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下金蛋的母雞 第三話 下金蛋的母雞

1

晚上,洗完澡。

用浴巾擦了身體。

穿上睡衣向盥洗台一看。

應該事先放在上面的戒指不見了。

「咦…………不會吧……」

出浴少女的臉色眼看著開始發青。

不見了。洗澡之前確實應該放在那里的,那個與還是初中生的她款式不搭調的,鑲著小小寶石的金戒指。

當然,價格也和她不搭調。而且,尺寸也是。

十三歲的她將這枚價格昂貴的大人款戒指,用吊墜的鏈子穿了起來,總是掛在脖子上。……這種洗澡的時候除外。

那是去世母親留下的戒指。

那是一枚重要的戒指。鏡子里映出的自己的臉,因沖擊而面無血色。

她按住劇烈跳動的胸口,拼命掃視更衣處的地板。她動了放衣服的籃子,把放在籃子里的衣服翻了個底朝天,甚至向櫃子的縫隙窺視,但還是找不到那枚重要的戒指的任何蹤跡。

「怎麼會這樣……!」

即便如此,少女還是找遍更衣處。

一副拼命到僵硬的表情,將已經找過的地方,又連更微小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反複找遍。

少女向洗衣機下面窺探,打開要洗的衣服,在口袋里摸索。在洗衣機中探尋,還找過了浴室里面,就連不可能放戒指的高位置的櫥櫃也打開來,試圖找出那枚戒指。

即便如此,還是沒有。

不見了!?怎麼會這樣!少女半哭著在地上爬。

打濕的頭發已經冷透,慢慢地貼在臉頰上。可是少女心里已經已經容不下這種事。

那可是重要的戒指!那可是媽媽的遺物!

這樣的感情將她的腦袋擠得滿滿當當。

那可是唯一的遺物!明明絕對不能弄丟的!

摻雜了焦慮與後悔,類似恐懼的感情,填滿了內心和頭腦。

「…………怎麼辦……」

即便如此還是找不出來,少女的手撐在地上,停止動作,茫然地呢喃起來。

于是房間里的動靜停止了,靜下來的更衣處里,只有客廳里漏進來的模糊的電視聲音傳入了少女耳中。

那是混入了濤濤不絕的搞笑藝人的聲音以及笑聲的通俗趣味夜間節目。

然後如同將這電視的聲音遮蓋掉一般,清晰地傳來與看節目的人相稱的沒有品位的笑聲。

是『媽媽』的,笑聲。

爸爸的再婚對象。然後剛一聽到這個聲音,強烈的疑惑與確信便忽然在少女腦中冒出頭來。

「………………」

少女一聲不吭,緩緩站起來。

鏡子里映出自己喪失表情喪失血氣的臉。

在打濕的短短的像貓一樣的頭發下面,硬說的話算是感覺樸實的臉。

和現在正在客廳里發笑的那個花哨的女人相比,看不出任何相像部分的,自己的————和真正的媽媽很像的————古我翔花的,蒼白的臉。

………………

…………………………



在一年多前,爸爸再婚之後,在朋友家里哭就成了翔花的習慣。

因為家已經不是讓翔花能夠感到安心的地方了。而且最重要的時候,自己在哭的事情,不論發生什麼也不想讓『那女人』知道。

所以,翔花這一天也去了住在附近的朋友的家,在她的房間里倒頭哭泣。

時間已過晚上九點。

就在更衣處發生那件事之後不久。

在這一年間,總計是第九次了。

然後其中大半,總之最開始再加上這一次在內的六次,造成翔花哭泣的原因,都不是別的,就是『那女人』。

「……嗚……嗚嗚……對不起……」

「沒關系的,翔花。別在意」

翔花這麼晚跑到別人房間賴在地上嚎啕大哭,而房間的主人臉上沒有絲毫嫌棄,輕輕拍打翔花的背。

她是與翔花同學年的少女,對翔花這個給人添麻煩的習慣,別說討厭了,反而由衷的為翔花擔心。

在她從上小學的時候在學年內就美麗超群的臉龐上,露出某種可窺耿直性格的擔心表情。

雖然是位一眼看去感覺難以接近的美少女,但她其實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為人正經,翔花小學時在鋼琴教室里遇到她之後————在對待任何人都和體貼的她心中或許並不盡然————至少她對朋友並不太多的翔花來說,就是最親的朋友。

她叫時槻雪乃,是個姓氏很少見的同齡少女。

自從和她打成一片成為朋友之後,翔花便找雪乃商量過各種各樣的事,正所謂無話不談。

當然她也了解翔花的家庭情況,現在也在了解情況的前提下為她擔心,給她安慰。她是那種有人找她抱怨或者商量就無法置之不理的老實性格,所以在翔花看來她很辛苦,不過她本人對此毫無察覺。

「我什麼也不會說的……難過的事,就說給我聽吧」

「……嗯。謝謝」

可是接受過許多咨詢的她遇上這個話題也沒有涉及過深。

只是傾聽,安慰。然後翔花也沒有更多的奢求。

雪乃不會說不負責任的話,傾聽翔花的抱怨,為翔花提供藏起來哭泣的場所。

雪乃的這種處理十分符合理想。這終歸是翔花的家庭問題,就算事情捅破天,雪乃也無法置身其中。

到頭來,問題還是必須由翔花自己解決。

「……絕對…………絕對是那女人拿走了媽媽的戒指……」

「…………」

這是翔花的家庭問題。翔花完全確信事情就是那女人干的。

「畜生……!」

翔花由哽咽之下近似呻吟地吐出仿佛被自己的感情所驅使的憎惡之語。含著強烈感情的火熱淚水灼燒視線,刺激鼻腔深處。雪乃輕輕將手搭在了這樣的翔花背上。

「究竟藏哪兒去了啊。那女人……不可饒恕……」

「……」

「畜生……嗚嗚,必須冷靜。不冷靜的話……能找到的東西也會找不到的……!」

翔花在那之後立刻向那女人呆著的客廳怒吼起來,兩人相互怒吼扭打在一起。

然後就像把整個房子弄個天翻地覆一般進行搜索,就連可以算是那女人房間的夫妻臥室也翻了個底朝天。當然翔花還是沒有能找到戒指,帶著激動的情緒飛奔出家門,來到了這里。

翔花滿腹怒火。

那女人一邊被翔花拖著打,被逼問,一邊笑。

「畜生……!」

「……」

雪乃看著牙齒咯吱作響的翔花,一語不發。她什麼也不說。

這也難怪。雪乃雙親健在家庭和睦,自己也是個正經的好孩子,遑論要說什麼了,就連想象這種事情都很困難。

親生母親去世。

父親再婚。

與繼母間發生爭執。

然後那個繼母不惜偷走前妻的遺物,對繼女的表露的惡意達到了露骨的地步。雪乃就不提了,或許就連其他人都不會輕易相信。

大部分的人在翔花說出『惡毒的繼母』後都會馬上想象到童話。

但至少對翔花來說,『惡毒的繼母』從半年前開始就一直是擁有實體的令人討厭的現實。

「太過分了……」

來到這個房間的翔花最開始因為極大地懊悔而咬牙切齒地哭泣,然後這次是擔心戒指的去向,淚從悲生。

在整理得可以看出主人嚴格性格的房間里,翔花釋放紊亂的嗚咽,一邊在嗚咽之中塞進語言,一邊通過斷斷續續的編織語言來傾訴內心的絕望。

「怎麼辦……如果媽媽的戒指找不到了……」

翔花將僅僅想象一下就如同窺探地獄的絕望,傾訴出來。

「如果找不到了……被破壞或者扔掉的話…………我饒不了她。我會殺了她……然後再自殺……」

「翔花……」

翔花是認真的,如果親生母親的遺物被那女人踐踏的話,不惜同歸于盡也要讓她下地獄。翔花相信,這是理所當然的歸宿。

「……媽媽……我好不甘心……」

翔花注入對母親以及對繼母的感情,傾吐出來。

能夠說出這種話的地方,只有雪乃面前。在別人————特別是在那女人面前做不出如此丟人的事情,可唯獨在好朋友雪乃面前,翔花能夠不用害怕別人的眼光,埋頭哭泣,吐露真情,將內心傾訴出來。

因為,這里是好朋友的,雪乃的房間。

可是,因為這份安心————翔花一不留神給忘記了。將這個家里住著的不只有雪乃,另外還有她的家人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拋在了腦後。



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啊……」

「……!」

雪乃短短的呢喃了一聲,無言的視線轉過去。翔花連忙抬起臉。敞開的屋門那邊,站著一個人影。

翔花與對方相視了。可是翔花在這一刻,忘記了要掩飾自己。

哭腫的眼睛向上看去。然而這並非有人在這

預料之外的時機突然出現,而是站在屋前走廊上俯視著翔花的對方的身影,就是一幅甚至令翔花懷疑自己眼睛的超脫現實的光景。

在哥特蘿莉裝裝點之下,美得喪失現實感的少女正站在那里。

「………………………………!!」

和雪乃很像,然而稚氣完全剝落,就像碎掉的玻璃一般鋒銳的美麗容貌,長而清秀的眼睛如同要將人射穿一般不開心的眯起來,站在走廊的昏暗之中,冰冷傲然地俯視著屋內。

這正是猶如童話中才能看到的黑與白形成強烈對比的服裝,裝飾著又可謂充滿頹廢又可謂好似人偶的白瓷般的美貌,屹立在自己眼前。

比雪乃的烏黑秀發更長的沒理頭發靜靜地棲于薄影之中,紮在上面一同流瀉的黑色蕾絲的黑緞帶,以潤飾的形式虛幻又強烈的主張著宛如噩夢的富有少女情懷的魅力。

超越了難以接近的印象,仿佛靈魂要被吞噬的狂暴的美。

翔花正如字面意思靈魂被吞噬,一瞬間連同自己的狀態將一切遺忘了,用變得一片空白的腦袋,呆呆地,仰視“那個存在”。

「…………!!」

「…………………………」

甚至讓少女感到恐懼,少女一時沉默地俯視著翔花,就像早已對已然進行過責罰的犧牲者喪失興趣的魔女一樣,視線忽地從翔花身上移開了。然後她筆直地從雪乃的房間前面穿過,打開隔壁房間的門,從走廊那頭傳來門關上的聲音。

「…………………………………………」

「…………………………………………」

異樣的沉默,瞬間降臨。

不久,雪乃輕輕地嘟嚷了一聲。

「姐姐……」

這個聲音作為是體貼的雪乃對幸福的家人說出的話,顯得並不相稱,當中混雜著困惑與隔閡。

好朋友雪乃對翔花來說,可以說和青梅竹馬相同。然而翔花與雪乃那個據說大三歲的姐姐,至今也只見過幾次——————如今近距離的面對面,翔花也是頭一次體驗。

2

時槻風乃今年十六歲。

本來該上高一,但她不上學。

在小學時她就很孤立遭到欺負,因為很麻煩,所以上初中之後開始迎合大家。

然後她憑著演技得到了僅存的一點平靜,可是維持這種狀態升上高中的時候,同班同學因為與自初中以來的霸凌集團分到同一個班而自殺,看到這種情況之後,她變得討厭迎合不合理的,名為學校的牢獄,不再上學。

時槻風乃是『哥特風』

喜歡叫做哥特蘿莉裝的服裝,能穿著它心平氣和的走在外面。

雖然不乏將哥特風當成時尚來喜歡的人,不過時尚對于風乃來說不過是附屬品。

她是精神層面的『哥特風』。自從她懂事以來,就明白了在人的一生中,到最後肯定死亡會降臨,並在此前提下,思考著生命,世界,以及相關的苦惱。…………

時槻風乃明白。

這個世界與一切的存在總是在名為『痛』的火焰中不斷燃燒。說起兒時被火柴的火燒傷,這是司空見慣的經曆。風乃是個聰穎並擁有敏銳感受性的幼女,她從這個經曆中學到了,並非火是危險之物,而是火的本質即為『痛』。

大人告訴風乃這個叫『燙』,可是風乃認為這是大幅度偏離實質的錯誤或是欺瞞。

那個感覺,怎麼想都只能是『痛』,再無其他。

她覺得,因為人發明了『燙』這個詞,所以人們迷失了火給予人體感覺的本質。然後風乃小時候感受到的,整個世界所懷的重大錯誤,在之後成占據風乃日常的思索之中,屢屢成為主題持續了下去。

火即為『痛』。

但多數人認為這是錯誤的。

此後風乃的祖父在發高燒之後,好不容易退了下來,卻已經死亡了。經曆了這些事情,在風乃心中醞釀許久的『火』與『痛』的思索,不就成型,得到了一個結論。

所謂『火』————即是『痛』的精髓。

所謂『痛』————即是『生命』本身。

而這個世界————總在『痛』的炙烤之中。

比方說『溫』真的是大人所說的弱化了的『燙』的話,通過觸碰自己的胸口所感受到的溫暖的生命,也就是緩慢持續的『痛』的傑作。

就像木頭遇火燃燒,紙在陽光中燃燒一樣。

人,以及所有的芸芸眾生,都會在體內寄宿的名為生命的『痛』的作用下燃燒殆盡,直至化為名為死亡的灰燼,是肉體被侵蝕掉不斷冒煙的暗火。

『燙』這個詞一定是某人為了讓人不對自己的生命懷有疑問,為了將這個悲慘的事實隱瞞下來而對全人類所撒的溫柔謊言。

它溫柔,卻是欺瞞。

風乃愛著並恨著,溫柔,與欺瞞。

時槻風乃是激烈的感情與感性的生物。

可沒什麼好笑的。她會強烈地憤怒、悲傷。不論看上去多麼冰冷。

這一天,風乃又和母親不知從哪兒叫來的心理咨詢師面談之後發生了口角。她憤慨地離開了接待室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後,感到從激揚顛倒過來的猶如墜入地獄的不安向自己襲來,沖動地將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紅柄美工刀,嘎啦嘎啦地將刀片推了出來。

「……」

風乃深呼吸。目光暗淡呆滯。

風乃就這樣解開纏在右臂上的繃帶,就像案板上的魚一樣,將手腕放在了黑檀木制的桌子上。

白色皮膚上的傷痕有新有舊,密密麻麻。她就這樣將冰冷的刀片壓在了手臂內側皮膚上,僅僅用薄而銳利的刀刃壓在上面,便發出了微弱的疼痛。

「……唔」

她繼續橫著滑動刀刃。

刺痛在皮膚上向側面牽引,猶如牽拉一般將皮膚切開,尖銳的疼痛頓時放射出來。薄薄的刀片切開表皮,一邊在淺淺切開的肉中撫摸神經,一邊帶來「茲茲」似得變動的觸感。

然後是這份疼痛。風乃一邊感受著最初猶如觸電,但立刻轉為如同灼燒傷口周圍的肉一般的火熱疼痛,一邊將刀片壓在了血滲出來後,頃刻間已然變成紅色線條的傷口旁邊,再次側向一滑。

滋、刀刃滑過,瞬間,刺、疼痛令指尖抽搐。

倏、傷口發熱。哈、口中流露歎息。

這口歎息十分火熱。雖然是疼痛的產物,卻與安心般深沉。

因為她感受到,直至方才在自己心中瘋狂肆虐甚至令她發狂的那股想要自殘的沖動,轉眼間平息下來,恢複自我。

「………………」

疼痛將賜予恍惚的自己肉體及其生命以形體。

從火熱作痛的傷口流出血,在桌上創造出巨大的水滴。

風乃感受著溫熱的血在皮膚之上流淌滴落的觸感,以及血液接觸到桌子後逐漸冷卻的感覺,閉上眼睛,在折磨自己的疼痛中放縱自己的身體與心靈,發自肺腑的歎了口氣。肉體的疼痛將心靈的疼痛漸漸弭平的感覺,非常舒服。

這就像————

就像在祖父的病房中看到的,為減緩末期癌症的疼痛施以麻藥的行為同樣安樂。

風乃一邊用皮膚與心感受著傷口灼熱的疼痛,一邊在心中深思。

火就是痛。

痛就是生命。

手腕感受著生命,風乃痛苦與陶醉參半地皺攏她那如人偶般端正的眉宇,眯起眼睛,向自己房間的天花板仰望。

仰對那如同地獄的被塗成漆黑的天花板。

正確的說,是風乃自己用一塊好像魔女斗篷的黑白整面鋪起來的,西洋式房間的天花板。

有一天,風乃向天花板抬起頭,她受不了頭上灑下的熒光燈的燈光刺眼。從那之後,原本白色的那間房的天花板,被蓋上了好似夜晚顏色的布,一旦外面太陽下山,放在桌子和床邊帶燈罩的黃色熒光就會成為照亮房間的僅有的光源。

風乃已經忘記那時無法忍受熒光燈的理由,不過風乃很中意現在這個暗淡的房間。

原本的白色牆壁,還有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毯,以及黑色的窗簾和黑色的家具。

弄得好像辦葬禮一樣的顏色的這個房間,對風乃而言能讓人平靜下來。至少讓風乃精神安定的效果,遠強于那些母親不知從哪里帶來,感覺沒有顯著效果,換了又換的來路不明的心理指導師。

雖然這話輪不到將那些人趕回去的風乃來說,但是他們的做法確實沒有任何成效。首先進行心理咨詢的場所不再是他們主場的心理咨詢室而是患者家,其次對象反抗情緒很強的患者,再加上治療稍微不見效的話就會被炒魷魚。

藥總是風乃自己要,指導師也只是聽從她所說的把藥帶來而已……

母親雖然嚴格而對心理疾病並不了解,雖然規模很小但經營著一家會社。她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應付風乃這個女兒的心理畸形。

作為經營者的嚴格母親,還有當公務員的溫厚父親。

然後是小三歲的雪乃。這就是這個家庭的全部。

但是在這四口的家庭中,有著一只“心”的怪物。

名為風乃的存在,給本應富裕而幸福的這個家庭,黑暗深邃地投下了唯一而致命的陰影。

「……哎……」

自殘流出血,風乃卻安心地深深地安歎了口氣。

她是盤踞在家庭中的黑色毒瘤。風乃對此有自知之明。風乃也以她自己的形式愛著自己的家庭,也為此感到愧疚,但風乃不論如何控制不住自身本質的感觸。

不對,她嘗試過去控制。那就是她上初中直到進入高中的那段表演。

至少在那段從初中到今天的表演期間,父母應該覺得風乃從小表現出的異常精神性已經治好了。

實際上,沒有任何改變。

風乃覺得,如果她所感受到的『生存的困難』消失無蹤的話,就算一輩子都能表演下去,可到頭來,這份『欺瞞』沒有給風乃帶來任何安樂。

所以風乃放棄了。

選擇維持著內心的畸形活下去。

如今附近發生自殺或者過路魔之類的事件,而不見風乃在家的話,父母甚至會懷疑凶手是不是風乃,對她的擔心已經荒唐到了這個地步。

風乃很生氣,然後覺得很抱歉。

她開始討厭父母,與此同時,也萌生出罪惡感。

可是風乃的本質就連她對這個家庭的罪惡感都嚴重扭曲了。

對于父母和妹妹的煩惱,風乃自然想到的不是道歉和改善,而只是一味作為對自身進行懲罰傷害自己的身心。

她也明白,這麼做是讓家人更加困惑。

但即便對這件事,風乃想到的還是只有自我傷害。

風乃的世界總是有疼痛和死亡。對風乃來說,在這個因這份丑惡而扭曲的世界里,唯獨疼痛和死亡總是溫柔平等的。

疼痛與死亡,即為『悲劇』。

風乃覺得,這個世界太丑惡,自己也是。

至少生出風乃的這個世界是丑惡的,到處滿是令人作嘔的事情和人。

與其強迫自己直面這種惡心世界,心如刀割的悲傷反倒更好。至少在哭喊的時候,靈魂能得到治愈。

對風乃來說,所謂『哥特風』就是模仿哭喊行為。

一切都被痛燒掉好了。

被生下來的小嬰兒之所以會猶如身上著火一般的哭喊,一定是因為被名為生命的悲劇燒到了。猶如燃燒般向世界灑下光和熱的太陽,一定由于自己身上的慘烈疼痛早就發狂了。

————我的疼痛啊,燃燒世界吧————

風乃一邊如同吸食麻藥一般深深品味著完全習以為常的炙烤折磨自己手臂的割腕之痛,一邊心不在焉的想到這種事情。

但這還沒有深刻到讓她去死,或者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步。

風乃也並不想死,曾經唯獨有一次割深了,不過那時救護車來了引發了騷動,結果自己的房間被別人踩得一塌糊塗。這是風乃無法忍受的。

3

「那、那麼……我回去了」

「啊,嗯……」

翔花心情變得好一些之後,離開了雪乃家。

然後她一個人六神無主地回到家,悄悄地打開玄關。等待翔花的,是不知何時回到家的父親的斥責,以及站在父親身後的繼母的那張炫耀勝利一般的可恨嘴臉。

「……翔花,你覺得現在幾點了?」

立刻察覺到翔花回家的父親,從客廳來到走廊,叉著手嚴正以待,說道。

爸爸的臉上戴著無框細長眼鏡,富有知性。可是翔花知道這幅眼鏡卻也是那女人的興趣,所以只要看到這幅眼鏡便立刻燃起反抗精神,完全不想老實聽他說教。

「……十點半,怎麼了?」

翔花鬧別扭似的說道。

「給我考慮下常識」

對女兒充滿反抗的態度,父親依舊用故作理性的態度,進行回應。

「又到時槻那里去了?會給別人家添麻煩的啊」

聽到這話,翔花心情變得很壞,爸爸竟然連句「夜晚外出很危險」都不說。

連親生女兒的安慰都不關心而在乎面子。翔花不想看到父親的臉,更不想看到那副眼鏡,以及隔著父親的肩膀看到的繼母那雙嘲笑的眼睛,痛苦地別開視線。

「喂,看著我」

「……不要」

翔花說出來的,只有這句話。

「說話別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

不想看。可是這實際上基于根深蒂固的理由而產生的反抗,父親只當成了孩子的任性,告誡一般進行斥責。

「你已經要當姐姐了哦」

「……」

不明白,爸爸什麼都不明白。

偏得實在太遠了。翔花不想再聽下去,猶如將一切甩開,准備從父親身旁竄過去。

「給我站住」

父親叫住她,抓住她的肩膀。

「!」

翔花一聲不吭的將手甩開。她的態度已經相當粗魯,足夠激怒一般的父母才對。可是翔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會進行進一步行動的。

本來父親就是崇尚理性,不是會訴諸暴力的性格。

而且理由不止這些。父親知道翔花反對他和繼母再婚的事,心中有愧,絕對不會對翔花的舉止說很厲害的話。

然而————

然而,雖然理解這一點,但父親卻還是不能理解翔花的感受以及那女人的本性,翔花對此無法理解。

這個狀況也是。父親覺得翔花的舉止以再婚而分界線惡化了,但這是他想太多了。都是因為那女人對父親灌輸扭曲過的事實,對印象進行了操縱。

可她巧妙的利用了事實作為基礎,所以翔花百口莫辯。

如今反正一回家就會被那女人說些什麼,關于翔花今天的行動,一定也有了某種預先的決斷。

所以和父親說話,沒有任何意義。

翔花甩開父親進入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間,將門粗暴的打開。

然後

嗙!

就在追過來的父親眼前,把門死死關上。

因為做成槅扇風格的樣式的門,所以沒有鎖,而且和父母的房間只隔著一扇門的房間就是翔花的私人房間,但是就被這樣一塊板子拒之門外的父親,卻不打算繼續深入,只聞走廊上一聲歎息,同時將一些牢騷話向自己的『妻子』吐露出來。

一定又是「女兒的心思真難懂」之類,避開這個再婚問題,偷換成常見的小問題的套路吧。

他也不會深究翔花亂鬧的事,顧及那女人和翔花雙方,不會去觸及問題。

但有心關照的只有父親一人,那女人和翔花都早已明白自己的處境。

只有父親一個人一無所知。這並非到了多愁善感年齡的女兒對再婚產生叛逆,而是翔花在這場由那女人發起的,直到完全擊潰翔花為止不會中斷的戰勝中,在家中獨自一人為了守護“媽媽”而不斷堅持的絕望的戰斗。

————媽媽太可憐了……!

翔花的感情,只有這一個。

爸爸沒有察覺到。爸爸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不只是對身為女兒的翔花的視而不見,也等同于對“媽媽”視而不見。

全天下只有一個,唯一的“媽媽”。

然後翔花也期盼過,“媽媽”對父親也是全天下獨一無二的人。

可是翔花也並非從一開始就產生了感情上的叛逆。

雖然當初就對那個給人浮華印象的女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不過翔花贊成了父親再婚。她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過那也只是正式決定再婚,那女人准備住進這個家之前的事情了。那女人剛要搬進翔花和父親,還有媽媽的這個家的時候,首先開始從家中還是父親身上完全消除媽媽的痕跡,翔花當然對此大受打擊。而她便開始針對因此產生叛逆的翔花釋放出了難以置信的陰冷敵意,施加斷然無法從外部正確判明實際情況的陰冷攻擊的開端。

如今,翔花陷入了壓倒性不利的狀況。

畢竟父親最開始就被那女人籠絡了,這種狀態下,父親得到的情報全都會被那女人扭曲了,翔花為保護『媽媽』而發起戰斗,被貶低成了不懂事的女兒對繼母的叛逆這種形式。

然後那女人將母親的味道漸漸從這個家消去的行為,被美化成了立場不穩的後妻想要適應這個家的形式。可怕的是,翔花察覺到這件事的時候,包括翔花自身在內的一切狀況,都化作了為從這個世界上將“媽媽”抹去的零件而開始發揮機能。

媽媽,被殺了。

翔花伴隨著戰栗,如此想到。

那女人從這家中抹消媽媽的痕跡,想要從翔花以及媽媽的手中奪取包括父親在內的這個家的一切,據為己有。這個家里,媽媽的東西幾乎沒有剩下的了。那女人憑著難以置信的嗅覺從這個家中找出媽媽選擇的東西,全部替換成自己中意的東西,將這個家的角角落落全都染成自己的顏色。

窗簾也好,地毯也好,餐具也好,已然看不到媽媽的面影。

何止如此,就連父親的衣服和身上的小物件也被緩緩替代,父親在所有人都渾然不覺的時候,已經成為了與母親生活史的那個父親截然不同的人



還剩下來的,就只有這個房間。

翔花為了守護回憶,將留下來的“媽媽”的隨身物品帶進了這個房間,然而翔花知道,這個行為在父親眼中被當成了惡心『母親』的行為。

……這是侵略。

那女人想要將父親,然後將父親的財產,全部奪走。

對沒有屈服的翔花,她就不斷使出陰險的手段來對付翔花,她就算要翔花呆不下去,不會想要自發的親近這個家。

雖然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從發現那女人懷孕開始,翔花就已經確定只是一個礙事的人。如果有不用犯罪或者絕對不會敗露的方法,早就被她殺掉也不足為奇。

這一切,全都是那女人要將所有東西據為己有而實施的。

對于喜歡引人注目的打扮喜歡品牌,喜歡錢喜歡地位的那女人來說,目標就是將作為新興企業董事獲得成功的父親以及他的收入,然後還有位于高級住宅區的這個家弄到手。

為了這個目的,那女人什麼都干得出來。

只要是為了排除掉礙事的翔花,不管多陰險的事情,那女人都干得出來吧。

不……女人性格惡劣,能夠由衷快樂地去想惡心被逼到壓倒性不利立場的繼女的點子,並將其付諸實行。

這並不是對那女人恨之入骨的翔花透過有色眼鏡所得出的臆測。

而是從那女人曾經對翔花手中的母親留下的戒指所做過的事情出發考慮的。

最開始,翔花不管怎樣以前也不是將那枚戒指待在身上寸步不離的。誘因是那女人,那女人曾經從偷偷將翔花抽屜中的戒指拿出來————竟然混進剩菜里面,當做飼料給附近走過貓吃掉了。

這件事雖然難以置信,但翔花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

這是在翔花與那女人的爭執還沒有強烈到浮上表層的時候,顧問老師有急事終止社團活動,翔花碰巧提早回家的一天,那女人偶然付諸實行的。

即便現在翔花一想到那個時間點上如果沒有發生那次偶然,就感覺背脊發涼。不管怎樣,騎自行車的翔花回到家,為了從背後進車庫把自行車推到庭院里的時候,只見那女人子啊貼著花磚的庭院里蹲下來,將飼料盆向成群的貓伸過去。

「……!?」

看到這出乎意料的一幕,翔花瞬間倒抽一口涼氣。

照顧鎮上的流浪貓,在前院給流浪貓喂食是這個地區的文化。而且翔花的媽媽生前也不例外的經常給貓喂食。

翔花也是,媽媽很喜歡貓。可是那女人因為動物不乾淨一看到就討厭,別說養寵物了,根本就不可能對路過的貓做什麼好事,她就是那樣的人。

因為是媽媽留下的習慣,她連讓貓進院子都覺得討厭。

那麼討厭流浪貓進院子的那女人是怎麼改變心態給流浪貓喂食,想要靠近髒兮兮又惹人討厭的動物的。

翔花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不過晚了一些察覺到她的手上戴著廚房用的手套。

然後察覺到幾只貓聚在一起的,裝著應該是剩菜的食物的飼料盆,是翔花常用的碗的時候,翔花大吃一驚,不由對對方大叫起來。

「喂、等下!?那是……!!」

「!」

被翔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女人張大雙眼轉過身去。

「那是、我的……!!」

「……嘁」

翔花撒開自行車放聲抗議。被這場騷動嚇到的幾只貓連忙從飼料盆周圍逃走了,側眼看到這一幕的那女人,表情從驚訝霎時轉為憎恨,皺緊眉頭,大聲咋舌。

翔花立刻想到,這是繼母想暗地里收拾繼女卻被撞見的表情。可是隨後,在准備將碗拿回去而走進的翔花面前,那女人開始采取的行動,竟然是讓翔花頭一次認識到上述的解釋實在無比天真的行為。

那女人突然抓住了還留著的貓中最大的一只灰貓的脖子。

「!?」

嚇!!貓大叫著掙紮起來。剩下的貓頃刻間四散逃走。

可是那女人滿不在乎,將貓摁在地上,然後另一只手伸進了被當成飼料盆的碗里面,然後她用套了塑膠手套將手指胡亂的攪動剩飯,把碗翻了過來,不久後從飼料里面拿起了一個小小的“什麼東西”。

「……哈」

然後那女人短暫的一瞬間將視線轉向翔花,露出下作的充滿惡意的笑容。

與此同時,翔花注意到了。那女人從飼料中拿出來的東西,雖然離得遠,雖然被弄得髒兮兮,可還是不會看錯的,就是那枚“遺物戒指”。

「………………!!」

翔花戰栗了。因為媽媽的遺物,在女人手中的這個事實。

然後,盡管這個事實即便只是這樣就讓對翔花催生出足以冒起雞皮疙瘩,可那女人之後開始做的事情,在那個時間點上,遠遠超出了翔花的想象,簡直就是充滿惡魔一樣的算計和惡意的行為。

那女人貼著令人討厭的笑容,手指陷入貓的脖子,撬開貓的嘴,將戒指奮力塞進了貓的喉嚨里面。

嚇!!貓像蝦一樣激烈的掙紮起來。可是那女人維持著將那個按進去的狀態,抓著貓的頭,施加的力氣大到教人懷疑會不會把顎骨弄脫臼,強行讓貓將嘴合上,就這樣想讓貓把戒指吞下去,激烈地搖晃貓。

「什……!?」

事情太過令人震驚,翔花噤若寒蟬。異樣而殘忍的行為,讓翔花一瞬間停下了腳步。

翔花那時的反應可以用畏縮來形容。翔花有生以來從未有人向她投以如此強烈明確而強烈的惡意,也沒見過有誰對她直接表現出來,更沒有被做過分的事情。

這是陰險而濃厚的,大人的惡意。


將這種惡意赤裸裸地表現出來的那女人的行動,對于從未目睹過這種事情的翔花,在那一刹實質那就是無法理解的恐懼。

可是

「住……住手!!」

翔花恍然大悟,注意到了事態的嚴重,大叫起來,拼命的抓住那女人。她飛撲過去,抓起倒下的那女人的頭發,可是那女人只是面部抽搐,面容因陰冷的笑容更加扭曲,用力扔掉了抓住的貓。

貓在鋪了花磚的庭院里打了個滾,紮了起來,如離弦之箭一般逃掉了。

「啊————!!」

「啊哈哈!太遺憾了!」

對近乎悲鳴的驚呼起來的翔花,那女人嘲笑起來。翔花連忙松開手,朝著貓消失掉的外面沖了出去。

就在這一刻————

咚!!嘎啦嘎啦嘎啦!!

嚇!!隨著貓的一聲可怕叫聲,鈍重的撞擊聲以及類似皮毛粉碎的聲音響徹四周。

「!!」

令人竦懼的這些聲音,被飛馳而去的跑車的凶暴的發動機聲音掩蓋,翔花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翔花面色鐵青地打開門柵來到外面。

「……嗚!!」

貓已經,沒有貓的形狀了。

在它竄到路上的之後,隨即從側旁被卷進了周圍很少見的底盤很低的跑車下面被軋了過去,貓在路上撒開混著血的灰色的毛,不能破壞的地方被破壞,不能破碎的地方變成了破碎的肉與毛混成的塊。

上半身完全被輪胎碾碎貼在了路上,相對的,胴體就像被內胎擠出來一般膨脹破裂。從然後肚子的破口以及臀部吐出了與貓的體格量相當的粉色內容物,從這樣一個肉團上長出奇形怪狀的腳和尾巴,痙攣似的微微動著。

然後————猶如埋在一出來的血與內髒之中,有一枚戒指。

「…………………………!」

這是一只喂過,也摸過幾次的貓。貓的尸骸以及從中露出的戒指擺在面前,胸口下面的東西被勒緊,呼吸猶如意識快要遠去一般急促起來。

……哈——、哈——

翔花按住胸口,聽著自己的呼吸,杵在原地。

不想看。好像逃走。但不可能這麼做。必須取回媽媽的戒指。

翔花感受著膝蓋在顫抖,靠近淒慘的尸體。

遠遠看去都令人作嘔,腦袋被壓爛內髒暴露出來的貓的尸體,在視野中變大,明確的顯示出來。

翔花俯視尸體,然後伸出手。

顫抖的手指。前方的肚子裂開的貓的下半身,以及從里面被榨出來的血,還有油亮的就像滿是脂肪的肉壁的內髒。

以及埋在里面的————糊著飯粒的戒指。

「嗚……!」

翔花進一步靠近這駭人的一幕,隨即,血與貓,還有里面腥臭而充滿脂肪令胸口感到難受的臭味,在面前升騰起來。

胃里面的東西翻湧上來。

可是翔花將翻湧上來的東西強行咽下去,控制住自己,屏住呼吸,進一步蹲下,伸出手,伸出手指去碰那無比重要的戒指。

呶唰

手指埋進了異樣溫熱柔軟的東西里。

溫熱松軟的肉。附著在手指上的血和脂肪,以及貓的胃里混著粘液的飯粒。

「…………!!」

更加強烈的嘔吐感從胃里湧上來,過于強烈的厭惡感,仿佛惡寒讓全身噴出雞皮疙瘩。可是在這最後一線忍耐過去,將被脂肪與粘液

打濕的,沁入貓內髒的溫度的戒指,勉強用手指拈了起來。

粘液拉出絲。

翔花瑟瑟發抖地將戒指用口袋里抽出的手帕包住。

包住那個緊握在手中的時候,那一根弦繃斷了。這一刻,胃袋仿佛被直接攥住用力揉捏一般,胃里面的東西一口氣湧上喉嚨,酸不啦嘰的糊狀物滿滿的溢入口中。

翔花按住嘴,身體彎成一個く字。

「……嗚噗!嗚……!」

嗒啪嗒啪嗒啪,嘔吐物應聲從指間溢出來。

黏糊糊的混著固態物的液體順著舌頭和手指流出來,刺痛鼻子的異臭充滿嘴和鼻子。

隨後

「嘔!」

翔花把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栽倒在路旁。

「……嗚……嘔……」

翔花不顧別人的視線吐起來,淚水把臉弄得亂七八糟,流出來。口內溫熱的唾液溢出來,從敞開嘴中不斷地流出來。

然後在又吐又哭的翔花背後

咣啷

就如同什麼也沒發生,門柵發出關上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時,翔花才頭一次理解了自己敵人的真正姿態——————在那女人在短暫的時間顯現出的“真身”的這個時間點上,翔花立刻理解到一切盡在那女人的操控之中,眼下的狀況對翔花而言沒有任何勝算。

「………………」

從那之後,翔花作為防守方,一直堅持戰斗著。

從雪乃家回來,將父親甩開把自己關進房間的翔花,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垂下頭,專注于黑暗的情緒咬住嘴唇。

那時拼命取回的戒指,現在從翔花手中失去了。

只可能是那女人干的。那女人的態度也承認了。然後只要回想起那時的經曆,關于戒指的去向,將演變成想象的到的最糟糕的事態…………不,很可能已經演變成那種情況了。

「……媽媽……」

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戒指在哪兒?雖然只是正常的扔掉或者賣掉的話雖然也令人絕望,但那女人不可能這麼輕易的就處理掉媽媽的戒指。

應該會采取更加更加充滿惡意,更加更加讓人毛骨悚然的方法。這對翔花與戒指是場殘酷的悲劇,同時也還有救。因為要花些功夫,所以翔花還有找到戒指的可能性。

應該是這樣。翔花深信著。

如果不相信,感覺就會瘋掉。可是對那女人的負面信賴,卻是不幸中的萬幸——從未讓翔花失望過。

那女人絕不會干出正常處理掉戒指這種事。

看到悲傷、慌張,而又堅強的翔花,能夠暗爽的笑起來,她肯定會使用某種陰險的手段。

————對自己造成打擊最大的丟棄戒指的方法,是什麼呢?

翔花拼命地思考,獨自呆呆地站在房間里,想到頭腦作痛,讓腦袋變得亂八糟,依然不停思考。

翔花用發昏的眼睛凝視自己的房間。

這里是由于讓媽媽的貼身物品避難的紙箱而變得狹窄的,翔花和媽媽在這個家中最後的城寨。

…………………………

4

「哦,翔花今天的便當看上去也很好吃呢」

午休兩人像往常一樣把桌子拼起來打開變大之後,小衫璃華一如既往的極力地眯起了黑框眼鏡下面的眼睛,向翔花的手邊窺視。

璃華跟前是買來的牛肉薯餅面包,以及塑料瓶裝的茶。她用手托著下巴,注視著翔花便當盒小而端正,內容卻下了很大功夫色彩豐富的便當,「姆姆」地沉吟起來。

「姆姆……這是何等講究的菜色。而且色彩……」

「嗯」

「這竟然是自己親自下廚做的……我感覺到了人的氣量的差別。哈!難道是神?」

「嗯,差不多吧」

和小題大做的璃華在一起,今天的翔花眼睛和嘴都好像拉成了一條橫線,以惺忪的表情,平坦的回應。

「今天不會給你的哦。因為沒有多做。而且不太自信」

「姆姆。這樣啊。真遺憾」

翔花說道,璃華爽快的抽身而退,雙手在披著留長的濃密黑發的腦袋後面交扣起來,水手服的上衣微微上揚。

璃華擁有文學少女風貌的容姿,在初中生里算相當高的個子。璃華是翔花上初中之後為數不多的能稱作正經的朋友其中之一,雖然為人相當奇怪,但是個不論跟誰都能親切相處,男生女生間的交友關系也很廣,很受歡迎的人。

她的為人從她剛才的俏皮話以及爽快的應對可見一斑。

「唔…………接下來」

璃華像貓咪一樣伸了下懶腰,直接直接忘掉了剛才的話題一般,打開吃不膩一般,每天都買的牛肉薯餅面包的袋子,展現出爺們的風貌大口咬下去。

翔花停下筷子,呆呆的注視著幸福地咀嚼面包的璃華。

在午休的教室里鋪回響著的,大家說的話聲音所形成喧囂,就如同將翔花包進去一般,呆呆的,聽上去好遠。

「……」

「很困呢,翔花君」

璃華對這樣的翔花說道

「嗯?啊……嗯。很困」

「最近每天都是這種感覺呢。晚上做什麼了?色色的事情?」

「你這混賬大叔……」

翔花疲憊的回應道。璃華聽到她的回答,愛作怪地眯起眼睛,「妮嘻嘻」地像動畫里的貓一樣笑了起來。

「玩笑先放一邊好了,你怎麼了?有什麼心事不妨講給我璃華小姐聽哦?」

「啊……嗯,沒關系。因為家里的事情很忙罷了」

「家里?幫家里工作?」

「嗯……差不多」

翔花回答。雖然翔花和璃華很要好,璃華是翔花非常重要的朋友,可和她並不是像雪乃那樣可以商量真實情況的關系。

「這樣啊。這可真是夠嗆呢。了不起了不起」

璃華點點頭。

「璃華小姐還以為你一定是夜里游蕩去了,心想不好好教育一通可不行,告訴你最近晚上很危險,所以要小心呢」

「啊,沒那種事沒那種事」

啊哈哈,翔花一邊無力的笑起來,一邊輕輕擺了擺手否定了這個說法。

「不過因為這個情況,便當暫時要偷懶了呢。真遺憾」

「唔,這可真的很遺憾啊」

「對不起」

「還是和你絕交算了」

璃華的嘴真的萬念俱灰的歪起來。璃華如此調侃後,思緒放飛到接下來一段時間分不到翔花便當的日子中,擺著深邃的表情,繼續啃著牛肉薯餅面包。

就在此時,翔花座位附近來了一個女生。

「午安。翔花,現在有空麼?」

「啊……雪乃……」

過來的是別的班的時槻雪乃。

雖然穿著跟周圍相同的制服,但因為容貌和舉止看上去截然不同。

「哦,跟我不同的真正的朋友來咯?」

璃華插嘴打諢。

在翔花帶著苦笑的意味說出「別這樣啦」的時候,雪乃來到了翔花的座位,翔花立刻露出些許安心一般的笑容,雪乃接著說出這樣的話

「啊,太好了。看你還好。之後還以為會怎麼樣呢……」

「啊,嗯……那時謝謝你了,已經沒事了」

翔花對雪乃的話有些曖昧的作出回答。

因為戒指的事找雪乃哭過之後,已經過了一的星期。在那之後,翔花一次也沒到雪乃去過,也沒有打電話。

「翔花……那時候對不起」雪乃開口突然這樣說道。

「咦……?什、什麼?」

「被姐姐打擾了呢。因為那天爸爸媽媽都回來很晚,姐姐也有夜晚散步的習慣,所以本以為沒人在家的…………沒聽說那天姐姐要做心理輔導」

「啊,那件事啊……沒關系。我不在意」

翔花答道。這真的只是瑣碎的小事。

那時看到的,雪乃的姐姐————風乃。

雪乃一直很可憐她。這種說法可能有些缺德,會造成自我厭惡,但翔花知道這件事之後反倒感到安心,產生了超越以前的親近感。

看上去很幸福的雪乃,也懷著對家庭的煩惱。

實際上翔花也好幾次聽說雪乃至今為止一直在為姐姐的奇怪行為苦惱著,但翔花只是在談話中隱約聽到關于她的怪姐姐的事,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你似乎也很辛苦呢」

聽到翔花的同情,雪乃說道

「嗯……但我還是更擔心翔花。看你還好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就想來看看你的樣子」

「嗯,已經沒事了。謝謝」

「那不好意思打擾了。再見」

雪乃留下這句話之後,最後輕輕地招了招手,離開了教室。真是個守規矩的人啊,翔花感歎地歎了口氣。

……對她撒了謊,翔花感到胸口很痛。

不,與其說是撒謊,不如說是隱瞞。其實並不是『已經沒事』。與那女人的爭執仍在惡化是一方面,而戒指也還沒有找到。

現在也正在找。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可是唯有僅存的一線希望。翔花質問那女人把戒指怎麼樣了,在之後與她對吼了許多次——————于是找到一個接近確信的頭緒。



……時槻風乃會夜晚散步。

黑夜即是“死”。雖然白晝不是不能稱為死,但白晝是燃燒掉落,更應該稱為步向死亡的生。

與冰冷死絕的黑夜不同,白晝就像火災現場一般不安定。所以,風乃外出散步只選在夜里。走在黑夜,呼吸黑夜。

風乃喜歡黑夜。

這一天風乃也准備夜晚散步,走向玄關。

可是今天與平時不同,風乃被客廳的父親少有的搭話了。

「風乃」

對女兒也使用敬語的,父親穩重而溫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風乃以比起人偶更加冷淡的眼神轉過身去,看到了其實已闊別三日的父親的臉。

「又要這麼晚外出麼?」

「……」

父親比母親還要年長一輪,是一副已過半百的面容。

父親對風乃和雪乃這兩個女兒基本上是溺愛的,不過就連這樣的父親的聲音也難以拭去地混雜著——試圖隱藏卻流露而出的,這幾年不知該如何對待女兒而產生困惑,以及對這樣的女兒所產生的隔閡與煩躁感,當然不僅僅是針對風乃,也針對他自己。



「……別管我」

風乃對這樣的父親,冷淡地說道。

「這怎麼可能。我可是你的父親」

父親用又似困惑又似疲憊的聲音對到風乃放出的話如此回答。

「……這是義務,所以無可奈何?還是說,會惹媽媽生氣?」

「我是在擔心你啊」

「擔心我鬧出什麼事來麼?」

「不是的。天下沒有不擔心女兒的父親」

對言語冰冷而固執的風乃,父親交混著歎息,可還是出于性格很守規矩地進行了回應。

「我擔心你。你用這種說話方式……我會傷心的」

「……」

很守規矩,也很率直。

風乃對這位父親眯起眼睛,更加冰冷地放出話來。

「這樣啊。但是別管我」

「……」

父親露出沮喪的表情,沉默了。

風乃的話傷害了父親。然後說出讓父親露出這種表情的話的風乃自己,內心也傷得令胸口作痛。

每次對話都會傷害父親,而看到父親的樣子,風乃也會受傷。

從以前兩人的關系就是這樣。這是會被年幼女兒的言行傷害到的心靈纖細的父親,與聰慧地悟到這件事而受傷的女兒之間的,徒有相互傷害負面循環。

風乃討厭這位天真的父親。

不僅如此,對用言行傷害到這種善良而懦弱的父親的自己,以及每次都為此萌生罪惡感的自己,風乃都討厭得要死。

然後————

「真是的,鬧夠了沒有。兩個人都像小孩子一樣不干不脆……」

也討厭全然不會理解兩人間的微妙之處,缺乏體貼的母親。

果然父親是被母親說了之後才出來的。對兩人對話停滯感到氣惱而現身的母親,就算在家中服裝與打扮同樣無懈可擊,威風凜凜地站在走廊上,不悅地眯起遺傳給了女兒們的冰冷眼睛,對風乃說道。

「……你要玩的話,夜游也好什麼都好隨你便」

母親首先放出話。

「只是不要忘了。如果到了二十歲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的話,必須和從前劃清界限,拉也會把你拉進我們公司」

「……」

風乃答不上話。這是接收『母親的話』之後首先會聯想到的,已經聽過無數次的母親心中已經對風乃的處置所做出的決定事項。

母親一邊訴述著進公司的界限,一邊說道。

只是對付不了自己的女兒,最後創造出通過給風乃錢姑且完成義務的形式,她的腦中沒有嘗試與自己的孩子進行溝通的想法。這就是母親所說的『進公司的界限』

對于這個單方面被決定的『界限』,風乃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

母親估計也無心去問。豈止如此,她一次也沒有就這件事和家人商量過。

所以風乃沒有理會母親,迅速走向玄關,開始換上靴子。

風乃已經懶得和母親說話了。這種試探是白費力氣,對這一點的了解,從小時候在經驗上就已經滲透到骨頭里去了。

「風乃。至少把你要去哪兒……告訴我們不好麼」

父親對著風乃的背影說道。

「不去哪兒」

「……」

風乃回答。回答雖然極端,但也是事實,讓身後的父親沉默下來。這聽來,除了反抗什麼也不是吧。

風乃產生黑暗的感情,系完鞋帶站起來。

在這種地方已經一秒鍾也呆不下去了。然後母親追討一般,對將手放在玄關門上的風乃高聲說道

「你上哪兒去。最近半夜可是正在發生野貓被殺事件啊」

「……」

准備將門打開的風乃聽到這句話之後,立刻不由停下了腳步。

她在一瞬間徹底明白了。專程只在今天,父親,還有母親之所以會叫住風乃,就是因為這件事。

風乃轉過身去,向兩人投出冰潔一般的視線。

「……懷疑是我做的?」

秀麗的美貌挑了起來。母親傲然地回望過去,父親慚愧的沉下表情整個人縮了一圈,視線逃到了腳下。

此時————

「媽媽!爸爸!這也太過分了啊!」

不知何時站在樓梯中間位置的雪乃從旁喊了起來。

應該是聽到一樓的動靜下來的。穿著居家休閑衫的雪乃變得一副不似悲傷也不似憤怒的表情,肩膀顫抖了起來,呆呆地站在原地向父母抗議。

「怎麼能這樣懷疑姐姐————」

可是雪乃的話說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因為風乃在三人面前,面無表情的從小型挎包中取出了紅柄美工刀。

嘎啦嘎啦嘎啦!

刀片應聲推了出來。

「………………………………………………………………!!」

鴉雀無聲,隨後,玄關里和走廊上,如冰潔般的沉默繃緊了。

在這樣的氣氛中,風乃一時凝視著美工刀的刀片,靜靜地把刀片收起來,然後收挎包中,背對所有人轉向門。

「……既然懷疑我,我就應了你們的心願吧?」

風乃看也不看三個人,用極為平坦的感情如此說道。

然後她留下啞口無言的三個人,打開玄關的門,朝著充滿冰涼的夜之空氣,猶如將裹著哥特蘿莉裝的這具身體沉入其中一般,躍起。



……要捕捉習慣被人喂食的貓很簡單。

用面包在深夜的公園的灌木後面逗一逗,黑白貓就被吸引過來,能夠輕易的用雙手繞過它的脖子,在它掙紮的時候,手中施加的力量已經讓它無法逃脫,再就是後續處理了。

用手摸遍柔軟的毛和皮,讓手指陷入下面滿是骨頭的肉中,已經發不出慘叫的貓的喉嚨里面的東西激烈的動起來。從完全張開的嘴中看得到舌頭,前足和後足奮力地無亂刨土,動作漸漸接近痙攣,不久後手發酸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像樣的抵抗。

看准這個時候,左手將脖子在地上按住,將其翻了個身看到了腹部。

就這樣,用空出來的左手抽出美工刀,嘎啦嘎啦地將刀尖短短地推出來。

能看到脖子被按住朝向上方的貓的下巴,嘴邊的毛,就像幽靈之手的形狀,在胸前垂下的,長著絨毛的可愛的貓爪。

「………………」

然後是被柔軟的毛覆蓋的,緩緩上下浮動的,里面塞滿東西的柔軟肚子。

一時間無言的凝視之後,咽了口唾液,緩緩地將美工刀的刀尖壓向了貓的肚子。

隨即

噗唰

刺了進去。傳來貫穿皮的觸感。

就像小型模型一樣的肋骨的正下方被刀片刺中的貓一瞬間發生痙攣,全身細微的顫抖起來,就像和什麼打招呼一樣無力的動起前足後足。

滲出來的血將傷口周圍的純白的毛弄髒成鮮豔的紅色或許是臨終的抵抗,貓挺起身體,然而什麼效果也沒有,于是重新淺淺的握住美工刀,直接挖開鑽入皮下。

握住美工刀的手指已經被鐵鏽味的貓血弄髒。

不要去想。然後確認刀片充分的掛住皮後,就這樣牢牢地握住刀柄,像處理魚肚子一樣向插進柔軟肚子的美工刀猛地用力拉了下去。

瞬間

滋啦滋啦滋啦

伴隨著富有沉重彈性的手感,貓的白肚子鮮紅地裂開。

美工刀鋒利的刀刃短短數秒流暢的切開皮後,推進變得不太順利,之後直到最後撕開皮肉,讓血飛灑出來,將貓肚子豎著一條直線切開了。

傷口瞬間被血擠滿,白色的貓肚子頃刻間完全被鮮紅色弄髒。

然後造成這個結果美工刀握住的手連同血以及被撕下來的貓毛混合在一起,被在汙泥一樣的東

西黏糊糊地不快地被塗成紅色。

「…………………………!」

貓激烈的抽搐。動物臭味的血腥味猛然在鼻子與最終擴散開。

哈、哈,腦中響起繃緊一般的字節呼吸聲。

但這沒有結束。手從溫度還沒散去的貓脖子松開。然後將這只手,戰戰兢兢地朝著被割開後沾滿血的貓肚子的,微微露出里面東西的傷口中伸進去。

噗嘰

手指進入到溫熱的沾滿血和脂肪的肉中。

里面塞著毛和皮和肉的層面之下的松軟內髒,溫熱柔軟,一邊微微蠕動一邊包覆手指。

感受到還活著的內髒讓人冒起雞皮疙瘩的觸感。

然後忍受住這個感覺,就在動起伸進里面的手指,正要像線一樣將軟乎乎的抓住拉出來的時候——————

「在找什麼?」

「…………………………!!」

背後突然有人搭腔,翔花跳了起來,渾身發軟。

然受雙手沾滿鮮血的她癱軟在地,在她那雙難以言喻的恐懼之下張大的眼睛中映出的,是黑暗的小公園的景色,以及被朦朧的路燈照亮的漆黑色的少女————時槻風乃,正猶如夜晚一般冷颼颼的站在那里的,無法聯想到屬于這個世界的渺茫的美麗光景。

5

……被發現了。

完蛋了。

翔花被這種絕望的感情所驅使,呆住了,可是回過神來之後,她被風乃拉著手帶出了公園,來到了一個這片住宅區中相對比較老的房子很多的區域中一個不認識的房子的庭院里。

大門很髒。

庭院雖然很寬敞,但滿是雜草沒人打理。

來到這個一眼便能看出被閑置的房子,風乃用挎包里取出的鑰匙將門打開後,理所當然一般走了進去,將翔花帶到庭院一角的取水點前面,一聲不吭地指向水龍頭。

「………………?」

翔花呆住了,反而是風乃大惑不解地皺緊眉頭。

然後她扔下翔花獨自擰開了龍頭,用水打濕手帕,開始從她纖細雪白的手指上,擦掉因為拉過翔花的手而沾上的血。

「……不洗麼?」

風乃對木訥地望著這一幕的翔花短短地說了一句。

「咦?……咦!?啊!」

被她這麼一說,翔花終于恍然恢複神智,連忙將雙手伸入一邊發出混著空氣的聲音一邊流出來的水中,開始使盡洗起沾滿血和脂肪以及貓毛的手。

洗成紅色的,好像貼了一層膜的觸感的手中流下去。

翔花一時拼命起來,專心致志的洗著手,可她這個時候忽然變得冷靜,抬起臉看向風乃。

「那、那個……」

「什麼?」

聽到翔花的提問,風乃在高度正合適的觀賞石上坐下來擦著手,看也不看翔花答道。

「你是雪乃的……姐姐吧?」

「是」

風乃冷淡的回答。翔花感到困惑。

「那個……我做的事情,不會對別人說麼?」

翔花心想自己是『殺貓人』的事一旦被人知道就全完了。

消息會在大伙中間傳開,自己會在社會層面上被抹殺,最糟的情況還會被警方處理。剛才翔花被風乃拉著手走的時候,認定自己一定會被帶到有警察之類的地方去。

「你想這樣麼?」

「不、不是……可是,為什麼……」

「並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如果被知道了,雪乃一定會傷心的」

風乃說道。翔花聽到這個理由的瞬間,立刻哽住了,胸口重重地發緊。

「對、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呃……這個,那個,做了給雪乃添麻煩的事……」

「可我說的是『被知道了雪乃會傷心』」

風乃斬釘截鐵的說出更加反社會的話來。這個時候,風乃也正在從她那黑暗中也難掩雪白的手指,用看上去惹人憐愛的小心翼翼的動作擦掉貓血。

接著

「……!」

翔花看到她的右手手腕纏著繃帶,隱約感到一股惡寒。

翔花聽說過風乃是割腕愛好者的傳聞。然後仔細一看,注意到風乃拿在手里的本以為是手帕的東西,是急救用的紗布。恐怕用途正如想象一致,常備在身上。

翔花突然對兩人在這種地方獨處這件事感到不安。

可隨後,翔花突然響起自己是殘忍殺死貓的犯人——————對自己強烈的任性產生了自我厭惡。

「…………………………」

自來水的水聲以及沉默在夜晚的荒廢庭院里彌漫開。

對話的線頭斷掉了。翔花為了逃避這樣的狀況和沉默,默默地洗著手,但不久後變得無法忍受沉默,關上水,抬起臉。

「……洗完了?」

風乃對翔花這樣說道,遞出手帕。

不是紗布,而是繡過的華美手帕。翔花對用它去擦洗血的手有所抵觸,急忙謝絕之後,從放在一旁的自己的包里取出毛巾。

「沒、沒關系。我有」

「哦」

風乃將手帕收進挎包。

然後又是沉默。翔花感覺很不舒服,思考在腦袋里不斷運轉。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且,這是哪里?接下來會怎樣?然後風乃為什麼只看到了那一幕就明白了?

必須試著問出來。

「……那、那個……」

翔花戰戰兢兢地張開嘴。

「什麼?」

「這里……是什麼地方?」

她問出聲來,四下張望。被肆意瘋長的雜草覆蓋,植物完全無人打理的庭院,應該是布置著觀景石的和風庭院,在里應該養過什麼動物,又大又高的籠子鏽跡斑斑的被擱置,任藤蔓馬上爬上網狀的格子。

「這是我祖父的家」

風乃答道。

「是在我小時候,在一場事故中殺死了小孩子,被所有血親拋棄,除我之外沒有人去探望,飽受病痛折磨而死的祖父的家」

「是、是這樣啊……」

怪不得會拿著鑰匙。

「祖父出于興趣養的雞也被放置沒管」

風乃倦怠地將目光投向在黑暗吞噬的籠子。

「那是觀賞性的很漂亮的雞,我能進來的時候,它們早就餓死了。不過怎麼都好」

怎麼都好,但其實是曾很喜歡那些雞吧。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風乃倦怠的撲克臉上,感覺微微混入了好似憂郁的東西。


「…………」

風乃坐在夜晚的庭院中。

翔花凝視著她。她知道了這個地方,然後在對話中,昂揚萎靡交互不定的情緒也不知不覺的穩定下來。

總之,看風乃的樣子估計不會把翔花扭送給警察。

然後她什麼也說,所以除了因為自己是雪乃的朋友這一點之外沒有其他理由或者目的吧,至少她將翔花帶到這里來,看樣子只是單純地為翔花提供一個安全洗手的場所。

試想一下就能知道,被風乃拉著手到達這里所走的路,也全都是住在這個翔花也完全不知道的避人耳目的小路。似乎真的得救了。可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沒弄明白。

翔花想要問這個,猶豫了。

因為問出這個問題就表示就反而會轉變成談論翔花行為的話題。

「……那、那個……」

可是,翔花不可能不去問。

翔花偏開視線,一邊抓著自己的上衣,一邊戰戰兢兢地將問題說了出來。

「為什麼姐姐會…………知道呢」

就是這個不解之謎。

「……你指什麼?」

「為什麼知道我在找戒指呢?」

翔花說道。在公園里被搭腔的時候,風乃面對正在公園里殺貓的翔花說出的不是別的,正是問了『在找什麼?』。

翔花殺死貓是因為她確信那女人一定又讓貓吃下了戒指。

因為故技重施是讓從那只被車軋死的貓的尸骸中一邊嘔吐一邊取回戒指的翔花最為畏懼的戒指的處理方式。

因為翔花覺得,自己發自心底不想再做那種事。

正因如此,那女人會這麼做。既然如此,翔花為了不屈服于她的做法,而且為了取回遺物戒指,只能這麼做。翔花只能將有可能在家中吃食的流浪貓紛紛殺死解剖,在腹中尋找戒指。

可是————為什麼風乃會知道這件事?

雖說是摯友的姐姐,但別談說話了,就連招呼都沒打過的風乃,是怎麼知道應該只有翔花和那女人明白的事情的呢?

所以在公園里聽到那句話的那一刻,翔花還以為心髒要停了。

可是被問到這個問題的風乃本人,卻懷疑地回望翔花,歪起腦袋。

「……戒指?」

翔花對她的反應感到困惑。

「咦?呃、可、可是你問我『再找什麼』……」

「那只是打算開個玩笑」

翔花感到沮喪。然後對于毫無意義的將秘密說了出來,內心產生動搖。

「這、這樣啊……」

「貓是你

的寶箱麼?雖然這種審美觀我不討厭就是了」

風乃面無表情的眯細眼睛,擺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翔花垂下肩膀。不只是動搖,她出奇的對風乃的回答感到失落,不過自己究竟在失落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不過……

「不過你說的大概不是童話故事,而是你媽媽留給你的戒指吧?」

「!」

風乃淡然地繼續說出來的話,立刻填平了翔花心中失落的那一部分。

「是你在雪乃那里說的那個東西對吧?既然如此,是那個巫婆一樣的繼母把貓當成寶箱將寶貝戒指藏起來了麼?」

然後,風乃接著說道。

「那麼根據情況,幫你一把不是不行的哦」

「咦……!?」

「話雖如此,但頂多只是告訴你便于隱藏的路線和場所,在夜晚散步的閑余之中幫你把把風罷了」

「啊……啊……」

翔花說不出話。翔花因驚訝而腦子一片空白,嘴巴只是一開一合。停了一會兒等待她回答的風乃,歪起腦袋問道

「…………還是說,你單純只是對殺貓感到興奮?」

「這、這怎麼可能!!」

聽到風乃的問題,哽住說不出話的翔花終于吐出了這句話。

「那、那、那、那種……那種事……我,一丁點也不想做!!」

她抓住自己上衣的胸口大叫起來。她很混亂,無法忍受被人說成那樣,說出了心聲。

翔花已經處理了三只貓,將肉割開的觸感鮮明的殘留在她的手中。

但是別提正在做這個充斥著血與肉和手指的觸感以及臭味的行為的中途了,就連因為某些情況想起來的時候,翔花都會因為強烈的厭惡感好幾次吐了起來。

這是五觀的厭惡。也是靈魂的厭惡。

翔花還想說下去,然而眼淚取而代之。

果然說不出來。她所不期望,為了施行可怕的行為而痛下殺手的感情瞬間重現,眼淚嘩啦嘩啦的流下來。聲音溺在了淚水中。

「……吶、我……我…………那麼……」

「這樣就行了」

就算說話對象哭了出來,風乃的聲音依舊冷冽。

「對于不幸的家庭關系,我也有些感觸。你想向人傾訴的話,我就幫你一把。……當然我也不會強求」

「…………嗚……啊……」

就算硬是想要冷靜下來,翔花還是淚流不止。

灼燒心頭的,流淚的理由已不複當初。

翔花察覺到了剛才失落的理由。想要守護“媽媽”,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不斷獨自戰斗的翔花,在內心的,某處也在尋求著注意到她在孤身奮戰並表示理解,伸出援手的人。

「……我……我、我……」

「冷靜之後再回答」

風乃冰冷地擔心她。

「嗚…………嗚哇……嗚哇啊啊!」

聽到風乃這句話的翔花,站在風乃面前,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起來。

抽抽搭搭的聲音,淡然地在荒涼的夜之庭院中回蕩。

不是悔恨的眼淚,睽違已久。這本是黑暗不安的黑夜之中,可不知為何,翔花感覺心中仿佛被撫平。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從小小的稲荷神社(注3)的院地一角的取水處傳來拼命洗手的水聲。

時槻風乃在背後聽著這個聲音,站在黑暗的鳥居背後,眼睛轉向神社前面的道路,觀察也沒有行人過來。

在不久前,剛剛處理了第七只貓。

已知的經常出沒于這一帶的野貓,已經接近一半被殺死了。

風乃猶如幽靈一般佇立在那里,一邊聽著水聲一邊喃喃私語。

「……快點處理掉就好了呢」

風乃對妹妹的朋友的殘忍行為提供幫助,已經過去了三天。

翔花如果不出所料,只要放任幾天內就會被抓的,很不嚴謹行動以及地況調查在從小就一直夜里散步的風乃的幫助下得到了決定性的鞏固。

即便風乃對自己的行動和服裝不抱任何疑問,可是對過往的行人或警察看到她這個樣子而引發結果感到很煩。因此風乃憑借著長期夜晚散步的習慣,對難以被發現的安全道路以及警察之類的人經常走過的路和時間段爛熟于心,讓小偷都甘拜下風的程度。

自從風乃提供協助以來,翔花和風乃的不法行為還沒有被人看到過。

街上傳開的殺貓犯,以公園里被殺的貓為終點,成了連貓的尸體都沒有發現的完全犯罪狀態。

殺貓的步調也得到了質的提升。

翔花隨著次數漸漸積累,漸漸習慣了捕貓殺之解剖的作業,熟練度的提升做了很大貢獻。

哪怕這個事實讓翔花的心發生多大的錯位,依舊如此。

吧唧吧唧洗手的聲音仍舊不斷響著。雖然從一開始就對這個“作業”結束後洗手感到非常執著,可是這個時間在這三天中,就好像正在被什麼追逼一般,漸漸地延長。

「……還沒好麼?在犯罪現場可不能留太久哦」

風乃向背後的翔花說了起來。

「!唔,啊……是,我知道了。再洗一會兒……」

在回答之前,有一段好像從忘我狀態恢複過來的間隙。這洗手的情景,看上去就像中邪了一樣。

然後風乃也是預料到這一點而向她搭話的,催促她實非本意。

應該回過神來的翔花還是繼續洗手,一邊進行著手中事情,一邊突然回想起什麼好玩的事情一般,干巴巴的略微笑出來。

「啊……啊哈哈,對不起。最近明明有做便當,卻害怕用油了……」

翔花然後說

「在洗油手的時候,我回想起這個觸感……肉也有點,最近一放進嘴里就想吐……」

「噢,真巧啊。我很早以前開始也不喜歡吃肉呢」

風乃答道。她為了維持對話隨便應了一聲。不過她所說的內容是事實。

可是翔花對風乃這樣的回答,從奇妙的方向做出了回應。

「啊、呃……是因為養過雞,所以這樣的麼?」

「……」

風乃沉默了幾秒。

「…………我不知道。大概不是的。為什麼這麼想?」

「咦?啊……抱歉」

翔花感到尷尬。

「在告訴我那個房子里的雞小屋的時候,我不由得覺得可能疼愛過它們……然後覺得你一定很喜歡爺爺。而我沒有這樣的爺爺,所以有些羨慕,所以印象有些……」

聽到這里,風乃直白地答到。

「並不喜歡。我受過祖父虐待」

話音剛落,連洗手的聲音都停了下來,翔花啞口無言。

「咦……?」

「我家父母也非常喜歡工作,小時候我被寄養在祖父家中,不過乍看之下很和藹的祖父其實是宗教狂熱分子,每天說著為了不讓我下地獄,用棍子打我哦。祖父之所以被親戚們拋棄了,根本原因就是這個。有一天他做得太過頭了把我打背過氣去,然後連忙准備帶我上醫院,然後車子撞了小孩子,然後全都露陷了」

「………………!」

「因為這件事,我的父母反省過,于是雪乃在正統的教育下長大。祖父被所有親戚斷絕交往,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患上了癌症,在痛苦中孤獨的死去了。探望過他的只有我。在他和疾病作斗爭的時候,也只有我去探望過他。而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觀察祖父直到死之前的狀態,希望在他生命的最後,能夠對他說點什麼,讓他充滿絕望的死去……大概吧」

到頭來最後的這個沒能付諸實行。因為臨死的祖父因為服用大量藥物連意識都保不住,不是能夠聽到人說話的狀態。大概。

「對、對不起……」

「沒什麼。不需要在意。只是事實而已」

風乃冷淡地對用極為動搖的聲音道歉的翔花說道。

然後風乃就這樣繼續下去,反向翔花問道。

「比起這件事,你對『雞』莫名感興趣這一點讓我覺得覺得不可思議」

「…………」

這次又輪到翔花沉默數秒。

「那應該單純只是聊天一樣的話。不對麼?」

那時在祖父的庭院里說到雞的那些話,應該不是能夠聯系到風乃那麼深層面的深刻話題才對。

試著回想一下就能注意到,翔花最開始就對雞的事情反應奇怪的大。

翔花一時隨著自來水的出水聲仿佛在自身內側進行摸索一般沉默下來,不久開口只說了一句。

「……是……這樣啊。或許是吧」

翔花的聲音沉了下去。

「大概……我有心靈創傷。大概,我對媽媽的話有印象,就被雞的話牽動了」

然後就像撈取自己的內心一般一句一句的呢喃起來。

「媽媽是剖腹產生下的我。可是過程很糟糕,不能再生孩子了。然後想要男孩的爺爺生氣了……對爸爸和媽媽說,『你們是明明知道沒有金蛋還要打開雞肚子的笨蛋』……」

風乃立刻理解

,皺緊眉頭。

「……伊索寓言的《下金蛋的母雞》?」

「………………是的」

翔花小聲肯定。

那是男人擁有能下金蛋的母雞,卻等不及蛋一個個下出來,認定母雞肚子里有金塊,殺死母雞的故事。

當然母雞肚子里沒有金子,男人豈止是沒有得到金子,就連本應能得到的金蛋也失去了。因為強烈的貪婪而不滿足現狀,最後同時眼下東西也一同失去了,就是這樣一則伊索寓言。

不過————用在這種地方實在很奇怪。

她不是祖父想要的男孩,祖父罵她『不是金子』,她的母親已經生不出祖父想要的男孩,然後被祖父說成是死掉的母雞。

然後為了保護要被生下的她,決定剖腹產的夫妻,被當成了過于貪圖金子而殺死母雞的愚蠢之人。自以為是、不動腦子、機智中充滿惡意到如此地步,風乃縱然失慎也還是對此感到贊歎,可即便如此,卻也為超出預想的強烈不快皺緊眉頭。

「……是麼」

「是的……我也聽到直接這麼說過……非常受打擊」

翔花的聲音很弱。

「所以我會對雞感到在意。以前我也沒想過這種事,可是被人這麼一說,可能是這樣……」

「……原來如此」

「結果媽媽騎自行車的時候被卡車撞到,帶著對此近十年的煩惱去世了。那是一起悲慘的事故,尸體變得很慘……那枚戒指,是從媽媽的肚子里找到的」

滋,傳來水龍頭擰緊的聲音。

「所以————我要得到那枚戒指」

翔花發出堅定決心,重拾堅強的聲音。

「那枚戒指是媽媽的遺物,在那之後也是從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我的妹妹」

「……」

「我必須保護她」

唦,翔花發出腳步聲。

「因為,爸爸不會保護她」

然後翔花一邊說,洗完手後拿起毛巾從取水點背後走了出來。

「……已經夠了麼?」

風乃轉過頭去,靜靜地朝著翔花看去。

朝著由于心理疲勞與睡眠不足在這三天里臉色明顯變得難看,可是與之成反比一般,眼睛里有著黑暗的力量,面對名為家庭的蠻不講理正苦苦掙紮的少女的身影看去。

「那麼走吧」

「……是」

風乃問道,翔花答道。

聽到翔花的回答,風乃點了一下頭,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從建在這個住宅區中的稻荷神社折返回去,朝著側面的出口走了出去。

對她所下定的決心,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對她所進行的行為,風乃也什麼也沒過問。

對她就像為了金子而殺死母雞一樣,為了戒指而不斷殺死貓的行徑,也沒有進行類似的挖苦。

然後對她包括認識與行動在內近似固執的錯誤————也就是對于並沒有確證說明她的繼母讓貓吃了戒指的這一事實————風乃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但過還是對此什麼也沒說。

※注3:稻荷神是日本神話中谷物、食物之神的總稱,包括倉稻魂命、豐宇氣毗賣神、保食神、大宜都比賣、若宇迦賣神、禦饌津神等。

6

「翔花,又吃飯團?」

「嗯」

「還要忙著幫忙麼。真辛苦啊」

「嗯……唔、嗯。算是吧……」

………………



……都這樣了,實在不能不想點其他辦法了。

想到這里,握住了菜刀。唦,刀鋒沒入燈籠椒的瞬間,血氣倏地從腦中散掉。

「……………………!」

翔花按住嘴,如同將廚房緊緊摟住一般,癱倒下去。

心跳上升。嘔吐感從胃里湧上來。那菜刀的手瑟瑟發抖。注入了力量的手異常的變涼。

「……什…………!?」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在菜刀切入食材的那一刻,把貓切開的血淋淋的情景以及濕滑的觸感,甚至那股臭味都霎時明確地再現,她被嘔吐感侵襲,差點暈過去。

腦中快變得一片空白。

翔花將手撐在地上,一邊哆嗦,一邊張大眼睛凝視著死死握住手指不撒的菜刀刀尖敲打地面發出咯嗒咯嗒聲音。

思考被淹沒停止。

這時翔花隱約理解了。

在自己內心,某種東西瀕臨極限了。與緩緩地注入水,因表面張力膨脹起來達到臨界的杯中的水面最終破裂溢出相似的變化,曾想不斷忍耐去適應的在自己內心發生的事情,翔花感覺到了。

————等……等一下……不是的,不應該這樣!。

翔花,在心中大叫。

還太早了!還必須戰斗下去!戒指還沒有取回來!還不能夠屈服!

可是身體完全違背她的意志,完全動不了。就像對正要做菜的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一樣,胃被勒緊,手腳使不上力。

不應該……不應該這樣。

翔花喜歡做菜。這是受到喜歡而且對做菜很拿手的媽媽的影響,在自己心中繼承下來,類似靈魂牽絆的東西。因此翔花不可能產生排斥反應。

雖然以前也有過一些害怕或反胃,但這不可能因為聯想到那個可怕的作業而對做菜本身感到討厭。

可是只是在心里想象一下做菜的自己————

一准備切肉,就會鮮明的回憶起柔軟的內髒的觸感

一准備切魚,就會鮮明的回憶起從肉上剝下皮的觸感

一准備切蔬菜,就會鮮明的回憶起將刀刃刺入另一只貓的肚子的情景。

然後一想象做好的成品,將那些吃掉的聯想就會在嘴和胃里擴散到快要逆流的地步,催生出沉重的嘔吐感。

做菜與被解剖的貓的想象,在內心深處被混在了一起。

做菜與解剖貓的作業其實沒有分別這件事,突然在內心深處察覺到。不,說不定早就察覺到了。

「不、不是的……」

翔花拼命拒絕這個設想。

自己喜歡做菜,也喜歡吃自己做的菜。

喜歡思考怎樣改刀,喜歡思考怎樣調味,喜歡思考怎樣烹調。

然後,自己應該最喜歡想象在大功告成的時候將會是怎樣的口感和味道才對。

想想吧。想想開心的,最喜歡的做菜時光。

將各種原料剁碎後五顏六色的混在一起,在油中變滑,表面煥發光澤的,菜。

然後“這”讓她一模一樣原原本本的聯想起被割碎與血和粘液混在一起,因粘滑的脂肪而放亮的貓的內髒。然後將騰起熱氣“那個”送入口中後,“那個”的觸感立刻接觸舌頭,牙齒咬下後,從“那個”伸出的汁液的味道立刻在口中滿滿的彌漫開,“那個”的脂肪纏繞在舌頭上——————

「………………!!」

想象到這個過程的瞬間,胃、全身、感情,反射似的對它產生了抗拒。

被咬碎的食物緩緩滑下食道,收入胃中的過想象,,與為尋戒指切開過的貓的內髒,以及從里面的東西升騰起來的酸腥臭的異臭的記憶完完全全的重疊在一起,一陣強烈的嘔吐感襲來。

貓的內髒也好,人的食物也罷,一樣的。

沒有任何差別。在頭腦中,就算想用常識拼命地去否定,感覺還是根深蒂固,胃袋發出慘叫。

不是的!不是的!

哐咚!菜刀掉了下去。

翔花沒管菜刀,靠著水槽強行站了起來。

她硬是讓自己振奮起來,硬是面對案板。她叱責自己,只要做任意一道菜,這種錯覺就會馬上消失。她借著勢頭,抓住雞蛋向大碗中打碎————

浮出鮮紅血管的黃色身體粘稠地在大碗中擴散開。

「——————————————!!」

連聲音都沒有成型。翔花按住嘴,剛剛振作起來便又在案板渾身發軟地癱坐下去。

胃里在翻滾。腦袋里也是。

這樣沒法繼續戰斗。這樣無法取回戒指。

守護不了媽媽。

翔花拼命讓自己冷靜。一次又一次吐出淺亂的氣息,意識轉向自己的內側,拼命的平息猛烈地嘔吐感。

「……哈……哈」

這樣是,不行的。

等會兒到了半夜,還必須出去殺貓。

殺掉我————還有媽媽曾經最喜歡的,貓。

「………………!」

身體開始發顫。淚水冒了出來。

決定性的什麼東西迎來了臨界點。

翔花維持癱軟在廚房里的狀態,哆哆嗦嗦地,充滿依賴似的凝視著地面上鋪著的廚房墊的圖案的花紋,以及掉在上面的菜刀刀尖。



雪乃敏銳地看到了纏在風乃的右手手腕的繃帶上滲著全新的血,擺出不似悲傷也不似憤怒的深沉表情,喃喃地責備風乃。

「姐姐,這、又……」

「……」

被責怪的風乃就好像剛剛注意到似的,面無表情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手腕的繃帶,然後

瞥了眼雪乃後,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直接穿過了客廳。

沒錯,又割了。在不安的驅使下。

為了借血與痛來確認自己。不這麼做就活不下去的自己,想來是個不一直接受懲罰就沒有活著的資格的人。

風乃始終想著死亡,沒辦法不去想。

因為長此以往會墜入地獄所以不斷用棍子敲打風乃的祖父,猶如活在地獄中淒慘的死去了。風乃總是在想,有沒有方法確認最終他是不是往生極樂了。

生即是痛。受虐狂接受痛並蹲伏下去,施虐狂對這份痛感到憤怒並施加在別人身上。

生是丑陋的,死更加丑陋。然後身為生者卻始終只顧思考死亡的,最愚蠢也最接近真相的人,是更加丑陋的存在。

風乃之所以喜歡哥特風並穿在身上,因為就像美麗的喪服。所以它讓風乃著迷。

穿著裝飾丑陋死者的衣服,被死亡包覆,仿佛變成冰冷的死者一般讓心情沉靜。

然後思考最丑陋死亡的生者(living dead)也能用以明辨的形式裝飾起來。

死者應該是死者的裝扮。近在身邊進行普通裝扮的生者,其實是只會思考死亡,形同死者人,如果這件事被人突然注意到的話,任誰肯定都不會覺得好。

若是辨明死者的打扮,任何生者都無法靠近。

沒有任何人靠近的話,風乃從一開始就不用被任何人傷害,不用傷害任何人。

像雪乃這樣的家人,還有翔花這樣心血來潮的除外。風乃明白,胎死之蛋還是打上明辨的印記,不要和其他的活蛋與雞放在一起比較好。

胎死之蛋,風乃。

因為他人注意不到胎內已死,所以才會傷害自己的殼,為其打上印記。

雪乃,還是一顆活蛋。姐姐明明已經死了,而以此為重要的教訓被養大,卻仍不相信姐姐這顆蛋的死,耀眼的,愚蠢的,還令人眼紅的————心愛的,蛋。

風乃沉浸在翔花給與的母雞與蛋的思考中。

就算找金子而切開母雞,那里也只有痛。

這就像風乃一樣。風乃探尋自己割開自己。然後在那里照到的,還是只有痛。

她————翔花也找了金子,卻只找到了痛的樣子。

尋找已經不存在與這個世界的父母之愛的唯一證據——金戒指,不斷地殺死貓,不斷地失去某種東西。

風乃此時突然想到了。要說她的父母之愛的證據,身為孩子的她自己不也一樣麼。

然後風乃想起了她自己說過同樣的話。她說過的話應該不是那個意思,但不論是她還是戒指都是父母的孩子,所以這不是被生下來並孵化出來的金蛋,尋找姐妹的曆程麼。

她是害死母親,也將自己弄破的蛋。

然後她是還在未成熟的狀態就不得不破殼而出,不得不去戰斗的,十分高潔卻脆弱可憐的雛鳥。

想到這里,風乃對她有些羨慕起來。

切不論是以怎樣的形式,她都比連破殼而出的都不知道的自己強得多。盡管只有一點點,風乃還是羨慕她。

7

一如既往的勒住貓的脖子,抽出工作用的割刀。

單手操縱刀柄,推出刀刃,固定住。

然後將刀尖向貓的肚子,按下去————

「…………………………!!」

翔花在這一刻手抖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要把刀刃按進去,強行向手中施加力量,然而不論如何也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嗚……啊……」

手喪失力量,想要用力,刀卻掉了下來。

哐啷,美工刀應聲掉在甯靜狹窄的小巷的柏油路面上。

「……看樣子今天還是收手比較好呢」

正在不論從任何角度都無法一眼望盡的工地背後的小巷出口把風的風乃說道。

翔仍舊按著貓,注視自己維持張開的狀態握不攏的右手,想法設法拼命用力讓她只顧顫抖不聽使喚的手指動起來。

「動、動起來……動起來啊…………動啊!」

翔花拼了命的,焦急的呢喃起來。

腦中也被這種情緒完全塞滿。平時毫不在意一直使用的,腦中向手指下達「動」這一命令,現在頭一次用盡全部意識,試圖用出來。

可是手違反本人的意志,完全不聽使喚。

雖然腦中接近了狂亂狀態,簡直叫人懷疑肌肉或者神經是不是被切斷了,手中產生不快的疼痛與感覺只顧顫抖,完全不能自如行動了。

「嗚……嗚哇……!」

眼淚出來了。

在廚房里發生那件事之後,翔花頑強地出門來到了這里。她想要證明自己還沒問題。

可是,果然是一樣的。

身體在背叛。本能在背叛。內心的某種東西碎掉了。已經無法前進了。

從那女人手中守護“媽媽”的戰斗,無法繼續下去了。

翔花想要撿起掉落的刀,在淚水模糊的視野中伸出手,可是沒有能夠抓住,縮了回來。

「…………」

風乃來到翔花面前,猶如夜晚一般寂靜的俯視她。

然後用猶如夜晚的冰冷聲音,淡然的拋出話來。

「……今天從一開始樣子也很怪。你快撐不住了吧?」

風乃毫不猶豫的將翔花不想承認的事情說了出來。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今天、只是今天,碰巧……!」

「不,你從最初開始就在勉強」

風乃從正面否定不由抬起臉進行抗辯的翔花所說的話。

「可是……可是,之前都沒事的……!所以今後也……!」

翔花越說越激動。

不能在這里退縮。一旦在這里退縮,一切都輸了。

「是啊。之前是啊」

可是風乃冷冰冰的,對翔花這番話不屑一顧。

「之前是的。人雖然不論多麼殘酷的事情能夠適應,可你已經不行了。你的價值觀,從最開始便與殺貓這件事不相容哦」

「……!」

「只要不斷接受,不論多麼殘酷陰險的行為,人都能夠習慣。所以會撐不下去也就表示,你從最開始就不具備忍受殘酷的心。你原本就不是會做這種事的孩子哦」

然後風乃說道。

「你之所以不能戰斗,大概是你媽媽的緣故」

聽到風乃的話,翔花噤若寒蟬。

「……!!」

「你媽媽以前是位溫柔的人,對吧?喜歡動物呢。所以你只要還珍惜與媽媽之間的牽絆,就無法消除這最根源的價值觀。你心中的媽媽會討厭殺貓的人。因為殺貓是你為了正面對抗你稱作『那女人』的人,以『那女人』的價值觀作為基准所選擇的手段……

『與怪物戰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這時尼采的名言,你沒能夠完全變成怪物。你將不會再是母親的女兒,而即將成為『那女人』的女兒。————就算如此還要繼續嗎?」

「…………………………!」

翔花已經說不出話來。

「……不管怎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風乃說道。

「今晚就回去吧,然後慢慢的躺下。是放棄這條成為怪物的道路,還是繼續,好好想想吧」

「…………」

「然後想想是尋找其他守護“媽媽”的方法,還是和『那女人』戰斗成為“那女人”。如果放棄,那麼夜里就別來散步了呢」

風乃用冷透的聲音如此忠告之後,停頓了一下,說道

「不過,即便如此你還是選擇繼續的話————我隨時都會在這黑夜之中」

…………………………




感覺哭了相當長的事件。

在風乃走後的小巷中,如同決堤一般哭個不停的翔花,總算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後,邁著茫然的步子踏上歸途,回到家。

翔花非常累,感覺胸口開了一個大洞,里面被完全掏空。

好想倒頭就睡。翔花悄悄打開家人早已就寢的家門,如往常一樣將鑰匙插進玄關,小心不發出聲音偷偷把門打開。

…………此刻她看到的,是壓抑著憤怒的父親的臉。

翔花猛然一顫。在說是拂曉都不為過的時間回到家的翔花面前出現的是,在玄關前面完全對翔花嚴陣以待的,父親以及『那女人』的身影。

「…………!!」

「翔花。給我在那里正坐」

父親用激動而堅定聲音,朝玄關的花磚一指。

從未聽過的父親的可怕聲音把翔花嚇得完全呆住了,翔花沒辦法走進玄關,抓著門,無法動彈。

最後,只是表面上保持冷靜的父親將感情爆發出來。

「……快點!」

父親大聲吼了過去,穿著室內鞋猛地下到玄關,抓住愣在原地的翔花的手臂,全力將她拉向了玄關。

「!!」

「之前我一直在考慮你的感受,嬌慣你,可事情演變成這個地步,我不能再饒你!!」

父親把因疼痛與恐懼面龐扭曲起來的翔花摔在了冰冷的玄關花磚上,抓住翔花的腦袋,硬是吼了起來。

「我真沒想到你的操行壞到了這個地步。以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到的事情,我也會跟你好好算賬,你對媽媽做過的事情,我也不會再容忍了!」

父親完全激動起來,說道。

「首先解釋你今天不知分寸夜游的事,然後反省!」

「………………!」

「然後給媽媽道歉!不許頂嘴!!」

父親固執的對因為腦袋被按在地上的疼痛與難受說不出話來的翔花說道。翔花抬起視線。

在視線前方,是對丈夫的怒火毫不插手,表情不知所措的那女人。

可是父親的眼睛被翔花吸引住,然後察覺翔花在看自己時,那女人突然在短短的一瞬間,露出壞透頂的笑容。

「……!!」

翔花也瞬間勃然大怒。在被按住的狀態掙紮起來,揚起視線,就像在詛咒一般向那女人投去充滿敵意的視線。

「翔花!!你鬧夠了沒有!!」

隨即,腦袋被打了。咚,額頭撞在了地面的花磚上,疼痛奔走到腦袋中樞。

翔花眼里含著淚,不甘心的咬牙切齒。那女人終于開始利用翔花為了取回母親的戒指而采取的行動,完全拉攏父親,展開擊潰翔花的行動了。

「先給我說清楚!說!今天究竟去哪里做了什麼!」

「…………!」

父親按著翔花進行逼問。

翔花絕口不言。她只能選擇沉默,不能可能說得出來。

「說!!」

啪!這次側臉被扇了一下。

頭依舊被按在劃轉上。鏗,又是一陣沖擊讓頭骨反彈起來。

「啊咕……!」

即便如此,翔花還是墨守秘密。

父親憤怒地挑起眼睛,然後立刻注意到翔花背上背著的包,抓了過去。

翔花連忙進行抵抗,和准備把包扯下來的父親扭打起來。

包保不住了。里面放著得可是貓誘殺、解體、善後所用的全部道具,

「這個給我看!!」

「不、不行……」

翔花拼盡全力進行抵抗,還是徒勞無功。

包立刻從翔花背上被扯走,交到在玄關的走廊上俯視這一幕的那女人手中。

「打開」

「不行!」

雖然被按住,但還是看到那女人眼中露出了嗜虐的笑意,這應該不是錯覺。

「……好、好的」

那女人遵照丈夫的請求,然後一邊內心為將一直相互憎恨的繼女的秘密暴露出來這件事感到開心,一邊打開包的拉鏈,將里面的東西倒在了房門口鋪著的花磚上。

幾件刀具和沾滿血的毛巾掉在了玄關上。

認定那些東西是夜游證據的父親和那女人,親眼看到了。

處于興奮狀態的空氣甚至以此為分界線,嗖地冷卻下來。翔花也死了心,放棄掙紮。玄關里的空氣在這幾秒間,完全停滯,冰潔。

然後——————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後,那女人刺耳的叫聲響徹這個房子。

父親也動搖了,放開翔花。兩個人以灑落在玄關花磚上的東西和翔花為中心,奮力向後退開。

「什……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啊!?」

父親的眼睛驚愕而恐懼的張開。

翔花緩緩起身。然後向眼前玄關的台階上垂著的,為了防止被貓濺出的血沾到使用過的,最血淋淋毛巾,然後好像有些心疼地地拿起血已經干了好幾層,手感變得硬邦邦毛巾。

「……吶」

然後,翔花將目光轉向了身子發軟癱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

「別再演那沒意義的戲了吧。你對這些應該並不吃驚吧?」

翔花不屑的說道。可能因為事情已經鬧出來了,她變得十分冷靜。

「你知道我只能這麼做的,對吧?還是說,你覺得我沒有這種膽量?」

「…………什……」

那女人用害怕的表情仰視翔花。

「……什、什麼啊……你說什麼啊……!」

「別裝無辜了」

翔花膩厭地回應打算一裝到底的那女人。

父親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的樣子,一副僵硬的表情看著翔花和那女人的對話。

翔花在這位直到最後都沒有理解情況的父親面前放出話來。

「你從我那里把媽媽的戒指偷走,然後給貓吃掉了吧?既然如此,我要拿回戒指去殺貓,也是天經地義的吧?」

「…………………………!!」

感覺到父親倒抽一口氣口。然後,那女人也是。

在唯獨手里拿起沾滿血的毛巾的翔花毅然站著的玄關里,沉默降臨。

好像有什麼醒悟過來的,冷靜的,心底卻進入興奮狀態的翔花的深沉和粗暴的呼吸聲,在沉默中回響。

不久,父親開口了,他茫然如呢喃一般對那女人說道

「你偷了……?真的?」

「…………」

提問。

沉默。

不久那女人開口,指向翔花大喊。

「她、她撒謊!你信這孩子的……」

「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那女人准備說出的話,被父親可怕的怒吼拍碎了。

那女人“噫”了一聲,沉默下來。然後謊言算計,機關算盡鞏固自己的那女人,內心似乎向這場騷動還有父親的怒吼屈服了,用很小的聲音自白了。

「………………是真的」

「……為什麼做出那種事」

「因為……這孩子不親我」

「……」

父親站起來。然後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那女人。

「你把戒指喂給貓吃……也是真的?」

「這……這個……」

「回答我是不是真的!!」

「………………我……是做過」

聽到這個回答,翔花頭一次對著女人感到解氣。

然而,在之後聽到被命令的那女人所說出的話,翔花瞠目結舌。那女人露出苦厄的表情,拼命的向父親辯解

「可、可我沒有成功啊!其實沒有做的!」

如此說道。

「之前想要做過,可是失敗了!雖然又偷走了…………但我賣掉了!」

「………………!?」

翔花遭受了劇烈的沖擊,眼前變得一片空白。打擊,悲傷,後悔,然後是遠遠超過這一切的憤怒,在翔花的腦中爆發了。

「你這混蛋……你這混蛋對我和“媽媽”做的是這麼無聊的事情麼!!」

隨後,翔花激烈的憤怒起來,放聲大喊。

「我為了從你這混蛋手中保護“媽媽”,可是拼了命的驅趕你的惡意啊!我都想要把心挖開的,不停地思考不停地思考,連飯也吃不下去的錘煉惡意,邊哭邊把貓殺死的啊!然而……你這混蛋做的竟然是這麼無聊的事情麼!!你對我們訴諸,是這種低級的惡意麼!!」

翔花哭喊起來。猶如將靈魂吐出一般放聲大叫。

自己迄今為止所做的令人討厭的行為,全都白費了。

翔花領悟到,為了守護生前受到祖父的強烈惡意,死後還被“那女人”投以惡意的媽媽,自己只能錘煉惡意。然後為了取回媽媽留下的戒指,頭一次轉為實行,削磨自己的靈魂,努力到了現在,而那女人的那句話把這一切歸為無畏之舉。

之後剩下的,只有殺死貓然後切開的,翔花的罪孽。

就好像為了得到不存在的金子而殺死切開母雞的那個故事里的愚蠢男人一樣。

「我……!」

翔花一邊哆嗦,一邊向那女人瞪過去。

那女人露出從未有過的害怕表情在走廊上後退,仇敵的丟人樣子讓翔花失望透頂,同時也感受到了充滿絕望的憤怒。

「你這混蛋…………!」

翔花因憤怒而顫抖。

此時,一只溫暖的手忽然放在了翔花的肩上。

「!」

是父親。

父親終于從愕然的表情中振作起來。

父親將手放在翔花的肩上,露出鎮痛而認真的表情,深深地歎了口氣,隨之向翔花深深謝罪。

「對不起…………翔花,我沒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

然後父親用沉重的聲音講道。

「真的對不起。爸爸太在意再婚之後將成為家人的媽媽了,沒有相信你說的話。不僅如此,還辱沒了你的媽媽」

「…………太晚了啊……」

翔花哭著回答。

但是,她很開心。終于得到回報了。

把爸爸奪回來了。他終于肯再次看向可憐的媽媽一眼了。

翔花快要哭出來。一切都可以從准備殺死媽媽的那女人手中取回來。

沒有什麼遺憾的了。對以前犯下的罪,不論要接受怎樣的懲罰都無怨無悔。這就是具備這樣的價值。

「爸爸……」

「啊,爸爸是笨蛋。你真的只是在守護媽媽啊」

「是啊。我明明一直都在說的……」

「我沒有相信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女兒,讓你留下了痛苦的經曆。你媽媽在九泉之下一定會罵我的。下次我去墓前謝罪,你也一起來吧」

爸爸將手放在了翔花的頭上。翔花久違地被爸爸撫摸了腦袋。

「嗯……爸爸,對不起」

眼中流出了新的淚水。

自那女人來了之後,翔花還是頭一次在家中哭得如此柔弱。

一直封閉的感情流露出來。父親用溫柔的眼神看著翔花,然後接著表情變得嚴厲,俯視癱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

「好了…………你做的事情越軌了。這你明白吧」

用嚴厲的聲音說道。

「先向翔花道歉」

「……」

那女人咬住嘴唇,眼睛不甘心的偏向一側。可是明白父親的態度非常堅定不會改變,就像鬧別扭一樣小聲道了聲歉。

「………………對不起」

這是翔花一直想要的。這並不算擊敗那股將翔花和媽媽逼到走投無路的邪惡。但即便如此,翔花還是十分欣慰。翔花將爸爸奪回翔花和媽媽身邊,那女人不會再出現。這樣就足夠了。

「好了,已經夠了吧」

父親說道。

「站起來。到里面去說吧」

然後這次轉向翔花,說道。

「翔花也大度一點吧。媽媽畢竟是再婚,還有一個大女人,現在也懷孕了,一定很不安吧」

「………………咦?」

翔花的心嗖地涼了下來。

「戒指的事想必你也無法接受,可還是原諒她吧。兩人一起向媽媽賠罪吧」

翔花不明白他對自己說了什麼。

「來,和好吧。接下來商量今後的事情吧」

不顧錯愕的翔花,父親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慰勞她。

「你也是,沒問題吧?今後要和睦相處。我們是一家人啊」

「……嗯,對不起。我很不安,所以……」

那個人在父親表面很溫馴,表現出反省的樣子。

翔花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淚水停了下來,喪失表情,張大雙眼。

她呆住了。到頭老父親————還是什麼都沒明白。

「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它吧」

父親笑著說道。

「這是新的起點。你明白吧,孩子他媽」

「嗯」

那女人點點頭。翔花一瞬間投去另有深意的視線。

「翔花也不用擔心。先把這些處理掉吧。讓人瘆的慌」

父親從翔花手中抽走了染血的毛巾。

然後

「來,握手言和吧」

「……」

自顧自的以為一切都恢複原狀,抓起那女人和翔花的手正要相互握在一起的“這男人”——————翔花將唯一留在口袋里的道具,工作用割刀抽了出來,朝“這男人”的側腹奮力桶里進去。

8

風乃在夜空中遠遠聽到了消防車的警笛聲。

「……」

風乃仰望天空。從祖父荒涼的庭院中仰望的天空灰色而明亮,就像被割掉一半的蛋一般的殘月,白燦燦掛在上面。

警笛聲猶如招來不祥的怪物的低吼一般,遙遠而響徹,在夜空拉長。甚至令人產生被圍牆和房子占滿而無法看到的地平線上能夠看到紅光的錯覺,承載著不祥向街道和天空擴散。

就像是在悼念天空中的只有一半的蛋。

風乃在如此夜晚的圍繞下,想起從被打碎的蛋中出生的雛鳥。

剛剛分開的名叫翔花的,悲劇的雛鳥。她接下來會走上怎樣的路呢?風乃乘上遙遠的警笛聲,放飛思想。

她能夠好好找到其他的路麼?

還是說,什麼也找不到,回到這里?

如果支撐不住還是找不到的話,回來就好。可是風乃所展示的愛是否正確,風乃也不知道。

所謂的愛在某種層面上,不過是自己想要相信的世界的觸媒。

為了不讓孫女墜入地獄而毆打孫女是祖父的愛,如果不這麼去表達愛,自己所相信的宗教世界就會崩潰。

雪乃之所以會對周圍的人付出,保護風乃,是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從小被教育“人要有愛”撫養長大的她所相信的溫柔的世界,就會壞掉。

風乃也一定是為了自己的世界而像翔花伸出援手的。

雛鳥肯定還是從那已死的蛋的殼中騰飛而起更好。

「………………」

風乃面無表情的坐在她喜歡的觀景石上,縮成一團,連同豪華的裙子的布料一起抱住腿。

然後,目光落向雜草叢生的,狹窄而荒涼的黑夜里。

頭上是一片廣闊而溫柔的夜,可風乃是沒有孵化的死蛋,無法像蘆原的巢中騰飛的小鳥那樣沖向那片天空。

……就在此時。



後門打開的聲音微微傳入耳朵。

風乃轉過身去。從前起她的五感和知覺就非常敏銳。

她站起來一瞧,只聽見踩過雜草,微微發出好像把腳在地上拖一樣的腳步聲,從房子的後面出現了一個人影。

「……」

是翔花。

翔花單手扶著房子的牆壁,一邊護著感覺扭到過的一只手,不想對視似的垂著頭,向風乃走去。

風乃稍稍有些吃驚,可表情沒有變化。

只見她手上全都是血。身上的上衣也到處都是點點的小塊血跡。

翔花的手從牆上離開,緩緩走到風乃面前。

然後垂著頭,以幾乎消弭的聲音呢喃了一聲。

「…………姐姐……對不起」

聲音很輕。

「我……果然是個怪物。無法完全成為媽媽的女兒……」

一邊是泫然欲泣的聲音,一邊是從垂下臉的隱約露出的嘴。可是那麼愛哭的翔花,此時卻完全沒有流淚。

「……發生什麼了?」

聽到風乃的問題,翔花從口袋里取出了割刀。

少女手中的巨大粗魯的工作用割刀,收在里面的刀片幾乎從根部折斷,血滲透並附著在了金屬的縫隙間。

「貓?」

「不……是爸爸和那女人」

「………………哦」

「我捅了爸爸和那女人……在家里灑了汽油,點了火」

翔花的自白充滿沉重沖擊性,可風乃和翔花都無動于衷。

「爸爸什麼也沒明白」

翔花說道。

「我一直都不想那麼去想,可我明白了。爸爸果然是那個故事里的“母雞的主人”。將生下來的蛋賣掉卻無動于衷。認為那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完全不明白鳥媽媽和蛋的感受。

察覺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就再也成不了蛋或者是雛鳥了。因為只要是鳥,就會被賣掉或者殺掉,報複不了“那男人”。我————成為了從蛋里出生的怪物。所以和媽媽之間的牽絆,終于消失了」

翔花淡然的,淡然的,用要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接著

「姐姐……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翔花這樣說完,終于抬起了臉。

消防車的警笛聲中,被月光照得發白的翔花的臉,與短短幾小時前分別時的少女的臉截然不同,是目睹這個世界終結的,絕望的罪人的面貌。

風乃輕輕的歎了口氣。

她全都察覺到了。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

「……雪乃……會傷心的呢」

「對不起」

翔花再次低下頭。

「不過,雪乃會為我傷心的話,我很開心……我也覺得這種想法很過分」

「會悲傷,那就背負起這份悲傷好了。這就是將雪乃那孩子包圍起來,束縛住的,這個世界。就像你因為自己的世界而無法接受一樣」

「……是這樣麼」

翔花垂著頭,有些寂寞的微笑起來。

「那麼……我差不多要走了」

「……哦」

「謝謝你。再見。姐姐」

「再見。雪乃的朋友」

………………

第二天,初中女生用裁紙刀割傷父親和父親在婚對象的女性,在家中放火之後登上同市內的高層公寓,從樓梯跳樓自殺的新聞傳開了。

父親身受重傷但性命無礙,女性也只受了輕傷,家中雖然一部分被燒,但火情得到了控制。

既沒能成為雛鳥也沒能成為怪物的反抗,僅僅留下了雪乃的悲歎。

翔花的父親和再婚對象在那之後的情況,已經從燒過的房子搬了出來,至于去了哪兒,沒興趣去聽傳聞也沒有人脈的風乃無從知曉。

後日深夜,風乃來到了她的家。

和祖父的家一樣現在變得無人居住的翔花的家,外窗一部分燒焦發黑,作為她反抗的痕跡留了下來。

風乃接受了這種想法。

于是風乃心想。這樣還不夠,如果不是更大的痛,是無法將『這樣的家中的家人』這個世界燃

燒殆盡的。

「………………」

風乃凝視自己右手的繃帶。

尋找自我而切開,得到名為痛的自我,而感受安心的自己,感受致密的預感和恐懼,擔心總有一天可能無法用這麼點痛來滿足自己那個時候,就要將什麼,要將多麼龐大的東西切開來才能才能得到令人安心的痛呢?

風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眼前就有將其實際演繹出來,可悲雛鳥的殘渣。

沒有察覺或許更好。

死蛋————就快孵化。



從前有個熱心崇拜赫爾墨斯的男人,赫爾墨斯獎勵他虔誠,賜給了他一只會下金蛋的鵝。

可是男人等不及利益一點點的出現,認定鵝肚子里一定有金蛋,便把它殺了。

結果肚子里只有肉,男人豈止是期待落空,就連金蛋也失去了。

————伊索寓言

*

蒼衣和雪乃巡邏完後回到『神狩屋』的時候。

在收銀台朝里面一看,發現神狩屋自連接居住區的門中露出臉來,

「嗨,辛苦了」

蒼衣回應,雪乃則不開心的一聲不吭。

而神狩屋懷中,抱著一位很容易和大型人偶弄混,穿著古董娃娃一樣輕飄飄的衣服的,年幼的少女。

夏木夢見子。

在過去的一次中失去一切,心靈壞掉的少女。

然後,她有預言童話化的巨大的。

她的感情波動幾乎完全消失,基本上不會從居住區里面的書庫出來,也完全不必到店里來。這種情景很少見。

「我想也差不多該讓她透透氣了,就帶了出來。今天似乎心情不錯」

神狩屋說道。

「是、是這樣麼……?」

「嗯。一起喝杯茶吧」

是神狩屋一直在照顧她。夢見子雖然沒什麼表情,但神狩屋照顧她的時候,和蒼衣等人照顧她的時候比起來似乎又不一樣。

神狩屋將夢見子抱到蒼衣他們落座的圓桌,像擺弄人偶一般讓她坐在椅子上。然後就像對待人偶一樣,將洋裝打理得漂漂亮亮。

挑衣服,梳頭紮辮子,都是神狩屋的工作。

蒼衣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很吃驚。畢竟神狩屋總是一頭睡亂的頭發,衣服皺皺巴巴,完全聯想不到能做這種事情。

而他打扮夢見子的水平,已是登堂入室。

當時蒼衣不禁問「為什麼不給自己打理一下?」,神狩屋回了一抹苦笑。

「……其實,我會的只是打理人偶的技術。自己的情況完全不清楚。也很麻煩」

「…………」

不管怎樣,夢見子久違地坐在了這里的茶桌上。

颯姬在擱在眼前桌上的茶杯里倒了紅茶,可夢見子還是和平時一樣,眼睛里表情暗淡,雙手滿滿的抱著那只好像《愛麗絲夢游奇幻記》中登場的兔子的布偶,以及厚實的裝訂童話集。

神狩屋將茶點的餅干遞過去後,夢見子像嬰兒一樣笨拙地接過餅干,然後小口咬起了餅干,碎渣全灑在了衣服上。

此刻



童話集從夢見子松開的手中應聲滑落。

夢見子停下手中的動作,然後直勾勾的注視掉在地上的書。

蒼衣站起來,撿起掉落的書,讓夢見子抱住,夢見子隨蒼衣搬弄,用毫無感觸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蒼衣,當蒼衣正要抽開手時,,她用體溫很高的手抓住了蒼衣的手指。

「……」

蒼衣微笑著撫摸她的腦袋,拿開手指。

然後回到座位上後,蒼衣突然就夢見子手中的童話集向神狩屋問道。

「那個,夢見子拿著的是《伊索寓言》呢」

聽到蒼衣的話,神狩屋回應。

「嗯?怎麼了?」

「不會連這本也給出過『預言』吧?如果需要,我想可以讀一讀……」

「哈哈,經你這麼一說,確實是這樣」

神狩屋叉起手,點點頭。

「雖然也有難解的部分,但沒有成為『原型』的可能性——不能這麼斷言呢。畢竟安徒生童話也被預言過。伊索寓言呢,比安徒生童話,比格林童話成立的曆史都更悠久」

「是這樣麼?」

蒼衣有些吃驚。畢竟說到伊索寓言的話,在蒼衣心目中不過是童話的一個種類,在印象上與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很貼近。他原本認定,年代上也差不多。

「嗯,而且古老程度可不是一個級別哦」

神狩屋點點頭,說

「格林童話是在十九世紀,夏爾•佩羅則是十七世紀。他們讓收集的故事成立起來,就算已經好幾百年,但也遠遠不及伊索寓言。

被當做伊索創作的故事集合成立的時候,據說是在公元前。伊索在希臘讀作埃索派奧斯(Αἴσωπος),這在公元前五世紀希羅多德所撰寫的歐洲最古老的曆史書中有少量的記載。據希羅多德的文獻記載,埃索派奧斯是公元前六世紀的人,本來似乎是奴隸身份。據說他之後得到解放,作為寓言作家從歐洲一生旅行到了埃及」

「比格林早兩千多年麼……」

「沒錯。而且埃索派奧斯被德爾菲人殺死結束生涯之後,作為寓言作家的名氣似乎還是非常響亮。于是伊索作為寓言作家的代名詞,將伊索以前創造的民間故事以及之後被創作出來的伊索風格的寓言,全都算作伊索所作,然後不斷積累的被稱為『伊索文集』的寓言數量上升到了七百篇以上」

「七百……格林童話記得是兩百來著?」

「照這個思考繼續下去的話,會發現伊索寓言每一篇都很短,而且可能很驚人的沒有價值呢。只是,它是從公元前一直流傳下來的對人類洞察的積累,所以可想它完全沒有作為人意識的原型的功能。

只不過……作為的原型的功能,就難說了。首先會成為平靜的,就是伊索寓言本來不是『童話』,而是『寓言』,也就是利用動物之類的事物,或向人講述道理和道德,或進行諷刺的故事。雖然神話和民間故事的構思好像也被包含了一部分在里面,但幾乎是從觀察人類誕生的創作。而且要說它具備的力量強大到能夠稀釋扭曲人類固有的噩夢————我不得不懷疑」

神狩屋皺緊眉頭,深思之後說道。

「……伊索寓言不會有童話的那麼大?」

蒼衣也一邊深思,一邊問道。

「雖然無法斷言,但恐怕是的」

神狩屋頷首。

「只不過我認為,與寓言並不相似」

「啊,是麼,這麼說……」

「對,不是作為神之噩夢————

而是作為人之惡夢的話,我認為會存在」

神狩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