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話 雨天,磨腳,雷鳴聲——秋月孝雄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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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高中之前都不知道這些事情。秋月孝雄心想。

弄濕制服下擺的那陌生人的傘,滲入某人西裝上的樟腦丸味,緊靠在背後的體溫,一股腦兒吹在臉上的惱人空調。

搭乘早晨擁擠的電車才不過兩個月,想到往後三年都得忍受這種痛苦,他頓時打從心底感到絕望。孝雄站穩雙腳,避免將體重壓在別人身上,緊握吊環的手指幾乎麻痹。

我不應該在這里的。他不耐煩地心想。

如果能像之前在哥哥的漫畫上看到的殺人魔一樣,用機關槍掃射旁邊的人,該有多麼痛快。反正只是想想而已,要怎樣想像都可以。但若是真的遇上了,我這個毫不起眼的十五歲小鬼,一定是被干掉的路人。孝雄立刻念頭一轉。

越過好幾顆沉默低著頭的腦袋,被雨水浸濕的城市,正從狹窄的車窗外飛逝。在因厚重積云而模糊的景致里,只有商業大廈及混居大樓的燈光格外清晰。播放生活資訊節目的電視上所倒映的餐桌、在茶水間繁忙的窄裙、牆上褪色的海報,以及奔出機踏車停車場的雨傘,這些陌生人的生活,就像翩然飛舞的碎片,不停地掠過眼前。注意到自己被龐大的未知壓得喘不過氣來,因而更加煩躁了。

我只是個一無所知的十五歲小鬼。

車身終于緩緩往右轉,來到能夠看見林立在混居大樓縫隙間的高樓大廈,孝雄迫不期待地閉上眼睛,一、二、三、四……,在心里慢慢默數到八,車子發出「轟!」的一聲低響,整個車廂因瞬間風壓而晃動。一睜開雙眼,中央線的車窗讓窗外交錯而過的景致,仿佛一連串底片畫格般高速飛逝。

在一如往常的時刻里。

還有兩分鍾,就可以從這個地獄般的箱子里解脫了。他焦慮不安地想著。

「新宿——新宿——。」

廣播聲響起,孝雄被擠出車廂來到月台上,他大口吐納著混著五月雨的冷空氣,不斷地換氣,同時又被,股腦兒湧向樓梯的人潮推擠著。到了,他抬起頭。

被月台屋頂裁切成細長條狀的天空彼端,代代木的DoCoMo電波塔宛如一座人跡未至的主峰,聳立在朦朧的雨中。

孝雄突然放慢步行的速度,但他背後卻不斷有人沖撞上來,上班族不耐煩的嘖嘖聲,他也不以為意。

還有兩秒鍾。孝雄就在那兒凝望著雨景及電波塔。雨水為他帶來那片遙不可及天空的味道。

這種天氣,我怎麼可能再去搭地鐵?打定主意後,方才煩躁的情緒逐漸散去。

孝雄走下總武線的樓梯,往丸之內線轉乘閘門的反方向走去,快步通過JR中央東口的驗票閘門,興沖沖地奔上通往LUMINE EST的樓梯,用力打開透明塑膠傘走入雨中。這把傘立時成了整片天空的揚聲器,開始奏起了雨聲。

他聽著啪嗒啪嗒啪嗒悅耳的聲音,走在東南口擁擠的人群中。早晨的新宿除了通勤的上班族之外,還摻雜各種類型的人們。包括,八成一直喝到剛剛的特種營業男女、排隊等待小鋼珠店開門的十二人隊伍、一群長相相似到令人懷疑也許是一家人的亞洲觀光團,以及穿著角色扮演制服,無從判斷年齡和工作類型的詭異情侶。

真是不可思議!若今天是晴天的話,我肯定會非常不耐煩,忍不住就想唾棄他們或叫他們去死,孝雄心想。

一定是因為每個人都撐著傘,而雨水公平地淋在每個人身上。一旦到了雨天,穿著高中制服獨自漫步在這座城市里的我,也不過是風景的一部分。剛才在電車里怨天尤人的情緒,不知不覺間早已云消霧散。

穿越大塞車的甲州街道,經過絲毫沒有完工跡象的環狀五號線工地現場附近時,濃黑茂密的森林突然映入眼簾。那是橫跨新宿區與澀谷區的大型國定公園。雨天的早晨幾乎不見其他人影,簡直就像是為了自己而存在的場所。

將兩百日圓的入園券投進閘門,自動閘門開啟時的喀鏘聲響,在空曠的公園里聽起來格外大聲。

我改天一定要辦一張全年通行證。孝雄一邊心想,一邊走進公園。

一次兩百日圓也不是可以不在乎的小數目,下次要拍張證件照,再繳個一千日圓來辦通行證。但又擔心在申請時,對方看到穿制服的自己會問東問西,所以才一直拖拖拉拉、猶豫不決。

孝雄一邊思索著這件事,一邊走出喜馬拉雅雪松與黎巴嫩雪松林立的昏暗區域。此時的空氣、氣味與聲音突然都變了。氣溫甚至下降了快一度,四周充滿水氣及新綠的味道。盡管下著雨,各式各樣的野鳥依然愉快地鳴啼。

穿過水杉與麻櫟的雜樹林之後,隨即看到有一大片池塘的日本庭園。數不盡的雨滴和數不清的漣漪所發出的聲音,就像神秘的呢喃自水面湧現。

我真的很想問,到底是為什麼?過去屢屢出現的感慨再度浮現。

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複雜?孝雄既陶醉又吃驚地心想。

數億顆雨滴與數兆條漣漪全部交纏在一起,不論何時何地看起來都無懈可擊。究竟是什麼樣的巧奪天工,才能做到如此完美?

相形之下……

孝雄看著自己正走過池面拱橋時的雙腳,腳上的莫卡辛鞋,從縫線空隙吸收了大量的雨水而變得又濕又重,發出了難聽的噗滋聲。

看樣子,周末得開始動手做新鞋了。孝雄雀躍地打算著。

這雙純手工制造的莫卡辛鞋,雖然經過一定的防水處理,但遇到這種多雨的季節,還是不耐用。他從拱橋拱頂仰望西側下著雨的廣闊天空,暗自決定下一雙新鞋一定要能夠耐用至少兩個月。

孝雄望著位在代代木的電波塔,從這里看過去比剛才更雄偉了。在細雨簾幕的那頭,塔頂逐漸融入積雨云里,仿佛正從高空鋪天蓋地俯瞰著自己。

對了。那個時候,從明治神宮的冰冷草地上,也看到這座塔。

雖然已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但那股瞬間的喜悅與痛苦,還有當時立下的決心,這些情感卻像解凍般地在內心深處一一蘇醒。他也發覺,當時照理說應該已經疼痛到無法忍受的情感,如今已變得微苦帶甜。

我依然還是當時的那個孩子,但至少開始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目標是什麼?

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雷聲仿佛在回應他的心情,于遠處隱約響起。

◇◇◇

秋月孝雄在剛上國中的時候還是藤澤孝雄。

在他上了國一快三個月的夏初夜晚,他和難得早歸的母親兩人吃完晚餐,母親的晚酌正從啤酒換到燒酎時,問道:「孝雄,你有女朋友嗎?」


「什麼?……沒有。」

他一頭霧水地看著母親的臉,卻發現她雙眼充血泛紅。孝雄心想,大概是在發酒瘋吧!同時遞給她一杯冰水。可是母親沒有接下,繼續往大陶杯里猛倒燒酎及熱水,再用攪拌棒混合。

真麻煩,還要繼續喝啊?

「媽,我去把豆腐端出來吧?」

「不用了。吶,孝雄也喝一點吧?」

這位家長也未免太不像話了。孝雄錯愕地說:「不要。」

「你真乖啊!我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喝酒都是在國一。」

還以為她要說什麼呢,結果竟然說起國中時代的戀愛史。母親剛上國中就和坐在隔壁的棒球社員交往,可是,幾個月後有個足球社的學長向她表白,她沒辦法決定要選擇哪一個,于是就干脆都和他們分手。後來又單戀在放學電車上遇見的高中生,甚至還在車站埋伏,出其不意地把情書交給對方,沒想到他真的答應交往。當時對方常常到家里來玩,與他的關系也獲得家長的認同,第一次和他接吻也是在自己的房間,直到現在還忘不了那一瞬間的幸福。不過,後來換成別間學校的男生,在車站給了她情書……。

「等一下!」孝雄忍不住大叫。

「你有意見嗎?」

「我說,一般小孩根本不想聽母親的接吻往事,等爸回來,你再說給他聽啦!先乖乖喝水,不然明天上班會很難受喔。媽,你今天喝得有點多。」

一口氣說完後,孝雄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打算逃回自己的房間。可是,媽媽一直低頭不語,這才發現她眼睛泛紅不是因為喝酒的關系,也聽見她語帶哽咽地說:「對不起」。

「我是想跟你說,國中生就已經是大人了,而大人就會遭遇到很多事。」

孝雄有股不祥的預感,視線再次向下看著母親。四十出頭,微幅的波浪卷發輕垂在臉頰旁,身穿粉紅色無袖襯衫,一雙大眼噙著淚水。這樣的她在兒子看來依舊年輕。

「爸跟媽……離婚了。」

那一晚,孝雄第一次喝了酒。

他三更半夜待在廚房里,只點著昏黃燈泡,一個人喃喃自語:「不會吧」、「別鬧了」,同時打開母親的罐裝啤酒。母親說她一直在等哥哥就業,還有孝雄上國中。因為到那時候,兩人都已經是大人了,所以一定可以理解她的決定。

真的



假的啊!喉嚨發出咕嚕聲,孝雄一口氣灌下啤酒,酒精的強烈臭味讓他差點吐出來,但他還是含淚硬吞進胃里。

這什麼鬼東西?有夠難喝的!盡管如此,他依然繼續喝著。

哥那個樣子才算大人呀!孝雄生氣地想著。因為我們兩個相差十一歲,但我不是……國一才不是大人!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好歹再等我三年吧!」

雖然沒什麼根據,不過,高一應該算大人了吧?所以應該要等到三年後啊!早早因為酒精開始發疼的腦袋如此想著。正常來講,國一還是小孩吧!

盡管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仍然喝光兩罐啤酒,還喝了比啤酒更臭摻了水的燒酎。當晚孝雄還是在酒精的幫助下沉沉睡去,隔天早上免不了嚴重宿醉。那一天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蹺課。

孝雄深深覺得自己不再純真了。

「這麼說來,藤澤同學其實姓秋月,是嗎?」

「好像是,因為監護權應該是歸我母親。」

國中一年級的十二月。走在身旁的春日美帆,比好不容易超過一百六十公分的孝雄還約矮半個頭。就連假日,她也乖乖穿著學校規定的牛角扣外套,再配上兩根馬尾,整個人看起來仍像個小學生。孝雄穿著哥哥的舊海軍藍色羽絨外套,腳上穿的,則是自己精挑細選買的皮革運動鞋。那是一雙深褐色的短筒鞋,雖然是二手的,或許是前主人保養得宜,皮面散發著優雅的光澤。

「不過,在學校還是叫你藤澤,對吧?」

「我母親得意洋洋地說,國一念到一半改名字太可憐了,所以她和學校講好,點名簿上的名字到畢業為止,都繼續用藤澤。」

母親實際替我做的,也只有這樣。他苦澀地心想。

「你哥哥呢?」

「我哥也跟我們在一起,可是自從他開始工作後,我們就很少見面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來。白天我還在睡覺時,他就又去上班了。」

孝雄察覺到美帆一臉悶悶不樂,但他仍然假裝沒看到,故作開朗地高聲說:「你看,那是明治神宮吧!從新宿過去要走很久欸。」

在兩側是成排大樓的四線道馬路前方、首都高速公路笨重高架橋的對面,突然出現一片森林,感覺就像拙劣的合成圖一般。

孝雄和春日美帆的約會,固定是去逛公園。說起來,他們沒有互相表白交往,所以或許稱不上是約會。不過,他們兩人經常在假日一起出游,像是井之頭公園、石神井公園、小金井公園、武藏野公園、昭和紀念公園。也因為住家附近的公園幾乎都去過了,于是美帆提議下次去市中心的公園看看。

孝雄剛開始對公園並沒有多大興趣,只因為不可能每次都去電影院、水族館等要花錢的地方,再說,他也很愛看美帆開心奔往花草樹木的模樣。多虧她,孝雄也記了不少鳥類和植物的名稱。對于在杉並區單調合宜住宅長大的孝雄來說,他至今還是很驚訝,在東京都里竟然有這麼一大片綠意環繞的場所。不是家里、不是學校、也不是圖書館,是一個不屬于任何地方、只有樹木存在的場所。

美帆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說明了自己有多麼喜歡。孝雄雖然沒開口,心里卻覺得美帆比自己更像個大人,因為她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學校里其實很少有這樣的人,而孝雄自己也不是這種人。

「好溫暖喔。」美帆雙手捧著塑膠杯說著。

兩個人在廣闊的明治神宮里四處閑逛,在大鳥居前並肩拍照,邊走邊笑鬧地讀著掛在正殿的繪馬許願內容,甚至去排隊參觀清正井。玩鬧累了也走累了,孝雄喝著水壺里的咖啡牛奶,和美帆一起坐在干枯的草坪上。在冷冽到快要崩裂的清澄空氣中,甜滋滋的熱咖啡歐蕾喝起來特別舒服。

這幾個月以來,孝雄感覺自己像個迷途的孩子,擺脫不了不安和恐懼。唯獨和美帆在一起時,這些壓抑的情緒就會像被施了法術般消失不見。十二月的午後天空萬里無云、蔚藍透亮,在葉子掉光的林木間,代代木那座筆直聳立的白色DoCoMo電波塔劃破天際。從草坪竄至腰部的冷冬土壤寒氣,正好被耀眼的溫暖陽光及美帆輕觸手臂的體溫給抵銷了。

女孩子的身體好柔軟啊!注意到這一點的瞬間,孝雄全身充滿了想要依賴美帆的念頭。

在還沒來得及思考之前,他已經吻上美帆的唇,兩唇互觸應該還不到一秒鍾。他整個人愉快地想,真不敢相信,我覺得好幸福。

但是他旋即想起母親說過的話,身體刹那間變得冰冷——到現在還忘不了國一初吻時的幸福……。

「我們回去吧。」

孝雄突然變得很暴躁,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完後,邁步往前走試圖逃跑。眼角余光瞥見美帆呆坐在地上的錯愕表情,但他仍然視而不見,繼續大步走。


「欸?喂!等一下,藤澤!」

如果現在跟她說對不起,如果現在停下來……,他的腦袋里這麼想,身體卻不聽使喚。

美帆匆忙抓起孝雄遺忘的水壺追上他,小腦袋就在他肩膀的旁邊。

「喂,你怎麼突然反應這麼大?」她一臉擔心仰頭湊近看著,他的表情因此變得更為僵硬。

孝雄快步走出公園,沿著來時路默默往新宿車站走去,個子嬌小的美帆幾乎得用跑的才跟得上。光聽腳步聲就知道、不用回頭也能清楚了解,她現在一定很想哭吧!

輪廓朦朧的行道樹影子頻頻從腳下飛逝而過,黑云不知何時籠罩了天空,太陽已沉沒在大樓後方,路燈亮起,氣溫緩緩下降。

花不到去程一半的時間,兩人便到了新宿車站南口。來到這里,孝雄才終于轉向美帆。

「給你。」美帆把水壺遞給他,他尷尬收下。

「……謝謝。……對不起。」孝雄盯著她腳邊的地板,擠出話來。

「嗯……」美帆松了一口氣地回答。

孝雄這才發現,她穿著有蝴蝶結的低跟鞋,一邊的腳跟不自然地提起。

也許是我害她把腳給磨破了。

額頭滲出一層薄汗的美帆,一面調整自己的呼吸,以略大的音量說:「今天能夠見到你,我很高興。……畢竟我們好一陣子沒見了。」

閘門前,每到了傍晚時分便會變得更加擁擠,兩人身旁圍著數千人的交談聲與腳步聲。

「你明天會來學校嗎?」美帆問話的語氣里,帶著幾分挑爨。

孝雄始終望著地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氣溫又比剛才低了一點,腳尖好冷,美帆的腳尖想必一定更冷吧!

「……像你這種只覺得自己最可憐的人,真的很難看。」

孝雄訝異地不自覺抬起頭來,他一度以為這句話是哪個人路過時說的,卻看到美帆泫然欲泣地瞪著自己。

我必須說點什麼,孝雄暗忖道。有沒有什麼能說的呢?他像考試結束前一分鍾那樣死命地想著。總之,想到什麼就先說吧!

「這跟你無關吧?」孝雄的聲音顫抖著,同時也為自己脫口而出的幼稚話感到驚訝。

美帆毫不退怯地繼續說:「確實和我沒什麼關系。可是,父母離婚的孩子一個年級里肯定有十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像你這樣鬧別扭,實在有夠蠢!」

在他還沒來得及自覺羞愧,一張臉已經脹得通紅,孝雄不敢置信地看著美帆,心里暗忖,眼前這個嬌小的女生到底是誰?

「你不想來學校,就蹺課蹺到高興為止,你又如何自圓其說?我原本還以為你很成熟,結果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你至少要和其他人正常往來啊!」

孝雄愕然地凝視從美帆眼里落下的淚水。我所認識在此之前一起走了幾十公里的美帆,不是會說這種重話的人,她把我的心看得那麼透,而我又看到了她什麼?他心想。

美帆低著頭准備獨自離去,離去之前小聲說道:「枉費你有勇氣吻我。」

穿過閘門後,她嬌小的背影隨即隱沒在人群中。

孝雄花了兩個小時從新宿走回家,他實在沒有心情搭上擁擠的下行電車。剛開始走沒多久就下起了小雨,過了中野後雨勢愈下愈大,孝雄依舊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變成雪之前的雨水不斷地讓身體凍得發疼,還沒穿慣的運動鞋也磨著腳,孝雄不解這份痛楚為何帶著詭異的甜蜜。他心想,沒道理因為走路回家而遭天譴吧?同時也祈求干脆讓他真的迷路算了。然而,當他看到路燈映照下的合宜住宅出現在大雨彼端時,他卻感到安心,甚至差點哭了出來。

盡管是假日,回到家里卻見不到半個人影。

最近老是這樣。哥哥連周末都工作到很晚,媽媽大概又跟哪個我不認識的老頭去約會了。

孝雄用浴巾簡單擦拭濕漉漉的身體,並換過衣服。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他,帶著凍僵的身子,蹲在玄關處打開鞋櫃。

在昏黃燈光下,色彩繽紛的女鞋,就像陳列在博物館里奇形怪狀的貝殼一樣,反射著朦朧的光芒。里頭有樣式傳統的褐色穆勒鞋、時髦的露趾黑色跟鞋、短筒靴和過膝長筒靴、不適合母親年齡的厚底運動鞋、芥末黃的楔型鞋、深紫色的高跟鞋。鞋櫃里放著母親這一季常穿的鞋



款,走廊的收納空間還有成堆的鞋盒,里頭鞋子數量少說是這些的五倍。

孝雄從鞋櫃最旁邊開始拿起,把鞋撐一一放進鞋子里,用冷到發抖的手拿鞋刷撣掉灰塵,在需要上油的鞋子抹上鞋油,並用棉布細細擦拭。他的心情逐漸因為這些做慣的工作而平靜下來,屋里也終于因為暖氣而變得暖和,身體漸漸不再發抖。

幫愛鞋成癡的媽媽整理鞋子,是孝雄從小的工作。就像同年齡的小孩喜歡火車或機器人模型一樣,當孝雄還是小學生時,就對多采多姿的女鞋十分著迷。盡管他對于母親的看法已經和當時截然不同,不過,這根深柢固的習慣卻能夠讓他放松。只要專注在鞋子上,他就能夠心無旁鹜。也因為這樣,直到發出「喀鏘」的沉重金屬開門聲之前,孝雄都沒有留意到哥哥回來的腳步聲。

穿著長風衣的哥哥,驚訝地低頭看著孝雄,僵硬地說了句:「我回來了。」同時收好雨傘,脫掉皮鞋。雨傘上的雪塊零零落落掉在孝雄的眼前。

「喔。」孝雄倚著牆壁,視線看著下方,吞吞吐吐地回應著。完全不像以前那樣能絲毫不費力就說出,「辛苦了,今天回來得真早啊!」。

他擦完鞋子關上鞋櫃,就聽到哥哥語帶輕蔑地說:「你那個習慣還沒改嗎?」已經換下西裝、穿著連帽衫的他,手里拿著罐裝啤酒,冷冷地看著蹲在玄關的孝雄。

孝雄感覺自己像是誤闖進別人家一樣的尷尬。「沒有啊……手就自己動了起來。」

「你真是惡心。」

聽到這句話,一股想要失控怒吼的沖動直沖腦門,可是他不知道該向誰發泄,只能把這股怒氣及話語硬生生地往肚里吞。就跟那次灌啤酒一樣,淚水取代咽下去的東西而流了出來。哥哥返回客廳的背影和美帆消失在閘門口的身影,以及父親走出門外的背影重疊,每個人都與我不再有瓜葛。

那個叫撒嬌……哪有那種事!

頭痛欲裂,不清晰的腦袋角落,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你是在逃避麻煩……他還是小孩……

可是,我這個做媽媽的……


我這個長男也很想哭啊!

接著聽見大步走路的咚咚聲,也聽見「碰!」粗魯關上拉門的聲音。

微微睜開沉重的眼皮,隨著進入眼里的光亮愈來愈多,頭疼也愈來愈強烈。眼前逐漸清晰的是坐在餐桌對面的母親身影,她的手肘拄在桌面上,臉埋進手掌里,雙肩不停地顫抖著。

「……你在哭嗎?」孝雄小聲地問道。

母親抬起頭來,帶著被淚水模糊的眼妝笑著說:「你不也在哭啊!」

聽了這句話,孝雄才發覺自己的臉上濕濕的。

……對喔!他不想回去房間,所以在廚房喝著母親的燒酎直到睡著。

「你也該戒酒了吧。再繼續喝我的酒,就要你付錢喔!」

哈哈一笑,腦袋一陣一陣地抽痛。一開始不是你要我喝的嗎?孝雄茫然地想著。但有些話我還是得告訴她才行。

「媽……」

「嗯?」

「你們提早了三年離婚。我現在還是小孩子。」

聽到這句話,母親雙眼湧起了豆大淚珠,她低頭想要掩飾,于是含著淚水帶著笑意說:「嗯,我知道。孝雄,對不起!」

他覺得自己的臉頰因淚水而發燙,心情感到舒適愉悅,再次帶著醉意睡去。

隔了兩個星期才去學校,卻沒有一個同學用異樣眼光看著孝雄,害他白擔心了一場,頂多有男同學和他打招呼:「哦,你來啦?」以及女生笑著說:「咦?藤澤同學,好久不見了。」就連老師也只在點名的時候說了一句:「明天起別再蹺課了。」對于這些反應,孝雄安心之余還多了幾分難為情。

他趁午休時間前往三年級的教室找春日美帆,卻遍尋不著。放學後又找了一次,依然不見人影。孝雄心想,她該不會是感冒了吧?

他已經想好,見到美帆時要跟她說些什麼。首先,要對公園的事道歉,然後,現在或許沒辦法馬上做到,不過,在藤澤變成秋月之前,也就是在國中畢業之前,他要變成大人。具體來說,他再也不會鬧別扭、喝酒或蹺課以博取他人的關心。他要成為像美帆那樣,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知道想對誰說什麼話的人。他想對她說,如果可以的話,改天再一起去公園走走。

就在他放棄找尋、走向校門口准備明天再繼續的路上,與一位面熟的女生擦肩而過。孝雄想起她是三年級的學姊,曾經好幾次看過她跟美帆在一起。

「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咦?你是藤澤學弟吧?」

「欸,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有時會跟美帆說話啊!我也聽美帆提過你。」

「……這樣啊。那個,請問春日學姊今天有來學校嗎?」

被孝雄這麼一問,她不解地看著他,那副表情也逐漸轉為憐憫。

「美帆……該不會什麼都沒跟你說吧?」

孝雄這時候才知道,美帆因為父母離婚而搬家了。

沒有手機的孝雄根本無法連絡到美帆,事到如今也無從得知,虛長他兩歲的美帆,是否曾經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些什麼?不過,孝雄後來拜托美帆的朋友用電子郵件轉達一句話。

我決定要讓自己變得更成熟。

等他透過該朋友收到回覆,已經是好幾個星期以後的事了。

加油,秋月孝雄。

◇◇◇

過了橋,雨聲又起了些變化。

葉片搖曳的聲響,逐漸比雨滴拍打在水面的聲音還要清晰。莫卡辛鞋緩緩踏在土壤上的聲音,與綠繡眼清脆的鳴囀交織在一起。越過日本黑松看見水面倒映出杜鵑花的粉色、千頭赤松樹皮的紅色、楓葉的燦綠色,遠方的巨嘴鴉發出響亮的鳴叫聲。這些知識大部分都是美帆以前提過的。孝雄仿佛因為遠處的光亮而眯起雙眼,滿懷眷戀地回憶著。

天邊再次響起遙遠的雷鳴。

——隱約雷鳴。

孝雄的腦海突然浮現出這句話,隨即消失。

那是什麼?究竟是在哪里聽過的句子?他甚至想不起剛剛出現在腦海里的那句話,可是渾身上下卻悄然有一股預感。

常去避雨的涼亭,逐漸出現在水氣豐厚的楓葉後頭,但里頭竟然已有人坐著。孝雄的心情仿佛看見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忐忑且緩慢地走近涼亭。穿過層層綠葉後,整座涼亭映入眼簾。

那是一位穿著套裝的女人。

孝雄停下腳步。

蓄著一頭長不及肩柔順短發的女人,正把啤酒舉到嘴邊,輕輕瞥了他一眼。兩人的目光僅是一瞬間的交會。

在那一刻,孝雄沒來由地想,這場雨或許就快要停了吧!

うらさぶる 心さまねし ひさかたの 天の時雨の 流らふ見れば

淒苦寂寥 滿溢心中 無盡天空 眼見時雨紛落

(萬葉集一·八二)

情境:和銅五年(七一二年)四月,長田王被派遣至伊勢齋宮時,在山邊泉水旁做了三首和歌,此為其中一首。齋宮指的是派遣至伊勢神宮工作的未婚內親王(公主)所居住的宮殿。「時雨」原指秋天到冬初之際降下的冷雨,不符合這首和歌吟詠的季節。意思是前往伊勢途中遇到的寒冷「時雨」,正好與心中潸然的感受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