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源氏,姓字具響,多招巷語,謂其好色;故慮浮薄之名傳,潛而行之。然惡名未改,乃世人多言之所致。
光源氏,因為名字非常響亮,自然引來多種猜測;認為他青春洋溢,性情奔放,身邊不缺女人,但事實並非如此。為了不給後世留下輕浮、好色的不膏汙名,光源氏對于男女之事相當低調,不敢明日張膽。然而世人的嘴並沒有那雇簡單就能堵上,負面傳闖從未因此而止息。
——帚木
☆
平安京是個經過特殊設計的風水都市,能將怨靈轉換為守護之力。
陰陽道中,丑寅方,也就是東北方稱為「鬼門」。
顧名思義,當怨靈或妖怪要侵犯平安京時,會從鬼門的方位來襲。
因此,平安京在西北角設立了一個使用靈力的防衛要沖,以鎮守鬼門。
那就是天台密教的大本營——睿山。
開山祖師為傳教大師最澄。
但這時的睿山卻是一片焦土。
從前這里起了場大火,燒毀正堂——根本中堂等多數堂塔。不巧的是,朝廷正急著應付在關東作亂的平將門,沒有多余經費重建睿山,于是荒廢至今。
睿山倒也不是全部遭殃,如橫川等地區,受害就較為輕微。
但根本中堂所在的東塔地區,也就是睿山的心髒地帶,只剩下一片斷垣殘壁。
而現在!
有兩個人站在荒廢的睿山里。
一個是白面僧人。
「真想不到,竟然毀壞得這麼嚴重。」
年約三十。
五官端正,睫毛略長,眼睛很大、雙眼皮,皮膚像女人一樣白皙。
雖著僧袍,卻有著及腰的長發。
真是個奇異的男子。
另一人,則是纖瘦的少女。
某些人也許能看見豎在她頭上的狐耳吧。
不過那也得擁有一定程度的靈力,才看得出她是狐仙的眷屬。
她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受不了,鎮守鬼門的睿山都變成這樣,對京城的防衛簡直是雪上加霜啊。」
「無所謂啦,良源。現在的我對這塊土地變成這樣,可是看開得很呢。」
「晴明,聽說你很愛說謊吧?那麼你其實一點也沒有看開羅?」
「哼,還敢說我。這里可是禁止女人進入的山啊,帶我進來沒問題嗎?」
「不必顧忌那麼多了。現在妖怪怨靈都接二連三地穿過睿山,准備侵襲京城,還管什麼女人不女人。」
「良源,對你這樣的佛僧而言,會招來煩惱的女人不是比妖怪更可怕嗎?」
「你是例外,畢竟你不是人類。」
「哼,也對,我是妖狐。睿山不會管狐狸是雄是雌吧?」
「那也是謊話吧,晴明。其實你在說自己是人嗎?」
「少找碴。跟你說話真是難受,無聊透頂。」
「我也這麼覺得。」
兩者之間彌漫著緊張氣氛,久久不散。
「良源,你這個睿山開辟以來擁有最高靈力的天才,應該看得見我的狐耳吧?」
「……看不見。佛法和陰陽道似而不同,看來是有所相斥呢。」
「哼。佛法也不是萬能的法嘛。」
「我同意。若有萬能之法,世間就不會這麼混亂了。」
佇立在根本中堂舊址的兩人,望向位在西方遠處的平安京。
良源。
出身于近江淺井。
以現代地名來說,就是在長濱長大的下階豪族之子。
幼少時的名字叫作日吉丸。
盡管身分不高,但在佛門中潛心修行的他,運用其與生俱來的才智逐漸嶄露頭角,現在是下任天台座主呼聲最高的人選。
現在的他像個青年,有時卻像個老人。
只能說年齡不詳。
至于安倍晴明,就不須多介紹了吧。
她是自稱由狐仙母、人類父所生的陰陽師。
雖然良源和晴明職業不同,卻都擁有高強的靈力,做的事也類似。
都是朝廷的守護者。
良源負責的是鎮守鬼門的關卡睿山,晴明則是負責平安京內部。
必須時常互相報告工作狀況。
不過晴明平時刻意和良源保持距離,良源也將晴明看作可疑分子而保持警戒。
另外,晴明與藤原左大臣關系匪淺。同樣地,良源和藤原右大臣也有所淵源。
但左、右大臣卻是爭奪政權上的死對頭。
「晴明,你聽說過從前平將門和藤原純友,是登上這睿山了望京城時發現彼此意氣相投,便發誓各自在東西同時叛亂,一起推翻朝廷的嗎?」
「那不過是傳聞吧?」
「聽說將門是對純友這麼說的——我為王族,當成天子,卿出藤原,理成關白。」
「是喔。因為平將門是桓武帝的子孫吧。」
「藤原純友則是來自現在呼風喚雨的藤原家一族。」
過去曾有過兩場叛變。
東方,有出生武家的平家子弟平將門自稱「新皇」舉兵作亂,想在關東成立獨立王國。
西方,有藤原子弟藤原純友率領海盜,在朝廷于九州瀨戶內海設立的據點——太宰府一帶作亂。
兩人幾乎是同時起兵,殺得朝廷一時措手不及。
純友只差一步,就能推翻躲在平安京里的朝廷了。
但這兩人都被朝廷擊敗,如今已不在人世。
叛亂終以失敗收場。
平安京得保平安。
「他們會不會是為了要在東西同時起兵,才先行破壞了睿山呢?破壞並不完全,橫川一帶保存了下來,也許睿山是因此才有力量降服平將門——」
晴明忽然「哼」地輕笑一聲:
「良源,你為何要特地找我來睿山?」
「因為這里是將門和純友的結盟之地。」
「被人知道你帶汙穢的女人進到睿山,小心離天台座主的寶座越來越遠喔。」
「什麼話,你可不是普通人啊。要是沒了你,平安京早就淪陷了。」
「你真不像個和尚,像俗人一樣。」
「晴明,我要複興睿山。」
「喔?你是想把這堆廢墟弄回原來的樣子嗎?」
「我要將根本中堂建設為更雄壯的伽藍(注:來自于梵語。意同「寺廟」),成為固若金湯的防衛據點。只靠密教的靈力是辦不到的。」
良源用冰一樣的眼神注視晴明:
「睿山想成為鎮守鬼門的完美要塞,還需要武力。」
「武力?」
「你認為是什麼打敗了將門和純友的壓倒性軍力?不是只靠睿山的靈力,武力也相當重要。我認為,要將睿山建造為最完美的防衛要塞,武力和靈力就像左右車輪,缺一不可。」
「我說良源,那應該是武士的工作吧?」
「我信不過那些沒念過書的武士。他們都是些自私自利的野蠻人,弄不好還會陣前倒戈呢。現在,應該由我們這些佛德兼修的僧人拿起兵器,也就是成立僧兵。」
「僧兵?」
「沒錯,兼備武力和靈力的僧兵。只要睿山本身擁有武力,亂世就能再度太平。」
連一心向佛的和尚都要拿起屠刀,看來現在真的是末法時期(注:指佛法的衰落期,無人修行也無人悟證)呢——晴明不禁苦笑。
「晴明,我不想增長那些不知道德、只知武力的武士的勢力,你們陰陽師也是。」
「良源,你該不會是想讓睿山獨立吧?」
「不,我是朝廷的守護者,僧兵只是為抵禦將門或純友那樣的強大武力而設置。」
「這該怎麼辦呢……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我是模仿將門和純友結盟的故事,才把你叫來到這里,看看你是不是有心反抗朝廷。」
「喔?那你看得如何?」
「……你的狐狸尾巴沒那麼容易逮住,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大有問題。安倍晴明,將門和純友之所以結盟,會不會是你在背後操弄的?」
「你連我這九尾狐的一條尾巴都看不見啊,良源。你的靈力也不過如此。」
「臭妖狐,我遲早會找出你和將門、純友掛鉤的證據。」
良源就像條獵犬。
對自己的任務異常忠實,且非常能干。
對自己的正義也絕不懷疑,完全不會多想任務之外的事。
晴明笑而不答。
操控言靈確實極為困難。
要完全抹消自己的過去也是難事一件。
差不多該回家了。
回到那個不用如此唇槍舌劍、互探底細的——自己的家里。
「晴明,你也回來得太晚了吧?大家都在用膳了呢!」
晴明才乘著沒牛拉的牛車回到家里,在這里寄居的葵就吼了起來。
葵是藤原左大臣的女兒,也是天皇許配給光的未婚妻。
出生在現下位高權重的藤原家的她,當然也是京里首屈一指的美少女,而且上圍驚人。到底要吃什麼才會長得那麼大啊?晴明百思不得其
解。
「晴明?你在看什麼呀?還不快來用晚膳!」
「嗯?好。光和紫回來啦?」
「他們好像在賀茂川救了被河童攻擊的人,兩個都沒事。」
「河童竟然在大白天就這麼囂張?」
「就是呀,很少有這種事呢。別說那種事了,快過來吧。」
「啊~歡迎回家,晴明。跟你說喔,今天我們看見河童了耶!」
紫一臉得意地迎接晴明。
「晴明,你回來啦。你不是說今天要參加很重要的會議嗎?那還好吧?」
才傍晚就一臉倦容的光也跟著走了出來。
怎麼說呢,他還是一樣散漫。
一點野心都沒有。
有的時候,先看起來真的是個從不知何謂野心的人。
我回到自己的家了呢——晴明心想。
自己從未在佛教等典教里得到救贖。
但是在這間宅子,和他們閑聊時就會有得到救贖的感覺。
這樣的光景對普通人類而言,或許是稀松平常。
對自己而言,卻是無可替代的時光。
不過——
「沒什麼,就是個無聊的會罷了。」
她當然不會將這樣的想法老實說出口。
☆
「這就是我們遇到河童的經過!要不要聽我這大冒險家紫大小姐的推理呀?」
「嚼嚼。要恢複靈力果然就是要吃油豆腐和豆皮壽司。其實這些東西的做法,都是我告訴廚師的喔。大豆對身體很好呢。」
「來來來,各位,要添飯的請排隊!紫、晴明,不要邊講話邊吃東西!」
「……我們的晚餐怎麼都這麼吵啊。」
光對越來越習慣這種狀況的自己也有點害怕。
一個年輕男性,夾在三個女生當中。
而且都是絕世美少女——不說話的話。
光也知道,京里有些人為他取了「好色風流貴族」之類的綽號,還弄得眾所皆知。
但他並不想多作理會。
因為比起不實謠言,眼前的問題更為嚴重。
真是吵死人了。
紫像把機關槍似的講個不停。
晴明手拿筷子保衛油豆腐和豆皮壽司,用「不准跟我搶」的臉威嚇周圍。
葵說的話是比較正經,但音量超大。
而且——
「小光,我的香魚給你吃。來,嘴巴張開~♪」
「且慢,喂光吃飯是我這飼主的責任。來,拿去吃吧。」
「光公子的膳食當然得由我這未婚妻來管理!光公子,要多吃點豆子加強體力喔!為了我們未來的孩子!」
「啊?你又還沒懷孕,腦袋有問題啊?」
「那還用說,我當然會幫他生呀。」
「我才要幫小光生小孩呢!」
「小孩生什麼小孩,多長大一點再來吧?喔呵呵呵呵!」
「唔唔唔哼哼哼!胸部大就了不起啊?氣死我了,你這只臭乳牛~!」
「光,要吃豆子就干脆吃油豆腐吧,拒絕就電你。」
老是變成這樣。
這三個女生總是會為了獨占光的支配權而吵成一團。
現在有三個選擇——
1:吃紫的香魚。
2:吃晴明的飯。
3:吃葵的豆子。
正確答案是——!
不管選誰都會死。
瞬間GAME OVER。
所以光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喝他的味噌湯。
表情超然得像個悟道的僧人。
光一直都很想問:為什麼她們每次都要把好好的吃飯時間弄得像戰場一樣?
讓她們一直這麼吵下去,自己恐怕永遠沒機會過平靜的日子。
可是——
「葵,早在千年以前,小光就已經決定要娶我紫大小姐當新娘羅。這件事還有歐帕茲(注:O-OPARTS。意指在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出土的史前物品)為證呢。」
「哎呀,就算你搬出皇親國感也沒用喔。我跟光公子可是天皇陛下賜婚的呢。」
「你們幾個爭什麼呀?光可是我養的式神,是屬于我的。」
「晴明,可以請你不要插嘴嗎?你沒打算和光公子結婚吧?」
「就是啊,晴明!飼主跟新娘不一樣喔。」
「還是說,晴明也有心當光公子的新娘呢?」
「晴明你很可疑喔~平常好像不以為然,可是還是跟我們爭來爭去的耶。」
「經你這麼一說,的確是這樣子呢。」
「……怎、怎麼可能啊,我為什麼要跟低賤的式神結婚啊!」
「那晴明就跟這話題無關,只是水光的監護者嘛。那你就從我跟這只乳牛之中,挑一個給小光當新娘吧!」
「無論如何,這樣就少一個羅唆的對手了呢,紫!喔~呵呵呵呵!」
「……唔唔唔,寄人籬下還敢那麼囂張?我要咒縛你們,咒縛你們!」
「哎喲?你要祝福我們啊?」
「是咒縛!」
「聽起來差不多嘛。」
「差很多!」
雖然情況不會再更糟,不過大概別想要她們和平共處了。
光哀歎一聲,喝完味噌湯。
平安京的菜都挺咸的。
大多是魚乾、蘿蔔乾之類的。
以能長期保存的食物為主。
可能因為這里是四面環山的盆地吧。
再加上佛教貶抑葷食,貴族在日常生活中也鮮少接觸獸肉,只吃魚而已。
牛沙朗、肝連、腰里肉等,很抱歉,想都別想。
牛舌當然更不用說,實在是太殘酷了!
只是,住在對所謂的貴族教養不屑一顧的晴明家里,如果真的想吃,只要說一聲就行了吧。
話說回來,要攝取足夠的營養,才能夠長命百歲啊。
那麼以油豆腐和豆皮壽司為主食的晴明,大概能與天地同壽吧。
大豆富含蛋白質,對不吃肉的貴族而言是貴重的蛋白質來源。
而且比肉健康許多。
不必擔心發胖。
在二十一世紀,還有用豆漿取代牛奶的趨勢。
「所以晴明才能吃那麼多,又能保持那麼漂亮的身體曲線啊……」
光忍不住盯著晴明的纖細手腳上下打量,結果被筷子插了眼。
「很痛耶,晴明!」
「不准用那麼變態的眼神看我曼妙的軀體。」
「誰變態啊?我是在想,你是不是因為吃很多大豆所以才那麼苗條啦!就像在觀賞藝術品一樣。」
「苗條?」
「就是身材好的意思。」
晃晃。
晴明的狐耳晃了兩下。
覺得可愛的同時,光的鼻子也突然發癢。這是光的老毛病,興奮起來鼻子就會發癢,想打噴嚏。
「哼,那還用說。比起矮不隆咚又欠發育的紫;還有只有胸部厲害,簡直像只乳牛妖的葵,我的身材當然美得太多太多了。」
晴明無視用力噓聲抗議的紫和葵,繼續得意地說:
「而且我不是只靠油豆腐才保持得這麼苗條的喔,光。」
「是喔。」
「為了不讓身材變得像乳牛一樣低俗,我還用上陰陽道的秘術。」
「這樣啊,原來晴明也有這麼少女的一面呢。那是什麼術呀?」
「我每晚都會去抓幾個出生不到二十天的人類嬰孩,吃他們新鮮的肝呢。這才是我永保青春的真正秘訣喔,呵呵呵。」
「又來了,騙人的吧?」
「我說的是真的唷,光。那可是只要對陰陽道稍有涉獵就會知道的常識呢。至今我吃過的人肝已經八百有八了呢。」
「是喔,因為肝有很豐富的鐵質。女性好像比較容易缺鐵,吃那麼多肝應該就不怕了吧……才怪!那種隨口亂編的鬼話,你還想扯多久啊?」
晴明「嘖」了一聲:
「什麼嘛,真沒趣。你早就知道我在騙你啦?」
「那還用說嗎?你只是想嚇唬我吧?可是編得太惡心了,要騙就編個有點可信度的嘛。」
「呵呵,看來光小弟弟也成長到能看破我的謊言了呢。」
「每天都被你騙,這也是應該的。」
「其實啊,我是每天都喝自己第一泡尿,大概是一杓的量。這樣就能幫助排出體內毒素,讓身體越來越年輕;而且還能消除贅肉,保持姣好的肢體,腰身當然玲瓏有致。你們兩個想不想也試試呀?」
「對呀對呀,實踐尿療法的女生其實很多喔——喂!小心我把起床第一道溫泉灌進你的狐耳里!」
「怎麼會有那麼猥褻的想法啊?你是變態嗎?」
「還不是你起的頭!」
但紫和葵卻在認真吐槽的光身邊竊竊私語起來。
「……只要喝尿就能保持晴明那樣的模特兒身材嗎?要……要不要試試看啊……可是喝小光的就算了,自己的有點……唔……」
「這個嘛,胸部再長下去我也很困擾,如果喝尿就能抑止胸部成長……或許有一試
的價值呢……」
「你……你們兩個不要被騙了啊!那當然是晴明的惡質玩笑啊!」
「咦~?騙人的嗎?」
「不是說良藥苦口嗎?說不定是真的。」
「呵呵,我是騙你們的。我是采納光的建議,編個好像做得到的謊而已。想不到這麼隨便的謊反而挺有效的呢。」
「晴明,會不會你這句話才是騙人的,其實那種療法真的有效吧?」
「既然是來自自己的身體,說不定真的有效呢。差不多該讓胸部別再長下去了,如果可以,什麼療法我都願意嘗試!」
「葵,不要亂來!紫也不要想太多而自踩陷阱啊!」
「呵呵,比起真相,人類更喜歡選擇自己愛聽的呢。畢竟維持美麗的體態,是所有女性的夢想嘛。」
「晴明,你這樣利用女性弱點的謊很惡質耶。」
光歎了一聲。
話題一直卡在晴明的謊言上,遲遲沒有進展。
害得自己想對晴明說什麼都忘了。
晚餐途中,紫突然問到:
「平安京有圖書館嗎?」
紫沒忘了她跟光談過的事。
「圖書館?」
「就是收集了很多書的房子,我跟小光想找一本書。」
「不知道。」
晴明以沒聽說過的表情,將油豆腐塞得滿嘴都是。
那在光眼里就像是黃金鼠一樣。
「我跟小光會從沒有夢想的現代跑到平安京這個夢幻樂園,就是因為在廢棄神社里發現了一本神秘的古書喔!」
紫突然開敔名偵探模式,說個不停:
「那本古書看起來有千年以上的曆史,書名是《●●物語》。都怪光沒知識沒常識又不看電視,沒看出●●是什麼。」
「你還不是只看得出『物語』。」
「不要吵,我還沒說完!後來我一翻開書,我們就昏了過去,醒來就在平安京了!這很神奇吧?是不自然現象對吧?」
「是超自然現象吧?」
「如果能知道那間神社供奉的是什麼神和古書的名字,我相信一定能找出我們跑來這里的原因!」
「這個嘛,大概吧。」
「只要用同樣條件再做一次,我們應該就能回到現代了!晴明,你常說名字是言靈的一種,那你知道那種書叫什麼名字嗎?」
紫伸指在晴明柔嫩的臉上戳呀戳地,而晴明依然不感興趣地啃著油豆腐。
但她屁股上的大尾巴卻搖晃得相當厲害。
那表示她心情起了亂流。
光不僅能從晴明的狐耳或尾巴輕松辨別她的情緒,最近還可能是因為遷漸懂得如何辨識氣的流動,也能看出其他女性的心情。這讓他心生:「當現充要一直顧慮女生,實在沒什麼好處」的郁悶心情。
而且,光只看得出晴明心情有變化,卻看不出是什麼原因造成。
這比什麼都看不出來還要累人。
「你們來到京都,不是因為晴明召喚式神嗎?會不會是中間出了什麼問題,讓你們和式神交換啦?」
葵眼睛突然發亮,也順著這話題聊了起來。
看來她雖是個嬌貴的公主,也挺有好奇心、挺愛冒險的。
「葵,我想一定是那間神社的古書和晴明的術共鳴了!」
「哇啊,紫,真是精辟的見解,或許真是如此呢。」
「那本古書非常老舊,說不定現在平安京里就有一本喔。這是我大冒險家紫大小姐的推理,一定不會錯!前提是這兩個世界是同一個就是了。」
「所以只要找到那本書,你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雖然還要找出神社里拜的是什麼神,不過應該是那樣沒錯!」
啪噠啪噠,晴明雖然人沒說話,狐耳卻跳了幾下,只是葵看不見。
彷佛在對葵表示:「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似的。
不過,光還是不懂葵是哪里惹晴明不高興。
「對了。紫,京城里有個專門收集書冊的學者喔。」
「學者?」
「那位學者府上,可能就有你們要找的書呢。」
「咦咦咦?他是誰?快告訴我!」
「他名叫惟宗允亮,是明法道的大家。據說他的藏書多到人稱天下第一的活字典,而且全都讀過了呢。」
聽到這里,晴明的尾巴用力轉了起來。
葵當然一樣看不見。
「明法道是什麼呀,葵?」
「那是門研究律法的學問。可是惟宗允亮通曉的不只是律法,還深知古今中外各種知識呢。」
「那他有很多陰陽道或介紹神社的書嗎?」
「那是當然的羅。」
「好,我要去找他!小光,動作快,我們走!」
眼看天就要黑了,光便出言勸阻:
「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白天再去吧。京里晚上的妖怪很凶猛的喔。」
「有小光在就不怕啦。」
「我也想去!我一直很想拜見曠世大學士惟宗允亮老師的藏書有多麼壯觀呢!希望有不用喝尿就能讓胸部瘦下來的秘方!」
話多的紫加上大嗓門的葵,場面似乎越來越難收拾。
于是光站了起來,制止兩人說:
「……我一個人去就好了。」
「咦咦咦?為什麼?」
「我也要去!」
「晴明應該不會跟來吧?我一個人去才是最安全的。聽話聽話。」
光給不甘願的兩人碰了軟釘子後,就准備動身。
晴明不知是怎麼了,「哼」地一聲把頭甩向一邊。
讓光開始後悔沒有邀她。
「晴明,要來嗎?」
雖然這麼說——
「不要,我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
卻被斷然拒絕。
從狐耳的動作來看,她的確是不想去。
「光,我勸你最好不要隨便去學者的住所。那里通常有著大量言靈,很危險的。我光是經過惟宗家就會頭暈了呢。」
竟然給了這樣的忠告。
可見她是真的擔心。
「你在式神力面的修為還不到家,說不定會沾染上麻煩的東西。」
「謝啦,晴明。要是有危險,我會馬上撤退。放心吧。」
直到光上了牛車,晴明還是擔憂地望著他。
☆
這次,光的牛車是用真的牛在拉的。
牛沿著西洞院大道慢慢前行,還一路哞哞叫著。
晴明平時代步的免牛牛車,要她在時才能啟動。
等到了惟宗允亮家門前,月亮都要爬上天頂了。
「我這樣會不會太沒禮貌啦……」
即使有些後悔,光還是被請進屋內,然後看傻了眼。
寬廣的屋舍中,每面牆都排滿了書架。
當然,書架上是滿滿的書,看不見縫隙。
「代表平安京的大學士家里原來是這樣啊,果然厲害。」
不僅如此——
走廊不只是長,還無比彎曲,有如迷宮。
光在書牆迷宮中走著走著,終于進了一間房間。
房里同樣四面是書。
等著他的是個提筆寫書的少女。
有著金色長發。
和大大的垂眼。
「歡迎光臨寒舍,源氏公子。家父目前臥病在床,由我代為接待。」
「你、你不是……六條嗎?」
「晚安呀,源氏公子。呵呵。」
那人正是六條禦息所。
也就是在賀茂川邊遭河童襲擊,被光所救的少女。
「原來六條是惟宗允亮的女兒啊,我都不知道耶,嚇我一跳。」
「呵呵,我也很驚訝呢。說不定這是上輩子結下的緣分喔。」
「上輩子啊……」
六條的語氣不怎麼拘謹,像是和老朋友說話一樣。
這種人哪里棘手啊?藤原哥真是沒看女人的眼光——光不禁這麼想。
「你是來找書的嗎?」
「是啊。」
光在六條面前坐下,告訴她自己和紫來到平安京的經過。
六條也始終面帶微笑地聽完這麼荒誕無稽的事。
看來她是很懂得聽人說話的人。無論光說了什麼,她都沒卸下那優雅的微笑,並不時「喔」或「嗯」地應聲,聽得很認真。
彷佛不管有多少心事都能向她傾訴。
「那個叫『紫』的女孩,是你的妹妹嗎?」
「嗯,妹妹。她很愛探險,雖然已經遇上好幾次很危險的事,但還是學不乖,結果就跑到這里來了。」
六條的眼中充滿好奇的光輝,就像在說「翻開一本書就蹌到這個世界來,感覺好好玩喔」。
「爹和我都是書癡,要書的話,我們這里應有盡有。現在就開始找那本《●●物語》如何?」
「可是都這麼晚了……沒關系嗎?」
「嗯,只要小聲一點,不要打擾爹休息,應該無所謂。」
「要是惹人閑話怎麼辦?光源氏在六條家過夜的事情若傳了出去……我擔心對你造成負擔。」
「我才不在意那種事。在宮里那幾年,我還拿棒子打過想犯律的兵部卿宮呢。」
「對喔,藤原哥也提過這件事。」
「別看我是個女人,我可是很守規矩的唷。畢竟自從爹臥床不起後,就是我一手撐起這個家的。」
「謝謝你,六條。」光道謝並站起身,動身找書。
「線索只有《●●物語》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什麼字。因為時代相差太多,我看不懂那些字。」
「呵呵,可見文字的寫法,在千年後的未來改變了不少呢。」
「就是啊。平安時代的文字在我眼里根本是密碼。不僅流利到根本看不懂,就算看得出什麼字也不知道意思。口語沒什麼不同,書寫體卻像密碼一樣,真讓人搞不懂。」
「因為口語和書寫體本來就不同呀。最近還是因為發明了平假名,讓書寫體更接近口語,以前就像漢文一樣呢。」
光往六條寫的文字瞄了一眼,果然看不懂。
「六條,你的字好漂亮喔。那是在寫什麼呀?」
「都是些雜事,例如日記、故事或心事。不過不會寫別人的壞話,要是被言靈詛咒就糟了。呵呵。」
「被言靈詛咒啊……」
「對,我寫的文章好像具有強力的言靈,所以寫的時候都要小心別結下咒呢。」
六條似乎很無奈地籲了口氣:
「雖然不要寫就沒事了,問題就是我很喜歡寫文章,呵呵。」
「真希望我能看得懂你寫的文章。在我的世界,書寫時也可以用口語的方式喔。」
「是嗎?我沒讀過那種文章,好像很有趣呢……呀!」
兩人用手指在書叢間撥找時,肩膀不小心碰在一塊,又羞又驚地同時跳開。
「對、對不起!」
「沒、沒關系。我叫得這麼大聲,沒嚇著你吧?對不起喔。」
最後,六條還微微說了聲:「希望不會吵醒爹……」
六條略帶憂傷的側臉,讓光的內心怦然一跳。
雖然六條是在兵部卿宮事件後,流出才女或難相處的傳聞而受人避諱;但實際見過面,才知道她是個溫柔纖弱的女孩。
而且這個平安貴族還有外國血統,發色和瞳色都和他人不同。
或許那也是六條受人排斥的原因之一。
光也因為有頭紅發而在學校遭到欺負。
兩人有著類似的遭遇。
不禁心生同病相憐之情。
「那個……源氏公子,我臉上沾到什麼了嗎?」
「啊,抱歉,我不小心發呆了。」
雙方忽然都尷尬起來,同時別開眼睛。
夜已經深了。
六條家的仆人不是就寢就是各自回家,離爹惟宗允亮的臥房也有段距離。
四下無人。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光和六條似乎都發現現在是何種情況,臉頰漸漸發紅。
「……那個,只要找到那本書,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也不盡然。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我們那個世界的過去,如果是不同世界就不行了,要先弄清楚才行。然後——」
「然後?」
「還需要找出存放古書的是哪間神社,還有主神的名字。」
「神的名字啊……我記得那在言靈之中是最重要的呢。」
「晴明也說過同樣的話。」
「因為那是常識嘛。像『平安京』也是因為言靈而來的。從前桓武帝舍棄長岡京遷都到這里,大概就是非常希望能逃過怨靈侵擾,想平安地生活吧。」
「所以才取名叫平安京啊。是什麼讓桓武帝怕成這樣呢?」
「是他的弟弟早良親王。」
「弟弟?」
「桓武帝即位時,原本是將他的弟弟定為下任天皇。」
「這樣啊,可是一般而言都是傳給自己的兒子,不是弟弟吧?」
「是的。所以桓武帝裁贓早良親王,把他流放到淡路島上。」
「哇……這種事還滿常見的……」
「結果早良親王在押送路上不斷疾呼自己的清白,半路就悲憤而死了。從那之後,桓武帝身邊就陸續發生許多怪事。不是死了很多家人,就是爆發瘟疫,整個長岡京都快被毀了呢。」
「所以才遷都到平安京?」
「對。朝廷基于陰陽道思想,建造了能防止怨靈作祟的平安京,然後遷來這里。」
「陰陽師從那時候就那麼重要啊?」
「同時,桓武帝還將早良親王奉為禦靈,建了好幾座神社來祭祀他。」
禦靈——來到平安京後時常聽到這個詞。
「禦靈是什麼?晴明也常提到耶。」
「將作祟的怨靈化為守護朝廷的力量而供奉在神社里的,就是禦靈了。」
「朝廷還真會打算盤。」
「不過,神明大多也是這樣來的吧?」
我又不是神,問我也不知道——光心想。
「話說,因為藤原家的陰謀而被貶謫並死在太宰府的菅原道真,就好像還沒完全成為禦靈喔。」
「沒完全成為禦靈?」
「大概因為他是平安京有史以來最凶悍的怨靈吧。」
「是喔,在我們的世界,菅原道真是溫和的學問之神耶。」
「那表示道真公在千年之後也總算是消氣了呢,呵呵。總之,就算同樣都叫神社,只要供奉的神不同,就幾乎等于完全不一樣了。」
六條苦笑著說。
「就是啊。就像晴明分明是召喚式神,怎麼會召喚到我們呢?說不定問題不只是在于書,連神社本身也藏有解謎的關鍵。」
「關于神社的主神,你有任何線索嗎?」
「……沒有……因為……我只顧著吐槽紫,完全沒把注意力放在神社上。」
光聳聳肩說:
「在我的世界,神社是想要為自己打氣或求姻緣才會去的觀光她點,不太注意是誰為了什麼而供奉哪種神。現代就是這個樣子啦。」
「源氏公子,平安京的貴族還會供奉自己家的氏神喔。家和氏神可是分不開的關系呢。」
「因為這里是妖怪和怨靈肆虐的魔都吧,還有河童呢。」
「多虧了河童,我才能像這樣和你成為朋友呀。」
六條靦腆地微笑,眼睛顯得更下垂了。
她也笑得太可愛了吧……理性好像快不保了。不行不行,這時候更要貫徹我的靜心主義才行。
于是光盡可能地設法把持住理性。
首先是暗誦只背了一小部分的般若心經——沒用。
然後默念佛號——還是沒用。
那麼就覆誦南無妙法蓮華經——完全沒用。
沒辦法,只好想像被晴明的符咒、葵的弓矢和紫的合氣道連擊了。
這還挺有效的。
有效得令人哀傷。
我完全被她們馴服了呢——光忍不住悲歎。
「對、對了,河童為什麼要攻擊你呀?」
「咦?」
「河童老大叫我直接問你。」
「嗯……可能是我家祖先跟河童有段不淺的因緣吧。」
「惟宗家的祖先?」
「對。平常我們不會告訴外人……不過你來自異世界,應該沒關系。換間房說吧,源氏公子。」
六條帶光來到某個陰暗的房間。
那里並沒有書架。
祭壇上微弱的燭光朦朧照出房間的擺設,而祭壇上擺的不是佛像——
「這……這不是十字架嗎!」
光甚至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為什麼平安京的貴族家里會有十字架?
「在我學到的曆史上,平安時代還沒有基督教啊。」
「基督教?沒聽過這種說法呢。我們惟宗家的人稱之為『景教』。」
「景教?」
「惟宗家的祖先是渡來人。我們是來自遙遠的西方世界,從很遠很遠的沙漠橫越而來的民族。」
六條的話應該不假。
她的金發、藍眼和白膚就是證據。
盡管日本血統已經融入頗深,因此五官不完全像外國人,但仍看得出她與本地人的不同。
和光的情況一樣。
「我們的祖先從西萬世界來到這個東方的島國,也帶來了景教;然後在桓武帝因恐懼早良親王的怨靈而計劃遷都時,說服朝廷在這里建京。」
「這樣啊,感覺背後有段辛酸的故事呢。我還以為平安京的人信的全都是佛教。」
「哎呀,佛教和景教同樣都是外國的宗教喔。」
對喔,差點忘了。
「佛教勢力好像還為了爭取地盤,和本國的信仰起過戰爭呢。不過,我的祖先一直沒試著宣揚景教,只是設法融入這國家的八百萬神只之中。對外配合國家習俗祭祀氏神,對內偷偷祭祀景教的神。結果到最後還是佛教贏了。」
六條吐吐舌尖苦笑:
「畢竟我們這一族大多是不喜歡和人爭搶的文人學者,景教也禁止那種事。爹跟我都是這樣。」
她的眼睛,似乎有種把人吸進
去的魔力。
「所以我們這個曾在建設平安京時大力鼎助的一族,現在已成了遭到遺忘的故人。爹因為學識淵博,難得有機會出人頭地,地位甚至高到出現『下次被藤原家陷害的會是惟宗允亮還是安倍晴明』這樣的傳聞,不過大多數親戚都被下放到鄉下地方了。」
「原來你們以前地位比藤原家還高啊……」
「是啊,不過大家都忘記了。惟宗家已經成為過去,只能靜靜等著消失在曆史的黑暗角落里。」
「六條……」
「別在意,我只是轉述爹告訴我的故事而已,我自己沒什麼感覺。呵呵。」
那這和河童有什麼關系?光緊張地這麼問,六條不改苦笑,歉然地說: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記不清楚了,不好意思喔。其實,我帶你來這里,只是突然想讓你看這個房間而已。」
「這樣啊。謝謝你,我不會把景教的事告訴別人的。」
「嗯,這是我跟源氏公子的秘密喔。」
和六條有了共通的秘密,使光忽然心跳加速。
鼻子癢了起來。
「景教的書里有這麼一段話:『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個『道』——有語言的意思,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是神用言靈創造出來的呢。」
「好像有聽過,那是聖經里的一段話吧。」
「能在混沌中創造這個世界的基礎力量,就是言靈。神就在言語之中——這種想法或許很適合現在的平安京呢。被陰陽師聽見,大概會說『這是一種咒』吧?呵呵。」
一恍神,注意力就完全放在六條身上了。
心中有種酸酸甜甜的感覺。
我是為了揭開為何會被召喚到平安京而來的,絕對不是為了和六條約會啊……啊,現充該不會每天都活在這種酸酸甜甜的感覺里吧?這樣的話,就算拋棄「平靜過日子」的原則也無所謂了。
「六、六條,有件事情想和你先確定一下。惟宗家的祖先祭拜的是什麼氏神?」
六條又甜甜地笑開了臉:
「有過很多,最有名的應該是伏見稻荷大社的稻荷神吧。」
稻荷神啊。真是淺顯易懂,現代也很多人信仰。
……等等。
光突然注意到某個奇妙的關聯。
「……稻荷……?」
說到稻荷就想到狐仙,狐仙則讓人想到晴明。
據說油豆腐和豆皮壽司是狐仙喜愛的食物,在現代的稻荷神社也作為供品,而晴明說那是她發明的——雖然那很可能也是扯謊就是了。
但晴明卻討厭稻荷神社。
與晴明關系頗深的稻荷神社,又是惟宗家的祖先所建造。
這些關聯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嘛,可能只是巧合吧。」
再這麼讓妄想膨脹下去,很容易一腳踏進紫最愛的瘋狂曆史推理世界,于是光停止了思考。
再說,晴明的話可信度很低。
這時——
「你到底在和誰說話啊?」
遠處微微傳來老人沙啞的怒罵聲。
「糟糕,爹好像起來了,要挨罵了。」
六條縮緊脖子說:
「爹平常很和氣,可是對男女交往特別嚴格。我會離開宮中,也是怕我跟天皇陸下親近而遭到藤原家的報複。」
「這樣啊,不好意思啊……」
有這麼可愛的女兒,想保護她也是理所當然。
「源氏公子,我們家的書還有很多,你就盡管找到發現為止吧。」
「謝謝。」
「你還會來嗎?」
「那當然。真的很謝謝你,六條。來到這里,有種回家的感覺。」
「……不要用那種表情說這種話嘛,好令人害羞喔。」
「因為我們都是從很遠的世界來到這里的嘛,頭發的顏色也很接近呢。」
「源氏公子……」
六條眼中漾起薄薄的淚水,但藏在陰影之下,光看不見。
「因為我現在不必進宮,都在家里照顧爹和寫書,所以請你一定要來喔。」
光也回答了「一定」。
咒就這麼產生了。
但光沒有察覺。
因為——
還來不及多想,那吵鬧的三人組就殺了過來,實在怪不得光。
「光,竟敢沒經過我允許就躲在這里和女人親熱啊?這下子,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你不可了。」
「小光,你居然背叛我!表面說要揭開平安京的謎團,其實是要來吃野草吧?說謊、劈腿又搞背叛,你真的爛透了!」
「我該說什麼呢?光公子,你這樣的行為,是要我這未婚妻的面子往哪里擺呀?要以死謝罪嗎?」
不會吧,她們怎麼會跑來這里?
這是惡夢,絕對沒錯。全都是幻覺,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最終考驗,要把越來越接近心如止水的我騙回吵鬧的生活里!
光不禁一陣暈眩。
但眼前的全是現實。
而且——
「源氏公子,這三位是什麼人呀?」
……六條的笑臉中,隱約藏著般若之相。
和之前的純真笑臉截然不同。
光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們是我的飼主、跟我相許未來的青梅竹馬,和胸部很大的未婚妻——
這種話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說出口。他只能呆看著六條細瘦的身子散發可怕的氣息。
—啊啊……誰想得到晴明、紫、葵三人會突然殺進六條家里呢?
「擔心你出事了過來看看情況,結果……你很行嘛。」
「你來學者家里不是要找書的嗎,小光?」
「不愧是京城第一的風流才子光源氏!好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下該怎麼辦啊……
怎麼辦……
光急得腦筋窮打轉。
「這里真的是大學士惟宗大師的家啊,這個女生是惟宗大師的女兒,叫作——」
「我是六條禦息所。」
六條的柔和笑容,直擊了三名吵鬧夜叉的太陽穴。
啪鏗——
「……喔?她就是平安京赫赫有名的才女六條禦息所?想不到光再三留住我們而獨自『冒險』前來的這個屋子里,剛好有位這樣的金發美少女,事情還真巧啊。」
「哎呀。這位就是家兄向光公子提過的那位六條小姐嗎?」
「哼~小光,原來你背著我交了這種女朋友啊,」
事到如今,光的心再也靜不住了。
三只母老虎近在眼前。
六條也散發出凶惡的黑氣。
「啊啊,原來人在這種時候,真的會尋求神佛的幫助啊。我干脆出家算了。」
光專心致志地祈禱著。
並且開口詠誦。
誦出最近才向佛僧學來的偉大經文!
啊啊,佛祖啊!保護我免于妖魔的伎襲吧!
摩訶!(摩訶!)
照見!(我明白了!)
五蘊皆空!(我的肉體和精神全是種幻想,並無實體!)
度一切苦厄!(我也因此從所有苦難中解放了!)
色即是空!(這個世界並沒有實體!)
空即是色!(因為沒有實體,所以能夠存在!)
羯諦!羯諦!波羅羯諦!(這就是開悟啊啊啊!嗚啊啊啊啊!)
「想混過去啊?沒事念什麼般若心經,真是個蠢材!」
「假如什麼都是幻想,那我們的攻擊也是幻想羅?那麼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是幻想,不要抱怨喔?」
「不愧是『空』屬性的光公子呢。這麼年輕就能開悟,真了不起,不過本公主還是要懲罰你!」
——要來了……
四大皆空,任何事物都不是真實的,所以不用怕……吧。
劈哩劈哩劈哩。
晴明在光的額頭貼上符咒,電得他全身痙攣。
啪喀啪喀啪喀。
葵「咿咿咿」地尖叫,拿起弓對光就是一陣猛打。
砰、鏗、磅——
紫用她拿手的合氣道連擊後,輕松抬起光,然後將他的後腦杓朝地砸在地上。
這就是整套懲罰的流程。
——啊……我最近究竟吃了幾次這樣的三連擊啊?
眼冒金星的光又突然領悟了某個道理。
「痛死我了啦啊啊啊啊啊!什麼四大皆空?根本放屁!」
只是繞了一大圈,然後回到原點而已。
「夠了沒有?你們到底是誰?」
見到六條抱緊癱軟在地的光,三位修羅、羅刹、惡鬼的怒火更是燒上了天。
「我是安倍晴明,是這家伙的主人!」
「我是紫,是和小光約定終身的真命天才美少女!」
「我是藤原左大臣家的高貴公主葵,是光公子的未婚妻!」
「……左大臣……藤原家……的公主?」
六條的標的似乎立刻鎖定在葵的身上。
原本那麼溫柔的六條,眼神竟變得如此凶狠!
光一時下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藤原家的公主不都是要許配給天皇陛下的嗎?怎麼還把觸角伸到源氏公子身上來?真是貪心。」
「哎呀哎呀,我也沒辦法,那可是家父的命令呢!」
「藤原家的人怎麼都那麼貪圖權力啊?老是把女兒當作爭權奪利的道具。」
「我才不是為了政權而成為光公子的未婚妻!我已經是光公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呢!」
「……藤原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點學問或言靈的修養也沒有,只知道利用女兒的身體奪取皇室權力,簡直卑鄙無恥。」
——噫!六條怎麼會用那麼可愛的笑容說出這麼難聽的話啊?
光忍不住閉上眼睛。
「好說好說。惟宗家這個只有學問能拿來說嘴的夕陽氏族,還真是懂得利用自己的優點呢。」
「我就是討厭你們藤原家女兒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
「我看你是得不到天皇陛下青睞才離開宮里,躲在家中不嫁人死讀書的吧?真是個沒有女性魅力的老姑婆,喔!呵呵呵!」
「你說什麼?我和以為當上貴人就是幸福的笨公主才不一樣呢!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決定!」
「哎呀哎呀,女人的花期可是很短暫的喔,六條小姐。盡管你擁有足以媲美我的容貌,但這樣下去,很快就會結滿蜘蛛網了喔。而且——」
「而且?」
「當初並不是光公子追求我,而是我看上了光公子!你可千萬不要搞錯了。」
吵到最後,她們終于揪起彼此的衣領。
身穿華服的平安京美少女就這麼在光的眼前扭打起來
和「優雅」完全沾不上邊的丑陋戰爭于焉爆發。
「好了吧,你們兩個冷靜點。丟不丟人呀?」
「咦~~葵、六條,你們用不著打架吧?」
甚至演變成晴明和紫都不得不勸架的神話級惡斗。
「……六條她……六條她……被三只羅刹汙染了……」
光就快不省人事,口吐白沫地癱在地上。
而這場騷動可沒逃過六條之父——惟宗允亮的耳朵。
「到底在吵什麼吵?是有人來夜襲我家女兒嗎!看老夫剁了你!」
遠處爆出一聲震天撼地的怒吼。
六條瞬時臉色鐵青。
牙齒顫得喀喀作響。
「……不好,爹來了……要拿刀沖過來了!」
「什麼?你爹也管得太嚴了吧?」
「源氏公子、各位,趕快出去吧!」
「哎呀哎呀,看來是念書念到腦袋不正常了呢。要是被他發現最恨的藤原家公主在他家里,一定會氣瘋吧。」
「我們快逃吧,小光。我雖然喜歡妖怪,可是很怕凶巴巴的歐吉桑呢。」
晃動。
聽見惟宗允亮的怒吼,晴明的狐耳動了兩下,但是和平常不一樣。
像是在抽搐似的,不太自然。
「嗯,好厲害的妖氣……識時務者為俊傑,快走吧。」
「妖氣?晴明又來了,這種話騙不了我啦。」
「光,還想多活幾年的話,就離這里遠一點。」
「咦?」
「別跟我裝傻。我的意思是,以後你不准再踏進這宅子一步,知道嗎?」
「騙我的吧?」
「才不是,我有騙過你嗎?」
「你看你看,謊言的高塔又被你加蓋一層了。」
「少貧嘴,快走。」
晴明拉了一臉莫名其妙的光就往大門走。
惟宗允亮的吼聲也越來越近。
紫和喊著「我以後再跟你算帳!」的葵也跟上晴明。
獨自留下的六條,錯愕地喃喃念著晴明的話。
「……不准再踏進這宅子一步……」
☆
「為什麼不准再踏進六條家啊,晴明?我還沒找到那本古書耶。」
「那個叫惟宗允亮的,聲音里有種詭異的邪氣,還是別靠近他比較好。:
「六條說她父親生了重病,大概是因為那樣才聽起來怪怪的吧?」
「是嗎?我感覺到的是更為不祥的東西呢。」
「六條的父親會不會是被妖怪纏上了?」
「是的話倒還好,不過感覺不像。」
「這是怎樣?我看你只是不想讓我去六條家才亂說的吧?」
「才、才沒有,你少得寸進尺!」
一行四人乘著沒牛的牛車,回到晴明位在一條戾橋附近的宅邸。
半路上,晴明和光起了小小的爭執。
「這樣講六條的父親,對人家不太好吧?」
「操縱言靈的學者可是很危險的。過去平安京的天才學者菅原道真,就成了這國家最強大的凶神。菅原道真過世後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同樣出身不高,但以學問之力出人頭地的學者就是惟宗允亮了。簡單來說,就是道真二世吧。」
晴明如是說。
「菅原道真是遭到藤原家嫉妒而被降職之後成為怨靈的吧?跟學問有什麼關系?」
「好了,別說那麼多了。」葵突然掐住光的臉頰,力道一樣大得不像是出自她的纖纖玉手。
「痛痛痛痛痛!」
「我怎麼覺得你對六條特別好啊?你剛才是在說藤原家的壞話嗎?」
「才不是呢。我只是覺得,菅原道真既然懷有會成為大怨靈的怨恨,那怨恨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不能全怪到學問上……只有這樣而已啦。」
「中間應該發生了很多事吧。我那時候還沒出生,所以不清楚。」
紫說著:「嗚~好神秘喔~」然後搖著她的雙馬尾,發出怪聲。
「菅原道真是神吧?我記得他是太宰府天滿宮或北野天滿宮所祭祀的學問之神嘛,為什麼會變成怨靈?」
「那是因為操縱言靈的學者容易成為怨靈啊。」晴明淺笑道。
「六條的祖先原本是能勸誘朝廷在這里建京的強力豪族,但光芒漸漸被藤原家蓋過才變成這樣的。為什麼兩邊會差那麼多呢?」
「就是因為他們都關在家里念書啊,光公子。」
「會不會都被藤原家暗殺光啦?有陰謀啊,小光!」
「光,有形之物終有破滅之時,再有勢力的氏族也一定會衰敗。家道中落的可不是只有他們。」
「可是晴明,就算一個氏族不會永遠繁榮或衰敗,但還是有原因的吧?」
「那是因為武器不同。」
晴明的立場似乎不偏向惟宗家或藤原家任何一方。
「光,惟宗家就是因為以言靈為武器,所以衰敗了。」
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上,晴明說道:
「與之對立的藤原家則是用血作武器,也就是聯姻策略。將自己的血融入皇室,以奪取權力。」
也就是雙方玩的根本不是同一個牌局吧……光如此解釋。
「就算是自己人打錯了算盤,六條還是視葵為敵呢。」
「光公子,那個女人只是嫉妒我的美貌,和我充滿母性光輝的胸部而己。看她那麼單薄就知道了。」
「好啦好啦。」
「光公子,可以請你不要這樣敷衍我嗎?」
「晴明,為什麼血會是比較有利的武器呀?打架的時候,只能用來噴人家的眼睛耶。」
聽到紫這樣有點離題的問題,晴明耐心回答:
「藤原家的方式比較適合這個國家,因為皇室就是靠血統的力量代代相傳的。」
「啊,你這樣說我就懂了。」
光點點頭說:
「這樣也有不少好處。如果是薦選有能人才來當天皇,各方諸侯就會為爭奪帝位而年年征戰了。」
「事實上,大唐國就是因為那樣而滅的。現在的唐朝經過皇帝和諸侯的連年征戰,已經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晴明又對光這麼說。
「菅原道真也是因為藤原家順應國家體制,靠血的力量運行政權,才失勢而化為怨靈的。」
晴明神色不改,淡淡地說。
但狐耳無力地癱了下來。
這都被光看在眼里。
而紫也——
「晴明為什麼會當朝廷的官呀?我記得道滿罵你是叛徒耶。」
晴明微一微笑說:
「蘆屋道滿和我的確是舊識,畢竟我們都是陰陽師嘛。」
「那為什麼……道滿和你會走上相反的路呢?她為什麼要摧毀平安京?」
「就算平安京滅亡了,她的怨念也不會消退,反而還會更深呢。我啊,是為了讓那些靈魂離開怨念的輪迴才走這條路的。」
「怨念的輪迴?」
「怨念是種強烈的咒,即使肉體腐壞了也不會消失,只會換個形式留在世上。越是詛咒一個人,怨念就會越強烈。到最後不只是對象,就連自己也會受到莫大的痛苦。」
「你和道滿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過去啊?」光忍不住問。
這樣的問題,光已經問過很多次了。
之前晴明總是苦笑帶過,什麼也不說——
但不知怎地,今晚不太一樣。
「受不了,看來說出我過去的時候終于到了。各位
,你們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嗯。」
「唔……!」
「不會吧,晴明現在真的要說出她不為人知的過去了嗎?」
光、紫和葵都緊張地咽了口水。
「我和道滿雖然都是女性,但過去曾是私訂終生的戀人。」
「「「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們之所以會成為陰陽師,是為了要一起尋找讓女性之間也能產子的秘術。」
「你、你說什麼~~~?竟然會是這種百合劇情!」
「謎底終于解開了!原來是由愛生恨啊!」
「小孩要有男人才能生吧?」
「嗯,這個國家的陰陽道的確是辦不到,所以我們渡海到了大唐國,學習最純正的道教並做了很多調查,結果還是生不出孩子。」
「那是當然的嘛……」光頭痛地說。
「最後我決定放棄這段沒有結果的愛,和道滿吻別。我想我們都還是處子,要找個人重新來過並不難;可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有了和我殉情的念頭。」
「喔喔!愛意變成了殺意!百合加上跟蹤狂,道滿超可愛的!」
「打擊啊!晴明竟然是百合,讓我死了吧!如果我在小說看到這段,一定會當場撕書再燒掉!還要上傳燒書影片!」
「道滿為了我保持那麼多年的處子之身,卻被我甩了,因而心理變得不太正常,把一切怪罪于平安京和朝廷,怪罪于政事。」
「結果只是遷怒嘛!」
「沒什麼,那是處子之身保持太久之人常有的事。怎麼樣?有沒有很興奮呀,光小弟弟?」
「才沒有!原來晴明對男人沒有興趣。我突然好想出家啊!啊啊,受不了,我的腦袋快要爆炸啦!」
不知為何,光對人生感到無盡的絕望。
心中充滿悲痛和失望。
這輩子還沒那麼喪氣過。
我好恨啊!不是女人的我,簡直太可惡啦!
為什麼我要生為男性啊啊啊啊!
自己會什麼會悔恨成這樣呢?
光也不曉得。
這時,晴明拍了拍光的肩膀:
「哈哈哈,那當然全是騙你的。我怎麼會有那麼糟的嗜好呢?」
還笑得合不攏嘴。
啪嘰。
什麼心如止水,全在這一刻以光速飛到宇宙的盡頭去了。
「哈啾!我要把半個月沒洗的內褲塞進你的狐耳里然後縫起來,讓你的頭頂跟平常人一樣平!」
「等等,光,你冷靜點!你怎麼還沒習慣我啊?要是把我的每句話都當真,遲早會發瘋啊!」
「已經發瘋了啦!你知道剛才那些話對純真的少年是多麼嚴重的心靈創傷嗎?哇啊啊啊啊啊!」
到頭來,晴明和道滿的過去依舊是個問號。
「晴明這個人真的就是一團謎呢,可說是神秘的化身耶。」
紫以充滿好奇心的眼睛,凝視著被光捏起狐耳而哭叫著:「不准碰!住手啊,變態!」的晴明。
即使發了飆,光心里還是為不知晴明何時才肯誠實說出過去,或是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而擔心得不得了。
但在這個當下——
能和晴明互開玩笑打打鬧鬧,或許就該滿足了。
至少晴明還笑得出來,這樣就夠了。
對現在的我而言,已經夠了。
總有一天,晴明一定會對我說出她真正的過去——
「喂,你這個變態式神,到庖要對我亂編的故事興奮到什麼時候?再拉我的耳朵,就咒殺你喔!」
「晴明,我剛剛好不容易才感傷得恰到好處,可以不要把我拉回現實嗎?」
「誰管你!不准摸少女的私密部位,下流!」
最後——
沒牛的牛車里還是一如往常地吵鬧。
誰也沒注意到六條正盯著牛車里看。
「難道我再也見不到源氏公子了嗎?我不要……」
六條的魂魄咬著唇,在牛車里溜轉。但誰也沒察覺。
就連晴明,也因為光對狐耳執拗地一再攻擊而全身發軟,根本無力注意周遭。
關鍵的時刻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