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堂鍾聲敲響,中午的禮拜開始了。光是午時暖陽伴著鍾聲,從開在石牆上的窗口投入房里,就讓人覺得今天又能平安地度過。
這間貴族專用的禮拜堂里總共不到十個人,其中有個身穿便甲的老騎士。
「幸會。我是率領聖庫爾澤騎士團溫菲爾分隊的克勞德•溫特夏分隊長。」
「我是托特•寇爾,目前受海蘭殿下的感召四處巡訪。」
由于我和海蘭沒有正式的主仆或雇傭關系,所以我沒說服侍于她之類的話。
這是為了盡可能在騎士團真的敵視我的狀況下,避免連累她。
「光聽那些傳聞,想像不到你這麼年輕啊。」
他柔和的笑容沒有一絲敵意,而我背後有人正躁動不安。
「溫特夏閣下,抱歉打擾一下。」
海蘭看不下去,插話說:
「這位是寇爾閣下的妹妹,非常喜歡騎士。她心思慧黠,在過去的旅途上提供了不少貢獻,所以我就讓她參加了。」
繆里睜大眼睛看看海蘭,然後望向溫特夏。
「噢,真是榮幸之至。」
老騎士大動作撥開他深紅色的披風,單膝跪下挽起繆里的手。
「我是聖庫爾澤騎士團正規騎士,克勞德•溫特夏。」
「啊……哇……啊!」
繆里滿臉發紅,用耳朵尾巴隨時會冒出來的表情看我。
「舍妹名叫繆里。」
「喔喔,名字跟人一樣美呢。」
見到老騎士對她微笑,繆里只能恍惚地猛點頭。
我開始在想,她之前說不想送花冠給騎士,該不會只是害羞而已。
「謝謝你,溫特夏閣下。」
海蘭這麼說之後,溫特夏對繆里再度微笑才起身。
繆里極其寶貝地將他所握過的右手收在胸前,掩藏寶物般靠到我背後。
「首先,我要感謝各位應我請求前來。」
溫特夏開口道謝。
「各位其實大有理由可以懷疑,這場請求是我們策畫的詭計。」
事實上,這里有三名海蘭的護衛,兩名從伊弗那里借來的護衛,走廊上還有護送我們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那個護衛,總共有六個人在防范突襲。
相對地,溫特夏卻是單槍匹馬。
「正確說來,我的部下大多對各位沒有好感,所以我才會利用這段唯一能與他們分開的禮拜時間。」
這點我已透過羅茲明白。
「我們並不想毀滅教會,也不想散布異端信仰,希望您可以了解這點。」
盡管現在提這沒什麼幫助,但我不得不說。
溫特夏深深頷首回答:
「教會和錢的問題,自古以來就是我們煩惱的根源。為了殲滅異教徒,讓世人了解正確的信仰,我們需要資金。這是光憑信仰與禱告所無法解決的現實,我們也不會為此感到羞恥。可是對于教會出現用這些錢沉溺于酒色的聖職人員,我們沒有任何辯解的余地。」
光是他強而有力的語氣,就具有彷佛能驅魔的魄力。
「我對于各位在王國的行動,有一定程度的諒解。」
會是先禮後兵嗎?海蘭暫且以注目禮接受這句話。
「但有些勢力不這麼想。他們視王國為邪惡之邦,異端信仰的大本營。而我們是王國出身,在黃金羊圖徽的送別下前往庫爾澤島的人,所以他們認為我們的信仰也不再虔誠。」
推動這股大潮流的兩個元凶就在這里,他卻只字不提。
「我們的信仰未曾有半分動搖,神應該也比誰都清楚這件事。然而這也是其中一個光憑禱告所無法解決的現實,我們無法繼續在這種情況下維持部隊。」
溫特夏說得語重心長,而海蘭為難地回答:
「我也詢問父王是否有意恢複捐助,可是……要捐錢給教會的騎士團,恐怕非常困難。」
溫特夏點點頭。
「我明白王國的苦衷。一旦開戰,我們將站上最前線,用王國的錢買來的武器盾牌對付王國的士兵。戰場上,會有我們從前的朋友、兄弟甚至父親。就算避不參戰……對我們也是非常重大的決定,而我們的立場會繼續模糊下去。」
要徹底化為教宗的打手征討王國,還是回歸王國的子民,認清自己是靠王國資助才得以維持,不對主公拔劍呢?
當然,或許也能選擇順從神的指引,不傾向任何一邊,但他們依然會困在這窘境里。
四面八方都會對他們投以白眼,質疑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那麼……」
我的發言吸引了所有視線。
「我能幫上各位什麼忙呢?」
說穿了,騎士團只是缺錢。
那是與我關系最遙遠的東西,或許應該請伊弗一並來才對。
「抱歉,我扯遠了。騎士干久了,話很容易愈說愈長。」
溫特夏清咳一聲說:
「黎明樞機閣下,你擁有巨大的影響力。能利用這個影響力幫助我們存續下去嗎?」
「影響力?等等,就算我真的有點影響力……那個,該怎麼說才好呢,那不是反而會妨礙你們嗎?」
黎明樞機這個稱呼,是王國需要一個明確的象徵來對抗教會而炒起來的。
那對聖庫爾澤騎士團而言無非是敵人。
「一般來說,或許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們現在遭到各方陣營的孤立,再也沒有人需要我們的力量。」
他說得並不卑屈,但斬釘截鐵,聽得令人心痛。
溫特夏看著這樣的我,溫柔微笑道:
「如果這時候,那位黎明樞機忽然一反常態,贊歎起我們的話會怎麼樣?譬如,說我們是值得敬佩的對手。」
那模樣完全是個暢談理想,內心充滿信仰的廉潔騎士。開始了解溫特夏想說什麼之後,我心里有一部分逐漸發僵。
「聖座視你們為眼中釘,是因為教會這邊沒有跑出一個在信仰上信譽高到能震驚世間的人。假如這時你公開認同我們是與你對等的可敬對手,那麼聖座和諸位樞機主教會怎麼想?」
我慢慢吸氣,彷佛試圖讓空氣流入僵硬的心。
「……認為你們是與敵人旗鼓相當的戰力。」
「正是。神賦予我們的使命就是戰斗,對我們而言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存在意義。」
他們是一群不知站在哪條陣線,同時遭雙方陣營敵視的騎士。
只要他們能與黎明樞機相抗衡,或是系住逐漸遠離教會的民心,就會有利用價值。而這個利用價值,能讓溫特夏等騎士存活下去。
他說的就是這麼回事。
這群日夜禱告,早晚揮劍訓練,戰爭號角一響就要帶頭沖鋒陷陣的騎士,竟需要敵人的贊賞才能存續。不是斬殺敵人,而是討好敵人。
他應該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麼丟騎士的臉,多麼窩囊吧。全寫在那過分開朗,有如面具的笑容上了。
可是他有義務帶領部下,往能使部隊存活的方向走。即使對方是個來路不明,還將他們逼入這等困境的小伙子,也在所不惜。
溫特夏,一個為達成目的願意承擔任何屈辱的老練戰士。
我只能使盡全力,強忍在他面前跪下的沖動。
「當然,我們身為聖座的劍,也可以選擇當場斬殺你。但那等于直接向王國宣戰,而且我在這所大教堂聽到的全是對你的贊賞,那麼做並不正當。」
我不知那有幾分是客套話,但至少不願與祖國開戰應該是真心話。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要我扮演的角色。」
溫特夏點點頭,極其友善地說:
「從各位的角度來看,我等于是請求各位幫助敵人壯大,聽起來非常荒唐。可是,懇請各位務必諒解。」
這位彷佛生來就是騎士的男子對著我說:
「我們聖庫爾澤騎士團溫菲爾分隊,曾是騎士團史詩中無數戰役的主角。拜托各位別讓這支部隊的光榮曆史,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幾乎就在溫特夏說這段話的同時,大教堂搖響了那口巨大的鍾。
他沒有因為受到干擾而重述,而是在連綿的鍾聲中凝視著我。
他們的旅途眼看就要終結。
為了繼續前進,不惜向敵人求救。
「我等待你的答覆。」
溫特夏說完就向海蘭赴會道謝,匆匆離開房間。
禮拜結束了,其他騎士即將歸來。要是這可恥的請求被他們發現,他們說不定就要拔劍了。
一片沉默中,我往海蘭看。
這心地善良的王族沒有隨便用笑容安慰我,只是將手搭在我肩上。
「我想這個計畫,有稟告父王的必要。」
我為這意外的發言抬起頭,海蘭放開我的肩,望向牆上的教會徽記。
「聖庫爾澤騎士團目前是風中殘燭,失去往日的自信。他們返回溫菲爾王國,是為了重拾希望,因為這里有願意祝福他們的人。」
伊弗也有相同見解。
不過海蘭絕不像伊弗所說,只是善良正
直而已。
海蘭也會從另一個角度,注視關乎騎士的種種現實。
「不過就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他們的示威行為,展示他們是多麼受到民眾愛戴。」
示威給誰看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當然是國王。
「一旦溫菲爾分隊解散,消息立刻就會傳遍全國,造成巨大反響,一定會有非常多人開始懷疑王家的判斷。但真正麻煩的,是這種影響非常久遠。」
海蘭眼中所見,是更遠大的未來。
「例如往後說不定還會發生大規模的異端動亂,又要與異教徒發生戰爭。這時若沒有溫菲爾分隊,就等于只有我國派不出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人手,在維護信仰的戰爭中落于人後,從世界曆史上除名。我們現在,說不定就站在左右王國未來的岔路上。」
如同與教會抗爭無法將教會徹底趕出王國,人民無法與教會徹底斷絕關系,我也不認為這是正確的事。
──你們當年解散騎士團,還敢說自己信仰虔誠?
只要想像當教會與異教徒的戰火再度燃起時,會有人這樣質疑未來的國王就行了。
「況且停止資助騎士團,是為了向大貴族們展現對抗教會的決心,在抗爭初期就已經開始。我想父王當初也沒想到會持續這麼久吧。當然……這場抗爭也是。」
王國與教會已經隔海對峙了三年之久。
初期或許曾經打算速戰速決吧。
「如果想保持王國對聖庫爾澤騎士團的影響力,父王肯定會接受這個方法。問題是……」
海蘭往我看來。
「這恐怕等于是要你說謊。」
「這──」
才一開口,話就說不下去了。即使算不上說謊,那確實是擺脫不了欺瞞的味道。
然而假如我接受了溫特夏的提議,騎士團將順著人民的贊譽,成功獲得教宗的看重。
何況在這個提議里真正說謊的不是我。
正是溫特夏自己。
「有件事,我想聽聽殿下的意見。」
「什麼事?」
海蘭貴為王族,與我有天壤之別。
她要我做什麼,我就只得做什麼。哪怕是移山,我也得試試再說。
可是海蘭卻用相同的高度與我對話。
對于這樣的她,我問:
「倘若這個計畫成功了,溫特夏閣下還會繼續當騎士嗎?」
我完全不這麼覺得。
海蘭也抿起了唇。
那就是她的答案吧。
石牆上的窗口,再度傳來大教堂的鍾聲。
犧牲一人,使全體繼續前進。
即使那對戰士而言理所當然,我仍無法那麼肯定。
「請給我一點時間。」
海蘭不發一語地點了頭。
溫特夏不惜提出本該為騎士所不齒的想法,也要拯救他的部隊。
假如事情按計畫進行,即使有大部分騎士覺得奇怪,必須聽從長官命令的他們也只能乖乖服從。而既然部隊能夠得救,大多數人也會將疑問咽下去吧。
可是要讓人覺得這之中沒有欺瞞,是不太可能的事,真相也多半會以流言的形式散布出去。只要冷靜想想,就會知道這有多麼不自然。
盡管如此,大部分民眾並不會計較這種小事,再說這麼做對王國和教宗雙方都有利益。既然都有利,八成能順利進行。
想到這里,我也能輕易想像該怎麼處理部隊中產生的扭曲。
那名老騎士會獨自承擔這一切吧。
「還有救嗎?」
從大教堂歸返的路上,繆里無精打采地問。
受溫特夏以淑女之道相待,讓繆里滿臉通紅。
她才剛見到最憧憬的騎士,卻又在同時見到他們背後的現實。心懷信仰而揮舞利劍的高潔騎士們,事實上也不過是同樣會遭到世事殘忍擺布,需要拚命抓住一線生機的凡人罷了。
那光輝燦爛的行為舉止全都是紙糊的盔甲,被世間冰冷的雨滴一淋就要稀爛。
「你是說誰?」
救溫特夏,還是整個部隊呢。
與我牽手的繆里,手上稍微使勁。
「兩邊。」
那是唯有小孩才允許的一廂情願。
不過,其實誰都希望兩邊都得救吧。
搬出做不到的理由很簡單,現在狀況也不急迫。
哈斯金斯要我大步前進,因為有人替我看顧腳下。
「我會盡量去想。」
繆里或許是以為我會更消極吧。
她抬起頭眨眨眼睛,眼里透露著些許訝異。
「他們什麼壞事也沒做,神一定會給他們一條生路。」
畢竟無論怎麼說,我都不認為讓溫特夏扛下所有罪過,藉欺瞞維持騎士團存續是正義之舉。
繆里談到圖徽時,她也說過這樣的話。
既然那有重大意義,就不該摻雜謊言或欺瞞。
在象徵自己身分的事物上更應該如此。
聖庫爾澤騎士團這名字,塑造了羅茲和溫特夏他們的人生。
「我們來救救那些騎士吧。」
繆里眼燦星光,大聲答應。
騎士團欠缺的不僅是存在意義,主要還是金錢。他們選擇勞茲本,多半是因為大教堂已經開啟門戶,能收容他們,供給當前生活起居的緣故。
而既然當前的活動經費有著落,說不定還能找出不利用我影響力也能解救部隊的方法。
因此,我得先找個人談談。
「賣他們人情,一點好處也沒有。」
在海蘭宅邸看家的伊弗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冷冷地回答。
她似乎是在寫信建議伊蕾妮雅訂購布琅德大修道院的羊毛。
可以瞥見幾句在抱怨她為什麼從沒買過品質這麼好的羊毛。想到伊蕾妮雅沒買那里的羊毛,應該是因為她和哈斯金斯關系不好,就有點覺得自己好像害她捱罵一樣。
「你們去的那個布琅德大修道院,以前也有陷入困境的時候吧?記得當時有一群商人裝作想幫忙的樣子,結果是想收購他們的資產。」
「對。」
「而那是因為他們的資產值得收購,或手上權力有利可圖。可是那群騎士不一樣,他們就只有工具的價值而已。」
將心髒置于天平,用金幣測重的冷血商人說起話來,連一絲慈悲也沒有。
「找些慈善家募款,應該能湊到一筆錢吧。那些錢多到沒處花的大富商,可是認為金錢也買得到信仰。可是那麼做,和你用那招幫他們都會遇上相同的問題。」
「用什麼名義,是嗎?」
「不只是名義。難道他們只是需要可以供他們過活的金錢嗎,沒那麼簡單吧?」
羅茲曾說,貧窮其實是源自信仰不足。
王國不肯照顧他們,教宗不肯相信他們。他們因而無法維持部隊,到處游說人出錢,再用這筆資金買面包磨劍。
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剛說了,他們是工具。沒有用處的工具就是個問題。在這一點上,溫特夏做得很好。他對于自己的地位不抱一絲希望,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提高自己的利用價值上,甚至不惜壓低姿態求助于你,美得教人動容啊。」
伊弗冰冷的評論使繆里瞪得都快咬上去了,但現在怪罪她也無濟于事。
「不過,假如溫特夏真的打算那麼做──」
伊弗寫完信,抖落吸墨用的沙,從舉傘少女手中抽取下一張紙。
「就等于是有一群沒人牽的獵犬到處游蕩,這也是個問題。」
她曾猜想這是教宗的計謀,想利用溫特夏他們作亂。
這種狀況固然棘手,但若非如此時,也同樣是問題。
「因為克里凡多王子嗎?」
「海蘭也是眼光夠遠,知道要把我留在這里。買賣工具可是商人的本能呢。」
「拜托你別亂來。」
我知道她是故意那麼說,但仍姑且勸阻一聲,她便給了我很刻意的笑容。
「狗這種生物,還是有主人比較好。」
「咦?」
「他們那群人,現在滿腦子都是接受民眾的吹捧。名為贊許的熱葡萄酒,注入了他們凍結的心。但是這份激昂不會永遠持續,餐餐大魚大肉只有起初幾天會開心而已。他們遲早會膩,清醒過來。到時候,他們會重新注意到現實,想起他們被服侍至今的主人拋棄,再也沒有任何揮劍的理由。不要小看空虛的感覺,那可是深不見底的大洞啊。」
她的羽毛筆尖指了指我,再指指繆里。
「假如你哪天突然被馬車撞死了,你覺得這只狼會變成怎樣?」
我愣了一下,往繆里看。
隨這問題而想起的,是我掉進雪夜冰海的那段記憶。
繆里毫不猶豫地跳下那片死亡之海,隨我而來。
「發覺自己生無可戀的騎士,到底會做出什麼事呢,我實在不願想像。沒有意義的混亂,只會妨礙人作生意而已。」
這些自暴自棄的騎士,都擁有世人所歌頌的一騎當千的勇猛。
而且他們深受人民喜
愛,一定會有人願意提供他們兵糧。
悲劇中的反抗軍就因此誕生了。
「所以我在想,不如就想個好方法,把他們賣給第二王子算了。」
想說我絕不許她這麼做時,繆里先插嘴了。
「這可能嗎,我很懷疑。」
伊弗抬抬下巴,要繆里說下去。
「你說的二號王子,不是王家的背叛者嗎?」
「這個嘛,既然他想篡位,可以這麼說。」
「那高潔的騎士會乖乖站在他這邊嗎?弒君可是大罪耶,做這種事還算正義,就只有國王暴虐無道的時候。」
盡管繆里的知識都是來自戰爭史詩,其中仍有幾分真實。
「這著眼點很好,賞你葡萄吃。」
伊弗用沙漠地區的語言對舉傘少女下指示,少女點點頭,對繆里嫣然一笑後離開房間。
「自然狀況下是不會,所以有勸說的必要。」
「你是說騎士還是有可能跟隨他?」
「把鑰匙和鎖放進同一個箱子里搖一搖,鎖幾乎不可能就這樣打開。但如果事先對好方向,那可就不一定了。」
舉傘少女捧著一大籃綠葡萄回來。
伊弗拿一串下來這麼說:
「我說過會邀請你們加入我下一個陰謀,怎麼樣啊?」
以為有葡萄能拿的繆里停下剛伸出的手。
伊弗終究是個商人。
「繆里。」
一叫她名字,她就故意露出耳朵尾巴,神經質地拍動。然後伸長了手,抓一大把回來。
「總之我先拿這些話的份走。」
繆里像是故意對伊弗展露尖尖的犬齒,張大嘴巴咬碎葡萄。
「真想把你拉去我那工作呢。」
伊弗愉快地笑。
「既然得不到你們的贊同,我就不主動行動了。要是又翻船,可要吃不完兜著走。」
伊弗擅長在背地里作戰。現在大概是覺得被海蘭逮住而拖到亮處,輕舉妄動有害無益吧。
「話說回來,我也沒多少選擇就是了。」
這個天天把重于人命的金幣操之在手的商人這麼說之後,搖搖羽毛筆。
是要我們別打擾她工作吧。
繆里臨走前再抓一把葡萄,與我離開房間。
返回我們的房間後,繆里趴在床上畫圖徽,我則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發呆。
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這段時間,小狗都是托給廚房養。幾天不見繆里的小狗樂得不得了,但繆里卻不怎麼理它。
圖徽的圖案也變得軟趴趴,很沒精神。
「伊弗小姐好像知道些什麼呢。」
鑰匙和鎖的比喻。
伊弗知道什麼能讓兩者契合。
「正義的騎士不會跟壞人聯手啦。」
我往繆里看,見到蠟板上畫了丑丑的騎士。
「伊弗小姐說過,有勸說的必要。」
繆里不屑地哼一聲,用腳跟撥弄玩她銀色尾巴的小狗。
「不過,她能想到騎士發現這些贊賞很空虛之後的事,我覺得很厲害。」
這就叫作預判下一步吧,而最可怕的,是她冰冷的看法。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塵歸塵,土歸土」這句話了。
「大哥哥。」
繆里忽然開口。仍是趴著的她放下木筆,兩手用力抱住壓在身體底下的枕頭說:
「你認為騎士跟壞王子聯手會幸福嗎?」
我不敢冒然回答,耍小聰明的回答也只會讓繆里失望。
「我想這要看他們多相信自己的大義。」
伊弗說,騎士團是工具。
「如果是教宗在背後操控,要他們在一個陰暗的密室和第二王子合作,溫特夏閣下還比較輕松吧。對戰士而言,那說不定還適得其所。」
為了攻擊與教會敵對的王國,必須清濁並濟──這點藉口好找得很。畢竟他們都是戰士,主公一下令,爛泥也樂意爬過去。
但若他們沒有教宗作後盾,單純為了替自己續命而與第二王子聯手,其中意義將大幅轉變。
即使做的都是一樣的事,毒性也將悄悄變質,折磨他們自己。
做事需要名與實。
只要缺了其中一項,人就會感到煎熬。
「所以說,伊弗小姐是認為自己有辦法搬出一套大義。」
「我想像不到,畢竟我也不知道國王有沒有做過壞事。」
繆里沒好氣地這麼說,但她的話語很正確。
國王當然並非完美,但也不是值得引起群眾暴怒,要將他拖上絞刑台的昏君。與教會抗爭,也是以撤除不合理稅賦為目的,有人民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實在無法想像騎士團會為這種事憤而投靠第二王子,認為這樣才是正義。
坐著歎氣的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話說,在第二王子身邊的人是以什麼為信念?」
「嗯咦?」
繆里翻過身,雙手舉高玩不膩的小狗看過來。
「不就跟那只壞狐狸一樣嗎?」
「你是說篡位成功以後的龐大回報?」
伊弗支援第二王子,圖的應該是特權之類的商業利益。
「再來就單純是討厭國王的貴族會幫他吧。」
「有這個機會就乾脆幫他一把嗎?」
這樣感覺太馬虎了。就連第二王子都是在走不知何時會遭處叛亂罪刑的險路上了,貴族應該更危險才對。目前篡位一說僅止于謠言的范圍,即使他有明顯意圖,也沒有明確證據的程度。
我愈想愈難以接受,而繆里也像在思索什麼般轉動眼珠子。
小狗已經放在胸上,舔著她的下巴。
「……那只很會算計的狐狸選他這邊,表示他比較有勝算吧?」
小狗想把鼻尖塞進她嘴里,被她揪著後頸抓起來。
「他真的有勝算嗎?」
繆里提出一個根本性的疑問,我隨即回答:
「我想應該是有吧。所以再加上騎士,勝算會更大。」
繆里坐起來,小狗從她身上滾下來。
小狗以為那是在跟它玩,搖著尾巴輕咬繆里手腕。
「我說大哥哥啊。」
繆里揪著小狗脖子提到面前低吼兩聲,並問: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這種話神也說過吧?」
「……我想祂絕對沒說過這麼可怕的話。」
但還是有道理。
「話說,那只狐狸好像都知道我們會怎麼做,像趕羊一樣弄我們,感覺很不舒服。」
繆里將小狗放下床,而它仍然搖著尾巴趴在繆里旁邊。
「你能替我顧好背後嗎?」
我們很可能已經處在伊弗計謀的一部分,不能疏于注意周遭的危險。
聽我那麼問,繆里笑嘻嘻地盤起腿。
「我幫你注意會不會踩到野狗尾巴。」
為繆里的說法苦笑之余,我決定鼓起勇氣大步踏出去。
我離開椅子站起來,繆里也跟著站起。
告知伊弗我們要外出時,看不出有沒有正中她下懷的樣子,她也沒問我們上哪去。
「要是她派人跟蹤的話,我應該會發現。」
繆里在森林打獵時,技術能與獵戶媲美。甚至還能在鹿提高警覺注意背後時,繞過去碰碰它的鼻子。
她就是這麼令人信賴,而繼承狼血的她還有另一個強項。
「城里的野狗都是我們的同伴喔。」
繆里跟伊蕾妮雅學到非人之人的慣用伎倆──籠絡城鎮中四處游蕩的動物。就連伊弗都無法收買野狗,這方面我們占上風。
「現在有嗎?」
「沒有吧。不是知道會被我發現,就是早猜到我們會去哪了。」
兩者皆是吧。
我們的目的地,是位在勞茲本甯靜的密集住宅區,曲折巷弄中的一棟老舊建築。
「臭~雞~!」
繆里一這麼叫,停在屋頂上的鳥便尖聲一啼,從縫隙跳進屋里。我戳戳繆里的頭,門上的窺視窗也在這時不悅地打開。
「肚子餓就到市場去,笨狗。」
「咿~!」
(插圖017)
看她們這樣拌嘴,我反而覺得她們感情不錯。隨後夏瓏關窗開鎖,門扉敞開。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我們就是來請你判斷的。」
夏瓏哼一聲,抬抬下巴要我們進去。
夏瓏和克拉克所維持的孤兒院,充滿小孩多的地方所特有,打翻牛奶般的味道。但克拉克似乎是帶孩子們出外工作了,屋里空蕩蕩的。
「這時候羊毛會一批又一批地送進城來,每個商行都缺紡紗人手,適合小孩賺錢。」
這里沒有多少捐款的潤澤,不工作就沒飯吃。
「所以呢?你們要問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事?」
「基本上是這樣。」
這回答使夏瓏皺起了眉。
「我想先問第二王子的事。」
見她不懂我問這做什麼的樣子,我便告訴她伊弗的事與我們和溫特夏在大教堂的對話。
「你率領徵稅員公會那時所
憑據的徵稅權,是第二王子發行的沒錯吧?」
「是沒錯……可是我沒見過他喔?」
「是喔?」
繆里戳了戳像是小孩做的簡陋羊毛娃娃並問。
「我怎麼見得到他?你口中那個金毛,原本也不是那麼容易見的人物。」
「這樣啊。沒辦法,我家旅館會有很多大人物來泡溫泉嘛。」
繆里不當回事地這麼說,夏瓏投以懷疑的眼神。
「小道消息也沒關系。」
我揪住為這點小聰明沾沾自喜的繆里後頸,問:
「例如為人之類的。」
「他的為人嘛……也只是聽說而已。」
「我們什麼也沒聽說過。所以伊弗小姐說聖庫爾澤騎士團說不定會與第二王子聯手時,我怎麼也想不通。」
夏瓏不快地眯起眼,遙望遠處獵物般放遠視線。
「騎士團的人是奉教宗命令來的嗎?」
看來騎士團若與王子聯手,會讓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
「就我在午間禮拜和分隊長見面時的印象來看,不太像是和教宗有關。」
我不想說他們被教宗舍棄,但夏瓏已經聽出來了。
「所以說,聖庫爾澤騎士團會自發性地和第二王子聯手嗎?」
她顯得很懷疑。
「在騎士眼里,第二王子根本是踐踏主從倫理的反賊吧?我不認為會有這種事。」
「你果然也這麼想。」
夏瓏聳聳肩。
「所以你才想調查第二王子。會有什麼關聯呢?」
「你也不知道喔?」
繆里說得很失望,夏瓏做出咂嘴的嘴形。
最後她歎口氣,覺得和繆里計較太無聊似的聳肩說:
「第二王子的傳聞故事那些,其實問路邊小孩也知道,他實在太有名了。我也是根據那些傳聞給我的印象,認為騎士團不會想和他聯手。」
「說這些就可以了。」
夏瓏雙手抱胸,不太耐煩地說:
「他是出了名的放蕩。」
從海蘭對他的只字片語聽來,他是個沒信仰沒信用,騙子一樣的人。
「他跟身邊幾個貴族子弟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是事實。我到處招募徵稅員的時候,就親眼看過一次。他叫廚師扛著用面包做成的大船在街上到處走,自己拿著酒瓶就往嘴里灌,還嚷嚷著什麼航向酒海之類的話。」
我聽得很莫名其妙,但多少知道那是非常誇張的事。
一旁愛玩的繆里倒是聽得眼睛發亮。
「然而他卻不像常見的放蕩貴族那樣虐待人民,也沒有被他們怨恨,躲得遠遠的。」
「這、這樣啊?」
看來是因為游手好閑愛胡鬧才招人反感。
「其實他的鬧法還滿厲害的……像我看到的那次,他最後把船帶到救濟院里,和那些覺得人生沒有半點樂趣,只是等死的人肩搭著肩唱歌跳舞。如果說他就是那種人,你聽得懂嗎?」
也就是雖然品行不端,但骨子里並不壞,只是豪放不羈嗎?
「他還很喜歡捉弄教會,聽說他曾經趁夜里用烤全羊把教堂圍一圈,從一大早就用那個煙熏他們。他真的很有可能干出這種事。」
繆里聽得很開心,耳朵尾巴都露出來了,而夏瓏對此並不反感。
「記得他是因為教會吝于布施給窮人,他才會去用烤全羊弄他們。基本上,每個故事都是他為某些人出頭才鬧出來的。」
「所以那些羊……是跟城里的人一起吃掉了嗎?」
「結局是這樣沒錯。人們願意讓他繼續胡來,不單純是因為他的王室身分,而是因為他會跟人們站在一起。我還聽說,他後來以賠罪為由,送了一些羊肉香腸給那所教堂。」
這樣好像也不太好,而夏瓏愈說愈起勁。
「結果香腸里包的全都是沒人要吃的肉渣,甚至還摻了肥皂,說什麼那正好洗洗你們這些餐餐都要吃肉的黑心肝。人家說到這里,還一定會補上一句『貪心的主教真的氣到口吐白沫了』。只要是知道教會有多傲慢的人,聽了都很痛快。」
繆里已經笑到抱肚子了。
這些描述,讓我逐漸看見第二王子的輪廓。
他是個視權威于無物,渾身上下充滿叛逆精神的異類。
「那麼第二王子的同伴,就是受到他這種個性的吸引?」
修理高傲顯貴的故事,總是很受民眾歡迎。
第二王子就像是某種喜劇英雄一樣,他的同伴也想乘著這陣風,協助他挑戰王位。
但才剛這麼想,我就覺得不太對勁。
會有人因為這麼薄弱的動機,就在篡位這種勢必有場腥風血雨的事情上幫助他嗎?
一旦失敗,就要斷頭台上見了。以這種玩伴關系來說,風險未免太大。
「有人繪聲繪影地說他有意篡位,原因是在于他們做那些事的出發點,而不是他們做了那些事。」
「……咦?」
傳聞中,由于第二王子對權威不屑一顧,所以要挑戰權威最大的國王。
乍看之下是說得通,但還是有那麼些不對勁。
一是因為,照理說不會這麼輕易就策畫謀反。
第二則是像繆里在宅邸里說的那樣。
沒有正義可言。
「跟隨克里凡多王子的,大多是弱小貴族,或是無容身之處的貴族子弟。」
夏瓏這麼說之後,拾起孩子做的簡陋娃娃。
她像是想起了那些孩子,露出難得的溫柔笑容。
「你們知道貴族的長子制度吧?除非當家的特別慈悲為懷,不然就只會塞一筆錢,把無緣繼承家業的其他孩子全都趕出去。其中或許有些懂得作生意,有的進修謀官職,可是大多數的人都只是渾渾噩噩過日子。弱小貴族也差不多,空有貴族之名,卻過著被更強的貴族踐踏的日子。克里凡多王子可說是這些可憐蟲的首領,替他們教訓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一吐怨氣的王。畢竟他自己也是哥哥這個次任國王的備品。他還曾開玩笑說自己不如識相一點,早點去當騎、士……」
夏瓏說到這里,後續的話全消失在嘴里。
我和繆里也一樣睜大眼睛看著她。
「騎士也是那樣呢……」
這一句話,讓夏瓏閉上半開的嘴。
「成為騎士的人,也都是無法留在家里,只好用劍辟出生存之道。」
「這就是他們的聯系嗎?」
一邊是視權威于無物,敢狠狠教訓一番的放蕩王子。
一邊是為信仰而活,甲冑底下懷藏正義的高潔騎士。
假如正好相反的他們都有相同的苦衷,就只是方向不同──
「我曾經聽說過,國王和他那個即將繼位的哥哥沒有強行約束他,是因為罪惡感的緣故。」
夏瓏簡短地說:
「就像會把弱小雛鳥推出巢外的鳥一樣,他們是以趕走弟弟的方式維護家產。而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只用一句『希望你堅強活下去』就以為能替自己贖罪……這種事太常見了。」
跟隨夏瓏的徵稅員們,也都是被聖職人員拋棄的私生子。
無緣繼承家業而離家的貴族好不容易成為騎士而有個棲身之所,如今這一切又將離他們而去。這時候,第二王子出現了。
問他們想不想讓那些為了自保而踢開他們的人一點顏色瞧瞧。
「和第二王子聯手,他們就會變成反抗國王的勢力。」
夏瓏的低語將我從陰暗的沉思中拉回來。
「從教宗的角度來看,那等于是助他對抗國王的寶貴戰力,非常可能會對這些溫菲爾出身的騎士改變想法。」
伊弗說,騎士只是工具。
沒有用途,不受人重視的工具。
「我想,騎士將希望寄托在這的可能並不小,不過我倒是覺得那個分隊長提出的方法好多了。雖然是逢場作戲擺笑臉,但至少還擺得出來。」
溫特夏一定是在考慮過第二王子這條路之後,才對我提那個構想。
若與第二王子聯手,接下來等著他的就是真正的戰爭。如同老騎士在大教堂所說,他不僅是教宗的打手和信仰的守護者,同時也是溫菲爾王國的國民。
他說不想對祖國子民揮劍,但其實並不是真的害怕發生這種事吧。畢竟騎士們心里深處,都藏著對溫菲爾王國的陰暗想法。
不需要他們繼承家業就趕出去,與政策不合就中止捐款,因為王國與教會對立,自己的虔誠度就遭到周圍懷疑。
當他們對祖國拔劍時,怨恨的油脂會讓他們砍得更順手。
不過,奉信仰揮劍才讓他們是聖庫爾澤騎士團,為仇恨揮劍就連騎士也稱不上了。
繆里提到獵月熊時她眼中的晦暗火焰,就說明了一切。
那已經是另一個人,我不能眼睜睜讓我所珍愛的人眼睛染上那種顏色。
若只是要黎明樞機出面,還能是鬧劇一場。
「其他人覺得理所當然的棲身之所,他們得不到。好不容易得到了,卻轉眼就要消失。」
為無家可歸的孩子提供避風港的夏瓏抱胸
長歎。
「老實說,我很希望跑來勞茲本的聖庫爾澤騎士團趕快消失。要是他們在國內無端作亂,我們的修道院說不定會變成一場空;如果開戰了,又會有更多不幸的小孩。但是──」
看似無情獵人的鷲之化身,將那簡陋的娃娃放回架上。
「我也知道,那只是驅逐弱者用的藉口。我也是出于無奈,請你體諒之類的話,在我耳內深處響起。」
這個世界並不平等,並不是每個人都天生善良。能為我們提供公正天平的神從不見蹤影,非得自己多擔待點不可。但盡管如此,強者總會塑造出有利環境。
和無容身之處的貴族子弟一起戲弄教會,做出面包船跑進救濟院的第二王子,以及無法繼承家業也不倦不怠,為信仰與鍛煉而活的騎士們。
他們雖正好相反,卻同樣因為出生順序而跌出天平,擁有了共通點。
能連接他們的,肯定是個黑暗的理由。
「大哥哥。」
繆里拉拉我袖子,使我吐出哽住的氣。
孤兒院深處的房間傳來嬰孩哭聲。
夏瓏往那看一眼,再看看我們。
「我很想看你們跟那些騎士辯論喔。」
溫特夏說,希望我稱贊他們是可敬的對手。
這種已經安排好結果的公開辯論,想到就覺得滑稽。或許大多數騎士不會聽我說那些話,但整體過程仍無疑會很順利。畢竟即使他們的眼中湧起忸怩的不甘,也不會燃起仇恨的火焰。若能讓騎士仍是騎士,就會比第二王子的路線好上太多。
「不好意思,小孩子醒了。」
「……好的。請替我向克拉克先生問候。」
夏瓏聳聳肩,快步離去。
充滿打翻牛奶般孩童獨特氣味的私立孤兒院。
羅茲被趕出家門後,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呢?
我忽然想起這種事。
回程,繆里沒說多少話。
她所憧憬的騎士,目前只剩兩條路可走。
一條窩囊,一條灰暗。尤其是第二王子的路線,除了它以戰爭為前提之外,還有個更重大的理由使我不希望騎士往這里走。
雖然兩條路都不是完全正確,但這條顯然代表失敗。
「繆里。」
平時她都是走在我身旁,現在卻前行了幾步。我一喊,她就停在石階上轉身看我。
「我大概會接受溫特夏閣下的請求。」
我追上繆里,手輕扶她的背一起走。
「那對溫特夏閣下是個困難的抉擇,但部隊一定能存續下去。」
既然那會是在國王同意的狀況下贊賞這群騎士,國王便能將此視為策略的一部分,錢就容易給了。即使是敵人身分,只要夠高尚也值得獎賞。這樣騎士們有面子,也獲得足以度過難關的兵糧,也不用歸于王國軍門之下。
只要他們能與可惡的黎明樞機相抗衡,還受到溫菲爾王國民眾熱烈歡迎的消息傳出去,就可能提升他們在教宗心目中的地位,將他們視為挖倒王國牆腳的根基。
整件事順利成這樣,不難想像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場騙局,真相以流言方式慢慢擴散。然而老騎士會將指責一肩扛下,有錯的只剩下做出如此輕率決定的我。
而部隊因此得以存續。
很現實的結局。
「對你來說,可能也是個難受的抉擇。」
「不會啦。大哥哥,我啊──」
繆里抬起頭,不想讓我擔心而露出堅強的笑容,我也直視著這樣的她。
「我會盡全力扮演聖庫爾澤騎士團的敵人。」
我繼續對訝異的繆里說:
「就像你經常誇獎我那樣,我也要讓人們知道那些騎士並沒有比我遜色。」
既然繆里那麼看得起我,只要彰顯繆里最愛的騎士也有同樣水准,應該能減輕她心中的痛。
知道騎士跟那樣的哥哥一樣厲害,就沒那麼難過了。
所以我按住繆里的肩,請她別傷心,結果她稍一聳肩弄開我的手。
「拜托喔,大哥哥。」
「怎、怎樣?」
「我是很喜歡你啦,可是我哪有經常誇獎你?」
「咦!」
「會誇獎你的,就只有金毛跟城里的路人而已吧。」
「……」
我閉上嘴摸索記憶,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不禁為如此自信過剩感到羞愧。
還以為自己難得踏了一大步卻摔得鼻青臉腫,好想找個洞鑽進去時,有人挽起了我的手。當然不是別人,正是繆里。
「可是,我知道大哥哥下了很大的決定。」
那是顯然與覺得好笑不同的溫柔笑容。
繆里拉得我彎下腰,自己踮起腳在我臉上親一下。
「我就喜歡大哥哥這樣。」
連續兩次意外讓我羞得不得了,但突然想到第一次是我自作自受。
且既然繆里已經了解我的用心,那也無所謂了。
我將各種情緒的殘渣歎出口,吸飽全新的春季空氣。
「既然決定了,我們就快點行動吧。第二王子應該也收到了騎士團來到這里的消息,有必要在對方搞鬼之前結束這件事。不可以糟蹋溫特夏閣下的決心。」
繆里睜大紅眼睛,露出牙齒。
「嗯!」
她以血都要流不動的力道緊抓我的手向前走,說道:
「呵呵,大哥哥要演戲啊。好怕我會笑出來喔。」
「……」
我不滿地看過去,她回我一個賊笑。
真是只壞心的狼。不過看她又打起精神,我也就放心了。
看來伊弗是真的沒派人跟蹤我們。
回宅邸後,繆里將事情一五一十全說出來,弄得她一副很受不了的臉。
「你以為我一年到頭都在想怎麼搞鬼啊?」
「不是嗎?」
伊弗一聽她這樣回答就立刻把葡萄籃拉到身邊。這點倒是挺孩子氣的。
「就算騎士團投靠第二王子,情勢也不會有決定性的改變。所以我只是選一個比較穩的生意而已。」
「生意?」
繆里趴到桌上,往伊弗手邊的葡萄籃伸手,伊弗又把她推回去。在如此短劇中,舉傘少女微笑著又拿一籃葡萄來。
「你們告訴我那些事以後,我馬上就跟大教堂的亞基涅談過了。我們約好在你跟騎士演完戲以後,讓我負責調度騎士所需物資和處理捐款跟兌幣的業務。那之後國王會用某種方式給騎士送錢吧?依靠這筆錢才安穩。」
伊弗總是先一步走在前頭,動作快得嚇人。
我感歎一聲,得到一籃葡萄的繆里拔一顆扔進嘴里。
「剩下的份,我下次再拿喔。」
「沒有下次,全部就這樣。」
「小氣!」
對她們姊妹般的對話苦笑時,伊弗忽然說:
「啊,對了。我就雞婆一下,告訴你們一件事好了。」
「什麼?」
伊弗眼露詭色,回答:
「你們是要認同騎士是可敬的對手,讓民眾也一起支持他們吧。」
「是、是的。」
「不要以為這樣就結束嘍?」
短瞬的空白侵占了我的腦袋。
「……咦?」
「就是說他們最後說不定會拿兩籃、葡萄、走!」
繆里又往桌上伸手,想搶伊弗的葡萄籃。
伊弗當然是輕輕一轉就閃過。
「兩籃葡萄……什麼意思?」
「就是被你認同為可敬對手的騎士,會利用這個聲勢跟壞王子聯手啦,笨耶!」
「到時他們鍍了一層金,正劃算呢。」
被輕易閃過的繆里耳朵尾巴都冒了出來,很不甘心地趴在桌上。舉傘少女看得咯咯笑,摸摸她的頭。
「不過,只要你准備得夠周全,應該就沒問題了。」
伊弗含入一口勝利的葡萄。
「騎士很單純,這有好有壞。只要你讓他們看見勝利之路,他們就會只看著那個方向直線前進吧。」
說得像牛馬一樣,但我能夠理解。
騎士們的英勇,有不少是建立在他們的愚直上。
「這樣的人,死了太可惜。」
伊弗靠著椅背說:
「我並不討厭戰爭史詩。」
兩把劍交錯在教會徽記前的騎士團旗徽。
即使說了那麼多,伊弗的心還是在溫菲爾王國吧。
「我會努力的,可是……」
「嗯?」
我對看過來的伊弗說:
「請你不要賺得太貪心。」
伊弗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笑得肩膀上下抖動。
寫信談要事讓人不太放心,我便透過宅邸里的衛兵聯絡海蘭,很快就接到回覆。
騎士們不在大教堂,都到刀劍商和鐵鋪集中的區域參加他們公會舉辦的守護聖人祭典了,現在方便與她見面。
「咦~我想去那里!」
繆里聽傭人說那里還有武術表演什麼的,馬上就吵著要我帶她去,我當然是裝作沒聽見。牽著不情不願的她上街後
,發現路人似乎都往同一方向前進。或許是因為繆里一直往工匠街望過去的緣故。
「每~個人都要去湊熱鬧耶。」
她甚至酸溜溜地這麼說。
即使不是午間禮拜的時候,大教堂一帶人一樣是多得驚人。等等下工的人也會來參加傍晚的禮拜,只會更可怕。
見到海蘭而問起這件事時,她聳聳肩說:
「在騎士團過來之前,往來大教堂的人數本來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好像還有附近城鎮的人特地過來呢。應該不是因為騎士,而是王國大部分教堂都還緊閉大門吧。」
自日前勞茲本那件騷動算起,消息從勞茲本傳到附近城鎮,渴于信仰的人們做好准備啟程,的確是差不多這幾天會到。
「其他城鎮的教會組織會因此開門就好了。」
「教宗那邊似乎怕的就是這個,實際上是怎麼樣呢?」
國王那邊是認為時間對他們有利。
「雖然按理來說,這可能會像潰堤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但目前都沒有後續消息。願意開門的,就只有你們經過的城鎮而已。」
這樣你知道為什麼特別受矚目了嗎?海蘭俏皮地補上一句。
「而且如果進展得太快,教會的態度也會轉為強硬。能找出不太刺激對方,同時能使王國的教會組織重啟聖務的方法就好了。」
三年的時間實在太長。
新生嬰孩的洗禮由民眾自己施行,結婚誓言請口齒不清的當地長老讀頌,下葬時的禱文讓淚流滿面的人們憑藉模糊的記憶有一句沒一句地念。
這當中,聖職人員也因為關門而沒有收入,只能靠過去囤積的財富度日,或是渡海到有聖祿可領的大陸去。
這場誰也不會幸福的耐力賽,就像圍城一樣。
「而且事實上,有很多教會組織還是怕門開了會讓人聞到里面的腐臭吧。太可悲了。」
就連日前造訪的布琅德大修道院,恐怕也與所謂健全的信仰生活相去甚遠。修士們對我來意的疑問,說不定比哈斯金斯還要強烈。
大概是因為關門是教宗命令,又有不可告人的痛處所致。聽說有些壞商行還會趁這個機會,肆意變賣他們的資產大賺一筆。
然而國王若直接對關門的教會組織出手,顯然會激怒教宗,且反應多半會比第二王子發行徵稅權時更激烈。
如果教會的自清運動能做得更好就好了。突然間,我忽然覺得腦袋里有根筋被勾住的感覺。
思索那究竟是什麼時,海蘭說:
「在這樣的狀況下磨亮教宗的刀,說不定是一步險棋。」
海蘭歎口氣,接著輕笑。
「算了,講點正面的吧。謝謝你下了這個決定。」
「啊,哪里。」
我簡短回答,側眼看著就要浮上腦海的某個想法,補充道:
「我是認為這個計畫的被害者會遠比起騎士團和第二王子聯手少,所以才答應的。」
「那時有溫特夏在,不方便說……你看到伊弗在家的時候,有沒有嚇一跳?」
海蘭抱歉地笑,我也對她微笑。
「伊弗小姐對您懷疑她會搞鬼頗有微詞,但我覺得那是正確的判斷。」
「話說,伊弗是真的不打算和第二王子跟騎士團勾結嗎?」
「她說她已經跟亞基涅談過,靠這個計畫賺安心錢。騎士需要的物資,以及往後應該會大量湧入的捐款兌幣業務,她都要一手包辦。」
海蘭露出有些訝異又放心的複雜表情。
「她真的是只要能賺錢,怎樣都好嗎?」
「就這部分來說,是可以相信。」
海蘭難以理解似的搖搖頭。
「但是我們也想不到她什麼時候會半路殺出,要盡快行事才行。」
這計畫關系到名與實中的名。想誇大事實,就得趁人民的注意力還投注在騎士身上,且騎士還沒被其他事物奪去視線之前完成。
「問題是大多時候溫特夏身邊都有人跟著,明天他們也是一大早就有事,很難安排密談。」
「晚上呢?」
繆里的問題使海蘭疲累地回答:
「不要小看那些千錘百煉的騎士。他們晚上一定會派人守夜。我是很想誇他們聖庫爾澤騎士團名不虛傳,可是這次卻妨礙了我們。」
繆里倒是很純真地為此贊歎。
「白天也有貼身護衛呢。」
「這麼小心……是因為教宗派了刺客嗎?」
近似冒險故事的對話,讓繆里聽得雀躍起來,海蘭臉上卻泛起近似苦笑的表情。
「他們或許是這麼想,可是既然教宗派了刺客到王國來,當初就不會准他們離開庫爾澤島坐船來了。而且在航道上也有可能被抓。」
「那搞不好是國王派出了刺客。」
海蘭聽了繆里的話又尷尬地微笑。
假設有刺客,是因為騎士自己希望有刺客存在。
沒有人在發現自己其實不被人放在眼里時會感到高興的。
「總之騎士今天都到刀劍商人和工匠的祭典去了,晚上才會回來,明天也沒機會。請你們一定要在後天空出時間來。」
「……等這一天半真讓人難受。」
今天中午能與溫特夏面談算是運氣好吧。
「真是的,說不定第二王子都已經派使者到這里來了呢。可是騎士比商人更重承諾,只要你們發過誓,就不用怕對方反悔。」
既然騎士特別守信,就算第二王子勸誘他們,也難以改變溫特夏的抉擇。
「總之只能等溫特夏有空的時間,在那之前要避免輕舉妄動,以免計畫被其他騎士發現。至于父王那邊我會立刻派出快馬。他應該正在為這個亦敵亦友的騎士團頭痛,聽到這個好消息會很高興吧。」
即使三十人左右的戰力算不上武力,也有象徵性的意義在。繆里也說了,想像中的騎士可是一騎當千。
倘若只要給點面子,他們就不會造成大混亂,規規矩矩離開王國,對國王而言是再好不過。
且長期來看,那也關系到海蘭之前說的王國與教會未來的相處方式。
「再說,這段時間你也不會閑著,還有新修道院的手續等很多事要做,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喔。」
她給我一個貼心的笑,然後轉向繆里。
「需要用的東西都買完了嗎?」
「嗯。都訂好了,就等伊弗姊姊結算。」
「不愧是為人稱頌的高明旅行商人的女兒。」
「是吧?我都考慮當商人了呢。」
羅倫斯聽到一定很會很開心。
「可是我聽說,修道院預定地上的樓房荒廢得比想像中還要嚴重……」
聽我轉述夏瓏的說法,海蘭表情像是吃了酸溜溜的東西一樣。
「人家跟我說的是一間空了很多年的房子,有在整理……等夏瓏或克拉克跟我報告以後,我再找人去整修吧。」
「有勞您了。」我先一步鞠躬道謝。
「對了。」
海蘭突然有點刻意,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圖徽的事怎麼樣了,有問到有趣的故事嗎?」
她對圖徽的關心似乎還不亞于我們,甚至更高。
為海蘭雀躍的樣子高興之余,我發現繆里也目光斑斕地看著我。
「可以講嗎?」
是指對獵月熊那些荒誕無稽的猜測吧。繆里一直很想找個人分享她的發現吧,希望她不會忘我到暴露自己的身分。
「不要纏著人家太久喔。」
繆里把這個回答當成同意,從狼圖徽不多講到熊圖徽,中間還夾雜國徽里的羊毛是不是太短之類的。
海蘭不知是覺得有趣,還是為跟她說話而高興,始終很開心的樣子。
我看著這和平的畫面,向牆上的教會徽記禱告贊頌騎士的計畫能夠順利完成。
到頭來,繆里還是跑去看刀劍公會主辦的守護聖人祭典了。
萬一我的長相被騎士記住,有破壞計畫的危險,但繆里就不同了。她拿這點辯得我無法反駁,讓我萬分無奈地目送她揚長而去。天黑以後,看她春風得意地回來,腰間還插了把木劍,我除了歎息還是歎息。
隔天,城里有個大商行的大船重新裝修完工,宴請騎士一起慶祝。繆里當然也想看大船,也不可能不去共襄盛舉。
最後我輸給無言的壓力,放繆里出去以後,房間清靜下來,剛好適合翻譯聖經。這算利害關系一致嗎……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在房間里繼續翻譯作業。
到了傍晚,海蘭送信過來告訴我溫特夏明天的行程。
明天要為來自鄰近主教區的聖職人員進行特殊禮拜,溫特夏需要代表騎士參加。一般騎士只需參加普通禮拜,和上次一樣會出現溫特夏周圍沒有其他騎士的時段。
我要趁這段時間和溫特夏結下秘誓,並討論計畫的概略。大致看來,這概略就是在大教堂前舉行辯論會,讓民眾對這場競賽留下印象,正巧和夏瓏說的一樣。聖人傳記里常有這種場面,想到自己也要參加,難免有點害羞。
「大哥哥,你在看什麼?」
「哇!」
海蘭的信讀到一半,繆里的頭冷不防從我手臂底下鑽出來。還來不及想她何時回來的,我的臉已經被臭歪了。
「唔!繆里,怎麼魚腥味這麼重……」
「咦?真的嗎?」
繆里露出耳朵尾巴,在衣服上到處聞。
「大概是港邊有很多人請我吃烤魚吧,很好吃喔。」
「真是的……」
且也許是因為吹了一整天海風,她全身都濕濕黏黏的。
「去跟人家要點熱水回來洗澡。」
「好~」
「耳朵尾巴!」
開門之際,繆里說「我知道啦」似的很故意地扭腰擺頭收起狼的部分。我不禁對這樣的她歎了口氣,提筆給海蘭回信。
若要舉辦聖庫爾澤騎士團與黎明樞機的辯論會,就必須挑選一般民眾能一聽就懂的題目。需要掂量該引用聖經哪些部分,列出候選清單。為表明立場,溫特夏那邊應該也會想當著人民的面指出一些信仰上的問題,需要讓他容易切入。
我再度翻開因翻譯而幾乎要整本背下的聖經,將其中知識灌注于信中。背後,繆里將熱水倒進大澡盆里,也讓我繃緊了神經。
等蒸氣濃到足以讓我的墨跡暈開,繆里說:
「大哥哥,幫我洗頭!」
在脫光衣服准備就緒,一點也不知羞的繆里面前,我也寫不了神學問答的草稿。只好老實就范,放下筆卷起袖子。
「嘿嘿嘿。」
不愧是貴族家的肥皂,融入了香草的芬芳,非常高級。我搓出泡沫替繆里洗頭,癢得她扭來扭去,狼尾也嘩嘩攪水。
與繆里形影不離的小狗像是會怕水,稍微遠離澡盆趴著等。
「啊,對了對了。我有找臭雞監視大教堂,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出入。」
「咦?」
我詫異反問,肩膀被熱水沖得發紅的她回頭說:
「大哥哥,你以為我真的都只是出去玩啊?」
(插圖018)
我以沉默回答。
繆里用尾巴撥撥洗澡水,弄濕我的腳。
「她也幫忙看過祭典里有沒有怪人,結果也沒有。如果壞王子派人過來,就算在人群里她也看得出來吧。」
繆里實際打起獵來是非常優秀,不能說這是在耍小聰明。
且既然她都說請夏瓏幫忙了,應該是夠可靠才對。
「只要你不忘詞,一定沒問題的啦。」
「就算我記不住戲劇的台詞,神學問題我也一定答得出來。」
我還比較怕自己太投入而忘了目的呢。
「對喔,你在家的時候都在跟那些大胡子爺爺聊天嘛。」
「你以前都說那在浪費時間,現在派上用場了吧?」
一開始沖洗頭發的泡沫,繆里就蓋上狼耳,手指塞進人耳的洞。
大概也有聽不見的意思。
澆了幾次水之後,我往她骨線略浮的背上一拍。
「好,剩下的自己洗。」
「咦~」
「我還要繼續寫信,在水涼掉以前趕快洗好。」
窗戶開著,排出了部分水氣。這樣就能寫信了吧。
我聽著繆里一邊抱怨一邊玩水,繼續寫下半段。
途中繆里忽然說:
「大哥哥,騎士他們──」
我轉過頭,繆里正潑水鬧小狗狗。
「都好像玩得很開心耶,希望那個孩子能早點回來。」
我想起帶著求救信奔向布琅德大修道院的羅茲。
真希望他也能享受城里人的熱烈歡迎。
「每個人都能笑著回去就好了。」
繆里對小狗露露牙齒。
「就是說啊。」聞著擾鼻的肥皂香,我短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