃得很乾淨,椅子也擦得很亮,將信眾的虔誠體現在我眼前。我高興地看著這些痕跡走向講桌,為擺在桌上的東西睜大了眼。

「這是……」

「哇,什麼書啊?」

繆里熱愛看書,尤其是冒險故事,從旁搶過去快速翻動。

並很快就注意到那是什麼書。

「咦?這不是……」

「俗文聖經譯本的一部分吧。」

書里摘錄了幾段宣教時常用的段落,而且是我翻譯的部分。制作得很簡陋,書帶破得好像隨時會斷,但紙上有不少手垢,顯然經過非常多人閱讀。

即使教會徽記被移出禮拜堂,也移不去人們的信仰。在沒有祭司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本書支撐著人們的心。

而且是我焚膏繼晷翻譯出來的部分。

我做的事,成了人們信仰的食糧。

為此感動時,繆里盯著書說:

「這是大哥哥翻譯的部分吧?」

意想不到的話讓我屏住呼吸。

繆里慢慢轉頭過來,對我驚訝的表情顯得很不解。

「咦?因為句子跟大哥哥說話的方式很像,很好認啊。」

「是、是這樣的嗎?」

我錯愕地問,結果讓繆里不太高興了。

「我當然認得出來啊?我是全世界最了解大哥哥的人耶!」

面對如此堂堂宣言的繆里,我想到自己才剛剛想過類似的事……但說不出口。

注視深淵時,深淵也在注視著你這句警語,真是一點也沒錯。

「可是想到大家都在看大哥哥寫的書,其實還滿值得驕傲的呢。」

繆里心情急轉,搔到癢處般嗤嗤笑。見到淘氣的尖尖虎牙從嘴唇下冒出來,覺得真是無邪的笑臉時,她牽著我的手忽然溫柔許多。

情緒變得比山上天氣還快的繆里,絲毫不帶半點調侃的意思說:

「大哥哥,你真的要對自己有點信心啦。」

雖然難免會覺得這種話是出于偏心,可是繆里有多少認真,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真摯的話,就該真摯回答。

「……好,謝謝你看得起我。」

為了願意鼓勵我的繆里,我得更努力才行。

如此自我提振後,我往又開始翻書的繆里看,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對了,我翻譯的部分——」

「啊,我喜歡的是你,你寫的聖經內容我都沒興趣喔。」

「……」

希望她從我的譯文接受聖經的想法,瞬間就潰散了。

繆里讓哥哥閉上嘴而滿意地哼哼笑,轉過來指著我胸口說:

「無論如何,你現在真的是比你想象中更厲害的大人物了。所以我相信,在那個金毛擔心國家會有大災難而胃痛的時候,黎明樞機大人會英明神武地解決所有問題。」

明明她比較像英雄,卻要哥哥做出那樣活躍的表現,讓我打從心底覺得她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了。但既然可愛的妹妹有這樣的期許,作哥哥的也有義務回報她。

繆里笑嘻嘻地挽著我的手,我摸摸她的頭,做出我最好的答複。

「應該不至于英明神武,總之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對于短短一個月前還在深山溫泉旅館工作的小人物而言,這樣講也夠狂妄了吧。

然而繆里還是不太滿意。

「討厭啦~大哥哥又來了~而且連那個金毛要打賞,你也推掉了不是嗎?那一定是很多金銀財寶耶!」

「我旅行又不是為了那種東西,人家照顧我們食衣住行就很夠了。書都快被你弄散了,放開我吧。」

繆里不情願地放手,將手上的書擺回講桌。

書里有寶貴的神之教誨,還有造福人群這個願望的種子。眼見這個種子正要抽芽,豈有不驕傲的道理。

為世界說不定會因此改變的預感深受感動,而懷起種種夢想的小男孩,似乎還在我心里。

「我的力量很渺小,不知道能做到什麼地步,但我深深祈望那能解決王國和教會的問題。」

當著繆里的面,我既不能太興奮,也不該太過自滿。



繆里聽了又想說些什麼,可是被第三者的聲音冷不防打斷。

『我也有同感。不過解決是怎麼個解決法,倒是有先問清楚的必要。』

禮拜堂中沒有任何人影,也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但我還是不知道聲音從哪來而四處張望。

先發現的,是有狼血統的繆里。

「大哥哥,上面。」

抬頭一看,只見采光天窗邊緣有一只鳥。

自認為神仆的人,應該要認為神透過使者現世了吧。然而很不巧,我對鳥的身份心里有底。

「……你是夏瓏小姐吧?」

我說出在港口見到的征稅員之名,頭頂上的鳥身體大大膨脹之後展翅落下。

沒有降到我們視線的高度。她停在一般建築二樓高的壁掛大燭台上,俯視我們。

「……真討厭。」

繆里低吼似的呢喃,而她這麼說不是沒有原因。

因為燭台上的夏瓏顯然是瞧不起人的眼神。

伊蕾妮雅很友善,歐塔姆近乎不理不睬。非人之人突然如此露骨地表現出近似敵意的情緒,令人不知所措。

『告訴我。』

化為英凜大鷲的夏瓏說道:

『你們是教會的狗嗎?』

「啊?」

繆里的聲音滿懷不輸給夏瓏敵意的怒氣,在靜謐的禮拜堂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