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幕 千本刀百手姬

『死亡』、『憂郁』、『毀滅』——每當聽到這些負面的詞彙,就忍不住回憶起那光景。秀影試圖從深陷泥濘般的惡夢努力往上爬,今天也在拼命掙紮。

是火焰。

火紅的灼熱將一切燃燒殆盡。

與櫻一起散步的小徑,一同歡笑的屋子,並肩揮汗耕作的旱田——全都被徹底吞噬了。還有櫻一一教導他花朵名字的回憶,以及當時的幸福,全都被殘忍地燒毀了。

櫻的故鄉變成一片火海。

那是大火災,而且是人為縱火。

位于領地中央,稱為城堡實在太寒酸的那棟屋子,也在秀影面前熊熊燃燒。天守閣被焚毀,火舌自牆壁的龜裂處不停竄出。外牆崩落,如金粉般的火星漫天飛舞,此外還有轟隆巨響的大爆炸——

環顧四周,整個城下町都一樣。在此地生活的善良人們,以及碰面還會打招呼的熟人等,沒有半條性命留下來。在那連天空都燒焦的火焰中,只有秀影周圍充斥著毫無慈悲的寂靜。

只有一塊空白,剛好可以讓小孩子來回跑動的空白。秀影趴伏在那中間的地上,連指尖也動不了。那些跟秀影較為親近、在城堡里工作的人們,都在秀影的面前被堆在一塊兒焚燒。他們的肌肉被燒糊,眼球變得白濁,還冒出惡心的煙。

根據第一代秀吉頒布的嚴格刀狩令,武士們喪失了武力。因此,對突然襲擊領土的大災禍,他們毫無抵抗能力。這里並非發生了自然災害,也不是被大軍侵襲,而是被極少數怪物般的女人們變成了地獄。

秀影無法理解,正當他在反芻這股痛苦與刀剮全身的失落感時——

「就是這樣,秀影。再更深切地感受吧。」

仿佛完全不把周遭的景象當一回事般,那位天下第一人喃喃說道。

他是當代將軍——豐臣吉刳,秀影的親生父親。

將軍是個消瘦的男子。只不過,那是將一度肥胖到極限的身體猛烈消除贅肉後所留下的松垮皮囊,這讓他的身上布滿了無數的皺紋。他雙目總是圓睜,弓著背不停玩弄手指。總覺得這男人比較像穿著人類衣服的狒狒。

在完全不合現場氣氛的上等餐桌前,他坐在一張精巧的椅子上,優雅地享用食物。對著趴在腳底下的親生兒子,他投以慈愛的視線。

美麗的陶瓷器皿中大剌剌地放著被精心料理過後的櫻父親的腦袋。他滿臉痛苦的表情,並吐出舌頭,其頭蓋骨已被切下讓腦漿露出,此外還切了一些胡蘿蔔當裝飾的配菜。

被召去大阪城以後,櫻的父親就完全失去音訊——看來是遭受嚴刑拷問後逐一吐露了秀影跟櫻的關系,之後甚至被殘忍殺害。那位有點豪邁過頭,但為人善良的好大叔,最後走上了這樣的末路。

吉刳將腦的切片放在舌上,于口中不停咀嚼的同時——

「你一定要理解痛苦是什麼才行,要知道悲傷以及絕望的真正意義。秀影,可愛的秀影,你知道為什麼嗎?」

將軍的語氣極其溫柔。然而,那卻是踐踏獵物、渾身浴血、傳授兒子生存之道的野獸般的溫柔,這就是吉刳對秀影所實行的教育。

「因為你將成為統治者,這個國家最偉大的掌權者,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啊。所以你必須明了愛,以及愛被踐踏摧毀後的痛苦才行。知道什麼是快樂、幸福,以及那些東西被奪去後的痛苦。」

吉刳毫無感情,甚至可說是冷漠,如此淡淡地說道。

「你還必須認識什麼是貧窮、失戀,以及劇痛——不然,即使你感到滿足,也無法自覺這一切,無法抱持著感恩的心。感恩是必要的,秀影。我們是這個國家的擁有者,天下第一的大將軍。我們所抱持的事物有多沉重,就算只是一部分你也得親身體驗。」

所以——

吉刳才靜觀秀影在這塊善良的土地上,享受著人們的好意、悠閑的生活,並計算將其奪走的最佳時機。等到那溫柔已沁入秀影內心最深處時,才將之連根拔除。

這並不是為了凌虐兒子,而是為了教育,甚至可說是因為父親的愛。

「百姓總是經常饑餓不滿,你必須要對此感同身受,絕不可傲慢,必須理解自己過著高人一等的優越生活才行。由于凍霧使日本無法跟外界諸國交流,只有利用時空炸彈副產物的資源,才能勉強養活這個國家。不過國家各處都呈現了崩潰的征兆,倘若疏忽大意就會造成全體的瓦解。你必須理解這點,當一名善待每位百姓的偉大政治家。」

「怎麼會……就為了這個……」

麻痹的舌頭總算能動了。

秀影有自覺,自己的身體是受到了控制。現在因為被允許,所以才終于能開口。

面對天下第一人,自己至少還能鬧鬧別扭。

「就為了那個目的……」

「沒錯,秀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才焚燒這片土地,殺害你所愛的人們。是啊,你必須思考我為何非殺戮不可。我們的殺意便是國家的殺意,你必須理解其中的道理才行。」

「你、你這個人——」

「太多嘴了吧。別說無益的廢話,睜大眼仔細看看四周。」

吉刳彈了一下響指,秀影的身旁便出現一雙腳。他失去自由的身體稍微可以動了,勉強朝那邊望過去——只見一名令人不快的少女佇立在那。

少女身著統一為黑白色系,充滿異國風的服裝,穿戴著編織的鞋子與手套。她抱著一個埋入八顆眼珠的布偶,自己的一邊眼睛以畫有蜘蛛圖案的眼罩遮住,並擺出能劇面具般的詭譎笑容俯瞰秀影。

「你明白嗎?」

少女的發音很奇特。

「我叫『絲妃』,擅長操縱絲線,各種絲線我都能控制。你全身的神經、血管——都填入了絲線,就連大腦也是,而我可以任意操縱。你無法動彈正是這個緣故,喲嘻嘻。在那寒酸的灰色小肉塊里,收納了人類的一切,而可以支配的我當然所向無敵。」

自稱『絲妃』的少女,以甜美的聲音說道。

「怎麼樣,親愛的。腦漿好吃嗎?我只操縱過卻沒嘗過味道喲。」

「是極品啊。味道還真嗆鼻,像這種難吃的味道也必須理解才行。」

吉刳以竹簽插起一部分腦塊遞給『絲妃』。『絲妃』舔了一口後皺起眉,「哇喲,好難吃呀——還是給秀影殿下吧♪」說完就塞到了秀影的嘴中。比起味道,這是自己恩人的腦這項事實,更令秀影想吐。

「不體驗其中的滋味是不行的。那是失落的味道,充滿無力感的味道。還想再吃一些嗎?」

「喲嘻嘻,那親愛的豈不沒得吃了嗎?」

「不要緊。」

聽完『絲妃』的指點,吉刳搖搖頭。

「下一道菜也來了。」

隨後,咚一聲,有什麼玩意兒插在秀影面前。

那是一把日本刀。

只不過,上頭串刺著明顯是少女所有的雙臂與雙腿——似乎是剛被砍下來而已,鮮血還不停滴在刀上。

接著響起了腳步聲。

應該是來者把日本刀扔過來的吧,一名少女保持單手伸向前的姿勢,朝這里走來。她的奇特服裝也絲毫不遜于『絲妃』,穿戴著如魔女般鮮紅色的尖帽子與斗篷。不知為何斗篷下只有布料極少的內衣,大膽露出年輕的肌膚,大腿上則吊掛著兩把手槍。

她是個稀有的異邦人。生著蓬松的小麥色頭發與雀斑,此外還有雙眼皮跟立體突出的五官。因為是外國人所以難以判斷年齡,不過大概不到十歲吧,年幼得離譜。

「『※三分之一的地和三分之一的樹被燒毀,全部的青草都燒光了。(A third of the earth was burned up, a third of the trees were burned up, and all the grass was burned up.)』」(譯注:此段典出聖經啟示錄。)

那名少女像唱歌一樣說著異邦語言,然後很愛困地打了呵欠。

「好久沒使出全力,有點累了·呢,姊姊——」

「辛苦你了,『赫龍』。」

被稱為姊姊的『絲妃』咧嘴微笑。『絲妃』的服裝雖屬異國,但卻明顯是日本人,可能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姊妹吧。

吉刳仍舊像動物般面無表情。

「了不起,『赫龍』真是好孩子——在以個人戰為主體的『大奧』中,雖然你的評價比『絲妃』低,不過你施放的火焰卻是單純而強大,正適合這種大規模的行動。能以一人之力毀滅藩國的就只有你了,過來讓我摸摸頭吧。」

「別碰我,臭老頭!能摸我的人只有姊姊·喔?」

『赫龍』逃跑似地躲到姊姊背後,還用力吐出舌頭。吉刳看起來並不在意,只是以指尖撫摸插在秀影面前的日本刀,與日本刀上的雙臂雙腿。

「那麼秀影,聰明如你應該已經理解這雙手腳是屬于誰的了吧。哎呀,你在哭嗎?秀影,我可愛的秀影。沒錯,這就來自你所愛的那個叫什麼櫻的小丫頭身上。」

秀影渾身痙攣起來。盡管身體受『絲妃

』支配,但身體的細胞依然發出悲鳴,試圖逃脫控制。他的微血管破裂,視野變得一片通紅。『絲妃』「哎呀」一聲,動了動指尖,秀影身體的狂亂反應便被立刻強制鎮壓下去。

自己太無力了。

令人咬牙切齒。

親生父親就在他的眼前,大口啃咬、品嘗自己最愛的少女的手臂。

「放心吧,那個叫櫻的女孩沒被殺死。你能明白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嗎?為什麼只把她雙手雙腳帶來,而不讓你確認她的尸體,你懂了沒?嗯,就是為了給你希望啊。」

父親溫柔地撫摸他的頭。

「或許心愛的少女還活著,搞不好還能重逢。只要這個『可能性』存在,你就會繼續活下去。人類啊,是堅強的生物喔,秀影。即便懷抱絕望與痛苦,你也必須好好活下去才行。成為

一個優秀的統治者吧,但也不能忘了愛與溫柔。這麼一來,搞不好你還能跟最愛的小櫻重逢也說不定,你必須要相信這點才行。」

秀影就連呻吟都無法發出,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無聲地吼叫著。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父親,為什麼要把毫無關聯的櫻卷入?如果恨我的話就只要讓我痛苦就好了,只針對我。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不人道的事——

「看樣子,你尚未明白我想說的話呢。」

吉刳哀傷地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看來還得燒得更多一點。把這塊土地,這里的人,你的心,以及幸福都……」

「『※第二位天使吹號』!(The second argel sounded his trumpet.)」(譯注:典出聖經啟示錄。)

『赫龍』愉悅地高舉雙手,同時對背後的城池、城下町——用更熾熱的烈火焚燒殆盡。不可能有人活得下去。被砍斷雙手雙腳、扔在某處的櫻,在這種狀況下……

無計可施。太淒慘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被奪走。

秀影張大嘴,幾乎要撕裂、無法出聲的喉嚨顫抖著。

「哎呀,怎麼了,嘴巴張這麼大。對喔,你肚子餓了吧。」

吉刳溫柔地點點頭,將櫻的手腕仔細切下,塞進秀影的口中。

那冰冷的指尖閃閃發光,是前幾天自己為櫻挑選的異國風俗訂婚戒指,秀影的意識至此終于到達極限而中斷了。

☆ ☆ ☆

那曾是一段幸福的生活。

奇妙的是,正如吉刳那天所雷,因為理解了失去的痛苦,那些日子才更顯得無可取代。那場惡夢就好像謊言一樣,如今又與櫻聚首了——盡管無法說出本名,但卻能緩緩累積相處的回慮。

當然,秀影還是不敢大意。

這種謹慎心態,搞不好也是托了父親那駭人教育的福——

實際的問題是,一周後櫻就要與『女王蜂』對戰。

客觀的評論認為,『百手姬』=櫻能勝利並活下來的機率非常低。雖說秀影還沒見過那位對手『女王蜂』故無法斷言,不過光是得知櫻要面臨危險,他就想放聲尖叫了。

不論如何,都要設法阻止。如果不行,就要讓櫻獲勝。

心里這麼想但卻毫無辦法,只能在旁守候為了求勝而持續訓練的櫻。起初有點討厭自己的櫻,隨著交談次數增加,雙方感情也融洽多了。最近,櫻對自己的憎惡感要淡薄許多,偶爾還會嘲諷自己幾句。

不如說——

「……」

櫻似乎對自己投來意味深長的視線。

抱持著各種憂慮的因子,距離決戰之日的時間分分秒秒在減少。

雖說無法表露本名跟真面目,但只要一起生活,對方還是能隱約察覺出自己是誰吧——櫻以試探的眼光望向自己的同時,態度好像也逐漸軟化下來。就好比她已經接納自己,甚至懷有好感似地。

然而,秀影卻感到非常複雜。

她親切對待的人,是身為出資者的『鴉』,還是暗藏深處的秀影呢?有時他會自己嫉妒自己,或是對這種尚未表明真實身份前不想離開,希望能多跟櫻相處一秒也好的想法感到厭惡,簡直是沒完沒了。

到了夜里,櫻有時會裝作睡迷糊了呼喚著「秀影大人」,秀影卻反過來假裝睡著。真是教人頭痛的處境……

從周遭的目光來看,恐怕會對兩人的關系感到很焦急吧。

他們彼此明明深愛著對方,兩人之間卻像是隔了玻璃牆般——正中央有道看不見的障礙,無法伸手碰觸對方,無法分享溫暖,也無法自由相愛,存在著各種阻隔……

雙方確實一步步在接近,只不過,想更進一步——就再也沒能踏出去了。

于是『鴉』=秀影,陪伴著沒去上課、一個勁兒地努力的櫻。『銀狼』只是教導櫻修行的方向後就出去閑晃了,『水蛇』則每晚過來幫櫻診斷身體。教人意外的是,『蜜蜂』倒是頻繁出入這里。

曾把她綁起來的櫻,其實對她並沒有什麼敵意,一直囚禁她反而會成為『WBS』的藉口,因此便釋放——或者說命令她如果想幫忙的話,就當間諜把『WBS』的情報帶過來。

『蜜蜂』則聽話得救人吃驚,不知道在想什麼,很拼命地完成了任務。她具備用手觸碰他人便能治愈對方的能力,見識到如此戲劇化的效果,就連『水蛇』都卷起舌頭大感震驚,還說「這麼一來,我就沒戲可唱了呀?」

「不過啊,你的能力只有治療嗎?那個人戰豈不是輸定了?」

「那個,『蜜蜂』可以讓能力反轉,破壞對手的身體組織。」

「還真是意外驚悚的能力啊……」

就像這樣,大概是同樣身為藥師很有共同話題,秀影也見過她跟『水蛇』兩人對話的場面。

當然,立場上『蜜蜂』還是敵人——跟她建立關系一事令『銀狼』繃著一張臉,還不停埋怨著『蜜蜂』是甜蜜的陷阱,讓人笑不出來之類的話。

至于櫻,盡管遭遇過那麼悲慘的事——但基本上還是信任他人的女孩。她並沒有積極驅除『蜜蜂』,而是放著不管她。就身份可疑這點來說,情況類似的秀影也沒資格批評他人就是了。

「有個跟我一起從故鄉來的女孩……」

大概是累了吧,『蜜蜂』抱膝睡在『銀狼長屋』的角落。『水蛇』一邊輕輕幫她蓋上毛毯,一邊說道。

那天,櫻依舊相信『銀狼』所說的「妙計 在此」這番話,依照她的命令訓練到累垮了為止。她用顫抖的手掌撥了撥頭發,讓手拿吹風機的『水蛇』任意擺布。

隔著玻璃牆,傳來淡淡的花香——

「附帶一提,從全國各地派遺來的公主,只允許帶一名照顧生活起居的同伴。你想想看,本來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公主,自己什麼也不會做,當然需要一個會處理生活雜務的隨從。」

『水蛇』為還不太熟悉『大奧』的秀影說明。

「那個同伴也能參加對戰,登上『大奧』的排名。也就是說,同伴的實力愈強愈好,不過跟被時空炸彈影響所造成的超能力血統——也就是直系的公主比起來,大部分情況同伴都比較弱。」

『水蛇』好像很寂寞似地。

「我的同伴也死了。她是個年紀比我小,有點狂妄,但卻很可愛的少女。因此,我一看到年輕的女孩——就會聯想到那孩子,沒辦法放著不管嚕。」

舌頭又跑出來了。正經八百說著話的她,只好滿臉通紅地收回舌頭。

對著熟睡中的『蜜蜂』,以及安靜聽自己談話的櫻,『水蛇』露出慈母般的表情凝視著。她的年紀明明比秀影小,卻像是大家的姊姊一樣。

「據我所知,『百手姬』是以『銀狼』隨從的身份進入『大奧』的吧?」

「是的。」

櫻點點頭,倒不如說更像是在解釋給旁邊的秀影聽。

「我當時沒了雙手雙腿,照那樣下去,身體機能根本無法滿足生活所需,因此我來了『大奧』。這里不知道算幸運還是不幸,聚集了各式各樣的能力者——當中或許有人可以幫我治療也說不定,至少『銀狼』姊是這麼對我說的。」

這是一種逆向思考。為了相互殘殺而從全國聚集來的公主們,同樣這里也是日本最強能力者聚集之處。普通醫師或技術人員無法實現的願望,在這里可能有辦法成真。

事實上,櫻邂逅了『水蛇』,並像這樣獲得超乎常人好用的身體。

「不過——」

秀影按捺不住,忍受著光是觸及這個話題就會開始的偏頭痛說道:

「被砍去了四肢,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一般人應該會大量失血死亡吧。結、結果,你竟然活了下來……」

游走邊緣的發言,這讓秀影腦袋內的壓力又加劇了。

聽見無法忍耐疼痛的秀影發出的苦悶呻吟,本來睡死的『蜜蜂』也疑惑地爬了起來。大概是跟『水蛇』兩人同為治療者的本能吧,雙方都很擔憂地望向他。

秀影沒法回應她們的關心,只能垂著頭,櫻見狀也繃緊了身子。

「我也算是公主,是繼承了奇異能力的家族直系女兒。我的能力是操縱植物,讓全

身進入假死狀態,就跟與『熊女』對戰那次一樣,躲在保護膜的包覆中——等待救援。」

之後,櫻因故被云游全國的『銀狼』奇跡般地救起,帶往了她的故鄉,還接受她的照顧。就各種意義而言,『銀狼』確實是櫻的保護者。

「所以,我很感謝姊姊。當時的我失去了故鄉、家族,一切的一切都被剝奪,差點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幸好,姊姊引導那樣的我,並拉了我一把。她是我的恩人。」

對秀影而言,『銀狼』同樣是恩人。

幸好有她救了櫻,她幫秀影做到自己無能為力的事。

「不過姊姊就像那樣,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陪她一起來『大奧』的同伴應當要照顧她才對,結果她卻帶了連吃飯都要別人幫忙的我來,真是個怪人呢。」

櫻微笑著,以溫柔的聲音游說。

「我也很感謝你,『水蛇』。我從不敢想像自己還能用雙腳走路——像現在這樣好好活著,沒什麼比這個更教人高興的了。」

「那沒什麼,還不到要說感謝的程度。」

『水蛇』把頭轉向一邊,臉紅到了耳垂上。

「當時,我太自以為是了。隨便向『銀狼』挑戰,結果被修理得很慘,還跟她求饒——為了報答她饒我一命,我才幫你治療的。」

原來事情是這樣。

「不過如果讓我說一句,你根本沒必要勉強戰斗啊。甚至應該說,你現在的雙手雙腿都還很不安定、脆弱。如果不想再次失去,還是明哲保身比較好。」

這同樣是秀影的疑惑。他再也忍不住,把手撐在玻璃牆上問:

「是啊。為什麼你還要戰斗?下次搞不好真的會沒命的。」

櫻很溫柔。她喜歡下田耕作,真誠熱愛萌發的生命,是個在陽光底下顯得光芒四射的女孩,就好比花朵一樣。但如今,她卻被如此隔離封閉的『大奧』幽暗束縛住。

「因為我有目的,不,是夢想才對。」

櫻以不知是充斥愛或憎惡的激昂目光注視著秀影。

「這里是女人們的戰國,願望要靠自身的力量來實現。即便我傷痕累累,甚至死亡,我也要在此繼續戰斗,繼續獲勝。」

「你的夢想是?」

假使秀影有辦法幫忙實現,她就不必再繼續受傷涉險了。

為了那個,自己就算舍棄次任將軍的地位,甚至性命,都在所不惜。

「……我不能說。」

現在還不行,櫻喃喃補充了一句,持續凝視著他。

「不過,假使你是——」

時機真是糟糕透了。

秀影懷中的手機剛好響起。盡管想要無視,但他卻有種不好的預感,瞬間瞄了一眼。簡訊的內容奪走他的注意力,他不禁繼續閱讀附加的文檔。

看到他那非同小可的反應,櫻也困惑起來。

「怎、怎麼了嗎?」

「不,沒事——是我自己的問題,你不必在意。」

話才剛出口,秀影便後悔起來,難道沒有其他的說法嗎?

但事情已經太遲了,櫻用濕潤的雙眸望著他。

「……騙人。」

這句話或許存在著許多不同的意義,她說完就別開了視線。

☆ ☆ ☆

豐臣黑姬信任兄長。

也深愛兄長。

倘若兄長斷定自己跟『大奧』毫無牽扯,那就一定是那樣沒錯——他沒有理由騙黑姬,黑姬也不相信兄長會騙她。

然而她就是無法抹去不安,為了小心起見,她還去過兄長工作的職場『腐肉食堂』。根據兄長的說法,他目前正在執行任務所以暫時不回家——

無關者禁止進入——結果她立刻遭到官府的驅趕。

「無禮之徒,黑乃豐臣黑姬,是將軍家長女,亦為唯一的公主!」

就算這樣吵鬧嚷嚷,但對方可是擁有特殊權力的超然組織,拿出將軍的名義威脅也派不卜用場。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啦。」

出來接待她的是個叫『信天翁』的女子,她告知黑姬的話狠狠刺入了黑姬的胸口。

「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哥哥現在在哪里做什麼,不過瞞著你秘密行動,就代表那件事比起妹妹——也就是比家人還更重要不是嗎?你干脆默默地守候他吧?啰哩啰嗦的女人可是會被討厭的,就算是妹妹也一樣吧?」

與其說那是揶揄,不如說像是分享自己的失敗經驗,對方幽幽地這麼說道。

黑姬氣得回了句「夠了」,便火冒三丈地返回『大奧』。

抱持著不明所以的失敗感回去上課,授課內容黑姬根本當成耳邊風,不自覺地發起呆,還因此惹老師生氣。這全都是兄長大人的錯,黑姬遷怒起來。沒有朋友也沒有社團活動的她,一放學就直接回去了,她今天什麼事也不想做,只想關在房間里。

正如那個叫『信天翁』的家伙所說。

假使兄長真的愛黑姬,就不會一個人抱著嚴重的問題思索,而是會來找她商量。既然兄長沒有那樣做,就代表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兄長並未與櫻重逢,也就是說不會因此受傷害,得以永保安康——

「您回來了,公主大人。」

這里是大阪城,給將軍家成員居住,極接近最頂層的某個房間。家具全都統一為黑色,其中黑姬喜歡的書架特別顯眼,就位于寬闊的房間正中央。

就在布偶的旁邊,打扮成『鴉』姿態的兄長理所當然地坐著。

「這是我第一次來公主大人的房間,該怎麼說,你喜歡看書嗎?」

「兄長大人,怎麼會……」

在房間的入口處,黑姬羞紅了臉。

有許多不想被他看見的東西,例如貼在書桌旁的幾張兄長照片、分數相當淒慘的測驗答案卷、濺了對手鮮血還沒清理的黑色和服:

「看過了嗎,這個房間的東西,已經看過了嗎?」

黑姬慌忙以縫死的袖子放倒相框,不過或許已經太遲了。

「嗯?看過什麼?」

秀影以有點讓人不悅的悠哉態度,拍了拍自己的身邊。

「你先坐吧,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 ☆ ☆

略微談過後才明白,事態糟糕透了。兄長與『大奧』扯上關系,與『百手姬』=櫻重逢,如今還依舊愛著她!是誰告訴他『大奧』的事——紅白失敗了嗎?還是自己失言了?又或是父親跟那個女人做了多余的事?要不然就是在『腐肉食堂』的工作中偶然發現的,難道這是宿命?

「對了對了,公主大人也——」

坐在兄長身邊,黑姬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快被他捏碎了,對接下來的對話緊張得不得了。

黑姬也在,『大奧』中戰斗吧。綽號叫『腐死蝶』,好像還是很強的角色。把對戰者全都殺了,至今殺了幾個人了啊。

「兄長大人當上『百手姬』的出資者?」

聽完對方的告白,黑姬一瞬間無法呼吸。

他所說的是事實。更正確地說並不是對『百手姬』個人,而是成了『銀狼長屋』的出資者(由于出資者只能贊助『家臣團』)。同時自己則因父母之命,以來曆不明的戰士『腐死蝶』的身份而戰……

「公主大人對『大奧』理解多少?」

這是自己的台詞才對。兄長究竟參透、揭穿了多少黑姬的罪孽,以及這血腥的『大奧』黑暗面?

好可怕。要是自己抬起頭,秀影以真面目望向自己……他的表情假使浮現出一點點的輕蔑,黑姬就會崩潰。自己也是莫可奈何的,在年幼得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就被扔進『大奧』,被迫與對戰者殺得你死我活,為了求生,只好在被殺害前搶先殺死對方!

面對被傷害、受創嚴重,甚至哭天喊地的對手,自己也是淚流滿面地痛下毒手,但即便如此黑姬依然沒有厭世——這全都是為了能繼續讓一無所知的兄長擁抱自己,讓他能繼續摸自己頭的緣故。

這樣的他要是突然滿口正義道德,自己該怎麼辦?

過去始終只能以他人的死亡為生存條件,要是這種人生被他徹底侮蔑或否定該怎麼辦?

自己也是莫可奈何的。只能沉淪下去,只能繼續殺戮而已。


「不、不知道。」

黑姬感覺自己好像短命了好幾歲一樣,拼死扯著謊。

「黑,什麼也,不知道。請,相信黑。」

「是這樣嗎?」

天曉得秀影到底算不算接受了這個答案,他只是撫摸黑姬的頭。

「我相信你,黑姬。」

自己確實被兄長所愛。

明白這點以後,黑姬就淚流不止。

「謝謝,雖然不清楚公主大人對此是否有自覺——不過那位『百手姬』——櫻,是我寶貴的人。你是她的出資者,一直幫忙保護她對吧。」

錯了,黑沒有保護她。

你妹妹所想的事,要更為過分、殘酷,該深刻懺悔到什麼程度都搞不清楚了。只不過黑姬那軟弱、丑陋的部分,並沒有追究自己的罪,反而還誇獎自己——對此,黑姬產生了一股扭曲的安心感。

秀影對默默無言的黑姬喃喃道著。

深入思考一下就明白,身處『大奧』不可能雙手不染血,也不可能一無所知才對。但兄長在這點上非常愚鈍,那也是他的溫柔之處。

「大、『大奧』好像會舉辦某種競技吧,黑只知道這個。」

黑姬補上類似藉口一樣的說明。

「跟、跟『百手姬』,只在上課時——見過,因、因為她很可愛,才幫她加油打氣。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嗎……」

「呼嗯,我只是覺得身為出資者的公主大人應該會知道——小櫻的目的才是。」

「櫻,呃,『百手姬』的目的?」

啊啊——黑姬想通了。

比起黑姬,秀影最終還是更在意櫻——所以,對自己那小小的謊言根本毫不在意,也不想深究。

黑姬的胸口逐漸變得刺痛起來。

「盡管無法斷定,不過多少能理解。」

黑姬把話題深入到如果被抓包就會帶來危險的程度。

她說出誇張的內容,希望讓哥哥的注意力轉向自己。

「身為『百手姬』監護人的『銀狼』,以前曾想對將軍——豐臣吉刳不利。」

「父親大人的性命?」

秀影嚇了一跳。

「那不是謀反罪嗎?是最重的罪,最少也是要斬首啊。」

「黑不知道『銀狼』為何還能活著,也不清楚暗殺未遂事件的始末——據說『銀狼』至今仍對將軍的性命虎視眈眈。因此那個『銀狼』的小妹『百手姬』,一定也……」

是啊。

那家伙就是這麼野蠻、危險。

兄長大人,請不要再跟那女人扯上關系。

「公主大人既然知道這點,卻還是幫『百手姬』加油啊。」

「啊。呃,那是因為……」

結果話題轉向了這邊。自己過度強調『百手姬』的危險之處,但這麼一來幫她出資的自己,不就成了跟想謀害將軍的危險份子掛勾的叛徒嗎?看來又是白忙一場了。

「並、並不是希望父王死掉——只不過,黑覺得『大奧』正在進行某些可怕的活動。『銀狼』她們或許能改變,所以才幫她們加油一下。絕、絕不是想造反……」

「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告密的。」

穿著特務機構『腐肉食堂』服裝的秀影,以完全不符合其職業的口氣斷定道。

「甚至該說,我跟你有同感。總之,我安心多了。原來如此,『銀狼』跟小櫻也——嗯,就是啊。只要見識過那個男人的行事作風:心理狀態正常的人,誰都會有這種想法——希望那個男人死掉。」

平日總是天真無邪的兄長發出了濃密的憎恨氣息。

黑姬被這股氣息襲擊,背脊不禁緊繃了起來。

察覺到這點後,秀影為了緩和氣氛,摟住快要哭出來的黑姬肩膀。

「放心吧,我是黑姬的同伴——我能幫你。原來『銀狼』的目的是要殺了父親,或者顛覆這個國家,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小櫻的目的果然是複仇吧。她怨恨毀滅她故鄉的將軍家……」

聽見他哀傷的口吻,黑姬也順便裝出幫櫻加油的模樣。

「不、不確定喲。謠言說表面上『百手姬』是為了複興故鄉而戰,只要在『大奧』持續獲勝,便能將利益回饅故鄉——她被廢藩的老家一定也能恢複原貌,為此『百手姬』才要不停追求勝利。」

「複興故鄉,或是讓將軍死亡。這都可能是小櫻的目的啊——」

秀影苦笑地垂下頭。

「是嗎,是這樣……小櫻怎麼會有余裕思考關于我的事。不過真一那也是理所當然,我可是剝奪了小櫻一切的將軍之子,也沒能幫上她任何忙。」

秀影的聲音含著憂郁,以及自虐的意味。

「甚至該說,小櫻的故鄉之所以毀滅——四肢被砍去,都是因為我愛上她的緣故。到今天我還希望她繼續思念自己,簡直是癡人說夢。」

「這樣真的好嗎,兄長大人。」

黑姬覺得意志消沉的兄長好可憐,沒經過思考便說道。

「『百手姬』在『大奧』持續獲勝的話,遲早有一天會被將軍——父王寵幸。這樣真的好嗎?把最愛的少女,送給讓兄長大人痛苦不堪的元凶並受其凌辱,難道是好的結果?即便這是她通往夢想的橋梁……」

那樣哪里好了,秀影緊握雙拳,臉上幾乎就是這麼寫的。

盡管戴著面具看不見,不過他一定咬牙切齒到快流血的程度吧。

然而兄長是那麼溫柔,或者該說蠢到極點——

「如果,小櫻覺得那算是幸福的話……」

這樣的發言,不知為何讓黑姬很不愉快。明明心愛的少女就要被其他男人奪走,而且還是自己怨恨的對象,為什麼不起而反抗、戰斗啊?把櫻搶走逃亡也行啊。櫻還真是可憐。至少,若黑姬——站在與她相同的立場,也會跟秀影攜手逃出『大奧』。

什麼故鄉,什麼複仇的,都不要去管了。

如果要被自己不愛的男人玩弄,還不如與心愛的人一同赴死。

「兄長大人的心情,黑明白了。」

黑姬以連自己都覺得惡心的溫柔口氣告訴對方。

「兄長大人非常想幫櫻加油對吧——唔,黑知道喲。既然是那樣,黑有個不錯的點子♪」

啊啊,自己如今的笑容想必非常丑陋吧。

☆ ☆ ☆

秀影很久沒恢複成真正的『豐臣秀影』了。

將軍家的繼承者。

身著華貴禮服,有奴仆服侍,立于最高點對他人頤指氣使,嗣子就是如此的存在。盡管還是擺脫不掉試圖拿下就會讓他頭痛的『鴉』面具(黑姬對那個評價很差),除此之外怎麼看都是天下第一人的長子。

原本還希望自己以父親跟繼承者的立場,裝出半恍神的狀態,或是以複健為由跟『腐肉食堂』的勤務保持距離,讓自己的周遭能逐漸產生改變——但結果還是一樣,擺脫不了出身過于強大的光環,還有旁人過度卑屈的視線:

總之,關于這次的行動姑且取得了許可。將軍臥病在床,一切業務都由義母處理,而她(黑姬的親生母親,秀影完全不認識)輕易答應了。

甚至該說,對秀影終于有身為繼承者的自覺——她似乎還感到很高興。

盡管還是有些忌憚與罪惡感,但等明天到了再說吧。

『豐臣秀影』正式下達命令,要召見在『大奧』服務的女官『百手姬』。

「豐臣秀影在此。」

以竹簾遮住全身,秀影努力挺直背脊。一旁,則是身著漆黑禮服(袖口果然還是縫死)的黑姬,代替兄長宣言。將軍家的繼承者不可親自開口說話,這類規矩都是這位妹妹的主張。

自己想說的那些話是很心酸的內容——搞不好會使決心動搖,倘若能拜托黑姬代為說出口就太感謝了。自己竟如此仰賴她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他們位在一個縱長過長到無意義的寬闊楊楊米房間里,這里似乎能讓數百人同時列隊,將軍家的住處在大阪城接近最頂端的樓層里。雖說平時秀影不怎麼接近大阪城,但他依舊擁有在這里生活,或是傳喚他人過來的權利。

其他能自由登上這樓層的,就只有父親跟義母。因此被竊聽的可能性比較少,況且大阪城有嚴密的警備保護,不至于被外力干擾。

「由于某些因素,兄長大人必須隱瞞身份,此外也不能開口說話。不過,我這位親妹妹黑姬可以保證,里頭的這位大人確實是豐臣秀影殿下。」

黑姬沒有用竹簾擋住身體,而是端坐在外並完全露面。

其正面——在距離頗遠的位置,櫻正謹慎地跪伏著,她仿佛失去重心般擺出五體投地的姿勢。『大奧』的學生=女官雖然可以任意授予官品,但櫻排行二十名的頭銜,實際上跟將軍家兄妹的身份還是有著天差地別。

秀影有點擔心距離會不會太遠了,聲音傳不到。櫻在『大奧』制服外又披了件禮服外套,還化了淡妝,顯得十分美麗動人。

比起那個,當得知『豐臣秀影要召見自己』時,櫻從一早就興奮得坐立難安。甚至高興到吃不下飯,她一下子扯開嗓子大聲說話,一下子又突然轉向莫名其妙的方向發呆,或是突然不安地哭了出來,隨即又用棉被裹住自己發出亢奮的尖叫。

訓練什麼的早就拋諸腦後了。

這反應讓秀影感到意外。她的目的是複興故鄉與向將軍家複仇,原本秀影早已對此深信不疑,結果卻……

櫻有時會隔著玻璃牆,充滿期待地望著秀影。感覺好像很幸福似地,像是終于達成了夢想一樣。

不知為何,秀影心中湧現出罪惡感。

他開始不安起來。

「恩准你請安。」

可能是被櫻的美貌嚇了一跳吧,黑姬自高處目不轉睛地對著她打量,同時冷漠地下令。

本來就對秀影以外的對象冷淡到極點的妹妹,今天甚至放出了殺氣。

「柚、秀、秀演……」

櫻咬到舌頭。如果是武士的話,早就羞愧得自刎了。

「秀影殿下

政躬康泰……」

當然,平伏于地的她聲音微弱,幾乎聽不清楚。

這證明了她非常緊張。

此外本人或許沒有惡意,不過那聲問候簡直完全無視黑姬的存在,令那位高傲的妹妹忍不住「哼」地蹙起眉。

「承、承蒙殿下召見,榮幸之至——恕、恕奴婢冒昧,那個……」

「秀影殿下表示,無謂的客套話就免了。」

黑姬似乎覺得很麻煩般地如此告訴對方,當然秀影本人什麼也沒說。

櫻的腦袋垂得比剛才更低。

「您、您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她好像在自言自語似地。

「當時我被告知,您跟我的故鄉一起——因那場大火災而消逝。只不過我始終不相信,直到今天……結果沒想到,還能像這樣跟您重逢。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秀影殿下——」

官方的說法確實是那樣。

將軍的長子,豐臣秀影在各地漫游中不慎被大火燒死。然而那對經常身陷陰謀詭計當中且朝不保夕的秀影來說,對外宣布「自己死了」反而方便避開危機。

秀影遵從父命,同時也是自願舍棄身份到『腐肉食堂』任職——那里的工作人員多半因某些緣故而無法從事正當職業,其中也有許多身份高貴或另有隱情的人。

只不過,秀影最後終于理解自己盤算錯了。

秀影曾一度以為櫻已亡故,結果櫻也是一樣。雙方都接受了自己的最愛已不在世上,不斷被絕望侵蝕勉強活到今天。

因此當秀影以『鴉』的姿態出現,但卻無法報上姓名時——早就認為秀影已死的櫻,內心始終對他半信半疑。

「請問,您真的是秀影大人嗎?」

櫻微微揚起目光朝這里看,用幾乎快哭出來的聲音問。

「假如不算失禮,我希望能拜見尊容——」

「不准多嘴,賤人!」

黑姬冷不防發出怒吼。她好像再也按捺不住了。

那吼聲讓秀影終于想起來自己召見櫻的目的。

「認清自己的身份,不知羞恥之輩!原本兄長大人就與你身份不同,能像這樣面對面召見就該感激涕零了!倘若還有不服,那就去自盡重新投胎吧!不准再隨便開口,賤人!」

「遵命。」

盡管腦袋都摩擦到榻榻米上了,櫻的聲音還是充滿了依依不舍。

「恕我失禮……不過,我、我真的太高興——」

「住嘴!」

聽到妹妹再度怒吼,秀影忍不住以「慢著,黑姬」來勸誡對方

雖然事前被妹妹嚴厲叮嚀不可以出聲,但看櫻單方面被罵也怪可憐的。

「兄長大人每次都這樣……讓對方懷抱不必要的期待怎麼行。壯士斷腕才是真正的溫柔吧,優柔寡斷是最殘酷的。」

被黑姬凶狠地瞪了一眼後,秀影感覺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請恕罪——」

櫻盡管正在賠不是,但同時依然用幾乎要貫穿竹簾的眼神望著這邊。

黑姬終于爆發了。

「誰允許你抬起頭的!難道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嗎,被廢藩的一介平民,還是罪人之女!你這條母狗本來連踏入大阪城都是不被允許啊!」

「說、說得是……」

被這樣子劈頭臭罵一頓,櫻也顯得很沮喪,這回她就平伏于地一動也不動了。黑姬好像心滿意足地態度一轉——語調變得緩和許多。

「不過,『百手姬』喲。」

刻意被廢藩之後,她早已稱不上是藩國的公主,因此黑姬用這個血腥的名字稱呼櫻。

「秀影殿下對你的窘境感到十分心痛,對汝等這般螻蟻也該抱有慈悲之心才是。你的故鄉被滅,確實是不幸的事故,殿下對自己身在該地卻不能守護感到羞愧,因此才至少對你投以同情——」

黑姬冷漠地述說著。

「就替你實現你的心願吧。」

櫻聽了訝異地抬起臉。如果不乖乖趴下去黑姬又要破口大罵了,秀影不由得暗地為她緊張起來。但同時,他也有一種自己似乎推算錯誤的不祥預感。

從今早起,櫻就開心得魂不守舍,甚至還變得格外嬌羞。

她充滿期盼地望向自己,雙方視線一交錯又滿臉通紅——

她究竟在期待什麼?

秀影以為自己掌握了櫻真正的目的,于是打算幫她實現。接下來的行動,應當可以拯救櫻,事情本該如此發展才對。

但似乎剛好相反,這麼做反而是把櫻打入了地獄。

「你就感恩戴德吧,賤民。」

黑姬取出扇子,居高臨下用嘲笑般的口吻說道。

「明智的秀影殿下早就明白你的願望。此外,慈悲為懷的殿下也要賞賜你完全不敢想像的榮譽,幫你分憂解愁。即便理解你的願望內容是多麼低劣,殿下也願意支持你。」

「呃,那個……」

平伏在地面上的櫻,腦袋中的疑問確實正不停擴大。

總覺得很詭異,不過——只聽見黑姬順勢用力收起扇子。

「不必隱瞞,上頭早知你恨秀影殿下……也包括豐臣將軍家、幕府,以及這個國家。畢竟故鄉被毀滅,家族也都被燒死,聽說你自己也受了重傷——算是恨到骨子里了吧。」

「……」

櫻全身都繃緊著。是由于目的被看穿了嗎,或者是因為她滿肚子的疑問?

黑姬如此斷定。

「你是為了複仇才進入『大奧』,對吧?為了謀刺毀滅故鄉的豐臣將軍,即便沒了四肢,用爬的也要爬來這里——只要在『大奧』持續獲勝,當事人的故里便能獲得將軍的恩賞,你被滅亡的故國也有機會複興。」

這是事實。依照過去的范例,將軍甚至曾為當上自己側室的『大奧』資優生設立新藩國。所以恢複被滅亡的藩國,是有其可能性的。

渾身浴血,賭上性命在『大奧』戰斗的公主們,雖說有許多是為了自己的欲望——不過大半都是為了自己所愛的百姓,以及故鄉。

對于自己長大的那塊土地被完全燒毀的櫻來說,複興故土應當是一大宿願吧。

「再加上,隨著排名爬升就會被授予『大奧』規定的特權。十名以上能裝備重火器並組織家臣團;七名以上便可謁見將軍,出身地也能獲得資助;五名以上能獲得被將軍寵幸的權利;三名以上便正式成為側室,並可在將軍房中侍寢。若是排名第一,就成為禦台所了。」

另外還有自由出入『大奧』等瑣碎的權利,黑姬決定姑且不談。

「七名以上就能與將軍面對面,升到五名以上,便可同床共寢。至于三名以上,身旁都不會有人監視,可以跟將軍獨處。對于一無所有的你——這就是你的願望吧?」

大概是故意說得這麼難聽吧,黑姬的用語很下流。

「你想讓排名提升,用你那瘦巴巴的肉體引誘我父親——屆時不管是想在家鄉用黃金鋪榻榻米,或是直接刺殺將軍都變得可行了,做那檔事時的男人,可是最無防備的呢。要殺警覺心強的將軍,那可是獨一無二的機會。」

「……我……」

櫻似乎想加以辯駁,于是抬起臉。

但黑姬卻打斷了她。

「剛才不是說了不必隱瞞嗎?關于憎恨將軍這一點,我們都是一樣的。當然秀影殿下也不例外——畢竟只要將軍一死,寶座就落入秀影殿下的手中了。你要是能幫忙除掉父親,簡直該高呼萬萬歲喲♪」

「那、那個。」

櫻以微弱得幾乎要消失的聲音道著。

「為了那種事,我,即使——要被您的父親寵幸,也……」

「你啊,好像對我的話有誤解。」

黑姬刻意朝秀影揮手,暗示他不要插嘴,然後才充滿惡意地說:

「真可悲啊,雖然不清楚你那低等的腦子里充斥著什麼樣的妄想和夢話,但總之全都猜錯了。我說過好多遍,不要弄錯自己的身份……吶,對秀影殿下來說你究竟算什麼?不過是毛色比較漂亮的母狗罷了,不是嗎?在出門遠游的途中剛好注意到你,拿來當慰藉疼愛一下罷了,千萬別自作多情喲?那種扮家家酒般的情感不過是逢場作戲,一時糊塗,畢竟貴人是不可能對母狗發情的——」

不對。那是愛,自己的確深愛著櫻!

「若是只獻出一只母狗,便能讓礙事的父王消失,那簡直太劃算了♪」

然而,這種說法聽起來只像是……

「這是為了兄長大人好,黑才這麼說的喲。」

黑姬為了避免距離較遠的櫻聽到,刻意對秀影竊竊私語著。

「身份差太多了,所有的條件都不同——就算愛上了,也不會有結果,還是為了彼此的利益,選擇正確的道路吧。」

「秀影殿下呢?」

櫻依舊平伏在地面上。

「殿下覺得這樣子真的好嗎?那個……我想聽聽您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覺得,我怎樣都無所謂……倘若只是一時逢場作戲的話,我——」

「夠了,別岔開話題。」

黑姬啪一聲打開扇子,幾乎無視櫻

的發言。

「召你來不是為了讓你說廢話。吶,『百手姬』——你最近是不是蹺課啊?」

「是的。」

「不必畏懼,只不過規定的懲罰還是得進行。」

「我已經有了覺悟。」

「附帶一提,懲罰的內容是由專門負責的官員獨斷決定。身為上位者的我們如果施加壓力,也可以改變懲罰的內容。本來應該不脫鞭打、剃發……等等,還有其他許多殘忍的懲罰方式……」

黑姬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如此宣言道。

「至于對『百手姬』的懲罰——罰你升上『大奧』排行第三名。」

「……?」

或許是沒聽懂意思吧,櫻抬起臉。黑姬正咧嘴笑著。

「排行第三幾乎一直空著沒人——那是由于排行第二的『赫龍』不知為何總是不厭其煩地主動挑戰第三名,將對手燒死。也因為這個理由,所以被稱作地獄的第三名,任何人都無法坐穩那個位置。這長期空缺的第三名,傳聞中必死無疑的第三名,就當做懲罰送給你了。」

「意、意思是要我死。……」

櫻臉色鐵青,用咬牙切齒的聲音喃喃說道。

根據資料,過去櫻=『百手姬』也跟大有毛病的第二名『赫龍』對戰過。結果櫻只能不斷逃跑,最後以慘敗收場。

「不對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一旦爬到前三名,就能在沒有人監視的情況下被將軍寵幸。任何人都不會來礙事,你可以跟將軍獨處吶。屆時要討將軍歡心,央求他複興你的故鄉,或是直接虐殺他都隨便你……」

黑姬發出可愛的竊笑,並以自己完全是抱持善意的表情繼續說道:

「我想賜給你的是那種權利。只要你具備排名第三的地位,你的目的就能實現了。這也算是秀影殿下對你的厚愛,所以今天才特地把你召來。你懂了嗎?只要你說聲『嗯』,你的夢想就會全部實現喲♪」

黑姬臉上露出無與倫比的亢奮態度。

「只要成了排行第三,明天預定要跟『女王蜂』舉行的對戰也能拒絕掉。因為上位者可以拒絕來自下位者的挑戰——總算可以避免跟絕對打不贏的對手碰上了。喔喔,真是天大的恩惠喲。吶,『百手姬』,你就含淚感謝秀影殿下的智慧、威儀,還有這寬大的處置吧?」

「我拒絕。」

櫻抬起臉,筆直挺著背脊,冰冷地這麼說道。

黑姬瞪大了雙眼,只有嘴角依舊抱持笑的模樣。

「你說什麼?」

「我說我拒絕。」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

櫻握拳,放在自己正坐的膝上,仿佛要噴出火般如此告知對方。

「我絕不接受來自你們賞賜的一切,也不需要同情與施舍。不但不需要——我還要以自己的力量取回被奪走的東西。秀影殿下,我就是不想被您同情……」

櫻站起身,跺腳發出聲響,朝這邊瞪了過來。

「請、請不要——不要藐視我!」

「你真有臉說啊,不自量力的賤人!」

黑姬也站起身。她因興奮與憤怒劇烈顫抖著,臉龐也變得一片通紅,她拾起架在旁邊的日本刀。當然,櫻則是手無寸鐵,況且先無禮的人也是她——就算被斬殺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看我砍掉你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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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黑姬!」

秀影直接跑過去,抱住黑姬的腰。為此秀影突破了竹簾,自位置高出一截的禦座滾落,兩兄妹還糾纏在一塊兒。秀影將試圖動粗的黑姬抱近自己,這時,櫻也親眼目睹到秀影的模樣。

那是臉上戴著『鴉』面具,外型扭曲的秀影。

櫻此時的表情讓秀影難以忘懷。

那是一切都被剝奪、踐踏,徹底絕望的表情。

她認為方才告知自己的諸多殘酷言語,以及刻薄的內容,幾乎都是來自秀影的本意,如此的狀況只能讓她這麼判斷。過去所抱持的一切,還有對秀影的些許期待,如今大概都被徹底粉碎了。

就像大夢初醒般,櫻茫然若失。

「請、請恕我如此失禮——」

只見櫻逐漸變得委靡不振,搖搖晃晃地朝後倒下,膝蓋墜地,低垂著頭。

「無、無無、無禮到如此地步……」

她臉頰滑落一道猶如雪花消溶般冰冷的眼淚。

「還望您寬恕——」

櫻五體投地,腦袋邊摩擦榻榻米,邊這樣直接往後退。一直倒退至拉門另一端,這才緩緩起身踏著激烈的腳步聲跑開……

就好像被人欺負後,落荒而逃一樣。

☆ ☆ ☆

「該怎麼辦才好啊?『百手姬』她——對戰不就是明天了嗎?」

在『銀狼長屋』,『水蛇』跟『銀狼』都很擔心,不知為何被召去大阪城本城回來後,櫻就直接把自己關進房間里。她們位于跟房間只隔著一扇門的起居室,為明天預做准備,但本人這種樣子又該怎麼辦才好?

『水蛇』不時偷偷留意著臥房的門,說道:

「身體的傷還能幫忙治愈,心靈的傷我可就幫不上忙了。」

「沒有 第二句話 我們 還是要 准備 妥當。」

『銀狼』淡淡地在桌上攤開地圖,用手指比劃著。

從『大奧』內部的『銀狼長屋』前往死聽教室的最短路線,已經用筆加了墨色。

「是哭 是笑 明天 都會來到。」

「就是說啊。真是的,在這種重要的時候——聯絡不上『蜜蜂』,最近『鴉』又失去了蹤影,什麼嘛,簡直是四分五裂……」

『水蛇』好像很無趣地逕自抱怨過後,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地圖上。

「總之,明天連棄權的權利都沒有,就算用拖的也要把『百手姬』拖到死聽教室,但問題在于『WBS』必定會出手妨礙。」

『大奧』中的對戰,幾乎沒有規則限制。

暗殺、妨礙、毒殺——什麼都可以,能平安抵達死聽教室已經很幸運了。

「路線 直直去 如何?」

「那條路一定會有埋伏,雖說走最短路線去死聽教室是最省時間的。哎,走那種狹窄的小徑,遇到奇襲會很難應付啊……」

對方人數眾多,就算預想所有路線都有伏兵也不意外。這麼一來的話,又該選哪條路好?

「妙計 在此。」

對著用力比出V字形手勢的『銀狼』,『水蛇』歎息道:

「你的那種手勢,反而讓人更為擔心啊……總之,戰力差距不是靠妙計就可以彌補的。『女王蜂』根本不在意部下的性命,勢必會投入全部戰力,算一算,『WBS』有三百人——我們加上『百手姬』也只有三個人喔?」

「綽綽 有余。」

「那只有你這麼想吧。話說回來,難道我也要參戰?我也算是有戰力嗎?」

「當然。」

「呃……可是我不擅長打架啊。」

不過那也是莫可奈何的,『水蛇』再度望向房門。看櫻的情況,只好靠周遭的人努力協助了。最討厭悶悶不樂氣氛的『銀狼』,可能是到了忍耐的極限吧——她制造出刺耳的聲響強制打開上鎖的房門。

「櫻 你要 躺到 什麼時候!」

臥房內一片狼籍。房間比較可愛、還算有女人味的內部裝潢被砍得七零八落,家具被狠狠踐踏,簡直是亂七八糟。壁紙被割裂,布偶被扯得四分五裂,衣服散亂一地。至于櫻則把腦袋靠在牆壁角落,神情空洞地佇立著。

她發出不成聲的噪音,幾度敲打牆壁。不知道這麼做了幾遞,還滲出了血。

『銀狼』走向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她,用雙手輕輕將她自殘的拳頭包覆起來。平日總是面無表情的『銀狼』,只有現在看起來頗為哀傷。

「住手。」

『銀狼』默默望向臉上妝容因哭泣而花成一片、模樣難看的櫻。

「明天 會被 影響喔。」

「不要緊了。」

櫻以披落的亂發擋住臉上表情,嘶啞地這麼喃喃說道。

「夠了,我不在乎了……」

那樣的她實在很可憐,『銀狼』以手捧著她沾滿淚水的雙頰,就這樣直接把她抱向胸口。櫻的膝蓋一跪,『銀狼』則摟緊跪地的她。好燙。對因為某些理由而幾乎沒有體溫的『銀狼』而言,櫻的身體就像著火一樣。

「說吧。」

『銀狼』以臉頰輕輕摩蹭櫻的頭頂,對她這麼說道。

「雖然 在下 無法理解 人們的 感受。」

只願櫻能向她說出真心話。

「正因為 堅強——在下 可以 為你 分憂解勞。」

對著發出嗚咽聲的櫻,只有『銀狼』願意伸出擁抱的雙臂。即便世上每個人都輕匆她、虐待她,只有那個自認為孤獨的一匹狼,對各種事物都感到厭倦的『銀狼』,給予她迎向明天的希望與值得守護的家人。唯有自己不會舍棄這位可憐的少女。

「盡情 哭吧 櫻。」

正由于櫻平時總是忍受著己身的痛苦,所以『銀狼』才容許她發泄。

希望她能待在自己身邊,盡情地把心事全都傾訴出來。

讓自己幫忙她分擔吧。既然被對方稱作姊姊,就像是一家人——

「『銀狼』姊……」

櫻用破碎的聲音喘息道。

將臉埋入『銀狼』的胸口,櫻像個嬰兒一樣放聲大哭。

「姊姊……」

「乖乖。」

『銀狼』只要跟櫻在一起,就不是那個貪吃的肉食猛獸——

而是能守護、照顧他人的一名人類。

「汝乃 乖孩子 櫻是 乖孩子……」

就好像兩人初過之時那樣,『銀狼』安慰著櫻。

這場景根本不像明天就要上演一場殺戮,『銀狼』只是持續撫摸著櫻纖細而弱不禁風的背。

☆ ☆ ☆

皮帶纏上了櫻白皙的肌膚。其內側插得密密麻麻的針刺入她體內的神經,加以刺激,仿佛機械開啟電源般激發細胞活性。鎖上固定扣後,四肢都被纏繞好的櫻,裝備上她的四把刀。

她在鏡子前,細細梳整櫻花色的秀發,臉上化了淡妝,戰斗准備大功告成。今天要決戰了,決定命運之日——以脂粉藏起臉上大哭過的痕跡後,她那美麗的站姿,正式化身為被譽為『大奧』傳說,排行二十名的千本刀『百手姬』。

她的視線投向玻璃牆對面,那里空無一人。沒錯,那只是幻覺。是自己眼中的假象、幻想,過去的殘存……真正的自己,只是在這血腥的花園中,與少數幾位同伴肩並肩,拼命忍耐的——

砰,她的腰肢被人捶了一下。

跟平常一樣穿著瀟灑自在的服裝,『銀狼』正天真無邪地仰望著自己。

「櫻 不要 顧盼 過去。」

要積極向前才對。

「走吧。」

「是,『銀狼』姊。」

櫻如此答道,便望向眼前。打開『銀狼長屋』的大門後,她沖了出去。接下來的路途就是戰場了,不能有片刻掉以輕心——

本來櫻是這麼打定主意的,但有趣的是,才剛出門她就嚇得腿軟了。在『銀狼長屋』出入口前方,『大奧』中最奧的廣闊空地上,中間有一條貫穿的管狀通道,一個黑影正孤單地佇立在其中。

那是『鴉』。

不,他的真實身份已經穿幫了——是豐臣秀影。

「你來這里做什麼?」

經過他面前時,櫻忍不住這麼說道。

「我不接受你提出的懲罰,我待會兒要去跟『女王蜂』對戰。我也不承認你是出資者,所以我們毫無關系——沒錯,毫無關系。從一開始,我跟你就是那樣。」

兩人隔著玻璃牆瞪視著彼此。

『鴉』因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稍微垂下頭,不過最後還是抬起來了。

「請告訴我,我錯了嗎?」

「你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一無所知的家伙。

因此,或許他並沒有惡意。只是自己擅自對他抱持期待而已,但——就算是如此……

「難道每件事都非得要我教你才行嗎?你,就是因為這種個性,才教人放不下心。只可惜,我——」

櫻無法以言語表達。

「再見。不對……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就像要甩掉對方似地,櫻邁步前進。

自己曾愛過他。

不過那已經過去了。

櫻思索著這一點。

自己該前進的道路上,只有敵人存在。

☆ ☆ ☆

『鴉』=秀影追趕筆直前進的她們。

『銀狼』如野獸般輕松趕過腳程已經很快的櫻,警戒四周。不見『水蛇』的人影,身為藥師的她不參加戰斗嗎……

從安全的玻璃牆外,秀影拼死追著身體能力令人難以置信的她們。只有自己位于不同的空間,那種感覺真令人焦急。不過,他也沒有其他法子,腦袋里亂成一團,充滿了紛亂的思緒。

又失敗了嗎?又要失去對方了嗎?明明因為不想那樣才奮力采取行動,結果卻適得其反。不,是自己對問題的根本視而不見,只顧著在錯誤的地方白費工夫而已……

沒人教自己就不會懂。

一點也沒錯。

什麼也不懂。

然而正因如此,如今秀影才更渴望最正確的答案。

「站住,『百手姬』!」

『銀狼』等人前進的路上大剌剌地出現了身著『大奧』制服的少女們,人數非常驚人。算起來有數十人吧,但我方把『鴉』無法參戰這點算進去,只有兩人。

秀影想像著被洪水吞沒的民宅。

抑或是在那地獄所見,遭火舌舔舐燃燒殆盡的城池。

武裝著日本刀、槍,以及弓箭的少女們,統一套著黑黃條紋的臂章。那正是櫻的對戰對手·『女王蜂』的家臣團『WBS』。

她們的埋伏或許不脫預想的范疇吧,只見『銀狼』直接前進,試圖把她們一口氣擺平——結果她的動作卻意外僵住不動了。

她的視線,挪向較高的位置。

秀影跟櫻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不禁啞口無言。

那不知是做什麼用的建築,反正是一棟細而縱長的五重塔。在塔最頂端——屋頂上,直直刺著一把長槍。然而,那把長槍卻將一名少女自口中貫穿至臀部。當然,身體正中央被穿透不可能還活著,她已經死了。

那位少女正是『蜜蜂』。

她可愛的臉蛋被長槍硬撐開來,變大了好幾倍還扭曲著。眼角有淚痕,身體被長槍貫穿後,露出槍尖的雙腿間有幾道已經干掉的血痕。她的尸體爬滿了蟲,為人的尊嚴都被踐踏殆盡。

「『蜜蜂』——」

櫻瞪大雙眼,臉上浮現悲愴之色。

「直到最後都在懷疑你是不是奸細……結果,你真的——啊啊,太過分了……那孩子明明希望你們都能幸福啊。」

將手放在刀柄上,櫻怒吼道。

「為什麼要殺她!?為什麼要殺那個乖孩子!?」

理由很清楚。

因為『蜜蜂』背叛了『WBS』。至少,她做出會令人起疑的舉動。每天頻繁出入即將對戰的『百手姬』住處,不可能不被人察覺。不,即使已預想到會有這種結局,『蜜蜂』依舊往來于雙方之間,為櫻這方提供情報。她確實背叛了自己的組織,是間諜無誤。

她主動這麼做,是為了讓腐敗的『WBS』恢複成她原本的歸屬。

推翻性情大變的『女王蜂』,讓大家能再度和睦地共同生活。

即便慘遭虐待,渾身是傷,但她依舊戰斗到最後一刻。

她的行動觸怒了某人,使她的心願無法實現,甚至無法被理解——被私刑處決的『蜜蜂』慘遭虐殺,事情的結果就是這樣。

只不過——

「『蜜蜂』,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

雙眼噙滿淚水的櫻如此喘息道。

「別哭 櫻。」

『銀狼』向前一步。

她保持單手伸入簡便和服懷中的姿態,模樣就像是在悠哉地散步。

「此乃 常有 之事——為了 讓『蜜蜂』瞑目 別哭。」

但肉食猛獸自己的眼珠子卻發出前所未有的淒厲光芒。

「上!」

就這樣,她毫不膽怯地與大量的敵人對峙。櫻落後一步,但也咬著牙跟上前去。

「姊姊,我也要戰斗——替『蜜蜂』報仇!」

『銀狼』搖搖頭,不知為何喊了『鴉』一聲,並朝玻璃牆這邊望過來。

她對著連幫櫻擦拭眼淚都做不到、沉淪在無力感中的秀影如此說道:

「櫻就 拜托 你了。」

那是什麼意思?當秀影不解地歪著腦袋的下一瞬間——

「你們 後退。」

說完這句,『銀狼』便用力踩踏地面。草皮上冒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龜裂,劇烈的地鳴讓『WBS』家臣們雙腿失去重心。之後,『銀狼』呼了口氣,便以右腳直接將秀影附近的玻璃牆踹碎!

即便被炸彈直擊也只是出現裂縫的玻璃牆,這回卻仿佛仙貝被壓碎般,出現一個人能輕易進入的大洞,『銀狼』把櫻推向洞里。就這樣毫不拖泥帶水,櫻便滾入了通道,被秀影直接抱住。

「耶?耶?」

眨著大眼,抬頭看了看,櫻趕緊離開秀影。

但她的體溫依舊殘存在秀影的胸膛。

「快帶 櫻 離開——這里 交給 在下 就好。」

有好一陣子秀影還在發愣,身體完全僵住了。

「快!」

『銀狼』如母貓般嚴厲地怒吼道,就好像受到鼓舞一樣,秀影牽起櫻的手邁步跑了起來。櫻的指尖是那麼纖細……櫻也是一副沒有進入狀況的模樣,不過卻本能地想甩開秀影的手。

秀影不讓她這麼做,反而握得更緊。

「或許你憎恨我,根本不想讓我觸碰——不過現在先忍耐一下,我想守護你。想幫助你,雖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

櫻欲言又止地望向秀影,擦了擦眼角,她最後一次凝視『蜜蜂』的遺體,像是

要把那光景烙上眼珠子一樣——最後她終于乖乖順從秀影,兩個人一起跑了起來。『WBS』慌忙放箭,但都被玻璃牆彈開了。

原來如此,這里才是最安全的路線。從一開始,妙計就是直接繞過敵人的埋伏——從玻璃牆外前往死聽教室吧。

唯有能以蠻力粉碎玻璃牆的『銀狼』,才想得出這種妙招。

盡管敵人也想從被打開的洞口追進來,但正面卻有『銀狼』鎮守。裝備有近戰武器的『WBS』一行人喊著「讓開!」並對她發動進攻。

『銀狼』只是悠閑地等著,緩緩舉起雙手——

她將手放在腦袋頂端,靈活而可愛地擺動著。

然後她叫出聲。

「汪汪!」

地獄般的沉默籠罩住全場。

面對『銀狼』這極度偏離現場氣氛的態度,『WBS』家臣們都氣勢大減地停下腳步。相反地,櫻卻不知為何興奮握緊拳頭。

「呀啊啊啊!是『銀狼』姊的汪汪——!姊姊認真起來了!那些家伙全都會完蛋呀!姊姊好可愛♪真是可愛到無以複加啊——!!」

「小櫻……?」

盡管秀影很困惑,不過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先趕路吧。

當然,『WBS』一眾也很快地想起任務,喊叫著「排名第六算什麼,竟敢狗眼看人低……!」並展開沖刺。然而,打頭陣的少女們卻突然啪噠啪噠地倒地了。

「嗯啊……!?」

她們的雙腳沾上了某種不明液體,就像瞬間膠一樣很快硬化,束縛住她們的行動。對著驚訝慌張的『WBS』等人,空中不停有相同的黏著物質飛來,使她們無力戰斗。

「呀啊!?」「這、這是什麼!?」「是狙擊,我們被鎖定了!?」

最後那句話正是事實。

☆ ☆ ☆

在懸掛『蜜蜂』尸體以外的另一棟高樓中,『水蛇』坐在窗框上——以指尖擺出槍口的手勢,狙擊敵人。她口中像是在嚼口香糖一樣動個不停,手掌先是放在嘴邊,然後再瞄准發射,『WBS』一個個倒地了。

『水蛇』的能力是體液操縱,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縱體液。此外,只要是自己碰過的液體,就能立刻變化為自己的體液。平常她都是用體液變成藥水替他人治療,不過也能拿來攻擊。

『水蛇』不擅長直接戰斗,才會爬上這里掩護大家。

『鴉』與『百手姬』手牽著手逃跑,姿勢奇怪的『銀狼』以及在她面前潰不成軍的『WBS』……戰況正如預期般進展。不知算幸或不幸,從『水蛇』的位置恰好看不見『蜜蜂』死狀淒慘的遺體。

「總之,算是盡人事了。」

她冷淡地喃喃說道,並繼續狙擊。

『水蛇』在這『大奧』住了十年,恐怕是現在所有學生中最年長的一人吧。根據規定,『大奧』容許十到三十歲的女子維持學籍,到了三十一歲就要削發為尼畢業了。

話雖如此,大部分的情況——在到達那年紀之前就會被殺。

『水蛇』苟且偷生至今已二十二歲,她沒有什麼野心,排名也在兩千左右浮沉,她以義務治療為條件跟對手進行放水的比賽,並以醫療費換取對方敗戰,才能維持今天的地位。

如此混水摸魚的生活——只不過自己從很久以前也就看開了。

「這是為什麼呢,只要看到那些孩子們……」

她坐在窗框上,晃動雙腿,臉上露出微笑。

「就會有種人生還挺有趣的想法——」

「找到了!『水蛇』就在那里面——!」

慌亂的腳步聲響起,『水蛇』正後方的大門被踢開了,闖進來的是套有顯眼黃黑臂章的『WBS』集團。打頭陣的人應該是干部之類的吧——那位壓迫咸出類拔萃的華麗少女,以蔑視的態度俯瞰『水蛇』。

「算帳的時候到了,『水蛇』!有我『熊蜂』大人當你的對手,你該感恩了!要討饒就趁現在!」

好像在嘲笑自己一樣。

「我對你一清二楚——在『大奧』待了十年,排名幾乎都墊底的吊車尾。只能靠他人的同情苟延殘喘,簡直是老不死!怎樣,你也不想被狠狠修理吧!?現在立刻背叛『百手姬』她們,狙擊『銀狼』,只要你協助我們就留你一條老命!」

接著對方便像大小姐一樣,發出喔呵呵呵呵的高亢笑聲。

真是個頭腦簡單的家伙。『水蛇』很無奈地捶捶腰,刻意像對方所說做出「老女人」的樣子,轉頭露出疲憊的表情。

接著聳聳肩說道:

「很遺憾,聽『蜜蜂』說『WBS』是個很不好待的團體,我可不想成為你們的同伴。何況我還欠『銀狼』人情。別看我這樣——我最近都是靠人情活下去的喔?」

「所以想打一架嗎,有趣了。」

自稱『熊蜂』的少女背後,跳出許多全副武裝的『WBS』。

「以這種人數為對手,區區一名藥師要如何戰斗!?」

「天曉得哩。」

『水蛇』搖晃著麻花辮,將手指放在嘴角邊——

「的確,我是藥師。靠著不斷討好、賣大家人情苟活到今天。只是個擅長諂媚他人,對戰斗超沒轍的小可愛喔。」

她以完全不合現場氣氛的動作拋出飛吻。

還發出「啾♪」的一聲。

與此同時,猛力沖向『水蛇』的『WBS』一員直接朝後被彈飛出去。『水蛇』也沒浪費時間,趁機將手伸向仿佛武器般掛在腰際的水壺,一口氣將液體喝干。

打開第三瓶喝掉後,她才喃喃說著「快被撐死了」,再一次將手靠近嘴唇。

啾♪——宛如惡作劇般的聲音響起,如子彈般的唾液也同時發射,輕松將『WBS』擊飛。這雖然沒有殺人的威力,但卻能讓人痛得昏過去。

在部下因異樣的戰況而裹足不前時,『熊蜂』大吼:

「體液操縱——是『水蛇』的能力啊!所謂體液,如果不喝到身體里就操縱不了……人類身體所能儲存的液體量是有限的,沒辦法一下子操縱大量的體液,我們用人海戰術一口氣打倒她——!」

穿幫了。


畢竟在『大奧』住太久,所有能力都會被周遭摸透,對手也能輕松想出對策。『WBS』想必調查過對手『銀狼長屋』的相關人員能力吧。

即便以飛吻撂倒好幾人,最後還是被逼近到肉搏戰的距離。『水蛇』只能靠這種能力,不會使用武器,所以根本是手無寸鐵,一旦打肉搏戰就糟了。

「咕哇!?」

她自口中吐出毒霧,讓靠過來的對手臉部潰爛。不過敵人還是前仆後繼地沖上來,再加上……

「我是三姊妹的次女,『熊蜂』……」

站在最後頭指揮的『熊蜂』背部,發出了異樣的聲音。她那身可愛的衣物碎裂,少女纖細的背脊與皮膚被撐破,有什麼駭人的東西生了出來——那是透明的、還會微微震動的昆蟲翅膀。

『熊蜂』喘著粗氣,震了震沾滿黏液的翅膀——

「三姊妹的能力是肉體操縱。與不死之身的長女、怪力的三女相較,我戰斗起來比較吃虧……不過卻能靠這翅膀飛行與加速。很丑吧,所以我很少露出這樣的姿態,不過既然你也是能力者,那就只好勉強展露一下了。」

即便呼吸有點紊亂,『熊蜂』仍露出促狹的笑容。

「像你這種貨色,我可沒空一直糾纏下去。為了我的榮譽、愛及幸福——你去死吧!拜托了!!」

『熊蜂』踹向地板,『水蛇』慌忙往旁邊跳開。盡管勉強躲開以超高速沖刺的『熊蜂』身體,卻被隨之而來的氣壓襲向全身。

她在地上滾了幾圈,腦袋撞向牆壁,整個人搖搖晃晃。

更糟的是,她看到了走馬燈。

在『大奧』生活的這十年間,她逐漸習慣痛苦,即便踐踏他人也不會有任何感慨,只要能勉強保住還可以的生活,她就心滿意足了。直到她遇見了曾把自己打得很淒慘的『銀狼』的妹妹——『百手姬』,並為其治療後——

因為當時自己很火大,便這麼胡亂對她說:

「要是我騙你,說要把你的四肢恢複原狀,結果卻讓你罹患更嚴重的疾病與痛苦,你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百手姬』這麼回答:

「比起懷疑他人而辛苦地活著,我甯願相信他人而受騙。」

蠢女孩。

聽到這麼可愛的發言,不喜歡上她才怪。

那個溫柔的孩子在『大奧』一定活不久——所以,至少在那之前,讓我來守護她也不錯啊。

「受死吧,『水蛇』!」

邪惡的敵人近在咫尺,『水蛇』盡管暈眩,依舊咬緊牙關。

就算想要躲避,也已經來不及了——『熊蜂』的尖爪剮入她的肉體,『水蛇』豐滿的胸部至腹部,以及腰肢到大腿冒出了三道血痕。血液自脂肪層與骨骼間不斷噴出……

任何一種體液都是『水蛇』的武器。

在『大奧』存活十年的強者的自豪,化為目光熊熊燒向四周。

「可

別小看阿姨啊,臭丫頭!」

噴出的血液瞬間硬化並加速,仿佛霰彈槍般灑向四周。大膽接近的『WBS』少女們全都中彈被擊飛,傷痕累累動彈不得。

「咕啊!?」

能迅速反應並避開直擊的人只有『熊蜂』,盡管被用力彈飛,但她卻迅速恢複戰斗架勢,疼痛讓她失去了從容而怒吼道:

「混帳,搞什麼——原來你很強嘛!?為何要刻意隱藏實力!?戰勝他人、消滅對手、掌握榮耀,這不是『大奧』的意義嗎!?」

「我不否認。」

『水蛇』露出微笑。

「不過——比起把他人當墊腳石而孤獨一人,我甯願被人嘲笑弱小,也要跟同伴們在一起嚕。」

舌頭又跑出來了,在這緊要關頭湊什麼熱鬧——她慌忙收回去。體液的量畢竟減少太多了,腦袋開始昏沉起來……她判斷不宜繼續纏斗,于是便跑向敞開的窗子,毫不客氣地一躍而下。

「什麼!?」

驚訝的『熊蜂』拍打背上的翅膀,追了上去。能不能逃掉頗令人懷疑,以現在的身體狀況大概很快就動不了了——不過,自己必須活下去。『水蛇』要是死了,即便最後『百手姬』勝利了也一定會哭的。

「真抱歉。阿姨我累了,要回家啰♪」

「別想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二人上演著追逐戲碼之時,地面上的戰斗也正要告終。

☆ ☆ ☆

「保持不敗且無敵,排名『大奧』第六的『銀狼』——以你這樣的強敵為對手不知道能不能獲得勝利,但這是我們的任務。請你讓開,我們等級太低,不覺得以人數取勝有何可恥,倘若你不想被虐殺的話……」

足以被稱為美青年、外貌中性的俊秀少女,輕巧地拔出細劍宣告道。

佇立在『百手姬』逃跑的洞口前方,處于詭異「汪汪」狀態的『銀狼』,模樣就像在演戲一樣。

「麻煩你,可以稍微讓一讓,對我們坐視不管嗎?這是『百手姬』與『女王蜂』之戰,你沒必要賭上性命吧。像你這樣的勇者,我不想卑鄙地用人數取勝……你能理解嗎?」

「滾。」

『銀狼』的回應簡單明快。

「就算 死了 也不讓 你們過。」

「真遺憾啊。」

美青年似乎並不怎麼意外,她就像個指揮官一樣,一舉一動都能號令『WBS』——對『銀狼』的包圍圈逐漸縮小了。就她的行動,以及周圍的反應,不論怎麼看她都是『WBS』的第一把交椅。

「我是『WBS』第一隊隊長,『大奧』排名七十八的『胡蜂』。雖然不認為可以打倒你,但至少要讓你挪開一步,因為那將讓我們取得勝利。殘酷無情的『女王蜂』陛下萬歲!」

最後的歡呼就是號令。

自稱『胡蜂』的少女打頭陣,『WBS』開始突擊。

『胡蜂』那貌似貴公子的表情,迅速瞥了一眼被曝尸的『蜜蜂』,面容蒙上了一層灰暗的憎惡。

「我、我絕對無法原諒你們……竟敢殺害『蜜蜂』!」

「你說 什麼?」

『銀狼』困惑的態度,『胡蜂』似乎以為是挑釁。

「別裝蒜!我已經獲報,是你們逮捕不小心闖入的『蜜蜂』,拷打逼她吐露情報,等她沒用以後才虐殺她,還曝尸高塔……『WBS』的所有人都憎恨你們!我也一樣!竟敢、竟敢對那麼可愛的『蜜蜂』——!!」

「呼。」

『銀狼』望著逼近的『胡蜂』等人,大致搞懂了事情的原委。

看來『蜜蜂』是被『WBS』的某人私刑殘殺,再把罪名轉嫁到『銀狼長屋』頭上——透過好伙伴被殺所引發的強烈憎恨,使『WBS』同仇敵愾。

不但排除礙事的『蜜蜂』,還提高了團體的士氣。

盡管手段十分巧妙,但『巧妙』跟『齷齪』是很接近的。

真教人討厭。

『銀狼』把手擺在頭頂上,看來完全像『投降』、『舉手認輸』的樣子,姿勢明顯毫無防備——

「真沒 辦法 這里 可是 戰國。」

「我要殺了你!原諒我!但我無法原諒你!」

第一個沖出的『胡蜂』,以純熟的標准姿勢使出突刺。速度、角度、力道,都無話可說。真想讓櫻見習一下,『銀狼』心想。

這位叫『胡蜂』的女子的確是位強者。

不過——

「我的能力是洗腦……」

簡直就像在吸血一樣,『胡蜂』以舌頭舔著鮮紅的嘴唇。

「體內有我血液的人,將成為我忠實的奴隸……如果能讓排名第六的『銀狼』成為我的奴仆,我甚至能當上『大奧』的統治者!」

聽了這番話,再看她細劍上滴落的赤紅水滴——具有可怕洗腦效果的『胡蜂』血液,『銀狼』以最低限度的動作閃避掉突刺。

很快地,對手又轉變為斬擊,『銀狼』則以蹲下躲過這記橫向的攻擊。

她待在原地不動,只是精准地避免被擊中。

「不論是誰,只要喝到我的血就能任我擺布!即便是我呼吸或流汗時造成的一點點體液也會帶來洗腦效果。不知不覺中『WBS』的女孩子們都愛上了我!例外的只有那個具備治療能力,可從體內區別出我的體液這種異分子並排出的『蜜蜂』……」

不斷施展攻擊的同時,『胡蜂』嘶吼道:

「只有那女孩而已!對于不論想不想要都會受周遭愛慕的我,只有她能看見真正的我!因此即便被她討厭,我也要待在那女孩身邊,讓她厭惡反而會讓我覺得安心!我喜歡她,我愛她!結果被你們奪走了!」

對手眼角閃爍著淚光,這個因自身能力而發狂的可悲少女慟哭著。

「把這些輕易愛上我的愚蠢女孩們變成部下後,就連警戒心強、任誰也不能靠近的『女王蜂』遲早也會被我支配——把所有排名高位的人都洗腦後,我就是這個『大奧』——不,是這個國家的女王了!這當中,只有唯一能看見真正的我的『蜜蜂』會常伴我左右!結果你們殺害了我的夢想!」

「愚者。」

『銀狼』不再閃避。

在直接逼近過來的細劍前,『銀狼』垂下睫毛,仿佛很憐憫對方。

「那 不是愛 不是 夢想。」

怪異的聲音響起。

「只是 小孩的 任性 罷了。」

『胡蜂』僵住了。她手中的劍被輕易地折斷,劍尖刺入地面,原本應該被刺穿的『銀狼』卻毫發無傷。

「哈、哈哈……」

結果『胡蜂』卻睜大眼睛笑道。

「碰到了吧,被我的劍——被我的血液碰到了!之後你就是我的仆人……!」

「在下 不附屬 任何人。」

在發出歡呼聲的『胡蜂』背後,『銀狼』簡直像瞬間移動一樣突然出現,她的動作以肉眼根本無法捕捉。

「在下是 孤獨的 在下是 無根草 在下是 一匹狼——」

趁著失去敵人蹤影,『胡蜂』感到疑惑之際——

「在下乃 『銀狼』 是也。」

『銀狼』的能力是硬化。

在無視質量守恒法則、經常出現的肉體強化能力當中,那可算是最極端的力量。

說穿了,『銀狼』可以無限制地硬化肉體。平時就比鋼鐵還堅固(正因如此,『銀狼』總是面無表情,因聲帶很難震動所以說話缺乏抑揚頓挫),需要的時候還能變得更硬。

她的肌膚刀刃絕對無法穿透。因此,剛才『胡蜂』的攻擊也只是被彈開——她的體液也無法進入『銀狼』體內。

順道一提,『銀狼』的硬度增加後,體重也會增加,她嬌小的一拳有時便能具備如山一般誇張的重量。用那種玩意兒猛力敲打人類這種柔弱的生物,下場會如何呢?

當然會被打穿。

「嘎、啊……」

『胡蜂』被直接攻擊後,身體少了一塊。仿佛被肉食猛獸捕獵似地,她的身軀有一半都被剮掉了。盡管雙腿因沒被打到而勉強站立著,但肺部、胃袋、肋骨等都被『銀狼』的拳頭打爛,四濺飛去。

「她對我說,你很惡心。這是我第一次,被人說惡心……」

『胡蜂』搖搖晃晃,眼珠漸漸失去光芒,喃喃說著。

「我也是這麼想的,一直都是這麼想。終于,有人對我說出我的心聲……可是啊,呼呼……即便是惡心的我,你也無法割舍,就算討厭也依然——只要我跟你交談你還是會回話對吧。我喜歡你,『蜜蜂』……你是我的初戀。」

『胡蜂』向前倒下,一動也不動了。

她死了。

「不認為 你可憐。」

『銀狼』靈活地閃開『胡蜂』亂灑的體液,返回玻璃牆前方。

「還有 誰 想成為 在下的 獵物?」

連她們當中實力最強的『胡蜂』都輕易喪命,死得還很淒慘。這項事實,以及害怕『銀狼』的威脅,再加上或許是『胡蜂』的死亡解除了洗腦效果,在遠處圍觀的『WBS』們沒有人敢迎上前。

假使雙方保持對峙不動的局面,便可爭取時間。這當中『百手姬』跟『鴉』可一塊兒抵達死聽教室。暫時能放心了吧,當『銀狼』這麼想的時候——

「你這家伙——!!」

聲音從正上方響起。

抬頭一望,背後生出翅膀、五官華麗的少女,正殺氣沖天地朝這邊飛來。在稍遠處,則是『水蛇』把自己吊掛在為了避難而事先准備的體液網上,身輕如燕地在建築物之間移動,還露出頗為意外的表情。

「你這家伙,你這家伙,你這家伙!竟敢殺害『胡蜂』大人!都是你害的——我把礙事的『蜜蜂』殺了,還嫁禍給你們!這麼一來『女王蜂』大人一定會勝利!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現在都被你——!!」

看來追殺『水蛇』並生著翅膀的少女,得知叼胡蜂』之死後便改變目標朝這邊狙擊。

『胡蜂』的死應該會解除洗腦效果才對。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氣到渾然忘我。也許是真的很愛對方吧,就算少了能力的影響也一樣——結果明明就還有另一個人深愛著『胡蜂』啊。

不知道是走錯了哪一步。

最重要的齒輪毀壞了。

『蜜蜂』死亡,『胡蜂』亦死亡,而那名少女也……

「這便是 『大奧』 之陋習——為此 甚感 哀傷。」

她邊嘀咕,邊自懷中取出『鴉』贈送的『篤姬』限定紅葉饅頭,悠哉地打開蓋子。

「搞什麼,都這種時候了……」

對著在空中大吃一驚的少女,『銀狼』淡淡地說:

「奉勸你 回你的 故國吧。」

這算是最後通牒。

「汝等 亦有 家人 才對。」

「少開玩笑了——『銀狼』啊啊啊啊啊!!」

對著朝這邊俯沖的少女,『銀狼』歎息一聲後,將盒蓋完全拿掉。

那底下當然不是什麼饅頭……

而是裝滿了十二顆超高性能的炸彈。

身為排名前十者的特權,就是可裝備重火器。基本上『銀狼』都是以徒手為主,不過為了方便打倒大量敵人還是會攜帶炸彈。

「啊……!?」

少女怯懦了,不過已經太遲。

『銀狼』以嫻熟的手法全數拔去炸彈的安全插梢,插梢胡亂反射著刺眼的閃光被扔了出去。接著她將盒子倒過來震動,炸彈紛紛掉落地面。

「南無。」

之後,赤紅的烈火便覆蓋住戰場。

大爆炸掀垮了好幾棟建築物,就連在遠處觀望的『WBS』們也被震飛,腦袋遭受撞擊而昏厥,一百多人一口氣就失去了戰力。

最嚴重的,當然是在極近距離卷入爆炸的少女。

她連向『銀狼』報上姓名的空檔都沒有,就宛如被小孩惡作劇玩弄的蟲子般,只殘留下手臂前端與一片翅膀,其他部分都被燃燒殆盡。

干部慘遭全滅,見識到這種壓倒性的力量差距後——

「噫、噫……」

喪失戰意的『WBS』全數平伏在地,表示無條件投降。

「唔。」

面對舞落地面的『水蛇』,『銀狼』一派輕松自若。

「『水蛇』 抱歉 幫我 取衣服 過來。」

她可愛地打了一聲噴嚏。

身體硬化的『銀狼』雖然不論怎麼炸都毫發無傷,但衣服可就不是了——在這次攻擊之後,她大致上已變成全裸。

☆ ☆ ☆

離死聽教室不遠了。

再跑個十幾秒——便能看見其正面,只要穿越那扇平凡無奇的門,另一端就是死聽教室,亦即戰場,以血洗血的地獄。頓時,秀影很想把自己牽著奔跑的櫻直接帶出『大奧』外。

拋下這一切,舍棄全部,就連如今還在為櫻戰斗的『銀狼』與『水蛇』也同樣不管,秀影更要拋棄愛著自己的黑姬。即便無處可逃,很快就會被追兵慘殺,他還是很想這麼做。

兩人不是該逃到別處才對嗎——

他加重力道,抓緊對方的手指。

櫻已經不再抵抗了。

時間就快到了。兩人站在門口,櫻向前踏出一步。

秀影無言以對。

感覺喉嚨好像被掐住了。

敵人很強大,獲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可以確定,櫻只會被慘殺。既然如此,至少……

「逃跑吧——」

櫻低聲喃喃說道。

那是比櫻花花瓣落地更細微,幾乎快要消失不見的音量。

「你不這麼對我說嗎?」

「你……」

秀影凝望她的背影,腦袋里一片混亂。

「你想報仇吧,還有複興故鄉——」

「你也是。」

彼此的聲音都缺乏溫度。

「難道只是因為罪惡感?」

但胸中的熱流卻快滿溢出來。

焦急萬分卻無法傳遞。就如同平行線,不管怎樣都沒有交集。

「我,只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只要活著就夠了嗎?」

「還希望你得到幸福。」

「你知道我的幸福是什麼嗎?」

「我一直想著你的 。想著跟你重一後,一定要好好守護你、幫助你——明明這樣下定決心,但我大概又會一事無成,只會讓你哀傷而已。到底為什麼?我真不明白,請告訴我,小櫻。」

「你明明連自己的本名都不肯報上來。」

死命瞪著前方,櫻如此呻吟道。

「只會說些聽起來好聽的話,什麼希望我幸福,真是會說話呀。你以為你是哪位?何方神聖?我又不認識你——因此,我們毫無關聯,別人的生死與你無關。既然是陌生人……」

秀影突然發現。

對方的指尖有什麼東西在閃爍,那是被熏黑且破損不堪的訂婚戒指。

那是為了讓彼此不要形同陌路,為了一同活著,為了幸福的信物。

結果,這誓約的證明,卻在那天被奪走。

她必然是在變成焦土的家鄉,在被砍去四肢的狀態下,拼死找回來的——直到今天,依然無法忘懷。

「我……」

可惡。

「我,是……」

可惡!可惡!可惡!

秀影心中強烈悸動著。不只頭痛,全身的神經都發出了悲鳴,感覺身體就快四分五裂了。可是自己必須說出口,必須報上本名,這樣兩個人才——

櫻在等待他。

只不過,發現愚笨的秀影沒反應,只是猛烈地喘著氣,她終于接受事實。

「我明白了。」

櫻的聲音顫抖著。

「你誰也不是,只是一只到處可見的烏鴉——我,不過是一株你剛好選上用來棲息的樹木,一點也不特別,只是一棵腐朽衰敗的櫻樹……沒錯,就是那樣吧……」

她緊抱住自己,鐵定是哭了吧。

「這樣稍微變暖了一點——」

說完她便抬起頭,一口氣推開門。櫻要離開了,秀影伸出手卻無法碰觸對方。櫻跑過通道,跟工作人員解釋後被帶進了休息室。門就在秀影的眼前關上,她的背影也消失了。

安裝在各處的液晶熒幕同時開始播出影像。在仿造教室、充滿低劣趣味的死聽教室中,決戰的對手已等待很久了。

【浴血處女排名對戰】

【衛冕者 排名十位『女王蜂』】

那是一個巨大的女人,連她周圍擺放的課桌椅都宛如迷你模型。她大到誇張的身軀又穿上厚重的十二單衣,長發更占據了許多空間。從上方往下俯瞰的她——『女王蜂』,以嘴饞般的表情憐憫地盯著活祭品。

「你來晚了。」

她扭曲的說話聲就像有許多人同時發音一樣,重重交疊。

「歡迎你——『百手姬』,這里就是地獄之門。」

對著張開雙手似乎想款待自己的宿敵,強勢進入房內的櫻就像要甩開什麼似地,筆直地往前進——

【挑戰者 排名二十位『百手姬』】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發出混雜著淚水的咆哮,同時拔出四把刀,在這女人們的戰國里——她搖曳著一頭櫻花色的秀發,往這恐怖的漩渦跳了進去。

【開始】

就在那之後——

透明的玻璃牆上,即將塗滿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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