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特、早熟的孩子





這個晚上余下的時間,得汶時睡時醒,早晨早早地就醒了。日光照進他的房間時,晚上發生的古怪的事情像噩夢一樣隨著太陽的出現慢慢地消失了。“不算太壞,”得汶走進他專用的浴室時說,“從根本上說還不算太壞。”里面有一個大個的淋浴器,它後面有一個很合適的浴缸和一個太陽燈,一條厚厚、精美而昂貴的毛巾掛在那里。從前,他和爸爸共用一個狹小的浴室,里面有一個抽水馬桶和一個生了鏽的淋浴器,沒有浴缸。得汶走過黑白相間的、锃亮的瓷磚,擰開淋浴器上控制熱水的黃銅開關。

脫掉T恤衫和拳擊短褲,看著大鏡子中的自己。塞西莉說他光彩照人。由于晚上的意外情況的發生,他還沒來得及想這件事。“她說我光彩照人。”並且從表面上看,塞西莉不像是隨隨便便地說的。

他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黑眼睛,黑頭發,橄欖色的皮膚。爸爸的眼睛是藍色的,並且有點暗淡;得汶經常想像他一點記憶都沒有的媽媽的樣子。得汶想,可能是由于爸爸怕看到她的樣子會再次陷入失去她的劇痛之中,因此家里一張她的像片也沒有。現在他懷疑他真正的父母也許是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或是長著黑眼睛別的國家的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吉普賽人?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又看了看鏡子,他覺得近一周內他又長了一英寸,他已經有五英尺八英寸高了。他想他的真正的父親一定很高。他迅速地彎曲胳膊,看著自己的肱二頭肌,笑了。“塞西莉說我光彩照人。”

他走近淋浴器,想是不是應有所顧慮,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他妹妹,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不是我親妹妹。”他果斷地對自己說,“沒什麼可顧慮的。”

他盡情享受著噴頭里噴出來熱水的溫暖,並且他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有一刻他在想,遠離那個有東西從窗外進來逼近他、有幽靈的哭聲在晚上驚醒他的這個世界,呆在這個除了他自己,沒有古怪的聲響,沒有奇特的聲音的地方。

“這是一個隱藏著秘密的地方,”那聲音告訴他。“在這里你會找到你的秘密。”

他用毛巾擦干身子,打開衣箱,穿上一條新卡其布的褲子和一件法蘭絨襯衫,用梳子梳了梳烏黑的頭發,讓它自然地垂在前額。

他知道最重要的是,比適應學校,甚至適應這個家庭更有意義的是發現他的過去,他的真相。這是爸爸打發他到這里來的原因。這一點很清楚。走到樓下,他沒有看到一個人。日光通過高高的窗戶上的紗簾透過來,此時的烏鴉絕壁看起來沒什麼不好。大理石地板擦得锃亮,水晶飾品閃閃發光。餐廳里,整齊地擺放著水果,加熱器中放著米飯和攪好的雞蛋。濃濃的咖啡的香氣散在房間里。

他看了一眼廚房,一個人也沒有。有點奇怪,好像家里就他一個人。還不到八點半。他想,塞西莉和亞曆山大已經離開這里去學校了———今天是星期五,按計劃他星期一才上學,他可以不去。但格蘭德歐夫人在那里?那個仆人西蒙呢?

得汶聳了聳肩,開始吃早餐。他吃得津津有味,昨天晚上可沒有這麼豐盛,他只在哈特福德等車時吃了一個墨西哥玉米煎餅。格蘭德歐夫人穿著一件有花紋的緞子長袍走進來時,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

“早上好,得汶,”她說。“我相信你睡得很好。”

他看著她。沒有任何聲音提示他,他知道她知道的越少越好。“是的,”他告訴她。“我睡得很好。”

“甚至在暴風雨很猛的時候?”

她在試探我?他笑了。“我太累了。”

“我知道你一定在這里。好了,享受你的早餐吧。吃完後,到樓上的游戲室來。我希望你認識一下亞曆山大。”

他看了一眼自己叉上的雞蛋說:“亞曆山大?他沒去上學嗎?”

她那可愛的臉沉下來。“從他來到烏鴉絕壁還沒上過學,亞曆山大不能到公立學校去上學。

我和他父親還在商量什麼樣的教育對他最合適。”

“我想穆爾先生正在遠方旅游吧?”

格蘭德歐夫人點了點頭。

“他什麼時候回來?”得汶問。

“我不能肯定。”她喝了口咖啡。“我對我哥哥的事從來也沒把握。”

“好吧,我期待著見到亞曆山大。”

格蘭德歐夫人微笑著說:“我希望你們成為好朋友。他的生活需要注入一些堅定男性的情感。昨天晚上我說過,他是一個有問題的孩子,”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並且很任性,昨天晚上我發現他去過東跨院。”

得汶抬頭看著她說:“那時是鎖著的呀。”

“他想去的地方,鎖著的門也擋不住他。”

得汶想起了什麼,“格蘭德歐夫人,也許昨天晚上他到過我的門外?”

“你為什麼這樣問?”

他搖搖頭。“沒什麼理由。我只是想我聽到了什麼。”

“唔,如果他打擾了你,我向你道歉。”她喝了口咖啡。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為什麼不親自問他?我告訴過他,吃完早餐,你要到游戲室去,他正等著你呢。”

得汶把兩塊松餅放在雞蛋和面包上,但不知怎麼處理這些用過的盤子,干脆扔在那兒等那個似乎是無形的仆人來收拾吧。他轉身向樓上走去。

他不太清楚游戲室在哪兒,他沿著經過他的房間走廊向前走,來到一個半開半閉的大門前。他聽到里面有音樂聲,並且看到里面很亮。他來到門邊向里看,到處都是書和玩具,地板上和幾張桌子上放著一個可愛的布娃娃,笑話書,一個卡通偶像,一個拼字板。他把門推開,在房間的另一頭有個舊的木制的玩具馬,還有一個斜靠在牆上的大型的、古老的洋娃娃。

但得汶沒有看到那個孩子。

“亞曆山大?”他叫道。

音樂是一台電視發出的,它對面放著把椅子。這音樂尖聲尖氣的,節奏簡單,聽起來像是兒童節目。

“亞曆山大,”得汶又問,“你在嗎?”

突然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向他沖過來,抓住了他的肩膀。在背後,他迅速作出判斷。“我一點防備都沒有。得小心這種東西。”

他本能地用盡全力,不顧一切地把它橫空摔到遠處的牆上,發出砰的一聲,隨後順著牆滑到地板上。

得汶回頭一看。

是個小男孩。

“亞曆山大!”

這孩子坐靠在牆上好像是昏了過去。得汶想到:“他一定是站在一個桌子上,等著我進來時,想讓我大吃一驚。僅僅是想嚇唬我一下。”

這次真的把得汶嚇壞了。

“亞曆山大!”得汶叫著,急急忙忙地向他跑去,“你還好嗎?”

男孩子面帶恐懼地抬眼看他一下。

“你怎麼會那樣做?”孩子喘著氣問。

“你只是想嚇唬嚇唬我,是不是?”得汶在他跟前停住,“你能肯定你沒受傷嗎?”

亞曆山大迅速地站起來。“你傷害不了我,”他說,他從得汶身邊走過,脫掉褲子。很顯然,即使他受了哪怕是一點兒傷,他也不想承認。

“相信我,亞曆山大,我不是有意傷害你的。”

男孩子轉過身面對著他。他眼中充滿怨恨———一種在一瞬間讓得汶窒息的怨恨。每個人都要他當心這個小怪物,但是他仍然沒想到他竟有如此惡意的眼神。

“你傷害不了我。”這個孩子冷冰冰地強調。

他像挑戰似的站在得汶面前。亞曆山大·穆爾,淡黃色的頭發,紐扣一樣圓的大眼睛,胖胖的身材。如果不看他的眼神,你就會認為他像是一個洋娃娃。得汶希望忘掉那一瞬間看到的邪惡的眼神。

他努力笑著對他說:“我只是想上來認識認識你,和你打聲招呼。”

亞曆山大咧著嘴笑。“我姑姑沒告訴你,希望我們要成為好朋友嗎?”

得汶聳聳肩。“是的,確實說了。”

這孩子笑出了聲。“她是不是還告訴了你,我是怎麼被趕出學校的?”

得汶把雙臂抱在胸前。這小孩似乎想挑起一場戰爭。確實這房間的氣氛有點兒緊張,得汶能夠覺察得到,這種氣氛好像是從牆縫中滲出來的。

“你把餐廳的窗簾點著了,”他告訴亞曆山大,“不是嗎?”

男孩子笑著說:“我希望把那地方燒為平地。我希望所有的老師和流著鼻涕的小孩子都隨著大火消失。”

“唔,孩子。你不想再回到過去,是嗎?”

亞曆山大生氣了。很顯然,他還沒有像得汶希望的那樣從恐懼中擺脫出來。他徑直走到電視前的椅子跟前,坐下來。


得汶走近他,看了看電視屏幕問:“你在看什麼節目?”

“馬哲·繆吉克,”亞曆山大緊盯著電視說,“你看過嗎?”

“沒有,我想我沒看過。”

此時電視屏幕上一個猥褻的小丑的臉的特寫。相當的丑:紅色的圓鼻子頭,大個的充滿血絲的眼睛,厚厚的白色假發。正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在唱歌,這種聲音明顯是用假嗓子唱出來的,聽起來冷酷,險惡。

“是個笑話?”得汶問。“還是真正的電視劇?”

亞曆山大哼了一聲。“看來你不太知道電視劇。這當然是真正的電視劇。我每天早晨都看。馬哲·繆吉克正在這兒。繆吉克(Musick)有一個‘K’,M-U-S-I-C-K。”

這個小丑停止了歌唱。“孩子們,今天的字母,”他露著黃色的、不規整的牙說,“是‘N’,En———。你能說出它嗎?En———。聽起來多像em———。”然後他哈哈大笑。

得汶受不了了。“這對我來說太奇異了,你真的喜歡這些古怪的東西?”

那孩子微笑著看著他。“我想我姑姑一定向你抱怨過,說我花太多的時間在房間里看電視。”

“事實上她沒說過,但我想像你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在戶外玩棒球、捉青蛙或是爬樹。我知道我是這樣的。”

“我討厭棒球,”亞曆山大吼叫著。“青蛙又黏糊糊的有什麼好玩的,並且我太胖也爬不了樹。”

得汶打量著他說:“噢,你不算太胖。我打賭你能跑得很快。”

亞曆山大瞅了他一眼,“我沒你跑得快。”

“是嗎?哪天我們可以比一比。”得汶很小心地微笑著。“當然,你有可能獲勝。昨天晚上你跑得相當快。”

“昨天晚上?”

“是的。在我的門外。”得汶又笑了。這句話把他的注意力從電視上引過來。“你從我的門口跑過大廳進入東跨院,這麼長的路你用那麼短的時間……”

亞曆山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得汶可以肯定一件事:不論這所房子中是不是有真的有魔鬼,昨天晚上的一部分事情卻是事實。那個小聲音讓他離開,他在這兒是不受歡迎的,那聲音是亞曆山大的。只是亞曆山大為什麼不想要他在呆這里還有點費解———也許這就是他所尋找的真相的一部分。

“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到我的門外來過,亞曆山大。我聽到了你的聲音,並且聽到你往大廳里跑的腳步聲。”

聽到這里,這孩子又笑了。“難道你沒聽人說過關于這房子里的幽靈的事?”

“噢,聽過,”得汶承認。“我甚至遇到過幾個。”他走近亞曆山大。“但是昨天晚上我門外的那個不是幽靈。”

“你是不是想把某些事歸罪于我?”這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把雙臂抱在胸前,傲慢的神態中帶著一種早熟的優越感。亞曆山大不可能像得汶以前見過的小孩一樣說話辦事。“如果你想指責我,”這個孩子說,“我想你可以把它告訴我姑姑。她現在是我的監護人,至少在我父親回來幫助我以前是這樣。”

他的話中有些事和得汶有關。亞曆山大出生在一個衣食無憂的世界里,他不依靠別人、像得汶和他父親一樣艱苦奮斗。但有些伴隨著得汶成長的東西亞曆山大卻沒有:友愛、互相支持和理解。亞曆山大的父親經常在旅游,他母親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他的姑姑冷淡孤僻,難道沒有人給這個孩子一些和愛相似的東西?

“我不想把任何事情歸罪于你,亞曆山大。”得汶努力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告訴他,“我只是想說明我不能受別人的欺騙和恐嚇。”

這孩子笑了。“事實上,”得汶彎下腰對他說,“我想我們能成為朋友。”

“朋友?”亞曆山大·穆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冰冷的心在這一瞬間受到了觸動,眼中閃爍著一種光芒,一種軟弱的閃現。

“是的,為什麼不呢?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嗎?”

他的眼睛又一次冷酷起來。“我不需要朋友。”

得汶直起身。“好吧。但是,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隨時來找我。我不會離開烏鴉絕壁的。”他開始向外走,中途又停下來,轉過身。“我是不得已才來這的,我要尋找一些答案。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我能否成為朋友或是成為對手,這取決于你,亞曆山大。”

這孩子抓起遙控器,沒理睬得汶,猛地一按。小丑討厭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和亞曆山大·穆爾見面的情況和得汶預料的相差太遠了。那個聲音明確地告訴他,這個孩子是個關鍵:“他掌握著答案,重要的答案。”得汶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來。它就在那兒,那樣的清晰又那樣的不可捉摸。

他為什麼“從後面猛地跳向我”?是一個孩子氣的玩笑,還是有別的目的?結合昨天晚上亞曆山大在門外的行為,得汶懷疑是後者。亞曆山大知道什麼東西或是認識什麼人。並且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不想讓得汶呆在這房子里。無論真相是什麼,得汶相信,小亞曆山大將在他尋找它的過程中證明它。

在這個早晨其余的時間甚至到了下午,他也沒有看到格蘭德歐夫人或是別的什麼人。得汶在這空房子里一個人走來走去,到處看,四處瞧,並時時戒備著,他不想再次毫無准備。格蘭德歐夫人說過,每一座房子都有屬于它的秘密,不過,他住的這一座掌握他的秘密。他父親是否到過這里?爸爸和這房子和穆爾家族有什麼關聯?

地下室除了空盒子、柳條箱、上了鎖的舊大衣箱和蜘蛛網以外,什麼也沒有。靠牆高高堆著一堆發了黴的舊書,從它們跟前經過時,像被電吸引一樣,得汶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停下來,拿起書堆上最上面的一本。《撒根大師曆險記》。這是一本孩子們的圖畫書。他輕輕地打開第一頁,“從前,”得汶讀道,“很多年以前,在一個不知道紀年的地方,生活著一個叫撒根的巫師。”

從畫中可以看出來,這本書講的是一個希臘神話故事。撒根穿著束腰外衣,長著長長的頭發和胡子。他發現一個水晶球,並且和一個兩頭龍展開搏斗,在第三頁上,畫的是他從龍的肚子中拔出劍,上面滴著血。

“很怪異的書,”得汶喃喃自語,他又快速地看了看別的書的題目,有《黛艾娜的神秘旅途》,《沃提格和英國的金山游俠》,《布魯特斯和海妖》,《威荷姆在古荷蘭的奇特冒險》。

這一系列的小孩子的書能告訴他什麼?為什麼他翻它們的時候很興奮?那個聲音沉默著。這太讓人惱火了。

從黑暗潮濕的地下室出來,得汶發現午餐已經神秘地准備好了,放在餐廳里。早晨放雞蛋的家什里放著通心面和干酪、煮熟的蘋果和豆子。他一個人吃完,又一次把盤子留在桌子上。

他又到樓上去探查,經過游戲室時,那里的電視還在響著。他想亞曆山大還呆在這兒,坐在椅子里,這是唯一的一件他願意干的事情。難道是西蒙把午餐送到這里的?雖然這個一直沒見過的仆人很特別,但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他在走廊中繼續他的旅程,發現在它的盡頭轉向一個新的跨院。如果那個封閉的是東跨院,那麼這個一定是西跨院。這里的窗戶都裝著百葉窗,使得光線有點昏暗,除了最邊上的那個門微開著外,每個門都關著並且上了鎖。

得汶向里面窺視。這是一個起居室,里面擺放著好像是另一個年代的老式的家具:一個十九世紀的沙發,一台褪色的鍍金手搖留聲機。得汶走進去。這房間散發著一股黴味。對面的牆上有一扇開著的門。屋里的塵土刺激得他打了個噴嚏,然後他向那門走去。

“嗯?誰?”

一個刺耳又單調的老人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是你嗎,阿曼達?”

得汶停下腳步。那是一個老年婦女。格蘭德歐夫人的母親———那是他不允許見的人。

“誰在那兒?”老太太尖叫著,“誰在那兒?”

“你是個壞孩子,得汶·馬馳。”另一個輕輕的聲音從他後面傳來。

得汶轉身一看,塞西莉正咧著嘴在那里笑,原來是她放學回到了家。

“媽媽說你還不能見姥姥呢。”她得意地笑,“你是一個壞、壞的孩子。”

“對不起,”他小聲說,“我不知道這是她的房間。”

“誰在那兒?”那聲音又一次問。

“是我,姥姥,塞西莉,”女孩子喊,同時對得汶眨著眼。她大步跑進姥姥的房間。得汶趕緊走回走廊,等她出來。

幾分鍾後,塞西莉從里面出來,“她的脾氣很不好。”他們沿著走廊,一邊走,她一邊告訴得汶。

“我真的很抱歉,”他告訴她,“我不想打攪她,我只是想看看這所房子並且……”

“嘿,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告訴他。

“她還好嗎?我沒惹火她吧?”

“姥姥是我們這里所有人里最古怪的人,玫瑰花瓣從花叢中落下來都會使她不安。”

“唔,這個家和她一樣古怪,她還不知道我來這里吧?”

塞西莉聳聳肩,“誰知道媽媽為什麼這樣做?反正我不知道。但是她很不願意別人打擾姥姥。如果她知道你去過那兒———噢,她一定要給你點顏色看看,就和我昨天晚上和D.J.回來時,她做的那些差不多。”他們來樓梯邊,開始往下走,“他是你的男朋友?”

“D.J.?噢,天哪,不是。他希望是。我們是普通朋友。我們經常一起出去玩,他有輛不錯的小轎車,一輛老卡馬羅,你知道他才十六歲,還是個孩子,我和艾娜常坐他的車。我只是在這墳墓一樣的房子呆得無聊的時候才和他一起出去玩一天。”

“無聊?”得汶重複說。這時他們已經站在了客廳的大理石地板上了。“你們去網球場,游泳池,山下的海灘———沒有提及過這些房間……”

“這里的一切都像死的一樣,”她說,沒有一絲的不認真。“你不久就會發現這一點。噢,當然,村民們對烏鴉絕壁很好奇,但想找個正直的人來這里……人們太不喜歡我們這個家族了。”

“為什麼?”


他跟著塞西莉來到廚房,她打開冰箱拿出一罐酸奶。“噢,我母親和我舅舅以及我們家族的人經營著這個鎮上幾乎所有的生意,從餐館到游船到捕魚船隊。這個鎮上多一半的工作都是我們提供的。但是人們討厭受雇傭他們的人的支配。”她用勺子舀了一些酸奶放在嘴里,“算了,別說這些了,這樣一個好天,你在屋里干什麼?”

“我說過,在探險。”

她露出一個挑逗性的微笑,“想和我一起到外面去探險嗎?”

他感覺臉有點紅,“好吧,當然。”她示意他跟她走。他們徑直走出後門。的確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金黃色的太陽和湛藍色的天空。太溫暖了———印第安的夏天。他們漫步穿過玫瑰花園,在那里,玫瑰散亂地爬滿花架,大多數的花經過長期開放已經褪色枯萎了,但仍有幾朵深紫色的花在枝頭綻放。塞西莉和得汶踩著花瓣形成的棕色地毯向前走,那都是盛夏的遺跡。

“這里的夏天不那麼讓人討厭吧?”得汶猜測。

“你在開玩笑吧?那時候我媽媽讓我整天呆在家里。那些瘋狂的墮落的紐約人和波士頓人……她定下規矩,十點以前必須回家。我和她說,‘媽媽,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她說,‘我知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讓你十點回家的原因。’”

她笑了。“這是去年,我一定設法爭取更多的時間出去。我要開始維護我的權利了,我想,我已經十四歲了。我所有的朋友在這以前已經開始約會了。我媽媽還像鎖住一頭好斗的公牛一樣束縛著我。我幾乎沒到山下的村子里去過,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去年。我被鎖在這個像冰冷的墳墓一樣的牢籠里。”

他們沿著懸崖漫步。海浪還在拍打著下面的岩石,但是昨天晚上表現出來的那種瘋狂已經沒有了。

“你認為亞曆山大怎麼樣?”塞西莉問。“是像我說的那樣嗎?”

“比那更甚。”得汶張開嘴笑了。“但我還是希望和他交個朋友。”

塞西莉沿著懸崖的邊走著,海風吹拂著她的頭發。“交朋友?和那個小怪物?”

“是的,無論如何,我也要試一試。”

塞西莉轉過身面對著他。“來這里是不是很不容易?我想,你父親的去世和隨之而來的一切變化,又不得不搬家,這些一定不容易。”

他們坐在草地上。得汶點點頭。“是的,最糟糕的事是———爸爸死後———我還得離開我的朋友們。”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她。

“你可以告訴她。”那個聲音說。

“事實上,”他說,“有一件事更糟。”

“什麼事?”

“就在我爸爸死前,他告訴我我是他收養的。”

“這是沒辦法的事。”

“不見得。”他歎息道。“唉,不僅他去世了,而且我還知道了他不是我的親爸爸。你想,這也是我為什麼被送到這里的原因。我想在烏鴉角我可以查出我是誰。”

“喔,”很明顯她被感動了。“你告訴我媽媽了嗎?你想她知道些什麼嗎?”

“我問過她,但她說她不知道。”

塞西莉哼了一聲。“我打賭她一定知道。她掌握著許多秘密。”

“我也這樣想。讓我們一起想一想:你的姥姥,東跨院和……哎,你父親在哪里?”

一絲辛酸的光從她眼中閃過。“誰知道?反正,我也不喜歡他。”

得汶同情地對她微笑著說:“我怎麼想那也不可能是真的?”

她把頭發甩過肩頭。“看,他在我兩歲時就離開了我母親。關于他我記不起任何事。他是一個不負責的人。一個完全徹底的不負責的人。”

“對不起,”得汶說。“我不是想使你傷心。”

“那不是你的錯。你提出這樣的問題是情理之中的。”

“好了,我給你講個和這差不多的經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是個嬰兒,我心中沒有一點有關她的記憶。因此,我還不可能像你對你父親那樣對她有什麼看法。”

塞西莉眯起眼睛想了想說:“如果你父親不是你親生父親,她能是你親生母親嗎?”

他聳了聳肩。“這件事我想的不多。我從未見過她任何照片。我甚至不知道她結婚以前的名字。爸爸經常說談她的事對他來說太困難了。他只說她是個好女人。”

“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是我不能忍受的。”“唔,我想要自己搞清楚。”

塞西莉笑了。“太令人佩服了。讓我來幫助你。我們首先要做什麼呢?”

他想了想說:“我想我應該到山下小村里的鎮政廳去,看一看,那里是不是有個十四年前的三月份出生的第一個名字是得汶的小孩的出生證明。”他說的很符合邏輯,“我想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第一件事。”

“今天我們就做這件事,”塞西莉告訴他,她的眼睛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正閑得無聊,無事可做。並且很難找到這麼好的時光,對嗎?”

“是的。”得汶同意她的說法。

“跟我來,我們穿過樹林到小鎮上去。這比走大路快,順便把我們家族的所有幽靈的大概的情況給你說說。如果你在這里生活,就應該對他們有些了解。”

他們沿著一條踩出的小路向下走,腳下不時傳來被踩折的小樹枝和樹葉的聲音,頭上的天空被交叉的樹枝分成一塊塊的。塞西莉熱心地敘述著烏鴉絕壁的幽靈的傳說。

首先,理所當然的是侯雷特,這所房子的建造者,還有他的妻子,克洛伊。侯雷特還在守護著這座房子,塞西莉說,並且,克洛伊還不停地在這里漫步。克洛伊是在生她第三個兒子———蘭德夫———也就是塞西莉的外祖父、格蘭德歐夫人的父親的時候死的。但是制造出最轟動的傳說的是蘭德夫的哥哥,侯雷特和克洛伊的第一個兒子,那個聲名狼藉的杰克森·穆爾。

“那個男巫。”得汶說。

“不要笑。”他們從樹林中鑽出來,走到寬闊的草地上。“媽媽拒絕說他名字。她還是個小女孩子的時候他就死了,但他一定把她嚇壞了。她拒絕在房子中掛任何他的畫像。但是他深愛著他那可憐、不幸的妻子艾米麗,她的婚姻是那樣的不幸以至于她悄悄地從那個地方跳下去死了。”

“是從魔鬼岩。”得汶替她說明白。

她點點頭。“她是因為發現他和別的女人搞得火熱,才這樣做的。最後那個負罪的老人在悲痛中死去了。”

“多麼浪漫的傳說,很有魅力的。”

她微笑著說:“你知道,在一個刮著大風的夜晚,我聽到過她的尖叫聲,就在那邊。”

得汶用探尋的目光看著她,“你相信那是真的?你相信房子里有幽靈?這些事你不能說清楚?”

她考慮如何回答。“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這些事,”她最後很認真地說。“懷疑這些的人在這里呆不長。這是西蒙經常說的話。”

“西蒙?噢,那個仆人。我還沒見過他呢。”

“他幾乎不和別人交往,但相信所有的傳說,並說他見過所有的幽靈。”

“你見過嗎?”

她在回答前又想了想。“有時我快速地打開走廊燈時,曾見過有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在走廊的盡頭在動,並且我聽到過一種聲音———”

“像哭聲?”得汶問。

她毫不驚奇地看著他,“那麼,你也聽到了。”

“是的,”他告訴她。“就在昨天晚上。當時我想那可能是亞曆山大,但現在還不能確定。我能肯定他到過我的門外,想嚇唬我,但這時我聽到了這個聲音,並順著聲音來到了樓下……”

她點點頭。“當我還是小孩時候,媽媽告訴我,不要怕自己在這房子中看到和聽到的任何東西。‘這里的任何東西也不會傷害你,’她向我保證,‘這是我們的房子,我們尊重我們的房子,我們的房子也尊重我們。’”她大笑起來,“對一個當媽媽的人來說和一個小女孩子講這些是不是有些奇怪?啊?”“如果那些幽靈是真的,就不奇怪。”得汶說。

“我相信它們是真的。”她又一次笑了,接著沿懸崖的邊緣向前走,“但是它們不會妨礙你的。你唯一應該小心的幽靈是我那個非常真實的小表弟。”

“我認為我能控制得了他。”得汶說。

塞西莉抬頭看了一眼他說:“我想你能控制———你想控制的任何事。”她忽閃著她長長的睫毛害羞地說。

得汶的臉又紅了。她走到他身邊快速地吻了他嘴唇一下,然後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道你媽媽知道了會不會同意,”得汶的聲音有點發干。

塞西莉哈哈笑著跳開,“噢,媽媽永遠不會同意我干的事。我不想讓她阻止我們。”

她走到他前面,她紅色的頭發披在她的肩上,在透過樹枝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塞西莉。”得汶叫她。


她笑著轉過身閉上了眼睛,似乎希望他回吻她。但是得汶沒那麼做,只是問:“羅夫·曼泰基是怎麼回事?”

她看起來很失望,聳了聳肩。“在這個鎮上羅夫是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唯一的競爭對手,真的。”她告訴他,又接著大步向前走,“自從他回到烏鴉角,就開始有計劃收買不屬于我們的不動產。他最大的收獲是一個叫菲波—麥吉的餐館,它是夏天最受歡迎的地方,並且已經搶了我們餐館的生意。”

她轉過身頑皮地沖著他笑。“不要告訴媽媽,我去那兒玩過。那里非常好,非常有藝術氣氛。到這里休假的名人都到那里去。去年夏天我就在那里見過朱莉婭·羅伯茨!”

再往前走,透過楓樹林,得汶發現一個墓地,褐色的岩石做的墓碑散落地分布在草叢中。突然,陽光下的他打了一個冷顫,同時他感到對面的空氣卻變得熱起來,但這種變熱絕不是因為陽光。“原來這樣,”他說,同時集中注意力,“這也是羅夫和你母親不和的原因吧。”

“唔,那……”塞西莉停下了腳步,等得汶走到她跟前說:“我個人認為他並不能因此受到責備,但有一個事實———”

“是他殺了一個小孩子嗎?”

塞西莉看著他:“你到這兒不到一天,就知道了這麼多事情?”

“是他告訴我的。”得汶吞吞吐吐地說。“我想他只是想嚇唬嚇唬我而已。”

“實事上是兩個小孩兒。一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他為此在監獄里呆了五年。當時他喝醉了,什麼也不記得。但是警官們從海灣里拖出了他的車,車里有一個男孩兒的尸體,女孩兒的卻一直沒找到,一定是被沖到海里去了。”

得汶感到那種燥熱在不斷加強。“他們認為他把兩個小孩兒扔在里面,然後把車開到水里?”

“他們說他這是過失殺人,”塞西莉歎息著說,“沿懸崖的路崎嶇多彎,誰都有可能出意外。但如果羅夫是醉後駕車,我想他應該進監獄。”

“但聽起來,你似乎覺得他有點冤枉?”

“唔,這其中有各種各樣的說法……”

突然他倆都沉默了。這時他們已到了墓地,並且太陽也消失在烏云里。

“有點可怕,是嗎?”塞西莉用顫抖的聲音問。

“是的。”得汶承認。他向四周看了看,墓地不算太大,不過十幾個墓碑。只是因為面向大海,地勢開闊,看起來似乎很大。墓碑已被風雨和海上吹來的鹽分風化了,除了一個是暗藍色的以外,大多數是褐色的。許多已淹沒在高高的荒草中,其中一個大理石天使的翅膀都沒了。在樹林的邊緣有三個用黑紅色的石頭砌成的小墓穴,中間一個上面簡單地刻著:

墓地。1945年

“這是我們家的私家墓地,”塞西莉向他說明,“這些是第一個穆爾家庭,侯雷特和克洛伊和他們的孩子們。你知道,他們不想和村里的可憐的懶漢們葬在一起。”

得汶穿過荒草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靠近那些已字跡模糊的石頭。“杰克森是葬在這里嗎?艾米麗呢?”

“是的,”塞西莉指著那個離懸崖最近的最大的石碑說,“就是頂上放著折斷了翅膀天使的那個。”得汶帶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奇異的急切的心情向它走近,它面對樹林的一面寫著:

杰克森·穆爾。生于1917年,卒于1966年。

烏鴉絕壁的主人

塞西莉說:“媽媽每次看到這些都很氣憤。杰克森從來就不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他的弟弟———我的外祖父———才是。但杰克森總是覺得他才是法定的繼承人。”

得汶走了幾步來到這個大理石建築的另一側,這里已被帶有鹽味的海風塗上了一層鹽堿,不過還能辨認出上面刻著的字:

艾米麗·穆爾。生于1943年,1965年落海而卒。

得汶看著塞西莉說:“就像羅夫車里的那個女孩兒那樣,她遺體沒有找到吧?”

她點點頭,發出一聲長歎。“杰克森只能孤獨地長眠于此了,真是可憐的老人。”

懸崖下面海水撞擊岩石的聲音不斷地傳來。得汶摸了一下這石頭,手馬上就縮了回來。那上面滾燙。他低頭看了下手掌,皮膚通紅。

他看了一下塞西莉,還好,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正穿過荒草向建在崖邊的台階走去。

“快來呀,得汶,”她招呼道,“我們必須在鎮政廳下班前趕到村子里。”

但此時有些東西吸住了他的目光,那是個建在墓地正中央的一個大個的褐色的岩石墓碑,它是建在一個八角形的底座上的方尖石塔,甚至從得汶站的地方都能看清上面刻著的名字。

“塞西莉,”他指它說,“你看。”

那個名字是:

得汶

他不顧一切地走過去一看,除了一個“得汶”上面什麼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也許這是———?”

“一條線索?”塞西莉睜大眼睛接著說。

“什麼線索?”另外一個粗魯沙啞的聲音從他們後面的樹林中傳來。得汶有點緊張,當他轉過身想確定這是怎麼一回事時,他看到一個像是在地下埋了十年的沾滿泥土的僵尸,正舉著瘦骨嶙峋的手指著他,他嚇了一跳。

但塞西莉安慰他說:“那只不過是西蒙。”

那個穆爾家庭的仆人一瘸一拐地穿過荒草走過來。他雖不是僵尸也夠嚇人的:個子很矮,身體還有點彎曲,臉向內凹陷。他的眼睛最引人注目:又深又黑,像從墓地的另一邊就能看透這個男孩兒似的。

“西蒙,”塞西莉叫他,“誰葬在這兒?”

“你怎麼問起這個來了,塞西莉小姐?”他不滿地回答。

“噢!你們還沒見過面,是嗎?”她笑著說。“得汶·馬馳,這是西蒙·古氏,我們的勤務員、園丁、廚師、司機,”她大聲笑著,“所有家庭需要的任何職業!”

這時,西蒙已來到他們跟前,他只有得汶肩膀那麼高,可以肯定這個人不是他在塔樓上看到的那個影子。那個人是高個子,並且肩很寬。西蒙是個小個子,他呼吸有急促,他的手又小又嚇人———手指粗短,其中右手的無名指還沒有了。

“讓我們握握手吧,西蒙。”得汶提議,並伸出了手。西蒙拒絕了。他只是一動不動看著這個男孩子的眼睛。“你要來烏鴉絕壁住,嗯?”

“是的。”

西蒙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得汶判斷不出他是四十歲還是七十歲,他頭發又厚又黑,散亂地長在頭上。

“西蒙,”塞西莉用責備地口氣說,“不要這樣粗魯。”

他對著她咧嘴一笑,露出他完美的牙齒,他的牙這麼好真叫得汶吃驚。“不是因為您,塞西莉小姐,永遠不會因為您。”

“好吧,現在告訴我們誰葬在這里。”她堅持地問。

“不知道。那不是穆爾家的墳。”

“但你看,它上面寫的是得汶。並且得汶認為他就是出生在附近。他不知道誰是他的親生父母。”

西蒙扭頭看了一眼得汶。“葬在這兒的是穆爾家的一個親戚。”

“唔,真是太巧了。”得汶說。

“我們要去鎮政廳,”塞西莉告訴西蒙,“找一個十四年前出生的叫得汶的小孩兒的記錄。現在我們知道要找的是他的最後的一個名字!”

西蒙什麼也沒說。

“走吧,”得汶催塞西莉,“我們該走了,天已不早了。”

“好吧,”她說,“西蒙,告訴媽媽我們會及時回來吃晚飯的。”

他們穿過荒草快速地向崖邊走去。得汶回頭看了一下:西蒙還站在那沒及他腰的荒草中盯著他。雖然已走出幾碼遠了,得汶還能看出在他的眼里有一種東西,是仇恨,還是憤怒?都不是———而是恐懼。但是,為什麼?

這時,塞西莉已踏上了崖邊的台階,“快來呀!”她招呼道。西蒙的敵意和杰克森墳墓周圍的能量使得汶很不安,他再回頭看時,站在草里的已不再是西蒙了,而是一個高個子的人,那幾乎能把那個仆人淹沒的荒草只到那人的膝蓋。

得汶感到燥熱像昨天晚上那個怪物穿窗而入時一樣突然加強了。

光天化日下,他昨天晚上在塔樓上看到的那個人竟然出現在這里,黑眼睛,一身黑衣服,像參加葬禮的一樣。現在有一件事得汶可以確定了:

那個人是杰克森·穆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