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話 光源氏寄旅須磨

「做得好啊,朧月夜。不——蘆屋道滿。」

朱雀院。

朱雀帝對跪坐在邊廊外的六女公子這麼說。

不對。

六女公子,只是她方便行動的偽裝。

打從一開始,朧月夜和六女公子都不存在于這個世上。

右大臣的麼女六女公子,就是蘆屋道滿。

「你的假《源氏物語》也寫得不錯嘛。雖然沉睡于北野的菅公解放失敗,你的妙計依然成功解放了藏在伏見稻荷的前鬼和後鬼。一旦他們成為完全體,這個國家就要滅亡啦!哈!」

「…………」

道滿依然維持六女公子的模樣,只是——滿面淚痕。

「道滿,你在哭什麼?我們的悲願不是就要實現了嗎?被人汙染的這片土地就要獲得淨化了啊。從前,平將門和藤原純友想從外部匡正這個國家而掀起戰爭,卻以失敗收場。然而成功消滅他們的朝中貴族,卻完全不打算改善這個破敗不堪的國家,直到今天都只想著中飽私囊。」

「…………」

「所以我們才會發誓繼承平將門和藤原純友的夢想,由內部毀滅這個國家,創造一個人們和不從之徒能和平共存的新國度啊。再過不久,我們就能完成他們的悲願了,你還在哭什麼呢?」

「……我不知道。」

「哼。我實在搞不懂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麼。總之,這次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登上帝位果然是很重要的一步棋呢。」

朱雀帝又恢複以前的野孩子扮相,在琉璃碟中盛滿甜酒,對著夜空暢飲。

「今晚是朧月夜呢。」

「……朧月夜和六女公子……都已經不在了。」

「道滿,你本來就不能讓右大臣家的人繼續保留那些假造的記憶吧。咒遲早會解開,對于從不存在的六女公子,還是計劃一達成就早點讓他們忘記來得好。」

六女公子就這麼從平安京中忽然消失了。

正確而言,是道滿從弘徽殿等右大臣家成員記憶中,削除了她以咒術植入的虛構公主六女公子的所有相關部分。

「將咒術所產生的虛構公主設為右大臣的女兒後,右大臣必定會利用六女公子,企圖將她嫁給成為天皇的我,使右大臣家的權力更加屹立不搖;而實際上,事情也這麼發展了。六條禦息所起頭的言靈之書《源氏物語》,力量還真是強大。」

當然,若沒有道滿那樣的靈力,續寫的《源氏物語》是不會擁有足以影響現實的力量。

「再來就是讓右大臣他們目擊六女公子和源氏幽會的場面,使源氏失勢;同時利用他的力量,解除前鬼和後鬼的封印。」

計劃近乎完美達成,讓朱雀帝十分興奮。

「我原本啊……是很想拉攏源氏,還為此請你在《源氏物語》中編了一段源氏之子即位的故事,但現實並沒往那個方向走。他明明有那麼強的力量,卻沒什麼欲望。」

「…………」

「沒能拉攏源氏雖然可惜,不過要騙他可就簡單多了。他不懂得懷疑,請他找出禦靈,他一口就答應了,而且我也成功引開了晴明。接著再讓隱藏身分的朧月夜出場,佯稱要陪他一起找禦靈——之後只需要看著事情照計劃進行就好了。」

「……真的是很完美的計劃呢,朱雀。」

「不只是左大臣家的人,就連父親和母親都沒發現我要和你暗中聯手,毀滅這個國家。他們根本不知道,我還在作東宮的時候就已經懷有這樣的野心了呢,哈!」

從一開始,朱雀帝本人就是援助蘆屋道滿破壞平安京的幕後黑手。

東宮時期的粗野模樣,全都是為了掩飾野心所演的戲。

朱雀帝相當年輕,說是小孩子也行。

但他繼承了藤原右大臣的強韌意志。

同時,源自童真的純粹正義感和對于理想的渴望,推動著朱雀帝這個等同由強烈意志構成的人。

有藤原家才有皇朝。

有貴族才有國家。

平安京只是空有平安之名,大門的羅城門邊到處都是妖鬼盜賊。貧困的百姓在死去後,甚至無力火葬,只能草草掩埋在鳥部野(注:平安時代的三大棄尸場之一)。

違抗藤原家的不從之徒,全都被一一鏟除。

叛亂者就算死了,也要被當作禦靈繼續利用。

就是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時代,讓朱雀帝極為憤慨。

「那些驅逐原先住在這土地上的不從之徒,建造這充滿偽善欺瞞的虛榮之都的人,才真正該死。四神相應的城市和禦靈,全都是為了人的私欲而榨干大地之氣,使神靈接連消逝的元凶啊。」

若光聽到這番話,多半會拍拍朱雀的肩膀說:「每個人都有這麼中二的時期,以後慢慢就會好了。」不過他現在正忙著准備退居須磨的相關事宜。

「而且朝廷對于將門、純友之亂的處理方式,擺明沒有和不從之徒和平共處的意思。」

朱雀帝激動得大聲說:

「人們從大地搶來的東西,就應該悉數歸還大地!」

朱雀帝已經看不下去了。

將國家、人民和大地都視為私物的藤原兩家,干脆都毀滅算了。

放縱藤原家的平安京人,也該隨同藤原家一起毀滅。

他就是這麼憤慨。

朱雀帝要的並不是自己親政。

也不是掌握大權。

而是將人們長年相爭而遍地怨念怨靈的這個國家毀滅,使大地還原成一張白紙。

將整個平安京化為埋葬自己的巨大陵墓。

將一切的一切,都隨自己體內流動的藤原家之血毀滅。

這是種壓抑已久的情感。

是種無可限量的意志之力。

誓將自己和平安京一起毀滅——

若不是心靈純真的少年,不會有這樣的憤怒、野心

沒人發現朱雀帝懷抱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

「道滿,如果不讓源氏逃到須磨,直接摘了他的宮位、流放太宰府,結果就堪稱完美了。源氏和晴明一定是想到播磨攔截前鬼和後鬼,為什麼你還要讓他去須磨呢?」

道滿沒有回答。

只是在朦朧的月光下,用小小的手掩面哭泣。

不停哭泣。

年少的朱雀帝,還理解不了道滿為何而哭。

朱雀帝無法消去朧月夜欺騙了紫、背叛了光而不得不永遠離開他們的悲傷。

對朱雀帝而言,世界非常單純。

就只有自己,以及其他。

不是自己錯,就是世界錯。

非黑即白。

然而道滿、朧月夜、六女公子的悲傷根源,複雜得連她本人都理不出頭緒。

自己——

是憎恨、詛咒平安京的漂泊陰陽師,蘆屋道滿嗎?

還是紫的朋友,為揭開平安京之謎而四處探險的朧月夜?

抑或是被右大臣家百般呵護的六女公子?

連道滿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朧月夜。

六女公子。

全都不過是泡影般的幻夢。

所能明白的就這麼多。

察知這點的那一刻起——

道滿就再也壓抑不住滿眶的淚水。

「道滿啊,晴明不是都和你正眼對看了嗎,怎麼沒當場拆穿你呀?害我心里涼了半截。想不到晴明這麼早就出了鑄造場,還以為計劃會功虧一簣呢。為什麼晴明不在所有人面前公布你的真實身分呢——」

這問題,道滿無法回答。

「是晴明想要一個去須磨的藉口嗎?是不是認為降伏重獲自由的前鬼和後鬼,比揭穿你的身分更重要呢?」

朱雀帝對道滿接連提問。

對于無法理解道滿為何流淚,朱雀帝開始有所不安。

「……因為晴明……」

幾個字慢慢溜出了道滿的嘴。

「晴明眼里的夢,還在延續。」

朱雀帝不知該回答什麼,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相當不耐。



光一行人就要離開晴明的宅邸,前往須磨。

「源氏公子!晴明的屋子就交給我藤原中將來打理吧。哎呀哎呀,竟然把整屋子的女人都帶到須磨去,真不愧是風流貴公子啊。」

「大哥,你應該不是想把這里當作你愛的小巢,包養那種地方的女人吧?」

「葵,你在說什麼傻話,太多心了吧?」

葵的兄長藤原中將,一大早就來為光等人送行。

還帶了幾個家丁幫忙他們搬運行李。

「藤原哥,要是和我太接近,小心也被他們陷害喔。」

「源氏公子,你就別在意那種芝麻小事了,我可是你們這邊的耶。」

「嗚,藤原哥還是一樣對人那麼好。就算我落魄了,態度還是和以前一樣親切。」

「我過不久就會到須磨找你們玩,好好等著吧。」

「嗯,我知道了!」

「光公子,大哥他只是想到須磨海邊親近當地的姑娘而已啊!他才不是好人,只是個單純的色胚。」

「她怎麼還是這樣?你真的要帶她去嗎?」見

到葵還是一副母老虎口氣,藤原中將無奈地歎息。

「帶這種的到須磨去,你可就沒得玩羅。」

「大概吧……可是不讓她去,她也會硬跟來吧……」

「光公子,你怎麼這麼說?像這種時候,你應該要對我這個即使你落魄了,也要跟你去須磨的未婚妻表達感激之情才對吧?」

「說不定以後就再也回不了京城羅?」

「哎呀,我是不知道須磨是什麼樣的地方啦,不過至少還能住人吧?只要住得安穩,哪里都是京城嘛。喔,呵呵呵!」

「唉。葵這個天生嬌貴的公主能不能習慣鄉下生活,還真讓人擔心啊。」

當光即將被剝奪官位,並成為被流放到太宰府的罪人時,機靈的晴明主動辭官,要帶光一起去須磨隱居,才免了流放之災。

不過此行真正的目的,是降伏前鬼和後鬼。

晴明表示,前鬼和後鬼會為了成為完全體而前往播磨。

須磨在攝津的最西邊,

再往西走,就是播磨的土地。

也就是陰陽師的大本營。

「源氏公子,我感覺須磨好像會有可愛到極點的美姑娘耶!」

「噓!要是被葵聽見,我又要捱罵了啦。」

「比起城里那些世故的女孩,鄉下的純樸村姑說不定比較可愛喔。而且不知為何,鄉下地方沒事就會出幾個難以置信的絕世美女呢!」

「我的天啊。藤原哥,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別這樣誇我嘛,哈哈哈!」

「說不定,像藤原哥這樣逍遙自在、四處玩樂的人,反而容易在政治斗爭中生存下來,最後掌握朝廷大權呢。」

「我對那種麻煩事才沒興趣呢。我啊,不過是個為了和美女譜出夢幻戀曲而脫離現實的男人罷了♪」

「既然這樣,你找到心目中的對象了嗎?」

「還沒找到……啊——!難道我終究注定要為愛漂泊一生嗎?」

「哇啊,冷靜點啊,藤原哥!」

「對了!我來拜托六條禦息所寫本《藤原中將物語》好了!讓全京都知道我的風流傳說後,我就能和源氏公子對抗了!」

不需要自己踏進言靈和謠言的地獄吧——光心想。

來送行的不只藤原中將一個。

「晴明,要降伏那種大角色,你還得用上這對靈劍呢。拿去吧。」

賀茂保憲也帶著剛完成的一雙靈劍登門拜訪。

「給我?應該送進宮里吧?」

「皇宮都燒掉了,重建還得花上好些時日吧?這段期間,晴明你就把靈劍拿去用,不必擔心。」

「這樣啊,多謝費心。」

晴明就此接下了靈劍。

已經沒有余裕推托了。

一旦前鬼和後鬼成為完全體,就再也沒有任何方法能阻止他們。

非待趕在那之前降伏他們不可。

「右大臣他們還真是群笨蛋。看來是有必要讓他們知道,少了晴明的平安京會變得有多危險呢。」

「什麼話,京里不是還有你嗎?良源也還在啊。」

「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和妖怪打斗之類的事呢,那是晴明你的工作。」

窸窸窣窣。

晴明感到奇怪的視線,向背後望去。

只見良源手抱雙六棋,躲在土牆後面。

他氣喘籲籲、滿臉通紅,完全不見平常冷靜的樣子。

「那是怎樣?喂,保憲,那家伙怎麼會來這里?」

「他好像是想送雙六棋給他心愛的紫姑娘,可是太害羞了,不敢出來。」

「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准沒有好事……」

「別管良源了。晴明,你想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不是說想要查一件事嗎?」

晴明望向天空,眨了眨眼。

「……或許不查還比較好呢。一旦照亮了黑暗,朧月夜就不複存在了吧……」

「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

「哼~算了。既然晴明自己不要……」

「?」

「呵呵呵。我就自己收下源氏公子啦。現在他丟了官,價格便宜得很呢。看他那麼失落的樣子,只要有個溫柔的大姊姊對他好,一定馬上就能牽走了。」

「你在說什麼鬼話?想被我咒殺嗎!」

晴明舉起一把靈劍沖向保憲。

「這樣不行吧?用了劍就不是咒殺,而是刺殺或斬殺喔,晴明!」

「你你你你閉嘴!」

之後——

結果良源還是將雙六棋送給紫了。

不過他沒有膽量直接交到紫的手上,所以是——

「……嗚嗚嗚……沒有半個人是特地來為我送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只是個沒落貴族家的女兒,還是終日閉門不出的陰森女呢……嗚嗚……」

良源靠近沮喪地癱坐在庭院里的六條。

「呃,這個只六棋給你。」

並對她這麼說。

「哎呀。謝謝你,想不到這平安京里還有人會關心我!」

「住口,這東西才不是給你這個長了胸部的女人!我是要你幫我交給可愛的紫姑娘!」

「……唔呼呼……原來是這樣啊……果然不會有人來替我送行呢……誰教我的朋友就是這麼少呢……」

隆隆隆隆隆隆……

「唔,不妙!有鬼趁我和女人說話分心,跑出來作亂了!惡靈退散!」

「唔呼呼……唔呼呼呼……紫,」

搖晃。

六條捧著沉甸甸的雙六棋組,搖搖晃晃地向紫走去,鬼影也一並跟上。

「……是那個女人的影子變成惡鬼的形象嗎?六條禦息所真是太可怕了。」

時間在眾人各自惜別之中,飛快流逝。

等到光等人正式上路,已經是午後的事了。

「貓魄,要走羅!邁向打鬼之旅!」

「就算是天涯海角,咱家都會跟隨主人!」

「只是說到打鬼,吉備好像比播磨更有感覺耶。算了,就這樣吧!」

「喔喔?吉備這地方那麼有打鬼的氣氛嗎?」

「可是沒有狗、猴子和雉雞,仆人只有一只貓,感覺怪怪的,不過算了!」

「呃啊!主人是說咱家不夠資格嗎?居然說狗比較好……咱家就此與主人拜別,懸梁自盡去也!」

「啊~騙你的騙你的啦。我很信賴貓魄喔♪」

「貓魄收到!嗯——咱家忽然全身充滿干勁啊!」

「拯救平安京的冒險之旅現在才剛要開始呢,貓魄!沒錯,我一定是為了這場冒險,才被召喚來平安京!」

領頭的牛車由貓魄驅駕,車里坐的是紫、葵和六條。

後面的牛車並沒有牛。

那是晴明的牛車。

晴明和光單獨其乘。

「晴明,慢走喔♪」

「找出須磨第一的美少女吧,源氏公子!」

「……紫姑娘……被偷情成性的假光源氏連累,何其可憐啊……我良源一定會永遠守護你……!」

有懼于右大臣家的權勢,送行的人並不多;不過在一個混進來的長發和尚攪和下,場面一點也不冷清。

前往須磨的旅途,就此啟程。



「話說,空蟬跑到哪里去啦,晴明?」

「就在那里。」

「咦?」


晴明和光在車棚內,比鄰而坐。

對面座位。

不知何時有個身披破布的嬌小女孩,縮著身子坐在那里。

是空蟬。

過去曾在路上錯身過幾次的乞丐樣女孩。

「……失策啊,失策啊。」

空蟬似乎滿懷歉意地對晴明這麼說。

她的臉還是整個蓋在破布底下,看不清楚。

「不。這只是道滿占盡優勢,不是您的錯。」

據說晴明和空蟬是舊識。

不過她們的關系不像是朋友。

晴明的語氣有如是與師長對話一般。

「都怪晴明自己處事不周。如我能早點下定決心,就不至于發生這種事了。」

「晴明,那個人……源氏公子他——」

「沒關系,我心領了。我自己會確定。」

「那就好,那就好。」

「確定?晴明、空蟬,你們在說什麼啊………」

「光,你別急,很快就會知道了。」

「空蟬,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晴明的態度會這麼恭敬啊?」

「光,你那是什麼意思?」

「有緣再見,有緣再見。」

呼……

破布飄落到晴明和光的腳下。

底下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光撿起破布問:

「晴明,空蟬怎麼不見了?」

「空蟬的肉體藏在高野山上的洞窟里,不會輕易出來。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只是她的靈魂罷了。」

「還有這種術啊?」

「空蟬這個人很容易害羞又非常怕生,不敢直

接面對陌生人,所以把靈魂附在破布上,有機會就露個面。」

「這樣還算是人嗎?」

「我也不知道。以前她自稱空海時還算是人吧。改名空蟬之後,就覺得她已經接近神佛的境界了。」

奇怪?好像在哪聽過空海這名字,是誰呀?

等等,這該不會又是晴明想唬弄我而編的故事吧?

晴明這次又准備了什麼樣的花招來拐我中陷阱?

不知為何,自己開始會對這種事感到興奮了。這樣的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光想從晴明的狐耳推測反應,但它們不時小幅抽動,看不出晴明現在想些什麼。

「是我請空蟬守護伏見稻荷的前鬼和後鬼。不過空蟬一時誤會,把你當成了攻擊目標,才會讓道滿趁虛而入。」

「這樣說來,她第一個攻擊的對象確實是我呢。可是中間就突然丟下我,跑去追朧月夜了。」

「因為你身為我的式神卻和道滿在一起,所以她以為——應該說,是她的人偶以為你倒戈了。」

「這樣啊。原來是因為我沒發現朧月夜的真面目就是道滿,還儍傻地跟她一起組成探險隊,跑去伏見稻荷。嗯……」

「本來我才是最該親自守護那里的人,可是我討廄稻荷神社,在那里無法充分發揮力量。」

看來晴明對稻荷神社的厭惡程度還挺嚴重的嘛——光心想。

「于是空蟬構築了一個結界,讓她可以在遠處提供氣,使人偶自行動作,就算人不在也能保護伏見稻荷。」

「嗯。」

「那些人偶沒有生命,只是接受了空蟬的氣。說不定有些久而久之就成了付喪神,真的有了自己的靈魂和意識呢。」

「空蟬那麼厲害,或許真的有可能吧。可是,你說這些做什麼啊?」

「……因為你也許……是我心中產生的幻象。」

「咦?」

光起初還心想:「原來是這樣啊!」差點相信。

然後在下個瞬間全身發寒。

難道我過去所有的記憶都是晴明編造的?其實我從來都沒經曆過那些事?僅是這麼想像,心髒就快要凍結了。

當然,只要仔細想想——不,不用仔細想也知道,絕對不會有這種事。

「晴明,不要開這麼惡質的玩笑啦!」

「你有想過,為什麼言靈在這個世界的力量會這麼強大嗎?」

「不就是因為在平安時代嗎?」

「假如你是我藉言靈之力所創造的,一種夢般的產物——」

「我?我當然是我啊!我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連你心里在想什麼都看不透的普通人耶!而且我的過去還是一大堆幫紫擦屁股的黑曆史。很抱歉,我真的是在與晴明無關的世界長大的橫濱人啊。」

「…………」

「就因為這樣,我才會因為太過在意你,而犯下這次的愚蠢錯誤啊。假如我是晴明作夢的產物,一定不會這麼失敗,還被那種無聊的念頭困擾這麼久呢。」

「光……」

「抱歉,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光按住鼻子,忍下噴嚏。

情緒不知怎地突然亂成一團。

「這次我從都到尾都被道滿牽著鼻子走,真是太難看了。好不容易見到空蟬,結果對于你的過去卻一個字都沒問到。可是看情況,大概也不怎麼適合吧……」

當光搔著頭這麼說時——

「哼。既然你還不死心,我就讓你看著吧。」

「咦?」

光突然慌張得連連打噴嚏,被晴明瞪了一眼。

「晴明,不、不需要啦。事情就是因為我不等你回來就急著想找空蟬,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啊!」

「蠢材,我現在這麼大方要讓你看的意思,就是以免你日後再犯類似的錯啊。這都是為了維護平安京的和平,可是——」

「可是?」

晴明遞出一樣東西。

式王子魔還珠。

「怎麼還來啊?」光對于懶得想梗的晴明有些火大。

「光,這珠子真正的名字和你所知的不太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

「式王子魔環咒,才是這珠子真正的名字。」

「抱歉,你是說同音異字嗎?我聽起來都一樣耶。」

「是環不是還,是咒不是珠。」

「聽起來還是都差不多啊……」

「這是我母親給我的秘寶。」

「這句話好像也聽過好幾次了。」

「只要我們同時念咒,就能藉珠子的力量融合彼此的意識;當你的意識混進了我的意識當中,就能窺見我的過去。」

「這句話好像也在哪里聽過……」

「這術的難度並不低,不過我倆氣性相近,現在你體內又有我的血,所以成功率應該很高才對。」

光弄糊塗了——這是刻意重複上次用來騙我的那些話,引誘讓我胡思亂想,誤以為「看來這次是真的」的高級心理陷阱嗎?

「呃……所以說,你接下來還要說——一旦使用,無論成功與否,珠子都會破碎,再也不能用了?」

「就是那樣。所以,我真的很不希望用到這個東西。」

晴明的表情變得緊繃起來。

是害怕的表情。

狐耳也微微顫抖著。

突然間——

光發現晴明不是在扯謊開玩笑,不禁坐正。

「這是我母親的遺物,所以我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讓這對珠子碎掉。你懂嗎,光?」

「只要我發誓不回去原來的世界就行了吧,睛明?」

「不必了,不發那種誓也行。」

「為什麼不必了?」

「……因為假如你成功使用了這對珠子,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也會和我結下深重的咒。所以,我一直很猶豫該不該用。」

「咒啊。的確,既然連晴明的過去都看了,恐怕很難說聲:『我都滿足羅』就跑回橫濱去吧。」

「不過,一旦你使用失敗,咒就會消失。對你而言,或許這樣還比較好吧。」

一旦失敗,咒就會消失?

光實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只知道晴明說出了事實,同時也摻了一些謊話。

晴明其實是想結下那個咒的。

嘴上卻說咒消失了或許比較好。

因為心里害怕咒會消失,才事先說出這樣的話,給自己退路。

無論等在未來的是何種結果,光都不想傷害晴明。

「晴明。」

「干、干嘛?」

「我想,我跟你之間的咒應該不可能會消失。」

「是、是嗎?」

「雖然我水原光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可是自從你召喚我來到平安京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的式神了。不知道為什麼,打從一開始,我就有預感自己注定會跟你結下這樣的咒。」

「小心你事後會後悔。」

「我才不會後悔呢。」

「光……」

兩人在車棚中比鄰而坐。

光一顆。

晴明一顆。

各自將珠子握在掌心。

「晴明,如果需要一個方式來認證我真的是你的式神,一定就是這個吧。」

「……就是這樣。假如我能早點拿出勇氣,空蟬早就能阻止道滿了。」

「現在也還不算晚呀,晴明。」

「……是啊。」

「我們開始吧。」

「……嗯。」

晴明開始詠唱咒語。

光閉上了雙眼。



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晴明家的邊廊上。

「咦?」

自己的確是在晴明那熟悉的宅邸里。

不過——

他沒見過這位坐在眼前靜靜飲酒,五官像狐狸的男子。

男子似笑非笑,表情古怪。

這位年輕貴族眉清目秀,卻似乎缺乏表情。

和晴明有些神似。

「哦?這真是不得了,竟然有人能這麼輕易就穿過我的結界啊。」

糟糕。還來不及自我介紹,對方就先開口了。

該以本名自稱呢,還是——

「這個,我……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我是安倍晴明的式神。」

「這樣啊,從陰界不小心闖進來的嗎?你是用了那個珠子吧?」

「陰界?」

這位貴族不像是壞人。

帶點揶揄、諷刺的口吻,還有那狐狸般的笑容,實在和晴明很像。

不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性。

「我是想看主人安倍晴明的過去,結果……」

「喔?主人的過去?真是個大膽的式神呢。」

「傷腦筋,這里是晴明的家沒錯,可是感覺上又有點不一樣。我到底來到什麼地方了啊?」

「認真解釋起來恐怕太過艱深,你也聽不懂。我就姑且說,這里是和你之前來的世界很像的異世界吧。」

「以前聽紫說過,太陽的另一面還有一個地球,是類似這個意思嗎……」

「技術不夠純熟的人

用了複雜的術,偶爾會打亂世界的界線,造出一條連接界線兩邊的路。你多半就是從那條路闖進來的。」

「所以說,我迷路了嗎?」

「嗯,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而且還是超越次元的迷路……?

那我要怎麼回去啊,晴明——

不對不對,這些東西一定又是晴明弄出來騙我的,我只是又又又上了晴明的當而已。

快這樣說啊,晴明!

「嗯,瞧你一副胡思亂想的樣子。很不巧,這都是真的。」

「咦咦咦咦咦?對了,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嗯,因為全都寫在臉上了嘛。字都浮現在你的皮膚表面羅。」

「咦咦咦咦咦!」

「騙你的。」

這種對話方式,我好像領教過不少次——一陣不悅的既視感侵襲了光。

「麻煩你以後有機會再開這種玩笑啦!我現在一定要趕快回到那個世界去,我該怎麼辦才好?」

「受不了。那邊的晴明真是不成氣候,還要我來收拾。」

「你認識晴明嗎?」

「也不是認不認識……畢竟我也是個陰陽師嘛。」

「陰陽師!」

貴族啜了口酒,眯起眼說:

「想知道安倍晴明的過去,非得先了解陰陽道和安倍晴明的關連不可。」

「好、好的。」

「所謂的陰陽道,是從前的遣唐使——大學者吉備真備從西方大陸的大唐國帶回兵書時,根據他一並取回的道教和多種雜術並融合這國家的風土,所創造出來的獨特咒術系統,而那已經是安倍晴明出生前兩百多年的事了。」

「這樣啊。」

「吉備真備在大唐時,受了一位名叫阿倍仲麻呂的日本人前輩不少照顧。這位阿倍仲麻呂雖然回不了故鄉,在大唐國終其一生,不過據說他曾拜托吉備真備回國後,照顧他的家人。」

「一生都在大唐……」

「安倍晴明的父親,就是那位阿倍仲麻呂多年後的子孫;而陰陽道大家賀茂家,則是吉備真備的子孫。賀茂家會這麼輕易就收安倍晴明為弟子,就是因為道祖吉備真備曾經預言,陰陽道將會因阿倍仲麻呂子孫的出現而宣告完成。」

「這個子孫就是安倍晴明嗎?」

「沒錯。」

「吉備真備為什麼會留下『安倍晴明將完成陰陽道』的預言呢?」

「因為九尾妖狐。」

「咦?九尾妖狐?」

「吉備真備不只將兵書和道教從大唐帶回了日本,還帶回了妖狐『九尾妖狐』。」

「他帶妖狐回來?」

「是的,吉備真備雖然是個學者,卻懷有毀滅藤原家、篡奪大權的野心。他就是為了這樣的野心,才從大唐吸收了各種關于作戰的必要最新資訊吧。所以,他也仰仗了名震大唐的大妖——九尾妖狐的靈力。」

「他、他打算篡位?」

「其實,吉備真備和藤原家之間的權力斗爭一直都很激烈。第一號政敵藤原廣嗣從太宰府舉兵,卻遭吉備真備擊敗;第二號政敵藤原仲麻呂雖成功將吉備真備貶謫到太宰府,吉備真備卻反而將太宰府建為防禦要塞,變得更為強大。無計可施的仲麻呂和廣嗣一樣興起叛軍,可是還是被吉備真備消滅了。」

「我……我學的日本史好像沒有這段故事耶……」

「因為最後還是專精于政治的藤原家贏了呀。當吉備真備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帝位時,他的盟友道鏡被藤原家謀害而遭到流放,導致吉備真備失勢。最後,他只能像只被拔除羽翼的鳥一樣掙紮著死去。」

「原來發生過這種事啊。」

「吉備真備是個偉大學者,他善用頭腦學習兵法和陰陽術,成為這國家最強的人,所以在沙場上戰無不勝。只論征戰,藤原家無論如何都贏不了吉備真備。」

光現在才曉得,以為是用來守護國都的陰陽道起初恰好相反,和以攻克敵人為目的的兵法是同類。

「因此藤原家發誓,再也不讓任何學者登上左右大臣之位。之後以學者身分成為右大臣的菅原道真會遭到貶謫,也是因為藤原家害怕他成為第二個吉備真備。可是結果弄巧成拙,讓菅原道真變成了大怨靈……不小心說遠了,我們的主題是安倍晴明吧。」

貴族微笑著說:

「吉備真備預言阿倍仲麻呂的子孫將完成陰陽道,並不是為了報答阿倍仲麻呂的恩情。」

「那是為了什麼呢?」

「吉備真備帶回這國家的九尾妖狐,在離開他之後就化為了狐仙,在這國家度過了很漫長的時間。後來更愛上了阿倍仲麻呂的子孫安倍保名,就化為人形改名葛葉,與他成親生子。」

「那孩子該不會就是——?」

「沒錯,就是安倍晴明。晴明的父親雖然是人類,母親卻是狐仙,而且還是傳說中傾覆大唐天竺的最強妖怪九尾妖狐。所以安倍晴明也是一出生就擁有絕頂靈力的預言之子。若是有意毀滅這個國家,這國家就非亡不可了。」

「…………」

「然而若想成為百姓的守護者,就算是五百年後,這國家都能屹立不搖。要成為散布黑暗的惡鬼還是救世之神,全都在晴明的一念之間。」

「晴明有這麼厲害嗎?」


「鑽研陰陽道的吉備真備,很可能已經達到能窺見未來的境界,所以才放棄了野心,讓子孫世代以陰陽師為業吧。」

晴明所背負的咒,原來是那麼巨大、沉重嗎?

難怪她不會輕易說出口——光抿著唇心想。

「式神啊,你是想用那個珠子看看晴明的過去嗎?」

「是的。」

「那麼你沒有多少時間能待,可別繼續浪費了。」

貴族食指輕點薄唇,念出一段咒語。

「這樣路就通了。」

「咦?這麼快?」

「對我這樣的陰陽師而言,施咒只要有個形就夠了。」

「看來你真的是晴明親戚之類的人呢。晴明施咒也能那麼快,我就輕松多了。」

「式神,那個世界的晴明就煩勞你照顧啦。她雖然滿嘴謊話,但謊話也反映了她心靈的脆弱。她的內心,可是比任何人都還要纖細啊。」

貴族向光深深低頭致意。

「沒問題!」

光毫不猶豫地回答。

並再次閉上眼。

奕然有種全身被向後拉去的感覺。

「——這次就別再迷路了,快朝安倍晴明的過去前去吧。」

……

……

……

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陰暗民房里的土地上。

身體冰冷。

「我……咦?剛剛和我說話的貴族跑去哪里了?又換地方了嗎?」

「旅人啊,你在雪地里昏倒了。」

有人在壁爐邊煮著東西。

是個女人。

成年女性。

和晴明很像,只是年紀長了一些。

光很快發現到——

女性頭上長了一對狐耳。

狐尾從她和服的下擺露了出來。

一、二、三……

光數了數,一共九條。

九尾妖狐?

難道她就是晴明的母親?

「是你救了我嗎?我叫作光,請問怎麼稱呼你呢?」

「我叫葛葉。」

女性說完面露微笑。

笑得好天真無邪。

和人稱傾覆大唐天竺的大妖怪,印象完全不同。

就只是個疼愛子女,非常平凡的母親。

沒錯。

光還沒見過這麼符合「母親」一詞的人。

光沒見過自己的生母。

說不定,自己的母親也像這位女性一樣呢——他不自覺地這麼想。

葛葉的腿上坐了個小女孩。

「娘親,這個人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雪的精靈呢。」

「看起來不像。」

女孩有對紅色的眼瞳。

頭上還有一雙小小的狐耳。

一左一右。

「光公子,這孩子是小女信太丸。」

「……信太丸?」

信太丸跟著將臉別向一邊,躲開光的視線。

「這孩子脾氣雖然有點拗,不愛親近人,可是心地很善良喔。」

「啊,不是啦。她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所以……不好意思。」

「說那麼假的話是想騙誰呀?可疑的家伙,我不會把娘親交給你的!」

「哎呀哎呀,信太丸也真是的。」

「放心吧,我的好球帶是同年紀的。」

「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最近,我們這里連年遭遇空前天災,不是饑荒、瘟疫就是水災,所以沒什麼好拿出來招待……若不嫌棄,就陪我們吃這鍋菜吧。」

于是光起身來到地爐邊,陪她們一起用餐。

(看來我是來到晴明記憶中的世界了。)

不過這里非常清晰、栩栩如生,很難想像是記憶所構築的世界。



這個人是來自大唐的九尾妖狐,也就是和日本男人相戀的葛葉吧?所以,這個信太丸果然就是小時候的晴明羅。)

「不要一直看我!」在葛葉身旁啃蘿蔔的信太丸噘起嘴說。

原來那個晴明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啊——光心里受了不小的沖擊。

同時也起了:「我這樣進入晴明記憶的世界,真的好嗎?就算我神經再粗,也沒想過要做這麼厚臉皮的事啊,是不是回去比較好?」之類的念頭。

不過,光不知該怎麼醒來。

而且之前遇到的貴族也提過,沒有多少疇間能待了。

「娘親,蘿蔔不好吃,可以吃筷子嗎?」

「這孩子似乎不懂得分辨什麼才是食物,拿到什麼就往嘴里塞呢。」

「娘親,信太丸想吃老鼠。」

「不可以,信太丸!唉,這孩子就是這個樣子。」

「……因為信太丸不是人嘛,有什麼辦法……」

「信太丸,你怎麼會不是人呢?」

信太丸頭上的小狐耳無力地癱了下來。

既然是過去的記憶,不管我做什麼也不能改變過去吧——可是,即使光明白這點,他還是無法坐視不管。

「不好意思,在我看來,這樣的小孩可能會喜歡吃油豆腐。」

「哦?你說油豆腐?」

「那是什麼?」

「就是油炸過的豆腐。府上有豆腐嗎?」

「豆腐是有,油嘛……我去看看。」

葛葉離開房間,不久端來一壺油。

接著將油注入清空的鍋內,架在火堆上。

「小心燙傷。把豆腐切成薄片,下油鍋里炸就行了。」

「真是奇怪的菜呢。」

「在這個時代或許有點怪吧,不過在我的世界,那是非常普通的東西。」

「娘親,這家伙真的很奇怪。一定是想用什麼亂七八糟的術把娘親抓走。」

「信太丸真是的,不會有人來抓走娘親。」

「騙人。官差都在說京城需要的氣不夠,再這樣下去,京城會毀掉呢。他們一定會來把娘親抓走,帶到神社里。」

「你太多心了,信太丸。」

「他們一定會趁爹出遠門工作時,把娘親抓走!」

信太丸相當害怕。

「好,油豆腐炸好了。」

光將薄切後炸得酥脆的豆腐夾到信太丸嘴邊。

「走開,我才不要吃那麼怪的東西。」

「吃就對了,快吃。」

「啊嗯……喔喔?這、這個怎麼……?」

信太丸的紅眼睛發出了感動的光芒。

狐耳也開心得跳來跳去。

「好……好好吃啊——!這、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太好了呢,信太丸。」

「娘親,這個好好吃喔!一點都不像是豆腐做的呢!你也來嘗一口!」

「光公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孩子覺得食物好吃呢。真是感激不盡。」

「沒什麼。在我們的世界,狐仙的孩子愛吃油豆腐是很正常的嘛。」

跳動。

信太丸狐耳一豎,躲到葛葉背後。

「喂!你為什麼看得出來我是狐仙的孩子?你果然是官差!」

「咦~?才不是呢,你的狐耳和狐尾那麼明顯,看就知道啦。」

「……你看得見?少騙人了!」

「我就是看得見啊。」

「騙人!你絕對有問題!娘親,把這家伙也炸來吃了吧!」

「真的有問題嗎?我看光公子不是會說謊的人呢。」

「我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能夠看見信太丸的狐耳。」

「騙人,我才不信!信太丸都完全藏起來了!」

「我又不會告訴別人,不用怕啦。」

「唔……!娘親,這家伙真話假話都摻在一起說,真的非常可疑啊!」

信太丸旋轉握拳的手打了過來,但這樣一個小女孩,對光完全造成不了傷害。

光跟著抱起信太丸,扛到肩上。

「真拿你沒辦法,別鬧了。」

「哇——!放開我!」

「我記得,只要拉拉尾巴就會安分一點吧。」

「呀啊——!不准碰我那里——!變態!」

「喔?這個時期的信太丸還不會用陰陽術啊。我就在記憶的世界里,把現實世界中被欺負的分討回來好了。這大概就是所謂受虐兒的可悲思想吧。」

「你說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啊?」

「來,油豆腐給你吃,不要吵。」

「喔喔~啊嗯啊嗯……喂,不准亂喂信太丸!」

「對不起。」

「而且一直吃油豆腐這麼油的東西,感覺很膩耶。」

「如果用油豆腐包醋飯來吃,可以同時吸收碳水化合物,營養就不會失調了。」

「用油豆腐包醋飯?」

「就是名叫豆皮壽司的神奇料理。」

「嗯……豆皮壽司是什麼,和稻荷神有關嗎?」

「由來我是不太清楚啦,相傳油豆腐和豆皮壽司都是稻荷神愛吃的東西就是了。」

「不管怎樣,感覺很好吃呢。」

「嗯……稻荷……」

葛葉的表情突然暗了下來,因此惹來信太丸的不安,問了聲:「娘親?」葛葉卻微笑著說:

「我從來沒見過信太丸和他人這麼親近呢,就像信太丸多了個哥哥一樣。」

「這樣啊。不過我正在旅行,無法久留就是了。」

「……咦……?」

「喂,不要用尾巴搔我鼻子,會害我打噴嚏。」

「哎呀,那真是可惜呢。光公子打算往哪里去呢?」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對。其實我還不太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像這樣在各個世界旅行。只能說——」

「請說。」

「我是因為希望和某些人結咒而旅行,我有這種感覺。」

「你說咒嗎?」

「或許說成『結緣』會比較好吧。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家人,總覺得自己缺少了連結找和這個世界的緣分。假如沒有被人需要的感覺,我大概已經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或許我就是這麼缺乏歸屬感的人。」

「哎呀……」

「有一個叫作紫的女孩子,就像是我的妹妹。因為有她在,我才和這個世界勉強有些連結,可是我就是覺得還缺少了點什麼。不知道是我想太多還是太貪心,或者是我出生的世界原本就不是我該存在的世界。有一天,我就突然跑到陌生的世界來了。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反而認為自己是命中注定要像這樣到處旅行。」

「你的表情好孤單啊。」

「娘親!他一定是故意裝成這樣來欺騙娘親的感情!」

「信太丸,這種話不可以亂說。你應該也知道孤單是什麼感覺吧?」

「唔……對不起……」

光輕輕摸了信太丸的頭。

卻惹得她大喊:「不准亂摸!」臉上還被信太丸踢了一腳。

「痛死人了。」

「那麼光公子,你遇見需要你的人了嗎?」

「可能遇見了,只是咒應該還沒有結下。我想那個人應該背負著很沉重的過去,現在的我還太年輕,無法治療那個人受傷而封閉的心;所以我才會像這樣懷著對自己的不滿,漫無目的地亂走——」

就算這里是晴明的記憶所構成的虛擬世界,我也對葛葉說太多真心話了吧——光不禁心想。

但話語仍不斷湧出心中。

「或許有些人認為能夠遠離塵世、獨自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也覺得自己屬于那種人。不過那個人不一樣,其實已經厭倦孤獨、想和人結咒,需要一個能夠讓自己直率地說出:『庭里的梅花開得好漂亮,今晚的月色真美』等真實感情的人。雖然那個人老是用謊話把我弄得團團轉,可是我就是知道。」

「那位名叫紫的女孩,對光公子而書是妹妹、是家人,可是那個人——似乎不太一樣呢。」

「我也不曉得,大概吧。」

「說不定你已經愛上那個人了呢。我也是在戀愛之後有所改變。」

「戀愛?」

「就是那樣。」

「……難道……所以我才會這麼難過嗎?」

「唔……!喵——!不要拉我的尾巴啦!」

「啊啊,煩死我了煩死我了。我拉我拉我拉。」

「喵啊啊啊啊!救救我啊,娘親!這個人好變態喔~!」

「哎呀,想不到信太丸這麼喜歡光公子呀。」

「我哪有!要被抓走了啦!」

「啊。對不起喔,信太丸。不小心就拉上癮了。」

「放開我啊,笨蛋——!小心我吃了你!」

「我這種年輕人的肉只有嫩而已,里面完全沒有油花,一定不好吃喔。」

唰一聲,信太丸在光的臉上抓出五條紅線。

……

不知不覺間,夜已經深了。

葛葉將油鍋收拾乾淨,站起身說



「我家主人差不多就要從外地回來,可是雪這麼大,恐怕會耽擱了。」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想出去接他吧,葛葉夫人?」

「我到堤防那邊看看就好了,不用擔心。」

「這個……這種話實在不太吉利耶,在家等他吧。」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信太丸?」

「……唔……?」

信太丸已經枕著光的腿睡著了。

她揉揉睡眼,抬頭看著葛葉。

「萬一娘親出了事,你要上京投靠賀茂家,知道嗎?」

「……娘親?」

光以「感覺真的會出事啊」為由嘗試阻止葛葉好幾次,葛葉卻只是微笑著說:「不必擔心。」摸了摸信太丸的頭——就出門了。

這時,夜空已微微發白。

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光和信太丸都捏著豆皮壽司,等待葛葉回來。

但就是等不到人。

「娘親怎麼……怎麼還不回來啊?」

見葛葉遲遲不歸,信太丸再也坐不住,拉開家門就跑了出去。

「等等啊,信太丸,我陪你去!」


光也緊迫在後。

信太丸很快就穿過了信太森林,來到河邊。

白霧之中。

葛葉的身影就兀立在河的對岸。

「娘親要走掉了啦!」

光趕緊從背後抱住嗪啕哭叫的信太丸。

否則她就要跳進河里了。

在這天寒地凍的銀白世界。

河水冰冷得就快結凍,且流速湍急。

一旦落水,年幼的信太丸是捱不住的。

「放手!娘親!娘親——!」

「冷靜一點,現在你下水等于自殺啊!冷靜啊,信太丸!」

「娘親要走了啦!我不要——!」

「我幫你過去看看,你先在這里等我。」

光摸摸信太丸的頭安撫她,幾乎同時,葛葉開口說:

「……信太丸,為了喚醒這片垂死的大地,娘親非得成為禦靈不可。」

光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禦靈。

她說禦靈?

「娘親現在就要上稻荷山成為禦靈,以彌補稻荷神的靈力,化解這個國家的危機。其實,娘親是和朝廷承諾,當有此需要時必須成為禦靈,才能繼續以人類的身分在這里生活的。」

「娘親……我不要——!」

難道——

稻荷山。

伏見稻荷——不同于三尊主神,另外在命婦峰祭祀的神秘禦靈——

晴明之所以那麼討厭稻荷神社,在伏見稻荷使不出力量的原因——

(是因為命婦峰的神秘禦靈就是葛葉嗎!)

光的腦中,關于伏見稻荷和晴明的關鍵連線終于接上了。

同時,晴明難以言喻的悲傷,透過信太丸的肉體流入了光的心中。

葛葉在河對岸,語氣溫柔地向信太丸曉以大義:

「如今的天災,都是大地不堪人們恣意汙染而發怒反撲所致。守護京城的天龍、地龍、海龍全都即將死絕。再這樣下去,這里很快就會成為無法住人的死亡之島。現在有能力保護百姓性命的,就只有娘親一個而已了。」

「娘親……!」

啊啊。

我做了什麼事?

我竟然挖開晴明的心傷。

光用力抱緊不停哭叫的信太丸。

死命站穩雙腳,不讓信太丸沖進河里。

「信太丸。當初娘親是受了吉備真備的懇求,才從大唐來到這里。原先是來助他達成野心——」

「娘親!」

「可是娘親在遇見你爹之後,就選擇了另一條路。信太丸,娘親有你陪伴的這些時日,真的快樂得有如美夢一場呢。」

「不要走啊,娘親!不要丟下信太丸一個人……!」

「為了保護人們的性命,一定得有人成為禦靈,來取代這國家衰弱不堪的古老神只。」

「那就讓信太丸成為禦靈吧!所以娘親——」

「不行。你生來就是人,將來也要繼續作人,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我不需要繼續作人!」

「娘親不准你任性。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要活呢。那會是一段長得難以獨自生活的歲月。」

「娘親,你不要走!村人都說信太丸是狐妖的孩子,完全不想靠近信太丸啊……這樣教信太丸要怎麼當人……?」

「孤獨會慢慢侵蝕你的心。假如長久歲月間都是獨自渡過,你的心將會化為惡鬼,就像娘親化為妖狐的時代一樣。信太丸,娘親要你和人們結緣,繼續活下去。」

我要帶她回來。

無論如何,我都要帶葛葉回來。

光知道這只是過去的記憶,只是虛假的世界。

然而,他還是一心希望將葛葉帶回來。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信太丸……」

「求隸你啊,光!快去救娘親回來,帶娘親回來啊!」

「知道了!」

光立刻向河里一跳——

可是辦不到。

用來使力的雙腳,正從腳尖開始消散。

連站也站不住。

就這麼跌了個踉蹌。

「可惡!怎麼在這種時候……!」

看來是時間到了。

意識就要回到現實。

離開這個世界。

「光!你的腳……!」

「再等一下,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好!讓我……讓我留在這個世界啊!」

「連光都要走掉了……我不要,我不要……!」

信太丸緊抱著光大聲哭號。

「……光公子,信太丸就托你照顧了。」

葛葉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漫漫濃霧之中。

自己完全幫不上忙。

她就這麼走了。

無力挽回。

至少,自己該設法彌補信太丸撕裂的心。

(我也能運用言靈的力量嗎?)

信太丸在光的懷里嘶吼,臉上掛著紅色的淚痕。

「信太丸要燒光整座稻荷山,把娘親救出來……!」

信太丸體內的氣逐漸發黑。

失去葛葉的悲傷,化為了憤怒。

「我才不要當人——!」

「聽話,繼續當個人吧,信太丸。」

我也能運用言靈的力量嗎?

「信太丸要化為惡鬼!化為惡鬼,毀滅人的世界!」

「聽話啊!」

「光,你也要離開信太丸了吧?」

「這……」

「你根本不會留下來吧?」

「我……」

「爹也不會回來的,他一定是被人留在很遠的地方了。信太丸變成一個人了,只剩下一個人了!」

光盡全力緊抱信太丸。

「來不及了,我要變成惡鬼了!」

「冷靜啊,信太丸!」

「光,你要是想攔我,我就把你也吃了!」

信太丸一口咬住光的肩膀。

牙齒扯破皮膚,刺進肉里。

而光——

並沒有放手。

他仍然撫摸流著血淚,哭叫不停的信太丸。

「信太丸,我一定會再回來的,我跟你保證。」

「光……」

信太丸恢複了理智。

看著光肩上的傷,渾身顫抖。

「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系。其實我是你的式神。」

「式神?」

「你不會變成惡鬼。你以後會到京城的賀茂家門下修習並成為陰陽師,然後召喚出我這個式神。」

「騙人,你騙人!為什麼你會知道這種事?」

「我有證據。就算你把血流到我的體內,我也不會死。」

光伸手沾了點信太丸的血淚,抹在肩膀的傷口上。

「不可以那樣……不行啊,光!」

看來信太丸曾遭遇過類似的體驗。

「就算是爹,也在摸到信太丸的血時,差點就死了啊!」

「不用緊張。」

光的肩傷——

抹過信太丸的血後慢慢闔上。

逐漸愈合。

「……啊……」

「絕大多數的人,一旦染上你的血都會中毒而死。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反而帶給我力量。我有一次差點死掉,是你——未來的你把血分給我,救了我一命。」

在光懷里掙紮的信太丸,看見自己的血所引起的奇跡後,突然安分下來。

「你看。傷都好了,一點痕跡也沒有。」

「…………」

「這都是你的力量。你不可以把這種力量用來傷害人,否則連你自己也會受傷。」

信太丸一度——

因失去母親葛葉而差點化為惡鬼。

但現在只是個幼小的人類女孩。

並眼帶淚光地抬望著光。

「……這是夢嗎,光?信太丸在作夢嗎?」

「這是夢,也不是夢。」

「怎麼可能會這麼巧合呢?一定

是信太丸不想變成惡鬼了,才會作這種夢吧?」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成為你的式神,我向你保證。和我結咒吧,信太丸。」

「……我才不信。」

「可是你的表情完全相反耶。現在的信太丸還不太懂得怎麼騙人呢。」

「……唔……」

「信太丸,我們現世再見吧。」

信太丸輕輕頷首,細小的雙手繞上光的脖子。

尚且幼小的狐耳,一頓一頓地跳動著。

光閉上了雙眼。

……

……

……



回過神來,光發現自己已經睜開眼睛。

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里。

正對面的位子上,坐的是晴明。

臉上掛著微笑。

光凝視著這樣的笑容,不自覺流下淚水。

自己是哭是笑,分不清楚。

「術成功了呢。」

光攤開握著珠子的手。

珠子已經成了碎屑。

「晴明?」

「你守住承諾了呢,光。」

「承諾?」

「你剛才不是和幼時的我約好了嗎?」

「我看到的,只是你記憶里的世界而已吧?」

「不是,你是直接跑到過去的世界了。時間雖然短暫,但那珠子擁有的就是這樣的力量。」

「過去?真正的過去?」

「我以前說過,在我召喚出你之前,還沒有人類男性見過我的尾巴吧?事情可能不是那樣子。」

晴明將她白皙的手按在胸口。

珠子的碎屑從她掌中流泄而下。

「失去母親之後,絕望至極的我,開始懷疑與你結下咒的這段過程或許只是幻覺。當時你的一言一行都來得太過巧合,讓我覺得太過幸福,簡直像是一場夢。」

「晴明……」

「我會召喚你作式神,也一定是沒有勇氣確認自己的記憶是真是假。我所召喚出來的你,樣貌、語氣和態度都和記憶中的你那麼地相像。讓我一召喚出來,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為了迎合現實,在無心之中將你的樣貌覆蓋進記憶里去了……」

「那麼,你從第一次見到我就時常拿出那對珠子,是因為——」

「因為我想確認我的記憶,可是我又很害怕一切都是假的。」

這麼一來——

我在過去的世界見到的,是真正的晴明嗎?

我和真正的晴明結咒了嗎?

「你不氣我騙你和我結咒嗎,光?」

光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會生氣呢。

那是夢,也不是夢。

我將信太丸——幼時的晴明,從化為惡鬼的不歸路上……拉了回來。

「晴明。無論那是記憶世界或真實的過去世界,我一定會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呃,如果知道那是過去,說不定會不敢說『和我結咒吧』這麼丟人的話吧……」

「…………」

「不過,我想我還是會那麼說。無論是記憶還是現實,我都不會眼睜睜看著晴明變成惡鬼。」

晴明又滴下滾滾淚珠。

「光……」

狐耳突然癱軟下來。

晴明心中充滿了悲傷。

但不是因為和光在過去結下了咒。

「前鬼和後鬼的誕生,或許就是因為我沒能相信你的承諾,耐心等候的緣故。」

沒錯。

還沒完。

晴明的傷還沒愈合。

「原諒我,光。都是我太膽小了。」

「從我離開你到在平安京重逢的這段日子里,一定發生了很多事吧。」

「……如果我能一心相信你,相信自己而耐心等候……如果我能更早一點擁有確認過去的勇氣,沒要你去問空蟬的話……」

「晴明。比起改變過去,改變未來要容易得多了,因為就算沒有珠子也可以嘛。」

光握緊晴明顫動的手說:

「晴明,我是你的式神喔。式神就是為了這種時候而存在的。」

「光……」

「我們一起降伏前鬼和後鬼吧。你一定辦得到。」

「我不敢那麼肯定。」

「你一定辦得到,所以我才會來到這個世界,來到你的面前呀。」

晴明已經不哭了。

「謝謝你,光。」

她的紅色眼瞳閃著感動的淚光,欣然微笑。

多麼美的笑容啊。

難以言喻。

若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笑容,我什麼事都能辦到,我不會再被自己是為何而生的問題迷惑了——光在心中如此堅定地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