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糖果屋 四章 火爐與面包

1

蒼衣和雪乃與遙火道別之後不久,一個被設定為默認鈴聲的枯燥電子音響起。

聲音的來源是雪乃放在提包口袋里的手機。

“……怎麼了?”

這麼說著接起電話的雪乃沉默了片刻,傾聽著對方的話。

接著——

“…………是嗎,我知道了。”

雪乃只是給出這樣一句冷淡的回答,就干脆地掛掉了電話。

她那徹底的冷淡顯得剛才像是關系很僵的家人打來的電話。

然而,走在她身旁的蒼衣聽到了話筒中斷斷續續傳來的說話聲,那是遙火的聲音。

蒼衣有些在意電話內容,而掛掉電話的雪乃皺著眉頭考慮了一會。

“媛澤同學說什麼?”

蒼衣提問。既然打來電話的人是媛澤同學,他很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

雪乃有些顧慮地停下腳步。

蒼衣也停下腳步,等待著雪乃的回答。但是,雪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忽然改變了行走的方向,拐入了側面的小路。

“……怎、怎麼回事?”

“好像是有麻煩的人物追過來了。”

蒼衣慌忙小跑著跟了上去。雪乃對他的問題給出的回答依然不算回答。

“咦?追上來……?”

“正好。反正我也沒打算就這樣回去,那就暫時不去‘神狩屋’了。”

雪乃說。本來蒼衣和雪乃准備再回一次“神狩屋”,然後回到遙火家附近,盡可能在遙火周圍監視一段時間。

既然蒼衣受到了“大木偶劇場的索引”的預言,他們在遙火周圍游蕩就一定會遭遇“泡禍”。為了預防這種事態的發生,雪乃才打算回“神狩屋”替換衣服。而這就是她的首要目的。

在正常的情況下,閃回的心靈傷口——“斷章”只要蘇醒就會傷及性命。

為此大部分“保持者”都有用于安撫自己的物品和衣服,將其作為精神的依托。此外,有很多自發利用“斷章”的“騎士”只在活動時使用跟精神創傷有關的道具和服裝,這樣可以更容易發現“斷章”,同時也可以用作抑制平時發作的道具。

雪乃在學校期間,這種用途的衣服通常存放在“神狩屋”。

不過,雪乃走去的方向是與“神狩屋”所在車站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回家一趟。家里也有衣服。”

雪乃說著便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慢了一拍的蒼衣大步追在雪乃身後,他慌慌張張地對雪乃說。

“咦……家……是指雪乃同學的家嗎?”

“沒錯。”

不然還能是什麼——雪乃這樣想到,聲音也隨之尖銳起來。

“等一下,雪乃同學家可以從一高徒步走到?你每次都是從那邊來我家接我的嗎!?”

“是啊。所以呢?”

雪乃干脆地回答。距離一高和典嶺最近的車站是同一個車站,而蒼衣都是坐電車上學。這樣的話,雪乃那樣做就不僅僅是繞遠路那麼輕松了,想象到整個過程的蒼衣一瞬間驚呆了————

“……你在干什麼?”

雪乃有些訝異地回過頭來。

蒼衣慌忙邁起停下的腳步,走在訝異的雪乃身旁。



如果說蒼衣從來沒有在意過雪乃的家,那一定是撒謊。

但是蒼衣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有觸碰過這個話題,這是因為他從神狩屋等人那里聽說過一點雪乃複雜的家庭關系。他不認為那是可以輕松交談的話題。

雪乃干脆地將畏懼和好奇參半的蒼衣帶向自己的家。這里是一片幽靜的住宅區,房子比蒼衣的家還要大出一倍。掛有“時槻”名牌的住宅絕對算不上是大院或豪宅,但是房子精美的造型還是可以讓人感覺到里面的居民有著一定的社會地位。

西洋風格的玄關大門是蒼衣家的1.5倍,蒼衣不由得有些退縮。

身穿學校制服的雪乃若無其事地推開大門,走進了自己的家。

雪乃的態度和外貌十分般配,不管怎麼看都是這個家的大小姐。不過,由于三年前發生的“泡禍”,雪乃失去了家人,房子也被燒毀。後來她被這個家的主人,即她的伯父收養,現在的境遇也不過是寄人籬下。

“………………”

雪乃打開了門,把鑰匙放回口袋,沒有打招呼就進入了玄關。

玄關十分寬敞。因為是第一次來到雪乃的家,蒼衣無謂地緊張起來,他小聲地說了一句“……打擾了”,便跟在雪乃的身後走了進去。

“……”

“家里沒人嗎?”

雪乃沉默著脫掉鞋子,蒼衣向她發問。

如果家里有人的話,那麼雪乃至少應該說一句“我回來了”吧。就在蒼衣這樣想時,他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常識的預想被房內傳來的拖鞋聲和一位女性完全打破了。

“歡迎回來,雪乃。”

這是一位剛剛邁入老年的的優雅女性,她以符合外形的沉穩聲線說道。雪乃則冷淡地小聲回以“我回來了”。此時,女性的視線正投向佇立在玄關的蒼衣。

“哎呀哎呀。”

女性有些驚訝地睜圓了眼睛,她注視著蒼衣,說出仿佛有些脫離世俗的感歎詞。她不知為何露出了十分開心的微笑。

“是雪乃的朋友嗎?”

女性微微歪起腦袋,詢問蒼衣。

“嗯……啊啊。是的。”

“哎呀哎呀。”

女性聽到蒼衣肯定的回答,口氣越來越高興。

雪乃面無表情地解釋“這是我的伯母”。聽到她的話,蒼衣慌忙行禮,而女性也點頭回禮。

“還是第一次有男孩子來呢。多留一會吧。”

“哈……哈啊。”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蒼衣撓著頭給出模棱兩可的回應。

在他們交談的時候,雪乃已經脫掉鞋子走到家中。她干脆地向伯母說道。

“我只是回來換衣服的。很快就走了。”

“咦,是這樣嗎?”

“白野君到這邊來。我的房間在二樓。我們上去。”

“哎?”

聽到意料之外的話,驚訝的蒼衣不由得仰視著雪乃的面龐。

“沒、沒關系的,我可以在這里等……”

“快點。”

雪乃瞪著他表示催促,蒼衣慌忙脫掉了鞋子。

雪乃的伯母再次微笑著向蒼衣點頭,然後就回到了房內。

“走這邊。”

在雪乃的引導下,蒼衣穿過擦得閃亮的走廊,爬上扶手上飾有雕像的木制樓梯。蒼衣還是很緊張。只是第一次到雪乃家就讓他很緊張了,再加上自從小學以來,他就沒有進過女生的家了。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你進房間的。”

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了他的想法,雪乃一邊走上樓梯一邊說道。

“咦?啊……是嗎?”

“當然啊。我讓你跟過來只是因為不想讓你等在玄關,聽伯母談論我的事情。”

“啊啊……原來如此。”

聽到這里,蒼衣總算有些認同,也有些放心了。但是同時,他也感到了些許遺憾。

雪乃走上二樓,打開一排房門中的一扇。

從門縫中可以看到雪乃雅致的房間配色。雖然沒辦法看得很清楚,但蒼衣至少沒有在房內看到任何女生房間特有的可愛顏色。

“在這等一會。”

雪乃向站在走廊的蒼衣說完這句話,就走進房間關上了門。里面響起鎖門的聲音。雖然蒼衣本來就沒有貿然開門的意圖,但雪乃這樣做還是讓他有些寂寞。

“…………”

蒼衣靠在走廊的牆上等待雪乃。細碎的聲音在安靜的家中變得響亮起來,在走廊里就能聽到雪乃在房內活動的聲音。腳步聲,物體移動的聲音。如果豎起耳朵,還能聽到衣服摩擦的微弱聲音。

蒼衣不由得有些尷尬,他試著向房內的雪乃搭話。

“你的伯母有點奇怪呢。”

雪乃似乎隔著門聽到了蒼衣的話,房內傳來了她有些模糊的說話聲。

“……似乎是出身很好的大小姐。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

“是這樣啊。嗯。可以理解。”

走廊里的蒼衣獨自點著頭。


那位伯母確實給人以這種感覺。不過,要是由蒼衣來評論的話,雪乃那種凌然的剛烈氣質從別的角度來看,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典型大小姐形象。

“她是個好人呢。”

“是啊。”

在談論學校和關于自己的事時,雪乃總是會變得很不高興。

蒼衣本以為談起這些會讓她不爽,但是沒想到雪乃干脆地同意了蒼衣的話。

“伯父和伯母一直都很好。從很久以前就是。”

“是嗎。”

蒼衣很少聽到雪乃坦率地感謝別人。

接下來,蒼衣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失去一切的雪乃通過那位伯母的善意獲得了相對而言比較自由的生活,而且她恐怕也意識到了那份善意,為了生活在

非日常中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也因此感到了負罪感。

“他們都是好人呢。”

“是好人。”

雪乃說。

“正因為如此——————姐姐說他們該殺。”

蒼衣語塞了。

他們的話題就此中斷。就在這時,樓下傳來有人走上來的聲音。察覺到這一點的蒼衣看向樓梯方向,只見雪乃的伯母端著呈有果汁的玻璃杯托盤走了過來。

“哎呀哎呀,怎麼待在這里呀?”

伯母看到走廊里的蒼衣,有些驚訝地說。

房間里的雪乃依然保持著沉默,蒼衣只好苦笑著回答“她在換衣服”。伯母點頭認同,微笑著眯起了眼睛。

“哎呀呀,不過還是不要站在這里了吧,到下面來比較好哦。”

她接著說。

“我端一些點心出來吧?你是我們家的客人哦。”

“啊……不用了……”

面對她的盛情邀請,蒼衣有些為難地擺了擺手,表示拒絕。

“我留在這里就行了。應該會很快。”

“是嗎?”

“啊,有需要的話,您把這些交給我就行了。”

蒼衣考慮到雪乃和伯母雙方的感受,便伸出手來打算接過托盤。

雪乃的伯母表情十分為難,但她還是說了一句“是嗎?”,就無可奈何地把托盤遞給了蒼衣。她一定是對雪乃帶來的朋友蒼衣很感興趣吧。

她把托盤交給蒼衣之後,從頭到腳地審視著他。

“請、請問……?”

“哎呀,是我失禮了。”

聽到蒼衣為難的聲音,雪乃的伯母像是在惡作劇般地笑了。

“你叫什麼?”

“……咦?呃,我叫白野。”

雪乃的伯母聽到蒼衣的回答連連點頭。接著,她忽然直視著蒼衣的眼睛露出微笑,開口說道。

“白野同學。”

“有什麼事呢?”

“今後雪乃也拜托你了哦?”

“哎……啊……好的。”

蒼衣為這突如其來的話而大驚失色,不禁這樣回答。

雪乃的伯母溫柔地笑著。就在蒼衣陷入窘迫的時候,背後的房門突然被打開,雪乃從房內走了出來。

“哇,雪乃!”

蒼衣慌忙回頭。

雪乃皺著眉頭嘴角緊繃,臉上的表情儼然一副臨戰的態勢。

蒼衣還以為他與雪乃伯母的對話觸怒了她,但實情似乎並非如此。

“似乎接近了。走吧。”

“……!”

在雪乃伯母的面前,她簡潔地說道。

即便如此,蒼衣還是領會了她的意思————他的臉色也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2

………………

當橫川麻智睜開眼時,她正站在昏暗的廚房里。

陰影覆蓋了如同黑白照片一般黑暗的廚房。廚房內狹窄而汙穢,洗碗池中的餐具堆成了山。廚房中充斥著某種強烈的腐爛惡臭味,而麻智不知不覺間已經呆呆地站在了冰箱前方。

“…………………………”

她剛剛醒過來的大腦有些沉重,視野也不怎麼清晰。麻智一動不動地想著這究竟是哪里。

不是思考,而是想。她的大腦和視野一樣蒙著一層灰色,已經遲鈍到無法做出思考了。

她只是站在昏暗凌亂而又腐爛的廚房中。

在像是用泥漿擦拭過的肮髒冰箱上方,一個生鏽的微波爐盤踞在麻智眼前。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呢?

麻智茫然地審視著那個冰箱,又茫然地這樣想到。

雖然幾乎無法辨別廚房內的顏色,但還是可以勉勉強強看清楚這里有些什麼。

一道光從麻智的背後射來。朦朧的光線從背後照在面前的冰箱門上,投射出麻智的巨大影子。

呆然的人形影子。

不……不對。那個影子不是麻智的影子。

那個影子是從站在麻智身後一步半的人那里一直延伸到麻智這里。接著,影子抵達麻智的腳邊,像是要覆蓋掉她的整個背部般向上蔓延,最後投映在麻智面前的冰箱門上。

“…………………………………………”

強烈、濃密、壞掉的氣息讓麻智知道在她的背後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位“女性”。

沉默的……不,是可能已經無法用話語溝通的瘋狂氣息與對方的視線刺向麻智的背部。

思考和視野一片模糊,感覺自己似乎一直在緩緩搖頭的麻智于半夢半醒之間感到了背後傳來的氣息。麻智不在睡眠也未曾清醒的精神只對這一點有著清醒的認識——烙印在背後那個存在的氣息中的異常“意圖”正向她的皮膚滲透。

————啊啊,不那樣做不行啊……

麻智在麻木的世界里進行著麻木的思考,她把手向前方伸去。

正確地說,這不是她自己的意圖。而是與強烈的惡臭一同充溢整個空間的“女性”氣息促使她這麼做的。僅此而已。

麻智茫然而又理所當然地伸出手去,打開了沒有關好的微波爐爐門。當她緩緩地打開了生鏽的爐門,望向里面被切割為方塊的黑暗時,一股混合著腐臭、鐵鏽和燒焦的味道靜靜地飄了出來。

————必須這樣做……

于是,麻智茫然而又理所當然地——

緩緩地將右手伸入微波爐中的黑暗。

她一邊感受著內部金屬板觸碰肌膚的寒氣,一邊讓右手完全沒入黑暗之中。接下來是手掌,然後她的指尖發出“滋”的輕微聲響,碰到了最深處沾滿燒焦汙漬的金屬板。

碰到了。戳在了上面。

但是,麻智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一樣,她繼續做出緩緩伸手的動作。

她的手指漸漸彎曲,手腕也隨之彎曲。手掌,手指,最終連指甲都隨著冰冷的觸感貼在了金屬板上。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將手筆直地、緩緩地送向更深的地方。

————必須……這樣做。

麻智想到。站在她背後的“氣息”還在催促著她,而她也按照對方的吩咐去做。

讓她的大腦和視野變得更加朦朧的沉默“氣息”像是在推擠她的背部一般催促著她,而她也遵照對方的指示去做。

理所當然地做著。

————必須進入——這里——

麻智想。充溢周圍黑暗和空氣的“意圖”仿佛浸透了自己的大腦,理所當然的話語浮現在她茫然的頭腦中。

……嘰。

正在用力的手背關節發出了聲音。

“好痛!”

在感覺到強烈疼痛穿越手骨的瞬間,積澱在她的頭腦中的黑色薄霧一下子散開了,她的意識和視野都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麻智立刻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讓她已經無法發出慘叫的混亂支配了她的大腦。疼痛,混亂,恐怖,還有不知為何產生的麻痹感觸與感情在自己的腦內爆發,強烈的恐慌侵襲了麻智。

“…………………………!!”

在恐慌狀態下,麻智慌忙抽出伸入鏽跡斑斑的微波爐中的右手。

不,應該說她打算抽出來。腦內明明想的是抽出手臂,但她的意圖卻好像沒能傳達到脖子以下的部位,右手繼續自發地送入微波爐之中。


麻智的手臂像是機械一般毫不停頓地向內推擠,手骨也隨之受到碾壓,而她本人因為這個事實陷入了強烈的恐慌狀態。右半身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雖然她拼命掙紮著想要抽出右手,但意圖卻無法傳達給右半身,不如說抽手的動作反而讓推送的力量變得更強了。

她的右手淡然地執行著任務。

“……不!不要啊!”

麻智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撐在微波爐上試圖抵抗,但是她的動作沒有發揮絲毫作用。她的右半身僵硬地如同不屬于自己的石像,正在以強大的力量破壞自己的身體。由于用力過度,她的右臂猛烈地顫抖著,而貼在微波爐內部的手上的肉已經潰爛,關節扭曲到了極限,骨頭隨時都會折斷的痛楚也越變越強。

“啪嚓”的骨頭破裂聲從右手那里響起。

接下來的瞬間,微波爐的金屬板發出“嘭咔”的巨響,劇烈的疼痛灼燒著麻智的手,超越極限的右手關節被扭曲到可怕的角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間麻智停止了呼吸,緊接著她的口中迸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

由于疼痛她的左手失去了力氣,流淚的麻智差點就此癱倒在地,但失去控制的右半身還支撐著自己,讓她連癱倒都無法做到。

她的身體用更加可怕的力量推送著手腕已經扭曲的右手。

折斷的手臂在沉重而強烈的疼痛中繼續用力,她的小臂骨和肘關節都因為過度的負擔而發出了悲鳴。

“啊……啊唔……”

因為痛楚而幾乎無法合攏的嘴巴漏出苦悶的喘息和涎液。

麻智緊貼在微波爐和冰箱上低頭流淚,不斷被劇痛侵蝕的頭腦卻還在乞求著別人的原諒和拯救。

站在背後的瘋狂女性的氣息

以冰凍的視線一直注視著這樣的她。

在這期間,她的右半身還在自發地擠向微波爐,右臂也以驚人的力量不斷向前推進。

“…………………………”

背後冷漠而瘋狂的“氣息”沉默著加強了行動。

手臂中機械般的力量不斷變強。被按在板上的皮膚于潰爛之後滲出血漬,她的手臂仿佛被當成了杠杆,不斷碾壓的骨頭無比疼痛。

啪嚓——

宛如干枯樹枝被折斷的恐怖聲音響了起來,麻智的右臂肘部之前的部位從里面翻轉過來,折成了く字形。

“……!!啊……”

刹那間,她的身體大幅痙攣。僅此而已。她已經連慘叫都喊不出聲了。她大大張開的嘴巴被喉嚨深處湧起的嘔吐感堵住了嗓子眼,聲音和氣息都被阻擋的嚴嚴實實。

可怕的劇痛伴隨著裹在肉塊中的骨頭被折斷的討厭觸感一同湧現。

而她被折斷的手臂依然在向微波爐內推送,骨頭折斷的部分傳來肉塊不斷撕裂扭曲,讓人幾近發狂的感覺。

————我會被殺,我會被殺!

血色從麻智的全身褪去,感受著幾乎讓人失去意識的疼痛,她仍然清晰地意識到這一件事。自己會被殺!必須逃跑。但是要逃去哪里?怎麼逃?

她流著淚睜圓雙眼。

超越極限的痛苦和恐懼使得她的眼瞼已經無法合攏。

淚水和陰影,還有仿佛將一切變成空白的痛苦讓她的視野變得扭曲。通過這樣的視野,因為怕死而精神錯亂的麻智在差不多失去意識的狀態下,把手伸向了冰箱旁堆滿餐具的洗碗池————

3

“————“燃燒吧”!”

爆炸的火焰一瞬間吞噬了陽台的窗戶,填滿窗框的窗玻璃立即被炸成了碎塊。

“!”

在被紅色照亮的陰暗房間內,碎玻璃如同下雨一般紛紛從天而降。薄薄的窗簾瞬間燃燒起來,卷著火焰飄向房內。一個身穿黑衣的纖細人影從只剩下窗框的窗戶踏入房內。

她黑色的靴子踐踏著散落于榻榻米地板的碎玻璃片。

和火焰一同被吹入窗戶的爆風讓她縫有蕾絲邊的黑色長裙和用蕾絲發帶綁起來的黑發馬尾大幅度地晃動著。

那是一位身穿哥特蘿莉裝,並且擁有絕世美貌的少女。

少女身上纏繞著破壞與死神般的死亡氣息,窗簾熊熊燃燒的火焰色彩搖晃著映照在她晶瑩雪白的肌膚上。

“………………”

時槻雪乃。

當她踏入外觀幾乎已是廢墟的古老公寓,她的眼睛由于敵意和戒備而眯了起來。

緊跟在雪乃身後進入房間的是白野蒼衣。

蒼衣躲過燃燒的窗簾走進房間,被充斥在房內的熾熱火焰不停攪動的惡臭味撲面而來。那股味道像是來源于腐爛的肉塊與血漿,讓他的胸口感到嚴重不適。

“……唔咕!?”

吸入這股氣息的瞬間,蒼衣胃里的東西差點逆流。他只好用制服的袖子捂住嘴巴。

雪乃的背部近在眼前。在他們佇立的房間之中,到處都散落著垃圾和紙箱,凌亂的景象讓人根本想象不到這是人類居住的房間。

而雪乃直視的視線前方——

那里是和鋪滿榻榻米的房間連在一起的木地板廚房。由于大量的血液四處飛濺,那個鋪著木地板的房間現在已經變成了黑色————一位身穿普通短裙和運動長袖,不知為何在室內穿著粉色高跟鞋的女性背對他們站在那里。

“………………”

“………………”

蒼衣和雪乃沉默著面對這幅場景。

現場的氛圍一觸即發。女性披著一頭凌亂的長發,始終保持著背對們的姿勢,沒有絲毫回頭的跡象。

然而,那位女性身上的氛圍的確支配著周圍的空間。從正常人類身絕對無法感受到的濃密惡意和瘋狂似乎從女性體內滲透到了空氣之中,擠壓感官的強烈不協調感充斥了整個房間。

“………………………………………………”

單純的沉默由于令人戰栗的寒冷與沉重增強了它的濃度。

伴隨著空氣從腳邊緩緩凍結的感受,雪乃的呼吸也緊張起來。

蒼衣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汗毛倒豎,連冷汗都憋在了體內。走進這間房間之後,蒼衣和雪乃都沒有說過話。但是,這位女性到底是什麼人物,他們已經心知肚明了。

“‘泡禍’……”

蒼衣輕聲低語。

《好啦,跳起葬送的圓舞曲吧。》

風乃的亡靈愉快地呢喃。聽到她的呢喃,雪乃的嘴角同時繃了起來,她將握在右手中的紅柄小刀舉到面前,雙臂交叉。

她去掉繃帶而暴露在外的左臂上劃有刻度般密密麻麻的傷痕,其中還有一道是流著鮮血的新傷。那是剛才雪乃打破窗戶時,為了使用將疼痛轉化為火焰的“斷章”,自己劃下的代價之傷。

接著,雪乃喊道。

“‘我的疼痛啊,燃燒世界吧’!”

在她低聲吶喊的同時,雪乃手中的小刀向左臂一閃。

“!”

薄薄的鋒利刀刃滑過雪白肌膚,這一瞬間,雪乃的身體因為疼痛而開始抽搐。就在此時,“女性”像是彈簧般回頭迅速轉向雪乃,但“女性”的身體很快就像澆灌了汽油一樣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有如人形蠟燭般發出爆裂的聲響熊熊燃燒。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可怕的慘叫聲從女性口中迸發,蒼衣的身體也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充溢房內的腐臭味隨著燃燒的火焰四處飄蕩,熱量與毛發燃燒的強烈臭味一道向房內擴散。

卷入火焰漩渦的“女性”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不斷發出慘叫。“女性”那對充血的雙眼異常通紅,她仿佛要猛撲過來一般睜圓了眼睛,在火焰之中直勾勾地盯著兩人。但是,她的眼球也在火焰和熱量的炙烤下,像是倒在平底鍋上的煎蛋一樣迅速變白並萎縮,最終被燒成了炭塊。

“女性”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抵抗,慘叫聲就逐漸變得幾不可聞,直到最後徹底消失。

最終,被火焰纏繞的女性跪在了地上。在她的衣服和皮膚被燒焦之時,女性終于癱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雪乃的額頭浮起了汗珠,她面帶蒼白的臉色一直守望著“女性”被燃死這個恐怖而又單調的過程。如果她途中放松,火焰就會消失。雖說“斷章”是心靈傷口的劣化再現,由“斷章”引發的場景本來應當是雪乃恐懼到無法正視的景象。

“…………………………!”

從雪乃的左臂滾落的血滴浸透了腐朽的榻榻米。

但是雪乃毫不在意,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咬著牙緊盯著那個“曾經是女性的東西”不停燃燒。

“雪……雪乃同學?”

“!!”

感覺到她的異常,蒼衣抓住了雪乃的手臂。雪乃的身體微微一顫,點燃“女性”的火焰瞬間消失不見。雪乃露出有些畏懼又有點驚訝的表情瞥了蒼衣一眼,但數秒之後,她怒視著蒼衣,最後又側臉看向一旁,將視線從蒼衣身上移開。

她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被人看到不想被看到的樣子了。

“你、你沒事吧?”

“……啰嗦。因為過程太過簡單,我有些戒備過度而已。真是愚蠢。”

雪乃惡狠狠地說著,但此時她臉上的血色已經完全褪去。雪乃伸手遮住額頭浮起的汗水,肩膀隨著喘氣微微晃動。

正如雪乃所說,一動不動的“女性”手指已經完全炭化,被火輕而易舉地燒掉了前半截。蒼衣皺著眉頭移開視線。她已經徹底死掉了。明明在幾分鍾之前還保持著普通人類的姿態,現在卻變成了沒有頭發和衣服,只有人體形狀的可怕炭塊。

蒼衣注視著引發慘劇的元凶——雪乃。

按住左臂自殘傷口的雪乃正靠在壁紙脫落的房間牆壁上微微喘息。

“雪乃同學……這里的空氣不好,我們到外面去吧。”

“………………”

聽完蒼衣的提議,雪乃沒有做出回答,只是坦率地聽從了他。蒼衣走到廚房旁邊的狹小玄關打開大門,又撐著雪乃的肩膀,把她帶到了室外。

房內驚人的惡臭向玄關處的空氣擴散。在蒼衣的支撐下,雪乃走出了玄關,靠在大門旁邊的牆壁上痛苦地呼吸著,但她還是堅持從口袋里取出了手機。

“我會……聯系神狩屋先生。”

接著,雪乃斷斷續續地對蒼衣說。

“你在這里放哨,看看‘那個’會不會再次活動。”


“啊……嗯,我知道了。”

蒼衣雖然擔心雪乃的情況,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有一件事他十分在意。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但蒼衣還是忍不住向雪乃確認。

“剛才的……慘叫聲會不會把人群吸引過來?”

雪乃浮滿汗珠的臉疲憊地轉向蒼衣,她開口回答他的提問。

“大概沒事吧。‘噩

夢’中發生的事基本上都不會外泄。除非是外界的反應對于它本身具有意義……”

“啊,是這樣嗎。”

通過自己遭遇“泡禍”的為數不多的經驗,蒼衣也覺察到了當時世界仿佛已被封閉的感覺,那不是比喻或者錯覺,而是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最為真實的感受。

雪乃結束了對蒼衣的解釋,費力地把手機舉到了胸前。

她以遲緩的動作操作手機的樣子看上去十分乏力。

“如果雪乃同學太過難受,就由我來聯系好了。”

“你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吧?”

雪乃脫口而出。

于是,蒼衣無可奈何地按照最初商量的那樣,回到了布滿惡臭味的房間,站在橫躺著燒死尸體的廚房里放哨。

“……”

在這陰暗的房間內,垃圾、破爛、還有亂七八糟的衣物散落一地。

因為窗戶已經碎掉,玄關大門也被打開,房內的惡臭味稍微減弱了一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不捂住嘴巴,還是會讓人忍不住想吐。

燒死的尸體蜷縮成一團倒在地板上,與蒼衣共處一室。在玄關外打電話的雪乃疲憊地說著話,她微弱的聲音傳入被夕陽染紅的房中。

只能聽到這一種聲音。

這里幾乎沒有其他光亮,只有夕陽的余暉籠罩著四周。

在這樣的房間內,一直凝視著燒死的尸體會很惡心,所以蒼衣將視線投向房內的布置。不知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廚房內的地板上濺有大量的血漬,堆滿餐具的洗碗池那里飄來刺激的腐臭味。蒼衣又仔細審視了一番,只見洗碗池旁邊的冰箱也塗滿了血汙。

“…………………………”

雖然把視線從尸體身上移開了,但是詭異的氣息反而變得更強。

話說回來,這里的慘狀究竟是怎麼回事?至今為止蒼衣都沒有考慮過這些,但是此時,蒼衣的腦內不斷浮現起種種聯想。

這次的“泡禍”是《漢賽爾與葛麗特》。那麼被燒死的“女性”應該就是居住在森林里的配角魔女。

被燒死的“魔女”。

被燒死在面包烤爐里的“魔女”和被燒死在廚房里的“女性”。

這里是“魔女”的廚房。既然“魔女”已被葛麗特燒死,那她的惡行應該就這樣畫上了休止符。出現在《漢賽爾和葛麗特》中的魔女,會在自己的廚房里做些什麼?

沒錯,那位童話中的食人魔女會做什麼呢。

“…………………………”

想著想著,擺在冰箱上方的微波爐映入蒼衣的眼簾。

像是從別處撿回來的肮髒微波爐靜靜地盤踞于黑暗之中。爐門緊閉,鑲嵌在正面的耐熱玻璃被陰影和汙漬覆蓋,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樣子。

蒼衣很在意這個微波爐。

討厭的惡寒感緩緩爬上背部,不斷擴散。

雖然他拼命要求自己不要多想,但是這個廚房里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發生過流血事件。而且擺著微波爐的冰箱上還有剛剛濺出的血跡。

微波爐的爐門上也有血跡。

生澀的鐵鏽味和新鮮的血腥味與在胃里不斷翻騰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這股讓他的胸口極度不適的味道在凌亂不堪的廚房內靜靜擴散。

這里發生了什麼?

這里有什麼?

蒼衣注視著肮髒的微波爐。接著,他緩緩地邁出步子,接近到爐前。

“………………”

即使靠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蒼衣還是無法透過玻璃看到里面的情況。

不要看里面就可以了。只要沒有了解一切,蒼衣的“斷章”就無法發動。

當蒼衣的“斷章”理解了別人的“噩夢”,就可以與其共有。在這種條件下,如果蒼衣拒絕了對方,那個“噩夢”就無法繼續維持,會全部歸還原主,將其徹底消滅。

在清醒之時毀滅夢的世界——蒼衣的“斷章”因此被取名為“夢醒的愛麗絲”。

因為被蒼衣棄之不顧而無法成為任何人,最終化作異形融化至死的青梅竹馬——溝口葉耶就是他的“斷章”的由來。

將自己理解的“噩夢”毀滅掉的“噩夢”。

不理解對方的“噩夢”,他的“斷章”就無法發動。

如果事有萬一,蒼衣的“斷章”也許會變得不可或缺。

因此蒼衣不得不去看、去聽、去知曉這個“噩夢”的一切。

一開始他就下定了決心。從他為了不要再次舍棄葉耶,為了不讓擁有葉耶輪廓的雪乃死去,決定成為“騎士”的那一刻起。

他無法不看。

不管出現任何東西,他都不得不看。

“………………”

他必須搞清楚這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蒼衣輕輕咽下口中的唾沫,沉默著將手緩緩接近腐朽的微波爐。

他的手指碰到了爐門,又抓住了把手。

接下來,他靜靜地——向握住把手的那只手灌注力量。

咔嚓——

手上傳來比想象中更為沉重的觸感,鎖住爐門的掛鉤松脫了。

這時,他的手停止了動作。這並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緊張和恐懼讓他無意識地停下了開門的手。

肅穆的寂靜籠罩四周。夕陽與沉默一同沉澱。

雪乃在房外講電話的聲音漸漸遠去。

“……………………”

蒼衣的手抓在打開一條縫隙的微波爐爐門上——有一個人正注視著這幅場景。

房內充滿了腐臭味。那是從背後已經徹底炭化的女性死尸那里飄來的氣息。

“……”

蒼衣咽下一口氣,做好了覺悟。

接著,他抓在爐門上的手開始用力。

嘰——

里面是空的。

“…………………………呼……”

他吐出藏在肺部深處的氣息。在釋放掉過度的緊張之後,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看來是自己多慮了。注視著空空蕩蕩,內外一樣肮髒的微波爐,蒼衣懷著混有安心和沮喪的心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並關上爐門……

在關門的沖擊輕輕碰觸冰箱的瞬間,冰箱的門像是無法承受內部的壓力一般猛然彈開,如同瀑布的大量血汙和一只人手隨之湧出。下一個瞬間,將人類面部手腳毛發內髒勉強壓縮在一起,遠遠超出了冰箱容積的恐怖肉塊散發著比剛才更為強烈的腐臭味,從冰箱內不斷湧出————

蒼衣的慘叫聲回蕩于陰暗的房內。

4

媛澤遙火的手機突然開始播放流行歌曲的旋律。

“啊……”

在家門口送走雪乃、蒼衣還有麻智之後,遙火滿懷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聽到鈴聲她慌忙拿起手機,而顯示屏上出現了讓她心神不甯的根源——橫川麻智的名字。

“……喂,喂喂,麻智!?”

因為一直很在意後來的狀況,接到電話的遙火有些焦急。

但是,話筒那頭麻智的聲音跟剛才分別時她激動的語氣完全不同,聽上去十分冷靜。

“啊…………遙火……”

“麻智?真是的啦,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

遙火輕輕吐了一口氣,對電話那頭的麻智說。

“後來怎麼樣了?難道你見到時槻同學了嗎?”

接著,她問起自己一直無法放下心來的問題。可是,麻智用模模糊糊的聲音否定了遙火的疑問。

“沒有……那件事已經無所謂了。我給你打電話是有別的事情。”

“咦?什麼事?”

“拜托了。我有一件很嚴肅的事……想要跟你商量。請到我家來。最好現在就過來……”

“哎……?”

遙火大吃一驚。話筒那頭的麻智聲音十分憔悴,與平時的她很有落差。對麻智的擔憂和不安的心情漸漸湧上遙火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