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ase-05 姊姊大人一定會來救我們

「啊?」

騎士團總部的聯絡,令三谷原不禁叫了出來。

話雖如此,即便通信器材傳來管制人員混著一些雜音的說話聲,就他的語言能力和理解力來說,不可能不了解話中含意。而是完全明白對講機傳來的話語意思,他才會發出帶著「有沒有搞錯?」如此含意的聲音來。

在騎士團內,三谷原可是以懶惰與怕麻煩出名。只不過,若是聽到方才的聯絡,縱使是別人也會出現如此反應。

因為——明明才剛掃蕩過兩個空獸群,其他地點卻再度出現新空獸群的關系。

他們,也就是隊長不在的鷹崎小隊成員們,目前正在位于萩存平原東方十公里處的小聚落近郊待命中。在岬上尉的命令下,大伙們剛完成掃蕩此處上空的班級規模空獸群任務,正在整修天驅機關。

「……先問一下,有沒有搞錯的可能性?」

『我拿我的頭打賭。』

「哈哈……這下事情大條啰……」

三谷原以小小玩笑的口氣說著,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

聽完空獸群規模、等級構成與正確位置後,三谷原切斷通訊。

想必鷹崎小隊的各位成員,已經從他的表情看出端倪了——平時士氣高出其他部隊的鷹崎驅真之劍們,也開始面露疲憊之色。

「啊……各位。」

三谷原沉浸在如此視線中,尷尬地抓抓頭。

他不擅長做這種發言。心里一面對常做這種事卻毫無怨言的驅真感到佩服,一面感受到自己不適合擔任領導者的自覺。

「很遺憾,似乎不是找我們去喝茶的樣子。」

預感變成確信,可是各位小隊成員仍然有精神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這下麻煩啰。」

「正合我意,上士。」

「沒錯,放馬過來吧。」

「……你們都是好人啊。」

三谷原做出習慣成自然的聳肩動作之後,發動巴傑特天驅機關。



等穿過永恒迷宮的門扉,驅真才感受到地宮院姊妹的一點心意。

眼前出現一個如同在空間中開了四角形的出口。穿過此處,便來到在紗念書的皓成大學附設小學後門前。

「只能說她們不愧是神明了,某處的蠢魔王根本沒得比。」

驅真說完便看了懷表確認時間。時刻為一點四十分。國語課已經開始上課了。

「唔……沒辦法。」

痛苦呻吟的她咬緊牙關。即便行動再怎麼快,當下也沒有讓驅真回家打扮的充裕時間可言。

驅真開始大絞腦汁。現在沒有衣服可換,只能穿著空戰衣出席。但是最起碼得洗個臉,還得將手腳洗乾淨才可以。含淚放棄第五節課,盡可能去除掉身上的髒汙,進而再出席第六節課的觀摩才是上上之策。

——聽不到學生發表作文內容,就如同眼見掉在路上的一億苑飛走般遺憾,驅真卻不能蓬頭垢面地出席課業觀摩。現在只好早點下定決心,專心期待在紗跳舞的模樣了!

既然選好方針,下決定便只需要一瞬的時間。

為了不會被正在校庭上體育課的學童們發現,驅真刻意壓低身體,在矮樹叢的掩護下跑至水龍頭處。就算大肆活躍的場所幾乎是天空,她再怎麼說都是一位騎士並沒有做出被小學生發現的愚蠢舉動。

「…………呼。」

等靈活取下裝在雙手上的天驅機關,放在洗手台旁邊後,驅真從腰包取出手帕弄濕,用力擠干水分。

直到看見擦過臉的手帕,她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髒。此時驅真小口吐出安心的氣息。假如就這麼跑進教室里,到時一定會讓在紗留下丟臉回憶的。

到頭來,雖沒辦法好好洗個臉和洗頭發,但至少先將臉龐和脖子等等露在外面的部分擦拭乾淨了。接著重新洗過手帕,沿著頭頂到發稍的順序擦拭頭發。

驅真照照鏡子,看看還有沒有其他肮髒的部分尚未清理。

此時。

「————!」

不知是否連天氣都想和她作對,四周瞬間暗了下來。剛才明明、還是個大晴天啊。

心里原本出現「這次對天空神惡言相向好了」的想法,但驅真最後依然沒有做出褻瀆神明的舉動來。

下一個瞬間,要民眾警戒空獸的刺耳警報聲響起。

「什麼?」

包含皓成小學在內,幾乎響徹整個城鎮的警笛鮮少使用,而且是狀況最嚴重的警報聲。在驅真記憶中,除了幾年前有個飛龍級構成的師級空獸群出現在都市低空處以外,她不曾聽過這個警報聲。

仿佛受到觸發一般,驅真的通訊器材立刻傳來令她回神,還混著雜音的聲音。

『……崎少尉,鷹崎少……聽到請回答!鷹崎少尉!』

為了不受到警報聲影響,驅真將手心覆蓋在對講機上面,然後將麥克風拉近嘴邊。這樣才能勉強進行對話。

「這警報是怎麼回事?」

『空獸出現了!體型非常巨大!這、這是飛龍……不,比飛龍級更大的空獸!』

「什麼?」

目前受到確認的空獸等級之中,就屬飛龍種的體型最大。紀錄上不存在更大的種類。由于紀錄並非來自受到控管的大型種尸骸,單純只有停留在「目擊」階段的關系,其存在有如雪人等等未確認生物一樣,毫無資料可循。

驅真不禁看了突然暗下來的天空一眼。

「——————————」

天氣沒有任何變化。

上空出現一道形似粗壯大蛇的巨大剪影,它緩緩扭動著,把驅真所在地的陽光給遮住了。

體型超越飛龍種的大型種空獸是——

「帝亞瑪特級(6:巴比倫創世神話中的混沌母神——帝亞瑪特(Tiamat)。)……空獸。」

冠上帝亞瑪特之名的巨大王者。

在詛咒命運之前,驅真早已將天驅機關重新穿戴在手上了。

接著一邊遮住警報聲與學生們的驚呼,一邊將嘴巴湊近通信器材。

「……確認到目標了。空獸碰巧在我正上方。體型的確比飛龍級大上不少。話說,附近的部隊規模有多少人?我希望能得到至少營級規模的部隊支援。」

『那……那個……』

「怎麼了?」

『……幾乎沒有能夠立刻前往現場支援的騎士可以調動……』

「怎麼會沒有?」

驅真蹙眉問道。

『今天蒼穹園各地都有異常數量的空獸群出現……戰斗部隊幾乎全派出去掃蕩空獸了……!假如想集合營級規模的騎士——起碼得花上三十分鍾……』

若是一般騎士,早就嚇到屏息或大吼大叫了吧——不過待在現場的人可是鷹崎驅真。她極盡冷靜地分析狀況後,再度望向天上的巨大影子。

「……了解,盡快調人過來幫忙。」

『好、好的!』

切斷通訊後——驅真眯起鮮紅眼眸。

災難真是多到整人的地步啊。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的驅真浮現如此想法。今天的所有遭遇,甚至異常到讓毫無信仰的她產生「難道真的被偶然女神附身?」這個疑問。

「畢竟連神明都冒出來了,還以為事情就此為止……」

驅真不屑地說道。

「課業觀摩會……取消……吧……」

她很明白也十分清楚。畢竟發布了最嚴重的警報。學生們會迅速發揮出平時避難訓練的成果來吧。既然開始疏散,當下便不是參加課業觀摩的時候。

說完這個事實之後,熱到可怕的憤怒之火在驅真心中瞬時熊熊燃起。她的鮮紅舌頭左右擺動著,宛如這股怒火想把帶有壓抑憤怒使命的理性與冷靜燒成灰燼一樣。

當然,驅真堅如鐵的理性雖沒有被憤怒完全消滅掉,但也許早已被那股壓倒性的熱度燒到融化變形了。在「支援到來之前盡可能別刺激到空獸,原地待命」的意志持續運轉時,思考的一部分則是想著要如何收拾眼前這只龐大異形。

「你這只臭怪物……害我不能享受在紗朗讀作文和舞蹈姿態的代價……可是很高的。」



在紗等人所在的教室響起刺耳警報聲的當下,正值美須須被老師指名上台朗讀作文,聽著母親從背後傳來「呀~~美須須加油~~」這聲甜蜜呼喚,露出有如新兵被命令射殺無罪平民的戰栗表情站起時。

「什、什麼!有警報?」

等美須須說完這句慌亂卻蘊含欣喜之情的發言後,教室變得騷動不堪。

這警報聲是鮮少發布的最嚴重警報。

「冷靜點!請大家冷靜!」

為了安撫吵鬧起來的學生與家長們,安倉善子導師大吼道。

可是,當一位男學生指著云層上的巨大黑影並大喊「那是什麼東西!」之後,老師的聲音就像脆弱的防波堤一樣,瞬間被名為騷動的巨浪吞沒。

「怎麼回事?」「看看那東西,太驚人了!」「唔啊啊啊啊啊!」「媽媽、媽媽!」「空獸……會不會大得太離譜了?」「咦?但是這警報……」「等一下,能不能別推

我?」「騎士團在做什麼?一個人影也沒看到!」「空獸,有空獸啊!」「耶!我們會被吃掉嗎……?」「我、我不想被吃掉!」

此時「咚!」地出現一聲悶響。

讓遭受不安與焦躁侵蝕的教室回歸平靜的人,是站在教室後面且全身豔麗打扮的婦女。只見她一邊輕輕揮動打在牆壁上的手掌,一邊淡定地指向教室出入口。

「來,大家排隊准備疏散了。各位同學,為了面對這種情況,你們也受過緊急避難訓練對吧?大家是最高年級生,不當其他年級的模范可不行唷。」

透過會被誤認為怪鳥的打扮,她的話語與悠然的態度著實帶給人一股奇妙的魄力。與導師互相輕輕點頭示意後,教室內的三十六位學生與二十八位家長開始排隊。

在紗趁機對美須須小聲搭話。

「……你媽媽很帥氣呢。」

「……是啊,假如她的時尚品味沒那麼差就好了。」

即便說出憤憤的發言,她臉頰上微微泛紅以及嘴邊露出笑意的反應,仍逃不過在紗的雙眼。

也許是受到些微的妒意影響吧。她繼續小聲說道。

「不過……」

「嗯?」

「………………我的姊姊大人更帥氣。」輕輕別過頭的在紗吐出這麼一句話。

美須須先是一陣驚訝,但隨即以平時的開朗笑容回應。

「我當然知道啰。」

說完便輕拍在紗的肩膀。

大家已經在她們對話時排好隊,在導師帶領之下,離開教室的六年三班同學們冷靜走向走廊。等通過平時走的樓梯並打開通往外面的門之後,所有人來到塗成綠色的鐵制逃生梯前面。

「唔哇~~話說回來,我好像第一次從這里下樓耶。」

「……對啊,好像是呢。」

「那邊的同學請安靜。」

出聲糾正在紗和美須須竊竊私語舉動的人並非導師,而是豔麗打扮的婦女。受到糾正的美須須聳聳肩頭,用眼神示意在紗「我們下樓」。

總數超過六十人的腳步,踩得金屬樓梯鏗鏘作響。

然而下樓的速度卻慢如牛步。由于老師教導他們絕不能在避難時奔跑,再加上位于校舍三樓的高度影響(7:人體的絕對懼高點為三十二英尺,約莫三層樓高度。),兩腿發軟的同學不在少數。

「………………」

撫過臉頰的風兒令在紗眯起眼睛。不知何故,在紗完全不怕眼前這條開放式階梯。話說回來,其實她從以前就不怕高了。在紗對高處——所謂的高度毫無任何恐懼。

在紗扭扭脖子——她似乎發現自己和身為天空騎士的驅真有個小小共通點,嘴角因而浮上微微笑意。

穿著室內鞋的在紗沿著逃生梯往下走,一腳踏在地面上。

在此瞬間。

——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嗚嗚嗚嗚嗚嗚嗚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空獸發出宛如全力吹奏低音管樂器的咆哮,空氣為之震動。

「————!」

她不經意地屏息仰望。

接著當場愣住,甚至忘了用唾液潤潤因緊張而干渴的喉嚨。

巨大空獸前一刻還待在高空上,現在卻一反不會接近地面的基本習性,開始降低高度。它是空獸中的異類嗎?或者單純是肚子餓?

假如是後者,在紗一行人只有絕望可言。空獸雖無法長時間接觸地面,假如要像人類跳起來短暫停在空中一樣,使勁沖到地面覓食也絕非不可能。

空獸做出想撥開稀疏云朵的動作,望向在紗一行人。

就整體身形來說,這只空獸就像一條粗短的蛇。但長在背上的翅膀,以及粗如神木的前腳讓外貌更顯詭異。它全身被形似外殼的皮膚包覆住,臉部呈現出猶如騎士甲胄的形狀。身長想必超過三百公尺吧。眼前的它完全跳脫現存的空獸規格,乃異形中的異形。

——非逃不可。

這是誰都會有的感受。不停扭動巨大身軀的空獸正在肆意降低高度。若是繼續待在原地,那就等于跟空獸說「請過來吃我」沒兩樣。

不過,即便大腦意識到這一點,當下卻沒有一個人采取行動。大伙的雙腳宛如被空獸那股神威般的壓迫感牢牢釘在地上,動也動不了。

「——啊——」

光是想發出輕聲,就得讓此時的在紗耗盡全力。

「姊……姊大……人……」

要說是呻吟卻毫無意義,想當成求救聲也太微弱了。


可是空獸拉長身軀,往在紗的方位步步進逼,而唯一沒有硬質皮膚包覆的部分——眼球仿佛將空中劃出的一道黑線吸了進去。空獸隨即又響亮地咆哮了一聲,痛苦扭動身軀。

在紗仰望的位置,有一位搖曳漆黑長發的天空騎士悠然飛翔著。

「姊姊大人。」

沒錯,那位騎士正是配戴默克浩茲的蒼穹園天使,或是魔女。

鷹崎驅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在紗陷入危機。

驅真先是輕輕揮手,拋出一句「沒問題」,接著重新望向剛被自己踢了一腳的大蛇。她一次就足以粉粹空獸頭骨的強勁踢擊,似乎對此龐然大物起不了太大作用。她一面毫不大意地重整態勢,一面躲避大蛇的撕咬。

腦干有股電流竄過的感覺。在紗大大吸了一口氣。

「姊姊大人……姊姊大人……姊姊大人啊——!」

頭頂出現一股起雞皮疙瘩般的輕微麻痹感。不知為什麼,鼻內還傳來一丁點痛楚。

現在可沒有裹足不前的閑工夫。接下來輪到在紗要加油了。她拉著依然愣在原地的同學們的手,試圖引導大家遠離現場。

這雖然是在紗很難獨力辦到的事情,但是大家很快就解開束縛,自發性地繼續避難去了。眼前的空獸如此巨大,或許連逃跑都毫無意義可言。然而目前的疏散行動並非保全自身安危。

沒錯——而是整理出一片讓驅真盡情戰斗的空間,這就是在紗能為她做的最大努力。

「加油——姊姊大人。」

加·油·姊·姊·大·人。

縱使聽不到聲音,驅真依然能夠從唇形判斷出說話內容。

加油,姊姊大人。

驅真感覺全身血液正在以超高速澎湃流動著。在她的心里——「加油,姊姊大人!」這句話可是勝過大量興奮劑的魔法咒語。

她的全身發熱,熱到口腔快要隨著呼氣而吐出白煙的程度。啊啊,在紗,你怎麼會如此可愛動人呢。驅真的心髒快速跳動幾乎要蹦出來了。

驅真壓抑住即將因興奮恍惚而扭起身體的沖動,望著前方不停嘶吼的帝亞瑪特級空獸。

空獸的眼睛挨了她一記攻擊,雖然痛苦地扭動長長身軀,甚至在四周掀起狂風,然而那一腳卻沒有造成致命傷。

空獸的危險度會隨著等級上升而飛躍性地拉高。即便是實質上最大的飛龍級,身長也不過五十公尺。可是驅真眼前這一只,光目測就是飛龍級的六倍以上。要說她對上了一只傳說中的怪物也不為過。

發出一聲響亮咆哮之後,帝亞瑪特望向打擊自己一只眼睛的敵人——鷹崎驅真。原來如此,那可是足以貫穿現場的沉重精神壓力啊。

「————哼。」

校舍若是遭到破壞就麻煩了。因此驅真將帝亞瑪特級引誘到寬廣的校庭去。

她瞥了校舍外牆上裝設的時鍾一眼,接著喃喃低語。

「……還需要二十五分鍾。這下只能和它打一場了。——你這家伙准備與神共舞了,要感到榮幸啊。」

說完這句自嘲,也可說是嘲諷的話之後,驅真靠默克浩茲飛上天際。

不過——她並沒有主動靠近帝亞瑪特級,而是在四周如蒼蠅般繞來繞去。

實際上,倘若空獸願意乖乖待在上空,驅真打算待命到支援部隊趕到為止。畢竟在遇上如此龐然大物的情況下,對驅真以肉搏為主的戰法極為不利。

假如要殲滅特定體型以上的空獸,而且附近沒有民宅的話,以防空炮進行攻擊是通常的做法。當然,即便現場無法采取炮擊戰術,到時軍方也會以遠距離攻擊為主軸。

若是有了這只空獸的尸骸,光一只即可打造出戰艦級天驅機關來吧。兩者相較之下,蒼穹園魔女顯得非常渺小。

「唔——!」

這龐然大物,皮膚硬度遠超乎其他等級的空獸之上。當驅真感受到踢擊被帝亞瑪特級的背部彈回來時,趕緊趁受到反擊之前抽身後退。

想當然爾,若是沒有使出更高速的攻擊,就不可能打破那堅硬的皮膚吧。遺憾的是攻擊命中率太低了。縱使帝亞瑪特級身長超過三百公尺,那龐大身軀根本是隨便打隨便中,倘若想打中一擊定勝負的要害部位,難度之高可想而知。

但是也不能如此斷言,針對眼睛那種沒有堅硬皮膚包覆的部位即可。

萬一這只帝亞瑪特級擁有高智慧,肯定會留意重複朝同一個部位發動的攻擊。這雖是一種可能性,但是目前在場的騎士只有驅真一個人。她絕不允許做出冒險的賭博行為來。

換句話說,驅真只能一面躲避帝亞瑪特級的豪邁

攻勢,一面在其四周繞來繞去而已。

「————!」

她稍稍理解到,為了吸人血而徘徊不去的蚊子心情了。原來如此,在蚊子眼中人的手掌絕對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驅真一邊在相差無幾的距離下,躲開空獸伴隨巨響和強風的長長身驅,一邊想著。

此時——扭動身體的帝亞瑪特級在稍稍拉開距離後,停下來和驅真對望。

驅真一面保持警戒,一面啟動默克浩茲保持距離。

緊接著。

——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至今最嘹亮的咆哮將空氣排開。

超音波?高周波?音波攻擊?這些想法被一口氣吹走。校舍窗戶上的玻璃被震得吱嘎作響,牆壁不停掉落細小的建材碎片,連掛在旗杆上的校旗也激烈飄動著。

「————」

由于事出突然,驅真來不及遮住耳朵。如同被大爆炸震波掃過的她暫時失去聽覺,霎時出現一陣暈眩感。

這短短一瞬間即是生死關頭。

帝亞瑪特級長長的身軀以排山倒海之勢進逼而來,驅真卻來不及做出反應。

只見爪子輕輕一彈,她的身體便有如被彈飛的小石子一樣,整個人撞在校舍牆壁上。想必是趁隙將天驅機關切換成「著」的關系,驅真的身體緩緩滑落地面。

「——喀、啊——」

等屁股一接觸到校庭地面,驅真隨即發出痛苦呻吟聲。

撞到牆壁的背部與承受攻擊的右手傳來激烈痛楚。右手天驅機關的零件碎裂殘缺,破損到難以修複的程度,受到保護的手則是因內出血而發紫。

「……可惡。」

她忍下足以讓人嚎啕大哭的痛楚,抬頭瞪視帝亞瑪特級空獸。

不過,瞪視身在空中俯視渺小驅真的怪物毫無意義。宛如想追擊失手沒打死的蟲子一般,帝亞瑪特級再次將龐大身軀往後仰。

「————你這——」

驅真迅速將默克浩茲設定為「翔」。但是來不及了!

「姊姊大人——姊姊大人——!」

「等等……危險啊,在紗!」

「可是……可是……」

體重較輕的在紗不可能撞破美須須搭起的肉牆。但是她依然不肯停止伸手,伸向——落在前方地面的驅真。

可怕的巨大空獸依然想對驅真進行追擊。這舉動令在紗湧上一股身體正在流血失溫的感受。萬一空獸的身體直接命中驅真,她保證會沒命!

「——姊姊大人——!」

當在紗大聲嘶吼的瞬間。

空獸身體被一道光線包覆住。

「——什麼——?」

驅真一面因自己仍保有意識而露出幾分驚訝,一面眺望眼前的帝亞瑪特級。

非常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有一道淺淺光帶纏住空獸身體,將它牢牢固定在空中。

「這到底是……」

「驅~~真~~大~~人啊啊啊啊啊……!」

充滿恨意的聲音朝低語的驅真吼著。

受聲音吸引的驅真往左望去,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對方擁有一頭耀眼金發與藍眼珠。身上穿著完全搞錯時代考究的厚長袍,長相還有點眼熟。不知怎地,她的頭發亂成一團,長袍也破破爛爛的,露在外頭的肌膚甚至帶著些許割傷與擦傷。

「……阿絲堤娜?」

「找、找到您了……!您這次非得幫我打倒魔王不可……!」

臉龐被淚水和鼻水弄髒的阿絲堤娜,以至今最攝人的語調說道。

「……你怎麼滿身是傷。」

「您、您您您還問我咧……當然是我在您消失後,拼命逃出魔王城時受的傷!我真的、真~~的以為會死翹翹啊!現在還活著反倒很不可思議!」

「你怎麼會在這里?難道幻素沒有全數落入魔王手中?」

「幸好被您打傷的魔王釋放了一些幻素。多虧那些幻素幫忙我才能勉強逃出來。」

這一點讓阿絲堤娜對驅真心懷感謝之意,滿腹怒火霎時退去。

「這樣啊。話說回來,真虧你逃得掉。」

「虧虧虧、虧我逃得掉……?居然說得毫無愧疚……那、那麼您為何要在當時背叛我啊!」

阿絲堤娜憤怒地聳肩大吼。痛苦咆哮的帝亞瑪特級也在同時間扭動身體。

「吵、吵死了!」

阿絲堤娜用右手做出複雜動作,指尖劃過的地方出現淡淡的光芒絲線。等複雜光絲交纏在一起,她隨即將手揮向帝亞瑪特級。光之方陣立刻飛了過去,化為耀眼鎖煉牢牢綁住那龐大身軀。

「……這是你做的?」

「……是的。這是我剛剛使用這世界的幻素所發動的盟術,名為封緘。」

「這樣啊。」

驅真忍痛站了起來,用平安無事的左手往阿絲堤娜頭部敲下去。

「啊唔啊!您……您做什麼啦……」

「我很感謝你,所以敲這一下就扯平了。」

「完、完全沒道理……」

雖然阿絲堤娜憤憤說道,但驅真原本打算等再會時要把她打到滿地找牙為止。只敲這麼一下也算是重罪輕判了吧。

帝亞瑪特級再度發出蓋過兩人交談聲的咆哮。它一口氣將阿絲堤娜的封緘之術打得粉碎,發出蘊含受到解放的喜悅,以及對束縛者的恨意,吼聲震攝空氣。

「過來幫我,阿絲堤娜。我要打倒那只怪物。」

「哼!您在說什麼呀……!您、您都不肯幫我打倒魔王,好痛啊!」

沒等阿絲堤娜說完,驅真便用默克浩茲的腳尖踢了她屁股一腳。

「乖乖照做就是了。」

驅真丟下這句話,躍身飛上空中。帝亞瑪特級眼前只剩下阿絲堤娜一人,而這位膽小盟術師正在慌忙發動封緘盟術。

「好——」

咬牙忍痛的驅真朝空獸腹部狠狠踢上一腳。

腹部果然不如背部堅硬,吃了這麼一記的帝亞瑪特級因此發出奇妙的哀號。可是,這一腳的傷害離致命傷還遠得很。一瞬間——纏住其身軀的光帶被彈飛。帝亞瑪特級立刻重整態勢,試圖用利牙撕裂驅真的皮肉。

「——嗚!」

帝亞瑪特級的動作再度被光帶打斷,驅真則趁隙飛到上空躲避攻勢。

「——阿絲堤娜。」

「等、等打倒這家伙之後,您一定要、一定要幫我打倒魔王……!」

阿絲堤娜一邊如此說道,一邊輕飄飄地飛到校舍屋頂上。這多半也是某種盟術吧。

驅真卻只是敷衍地揮揮手,然後對著帝亞瑪特級啟動天驅機關。

發覺不對勁的帝亞瑪特級再度朝驅真咬去,動作卻被阿絲堤娜巧妙地用封緘打斷了。

雖然是臨時的組合,但阿絲堤娜仍有辦法順利判讀驅真的動作與呼吸節奏。

緊接著,兩人見到帝亞瑪特級的頭往旁邊歪了一下。

「…………?」

霎時間還以為是某種盟術——似乎並非如此。

驅真見過身體被如此彈開的模樣。那反應來自超遠距離的空獸彈狙擊。

空獸彈以空獸骨頭制成,是一種擁有空獸特性的特殊子彈。倘若沒將它收進彈帶就會飄浮在空中,一旦射出槍口,彈頭即可發揮出異常高速與超長射程的特性。由于流彈非常危險的關系,即便擁有槍枝證照,沒有取得其他特殊資格便不准使用。

威力遠超乎驅真腳踢的「點」攻擊穿透皮膚令帝亞瑪特級發出痛苦哀號。

「碰、碰」眼前出現以固定節奏貫穿空獸堅硬肌膚的閃光。此時驅真喊了出現在腦海內的某人名字。

「——三谷原。」

發射五發空獸彈之後,等光芒從狙擊鏡內的巨大空獸身軀上消失,接著再度恢複動作。

三谷原目前拿在手上的槍枝並非「久遠之聲」,而是唯有獅鷲級等大型空獸出現時,上級才會允許使用的反物質狙擊槍(8:反物質狙擊槍為一種大口徑狙擊槍,專門用來對付裝甲車輛與掩體等等非人類目標。比較知名的反物質狙擊槍為使用五零口徑子彈的巴雷特(Barrett)系列。)「叫喚之調」。

由于槍身很重,射手通常會進行臥射,但是在天驅機關上頭卻不能這麼做。射手必須為了不被後座力彈走而啟動「停」,把槍身架在天驅機關前半部,然後待在遠距離進行狙擊。三谷原吐出細長的氣息,將手上的空獸彈裝填到「叫喚之調」里。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用古怪鼻音哼歌是三谷原進行連續狙擊時的習慣。他平常不會注意這一點,也不堅持哼某些歌曲,但不知為何,他總是用鼻音哼著某些奇怪的曲調。

或許是三谷原的深層意識正在享受戰斗。或者完全相反——忍受不了煩人作業的身體,正無意識地透過哼歌發泄不滿。

『真虧您有辦法打中那麼遠的目標……』

美榮的聲音傳入耳朵,讓三谷原用鼻音哼了一聲。

「……你知道我的命中率為何這麼高嗎?」

「不……我不知道……



也許美榮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回問吧,三谷原對著語塞的她淺淺一笑,再度架好「叫喚之調」。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只在保證命中的情況下扣扳機。秘訣就是這麼單純。」


語畢,三谷原繼續用鼻子哼起笨拙的曲調。

目前戰況還稱不上有利。

即便被困住好幾次、被踢上好幾腳、被數發空獸彈貫穿,眼前這只超乎常軌的怪物仍未出現快被打倒的跡象。

然而有利的情勢逐漸轉向驅真這邊。

她曾陷入絕望般窘境,目前則意外得到來自雷賓休艾茲的支援,連三谷原也率領鷹崎小隊加入戰斗。甚至——

「你這只臭大蛇!想對人家的主人做什麼啦啦啦啦啦!」

就算不能打倒帝亞瑪特級,若想爭取時間以便讓騎士們攜帶足以進行掃蕩的充足裝備,眼前的戰力應該也夠了。就在驅真如此思考時,如同怒吼的聲音傳進耳朵里。

在驅真記憶中,發音如此獨特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古代皇華榮禪的魔人烏塔。

她使出連驅真也為之驚訝的超快加速沖進皓成小學校庭里,接著彎腿躍起飛身跳到帝亞瑪特級背上。

「什麼!」

「哦啊啊啊啊!」

她的背上長出將近十條電線,前端還長出大大的「手」。

烏塔用力屈身前彎,同時將無數的「手」甩了出去。

這些「手」在帝亞瑪特級的背上展開。

「嘿呀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啪嘰啪嘰啪嘰」聲音響起,帝亞瑪特級背部頓時被開了好幾個洞。

「………………」

紅色液體飛散在空中,變成一顆顆飄浮的水滴。光靠視覺即可推測空獸身上的痛楚有多強烈。

就算想好好抓住掙紮的帝亞瑪特級背部也不容易吧,只見烏塔漂亮地翻身著陸,等拉開一定距離後笑著對空中的驅真伸出大拇指。

「你……」

「您也真是的主人,居然把人家丟在迷宮里未免太過分了。」

看來在驅真離開後,烏塔也靠一己之力征服了迷宮。和阿絲堤娜不同,她對驅真並沒有抱持任何恨意只是喀喀傻笑。

「………………」

驅真無言地交互看向烏塔和空獸。在心中嘟噥「真有一套」之後,再度環視四周的可靠伙伴們一次。

——說不定有辦法——

驅真望著上空——蒼穹園國名由來的清澈藍天。

「大家盡可能拖住帝亞瑪特級的行動!有辦法嗎?」

大聲吼完之後,校舍屋頂、腳下、對講機皆傳來了解她話中含意的聲音。

「收到!」

驅真接著一直線飛向空中。

設定為「翔」的默克浩茲不停向上加速。往上、往上、再往上。即使突破云層也繼續往上沖。

等來到長時間飛行會導致全身凍傷的高度之後,驅真才停止上升。

背對強烈陽光的驅真高高舉起右腳。

接著——

「要開始啰,屋頂的金發小姐!」

阿絲堤娜一邊對這位語調與面貌皆古怪的少女露出困惑,一邊收集世界上的幻素開始建構「手心上的奇跡」。

其形態為「封緘」。這是以光帶纏住目標並封鎖行動的拘束盟術。

「停、停止吧!」

阿絲堤娜將兩手手心對著怪物,左右手各伸出兩根手指,打出如時針指著九點的手印。

淡淡光芒隨即出現在怪物四周,將它的身體牢牢綁住。

宛如配合此攻擊一樣,某個異常快速的微小物體再度從遠處飛來,攻擊怪物側面。

「嚕哦哦哦哦哦哦哦!」「嚕哦哦哦哦哦哦哦!」發出慘叫的怪物試圖掙脫束縛,阿絲堤娜卻不讓它得逞。她繼續呼喚精靈,讓光帶變得更加粗大。

此時又出現另一個攻擊怪物的身影。

身上滿是縫合痕跡……不,擁有一頭誇張秀發的少女再度縱身一躍,出手打穿怪物的背部。每一次攻擊都會對阿絲堤娜的雙手造成負擔,不過再怎麼說,她依然是先進魔導國家雷賓休艾茲的宮廷盟術師。只見她拼命維持著封緘,毫無一絲松懈。

此時——怪物的行動起了變化。

它像似深深歎氣地縮了一下脖子。

「怎、怎怎怎怎麼回事……」

察覺氣氛不太對勁的阿絲堤娜牙齒打顫。

眼前的怪物想發動某種攻擊。雖然看不出具體行動,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有這種感覺。

她把一只腳移往後方,做出准備接受沖擊的姿勢。

不過這麼做卻是白費功夫,就結果而言什麼事都沒發生。

——不,正確來說,只是怪物動彈不得而已,並不能說沒有任何現象發生。

在怪物伸出脖子的刹那間,地面隆起形如槍矛的銳利岩石,直接穿透它的脖子。到最後,行動完全遭到封鎖的怪物被牢牢釘住,模樣和釘在板子上的昆蟲標本無異。

當然,這只龐大異形依然想活下去,雖然拼命扭動沒受到封緘影響的身體末端,它幾乎被奪走所有自由的情況卻顯而易見。

「——哦哦哦,你蠻有一套的金發小姐!」

地面傳來縫傷少女的感歎聲,毫無自覺的阿絲堤娜卻不可思議的歪歪頭,表示不解。

「——哎呀,我不介意幫這麼一點小忙呢。剛剛差點又叫出來了。」

「——是啊,我不介意幫這麼一點小忙唷。剛剛差點又叫出來啰。」

虛空之中傳出只有彼此聽得到的清澈聲音。

「竟然想殺了從我們手下迷宮中誕生的神,真是個壞孩子呢。」

「竟然想殺了從我們手下迷宮中誕生的神,真是個壞孩子唷。」

「呵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

兩股聲音對笑之後,消失于虛空之中。

三谷原騎在巴傑特天驅機關上,將視線從尚有空獸彈的「叫喚之調」狙擊鏡中移開。接著單手靈活地從胸前口袋中拿出香煙,點火抽了起來。

『上、上士,現在抽煙也太……任務還沒……』

「……不,已經結束啰。」

透過通訊器材回應美榮之後,三谷原嘴里吐出紫煙。

『……啊?』

「——天錘『空分』。你們運氣真好,居然有幸親眼見識它的威力。」

三谷原悠閑說道,下垂的眼眸則看著飛上高空的驅真。

湛藍蒼穹出現一道往地面超高速沖下的線條。

在即將失去意識的飄浮感中,構成鷹崎驅真的所有要素變得更加細膩、銳利。

這瞬間,驅真的右腳正逐漸化為無以倫比的鐵錘。它在這世上無堅不摧、無物不斷。同時還化身為能夠破壞一切、絕對平等的裁斷者。

「————————————————————————————————————!」

她就這麼突破云層不停往下沖。

掌握被釘在地面上還被光帶困住的可憐異形頭部位置,繼續往下沖。

視覺等等感官幾乎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唯有身體細部變得異常敏感,倚靠肌膚感觸來捕捉怪物位置的奇妙感覺特別鮮明。

腦部開始全速運轉,全身湧上亢奮之情。此身只為粉碎而存在。

眼前是活傳說「帝亞瑪特級空獸」

它的腦門。

「————————————————————給我消失吧!」

被名為驅真的鐵錘猛力敲下。

嚕哦哦哦哦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在一陣長長的慘叫聲中,形如甲胄的頭部從中間裂成兩半。

大量血液與碎裂的頭骨、腦漿、皮膚碎片遮蔽了驅真的混濁視野,帝亞瑪特級的龐大身軀無力倒下。

原本必須回歸塵土、化為大地糧食並孕育生命的尸骸依舊浮在空中。這也是空獸之所以被稱為空獸的由來。就連一滴血、一片碎爪都不可能接觸到大地。此乃任何大型種皆逃不掉的命運。

「…………!」

驅真皺起眉頭。因為右腳上的沉重後座力立刻透過天驅機關的外殼裝甲、內部緩沖物、空戰衣傳了過來。

即使在撞擊之際轉移體重以求減輕反向傷害,踩碎帝亞瑪特級渾厚頭蓋骨的沖擊依然驚人。足以讓指尖和腦門為之麻痹的後座力傳進身體,令驅真的意識陷入朦朧。

可是她絕不能在空中昏倒。驅真一邊注意不聽使喚的身體,一邊緩緩將默克浩茲從「浮」切換成「著」降落在地面上。

雖然用傷勢不重的左腳著地,強如電擊的痛楚仍然竄遍全身。為了不表露出來,她拼命忍住疼痛。強忍疼痛並不是騎士的自尊心作祟。

沒錯,理由非常單純——

「姊姊大人!」

因為有一股可愛聲音傳入耳里的關系。

搖曳著白色秀發的在紗正以小跑步跑向驅真。驅真當然不可能頂著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迎接她。

「你沒事吧……?姊姊大人。」

驅真很想回應滿

臉擔憂還仰望自己的在紗,由于肺部疼痛的緣故,她無法順利發聲。說不定有一部份肋骨傷到肺部了。

可是她不能做出招致在紗擔心的舉止來。驅真緩緩屈膝,等彎到和在紗四目相接的位置,便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接著——

驅真溫柔地笑了。

——親眼見到驅真柔和表情的旁人開始吵鬧起來。

四周有小學的師生與家長、阿絲堤娜、烏塔,甚至還有姍姍來遲的蒼穹園騎士團麾下騎士。大家全都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們兩人。

驅真當然不會在意這些,也沒有體力和眾人應對了。就在意識仿佛被人一把抽走的同時,驅真的上半身倒進在紗懷里。



在紗不經意抬頭一望,看到時鍾的時針恰巧停在五的位置。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了。透過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已經染上夕陽紅,為整片白的病房增添一絲色彩。

在紗從坐著的圓椅上起身,關上百葉窗以隔絕陽光。雖然被夕陽點綴的牆壁很漂亮,刺眼的西日卻會打擾驅真好得來不易的片刻休息。

目前身處在——位于皓成小學附近綜合醫院病房中的人只有在紗,以及躺在病床上睡覺的驅真而已。

不久前,病房內尚有幾位擔心驅真傷勢的騎士在場,經醫生告知她的傷勢比預料中輕微後,大家才安心地回去了。原本有些人想等驅真清醒,由于隔天還有工作要處理的關系,最後只好留下一句「少尉對不起」並遺憾地離開。

縱使說,好不容易才能待在小小的個人病房與驅真獨處,現在也到在紗必須回家的時間了。探病時間雖然到晚上八點為止,假如當下不立刻回家到時就得獨自走夜路回去。在平時被教導絕不能獨自走夜路的在紗眼里,美麗夕陽就是提醒她時間已到的黃燈。

「……嘿咻。」

在紗輕拍整理因久坐而皺掉的制服裙子,然後背起放在身旁的書包。

「……我該回家了,姊姊大人。」

說完,在紗用手梳理驅真的漆黑秀發。頭發從纖細手指間滑落,宛如沐浴在春風里的嫩草。

吐完一口氣的在紗轉向病房門口。

可是在紗卻無法踏出第一步。她並不是害怕一個人回家。就算醫生拍胸脯保證沒事,也許腦海某處對「自己即將拋下昏迷不醒的驅真離開」這一點抱持不安。

不——應該不僅如此吧。

在紗有些話非告訴驅真不可。

她靠近窗邊,從百葉窗的縫隙間望了外頭一眼。等小聲嘀咕「不要緊」之後,屈膝探到驅真枕頭邊。她一面感受配合胸部上下運動的呼吸聲里蘊含的安心感,一面把手放到驅真臉頰上。

「……姊姊大人。」

發出類似呼喚的低語後,在紗戳了臉頰一下。驅真當然沒有任何反應。

等神經質地幾次反複確認驅真睡得很沉,在紗才開口呢喃道。

「謝謝你今天來學校參加課業觀摩……我真的、真的很開心。老實說,假如工作忙碌可以不用來,或者不要勉強來學校參加之類的話,是我的小小謊言。其實……我希望你一定要來。縱使丟下任務不管,你也要來學校參加觀摩。」

在紗一邊確認驅真沒有出現任何反應,一邊說著。倘若在驅真有意識時這麼說,她保證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騎士團交代的工作,一路飛奔到在紗就讀的學校參加課業觀摩。

「……所以,雖然晚了點,但是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來學校。姊姊大人,你今天很——不,今天也很帥氣喔。沒錯,帥氣到無人能比。我很高興能當姊姊大人的侄女。呃……嗯……該怎麼形容才好呢……」

在紗思考了一會兒——很快就想到最能表達心意的字眼。

「我最喜歡你了,姊姊大人。」

驅真眉頭似乎在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微微動了一下,嚇得在紗立刻站直身子。

「……姊姊大人?」

她恢複意識了?一想到這里,當下在紗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難為情,臉頰潮紅的她刻意往斜下方撇開目光。驅真並沒有清醒的反應。在紗安心地輕輕吐息,接著背起書包,對驅真揮揮手。

「……我明天再來探望你。」

在紗並非毫無依依不舍之情,而是當下已經到了非踏上歸途不可的時間。她放輕走在油毯地板上的腳步,然後緩緩打開房門。


緊接著——

「嗯?」

「……!」

在紗發出小小呻吟聲。她被房門外的某道牆彈了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唉唷。」

被誤以為牆壁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性。他白發混著黑發——白色部分較多的長發在脖子附近綁成一束。年紀大約五十多歲,毫無贅肉的強健體魄散發出與老態不符的魄力。

由于對方身穿配戴騎士團肩章的軍常服,一眼即可看出對方是前來探望驅真的訪客。坐在地上的在紗輕輕點頭問好。

「對不起,你沒事吧?」

「啊……是,我沒事。」

她拉著對方伸出的手站了起來。那是骨感渾厚且硬梆梆的手。上面還看得到一些多年前刻劃上去的細微傷痕。在紗往上端詳男子臉龐,看到左太陽穴附近有一道很大的傷疤。

等在紗站起來之後,男子隨即摸摸下巴,揚眉問道。

「對了,你是——鷹崎的女兒嗎?」

「不……我是她的侄女。」

出聲回答的在紗腦海中浮現問號。平常雖然老是有人把她們誤認為姊妹,卻不曾有人把她們當成母女。

男子意外地瞪大眼睛——很快便接受這回答,微微點頭。

「這樣啊。」

「……什麼?」

「不,請你別放在心上,其實沒什麼大不了。……話說回來,這里是鷹崎驅真少尉的病房沒錯吧?」

話一說完,男子便有如請求允許入內似的歪歪頭。在紗至今才想到,剛要離開病房的自己正好擋住出入口。她「啊」地低語一聲,點頭示意後靠牆讓路。

「不好意思。」

「不會……」

男子于在紗面前踏著沉重腳步,走向驅真的病床。站在床邊俯望熟睡中的她。

「啊……對不起,目前姊姊大人還沒醒。」

「嗯——看來如此,那就沒轍了。」

低沉音調聽不出男子是否真如話中之意般遺憾。俯望驅真的他插胸歎氣,臉上還掛著苦笑。

「——沒想到她竟然有辦法打倒帝亞瑪特級,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

這句話多半不是說給某人聽,而是將感歎化為話語的獨白。

在紗聽起來卻是給驅真的贊美。重新體認到「驅真漂亮打倒連騎士團上級(雖然不會看階級章,但對方的階級肯定很高。)都倍感威脅的巨大空獸」這項事實之後,她的臉蛋微微泛紅。老實說,在紗的開心程度勝過聽到有人稱贊自己。

「——嗯?你怎麼啦?」

「啊……不,沒什麼……」

看來自己形于色了。在異于前刻的情感影響下,在紗臉蛋更加潮紅進而低下頭。

男子先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在紗的反應,緊接著別開目光放開插胸的雙手。

「原本想聽聽她打倒帝亞瑪特級的過程……看來只能等報告了。我也不好意思待太久,先告辭了。」

男子說完便轉身走向房門。

不過——他在這短短路上似乎想到些什麼「啊啊」呢喃一聲後,轉頭望著站在牆邊的在紗。

「哎呀,我差點忘了。」

「——?」

在紗頓時愣住,只見男子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接著抓住在紗的手粗魯地將它交到在紗手上。

「呃……這是……」

在紗一臉困惑地交互望著手上的信封與男子,對方則是興沖沖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哎呀,沒想到有女孩能夠讓那張堅若磐石的撲克臉改變表情。算啦,請你收下吧。」

男子說完便淺淺地笑了。

雖然這些話令在紗更加混亂,男子卻毫不在意地伸手開門。

打開房門並踏出病房一步之後,男子隨即回頭。

「不過——鷹崎驅真啊。真受不了,居然連他也擁有一位可怕的妹妹。」

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欸——」

在數秒的時間里,在紗完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可是——腦袋很快就理解男子話中的含意。

仔細想想,該男子前一刻曾問自己是不是「鷹崎」的女兒。天啊,當時就該發現了。對方指的並不是鷹崎驅真——

「啊……」

等發出短短聲音並梭巡數秒後,在紗打開房門前往走廊,左顧右盼地尋找男子背影。

然而走廊上已經不見那高大的身影了。在紗懷著幾分失望,以及同等的,不,還要多上一些的奇妙安心感輕輕歎氣。

呆站一會兒之後,她望了手上的信封一眼。這是一個看似便宜貨的茶色信封,封口沒有黏死,只是隨便折起來而已。

經過短暫思考後,下定決心的在紗

打開封口,往信封內瞧了瞧。

「啊,這是……」



隨著僵硬的鞋子聲在射入午後陽光的走廊上響起,一位男子來到醫院的會客室,以算不上立正的姿勢輕輕點頭確認後,擔任其副官的女性跟著邁開腳步。為了不落後高大男子的腳步,她踏著稍快的步伐,與男子比鄰而行。

「請問您的事情辦妥了嗎?少將。」

「對,讓你久等了。」

縱使說完還瞥了她一眼,男子依然沒有縮小步伐的意思。

其實這情況並非當下才開始的。女性以快上男子大約兩倍的速度走著,臉上毫無任何不滿之意。她往上推了推鏡片渾厚的眼鏡,率先開口問道。

「請問少尉的情況如何?」

「嗯,啊啊,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人還沒醒。」

「這樣啊。看來我們白跑一趟了。」

「不,話不能這麼說。最起碼我已經達到一個目的了。」

話一說完,男子嘴角浮上一絲笑意。

「一個目的……嗎?」

「沒錯,鷹崎的女兒……嗯?好像叫做在紗是吧。今天光是能見上她一面就夠了。」

「……少尉有女兒?」

女性訝異地回問。她似乎是第一次聽聞此事。

的確,鷹崎驅真正值十七年華。這年紀不可能領養小孩,縱使生了女兒,也會是尚在強褓中的小寶寶。

男子則是抓抓頭,然後苦笑回應道。

「不,不是少尉的。啊~~我又引起誤會了。……也是,對你們來說,提到鷹崎就只會聯想到驅真這個名字。」

男子說完還點點頭,一副自己做完總結的模樣。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

「忘了剛剛那些女兒之類的話吧。沒什麼大不了。」

「好、好的。」

女性訝異地蹙眉。

「請問那位在紗小姐是什麼樣的人物?」

「這個嘛。」

男子肩膀隨著說話聲輕輕抖動。他似乎在笑。

「是一位創下前所未聞創舉的偉人,偉人啊。假如我是女王,一定會授勳且命人寫下傳記的。」

「有、有那麼偉大?」

「不,或許沒有吧。」

「……唉,這樣啊。」

女性無力地歎氣。老實說和這位長官之間的對話,總是令她莫名產生一股名為虛脫感的無力感受。沒錯,就和當下一樣。

「你怎麼啦?要走了。」

「啊、是。」

腳步似乎停下來了。女性應聲後,再度邁開步伐。

當然,男子在對話時依舊沒有放慢速度。女性用小跑步追上那神木般的身影,一同穿過走廊。

兩人搭乘電梯來到一樓,接著穿過大廳前往戶外。

前一刻還為世界染上一片紅的夕陽勢頭已經減弱,只能從水泥叢林虧見它四成半的身影。夜晚很快就會降臨了吧。

「——啊啊,對了。」

少將霎時開口說道。

「請問有什麼事?」

女性回問後,只見他望著另一個方向繼續說道。

「你……若還想繼續擔任我的副官,那就記下鷹崎在紗這個名字。」

「——啊?」

這句意外發言讓女性不禁叫了出來。

「那是怎麼……」

「——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悠閑說道的男子離開醫院。一頭霧水的女性也趕緊跟了上去。

太陽即將西沉。



「這下怎麼辦……」

再次看了看手邊的在紗發出低語。她不明白那位騎士為何將這種東西交給自己,但是她知道不能毫無來由地收下別人的東西。

此時——有東西放到低頭俯望的在紗後腦勺上。從形狀與溫度來判斷,這是人的手,而且是成年男性的大手。

「……啊。」

以為方才那位男子回來的在紗抬起頭……結果不是。她見到意料外的熟悉臉龐。

「喲,在紗,鷹崎她醒了沒?」

一如往常,表情慵懶的男子——三谷原雄一——一面看著病房內一面問道。在紗以為他和其他騎士一樣,早就回家去了。

或許是從表情讀出心思考的緣故,三谷原浮現懶洋洋的笑容。

「哎呀,倘若鷹崎知道你自己一個人回家的話,等她醒了到時不揍我一頓才怪。其實要我一直等著也沒差啦,對了,該怎麼說呢,只是癮頭犯了。」

說完便將兩根手指放在嘴邊,還做出吐煙的動作。看來他剛剛跑去吸煙區抽煙了。難怪從剛剛就聞到他身上飄過來的煙味。

在紗對著開玩笑似聳聳肩的三谷原苦笑。雖然看起來懶懶的,其實他很貼心。想抽根煙固然是事實,但說不定他是刻意騰出一些讓在紗和驅真獨處的時間。

「對了,你怎麼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三谷原不可思議地問道。在紗輕輕「啊」了一聲,將手上的信封拿給三谷原看。

「嗯?這是?」

從信封口看過里面一眼的三谷原扭了扭脖子。信封里放了兩張印有蒼穹園初代女王肖像的高額紙幣。

「其實……」

在紗大略說明方才來訪的騎士將信封交給她的過程。三谷原起初是皺眉不解,說到一半便嘴角上揚,最後想到什麼似的「啊啊」低語了一聲。

「莫非是一個月前的文件內容?哈哈,原來那封文件真的有效啊。」

「呃……請問是怎麼回事?」

「哎呀~~簡單說就是這筆錢屬于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吧。」

「怎麼會這樣,傷腦筋……」

抬頭仰望三谷原的在紗說道。眉頭皺成難看的八字眉,正訴說著她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筆錢的煩惱。

三谷原用小指摳著眉角,沉吟了數秒之後,越過在紗看向病房內,同時用下巴指了睡在病床上的驅真。

「那——這麼做如何?」

再次把手放到在紗頭上的三谷原做出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