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烙印于刃細語 『第六章 “卡珊德拉”』

希臘神話中的預言者。預言了特洛伊戰爭,預言了特洛伊木馬,甚至預言了阿伽門農的暗殺。然而,由于被阿波羅種下詛咒,她的預言無人相信。

亦或是,被烙印局保護的某位“傷”之持有者的名號。

1

作了,熟悉的夢。

「……Baa,baa,black sheep,(黑綿羊咩咩叫)

Haveyou any wool?(你有沒有羊毛?)」

朝氣的聲音。

押韻的鵝媽媽的歌。(譯注:鵝媽媽,傳說中的英國童謠集作者)

唱歌的是,紅色頭發的混血少女。

「Yes,sir,yes,sir,(有有有,先生)

Threebags full(我有整整三袋毛)」

視線的集中點很低。

比紅發少女的視線更低。比九年前事故還要早一年,七歲時的視線。

和姐姐走散,一個人跑進了公園。

在因為心靈脆弱,一邊掉下眼淚,一邊走著的公園里,絆和那名少女初次邂逅了。

「——One for the master,(一袋送給男主人)

Andone for the dame,(一袋送給女主人)」

少女十分炫目。

宛如太陽一般活潑地唱歌。

絆也忘記了哭泣,看那名少女看得入神。

「And one for zhe little boy(一袋送給巷子里)

Wholives down the lane(住著的小男孩兒)」

宛如祈禱一般,少女唱道。

雖然當時的絆還不知道祈禱之類詞彙,可是還是覺得那是十分神聖的風景。

所以,絆沒辦法上去搭話。

就在稍遠的距離,凝神聽著這首歌。

就是恭維,這首也不是拿手的歌。

音程到處跑調,可還是唱出來。忘記歌詞便哼唱,有時經常即興補上幾句。

然而,少女依舊很開心,周圍的空氣閃閃發亮。

——啊啊,原來如此。

絆理解了。

這個少女僅是活著便很開心。

正是充滿了那樣的開心,這首歌才會如此明快。

真的連自己都變得高興起來的明快。

三十分鍾過後,姐姐總算找到的時候,這個感覺依然保持著。

從未說過一句話的少女那里,絆感到得到了十分重要的東西。

啊啊,所以啊。

『你的名字是,什麼?』

那個巷子里,被這樣詢問的時候,感到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注意到了,出現在眼前的少女就是從沒有交換過名字少女。

不禁感歎轉交玻璃風鈴的少女和那個時候沒有改變的同時,身材還是不同了。

那樣歌唱的少女被保護的話,絆感到身為“傷”之持有者一事也稍微值得自豪起來。

2

是雨,絆想。

打在臉上的,溫熱的水滴。

六月的雨,絆也很喜歡。這雨激起從玻璃風鈴中的記憶,奔跑在那個公園的那天也下了雨。

(……還活著)

眼皮如鉛一樣沉重。

即使如此還是打開,隨即紅發映入目光。長直的紅發逗弄著絆的胸口。

那里是,森林中。

有誰正向下看著自己。

水滴正從那張臉頰上啪啦啪啦地掉落,注意到絆睜開眼睛,少女徐徐地擦拭眼角。

「你,真——————是笨蛋啦」

突然間,怒吼落下。

「你……」

「才不是你!為什麼會吊在直升機那種東西上面啊!肩膀上還帶著人的手腕!要不是公園的樹作了緩沖的話,你絕對已經死掉了啦!」

點綴著綠色的黑瞳猛瞪,千尋生氣地說。

在頭頂上,黑壓壓的巨大樹木叢生。原來如此,托這些漂亮的樹的福,要不是能夠生長茂盛的六月,一定不會幫到忙。

「…………」

縮起肩膀,絆看向旁邊。在那里茶紅色的泥土上,掉落著刀和亞克西亞的左腕。亞克西亞關閉了“傷”,因而束縛才得以解開。

——太大意了。

一松懈下來,閃電便劃過右半身。從右鎖骨連帶肋骨,每一根骨頭都像被鉤子勾起一樣的劇痛。強行咽下從肺部逆流而出的血。

絆可不願在這名少女面前吐血。

「絆?」

「……沒問題。只不過斷了兩三根肋骨」

再加上內髒不同程度的破損,右肩胛骨和鎖骨的裂口也很嚴重,但在這里絆沒有說。

「……這里是?」

「公園里的森林哦。因為情況特殊,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叫救護車」

「嗯,明智之舉」

撐起上半身。

令人昏迷的疼痛再一次走遍全身,絆硬是用胳膊撐住。

不得不去做。

沒錯,因為沒有死成,所以至少這點事情還是要做的。

淺淺地,吸入足夠說出話的空氣後,絆說。

「——那麼回去吧」

「誒」

「怎麼了……我不知道你來,不過見到了土岐未冬」

至少,見到沒有說謊。

「你已經不會被盯上了。必要的話,之後想見面也很方便。和你有關系的理由已經一個都不剩了」

每當用嘴說出一句話,肺部就如同火燒一樣疼痛。

視野一片模糊,千尋是怎樣的表情,絆一點也不清楚。

「回去吧」

再一次說道。

「…………!」

千尋無言地站起,瞪著絆轉過身。

腳步聲逐漸遠去。

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絆才閉上眼睛。

意識朦朧搖搖欲墜。

比起傷痛,流血的影響更重。“傷”的長時間開放伴隨著大量的出血。更不用說,還受到亞克西亞那種程度的打擊之後,還從五十米的高空掉下。能夠活下來就是個無法想象的惡劣玩笑。

——真是冷啊。

精神恍惚地想。

明明是六月天,為什麼會這麼冷呢。

四周十分安靜。

連風聲也沒有。不可能會那樣。不管是怎樣的深夜都應該能從城市街道的公園里聽到車子的聲音才對。

那麼的話,就是聽覺逐漸遠去了。

視覺、聽覺以及剩下的五感全都消失了。

——在如此寒冷,寂靜的夜晚,一個人。

不寂寞。

也不可怕。

那樣的感情自那天以來就是心靈的缺陷。

只是,稍微有些開心。因為這次沒有把那名少女卷進來。

——得站起來。

站起來,追上去。

向載著姐姐,亞克西亞的飛機消失的方向。

只是,這次真的稍微。

真的稍微,休息一下。

…………。

……………………。

……………………………………。

小睡一會兒。

這個小覺,卻被吱啦吱啦吱啦的大量紙袋撕開的聲音給打破。

「絆」

循聲睜開眼睛,拿著狙擊槍的少女正氣喘籲籲。

「你……」

絆眯起眼睛。

紙袋中間有繃帶和軟膏、止痛用的藥劑之類的應急套件。

「要感謝我哦。這個時間連藥店都不開了,我偷偷溜回宿舍拿出來的」

自豪地拍起胸。

她的脖頸全是汗,雖然感覺只過了幾秒鍾,不過現實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吧。

少年啞然指向紙袋。

「為了拿這個東西,才走的?」

「是啊」


千尋理所當然的笑了。

像生氣一樣,晴天般的微笑。

連疼痛也忘記了,絆發出聲音。

「你是——笨蛋嗎」

「什、什麼啊那是」

「必須的,特地把頭伸進其他人殺戮的場合的家伙怎麼叫都行」

認真起來的絆越說激昂。

「還有其他可以說的吧。像是奮不顧生啦靈敏機智啦」

「你這樣的只用笨蛋就足夠了」

「什麼啦,沉默寡言的手套」

突然,視線交織在一起。

「那樣的話——特地把風鈴送來給我的你又是什麼啦!」

出其不意。

看到只有一瞬間僵硬的表情,千尋確信了。

「……果然,是那樣」

少年沉默不語。

千尋情不自禁地彎下膝蓋,揪住絆外套的衣領。

「……讓我有關系吧」

千尋緩緩說道。

「那個,絆萬全狀態下的時候我確實是礙手礙腳。但是,現在絆身上不是一塌糊塗嗎。那樣的話,就有我能幫到忙的地方了吧。應該是有的吧?」

于是,千尋也明白了。

想要問清楚,追上這個

少年的理由。

因為不能放任不管。

明明很強,又威風凜凜,怎麼受傷都不在乎,這名少年卻像是隨時都會破碎一樣危險。

這讓人,放不下心。會在意也沒辦法。

所以,不管怎樣都不能在這里退縮。

「我,想和絆有關系。我討厭在這個地方分別,再也見不到。只是這樣,對我來說可是充足的理由喲」

說了出來。

目前為止比任何時間都要漫長,感覺像是經過了永遠的時間。

「……有一個、條件」

終于,少年開口。

「什麼?」

「……直到事件結束的期間,絕對要遵從我的命令」

「嗯,了解!……啊,叫我回去的命令可不行哦」

哼哼,誇耀起來的千尋繃起嘴唇。

「誰會說那種小孩子一樣的話啊。……先借個肩膀」

抱住勉勉強強沒事的絆的左手,幫他站了起來。雖然一瞬間有些踉蹌,少年還是憑借自己的力量找回平衡。

「然後,該怎麼做?」

一邊用兩人三腳一樣的步子前進,千尋一邊詢問。

「……沒有從烙印局那里的聯絡。還沒有聯絡的話這兩天也不能活動了。借下其他人的幫助。你就把我帶到那兒去」

「是誰,還有擁有能力的人嗎?」

絆點頭,然後答出那個名字。

「——。持有的女人」

用繃帶包起重傷,慘狀透過外套隱隱透露出來,兩人搭了一輛自動計程車。

自幾年前一部分地域被實驗導入的,由電腦控制的計程車。絆滑動手套下的,指示去繁華街的住所後,計程車就駛出夜晚的柏油路面。

發出大大的吐息,少年就癱倒在綠色的座椅上。

將刀收入外套里放置的刀鞘里,就這樣抱住這把刀。小小的脊背時不時像生病時一樣顫抖。

「冷嗎?」

「有點流血過多……很快就會好」

每當背脊震顫一次,絆就會更用力地抱緊刀。

就像是依靠著這把刀的姿勢。

「這是很重要的刀吧」

「……只是一直在一起」

「該不會是從那個飛機事故開始?」

千尋詢問,絆坐住不動,轉動眼珠。

「為什麼這麼想」

「啊……你可能會笑我啦,是夢到的。那個」

「……繼續」

「嗯。和絆一開始見面的那天看到的,在燃燒的飛機中被幫助的夢。因為那個夢中,拿的也是一樣的刀」

一邊臉羞得通紅,千尋一邊說明。

「共感現象(sympathy·phenomena)麼」

絆嘀咕道。

「共感……什麼?」

「在“傷”之持有者周圍很少會引起的,他人記憶的幻覺重現。你見到的是我的記憶」

即使聽到這些,千尋也不吃驚。

不知怎的,自己就是有這種感覺。明明是自己的夢,就像是看著其他人一樣不可思議的感覺。

「抱歉」

「為什麼道歉?」

「因為,那是不想被看到的東西吧」

「你有的時候會在奇怪的事情上道歉吶」

感到好奇一樣,絆歪斜嘴唇。

「這種東西不用道歉。本來也不是看了高興的事情」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雖然就是討厭也想知道」

「是什麼」

千尋感到胃袋變冷。本來,為了確認這個才闖進這個事件的。

深呼吸後,詢問道。

「你見到,我的父親和母親了嗎?」

「見到了」

絆簡短地回答。

「未冬也搭乘了同一架飛機吧?」

「是啊。勒達-117事故本身就是盯上姐姐的恐怖分子干的」

「……果然」

原來是這個意思,千尋的胸中漸漸放下心來。『因為殺了緋原小姐的雙親的人——是我』。

「那個,根本不是未冬的錯啊」

千尋堅強地說。

「我,覺得這絕對很奇怪。這是其他人做的事,未冬卻對我有愧疚,周圍的人都死了,絆一個人卻變得不寂寞。這些有什麼太奇怪了」

直率,沒有停頓地,少女說道。

讓人感到害臊的純潔發言,這也是一種力量。

絆止住呼吸,從正面看著身著白色制服的少女。點綴著綠色的黑瞳深處,綻放出澄澈的光芒。

(……原來如此)

絆理解了。

正是由于對他人有所期待,才會生氣。

這名少女,對世界有期待。所以才會非難世界上奇怪的事情。不是這樣的話也沒有理由生氣。

正是因為無條件的相信他人,才會直率地對他人發火。

——這簡直和土岐絆完全相反。

「而且呢」

千尋溫柔地笑了。

「雖然這是從我朋友那里現學現賣的,不過活著的人不把死去的人那部分一起變得幸福可不行。那個飛機事故,未冬和絆受到了幫助,要說兩個人沒有把大家份的幸福拿到手的話絕對是騙人的」

「說得簡單」

「是這樣啦。但是這樣說出來的話不是讓人感覺很棒嗎?」

絆沒有回答,只是暗自苦笑。那樣的謊言如果變為真的,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啊。

不久後,計程車停下。

絆再次借助千尋的肩膀,兩人下車走到路上。

「真的是,這里?」

千尋轉動目光。

在那的,是在市內也十分有名、擁有豪壯古風的武士住宅。

「沒錯。我們進去吧」

「唔、嗯」

通過便門時十分昏暗。

勉強照下的光也不是電燈發出的。

而是燈籠。庭院里到處排列著令人懷戀的古式燈籠,這些燈籠正投射出不安定的燈火。

僅僅隔了一扇門,就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門這一側的東屋旁,一位衣著和服的女性正站在那兒。

「已經知道了嗎」

「剛剛看到你死亡之後,就在這兒等著了。——真是很嚴重的傷口啊」

女性如此開口說道。朦朧的燈光映照出她白色的側臉。

「咦?」

看到她的面容,千尋發出驚訝的聲音。

因為,這怎麼看都——

「織部小姐?」


「啊啊,您是姐姐的熟人吧」

女性莞爾一笑。眼睛一直閉著。因此,千尋明白這名女性失明了。

「初次見面。我是織部紗代。——烙印局稱呼我為」

3

千尋她們被帶去的地方,建造在東屋旁邊的小茶室。

和剛剛一樣,燈光是燈籠所發出的模糊光線。

「我的皮膚受不了強光」

紗代解釋。

雖然失明,但她的舉止感覺不到有任何的不便。

仔細看的話,確實是比織部要年輕。年紀大概十八、九歲——比千尋大個一兩歲的樣子。美麗光澤的黑發剪成了禦河童式樣的發型,嘴唇帶點淡淡的紅色。穿著有振袖的和服是件帶著簡單、典雅刺繡的單衣。(譯注:禦河童,發型的一種,如圖所示。wiki中文為妹妹頭,這里不做翻譯。另注,紗代所說的話為關西腔)

聽完兩人說的話後,紗代靜靜點了下頭。

「輸了呀」

「沒錯」

絆將背靠在茶室的牆壁上,反複細微地呼吸。

「打算怎麼做?就算是你的“傷”,第一次沒有贏過的對手,第二次能贏嗎?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個家里比和泉守兼定還要能殺人的武器可沒有哦」

「不需要勝利。只要奪回姐姐就行」

紗代稍微歪了下頭。

「真是意外呢。我還以為絆君一定會十分拘泥于亞克西亞呢。算了,要做的事是什麼?」

「想請你開放“傷”」

「真是任性的話啊。在這種夜晚拜訪這里,就為了向早就從烙印局辭職的我請求這種事情?」

「已經沒有其他人能拜托了」

聽聞,紗代微微垂下頭。

「這種說法真是狡猾啊。——行了。我來預言吧。但是我想問一件事」

「是什麼?」

「未冬小姐做的研究,亞克西亞所瞄准的東西,絆君已經很清楚了嗎?」

「…………」

「我是能幫你預言啦。如果那關乎死亡的話一定可以成功。但是,與之對應的,你得把那個告訴我」

少年將背倚在牆上艱難地答道。

「——『魂』的數字化」

「果不其然」

紗代歎息了一聲。

「預言得花三個小時。絆也去稍微休息一下。房間可以隨意用」

「那就借用平常的道場」

絆站了起來。左手沿著牆壁扶著,慢慢向屋外走去。

「啊,絆!」

「千尋小姐稍等一下」



要追出去的千尋,紗代出聲制止。

絆走出去後,她——明明應該是失明的——將身姿轉向千尋,然後迅速低下頭去。

「咦……小姐?」

「絆君就勞煩您照顧了」

十分真摯的聲音。

「……你們兩位,是怎麼樣的關系呢?」

「身為“傷”之持有者搜查官的原同事。但是,我脫離了烙印局。那個時候,我也舍棄了絆君」

「詳細情形容我下次再說。只是,絆君和命令以外的人同行還是第一次。所以想要千尋小姐看著那個人。這樣的請求不行嗎」

「……唔嗯」

千尋搖起頭。

「沒有那樣的事。我也討厭那家伙隨隨便便就突然受傷」

「多謝。這樣的話,我也可以稍微放下心來開放“傷”了」

「……那個,紗代小姐的“傷”是?」

「是預言。只不過,我只能預知那個靈魂死亡的來臨。——我的欠落是『後悔』」

千尋咽了一口唾沫。

要說的話,那是希臘神話里留下悲劇預言的預知能力者。

「我的“傷”只能預知人類死亡來臨的未來。絆君托我預言的,是今天晚上自己死亡可能性最高的坐標——也就是說,預言亞克西亞潛入的場所」

這里是廢棄學校的教室。

遠離市中心的這間學校,曾經在進行著一項計劃。參與了NGO的某位教師進行的計劃,將人口過少地區的學校這個缺點變為優點,那是讓發展中國家的學生們來留學的計劃。

計算機技術和互聯網知識之類的,向小孩子們給予富有意義教育的機會,人口過少的地域本身也會迎來活力,十分夢幻又幸福的構想。

然而,這個夢想,被僅僅一顆炸彈就給吹散了。

已經允諾的發展中國家的校舍,被制壓恐怖分子的誤炸燒毀了。學生們全部死亡,進行計劃的教師也失蹤不明,

現在,人口過少地帶幾乎無人,校舍已然荒廢。

沒有被使用過黑板長滿了蜘蛛網,破損的窗戶吹入空虛的夜風。

可以說,這就是夢的殘骸。

然而現在,這間教室中有台不相稱的機器正閃爍著燈光。

桌子和椅子在教室的一角堆積成山,代替這些放置著的,是最新型的計算機組。

而且還配備著用于魂成學的共鳴檢知器和位相測定器,這是在市場上動輒賣上幾千萬的陣容。

這個機器的中間,土岐未冬睜開了眼睛。

「醒了嗎?」

「……不對,聖母……」

未冬想要起身,卻被聖母制止。干燥如紙的肌膚上露出些微苦笑,左右搖頭。

「就行了。被你用敬稱稱呼的話感覺很寂寞。比起這些,你的肚子不要緊嗎?」

聽言,未冬撫摸了下腹部。雖然還殘留著些許疼痛,不過基本上感覺不出來了。

比起這些,疼痛喚起未冬對其他事情的記憶。

「絆呢?」

聖母帶著沉痛地面容再一次搖頭。

「不知道。但是,托你這麼亂來的福,他好像並沒有被亞克西亞殺掉」

聖母硬是扯了謊。絆之前抓住直升機,然後掉下去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生還幾率渺茫。

未冬低下頭抱住膝蓋。

「是……這樣嗎。太好了……」

眼淚劃過白色的臉頰。

受不了她的眼淚,聖母改變了話題。

「但是虧你一眼就能認出來呢。對你來說,絆還是個八歲的男孩子吧?」

未冬小小地微笑起來。這個笑容和之前的她不同,透露出十足的暖意。

「……我知道的喲。因為是弟弟嘛。……但是,變得比弟弟還要小總覺得感覺很奇怪呢。我所知道的絆,明明還不到我的胸口」

「是嗎,確實是這樣呢」

聖母也被染上了笑容。

然後,忽然注意到什麼詢問起來。

「話說回來,還沒有問過你吧。你為什麼涉足魂成學?」

「……因為我們是棄嬰」

「棄嬰?」

「本來就是和絆沒有血緣關系的。不過是同一時間被養父母收養一同生活而已。……所以,即使是老生常談的話,我還是想知道自己的本源」

「祖先」

「是的。我想如果是研究靈魂的學問的話,說不定就會弄清楚。能夠分析靈魂的話,就能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之類的,再也不會煩惱第二遍不是很好嗎什麼的」

換而言之,靈魂是究極的身份認證(自我認識)。自己的本源是什麼。自己,從哪兒來,又要到哪里去。(譯注:哲學三大問題)——不對,沒有必要說得這麼難懂。要用更加簡單、陳腐的話。

——你認為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在這里。

土岐未冬認為,就連證明靈魂的學術也回答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不知道是幸福還是不幸,她擁有才能。不,要說是才能,或許說是棄嬰的自卑感成就了她才對。

這個意思,和“傷”相似。

欠落才是磨練才能的點。

「——原來如此。出發點在那里的話,所達到的研究也是當然的。那個少年所背負的那個“傷”看起來應該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了」

突然,教室的門被打了開來。

停滯的空氣慢慢流動起來,穿著灰色外套的男子正站在門的那邊。

「亞克西亞」

「既然在烙印局冒頭,就說明研究已經完成了吧。土岐未冬」

不容分說,嚴峻的目光貫穿少女。他的左手已經換好了銀色的義手。

「研究的結果說給我聽」

「那是為了本應來到這里的你的學生們是麼?」

聖母抿住嘴說道。

「……」

「這個學校被關閉時的消息,我也聽說了。為了孩子們盡力而亡的教師的消息也是」

「那個男的,死在別國了」

簡短的話語,亞克西亞附加道。

「想必是抱著後悔死去的吧。因為自己的無力而眼睜睜看著學生們死掉,他們死亡的樣子一直縈繞在眼前和耳畔。如此的話,那個男子的亡靈想要讓加害者們了解那些已死學生臨終前的痛苦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了」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老師,老師,老師』

無數次在腦中殘響的、孩子們的話語。

向學校誤投的轟炸機飛行員只是從軍隊退役,沒有背負任何罪過。

這是,正確的嗎。

這是,沒問題的嗎。

自己沒想過要審判。

只不過,就算要進行判決,也輪不上活著的人。只有被殺死的孩子們才有對真正的罪人進行裁決的權利。

所以,亞克西亞渴望死者的話語。為了他的目的甚至不擇手段地學習了魂成學。

然後,找到了。


『魂』的數據化——曾經發現並沉于黑暗中的研究。

「你……真的明白嗎。就算『魂』的數據化成功了,死者的靈魂再怎麼樣也是不可能適用的。只是能夠將活人的靈魂轉化為資料而已喲」

「那就足夠了。不管是那個飛行員,還是下命令的上官,亦或是當時的最高權力者都還活著。只要能將『魂』數據化,無論是怎樣的仿真都可以在機器上進行。舉個比方,死掉的孩子和老師的數目——六十七次,讓他們嘗嘗那個爆炸場面的感覺」

「這是……」

冰冷的液體劃過聖母的鬢角。

確實,有這個可能。將加害者的『魂』數據化後,不管如何的虛擬體驗都可以隨意讓其嘗試。

可是,事到如今,做這樣的事情到底想干什麼。

在僵直的聖母面前,那個男人緩慢地點了點頭。

「死亡無法償還死亡。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最正確的方法。讓那些加害者試試六十七次的死亡。這之後,我和恰巴也會去品嘗自己殺死的人類相同的死亡」

亞克西亞和恰巴所殺掉的數量已經超過了三位數。他說了,要體驗這些所有的死亡。

用著仿佛對那一天焦急難耐的聲音。

「你…………………………………………………………瘋了」

「我只是想要滿足我自己」

擊潰了無數烙印局的支部,今天就在這一間支部殺了幾十人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

然後。

「來幫忙吧,」

亞克西亞用碾碎一切的沉重聲音宣告。

4

在道場中央正座的絆正在冥想。

這是間設置在住宅里鋪滿地板的道場。

絆正座在冰冷的地板,將自己湮沒在內心中。被亞克西亞訓斥的話在心底揮之不去。

——『守破離』

修行的階段。也就是說這是修行的深度。土岐絆沒有這些,那個修羅如此斷言。

肯定的吧,絆想。

原本就是的技術,只是借來的東西。它的內在既不可能是絆自身的工夫也不會是信念。徹

頭徹尾,從最初至最後,絆都是依靠借來的東西才得以生存。

「——熱」

右肩好熱。直接注射了止痛藥到現在,肩膀熱得仿佛沸騰了一樣。這個熱感就是本來的疼痛吧。

忍住熱度,握起放在眼前的刀——和泉守兼定。被粗釘刺穿般的疼痛。絆無視了這疼痛,開始。

流入大量的戰斗經驗。

跨越千年的殺人之罪業。

和泉守兼定是種經常被這樣稱呼的古刀,也是室町時代的名刀。被眾多侍衛揮動,吸食血液。拜其所賜,這種刀被打磨為了一把純粹的殺戮之刀。特別是絆繼承的這把刀,是被稱為之定、在幕末時期高舉淺黃色旗幟的劍士集團副長所使用的利刃。(譯注:這里指的是新選組副長土方歲三;關于和泉守兼定:它是“一個系列的刀”,其中以通稱「之定」的第二代兼定最為有名,11區人民常以為持有之定的武將中包括土方歲三,其實不然,土方歲三所持為第11代兼定。百度百科有誤,請參照wikipedia。)

「…………」

從這些殺人記錄中探尋,檢索。課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凌駕于亞克西亞的技巧。為此而生的攻擊,為此而生的防禦,為此而生的狀況,為此而生的戰術。

接著,絕望了。

正是有這些數據,絆才確信了。自己沒有勝算,無論怎麼做都沒有一絲勝算。

能夠傷到他,實際上,絆也確實斬落了一只手臂。但是,這里持有著那樣的秘劍都沒有一擊殺掉他。何況亞克西亞的反擊確實能夠抹殺自己。

也就是說,他就是所謂的怪物。

如果說普通的“傷”之持有者是手槍的話,亞克西亞就擁有戰車或是導彈般的戰力差。比起一味的磨礪只為戰斗特化的“傷”,倒不如說它是藝術性的暴力。

腦中反複進行的模擬數量多達二百三十五個。這些全都以自己的死亡而告終。即使不考慮右手的負傷,結果也一樣。

對于這不怎樣的結果,絆連苦笑都露不出來。

——嗵。

道場的門突然被打開,凌冽的月光落下。

「絆?」

「是你啊」

回過頭去,千尋正站在那里。沐浴在月色中的少女輕輕地歪過頭。

「啊,打擾到你了?」

「必要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才是,不用休息一下嗎?」

「我才不像絆一樣亂來」

千尋淡淡一笑,將腰靠向旁邊。

然後看向絆的右手,

「——是叫麼?」

「從那里聽說了嗎」

「嗯。就像是潮來一樣呢。看得見觸摸過的東西的過去」(譯注:潮來,日本東北部的一種巫女,擁有靈媒的能力,因此能和已故的人交流)

「聽上去不是什麼好比喻」

絆茫然自失地皺起眉。

這個表情很奇怪,因此千尋哧哧偷笑起來,然後就像體育坐一樣抱起自己的膝蓋,把頭撐在膝蓋上。絆沒有改變正坐的姿勢,只是閉上眼睛。

「你說過,獨自一人也不覺得寂寞吧」

「沒錯」

「難道說,是那個事故的緣故?」

將眼睛睜開一半,絆回答。

「有五個人」

「什麼?」

「在那場飛機事故中,有五個人救了我。其中有兩人是你的雙親」

「……這樣啊」

「救了我的五個人全死了。所以,之後的一周時間里,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夜晚的道場中充斥著絆的聲音。千尋感到道場有種突然間回到了九年前山中的氣氛。

僅有的一個姐姐被綁走,救了他的五個人全死了。即使如此還是必須活著。活不了的話,給予幫助的五個人的性命就白費了。

這簡直就像是拷問。

不是因為想要活著才活著,而是有其他人把活著的權利給了他這樣的理由才繼續活著。然而,卻再也見不到救了他的五個人了。如果這都不算拷問那什麼才算呢。

「所以,“傷”才?」

「說不寂寞是騙你的」

絆細語道。

「因為寂寞,所以才會成為我的“傷”。因為討厭獨自一人,所以才會背負起探查別人靈魂痕跡的“傷”」

想見到死掉的人。至少也想要聽到聲音。

接著,就產生了“傷”。歸根結底,痕跡並不能產生痕跡。殘留在物質上的靈魂,並不是活著時的五個人,也算不上是知識和技術。這個技術就算能讓絆幸存下來,也不能支撐絆。

「…………」

緊挨著的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千尋雖然迫切地認為應該說些什麼,可是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六月溫暖的夜風吹入道場。風中,帶了點庭院中泥土與青草的芳香。

「怎麼了嗎?」

「咦……」

千尋注意到自己的臉頰濕潤了。接連不斷地滴下,止不住。

「不知道啊,笨蛋。因為突然就哭了我也沒辦法啊。那樣的事,不是有什麼絕對弄錯了吧」

使勁地擦拭臉頰。擦掉從剛才就不斷滴落的熱淚。

「全都死掉了對吧。除了絆以外的其他人都死了,連那五個人也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是,為了救絆而死掉了對吧。可是,都做到這種程度了,絆卻沒有變得幸福不是太奇怪了嗎」

少年深吸一口氣。這是剛才也聽過的話。且不說從其他人那里聽到,這是從這名少女那里聽到的一樣的台詞。

「你……還在說這種話……」

然而,為什麼呢。

如今聽到這番話,仿佛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

「雖然我是個笨蛋!」

千尋按住胸口。

「雖然是笨蛋!那樣的事情聽了也不能同意!被父親和母親救了的你獨自一人的話不是會悔恨的嗎!」

沒錯,是悔恨。

不管是悲傷還是寂寞,都與此無關,是悔恨。腹部不停收縮,千尋哭得更加厲害了。

——千尋十分喜歡她的雙親。

羨慕陽剛的父親,憧憬文靜的母親。

所以——對被那樣的兩人救助的絆,卻沒有變得幸福而感到悔恨。

「…………」

少年沉默了。

困惑般的沉默。

千尋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地板。得做些什麼,一點能做的事情都沒有嗎。

拼命地思考,卻因為什麼事都做不了而感到沮喪——即便這樣,還是紅著臉如此表明了想法。

「……所以啦。去接未冬回來後,要一起去嗎?」

沒有回複。

「就在學校附近,我知道有一家味道很棒的店。之前,被小柏帶著去過的咖啡店。戚風蛋糕相當好吃,小柏吃了三個都嫌不夠——」

沒有回複。

作為替代的,

「結束了」

聲音傳來。紗代在窗口出現。

「發生什麼事了嗎?」

「啊……唔嗯。什麼也沒有」

擦掉淚痕,千尋搖起頭。

「那……走吧絆」

「…………」

跟在紗代後面時又轉過頭來,少年做出一副難看的臉。

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一副想不出來的樣子。

只是,最後的話千尋到死都不會忘記。

這個聲音,確確實實傳到了少女的耳畔。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