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幕



是海蘭提到的關系讓我心里很亂吧,我回不了圖徽庫,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到最後,人跑到廣場上去了。一不注意,手上已多了包繆里應該會喜歡的葡萄乾。直到午課的預備鈴響起,我才終于回神。

辦理圖徽使用權時需要說明關系這件事,繆里還不知道。海蘭說得沒錯,這本來應該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其中不該有欺瞞。然而我想不透繆里知道這件事以後會有什麼反應,說來丟臉,我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敢回圖徽庫。

推開像我心情一樣沉重的圖徽庫門,往里頭走。

繆里在閱覽台前專注地看圖徽冊。

「其實……」我對著她的背說明這件事。

為了不讓邊看圖徽冊邊聽的繆里太難過,我再三強調一定會為了她做出圖徽。明白接下來必須多加把勁而為自己打氣時,繆里給了我歎息、怨懟和狼耳狼尾。

「現在還說這個?」

然後聳著肩闔上書站起來。

「我以前是有為那種事難過很久啦。」

我拚命強忍「以前」這用詞帶給我的苦笑時,繆里的手忽然一把伸過來搶走葡萄乾的袋子,並勾住我的手。

「可是你不是說過嗎,你和神不一樣,就在我身邊。摸起來其實還滿結實的,不過有點墨水的怪怪酸臭味就是了。」

「咦,會臭嗎?」

以為自己向來很小心的我緊張了一下,繆里跟著露出勝利的笑容。

「哼哼,這就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黎明樞機。寫在紙上到路口宣傳也不會有人信吧。」

「……」

我說不出話不是因為她笑我,而是因為她的聰明。

繆里的意思是,寫在紙上的事並不可靠。

「關系是吧?怎樣都好啦。」

她背著手輕輕一轉,跳舞似的後退著鑽進我懷中。

「只要能做出只有我跟大哥哥能用的圖徽就夠了。」

繆里稍稍回頭並順勢轉身,抓在我身上。

狼尾巴搖得啪啪響。

說她成熟嘛,有時就這麼孩子氣;說她孩子氣嘛,有時卻比我還成熟。

手伸到繆里背後,或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個待縛的罪人。

「可是師徒的話,我就是師父了吧?」

繆里在我懷里抬起頭這麼說。沒能立刻否認,讓我都替自己丟臉。

「你自己提出來,我反而輕松。」

繆里就像一只沒教養的狗趴在我身上,我松口氣抱住她。一碰到她背後的肋骨一帶,她就癢得扭動。

「可是,我還是想再找一下其他用詞。」

「新娘子。」

「不行。」

被我迅速否定,繆里反而笑得更開心。

「好啦,既然大哥哥念過那麼多書,遲早會找到。到時候──」

繆里鑽出我懷中,面對我說:

「我對大哥哥的叫法也會變吧。」

這是件令人欣慰卻也落寞的事。

但就像繆里說的那樣,她依然是她,在我的身邊。

「我很期待。」

繆里咧出一口白牙,說:

「好啦,我也要繼續調查了。」

「時間還很多,慢慢來。」

說完,我才覺得有點奇怪。

攤在閱覽台上的書冊,並不是狼的圖徽冊。

「調查?你不是在找圖徽嗎?」

我從繆里後頭窺視,發現書上的插圖繪有黃金羊和持劍的人,還以莊嚴的字體敘述著像是王國的建國故事。

「雖然圖案很有意思,不過這里還有幾本書講到幾個知名家族圖徽的由來。」

繆里像是知道我想問為什麼變成找這種書,接著說:

「同一種動物圖案,會有正面或側面,嘴巴里叼旗子,身上背的寶劍之類的不同。有的狼還畫成兩個頭,甚至跟雙胞胎小嬰兒畫在一起,而且這好像都有意義喔。」

圖徽背後總是有一大篇故事,好在後世晚輩為了該如何自處而迷惘時給予指引。

「你是想調查那些圖徽的意義,也給自己的圖徽賦予意義嗎?」

「嗯。還有就是,我想盡可能聽他們自己說。」

「這不太──」

原想說不可能,但臨時打住。

至少見黃金羊一面並不是不可能。

繆里也像是發現我注意到這點,問:

「大哥哥,你很閑吧?」

「也沒有很閑啦……」

我很想多翻點聖經,但主體部分已有不少進展。

況且我之前才在房間里關了一星期,繆里想把我從神身邊搶回來了吧。

想著想著,繆里淡淡地說:

「我想跟實際知道書上這些故事是怎麼回事的人聊一聊之後,再決定用什麼樣的圖徽。」

肯跟循先人的智慧是件好事。

不過,繆里似乎還有些歪腦筋。

「還有,說不定這個國家的狼圖徽這麼少,就是那只羊咩咩害的。」

露出挑釁笑容的繆里使我感到耀眼的年輕光輝,不禁歎息。

「雖然伊蕾妮雅小姐很厲害,可是哈斯金斯先生他啊,甚至能讓赫蘿小姐抬不起頭喔。」

「咦,娘嗎!」

對繆里而言,她母親是世上最強的賢狼赫蘿。要是知道赫蘿曾被他當小孩看待,一定會更吃驚吧。

「話說回來,像護身符老板說的那些建國前的故事我就從來沒聽過,說不定會很有意思。」

「是吧?那只羊咩咩搞不好知道很多現在已經不在了的騎士團的故事耶!」

說不定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其實離開紐希拉到今天,過的都是冒險犯難的旅程,偶爾這樣悠閑一下也不壞,又能幫助繆里增廣見聞。

「那就去找他吧。」

「嗯!」

繆里應聲時,門外正好傳來搖鍾聲。

「在那之前,得先填飽肚子。海蘭殿下好像已經去幫我們留位子了。」

「看過羊咩咩的圖徽以後,肚子都餓了!」

我將書收回櫃上,向圖徽官告辭後離開市政廳。

初春的太陽,平等地照亮了廣場上每一個人。

黃金羊哈斯金斯,居住在王國數一數二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領地內。從地圖看來不近也不遠,騎馬大概要用上四五天。

海蘭不太了解我們為何要到那里去,我告訴她布琅德大修道院領地那有個我在早年旅途中認識的老牧羊人,學識非常淵博。

這個老牧羊人平時鮮少與城里人接觸,頗為神秘,日子久了甚至有人說他會魔法。海蘭似乎也是往這里猜,覺得是個不世出的大學者。

另外,由于布琅德大修道院比王國曆史還要古老,擁有龐大財富,以態度高傲聞名。為了避免讓我們吃閉門羹,海蘭還特地寫了封介紹函。不過就算修道院願意開門,被哈斯金斯本人拒絕了也沒用,于是繆里偷偷請夏瓏的鳥同伴送信過去。

安排路線時,海蘭想給我們派幾個護衛,可是繆里不喜歡有人打擾這趟兩人旅程,後來是以請護衛先到中途住宿的城鎮以備萬一的方式妥協。這麼一來,即使是和追個蝴蝶說不定就會改變路線的繆里一起旅行,也算是有跡可尋,比較放心一點。

准備馬匹、打聽路上狀況和等待哈斯金斯的回信,就先花了三天時間。這當中,繆里都泡在圖徽庫里。夜里她鑽進我的被子時,會一並帶來裝訂用的老舊皮革氣味,以及墨水的酸味,提醒我說不定自己真有那種味道。

最後在留下的海蘭目送下,我和繆里離開勞茲本展開旅程。

到中途城鎮的路上,由于出入海蘭宅邸的商人也要組成商隊過去,我們便搭了便車。坐馬車旅行很是悠哉,中午還一起生火弄了頓熱飯吃,傍晚准時按照預定行程,抵達中途城鎮。

和海蘭安排的護衛會合後,開始覺得這趟旅途會一路順風。

「之前都是坐船,我還有點怕這樣會很累,結果還滿簡單的嘛。」

過程居然優雅到讓繆里這麼說。到了隔天,商隊中的一名商人說會與我們往同個方向走一段路,我們就搭他的車了。雖然沒昨天的氣派,但貨台上堆滿了毛織品,讓繆里想起父母告訴過她的行旅情境,玩得不亦樂乎。

第二天也是順利結束,旅程一轉眼就過了一半。接下來,我和繆里的兩人之旅總算正式開始。護衛已經替我們探過路,繆里還是狼的女兒,不用擔心強盜方面的問題,非常愜意。

但盡管認為不會有問題,傍晚時分抵達小鎮時,我注意到房子隱蔽處有些積雪。

「明天以後說不定會很累喔。」

然而繆里卻認為第三天會延續前兩天的好風光,一早就興高采烈地下床,迫不及待想上路。

沒過多久,她就不說話了。

「屁股好痛……」

騎馬有一個俗稱「墊屁股」的必要動作,慣于騎馬的海蘭已經貼心地在行李中准備了羊毛墊,但繆里還是坐得很難受。

若路況好,還有走路的選項,不過正在消融的春雪使得道路一片泥濘。身上穿的衣服是跟海蘭借的,愛漂亮的繆里不願意弄髒。到頭



來還是哀哀叫地騎著馬,等到吃完中餐再上路時,她都騎到快哭了。

要不是等在第三天旅舍的護衛看不下去,替我們弄了輛貨車,搞不好要在這多待上幾天。對于只是聽說過眾多冒險故事的繆里而言,相信這會是場有點辛苦的體驗。

不過行程本身仍是相當順暢,盡管融雪泥濘使得速度快不起來,路上都有旅舍能住,不必露宿野外。

還以為可以就這樣平安無事到最後,但是只持續到第四天中午。

「怎麼了嗎?」

貨車急停在空蕩蕩的草原中央,周圍只有平緩的丘陵。我想多半是車輪陷在泥里,便拿起在前個小鎮買的耐髒衣物,准備幫忙。

結果駕座上的護衛說:

「說不定有埋伏。」

好嚇人的話。

「您先讓馬車回去,我自己去看看。」

嚷著屁股疼而趴著,到處在貨台木板上畫圖徽的繆里也坐起來,和我對看。

「埋伏?有山賊?」

「我們不在山上,有也是半路打劫吧。可是……」

從貨台往前方路上看,憑我的眼是看不到任何人。周圍到處是和緩的小丘,看起來沒地方能躲。眼力沒多好的繆里也沒看到,不過她吸吸鼻子,從融雪時期的略濕空氣里掌握到了些什麼。

「有一種……哀傷的味道。」

我用你在開什麼玩笑的眼神看她,她馬上就不高興了。

「如果是生氣的味道,我馬上就聞得出來。真的有那種味道啦。」

其實赫蘿好像也說過類似的事。

「那埋伏是怎麼回事?」

護衛已經離開駕座,拉著馬轡要馬掉頭。我姑且壓低聲音對繆里問,而她聳聳肩說:

「應該只有一個人吧。要是他沒說,我也沒發現前面路上有人,好厲害喔。」

原來海蘭派給我們的這位護衛只是看起來年紀輕,事實上很有本事。

他將貨車拉回比較安全的位置後,拿起弓往山丘後方走。

身影消失在和緩曲線另一邊。

一會兒,肩上扛了個少年回來了。

在城鎮間泥濘的融雪路上掉了條手帕,隔了一天才撿回來。

護衛扛回來的少年即是給我這種印象。

「他受傷了嗎?還醒著嗎?」

我急忙跳下貨台,跑到護衛身邊。

護衛先讓少年躺在一旁草叢邊,回答:

「他沒事,就只是餓到不能動而已,是吧?」

滿臉是泥的少年聽了護衛的話稍微睜開眼睛,無力地點點頭。仔細一看,那些汙泥底下有著與海蘭相仿的金黃短發,眼睛也是漂亮的淺藍色,長相端正得有如貴族。

肚子餓又一身泥,多半是貧血昏倒,摔進泥坑里之類。

「有的人會設這種陷阱,專門搶好心的旅人,不過嘛──」

我多少也能理解護衛為何是難以置信的語氣。原因出在少年的服裝。

他穿著一件薄大衣,鞋子也完全不是用來走泥濘路的軟皮靴。背包像是不剩半點行糧,扁得可以,而且很小。

因此,擺在少年身旁的劍看起來特別粗重。而且因躺下而掀起的衣服底下,竟然還穿了鎖子甲。穿著這種東西旅行不僅很重,在仍有寒意的早春又只會奪去體溫,一點用也沒有吧。

以一個路倒的少年來說,這身裝束太奇怪了。

「如果只是流浪兒,我就當作沒看見了。」

護衛從海蘭接下的任務,是保護我們的安全。

為顧全任務,有時下冷血的判斷也是難免,但他還是把少年扛過來了。

應該有特殊原因。

「這條路過去就只有布琅德大修道院領地吧?會是修道院的人嗎?」

如果是修道院雇用的守衛,那麼這身武裝就合理了。然而那樣的人應該不會傻到穿這種顯然不適合旅行的服裝,甚至餓倒路邊。

「不。我也很驚訝,他是見習騎士。」

「咦!」

出聲的是遠遠在貨台上看狀況的繆里。她急得很想跳下車,但泥濘的路使她遲疑,最後換上前一個小鎮買的便宜鞋子,小心翼翼地爬下來。

少年注意到女孩接近,咬緊牙關坐起來。

那模樣讓護衛莞爾一笑,繆里將手上的食物和飲水遞給少年。

「生個火烤一下比較好吧?」

這一句話,決定了我們得照顧他。

「那我來代勞吧。」

護衛說完,往接下水袋和略乾面包的少年看。

「小子,想跟我們一起走的話,就跟這兩位把你發生的事解釋清楚。」

並且對他表明這三人中誰才有決定權。

少年有點卑屈地抬眼看看護衛,然後慢慢大幅點頭。

他應該很想把手上東西立刻塞進肚子里吧,但他仍很有骨氣地挺直腰杆,將水袋和面包擺在大腿上說:

「我的名字是卡爾•羅茲。」

聲音沙啞,嘴唇也裂得很厲害。

(插圖013)

即使如此狼狽,他依然沒有失去他的尊嚴,而那也不是我的錯覺。

「現在是見習騎士,聖庫爾澤騎士團的見習騎士。」

這能解釋他為何有這把粗重的劍、不合宜的鎖子甲和護衛為何救他。

不懂的,是他怎麼會倒在這里。

「聖庫爾澤騎士團!」

繆里突然大叫。

「那是在很南邊的庫爾澤島上戰斗的騎士團吧!金色手甲銀色胸甲和飄揚的紅色披風,就是他們的招牌!他們是世界最強的聖庫爾澤騎士團!」

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繆里都是挑這種故事聽。

聖庫爾澤騎士團在眾多騎士團之中是赫赫有名,繆里當然很興奮,我卻反而緊張。

原因在于這個騎士團本身。

「我還只是見習,那些裝備都離我很遙遠……」

名叫羅茲的少年雖有點難為情,但不難看出他仍有幾分驕傲。聽說即使只是見習騎士,也只有身分高貴的人才能進去。

所以他的確是名門子弟。

「可是……聖庫爾澤騎士團的騎士怎麼會在這里?」

聖庫爾澤騎士團,另以教宗的打手著稱。他們的根據地位在南方的庫爾澤島,以殲滅所有異端信仰為信條。換言之,現在王國最容不下的就是他們。

但是,他們自認為是天譴的人間代理人,潛入王國被發現一定是個大問題。絕不會派迷糊到會獨自在路上走到昏倒的見習騎士來。

即使是戰前偵察也不會如此。

那些老練戰士絕不會給斥侯這麼差的裝備。

「這……我……」

羅茲支吾其詞。


「騎士就算被敵人抓走,也不會隨便招供的啦,大哥哥。」

繆里不知在神氣什麼。她應該不曉得聖庫爾澤騎士團是什麼樣的定位,不過她天真的樣子反而讓羅茲放松了點。

「很抱歉,你們救了我的命,我卻不能詳細說明。總之我是受到團的命令,要送信給位在前方的布琅德大修道院。」

「是喔?我們剛好要去那里喔!」

繆里的模樣,讓羅茲露出比那副外表更穩重的成熟笑容。

「各位是在巡禮的路上嗎?」

他身為名門子弟,又在別名教宗打手的騎士團見習,一定是虔誠信徒。他毫不懷疑地這麼問,讓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有點複雜啦。」

這時繆里替我接話。

「雖然我叫他大哥哥,不過他是替我爹工作的人,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她說得很快,聽得羅茲傻愣著點點頭。

「我們是出來旅行增廣見聞的,之前在一個叫勞茲本的城里研究圖徽的事。」

「這樣啊……該不會是為了分家吧?」

圖徽對羅茲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事吧,並沒有任何疑問的樣子。

「嗯,可以這麼說。後來我們發現,王國以前有很多騎士團,想去找懂很多的人聊一聊。」

「我們聽說有個在布琅德大修道院領地的牧羊人,知道很多以前的故事。」

羅茲看看繆里和我,點點頭說:

「我懂了。能遇上兩位,說不定是神的指引。兩位在這個國家,一定是信仰特別忠貞吧。」

那一瞬之間的異狀,看來不是錯覺。

與人對話似乎讓他恢複了點活力,精悍神情重回臉上,並說:

「既然兩位是從勞茲本來的,那應該有聽說過那個惡名昭彰的黎明樞機吧?」

在應付突發狀況上,我真的完全比不上繆里。

「嗯,有聽說啊。對了,你肚子很餓了吧?有話吃完再說吧。」

羅茲正想接話,肚子剛好大叫起來。

即使不是見習騎士,在女孩面前肚子叫對這年紀的男生來說也是很難為情的事。

「不夠吃還有喔。」繆里咯咯笑著說。

雖然羅茲很不好意思,到最後還是將面包送進嘴里,少年的食欲一發不可收拾。

配上護衛生火烤的醃肉,最後他掃掉了三塊面包。



「一天要禱告三次啊?咦,吃東西的時候完全不准說話?會用銀戒指試毒是真的嗎?有人成功過嗎?」

繆里把握機會,對靜靜用餐的羅茲發起問題攻勢。這次不是因為聽吟游詩人吟詩或哪個誰說故事,真正的見習騎士就在眼前。

她或許是很想知道聽來的傳聞是真是假,但我覺得有一半是故意的。

因為羅茲在用餐前說的「惡名昭彰的黎明樞機」。

護衛在稍遠處的貨台邊叫我過去,裝作整理行李並說:

「因為他身分特殊,丟下來不太好,所以我才帶回來的。」

他那看不太出表情的臉,彷佛只要我肯要求,他就願意綁起少年棄置荒野。

「沒關系,總不能見死不救。幸好他應該還沒發現我是誰。」

和羅茲對話的繆里,還眉也不挑一下地自稱伊蕾妮雅。

「那就好。我比較關心的是,騎士團的人為什麼會在王國里。」

我也有此疑問。

「他全身上下包含服裝在內,都不像是有充足准備的樣子呢。」

「感覺那身衣服就是直接從他們南方的總部穿來的,實在不像是跟戰爭有關的樣子。」

這麼說來,可能並不多。

「會是逃兵嗎?」

「他給我看過有騎士團蠟印的信,證明他沒有說謊。如果是逃兵,應該會掩飾身分才對。要是逃兵被抓回去,下場會非常淒慘。」

我也這麼想。

「我有一個假設,不過說來話長,等到送他到修道院以後再說吧。」

護衛幾乎是在說完的同時把生火時沒用到的薪柴堆上貨台。說得太久,會讓羅茲起疑。

但看樣子,似乎不必這麼警戒。

「大哥哥!」

繆里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地跑過來。

「他吃飽以後烤一下火就安心睡著了的樣子耶。」

「……」

我看著昏睡在火堆旁的羅茲,不禁與護衛面面相覷。這真的不像是為挑發戰端而來的戰士,也不是作事前偵察的密探。

看著他,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為了當個神學者,毛都沒長齊就從出生的村落跑出來,結果一下就走投無路,像乞丐一樣到處游蕩。最後在山窮水盡時,被正好經過的羅倫斯和赫蘿搭救。長長的故事就此開始,直至今日繆里與我同行。

而繆里當然也從母親那聽過這件事。

「娘跟我說過,你當初也是那樣喔。」

「我也是吃了三個面包呢。」

聽我這麼說,繆里愉快地眨眨眼睛。

「請問離修道院還有多久。」

護衛聳聳肩回答:

「雖然會比預定晚,但天黑之後沒多久就會到了吧。」

「那我們出發吧。讓沒有體力的孩子露宿野外不太好。」

護衛默默頷首清理火堆,將睡得不省人事的羅茲抱到貨台上。

即使動作算不上輕柔,也沒有驚醒羅茲。

而且他表情痛苦,不像是有病痛,而是作惡夢那樣。

「神啊……」

能聽見他反覆如此呻吟。

繆里用浸過熱水的手帕替他擦擦額頭。

還不顧他身上都是乾泥,將他的頭擺在自己腿上摸。

羅茲甚至在睡夢中流下眼淚。

以一個傲視群雄,舉世聞名的最強騎士團成員來說,那模樣實在太落魄、太脆弱了。

羅茲一睜眼就驚叫著跳起來。

「哇、啊、哇……」

他慌張地在身上摸來摸去,像在檢查是否遭竊。摸左腰的動作,表示他在找劍。

「劍在這里,信在你胸前。」

護衛打著手勢說。他為安全起見而暫時移走了劍。

聽他提起信,羅茲才想起自己睡昏了。

望向天空,是因為天全黑了。火堆燒得又紅又旺,上頭架著鍋。

「啊……呃……」

「不好意思,原本是預期在你醒來之前趕到修道院的。」

這話使一旁的護衛臉上無光。原本打算入夜之後抵達,沒想到路況比想像中更糟,車輪陷在泥里,處理了很久。

護衛說其實修道院近在眼前,不過天氣並不是太冷,與其冒著趕路而走錯路的風險,不如選擇野宿。我當然不認為這是護衛的責任,但他自己仍頗為自責。

「這、這樣啊……對不起,我一時慌了。」

羅茲找地方坐下,繆里跟著拿喝的給他。這是用旅舍鎮買來的牛奶摻蜂蜜跟葡萄酒調成的,原本是給繆里喝,給這位仍有點稚氣的少年喝也不錯。

接著繆里還在他身旁坐下。

大概是不想讓他在這種時候被孤立吧。

「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在呻吟呢。」

我不只是關心,當然也有探問的意思。

羅茲似乎立刻發覺了弦外之音,垂著眼不說話。

「我想你穿這樣,不太適合在這里旅行。方便的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

繆里從鍋里隨便撈幾塊羊肉和洋蔥,遞到羅茲眼前。他抬起頭,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即使在通紅火光照耀下,也看得出少年紅著臉接下繆里手中的碗。

光看這樣,會覺得他就只是個良家子弟。

然而即使是疏于世事的我,也能輕易理解他身分特殊。

而且在路上,護衛對我說了很多騎士團的事。

「你是來向布琅德大修道院求援的,我猜對了嗎?」

這一問嚇得羅茲都要抖掉了捧在大腿上的碗。

「你、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看了──」

「我沒看你的信。只是從騎士團的狀況……還有你的樣子,自然就推測出來了。」

至少護衛是這麼說的。

「大哥哥,不要說得像問口供一樣嘛。」

這時繆里插嘴了。

「不用回答他啦,大哥哥很壞心。」

繆里口口聲聲替羅茲說話。

護衛經過冷靜判斷,認為讓繆里來扮白臉會比較容易讓他吐實,但感覺上繆里有一半是真心的。無論怎麼說,羅茲都是繆里心目中傳說級騎士團的人。

「沒有啦……你哥哥才不壞。」

事情似乎真如護衛所料,羅茲放下碗說:

「非常感謝各位的幫助。不僅在我睡著以後送我過來,還給我東西吃……三位看起來,像是商家的樣子,自然會關心我這類人的動向吧。」

年紀明明只比繆里大一點點,說話倒是有禮貌得多了。

「而且這件事,各位早晚都會知道,不如……」

羅茲看看身旁的繆里。

「不要那樣看我嘛,我沒事的。好了,別糟蹋了你那張美麗的臉。」

他笑了笑,想讓繆里放心。繆里很習慣人家誇她可愛,但美麗說不定還是頭一遭,她又驚又羞的樣子可不是那麼容易見到。

即使只是見習,他也是個志在扶弱除惡的高潔騎士。

羅茲也許能成為這樣的人物。

「各位想知道什麼就盡管問吧,就當是答謝供我歇息溫飽之恩,我必定知無不言。」

他以倒臥野外時無法想像的堅定神情這麼說。

護衛默默點頭,拿起他保管的劍,越過火堆拋給羅茲。

「劍也會想待在有能之人的身邊吧。」

下意識接住劍的羅茲發現自己受到護衛的贊賞,恭敬地低頭道謝。

「那麼,我就問了。」

我清咳一聲,重複護衛對我說的話。

「聽說你們聖庫爾澤騎士團……喔不,正確來說是騎士團里你們這個分隊正為缺錢所苦,是真的嗎?」

聖庫爾澤騎士團是受教宗之名號召,為信仰而戰的集團。而如同教會遍布整個王國,騎士團也是各國精銳云集。

據說與異教徒的戰況仍然激烈的那幾年,每個國家能進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人愈多,信仰等第之類的評價也就愈高。因此各國王侯都爭相將他們最勇猛的士兵送過去,並且在捐獻上爭高低。

由于這樣的背景,騎士團內部並不團結。各國人士各自組成分隊,互相嚷嚷著自己才是神之意旨的真正旗手,在基地里甚至食衣住都各自不同。

對熱愛騎士故事的繆里而言,這些都只是常識的樣子就是了。這麼一來,答案呼之欲出。

溫菲爾王國當然也曾經捐獻過足以成立分隊的錢財,但如今王國卻和教宗杠上了。

從王國的角度看,送錢給聖庫爾澤騎士團維持分隊,根本是幫敵人養兵。從教宗的角度看,手邊有敵國資助的武裝集團,還跟別人稱兄道弟。

結果就是聖庫爾澤騎士團的溫菲爾王國分隊再也拿不到來自王國的金援,在基地內遭到孤立。而且王國這邊還出現稱作黎明樞機的可疑人物,助長王國與教宗對立的氣焰。分隊身為來自這個國家的人,虔誠度自然也遭到質疑。

護衛告訴我,這件事在跨海貿易的商人之間流傳很久了。

而羅茲是這麼回答的:

「……人說饑餓,其實是源自信仰不足。」

可能是為了維護騎士團的名譽,不願說



自己很窮困吧,總之那是事實。

「那麼,聽說你們要回王國來了也是真的嗎?」

羅茲想了想,開口說:

「我們現在的狀況是很困難沒錯,可是王國里的教會組織和聖職人員應也都是如此,所以我們──」

他手按胸口,確定信還在身上才說下去。

「請求雙方攜手共度難關。」

真是個聰明的少年。

在騎士團的基地待不下去,就只能返回王國。

可是歸于與教會對立的國王麾下,關乎他們身為教會騎士的存在意義。窮途末路的他們,多半最後選擇的是請王國內的教會組織接收他們吧。

派出羅茲這樣的少年進行任務,可能是因為資金有限且需要低調行事,以免刺激王國。

「那你怎麼會說我們早晚都會知道呢?」

羅茲點點頭。

「在我們這樣的先遣隊之後,分隊長的船只也會離開庫爾澤島,不久就會抵達王國某個港口。島上的環境……真的一天比一天惡劣。」

人只會對同一族類的人施予友愛和同儕意識。

除了騎士身分,出身于溫菲爾王國的騎士在他人眼中更是王國的人。

金援斷盡,周遭的眼光又太過刺眼,在基地里待不下去的他們便淪落為流民,尋找棲身之所。然而同時跨足教會與王國的身分,造成了他們的阻礙。

當我為騎士們的窘境深感同情時,羅茲握緊腿上雙拳,擠出聲音說:

「我們的信仰,明明一點都沒變……」

眼淚滴落在拳頭上。

羅茲發現自己流淚而慌了起來,但繆里搭上他肩膀的手更是讓他忍不住淚水。繆里將羅茲的頭抱在懷里,用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神情看著我。

在王國與教會抗爭一事上,我感到正義是站在我這邊。教會坐擁特權多年而深染惡習,總有一天需要匡正,如今我也依然是這麼想。

然而在世間掀起的變化浪潮愈大,卷入的人也就愈多,教會這方的人也無法例外。

教會這邊也有堅守教條的人,我當然不願意傷害他們。然而激烈翻騰起來的改革浪潮已經無法複原,而我也不認為應該複原。

面對羅茲的悲傷和痛苦,我只能抱胸沉思。

我的行動,傷害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

無論道歉或視而不見,感覺都不對。

像這種時候,禱告和信仰都無濟于事。

只好盡我所能,為火堆添點柴枝。

隔天醒來,羅茲已經不在了。

用樹枝撥弄枯火堆的護衛告訴我,他在日出前就離開了。

還淡淡地說,也許是因為即使還在見習,騎士也不該在人前掉淚的緣故。

聖庫爾澤騎士團成了落入王國與教會裂縫之間的一葉孤舟。身為擴大這裂縫的推手之一,我覺得自己要對他的眼淚負起部分責任。

「他能順利得到修道院的幫助嗎?」

護衛在煮早餐喝的牛奶吧。他抬頭看看我,視線回到火堆上說:

「我想很難。」

「他們不是聖庫爾澤騎士團嗎,接收他們不是件榮譽的事嗎?」

「像布琅德大修道院這種有長久曆史的大組織,不太可能會把這種燙手山芋接進門。騎士團對任何陣營來說既是敵人也是朋友,是戰地上最難做人的一群。」

「……是你的經驗談嗎?」

他聳聳肩說:

「海蘭殿下收留我以前,我是個傭兵。當傭兵之前,我住在一個國境上的村落里,動不動就會變成對面國家的人,要效忠的領主也常換來換去,所以兩邊都不信任我們,還會迫害我們。我明明都住在同一塊土地上,卻總覺得自己是個流浪兒。」

我沒接話,護衛又笑了笑說:

「最好笑的就是吃飯了。」

「吃飯?」


「只隔了一道國境,飲食習慣就不一樣了。一邊習慣用水煮肉,一邊堅持要用火烤才行。每當領主換人,我們煮肉烤肉也得跟著變,好讓人家接納我們。」

護衛像是憶起當年情境,淺笑著歎息。

「新領主來了以後,就會說我們的肉根本不是肉,直接丟在地上。那小子說明明自己都沒變這句話,真是說到我心坎里了。」

接著他收起笑容抬起頭來。

「抱歉,我太多話了。」

「哪里……」

護衛繼續面無表情地控制火候。

人的立場或敵我觀念,往往比天氣還要善變,難以捉摸。

我歎著氣站起,往馬車貨台看。用行李當枕頭的繆里已經起床,盯著一塊布看。

「那什麼?」

「嗯……」

繆里用喉嚨輕聲回應,懶懶地爬起來,用雙手將那塊布高舉到我面前。

「這是那個騎士給我的,他還說長大以後會來找我呢。」

那塊布印上了兩把劍交叉在教會徽記前的圖案,即聖庫爾澤騎士團的團徽。

「雖然他還挺像故事里的騎士……不過滿愛哭的,有眼淚的味道。」

吟游詩人的歌曲里,總是少不了騎士征討惡龍的途中,將衣服上印有騎士團徽的部分割下來交給小村姑當信物的橋段。

想不到真的會遇上這種事。這時,繆里將團徽按在鼻子上對我賊笑。

「這算情書吧?大哥哥要吃醋了嗎?」

我給她一個無力的笑。

「他的確是個出色的男性。」

繆里立刻嘟起嘴,然後往團徽吹口氣說:

「那個男孩說他是在這附近出生的耶。」

雖然應該是羅茲比較大,繆里叫他「那個男孩」感覺也很搭,讓我笑容僵在臉上。

「我看他過得很不好的樣子,就問他要不要回家看看。他是貴族沒錯吧,感覺很有氣質。」

「想當騎士得先有自由身分,應該是吧。」

「可是出生在這附近的話,應該知道在這個季節穿那麼薄的衣服會冷才對……結果問了以後才知道,他對這里完全不熟,就只是部隊里的長官聽說他是這附近出身的就派他來了。其實他很小的時候就被趕出來,幾乎沒回來過。」

出發前,星星還在眨眼時,繆里和羅茲湊在一起對話的畫面浮現眼前。

但有個字眼比那可愛的畫面更令人在意。

「趕出來?從家里嗎?」

「聽說他上面有六個哥哥,只有大哥能繼承家業。二哥三哥是用來預防大哥有個萬一,原本照顧得很好,長大以後還是跟其他人一起被趕跑了。」

這就是貴族的長子制度。

有多個孩子分家產,土地會分得太小,財富散盡。

所以就像鳥會將太虛弱的雛鳥踢出巢一樣,將不要的小孩趕出去。

「他說貴族都會把不要的小孩趕到騎士團去,所以騎士里幾乎沒有長男。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耶。」

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說來娛樂客人的,都是騎士們心目中的幻想世界。

在那里,氣志高潔的人自願從軍為正義而戰,不時除惡鏟奸,消滅傳說中的怪物,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

然而現實的騎士制度,事實上仍是根據血淋淋的世俗慣例所構成。

或許正因如此,他們才追求那種理想形象吧。

「還以為他們就只是帥氣耀眼而已呢。」

繆里說得像大夢初醒一樣。

「啊,可是──」

她隨後往我看來。

「大哥哥還是很帥氣耀眼喔。」

講得這麼故意,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掙脫糾纏上來的繆里,我往羅茲可能的去向望。

他既屬于聖庫爾澤騎士團,卻又不屬于那里;既是溫菲爾王國的子民,卻又不是。

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因為那與我和繆里的關系很像。

如同找不到適切的關系來申辦圖徽,他們也由于立場模糊不清,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而陷入孤立無援的窘境。

我衷心期盼這群流浪的騎士能有個適切的名字。

「大哥哥,這個團徽該怎麼辦啊?」

繆里的表情像是收了份過重的禮。

「那是他的心意,你就收好吧。」

只見她聳聳肩,垮著眼看我。

「你真的很不懂女孩子耶!」

「咦咦?」

繆里輕盈地跳下馬車,我愣在原地說不出話。

不過吃完早餐上貨台出發後,我發現她把團徽像吊飾一樣縫在腰帶上,拿她沒轍而苦笑。

護衛說修道院近在眼前,還真是一點也沒錯。

太陽升起,今天又是在無云的藍天下行進,沒多久便見到一座圍繞高大石牆的建築。

「好誇張喔,像要塞一樣……」

「因為這所修道院非常古老,據說是還在與蠻族對抗的那個年代建的喔。」

繆里贊歎地點點頭。

不過相較于甚為感動的繆里,我倒覺得與兒時記憶相比,布琅德大修道院反而縮小了點。當然石牆都十分古老,守護這個神的園地有幾百年之久,並沒有打掉重建。

讓我深深感慨自己



的成長。

當時我比繆里還小,是在雪天中騎在馬背上抵達的。想到最常摸賢狼赫蘿的尾巴或許就是那個時候而不禁笑起來,嚇了繆里一跳。

「兩位要見的是牧羊人嗎?」

「對。聽說他的屋子在修道院的土地上,所以好歹要向修道院打聲招呼。」

這話讓繆里有點緊張,我笑著摸摸她的頭。

「修道院很大,說不定見不到羅茲喔。」

「見到比較尷尬啦!」

羅茲說長大以後會來找她,還給了印有圖徽的布塊當信物。

在這種狀況下不到一天又見面,或許是頗尷尬沒錯。

「我去送海蘭殿下的信。」

護衛說完就輕輕跳下駕座,往正門奔去。

繆里從貨台上看著修道院說:

「臭雞的修道院也會這麼大嗎?」

她好像根本不打算用「臭雞」以外的名字稱呼鷲之化身夏瓏。

「很難吧……這座修道院有很多貴族跟富豪在捐獻,事業做得很大呢。」

「臭雞跟那個做壞的大哥哥都不太會賺錢,大不起來吧。」

三兩下就如此斷定的繆里惹人苦笑,不過我想修道院正好適合不善經商的人營運。這座布琅德大修道院積財過多,一旦陷入困境別說得不到援手,還會引來大批商人等著撿尸。

「不過既然這麼大,養一兩個騎士團不是問題吧。」

「……」

繆里刻意不看我,盯著修道院正門說。

她知道聖庫爾澤騎士團的職責,也知道他們與王國的關系。

他們本身並沒有罪,本來不應該落魄到非得派一個還在見習的少年,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裝備到他不熟悉的土地上,為送信求援而奔走。

我想繆里不高興不只是因為羅茲他們現在的困境,一部分是因為自己親手推了這狀況一把。然而當下說不清誰是誰非,也還沒找到能讓雙方並行的路。

是這樣的無力感讓她覺得很煩躁吧。

「雖然護衛說過那樣的話,但是聖庫爾澤騎士團仍然是整個教會組織的榮耀,應該會接納他們吧。」

繆里點點頭,又再點一次說:「這樣最好。」

不久護衛回來,說修道院目前不接待巡禮者,想找牧羊人盡管自便,有點意外即使有海蘭的信也是這種待遇。記得我小時候那次來,他們就給我非常高傲的印象。看他們沒變,我不知怎地反而高興。

我們整輛貨車駛過正門邊的側門,衛兵嚴肅告誡我們除了牧羊人住的羊舍以外,其他屋舍一律禁止進入。

修道院的領地大約有一個小鎮那麼大,而牧羊人的羊舍位在角落。

「哇,都是羊咩咩的味道!」

羊舍同樣地看起來比兒時小了一點。

衛兵敲敲羊舍的門,不久一名老爺爺走了出來。

「好久不見了。」

即使夏瓏的鳥同伴先一步送信通知我們會來,哈斯金斯的表情仍像石頭一樣動也不動。繆里這邊則是人小鬼大的樣子全消,躲在我背後。

「繆里,快跟人家打招呼。你父母以前受過人家很多幫助。」

哈斯金斯是個比我略高,長發長胡須,如鞣皮制品般的老人。

但繆里似乎察覺到他真正的力量,畏縮得不得了,面對王族都不會這樣。

「你、你好,我叫繆、繆里。」

她縮著脖子這麼說,又躲到我背後去。

哈斯金斯沒答話,視線從繆里身上轉向我。

「想不到我還能見到那只狼的女兒。」

他不敢置信地這麼說,抬抬下巴就進屋子里了。

那是要我們跟著進去的意思吧。

「大哥哥……他真的是羊咩咩嗎?」

那可是連賢狼赫蘿都會卷起尾巴的傳說之羊呢。

很高興繆里這麼快就了解到他的可怕。

「連你也贏不了他嗎?」

我試著問問看,繆里火速搖頭。

溫菲爾王國的王家家徽上,有一頭雙肩肌肉高如獅鬃,四腳挺立大地之上的偉大巨羊。

這頭生自古代,連賢狼都被他當小孩看的羊,當然與我們所知的羊不同。

「進去吧。」

護衛又將行李拿上手,繆里緊抓住我腰際跟上。

這屋子從外面看是三層樓高,但里面是整個挑高,二樓部分約有一半只是木板的倉庫,感覺有點空。持續有圓滾滾的綿羊進來,光溜溜地出去。

「您在剃毛啊。」

「不好意思,我要工作。」

哈斯金斯拿出能剪斷人脖子的大剪刀這麼說。

盡管時機不太好,他也沒要我們出去,我便卷起袖子也拿把剪刀。

「我來幫忙。」

護衛顯得有點訝異,但他也放下行李拿起剪刀,連繆里也加入行列,四個人一起剃毛。

這里和以前一樣不用火爐,大家圍繞類似火堆的地爐剃毛。

撥開蓋在炭上的灰,新添幾塊柴火時,一個長相斯文的青年拿來鐵制壺具和木碗,替我們倒飲料。有種奶油的香氣,從沒見過。

「……羊咩咩?」

青年對繆里淡淡一笑就離開了屋子。

「他是從我也沒聽說過的東方國家來的,這飲料就是當地的東西。」

哈斯金斯要在這座修道院的領地里建造羊之化身的家鄉,所以有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同伴到這里尋求棲身之所吧。他應該在這里經營了幾十年,說不定上百年了。

伊蕾妮雅說她與哈斯金斯的想法不合,但兩人都擁有類似的堅定信念。

「所以,你們今天來這做什麼?」

羊毛剃到一個段落後,護衛和其他牧羊人去洗羊毛,說不定是方便我們說話才離開的。

「我們想聽一些古代的故事。」

「古代?又要找聖遺物了嗎?」

「我想知道已經不在了的騎士團。」

繆里從我背後探出頭,說完又縮回去。

哈斯金斯靜靜眨眼,歎口氣說:

「就為了這種事……?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騎士團的故事,在王國的史料庫里都還有吧?」

「我們想聽當事人的描述。」

我端正姿勢說。

「我和繆里想做一個只給我們自己用的圖徽。而騎士團與王家的創立故事中,似乎有不少與您這方面的人有關。」

說出來之後,我發現這的確有種令人非常難安的意思在。

但為了額頭抵在我背上躲藏的繆里,這樣是我在面對繆里的心意上所能做的全部了。

「……如果我沒記錯……」

哈斯金斯動也不動地說:

「人家叫你黎明樞機是吧。」

他在當年就不是個與世隔絕的人,現在也為保護羊群而眼看四面耳聽八方。想必他平時也會利用羊群,搜集修道院領地外的消息。

「想把一個聖職人員跟狼的女兒湊在一起……就像想讓油水相融一樣。」

「是的。所以要做一個只屬于我們的圖徽。」

當作是某種誓約。

他已經看透這一點了吧。

哈斯金斯深深吸氣,背部彷佛隨之隆起。

那像是在笑,也像是訝異。

「你們上次為了一個可笑的事情來,這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他不敢恭維地側首,發出喀喀響聲。

「古代的故事是吧?我是不覺得有多少參考價值啦。」

哈斯金斯拿起擺在火堆里的鐵壺,往我的碗里倒。壺把是以胡桃木制成,雕得相當別致。木雕不像是哈斯金斯的興趣,應該是住在這里的某只羊做的吧。隱約能由此窺見這里的生活很順遂,讓人替他們高興。

空氣里彌漫起濃濃的奶油香,我淺嘗一口。

「才不會沒有參考價值呢。」

繆里說話了。

「大哥哥跟我說要做圖徽的時候,我好高興……可是在那個大城市一座有好多書的倉庫里研究以後,我們發現那不是能隨隨便便做出來的東西。」

哈斯金斯用他玻璃珠般的眼睛注視繆里,我也有點驚訝地看著她。

「我還有看到你出場的書,好厲害喔,真的是大冒險耶。」

「……那個小鬼自己玩得很高興而已。」

開國國王年紀輕輕便繼承父親領地而正式成為貴族後,加入了驅逐蠻族的戰斗,溫菲爾的建國故事便由此開始。當然,那是描述王國興起的故事,難免會有些誇大或潤飾。大多數人,都將總會在關鍵時刻現身救助國王的黃金羊視為其中之最。

然而哈斯金斯的一句話,讓我發覺書里的故事大多是事實。比人還高,擁有黃金羊毛的寡默巨羊,與因他而充滿希望的熱血年輕貴族,說不定曾有段連開國故事都寫不下的愉快冒險故事。

「圖徽這種東西,就像把那些故事都凝聚在一起一樣,所以對我和大哥哥來說,或許還太早了。如果把我們的圖徽擺在那個圖徽庫里,感覺很對不起其他人。」

她起先明明那麼高興,現在卻十分冷靜地看待這件事。

反過



來說,那聽起來就想是她想要先有一段那樣的故事,但這想法隨即被哈斯金斯的笑聲打消了。

「沒想到那只狼的女兒會這麼懂事。」

哈斯金斯一副寡默鄉野智者的模樣,笑起來卻意外地像個慈祥老爺爺。

他喝了口有奶油香的飲料,說道:

「你的母親實在是一只臭屁的狼……」

回想起當時那段不愉快的對話,真教人無言以對。

「是啊,我有很多故事能說。每個人都以為只是童話,被時光埋沒,人世間任誰也不會當真的故事。」

哈斯金斯歎口氣說。


「話說回來,會因為修道院有黃金羊傳說而前來找我的,前前後後也只有你父母而已。老實說──」

他稍停片刻,聳聳肩又說:

「我很高興。我們都是選擇躲在時光洪流那層淤沙底下的人。那些仍試圖抵抗流勢的人,在我們眼里是極為耀眼。」

哈斯金斯緬懷往日似的眯起眼,輕笑起來。

那模樣讓我覺得就連那個鐵壺都不是他自己選用的東西。

「你父母給了我喘息的空間,讓我還能撐上一百年吧。」

哈斯金斯注視繆里說:

「想為明天了解過去的小狼啊,你想知道些什麼?」

繆里的耳朵尾巴當場跳出來,離開我背後。

「當然要先從你跟國王的故事開始聽!」

哈斯金斯的眉毛左右不對稱地歪斜,從一句「不知道想不想得起來」開始說起。

那是他與未來的開國國王為統一溫菲爾全島而戰時的事。內容和護身符攤老板說的有點不太一樣,古代帝國和教會兵馬一起驅逐蠻族後,統一全島的速度並不快。古代帝國國力正在衰退,教會也不能將力量都放在遙遠的海島上。最後想在島上生根發展的帝國,與教會的騎士居然爭起霸權來了。哈斯金斯就是趁著這混亂局勢渡海來到此地,虎視耽耽地想坐收漁翁之利。

布琅德大修道院、勞茲本大教堂和各地留存至今的王國主要都市,前身也都是當年修築的要塞或各勢力的據點。

戰爭與和平,總是以一兩百年的周期不斷反覆。

溫菲爾王國開國始祖溫菲爾一世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

當家戰死,子嗣年紀輕輕便繼承領土的事在戰亂時期是家常便飯。為建造羊群的隱世樂園而四處流浪的哈斯金斯,覺得這個年輕人有利用價值而接近他,這就是兩人邂逅的契機。

但哈斯金斯很快就發現這年輕人很有意思。他不像一般的野心家,個性樂天無比,面對情勢惡劣的戰斗也會義無反顧地帶頭沖鋒,還會幫助陷入苦難的無辜民眾。

那純真的模樣讓哈斯金斯總是放不下他,不時使用黃金羊的力量或明或暗地出手相助。後來某一天,發生了一件決定性的事。國王野營時,部下逮到一頭誤闖的野羊,但國王沒有宰了它作晚餐,居然寫了封信綁在羊毛上放它回去。

信上寫的是對黃金羊的感激。

哈斯金斯就是在這一刻,認定這個年輕人能為這片土地帶來和平。于是哈斯金斯對他表露真身,從此正面協助這位年輕貴族逐步接近統一的夢想。

即使不像繆里這麼迷騎士故事,我也為這個故事傾倒。

途中護衛回來,要找擠乾羊毛用的木制夾具,故事因此中斷一會兒。到傍晚時,已經講到全島統一,曾經的年輕貴族加冕為王,而擁有黃金毛皮的羊因為自己屬于古代,告訴國王自己決定退出舞台。

「後來你們再也沒見過了嗎?」

「就只有一次,在那個小鬼到這里來的時候碰巧遇見他而已。我們當然都裝作不認識,後來王宮在那年買了一大堆羊毛回去。」

男人內斂的友情,使繆里像喝了酒似的歎氣。

「後來嘛,就只有他臨死前找我去。他以過去戰爭中向我借過錢為由,派使者過來接我。」

這是戰爭故事里常有的情節。一個敗逃的士兵經過貧窮村落,得到一餐一宿的接濟後留下借據以表感激。幾年後他獲得奇跡性的勝利而成為國王,便帶著大把黃金回到這村落。

「你們聊了什麼?」

想說的話應該是數不勝數。繆里的問題使哈斯金斯聳聳肩回答:

「我問他國徽上的羊為什麼毛這麼短。」

我跟著回想國徽,毛的確是能看見四條腿的長度,這麼說來哈斯金斯真身的毛還要長上許多。而且因為他的黃金羊毛,在傳說中描述成采不完的黃金,或許也有人覺得還要更長吧。話說回來,周圍重臣看到一個牧羊人對垂死的國王問這種問題,一定是全都嚇傻了吧。

「那國王怎麼說?」

哈斯金斯的眼垂向燒得吱吱響的木炭,嘔氣似的說:

「他說毛茸茸的不好看。」

這回答讓繆里噗嗤一聲,直捧著肚子笑個不停。

但她眼角泛起的淚水,我想不只是笑得太激烈而已。

那是他們永別之際的最後一次對話。

兩人在統一全島的戰事中相遇,互相幫助是必然的結果。

「所以現在的國徽就是這麼來的。圖徽上的圖案,就只是這種東西罷了。」

說得很不屑的樣子,或許是在遮羞吧。

可是哈斯金斯的故事讓繆里一下歡笑一下感動,尾巴毛都軟了。

「……還有這種故事,好不公平喔。」

哈斯金斯面無表情地答覆繆里發自內心的感想。

「俗話說,牧羊人常覺得別人家的草比較綠。」

「咦~?」

「就我聽來的那些,你們的冒險也不差啊。」

繆里往我看,表情不知道在不滿些什麼。

「我們是有冒險啦……可是大哥哥又不像國王那麼機智。」

雖然說得我很沒用的樣子,不過像臨死前的對話我就做不到了。

那比較適合繆里的父母。

「說著說著,天就要黑了……怎麼,羊都還沒趕回去呀?」

哈斯金斯轉頭望著羊舍外說。

「你不是狼嗎,幫我趕一趕吧?」

「好~」

繆里難得這麼乖地聽人使喚,起身跑出去。

覺得自己也該去時,哈斯金斯對我問:

「狼他們過得好嗎?」

知道哈斯金斯關心他們的近況,讓我有點開心。

「算了,這什麼傻問題。不好的話也不會有那個丫頭。」

「她跟羅倫斯先生,在一個叫紐希拉的溫泉鄉開了間溫泉旅館。」

「在紐希拉開溫泉旅館?」

他略顯訝異地抬起一眼,旋即轉為輕笑。

「那只狼個性有點陰郁,能找到熱鬧的地方住下來是再好不過了。」

「這也讓他們的女兒長得太頑皮了點……」

哈斯金斯笑了笑,往我的碗里倒飲料。

「或許吧。」

隨後繆里趕回來的羊一整群湧進原本安靜的羊舍,頓時吵翻了天。

晚餐上,繆里繼續聽哈斯金斯介紹已不存在于王國的騎士團,怎麼聽也聽不膩。然而那與建國故事不同,以前的騎士團龍蛇混雜,甚至不少當過盜賊。

「每個人都為了追求新天地而湧上這座島。打著神的名號,就能將戰爭正當化,得到土地就保證會有正當的身分,正適合想要洗清過去的人。」

「我有看過國王其實是個大盜的戲,就是這種事嗎?」

「這種事遍地都是。戰爭往往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這我是懂啦……不過發現那麼多騎士團徽幾乎都是隨便弄出來的,讓我覺得好悶喔。」

也許是跟繆里和她母親赫蘿住久了,總覺得非人之人到處都是。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那麼多種圖徽的起源,與非人之人有關的根本沒幾個。

「這些超乎常理的野獸究竟是不是真的曾經存在……像這種疑問,正好有助于增添權威。」

我們聊起這件事時,護衛正在稍遠處與其他牧羊人一起吃肉湯。

大概是因為想在陌生場所確保安全,就得先跟當地人疏通感情。這表示他的確是個可靠的人,而且這樣也方便。

「所以說,愛用什麼圖就用什麼,別想太多。」

哈斯金斯的結論使繆里抬起眼問:

「反正毛都會被人改短?」

老羊輕抬下巴,咳嗽似的笑了兩三聲。

「沒錯。」

繆里轉過來,對我眯眼一笑。

她對圖徽想得比我更深入,承受其難處。

由于覺得非常重要而懷抱的懸念,現在都已經沒了吧。

簡單得甚至讓我覺得沒有特地來找哈斯金斯聽老故事的必要,不過此行還是很有意義。

至少沒有把海蘭難得給我的假日全都耗費在關在房間里翻譯聖經上。我稍微自嘲地想。

「對了。」

這時,哈斯金斯問:

「在你們之前來的那個小鬼,和你們是什麼關系?」

是指羅茲吧。這座修道院不是訪客頻繁的地方,猜測我們有關系也是難免。

「您是指聖庫爾澤騎士團



的那個少年嗎?」

哈斯金斯喝口溫熱的葡萄酒,像是默認。看樣子,說不定他也有些羊同伴扮成修士住在布琅德大修道院里呢。

「我們發現他倒在路上,照顧了一晚。天氣還有點冷,他卻沒穿多少衣服,底下還穿了件鎖子甲,最後在饑寒交迫之下暈倒了的樣子。」

「他還一頭摔在路上,弄得全身都是泥巴。」

繆里補充之後,哈斯金斯點點頭。

「我沒接到通知說有其他人與你們同行,然而那個虛弱小鬼一個人來敲門,身上卻有你們的味道,讓我覺得很奇怪。」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味道是只有繆里的吧。」

哈斯金斯稍微挑起一眉,贊同般聳聳肩。

「他好像愛上我了呢。」

聽繆里若無其事地這麼說,哈斯金斯不禁失笑,放下葡萄酒。

「有你們味道的人在你們之前過來,修士還說他是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使者,讓我一時之間很混亂。」

「混亂?」

我疑惑反問,而哈斯金斯的眼睛平靜地向我看來。

「在我的記憶里,你是一個很真的很善良的孩子。如果用我這種方式過活,我怕你太過正直,會惹來很多麻煩。」

他突然提起往事,讓我有點害羞。

不過我也因此想起,在空閑時間請哈斯金斯教我在冬天的草原上怎麼行走,怎麼過活。

「所以我想,你們有一兩成的可能是受到國王的密令而來到這修道院的。」

「啊!」

我不禁叫出聲,薪柴彷佛被這一聲震得爆開。也許是音量太大,在遠處吃酒席的護衛往這瞥了幾眼。

但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因為我在這時期、這情勢之下來到這種地方,卻完全沒想過有這種可能。

這里是曆史比王國更古老,握有強大財力權力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黎明樞機來這里向老朋友求助,多得是讓他往壞方向想的因素。

「沒關系,不用解釋。」

證據都擺在眼前。

無論怎麼說,證據已給出兩種答案。

有罪或無罪。

而判決看來是無罪。

「人家有沒有事瞞著我,我好歹還看得出來,而我一眼就看出你沒有其他心思。」

我害羞地縮起脖子,一旁的繆里歎口氣說:

「我把那個男孩給我的布塊縫在腰帶上的時候,他還覺得我很可愛呢。」

「咦?」

我傻呼呼地問,繆里回我一個不知該生氣還是該笑的表情。

「我從伊弗姊姊那學到一個詞──保險。」

她說到這我才想通。

修道院有足夠理由懷疑我們是王國透過海蘭派來調查他們。

哈斯金斯是我過去認識的羊之化身,有可能幫助我們,但修士們就不一定了。那麼該怎麼做,才能避免麻煩呢?

把整個教會組織的榮譽──聖庫爾澤騎士團的圖徽別在身上就行了。他們不會想到我們會把敵人中的敵人的圖徽別在身上吧。

「大哥哥一沒有我,就會變成從懸崖掉下去的笨羊。」

「每群都會有一兩只呢。」

狼和牧羊人竟也會有看法一致的時候。

不想繼續當箭靶的我,只能別開眼睛裝蒜。

「你變得這麼出名,讓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呢。」

哈斯金斯傾斜著裝了溫葡萄酒的鐵壺說。

「結果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

感覺那像是在誇我,又好像在損我,總之沒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就好。之後繆里又動不動笑我少根筋,而我只能概括承受的樣子。

「能夠變得這麼出名,說不定就是因為這一點。」

就樂觀一點,當他是誇我吧。

這杯葡萄酒有點酸,但身子總歸是暖起來了。

牧羊人起得特別早。

尤其在修道院,一天總是隨晚禱開始。別說天還沒亮,根本就是在黑夜里醒來。我們借宿在哈斯金斯他們的屋簷下,總不能在他們忙著工作時只顧自己睡覺。

所以我叮囑繆里到時候不准賴床,但結果沒必要操這個心。繆里對于紐希拉體驗不到的牧羊生活很感興趣,早就跟著哈斯金斯幾個跑到黑漆漆的草原去了。

我想我也該跟去,可是哈斯金斯卻要我別勉強。從他沒阻止護衛跟隨繆里來看,顯然是覺得我會礙事。

在靜悄悄的羊舍里,聽著火堆聲、遠處修士們的禱告,和一小部分留在羊舍里的羊的聲響,我根本抵抗不了睡意的侵襲,很快就意識模糊。下次睜眼時,已是太陽完全升上天空,身上濺了點泥水的繆里跟羊群一起回來的時候。

「每天這樣會很累,偶爾一次還滿好玩的。」

為她如此坦率的感想苦笑後,我替她擦臉梳頭,一起吃早餐。

再來剪剪羊毛,見習羊毛的後制工序,也加入其中。

剛剪的羊毛要拿到附近小溪洗,一下水就重得像是水里有人在拉一樣,費盡力氣拖上岸之後還要擠乾。

手臂力氣不夠的繆里腳泡在摻雜雪水而依然冰冷的小溪里,一面注意不讓羊毛流走,一面發著抖踩踏,或者用大型木制夾具擠水。

在這之後的午餐,說不定比赫蘿和羅倫斯救起我時吃的面包還香。

度過了牧場風情的時光,又隔了段短暫午睡後──

「想去書庫看看?」

為下午剪羊毛而磨剪刀時,繆里提出這個要求。

「我跟哈斯金斯爺爺說想去修道院看以前留下來的故事,他就去幫我跟人家通融了,不過要先捐一點錢。」

然後她伸出右手。

「……事前都沒問過我,故意的吧?」

「因為我有看到海蘭進圖徽庫之前拿錢給人家。」

繆里大言不慚地笑著說。

故事都聽哈斯金斯說過了,沒必要花錢到書庫看書這種話,她應該有想到吧。

旅費是由海蘭全額支付,不該任意浪費。

她是認為哈斯金斯都替她說情了,腦袋頑固的哥哥就無法拒絕了吧。就只有這方面成長得特別快。

既然是布琅德大修道院的書庫,不可能用幾枚銅幣就打發得了。況且我也知道維護書冊的費用和辛苦,曉得他們收這個錢不是因為貪心。于是我從錢包里面翻出品質較差但價值不低的路德銀幣。

「會從回程的餐費上扣掉喔。」

並將它和嘮叨一起放在繆里手上。

「咿~!」

繆里咧開嘴巴作鬼臉,又跑去找哈斯金斯了。

她直到傍晚才回來,渾身沾滿墨水、皮革和塵埃的氣味,甚至要把晚餐香氣比下去。然而她變得很安靜,無精打采。

說不定她讀了什麼悲劇,我便趁她鑽進我被窩時問起,而她幾經猶豫之後開口說:

「那里每天都要重新捐錢……」

看著懷中繆里吊高的眼,我不禁歎息。

「你也是很容易中陷阱呢。」

繆里嘟著嘴把臉埋進我胸口不想回答。隔天她又帶著銀幣,早課一結束就奔向書庫。

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謝著這段和平的時間,和昨天一樣幫牧羊人干活。如果能天天過這樣的生活,將夜晚時分投注在省思上其實也不錯。像繆里說的那樣蓋修道院太辛苦,等王國與教會的沖突平靜以後,辦個修道會過這樣的生活不知如何。

大概是我這些傻想法都被神看在眼里吧。

隔天做完上午工作返回羊舍時,我發現先趕回去准備剃毛的羊不太安分,接著還不用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一只大鷲,停在屋頂的天窗邊上。

我不會看錯,那是夏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