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幸福王子(快樂王子)·下 九章 體溫不在的塑像

1

……瀧修司的〈噩夢〉,在某一天突然降臨了。

那天,戶塚可南子毫無征兆的倒在了工房里,這是那個夏天創紀錄的酷暑所致。

她生病了。修司不知她生的是什麼病。

因為她本人直到臨終都未對自己病吐露只言片語,也沒有讓醫生診查。

修司從外出的地方趕回來之後,就看到可南子倒在了工房的素土地面上。她面色蒼白,連站都站不起來。

可南子把慌慌張張地帶她去看醫生的修司給阻止了。

當時修司想要將她抱起來,可她按住了修司的手,搖了搖頭,說

「……我的病,治不好的」

「從一開始……在我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不想去醫院。相對的……我有一個心願」

「用那口窯————燒了我吧。讓我成為你的作品」

……從最開始,可南子就是懷著這個想法來到修司的工房的。

可南子說。她被判明身患不治之症,被告知時日不多,然而一天,她在絕望中遇到了修司的作品,得到了救贖。

當時還是藝大學生的可南子,那時還正好感受到了自己從事藝術活動的極限。她領悟到,迄今為止所耗費的人生沒有任何價值,而且這條命再不到十年也將耗盡。在這充滿絕望的黑暗中,已經喪失生存意義的可南子,無所事事地到處亂逛,在一次展會上遇到了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在那件作品前面,感覺就像觸電了一樣。

可南子從那件作品中,感覺自己看到真的宇宙。

那是一只盤子,上面畫著一株質樸的菖蒲。可是那可怕的深沉質地與釉色所展現出來的,既不是華美也不是革新,而是單純的猶如年輪般長年養成的技藝。這乃是令人銘感五內,曆經千萬代傳承下來的,堪稱愚直的技術之結晶。

這是連綿不絕的時空結晶得到的,一個盤子。

里面蘊藏著就連制造者自身都無法在腦內形成的,單純地將其血肉與傲骨傳達出來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廣闊深邃的宇宙觀。

可南子所追求的,不,是可南子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一直所追求的至高無上的理想,便存在于此。于是,可南子發自內心地期盼,希望自己能夠將不久便將凋零的自己,融入這件作品所流露出來的時間以及美麗宇宙之中。

「……所以我,來到了這里」

可南子說道。

「其實呢……我本打算在那個時候,就死在這個工房里。對不起」

「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我打消了那個念頭。我不止想成為你的作品,也想成瀧修司這個人的一部分」

「我想試著和你一起生活。而我的這個心願,實現了」

「我還開心。能幫助你制作作品,能夠將你作品的美妙傳達給別人。這樣的我,非常幸福」

「可是,已經,結束了」

「最後,能聽聽,我的心願麼?」

「讓我,成為你的作品」

「將我切碎……送進那口窯里燒掉」

「成為瀧宇宙的,一部分」

「成為你的,一部分」

………………

在那之後,可南子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像此前一直保存的體力到達了極限,頃刻之間,可南子便無法從病床上起來,病情急轉直下。

即便這樣,可南子還是堅決決絕去醫院問診。

理由很簡單。她不想續命。而且,如果死在了醫院里,尸體在修司的窯里燒掉的這個心願就無法實現了。

修司無法無視可南子的意向。

可是,在他讓可南子躺在房間里,照顧她的時候,他很迷茫。

不管修司再怎麼疏離常識,畢竟還是明白這明顯是犯罪行為,並不是正常行為。而且最關鍵的是,到了這一刻,他總算開始察覺到了可南子的異常性。

他覺得可南子的心願令他毛骨悚然,非常可怕。

修司進退兩難。

一邊是想要實現即是戀人又是恩人的可南子最後的心願的心情。然後另一邊,是對這個心願感到恐懼的,自己的感情。

他迷茫了。

可就在這時候,倒計時漸漸歸零。

可南子的,死。

不久,終于來了。

……在可南子倒下後的一個月又四天後。睡著的可南子,停止了呼吸。

不願去想的,終究該來的時刻,到來了。

修司俯視著可南子的遺體,仍在迷茫。他下不了決心。他既無法無視可南子留下的心願,終歸也無法接受親手將戀人的遺體砍碎扔進陶窯燒掉這種行為。

修司坐在遺體旁,又過去了幾天。

偶爾有人打來的電話他也不接,幾乎不吃東西,只是一邊回憶著還活著時的可南子,一邊凝視著她的遺體,坐在那里。

他所回憶起來的,只有恩情。

然後就只有她十分崇拜修司的作品這件事。

「瀧的作品,是一種永恒」

「我很羨慕瀧的作品。想要作為瀧的一部分,永遠的留下來」

事到如今再去回首,的確能在可南子的言行中零零星星地隱約看到那個異常的願望。可南子果真不是臨死之前精神錯亂才說出那個願望的,她的想法非常明確,她一開始在步向死亡的曆程中成為修司的救世主,崇拜著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選擇了瀧的作品中所蘊含的世界們作為自己死後的世界。

這是屬于她的宗教。修司縱然確信了這一點,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去執行她的遺言。

修司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永恒不滅的。

可南子所說的那種宇宙,修司完全無法從自己的作品中感受出來。

正因如此————修司不敢將刀刃插進自己戀人的遺體,然後在窯里燒掉。

他純粹地對傷害曾與自己在一起的戀人的遺體,並將遺體砍碎感到可怕。

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三天過去了。

夏日酷暑難耐,在可南子遺體的皮膚開始變色的時候,修司終于站了起來,用從儲藏室里拿出來的柴刀,朝著可南子的脖子揮了下去。

「………………」

報廢了一把柴刀,兩把鋸子,還有兩把菜刀。

大約五個小時之後,鋪在悶熱的臥室里的被褥上,飽飽地吸收了釋放出異臭的烏紅血液,上面擺著被解體成十幾個部分及內髒,四分五裂的可南子的遺體。

血濺到了被子周圍,窗簾和槅扇上,撒上了斑駁的血跡。然後榻榻米上有一道朝著同一方向反複來回的,就像拖出來的足跡,從敞開的槅扇經過走廊,一直延伸到藏開的衛生間。胃液已經吐光的修司,正跪在榻榻米上。

在廁所的地上,是沾滿血的菜刀。

砍開肉劈開骨頭的柴刀的觸感,分斷骨頭的鋸子的觸感。

以及將那些會纏住鋸子鋸條上的纖維質的肌腱用菜刀切開,使其露出,一點點切斷的可怕觸感。從胴體切下來的,手腳和頭的重量。

死肉的溫熱觸感。

然後是將滑出胴體的內髒收集起來,沾滿血和脂肪又黏又滑的,一碰到東西就會留下血和脂肪的痕跡的,濕噠噠的,令人不快的觸感。

這些都鮮明地留在了他的雙手中。

最初令人不敢呼吸的腐爛到一半的血所釋放出的猛烈異臭,如今早已充滿家中,口與鼻子自不用說,連肺部都被充滿了。總能聽到蒼蠅的聲音無處不在。

襯衫、褲子、鞋子,全都飽飽地吸進了血,變得很重,每活動一下就會粘在皮膚上。在這樣的感覺與空間中,修司既沒有力氣也沒有精力起身,只是一味地任憑時間過去。

————再也不想做這種事了。

修司的腦袋里,只有這件事。

早就變得空空蕩蕩的胃里面,仍積聚著淤積的嘔吐感。雖然僅僅依靠著對她的責任心,拼命地肢解了她的遺體,但這從未染指過的可怕行為,也消磨了修司的身體與靈魂。

他花去了很長的時間,才能站起來。

在極為漫長的時間之後,修司拖起了自己沉重的身體,總算站了起來,拖著自己的腿,穿上脫鞋,離開了房子。

沒有任何味道的空氣,讓他非常舒服。

把庭院里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從頭開始用冷水沖洗。

他不斷地沖洗胡子、襯衫、褲子,讓一切都吸飽水。然後,一邊渾身滴著水,一邊緩緩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工房,拿出了隨手亂放的香煙,叼在嘴里,點著火。

吸進去的煙,沁入空蕩蕩的胃里。

他吐出煙霧,仰望著被森林圍繞的天空,一邊看著煙霧消散,一邊思考接下來的事情。

要把解體的可南子放進窯里燒麼?

真的要這麼做麼?可是事情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不可能停下來。除了做下去,沒有別的選擇。

只能這麼做了。

可是,現在還不行。

需要時間。修司呆呆地仰望著天空,花了很長時間慢

慢地吸完一根香煙後,回到工房換掉了濕透的衣服,坐在了黑皮沙發上,意識就這麼被強烈的睡魔所奪走。

「………………」

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剛剛醒來的他很不舒服。盡管在醒來的同時內容就忘記了,但他做了個噩夢,醒來之後,沉重的疲勞仍就像煤焦油一樣,緊緊地附著在心靈的內側。

修司從沙發上起身,按住額頭。

雖然疲勞和饑餓令他身體沉重,但他沒有食欲。他一想到接下來還有必須的做的事情,就根本不想吃東西了。



他把沙發弄得咯吱作響,緩緩地站起身來。

他在幾乎麻痹的頭腦中,提取臥室里留下恐怖場景,以及那時自己制造那些的記憶,然後是接下來准備進行的工序。

心情很沉重,不過做完就完全沒事了。

這是她的心願。可是罪惡感就像毒素一樣在自己內心蔓延,強烈的沖動束縛著他的心,要是沒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的事實和義務感,他恨不得立刻就想逃走,選擇上吊之類的方式,一邊向她道歉一邊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死了也好。

等一切結束之後,就去死吧。

再也不想做這種事了。而且,再也不想懷著這種記憶活下去了。

親手將自己的戀人解體的記憶。

修司想要將解體的可南子搬出去,在工房里四下張望一番後,找到了一只塑料桶,于是他提著桶,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工房。

雖然把可南子裝進桶里來搬運,修司于心不忍,但不這麼做,就沒辦法搬運流出來的內髒。修司進行著這項作業,在極力扼殺感情的腦袋里一邊思考著這件事,一邊動起沉重的叫,穿過夜色中的庭院,前往居所。

然後他打開門,走進房子里。

熱氣微微地盤踞在房子里的空氣中。

然後,他踏進臥室————

「!?」

噶嗒

此刻,水桶從修司的手里滑落下來。

修司的呼吸停了下來,張大雙眼呆呆地站在臥室門口,而眼下並不是他記憶中滿是鮮血的場景,只有乾淨的房間,乾淨的被褥,以及躺在褥子上的,裸露的肌膚上沒有一道傷痕,干乾淨淨的可南子的身影。

「…………………………!?」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

他甚至懷疑,之前的那些才是一場噩夢。

他毋甯希望這樣。可是解體可南子用過的那些現在已經彎曲、卷刃的刀具,雖然血跡已經不再,但仍舊和記憶中一樣,散亂在房間里。

然後————最關鍵的是可南子。

她突然張開了眼睛。

她用顯然喪失理智的眼睛,仰望天花板。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下巴脫臼似的大大張開的嘴巴里,發出震耳欲聾,完全想象不到屬于人類的可怕慘叫,整個人就像發條裝置一般彈了起來,撲向了修司。

「…………!!」

這股可怕的力量與氣勢,就像作為人類哪里壞掉了。

體格遠遠占優的修司被狠狠地撞飛,摔在地上,『可南子』伸長指甲死死地抓住了修司的脖子,那雙就像玻璃珠一樣空泛的眼睛里充滿瘋狂的殺意,兩顆極為可怕的眼珠緊盯著修司,整個人壓在了修司身上。

指甲刺破脖子的皮,陷進肉里,修司變得無法呼吸。修司在這樣的混亂狀態中,掙紮著的手碰到了堅硬沉重的東西,忘我地將它抓住,使出渾身的力氣,朝著掐住自己脖子的『可南子』的腦袋砸了下去。

咕唰

柴刀砸碎了頭骨,深深刺進了『可南子』的腦袋。

「!!」

柴刀的刀刃深深地陷入『可南子』臉中,甚至臉的造型被劈壞,然而她卻一臉也不害怕,反而發狂錯亂一般強行張開了割破的嘴,就像身體抖擻一般一邊發出慘叫一邊胡亂揮舞雙臂。

「……!!」

修司把柴刀從『可南子』臉上拔出來,鮮血四濺。

修司臉被飛灑的血淋到,又拼命地揮下柴刀,這一次,幾乎將她的腦袋砍掉,柴刀深深地陷進了脖子。

咕嚕

剩余的一層皮無法支撐頸部,腦袋滾落垂下。

可即便這樣,『可南子』從脖子的斷面噴著血,還是胡亂地掙紮,于是修司揮下了第三刀,從肩頭將手臂砍了下來。

「…………!!」

然後砍掉了她的腳,然後又砍掉了另一只手。

直到她動不了為止,直到沒有能動的地方為止,修司拼死地再次進行了瘋狂的解體,然後過了一會兒,修司再次面對支離破碎的可南子的遺體,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茫然地癱坐在地。

什麼都沒辦法思考了。


疲勞與混亂讓他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但是,就在這樣的修司面前。

只聞滋滋的聲音

滾落在血海中的缺手缺腳的胴體,開始自行從血海中將血抽進斷面——————

呶唰

不知何時,那顆本應只有一張皮連著的,被砍掉的腦袋,發出濕潤的響聲,大幅地抬了起來,然後從口張得大到下巴幾乎脫臼的喉嚨下面,猶如噴發一般釋放出慘烈的哀嚎。



「……修司似乎在那三天里,一直在殺可南子小姐」

神狩屋露出某種嚴肅的表情,如此說道。

「似乎連續解體了三天,可南子小姐的胡亂掙紮才總算停了下來」

「……」

蒼衣默不作聲地聽著神狩屋講的話。

「即便現在,可南子小姐還是會幾個月一次地發生閃回,瘋狂錯亂然後胡亂掙紮。那個情況我也見過,在那個時候,修司又會將可南子小姐解體。直到她不能動為止,直到她沒有能動的地方為止」

「…………」

蒼衣無言以對。

這就是神狩屋告訴他的,〈喪葬屋〉〈斷章〉產生的根源,〈喪葬屋〉所懷的〈噩夢〉的一部分的經過。內容十分淒慘,蒼衣無言以對,只能通過自身對當時情況進行想象,對他感到同情。

「在那之後的事情,可南子小姐自己也說過一些就是了。因複活的痛苦而發狂的可南子小姐直到恢複正常為止,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然後在這段期間里,藏匿可南子小姐這個〈異形〉的修司,似乎被〈騎士團〉找到,遭到了〈騎士〉的襲擊」

蒼衣總算說了句話

「……連〈騎士〉都……」

「修司最後————似乎殺了那名〈騎士〉。似乎就是那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斷章〉。〈騎士團〉會怎麼處理擁有〈斷章〉,但沒有惡意,無意肆意對人使用的人,白野你也知道吧。修司雖然借助負責人的判斷,形式上暫時加入了那個〈支部〉,可是被殺的〈騎士〉的同伴也在那個〈支部〉,所以還是沒有辦法。修司為了不被他們私下處決,必須展示自己有用的地方。

在那之後,修司就是白野你熟知的那個修司了。被稱作〈喪葬屋〉,不隸屬任何〈支部〉,在關東一帶名聲最為響亮的〈騎士〉。作為尸體處理工作者,無人能出其右。只不過,他與自己的〈斷章〉接觸太深了,如今被〈噩夢〉所侵蝕,快要掉進瘋狂的邊緣……」

「…………」

「我明白的。修司的〈斷章〉不論什麼時候爆發都不足為奇」

神狩屋的手插進有些少白的頭發里,抱住腦袋。

蒼衣一邊看著這樣的神狩屋,一邊稍稍想起了其他事情。

他感覺,〈喪葬屋〉之所以對神狩屋擁有親近感,大概並不像神狩屋所說的,他們同樣都在〈泡禍〉中失去了戀人。大概,是因為他們都被因〈泡禍〉而失去的戀人牢牢束縛著。

一邊,是不想再在沒有戀人的世界中獨活,卻無法死去的神狩屋。另一邊,是懷著親手將戀人解體的罪業,一邊無可奈何,卻又必須不斷重複不願意的事情存活下去的〈喪葬屋〉。

據說,神狩屋剛剛得到〈斷章〉,還是鹿狩雅孝的時候,他在〈喪葬屋〉的工房里被長時間地隔離過。神狩屋出于對已逝的戀人的負罪感而粒米不進,對一次次自殺又一次次再生的自己的身體不斷進行破壞,而〈喪葬屋〉對一次次砍碎卻又再生的可南子不斷地解體,〈喪葬屋〉會將神狩屋的身影與自己重合起來也並不奇怪。

「…………」

蒼衣想過像這樣的想法告訴神狩屋,但最終作罷。

即便將這件事告訴神狩屋,也只會給本就苦惱的神狩屋再添苦惱。

而且蒼衣一邊聆聽神狩屋的講述,一邊一直思考的事情,並不是這件事。

現在希望在這里讓神狩屋去思考的真正的苦惱,另有其他。

「……神狩屋先生」

蒼衣開口了。

神狩屋應了聲「什麼事?」,不過沒有抬頭。

蒼衣也和他差不多,一直看著下面。然後,在彼此都看著下面的狀態中,蒼衣接著講下去



我已可以說麼。這是我聽過神狩屋先生的話之後想到的」

神狩屋什麼也沒說。

蒼衣等了幾秒鍾,但神狩屋沒有回答,便繼續說下去

「那個,您不覺得和生前的可南子小姐很像麼?」

「…………」

「我覺得很像」

聽到蒼衣的重複,神狩屋總算有了反應

「……像?像什麼?」

蒼衣答道

「燕子」

神狩屋的動作,停了下來。

「可南子小姐————是在明白自己死期將至的情況下,為了變成〈喪葬屋〉先生的一部分,也就是為成為了『作品』而不去醫院,留在工房里的。不僅如此,她還將來自外面的情報完全封死,實現了〈喪葬屋〉先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聽自己的話的狀態」

「………………!」

神狩屋按住額頭的手開始用力,顫抖起來。

「而且可南子小姐的死……令〈喪葬屋〉先生的心壞掉了」

蒼衣不想再說下去了。

「可是可南子小姐起死回生了,〈喪葬屋〉先生也不用去死了。因為神的緣故」

可是為了完成自己的職責,他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吸了口氣。

于是蒼衣隔了片刻

「不像麼?『幸福王子』里的燕子和王子」

「………………」

說道。

神狩屋沒有去看抬起臉的蒼衣,仍舊扶額垂首,一聲不吭,唯有凝重而沉默繼續彌漫。

「…………………………」

「…………………………」

沉默。

漫長的無言。蒼衣最後忍受不住,下意識地插嘴道

「……不、不過,這終歸是種可能性,可能也不是這樣的……」

「白野」

神狩屋抱著腦袋,突然說道。害怕沉默的蒼衣雖然開了口,可一旦打破沉默之後,感受到的卻只有不安。

「怎、怎麼了?」

「還沒對你說過呢」

神狩屋對反問的蒼衣說道。

「什、什麼?」

「你知道,在我們〈騎士團〉里,把那種陷入瘋狂而令〈噩夢〉失控的人叫做〈異端(ヒアティ)〉對吧?不過,日語說的『異端』,用英語說就是『heretic(へレティック)』,並不是『ヒアティ』。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你明白麼?」

「咦……?」

蒼衣從來不曾想過。他根本就不知道。因為意味『異端』的英語單詞,他並沒有在課上學過。

「……不一樣麼?」

「沒錯。這是呢,是〈騎士團〉還只從屬于基督教的時候創造的,獨立的俚語」

對一頭霧水的蒼衣,神狩屋淡然地進行說明。

「最開始是將同樣受到了〈神〉的影像卻失足落入歧途的人命名為〈異端〉,通常被稱作『heretic』。可是由于身邊〈異端〉太過頻繁出現,有一天某人將『heretic』的『here』發成了意為『這里』的『here(ヒア)』的音。這非常諷刺。于是將『heretic(へレティック)』縮略之後,就變成了『hereti(ヒアティ)』。意為『這里有異端』的自造詞」

「…………!?」

「〈異端〉總在身邊」

神狩屋垂著臉。

「就算身在此處的我們之中的任何人變成異端,都不足為奇」

「………………」

神狩屋,如是

「當然,修司也不例外」

淡然地說道。

蒼衣面對這番言論,無話可說。

————就在此時。

嗡、嗡

蒼衣口袋里的手機響了。

「……不好意思,來電話了」

蒼衣對神狩屋這麼說,而他又為能夠逃離這種氣氛暗自感到安心,離開座位。然後他一只手拿著手機離開了餐飲區,來到大廳的角落,打開了手機屏幕。

上面顯示的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

「!」

看到屏幕的這一刻,蒼衣預感到了。不如說,是預料到了。

蒼衣按下通話鍵,接通電話。

「喂喂?」

蒼衣把手機放在耳邊,不出所料,是告訴過電話號碼的後分別的下田樹里————可是蒼衣沒有想到,她用非常急迫且尖銳的聲音

「救救我!!」

如同慘叫一般說道。

2

……亮介照著電視里看到的,將夾板放在手臂上,撕開襯衫將手臂纏住。

「唔……咕……!」

將折斷的手勒緊產生劇痛,令亮介氣喘籲籲。亮介在夜空之下,額頭貼在水泥地上,蹲著。

「唔……」

劇痛應著心跳,從腫大的手臂直貫大腦。

在發炎的手臂中,折斷的骨頭與斷面相互接觸,疼痛伴隨著令人不快的感覺,令他整張臉上冒出涔涔冷汗。

他當做夾板固定手臂的,是他作為畫具放進包里的塑料尺規。

在這種地方進行這種三流的應急處理,實在很諷刺。

因為亮介現在蹲著的地方,是家醫院。他偷偷溜進了綜合醫院住院部的屋頂用來曬東西的一片區域,在夜空之下對自己折斷的手臂進行了緊急處理。

亮介和安奈從公園一路逃到了這里。

他當時叫了計程車,一路開到了這里。手臂折斷的亮介上氣不接下氣,情況顯然不一般,告知要去的地方是醫院之後,司機心領神會,十萬火急地將他送到了目的地。

亮介搭乘過好幾次計程車,反複進行移動。

雖然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不希望被輕易找到,可事實上,他們被輕易地找到了。『那伙人』拿著安奈的血,只要有那些血,不論安奈逃到哪里都能找到安奈的所在的位置。

亮介離家的時候,將自己的存款卡帶了出來。

為了不被發現,他找了家不太近的高級公寓短期租了間房子,用計程車作為交通工具,毫無節制地動用資金,展開行動。

他的存款不少,就算沒頭沒腦的用,也能支撐兩周。

可要說最關鍵的時間,卻並沒有那麼充足。『那伙人』的找到亮介和安奈速度,超出了亮介的預想,亮介和安奈走投無路。所剩下來的事件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多。

這個地方恐怕也撐不了多久。畢竟『那伙人』有那個手段。

只要拋棄安奈,自己應該能夠逃脫,但這件事不在討論之列。如果有這種念頭,那麼一開始就不會這麼做了。

恐怕已經逃不過三天了。

自己會被找來的『那伙人』殺掉。一切都結束了。

能夠完成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狠下決心了。

只能放棄躲藏,拋開一切,展開最大的行動。

沒錯,亮介並不是逃來這里的。亮介是將這里作為逃避之行最後的舞台,來到這里的。

「……唔……庫…………哈……哈……」

他忍著疼痛,等待風浪退去,一邊氣喘籲籲,一邊站起來。

安奈來到這樣的亮介跟前,擔心似的觸碰他冒汗的額頭。

「唔?」

安奈體溫很低的手指涼涼的,讓因為受傷而嚴重發熱的身體感到很舒服。亮介強行對安奈露出笑容,然後將隨手放在附近的,敞著口的包拉到了自己跟前。

包有些撐開,很難動起來,很重。

里面塞滿了亮介為了這次逃避之行買來的道具。被亮介繃緊的手用力拉著,包的口一邊慢慢敞開,一邊拖了過去。

然後亮介在包中尋找,拿到了要找的東西,緩緩站起身來。

亮介拿在手里的是,是在建材超市買的鉗狀器具。這是一把單手用的鋼絲鉗,他准備找到倉庫或者廢屋,在偷偷溜進去的時候會用到,用它可以切斷圍牆上的鋼絲。

亮介也是用它將醫院屋頂門上的鎖弄斷的。

亮介使用它,靠近包圍屋頂的圍欄後,開始將圍欄切斷。

亮介只有一只手不太好使,而且從腳下一直到頭的高度范圍很大。他一根根地剪斷鋼絲,花了一些時間,將圍欄挖通了一塊。

「……」

結束之後,亮介幾乎就像扔掉一般,放下了鋼絲鉗,一時間調整呼吸。然後,他再次走到包旁,這次又抓住包的側面翻過來,將東西倒在了水泥地面上。

「……哼!」

隨後,只聞混著叮鈴哐啷的金屬聲的一陣嘈雜聲音,好幾件凶惡的道具在地上鋪開。

撬棍。

菜刀。


鋸子。

柴刀。

然後還有小刀。毛巾和換洗衣物以及繪圖用的鉛筆等混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刀具從包口溢出,雜亂無章地在地上擺了開來。

這與他十分害怕的〈喪葬屋〉與可南子擁有的東西非常相似,十分齊備。

「………………」

俯視著這些東西,亮介一時間不堪疼痛和緊張面色鐵青,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可他還是將手伸向了它們,從滾

落的這些東西里拿起了一把小刀。

這把小刀,就和自己以前削鉛筆經常用的小刀一樣。

在腳下鋪開的凶器中,混著好幾把用來預備而購買的相同的小刀。

這是亮介最用得慣,最為熟悉的刀具。可同時,對亮介來說也是第一次行凶用到的,最為熟悉的凶器。

他把刀鞘脫開,隨手一扔。

哐啷

刀鞘發出輕快的聲音,在水泥地上彈了起來。亮介直直地凝視著在眼前露出來的尖尖的刀刃。

「……對不起,淺井同學」

亮介盯著刀尖,說道

「其實,我也不想做這種事」

小刀的刀尖在顫抖。

他張大雙眼,直直地凝視著刀刃的尖端。此前用這把小刀犯下可怕行為時的觸感與感情,如今又在腦海中出現。

刺殺少年的,最初的觸感。

然後是找到欺負安奈的那群人中的一個人,將刀尖插進她的眼窩中,挖掉眼球的那個觸感。

再然後是挖掉安奈的眼睛的那個觸感。

然後————是將安奈脖子周圍大幅切開,用手指和小刀伸進去。一點一點將臉上皮剝下來的那個觸感。

繼而還有,又要再做一次的觸感。

自己的手上沾滿鮮血,沾滿脂肪,剝下因劇痛而痙攣的她的臉部皮膚的,令人作嘔的那個觸感。

實際上,亮介在做那種事的時候還流著淚,吐過好幾次。

安奈已經沒有未來了,他要實現安奈的心願,要讓所有欺負過安奈的人知道惡有惡報。

而這就是最後的,手段。

「…………………………」

哈、哈、亮介一邊盯著小刀,一邊一次次地喘息。

他的手正瑟瑟發抖。他一想到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感覺立刻要吐出來,怎也沒辦法消除腦中的猶豫。

實際上,他在第一次要剝下安奈臉上的皮時,手里拿著小刀猶豫了好幾個小時。

他在她的面前緊緊握著小刀,顫抖了好幾個小時。

他真的不想做這種事。他的大腦、心中那股、胃,還有本能,全都在全力以赴地抗拒著這種瘋子的行徑。

而接下來要做的,比之前更加殘酷。

他的手在顫抖,胃被壓爛。

哈、哈……

亮介掛著抽搐的表情,緊緊握住小刀。

呼吸越來越紊亂。手顫抖起來。

哈……哈……

滿滿地,轉向前方。

將自己的眼睛對著少女那雙大眼睛。

對著那雙,仿佛要將人吸進去一般的純粹的眼眸。

相互凝視。在他擺著抽搐的表情凝視著那雙眼睛的時候,大量的感情仿佛被吸出來一般,從已經封上蓋子的胸口底部被拽了出來。

「…………………………!!」

感情的濁流在胸口形成漩渦。

眼淚流了下來。淚腺潰決。

「…………對不起…………對不起……!!」

從他口中吐露的,是發自內心的歉意。

他要為了她而傷害她。他對這個行為感受到難以忍受的負罪感,淚水怎麼也停不下來,一邊哭一邊向她道歉。

「對不起……!!」

「…………」

安奈站在亮介的跟前。

她並不是一無所知。亮介拿著小刀,遲疑地站在她面前的情景,已經重複過好幾次了。心靈被破壞的安奈,應該明白接下來會被做什麼。

可是安奈並沒有逃,留在了原地。

然後安奈許久地看著邊哭邊道歉的亮介,最後朝亮介跟前邁出了一步,就這麼閉上眼睛,仰起頭。

「……」

就好像在等待接吻一般。

「!?」

但亮介立刻就明白了,事情並不是那樣。

安奈,是將她的脖子伸了出來。

安奈將連續兩次被割開的脖子,伸到了手里握著小刀流著淚的亮介面前,亮了出來——————

「————————————————————!!」

當亮介明白此舉含義的瞬間,不成聲的慘叫在他心中爆發。

與此同時,他像野獸一樣揮出鋒利的小刀,被少女雪白柔嫩的喉嚨,深深地吸了進去。

3

這是今天第二次了。

樹里和滿梨子第二次來到醫院,兩人一起表情緊張地踏進了那家醫院的住院部。

夜色中的醫院,診療的時間已經結束,會面時間也快要結束。

醫院特有的安靜令人缺乏活力,剛一進門就是連燈光都關掉大半,只有接待室的接待燈亮著的住院部大門。兩人穿過漆黑的大門,在病房里零星的燈光漏出來的昏暗走廊中前進。

在走廊上,能聽到病房中傳出來的病人生活的聲音。

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打開或關上窗簾的聲音。聲音關小的電視或收音機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夜晚的寂靜中,聽上去異樣地刺耳。在白天來的時候,這些聲音應該還不算大,可是現在到了晚上,就像耳邊細語一般壓低下來之後,感覺聽上去非常的大。

「…………」

這就是今天第二次走過的走廊。

白天剛剛來過的醫院走廊。

而且,也是之前一直將她們耗著的,直到不久前才得以短暫離開的醫院。

好朋友……剛剛上吊自殺的,現在尸體應該還放在這里某處的,夜晚的醫院。

沒想到,還會回來。

坦白的說,其實不太敢來這個地方。

聽說阿純受了重傷,被送到醫院,所以兩人才慌慌張張地讓滿梨子的母親開車趕到了這里,然而面對此情此景,感覺似曾相識。這就像今天聽到麻美住院的時候,不論如何也要當天趕往醫院的那時候一樣,不祥的感覺難以拂去。

「…………」

樹里和滿梨子讓滿梨子的母親在車中等待,而兩人來到這這里。

她們走過走廊,盡管能看到正要回去的住院者家屬以及醫院工作人員的身影,讓她們得到了些許的安心,可即便這樣,走廊上還是由于年久劣化而顯得格外昏暗,陰影長長地向前拉伸。

醫院的空氣中,散發著仿佛將消毒液和灰塵混在一起的味道。

滿梨子緊貼著樹里,完全在扯後腿,非常礙事。

「我說樹里……阿純不會上吊吧」

滿梨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別說了……!」

「可、可是……」

樹里低沉卻又尖銳地責備滿梨子,滿梨子泫然欲泣地說道。

然後,她們沒怎麼說話,快步朝阿純所在的病房而去。然而漆黑的不安明確地在兩人心中如詛咒般湧了上來。

「……」

然後兩人來到病房前。

停下來的兩個人留心看了看門的前面,彼此讓對方去敲門,最後樹里歎了口氣,握緊拳頭

叩叩、

敲了敲門。「來了」門內立刻傳來女性的聲音。

是阿純的母親。門從內側打開了。隨著病房里的燈光一並露出來的,是修著一頭短發佩戴眼鏡的阿純的母親,看到樹里和滿梨子之後表情有些不開心的臉。

「……你們這麼晚……有大人陪著麼?」

她責備地說道。

樹里和滿梨子都很怕這個人。樹里無奈之下制止了語無倫次的滿梨子,回應她

「滿梨子的媽媽現在在外面的車里」

「是麼。那就好……」

阿純的母親向病房里看了一眼。

「……不過時間也不早了,只許見一會兒。我出去買果汁,在我回來之後給我弄完回家」

「是……」

阿純的母親雖然嚴格,但還是准備在關照之後再離開。

「小純。樹里和滿梨子來看你了」

她朝著里面說道,讓兩人進來,自己離開了病房。但就在此刻,阿純的母親就像突然注意到一般,要聲音對樹里說道

「你們有沒有聽說阿純周圍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咦?」

樹里嚇了一跳,條件發射地否定起來。

「什、什麼也……」

「真的麼?她被沒有被可疑的人纏著?」

「欸,這當然不會……怎麼了?」

「那就好。你們也注意一點。我們家小純在回家的路上好像不知道被什麼人捅了。如果知道是誰的話就告訴我」

「!!」

震驚到令人窒息。被捅了?怎麼回事?

「她似乎連被捅時的事情都不記得。你們和她說說話如果能讓她想起什麼的話,之後告訴我」

阿純的母親對樹里以及吃驚地捂住嘴的滿梨子只說了這些,便催促兩人進去。

然後,背後的門被冠上了。只剩下並排站在門口的兩個人以及躺在床上的阿純,被隔離在里面,留在了病房里。

「……」

房間的構造完全相同,幾乎令她們產生了看到朋友上吊自殺的尸體的幻覺。

在里面,沉默彌漫開來。在單

調的房間里,床頭前聊勝于無地擺著一只小花瓶,愈發顯得寒酸。

這反而讓她們聯想到了朋友的死。

在這樣的房間里,阿純的一只眼睛被嚴格地貼上了好幾層紗布,另一只眼睛仰望著天花板,呆呆地躺在床上。

「阿、阿純……?」

「……」

滿梨子呼喊她,可她沒什麼反應。

看她的樣子,好像是聽到了,眼睛向兩人看去。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應,只是看著她們。

「你、你要不要緊……?」

滿梨子接著說道。

可是阿純沒有回答。她看著兩人,默不作聲。

「阿、阿純……」

「……」

「發生什麼了?阿純……」

「……」

言語,空虛地繼續下去。

樹里最開始以為,她是睡糊塗了。

可是她立刻注意到,阿純並不是在發呆,而是臉緊繃到面無表情的地步。

「阿純?」

她的眼睛里寄宿著恐懼,或是與之相近的某種感情。

看到她的樣子,樹里不禁詫異地驚訝起來。阿純就好像將迄今為止一直憋著沒說的話吐出來一般,突然講了起來。

「樹、樹里……大事不好了啊……」

阿純說道。

「什……什麼?」


「果然是淺井,她……正在報複我們啊……!」

「!?」

「我見過淺井了……我在公園里看到了一個沾滿血的包……然後莫名其妙的……眼睛就被刀子刺了……而那個時候,淺井就站在我的身邊。她少了一只眼睛,流著血,一直俯視著我……」

「…………!!」

聽到阿春拼命的訴說,樹里無言以對。

滿梨子緊緊抓住樹里的手,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樹里冷冰冰地將她的手甩開。

「……阿純,胡說八道的話,我可要生氣了!」

「才沒有胡說八道」

阿純哭著發起火來。

「我的眼睛被捅了啊!?我怎麼可能說謊!!」

雖然這不算理由,但控訴著的阿純是認真的。她認真地在發火,她認真地在辯解。

「不說這個了,樹里,你們不是去拿淺井的手機了麼?」

「…………嗯,我們去過了」

「怎麼樣了?淺井她還活著?聯系上了?有沒有什麼線索?」

「……」

樹里移開視線。

「告訴我怎麼樣了啊!」

「你好吵啊。什麼也沒有,你瞧」

面對阿純的逼問,樹里將安奈的手機扔在她的病床上。手機掉在了阿純的身上,阿純一看到那部手機,便發出了短促的尖叫。

「干、干什麼啊」

「別這樣啊,淺井說不定已經死了,碰到她的手機會被詛咒的啊!快拿走啊!」

阿純歇斯底里地說道。

樹里怒火中燒,就把放著手機沒有去管。

「喂……!……!」

可能是情緒激動,大喊過度了,阿純按住了貼了紗布的眼睛。可是樹立和滿梨子都對她漠不關心。畢竟她們為了壓抑自己內心湧上來的不祥想象,已經費勁力氣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滿梨子插嘴說道

「吶……果然正如那些人說的,淺井她已經……」

「喂、滿梨子!」

樹里連忙阻止。

「什麼?剛才的話什麼意思!?」

可是已經太遲了

「閉嘴,什麼也沒有!」

「滿梨子!告訴我!」

一邊是想要隱瞞的樹里,一方面朝著戳破窗戶紙的滿梨子放聲大吼的阿純。

「如果淺井死了,下一個受到詛咒的就輪到你了!」

「……!」

雖然根本算不上威脅,不過滿梨子輕易地向這聲恫嚇屈服,半哭著將事情和盤托出

「撿、撿到淺井手機的人自稱是靈能力者……他們說淺井已經死了……」

「滿梨子!」

「!?」

「他們還說,淺井的尸體沒有找到,正在尋找……」

「………………!?」

阿純聽到這些話,實在忍不住噤若寒蟬。

樹里見狀,粗暴地說道

「都說沒必要說出來了!那幫家伙肯定在撒謊!」

「可、可是……」

「還是說怎麼樣?你相信那幫家伙是靈能力者?」

樹里逼近滿梨子。

「你真的相信麼?你真的相信詛咒麼?」

聲音越來越高。

「你相信淺井已經死了,正在詛咒我們?」

「…………」

感情從心底湧上來。

樹里,正被逼迫著。

「你怕淺井了!?」

正被恐懼逼迫著。

然後,就在這一瞬間。

叩叩。

窗戶玻璃,被敲了。

「!?」

屋內一下子沉默下來。

爭吵的三人,聲音戛然而止,全都停了下來。之後是仿佛將心髒割破的尖銳沉默與寂靜,壓在空氣上,緊緊地鋪開。

「…………………………………………!!」

空氣甯靜而淤滯。

三個人一起,望著被窗簾遮住的窗戶那邊,在被拉長的幾秒鍾里,眼睛眨也不眨地僵在原地。

白窗簾在空調的風中,微微搖曳。

窗戶被悄無聲息地搖曳著的窗簾所遮蓋,什麼聲音也沒有。

「…………」

可是敲擊聲,明確地留在耳朵里。

就在剛才,窗清晰地響了兩聲。

沒有任何人在窗戶附近。不是從里面敲響的。可是這間病房,在五樓。

「………………」

白色的窗戶在白色的房間里,彙集著屋內眾人的視線,一味沉默著。

在仿佛凍結的空氣中,眾人只是凝視著窗簾,任憑時間流逝。

什麼也沒有。

連聲音都沒有。

停滯的空氣。

感覺非常的……令人,全身發冷。

咕嚕

三人緩緩地咽了口唾沫,面面相覷。

她們同樣目露懼色,僵在原地。

兩人用眼神對樹里說……你去看看吧。

既然你覺得什麼都沒有,既然你什麼都不怕,你就去看看吧。兩人注入了明確的非難與畏懼的眼睛,直直地注視著樹里。

「…………」

在兩人的非難之下,樹里朝窗戶邁出了一步。

她無法拒絕。干涸的呼吸聲從她繃緊的喉嚨下面傳出來,聽上去非常大。

視線化作壓力,在背後使勁推著她。

樹里背後承受這壓力,在狹窄的病房里走了起來,靠近窗戶。

「…………」

她被推著,來到白色的窗簾前面。

在她眼前,窗簾被空調的風拂過,緩緩搖曳著。

敲擊聲在她腦中複蘇。聽上去顯然擁有意識的兩次敲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令她呼吸變得急促。

……哈—、哈—、

下巴的關節,因緊張而發僵。

她無法停止對窗簾後面的窗戶所產生的想象。

她想象著,窗外似乎有什麼東西。然後她自己目睹過的,被塞進郵筒里的,臉、血、頭發、毛的混合物的幻影,侵蝕她的大腦。

……哈—、哈—、

手朝著窗簾伸了過去,然而停在了一半。

她的指間在微微顫抖。

他的背後感受到了視線。

讓她盡早確認的壓力,以及膽怯,傳到了她的身上。

「………………」

咕嚕。舌頭將一口空氣,在僵硬干涸的喉嚨下面咽了下去。

在冷透的空氣中,將顫抖的手,伸向了窗簾。

將窗簾的邊,抓住。

然後,輕輕地揭開窗簾。

她看到了一只鮮紅的手。

「……………………………………………………!!」

當樹里「噫」地驚叫出來的瞬間,她全身寒毛倒豎,將手拿開了窗簾,跳開窗戶。

她感覺,自己隱約看到有只沾滿血,軟噠噠的煞白的手,正貼在窗戶上面。當她看到那只手的一刻,肺部就如痙攣一般發出短促的慘叫,呼吸停止,就像觸了電一般跳開了,凝視著窗戶,僵在了原地。

哈……哈……!

被窗簾擋住的,白白的,五樓的窗戶。

在那邊,有沾滿血的什麼東西。

軟噠噠地,沾滿血的手,正貼在窗戶上。

樹里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她呼吸困難,心髒瘋狂地亂跳,腳擅自向後退開,然後還感受著身後兩人的困惑的視線,已經膨脹起來的不安感覺————

「————逃吧」

樹里用抽搐的聲音,這麼說道。

她不想再看到任何東西。

她轉過身去,想要逃走。

然而————

哆咯

當她轉過身去的那一刻

,從床上直起身來的阿純貼著紗布的眼睛里,就像嘔吐一般溢出大量的血,染紅了阿純的半張臉。

「!?」

「咦……?」

在僵住的樹里和滿梨子面前,阿純發出茫然的聲音。

她放在胸前的手上,是剛剛從她眼睛里溢出來的血————以及從里面掉出來的好像被弄爛變形的沾滿鮮血的一顆眼珠。

白色的被套染成鮮紅。然後她眼睛里又冒出了大量的血,染血的紗布混著血掉了下來。

「咦……?」

不知道發生什麼的阿純,發出木訥的聲音。

不知道發生什麼的兩人,發出屏息的聲音。

阿純抬起臉。

抬起沾滿血的臉。在里面————霍然洞開的沾滿血的眼窩中,是潰爛變形的無數眼珠密集得就像昆蟲產下的卵一樣塞在里面,然後在壓力之下一邊紛紛潰爛,一邊向外頂出來的異樣情景。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後,可怕的慘叫從滿梨子口中迸發出來。

樹里向後退開。這一刻,只聞“嘎嘡!”一聲,她的腳被床旁邊的椅子絆到,失去平衡,條件反射地抓住了窗簾。只聽到窗簾架壞掉的聲音,窗簾幾乎被扯碎。隨後,在完全失去遮蓋之物,顯露出來的窗戶上,就好像往玻璃上噴的雨————在屋內的光線下反射紅光的鮮紅血雨————混著烏紅的肉片降下來的情景,在正面玻璃上呈現出來。

如紅色的雨簾一般紛紛滴落的血。粘糊糊的肉片和黃色的脂肪。

「——————————————————!!」

滿梨子發出不成聲的尖銳叫聲,飛奔出了病房。

樹里看到從滿梨子的包中滑落出來的沾滿血的頭發。

精神陷入恐慌。

發狂錯亂。

「怎麼了……!?發生什麼!?我究竟怎麼了!?」

留下一個人渾身是血,在床上哭喊著不斷發問的阿純,樹里也一邊慘叫一邊飛奔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