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幕 池田屋事件 狩獵禿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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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和秀影跟『新選組』的人馬會合之後的當天夜里。

吃完『血祭』雖簡樸但充滿愛心的晚飯後,大伙兒往附近的公共澡堂——錢湯出發。

破爛長屋雖然也有浴室,不過是所有居民共用的,必須排隊等候。此外,里頭既肮髒又狹窄,因此『吸血姬』等人似乎很少使用。

對櫻而言,這可是久違地在『大奧』以外的過夜經驗。

住宅密集並排的城下町一片寂靜,由于幾乎沒有街燈,環境顯得十分幽暗。不知從哪傳來野狗的吠叫聲,這是一個令人不快的月夜。

因為城下町的治安再怎麼說也不算好,敢在夜間出門的人應該很少吧。店家也幾乎都打詳了,路上不見往來的人影。

「嚕♪嚕♪」

在這堪稱陰郁的情景當中,仿佛能自體發光的『吸血姬』心情依然愉悅。一頭石蒜花色的長發活潑地搖曳著,腦袋瓜上還頂著裝有換洗衣物與手絹的臉盆。

她像個小女孩一樣,邊走邊跳舞地轉著圈,雙胞胎猶如她的監護人般,充滿慈愛地凝視著她。

櫻跟在她們後頭走著,同時仰望身邊的秀影。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樣子真好呢。」她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偶爾過過這樣的生活也不錯——與心愛的人們聊天,吃美味的晚飯,大家一起去泡澡。盡管平凡卻寶貴。太久沒過這種生活了,讓人好不習慣,所以感覺有點怪怪的。或許是『大奧』的環境太過異常了吧……」

因為秀影不發一語地看著櫻,她連忙搖搖頭。

「那個,請放心,我不會因此輕忽大意的。我們有可能像白天那樣再度遭遇襲擊。我一定會好好守護秀影大人。」

「我的安全我自己就可以守護了。剛才不是那個意思啦,小櫻——」

秀影好像很不安,櫻猜想他面具底下的表情恐怕已經扭曲了。

「你憧憬這樣的生活嗎?普通的、平靜的、平凡的生活?」

與其說是在責備櫻,反而更像是在懇求她回答吧。

「假使你期望的是這種生活,我會全力加以肯定。即使立刻舍棄將軍的地位或其他沉重負擔,牽著你的手在城下町生活也行。讓我們混入平凡的人群里,讓身子沾上泥濘吧——就跟當初與你邂逅時一樣。」

「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說這種話呀。」

櫻有種在走鋼索的錯覺,心頭被一股恐懼籠罩。

因為有些迷惘,她像是要說給自己聽似地喃喃道:

「我的夢想,就是秀影大人成為了不起的將軍後,自己能隨侍在側。兩人在大家的祝福下結合。以前我總覺得那是個太過遙遠的理想,不可能實現。不過,如今秀影大人已早一步成為將軍了,我也只能跟隨您的腳步——沒錯吧?」

內心感到不安,讓櫻的說話速度也變快了。

「為此,我努力不懈,還有人因此而犧牲了。都到了這般地步,怎能隨便就舍棄過去所累積的一切,還奢望過什麼普通人的生活呢。被切斷的雙臂,還有流下的血與淚,那些都無法挽回呀。」

櫻用手指劃過義肢與手臂根部連接處的那條縫隙。

「因為今晚不同以往,所以才做了和平常不太一樣的夢——只是那樣而已。就算我想要與秀影大人手牽手、舍棄一切逃跑,渴望平凡的生活,但眼前天下的狀況還有其他人也不會允許我們這麼做。現在只能腳踏實地,艱苦戰斗,以任何人都無法置喙的幸福結局為目標才行。」為了避免走在前頭的『吸血姬』察覺,櫻悄悄握住秀影的手。

有如一把束縛東西的鎖一般,緊緊握著。

「很抱歉,我剛才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可能是自己稍微變得軟弱了吧。隨著秀影大人當上將軍,總覺得——您好像去了很遙遠的地方,讓我有種被甩開的不安。」

「我哪里也不會去的。」

秀影也回握著她的手。

「到死為止,都要陪伴在你身旁——不,我會永遠陪在你身旁。」

櫻也「嗯」地點著頭,緊貼在對方身邊。

曾被命運撕裂的兩人,原本應該不可能再碰觸彼此才對。

如今卻依然可以手牽著手同行。

因此不論眼前有多大的困難在等待,他們都能齊心協力度過——理應是這樣沒錯,但不知為何櫻就是感到很不安。

他們走過了以尸骸鋪成的道路,一味地朝惡意的漩渦前進。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頭了。

「等等,你在做什麼啊!竟敢碰本公主的櫻!」

『吸血姬』回過頭,察覺兩人手牽手漫步後便氣勢凌人地沖過來。像在搶人一樣,用全身抱住櫻的指尖。

「再這樣慢吞吞的,錢湯就要打烊了!走快點啦,加緊腳步!時間總是不等人的!如今可是日本的黎明吶!」

『吸血姬』精神抖擻地拖著兩人走,櫻與秀影彼此對望了一眼,露出苦笑。

此時,從櫻心中萌生而出的小小荊棘——

或許遲早有一天會招來巨大的毀滅吧——

擾亂人心、宛如染血般的月光,照亮了這對年輕的戀人。

☆☆☆

太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如今已是傍晚時分。

馬路上雖冷冷清清,但澡堂內可是人聲鼎沸,想必是因附近居民的男女老少充斥在狹窄的空間里,人們的喧囂與動靜聲,吵到幾乎讓耳朵發疼的地步。

『吸血姬』果然很受城下町民眾的歡迎,只見大家都搶著跟她打招呼,而且她也一一元氣十足地回應。那排場簡直宛如偶像藝人一樣。

身為天皇家的千金,街上傳說的救世主——以及『新選組』的大頭目,立場獨一無二的她不論何時都處于事態的核心。不管她願不願意,任何人都無法忽視她的存在。如此神通廣大的影響力,會被腐臭的陰謀加以利用也是難免的。

即使在嚴苛的命運中,『吸血姬』依舊天真無邪地展露笑容。

她對人們的信賴幾近愚昧的程度——不,應該說她深愛著人群吧,肯定是這樣。

或許總有一天,這個殘酷的時代會給她一次巨大的打擊。

嬌小身軀被夢想與希望裝滿的她,遲早會被殘酷地背叛,到時臉頰會被鮮血與眼淚玷汙也說不定。

就好像四肢被斬斷、故鄉遭到焚毀的櫻那樣。

又好比初戀被狠狠踐踏蹂躪、被奪走了一切的秀影那樣。

只希望『吸血姬』這般歡笑的時間,能盡量維持久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她的理想永遠能在不被汙染的情況下實現。

只能如此祈禱了。

櫻以空幻的心情望著『吸血姬』,而她則是當場將手伸向衣服,解開緞帶直接剝掉上衣,開始豪邁地脫了起來。

「等等,公主大人!?」

櫻動搖了,『吸血姬』只是|臉問號,看來十分可愛地微微歪著頭。在地下監獄總是靠他人服侍,根本不會自己脫衣服的『吸血姬』,如今似乎適應了庶民的生活,一下子就脫得只剩內衣褲。

她真的很喜歡這個顏色吧,連內褲都是鮮紅的。

「公共澡堂基本上都是男女混浴啊。」過去在城下町住慣了的秀影,悄聲告訴櫻。

「根本沒有單獨的脫衣間,浴場也不分男女——你不知道嗎?」

「原來是這樣呀,秀影大人真是博學多聞——等等,怎麼連你也脫了!?」

櫻敬佩地看向秀影,這才發現他已經爽快地變成全裸狀態。雖說他至少還懂得要用毛巾遮住私處,但目睹自己心愛之人一絲不掛的模樣,還是令櫻羞紅了臉。

應該是為了掩飾真實身分吧,秀影此時依舊戴著那副『鴉』面具,看起來非常詭異。

「放心吧,不必害羞。這算是一般民眾的常識,我們也該入境隨俗——別客氣,直接把衣服脫了吧。我會在這里守候你。」

「不,還是請您不要看吧。」

對死盯著自己不放的秀影,櫻伸出手掌拼命退開。盡管秀影以前就看過自己只穿內衣褲還有洗澡的樣子,但問題不在那里。

大概是在永遠禁止男性進入的『大奧』生活太久了吧——櫻總覺得在男性面前裸露肌膚,是一件恬不知恥的事。況且對方又是秀影。對頭發顏色與義肢接縫感到自卑的櫻,這時顯得忸忸怩怩。

「你還在等什麼吶,別拖拖拉拉了!來,快把衣服脫光吧!」

一眨眼就變得光溜溜的『吸血姬』,以試圖緊抓住櫻不放的驚人氣勢伸出手,強行扯掉她身上的衣服。從吳服店一路穿過來,僅有的一套寶貴禮服,就這樣被『吸血姬』給拉扯得變形了。

「等一下,住手!我自己會脫啦!不過公主大人也太不知羞恥了吧,你自己也要稍微遮掩一下呀!?」

比起自己,櫻更在意『吸血姬』的事(畢竟『吸血姬』身分高貴,看到她裸體的人本來應該都要斬首才對!),趕緊用手掌擋住對方平坦的胸部。令人驚訝的是『吸血姬』竟然發出「呀呼!?」的怪聲,同時堂堂正正地宣布:

「什麼嘛,根本沒

必要遮遮掩掩的啊——反過來說,應該要對全世界誇耀才對!畢竟本公主可是命運所鍾愛的這個國家的正統王者吶!」

「拜托不要挺胸好嗎!這樣都被人家看光光了!」

櫻勉強在岔開雙腿傲然挺立的『吸血姬』身上裹住毛巾,只覺得自己快累死了。一直微笑注視兩人舉動的『血眼』,這時悄悄將臉湊過來。

「『百手姬』,照顧公主大人的事——可以稍微麻煩你一下嗎?錢湯是毫無防備的危險地點,千萬不可輕忽大意。我們姊妹想先到建築物內部與外圍巡視一遍。」

「老實說,我是很想留在這里啦~好久沒有仔細清洗『百手姬』的身體了,好想把你那可愛的身軀從頭到腳都……唔呼呼呼♪」

『血祭』也一副飄飄然的樣子,不過她並沒有放松戒備,眯起的雙眼深處隱藏著懾人的氣魄。

她們獨特的嗅覺,搞不好已經聞出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吧——那是天真無邪的『吸血姬』完全不會考量到的邪惡。

街上居民如果又來襲擊誰受得了,但有她們在預防萬一,至少令人安心多了。

「嗯,為了小心起見——只是這樣啦。」

『血眼』不耐煩地把青龍刀扛在肩上,歎了口氣。

「公主大人的事,就請你多多關照了。」

她出人意表地以恭謹的態度低下頭。

☆☆☆

浴場的構造很不可思議。

在頗為寬闊的空間正中央是浴槽,周圍則環繞一圈地板與沖澡區。感覺就像『◎』的形狀。

浴場內人滿為患,光是走幾步路就會撞到別人的肩膀。到處都是奔跑的小孩,以及不知為何在洗衣服的人,場面一片混亂。這里跟『大奧』的浴室截然不同,既低俗又不衛生,但卻充滿了活力。

櫻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親近人體的熱氣了,總覺得莫名開心,因此不自覺陶醉地欣賞了這幅光景好一會兒。

「來這邊,櫻!首先要把身體沖洗乾淨!」

讓人無法聯想其高貴身分、完全融入庶民氣氛的『吸血姬』牽著櫻的手,引導她來到沖澡區。其余客人發現是『吸血姬』,紛紛主動讓出空間,『吸血姬』也滿臉笑容地答謝。

城下町的女王,感覺就像這樣吧——櫻原以為出身高貴又自傲的『吸血姬』可能會難以適應平民百姓的生活,沒想到她就像在這里出生成長般表現得極為自然,櫻不禁感到佩服。

這位少女接觸世間後,依舊受眾人所愛,健康地成長著。

坐在浴室凳子上,在立刻將長發搓滿肥皂泡的『吸血姬』身邊,櫻不由自主地以目光搜尋著不見蹤影的秀影。他似乎已悄悄移動至浴場的角落,摘掉面具迅速洗起頭了。

以秀影的身分,本來應該要有仆從服侍,在最上等的浴室泡澡才對——真是辛苦他了。秀影擔心櫻接下如此危險的任務,因此才會擅自跟來。除了心懷感謝,櫻心中更多的是對秀影的歉意。

「秀影大人。」

略為遲疑之後,櫻離開『吸血姬』身邊,偷偷移動到秀影的後方。

想多少慰勞一下他的辛勞。

「我來幫您擦背吧。」

櫻當場跪下去,鼓起勇氣如此說道。

這樣會不會太大膽了——明明還沒嫁給對方,感覺不夠矜持吧。不過,她就是想這麼做。秀影的臉龐在視野中心愈變愈大,平常被衣服掩蓋的燒傷痕跡也顯露出來,讓櫻更想替他服務。

這些傷疤,是因為櫻才留下的——身為將軍家的長子,秀影本來應該要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結果一切都因她而葬送了。不過逝者已矣,現在說什麼道歉的話都沒意義了,只能想盡辦法為他多付出一些心力。

秀影似乎嚇了一跳,連忙搖著頭。

「不、不用了啦——小櫻不必做這種事。即便『大奧』的學生是將軍的所有物,小櫻也不是我的奴隸啊?」

「您以前不是說過『當我的性奴』這種話嗎?秀影大人——沒關系的,人家願意這麼做。這點程度的小事,就讓我做吧。」

櫻邊說著,邊在毛巾上搓出泡沫,擦起了秀影意外結實的背部。她既溫柔仔細,又十足呵護地擦著。秀影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露出了苦笑。

「謝謝你,這樣很舒服喔。」

櫻埋首認真擦了好一會兒。

這是她第一次幫人擦洗,也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既然秀影看起來很開心,櫻也心滿意足了。能碰觸到對方的肌膚,在自己的指尖下產生反應,更讓她無比愉悅。

心愛之人的厚實背部。

好想將這一切都化為自身的一部分……等到回過神時,櫻才發現自己已屈身向前——胸部緊貼在秀影的肩頭附近,幾乎是抱住對方的姿勢。真想一直保持這樣。

然而——

「啊~!櫻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上哪兒去了吶!?」

『吸血姬』發出近乎悲鳴的聲音,大嗓門在浴場里回蕩著。

錢湯人潮擁擠,大概是被人牆阻隔,『吸血姬』才無法看清楚這個角落吧,只見她像個迷路的孩子般努力東張西望。

「本來想好好幫櫻洗身體的,還想久違地撫摸那一頭秀發的說!櫻到底上哪兒去了吶,要以本公主為最優先才對吧!好不容易才重逢的,櫻卻都沒有好好誇獎一下這麼努力的本公主!過分過分過分!」

她看來氣壞了,火冒三丈的她全身都漲紅了起來。

秀影遠眺『吸血姬』這般反應,微微歪著頭說道:

「小櫻,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那女孩好像非常喜歡你呢。詳情我也還沒聽說過,你們是什麼關系啊?朋友嗎?」

「她有說過想跟我做朋友,不過實際上嘛——我應該要敬畏她就是了。」

『吸血姬』拼了命地向櫻求愛,但櫻卻對她的想法感到困惑。

對方擅自憧憬自己,還給予過高的評價。如果再聽到她說『你是本公主的英雄』之類的話——自己果然擔待不起。

櫻覺得非常困擾,秀影則是柔和地對她說:

「有什麼關系,你就跟她做朋友啊——任何人都無法孤獨地活下去。我不希望小櫻變成像『絲妃』那樣孤獨的暴君,你要愛人,也要被愛,名符其實地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才對。不,我覺得小櫻一定會達到那個目標。」

秀影一如往常地拼命誇獎櫻,好像這樣很理所當然似的。

「我希望小櫻可以跟大家做朋友。不管是那女孩、我的妹妹黑姬,或者是『大奧』的『螢』跟『螳螂』——」

「有人在找『螳螂』嗎?」

這句話出其不意地傳來。

由于太過唐突,櫻有種被冷水澆頭的錯覺,還發出了「咿呀!?」的怪聲。她嚇得差點就要跳起來了。

她趕緊離開原本緊貼著的秀影身體。在女人們的戰國——『大奧』存活下來的戰士本能使然,讓櫻不自覺擺出了戰斗架勢。然而對方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終于在很遠的位置發現一名嬌小的少女。

那是浴場的入口,她在說話聲很勉強才能傳到的遙遠距離佇立著。

少女孩子氣的外表怎麼看也不像十四歲。一身幼兒體型絲毫不覺羞恥也沒遮掩。在浴場的水蒸氣中,少女把手擱在頭頂,仿佛在悠哉散步似地輕松站著。一頭濡濕發亮的淡綠色秀發,以及依舊紮在上頭的兩顆紅玉發飾。

那不是別人,而是不應出現在這城下町公共澡堂中的存在——

『大奧』排名第二的『執行部』部長——『螳螂』。

「耶……?『螳螂』小姐?她、她怎麼會在這?」

櫻連忙轉向秀影,不過『螳螂』的登場好像也讓他覺得很意外,趕緊把面具戴回去好遮住自己的臉。所以這不是他的意思啰——既然如此,『螳螂』為什麼會跑來這里?

排名第二的『螳螂』當然擁有從『大奧』外出的特權,但會在這種場合碰上真是作夢也想不到,櫻內心不禁動搖起來。

『螳螂』也有些意外地睜大雙眼,不過很快又不滿地嘟起嘴。

「『怎麼會出現在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為何『百手姬』會出現在這?啊啊——這麼說來,『螢』好像有提過……」

『螳螂』似乎不怎麼感興趣,語調像是在自言自語。

「『螳螂』我啊,當然是為了任務才到這的喔?因為你的任務優先度更高,我今天就當沒看見吧——『螢』會怎麼處理我不知道,不過罪人『百手姬』在外面閑晃,身為『執行部』的我可是一點也不樂見就是了喔?」

瞬間,『螳螂』就消失了蹤影。

「……!?」

櫻目瞪口呆。她剛才一直緊盯著『螳螂』,結果下一秒鍾『螳螂』就煙消云散了。

上哪兒去了……?

櫻連忙環顧四周,這時背後突然傳來人的氣息。

「我姑且先給你一個忠告喔,如果你以為將軍哥哥很中意你就能為所欲為的話,那可大錯特錯了——只要你對『大奧』造成困擾,或是犯下更多的罪,身為『執行部』部長的『螳螂』我,就會對『百手姬

』施予懲罰喔?」

櫻全身竄過一股寒氣,剛回頭就看見自己的身旁——正確來說是腳邊,就蹲著忽然出現的『螳螂』。

什麼時候移動的!?

究竟怎麼辦到的!?

根本沒看到任何動作——

『螳螂』看著一臉愕然的櫻,發出獨特的「喵嘻嘻♪」笑聲。

「——童子拜觀音!」

就像小朋友惡作劇一樣,『螳螂』的指尖猛然戳向櫻的屁股。

這慘無人道的攻擊招式,讓櫻痛到叫不出聲音,當場蹲了下去。為、為什麼要這樣……太低級了……櫻因為恥辱與疼痛而落淚發抖,『螳螂』則是打哈欠瞄了一眼,然後就瀟灑地走開了。

「只要我有那個意思,剛才『螳螂』已經把『百手姬』殺死了喔。」

那是盡管可愛,卻隱約帶著金屬質感的尖銳說話聲。

「『百手姬』太弱了,打一百場『螳螂』可以贏九十九場。將軍哥哥跟『螢』好像都對你很好,你似乎就得意忘形了嘛,不過『百手姬』畢竟只有這種程度——『螳螂』就算倒立著打也能贏,牢牢記住這點吧?」

『螳螂』微微回過頭,冷冷地補了一句:

「假使你太囂張……小心被我砍頭喔?」

那副模樣就好像肉食性昆蟲在毫無感情地宰殺獵物似的。

☆☆☆

盡管發生了『螳螂』登場這種無法預期的事態,櫻後來還是悠閑地入浴了。

泡完澡之後。

「啊~」

櫻單手拿著牛奶,換好浴衣坐在按摩椅上。機器發出隆隆的運轉聲幫她按摩,讓她舒服到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櫻,你這樣好像老婆婆吶?」

同樣換上浴衣的『吸血姬』,邊用吹風機吹頭發邊傻眼地說著。

櫻渾身軟綿綿地回答:

「有什麼辦法嘛,今天走了一大段路累死人了——剛泡完澡時,與義肢的接續又變得松垮垮的,我幾乎都沒辦法動。這時候就讓我休息一下吧,跟義肢連接太久,身體的肌肉會變得很緊繃……」

「既然這樣,不如讓本公主隨心所欲地幫忙揉吧——」

『吸血姬』說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了草莓牛奶。

只見她雙手捧起瓶子猛灌,嘴角都弄髒了,櫻微笑地望著她。

「結果,直到最後『血祭』小姐跟『血眼』小姐——也沒有來跟大家會合。」


「每次都是這樣啦,她們會一直等到本公主洗完澡。在這當中她們要負責警戒。等回到長屋之後她們就會輪流站崗,由一個人先去共用的浴室洗去一身汗水。其實一起來洗也沒關系吶。大家已經沒有身分之別了,都屬于『新選組』這個命運共同體——也就是家族。」

『吸血姬』畢竟還是愛撒嬌的小女孩,因此對雙胞胎不願拋棄主從立場這點感到很寂寞。她鬧別扭似地嘟起嘴說著:

「這附近明明就是『新選組』的地盤,就算不戒備也無妨吶——啊,這麼說來,那個叫『鴉』的家伙呢?」

她終于發現秀影不見了,開始東張西望。

櫻臉上浮現苦笑。

「他說還有一些事,已經先離開浴場到別的地方去了。」

附近好像有他的老巢——『腐肉食堂』的官署,所以秀影打算去露個臉、打聲招呼之類的。

櫻原本也想跟著去,卻被秀影以罕見的強烈口吻拒絕了。

『腐肉食堂』是將幕府視為主要眼中釘的內部監察局。身為『大奧』學生的櫻出現只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這是秀影的說法。

不過,聽說那個『腐肉食堂』的首腦『杜鵑』,地位很類似秀影的養母——他們倆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櫻只好這麼安慰自己。盡管被暗示「這跟你沒關系」很讓人氣餒,但是鬧別扭也無濟于事。

『吸血姬』察覺到櫻心情低落,努力擠出精神充沛的笑容。

「哎,不必管那家伙了——比起那個,我們來玩好不好?這間公共澡堂擺了很多有趣的玩具吶!像是桌球桌還有游戲機!本公主可是很喜歡玩游戲喔!這里還有『一揆』、『平安京外星人』,以及『戰國無雙』之類的!」

『吸血姬』蹦蹦跳跳地走著,試圖安慰櫻的模樣看來很可愛。

但櫻卻突然有股——仿佛脊髓被人用刀抵住的寒意。

她本能地繃緊全身,從按摩椅站起來。表情嚴肅地睥睨四周。

「……櫻?」

『吸血姬』嚇了一跳,抬頭仰望這邊。

櫻並沒有理會,依舊專心凝視著在錢湯里進進出出的大批人群——終于發現人潮中混入了一個印象深刻的顏色。

她全身立刻充滿了緊張感。

明明才剛從舒適的浴池出來,卻有種被冷水淋了全身的感覺。

「公主大人,非常抱歉——我得先離席了,請您留在這里。」

櫻以干澀的聲音說著,『吸血姬』聽了差點哭出來。

「為什麼嘛,怎麼了嗎?櫻,你的表情好恐怖——」

這棟建築物里外都有雙胞胎警戒著。剛才『螳螂』現身過,『吸血姬』本人也絕非弱者。所以就算有賊黨襲擊,想得手也沒那麼容易。櫻如此判斷後,這才大膽離開『吸血姬』的身邊。

「沒什麼事,只是稍微出去吹吹夜風——我覺得頭有點暈暈的。」

「本、本公主也要一起去!」

『吸血姬』緊抓住櫻的浴衣,一臉「不要拋下人家」般拼命搖著頭。不過,櫻卻輕輕甩開了對方溫柔的指尖。

盡管心中還是略有罪惡感,櫻伸手摸了摸『吸血姬』的頭。

「我沒事的,請您這時候當個乖孩子吧——拜托了,公主大人。」

「…………」

『吸血姬』浮現淚光的雙眸因不安而搖曳起來,不過最後還是低下頭去,嘟起了嘴。雖然覺得她這樣很可憐,不過這是自己的戰斗——櫻心里這麼想著。

不能將這位光輝燦爛的少女也牽扯進來。

由于剛泡好澡,櫻不但只穿浴衣,血刀也裹在包袱巾里,無法隨手拔出來。皮帶當然也沒纏上,這種狀態根本沒辦法戰斗。運氣總是不站在她這邊。

櫻崛舌一聲,邊全力提高警戒邊走出公共澡堂。

漆黑一片的城下町,只有零星幾處燈火。就在某間居酒屋的燈籠正下方——

那名奇妙的女子仿佛妖魔般佇立著。

對方應該比櫻稍微年長吧,不過遺算是少女的年齡。褪色的發絲在腦袋左右雨側不同高度的位置束著。身上穿著樣式有點舊的半套大奧女學院制服,雙眸就像壞心的貓咪般炯炯生輝,嘴唇則因歪斜的笑容而扭曲著。

櫻走到該名少女的前方,在*足一刀的距離下繃緊神經,絲毫不敢大意。(編注:劍道用語,踏進一步就能加以攻擊,而後退一步即可閃避的距離。)

「你叫『百』小姐,對吧。」

「哎呀哎呀,這種稱謂——未免太客套了吧?」

依舊是那副不知羞恥的裝扮,嘴里同樣操著不自然的敬語。

全身上下的一切都很不均衡,光是看了就給人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

「站著說話也太累了,我們找家店吃點東西吧。雖然小朋友還不能喝酒,不過我知道有家店的丸子很好吃喔,讓我請你吧?」

這位宿敵『黑船』的高層干部,露出了一抹妖豔的微笑。

☆☆☆

她們來到一間位在附近,白天好像兼營茶屋的居酒屋。

櫻還是一臉充滿戒備,手上抓著裹在包袱巾里的血刀刀柄,保持隨時都能拔刀的態勢。在名義上,大阪城外頭嚴格實行廢刀令,所以亮出武器閑逛不是什麼好事。但在街上居民都紛紛武裝起來的現在,這個大前提也早就瓦解了——

仔細一看,四處都有披著『新選組』法被的男子們,腰際堂堂地插著大小兩把刀徘徊。他們應該是覺得自己在夜間巡邏吧,不過這種行為本身已經是觸法了。

嚴守分寸的櫻,總覺得這種光景讓她心生焦躁——

在『百』優雅地帶領下,兩人在居酒屋的一間包廂入席。對方應該是常客吧,只見她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店內昏暗且充斥著酒味,身為優等生的櫻從未接觸過如此下賤的氣氛。

為了隨時都能脫離這里,櫻端坐在狹窄包廂的角落位置。坐在她對面的『百』見狀後面露苦笑,一派輕松地攤開了菜單。

「哎,你就放輕松點吧——我隨便點些菜好了,可以嗎?」

「我沒有興趣跟敵人悠閑地圍桌吃飯,所以沒意見。」

「哎呀,小貓咪——你也不必這樣看到人就撕咬吧?」

『百』邊說著邊對店員點好菜,並用筷子夾起剛送來的小菜。她把酒倒進杯子里,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據與她交手過的『螢』表示,這家伙好像會下毒——因此櫻完全不想吃喝,只是繼續做著戰斗准備。

然而,櫻的確有事想問對方。在那地下監獄接觸的一瞬間,對方曾喃喃說了一些話。那種體溫,總覺得好令人懷念——為何這家伙會知道自己的本名,

而且還具備跟自己相同的能力呢?

櫻很在意,沒辦法無視她的存在——所以才會乖乖地跟過來。

這樣或許太輕率了吧。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櫻為了去除打聽的障礙,便迂回地說道:

「你似乎對這里很熟。」

「當然啰,你知道『黑船』的根據地——長崎離大阪城有多遠吧?我可是在這座城下町潛伏一陣子了。應該有幾個月了吧,幾乎都快變成本地人啰。」

「你的裝扮不會太顯眼了嗎?光是走在街上就有可能被逮捕吧?」

「說這種話未免太過分了。不過,我平常是不做這種打扮的。這回是為了吸引你注意才故意如此——應該這麼說吧。我平時總是戴著斗笠、披件外套,假扮成在城下町游蕩的浪人喔?」

『百』用指尖玩弄著自己的發梢,噴出混有酒氣的吐息。

「戰國時代落幕後,刀與槍械這些武裝都被沒收了——武士也變成了沒用的廢物。因此街道上被浪人——不,應該說失業的武士給擠滿,我只是順便混入其中罷了。」

『百』好像在對不懂事的孩子或妹妹解說似地,以柔軟的口吻說著。

「大部分的浪人都無法適應太平時代,做生意失敗後只得流落街頭,或淪為野盜慘遭討伐,還有人被驅逐出這個國家。」

既像在訕笑,又像是自嘲似地,『百』用鼻子冷哼了幾聲。

「這些抱持遠大志向、恪守忠義、廢寢忘食磨練武藝,除了施暴之外什麼也不會的武士們——對現狀產生不滿後,只好結黨起來摩拳擦掌,一邊將辛酸往肚子里吞,一邊虎視眈眈地等待戰國時代再度降臨。」

她將這番話說得像是在唱歌一樣。

「那些人拿到四處流出的刀劍與槍械之後感到非常喜悅。不禁緊握雙拳,迫不及待地想要發泄累積了四百年的怨氣。只要有人提供一點點火種,他們就會被引燃了—這個國家,將會再度進入戰亂之世吧。我很想見識見識這個國家充滿血腥與煙硝味的光景。」

聽到這里,櫻也察覺到了。

「那些在街上私自販售,來路不明的武器——該不會就是『黑船』散布的吧?」

「這個嘛,誰知道呢。」

『百』再度舉杯飲酒,很愉悅似地端詳著櫻。

這種避重就輕的語調讓人很不快,櫻忍不住用力拍桌。

「你們這些家伙,到底打算做什麼?在城下町散播武器,慫恿心懷不滿的浪人引起暴動,是企圖顛覆這個國家嗎……?」

在地下監獄時,『百』也提過自己憎恨這個國家。

城下町治安逐漸惡化的現狀,以及『醇』跟『魚狗』被私刑殺害的結果,全都是這個女的——不,是『黑船』所一手策劃的嗎?

「你不必用那種看待殺父仇人般的眼神瞪我。」

『百』似乎覺得很有趣,像個醉漢般「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你的盟友——只有我不會出賣你,請記住這點吧。你這種無知的模樣真教人憐憫,所以我才如此大方地提供情報,你至少也該說聲謝謝才對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究竟是我的什麼人……?」

櫻開始變得不安,忍不住冒出了這句疑問。

「看你身上的制服,你以前也是『大奧』的一員吧。你是『大奧』的相關者嗎?還是單純的扮裝——雖然我不這麼認為就是了。」

「啊啊,你說這衣服?這是我母親的東西。」

『百』以手指撚起自己身上的舊款式制服,很寶貝似地撫摸著。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所以又破又舊——由于某些因素,衣服的布料幾乎沒剩多少。不僅破破爛爛,還被血漬弄髒……我將剩下的部分勉強補好,才能像這樣穿著。」

「不管是上衣或裙子,都只剩下一半不是嗎?根本不必勉強穿上吧——內褲完全都露出來了,真是不知羞恥。」

「但是,這可是我的寶貝呢。」

『百』好像很困窘地搖搖頭。

有如幼子舍不得放棄沾有自身氣味的毛毯般,『百』也一副很珍惜地用指尖撫摸著制服所剩無幾的布料。

鍾愛珍貴的物品,這恐怕是輕佻淺薄的『百』首度在櫻面前流露出人性——但櫻覺得這樣很病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同時又想到一點。那套制服只剩一半,又重新縫補過,所以起初她沒有馬上察覺——不過『百』那套制服的顏色、款式,總覺得似曾相識。

櫻回溯記憶,驀然睜大雙眼,不由得探出了身子。

「你那套制服,我有印象——是老家父親的相框,在照片里頭展露笑容的那個人……」

『百』剛才也說了,這套制服是她母親的。

如果那是事實,『百』稱為母親的對象——對櫻而言……

不,對方所言並非謊話——櫻心中最深層的部分本能地體會到這一點。

「那是、我的——母親的……也、也就是說,你——」

櫻語塞了。

「你是我的——」

「你叫我姊姊,我也很樂意喔?」

『百』直接了當地說道,再度傾倒酒杯,臉上露出妖豔的微笑。

☆☆☆

姊姊。

自己的……姊姊——

倘若這一切屬實,那她真的很高興,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那些被焚燒殆盡的故鄉人們……如今的她已是孑然一身,失去了家人,因為無處可歸只好棲身『大奧』。不過,她仍然一直追求家人的溫暖,以及血濃于水的對象——

心靈的空虛,不論是被秀影如何深愛,或者無數金銀財寶,甚至是自己稱為姊姊的『銀狼』都無法填補。不,應該說那是一道深深的裂痕吧。

此時,『百』的表白就像毒素一樣緩緩滲入了櫻的體內。

不過,親姊姊這個稱呼實在太過甜美了,反而讓櫻無法全盤接收並投以信任。

「你騙人。」

櫻血色盡失,用力搖著頭,並將身子往後仰靠在背後的牆上——

「什麼姊姊,我根本沒聽過家里有這個人。我、我竟然還有個姊姊,不論是爸爸,或是其他人——從來都不曾提起過,所以你在說謊!」

「是啊。」

『百』有些沉痛,心生動搖地凝視著櫻。

「家譜上已經沒有我的名字了對吧——我被逐出家門,因為我是家族之恥。」

她用指尖繞著褪色的發絲。

「因為我啊,無法使用超能力了。」

「咦?可是,你——」

『百』在地下監獄的戰斗中,使用過能奇妙伸長的血色匕首,況且她還能改變自身的外貌,在地板上生出青苔滑行——

不過,櫻同時也想到了一點。

對方當時曾說過自己並沒有能力之類的話。在櫻與『螢』的面前,她還開口嘲諷「你們這兩個超能力者欺負一名普通的女子」——

「那都是托武器的福才能辦到,你聽說過『才古槍』吧?我的情況就很類似,持有同一種刀的你應當很容易理解才對吧?」

確實,『百』的那把匕首——記得是叫『零之太刀??妖刀村正』——跟櫻的血刀相似到令人惡心的程度。

「其實,我也不是完全無法使用能力。只是我的能力太微弱了——幾乎到無法展現的程度。透過『妖刀村正』強化我這種微不足道的超能力,我才有辦法跟你們戰斗。」

這個原理櫻能明白。櫻自己也是利用血刀來補強能力的。

此外,那個駭人的『時空炸彈』副作用——給人體帶來的超能力,並不一定能全部遺傳給後代。

隨著代代血脈交合,超能力在基因淘汰的作用下會逐漸變弱。也就是說,除了非得要保護超能力血統不可的大名家外,一般人到了現代幾乎都失去超能力了。這種特異性會在悠久的曆史洪流遂漸消逝。

原本超能力就像是一種不自然的遺傳疾病,在出生時毫無能力的人身上也可能發生突變。

毋甯說,這樣才算是正常的人體吧,正因如此,擁有強大超能力的人才會被保護、珍視,並作為某種寶物進貢給『大奧』。

借由基因操作,設法生出不自然型態的個體,就跟賞玩用的寵物很像。

「總之,我的超能力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至少,想跟手腳一樣隨心所欲利用是不可能的。能力微弱到唯有透過專門的機器,才能勉為其難地探測出來。你能理解這代表什麼意義嗎?」

『百』果然是在自嘲,嘴唇又扭曲起來了。

不知為何,櫻覺得對方很悲哀。

「對失去武力的大名家來說,最有效率獲取權威、財產的方法,就是將生下的女兒獻給幕府——『大奧』,設法生出下任將軍。況且『大奧』沒多久之前還是少女們互相殺戮的地獄。要在那里生存下去,贏取懷上將軍之子的榮譽,強大的超能力是不可或缺的。」

沒錯,太平時代聽來很美妙,但那其實也代表戰爭消失了——意即大名家失去了改變勢力版圖的機會。各大名之間的勢力排行不會改變,

領土大小也僵化了。

出身貧窮之地的人只好繼續窮下去——沒有以下犯上這種事。武力被剝奪後,參覲交代又得耗費大量的財源,愈來愈無力的大名家根本沒有一口氣逆轉的方法。

唯一的例外,就是將女兒送進『大奧』,成為下一任將軍之母。

「『大奧』是所有大名家女子憧憬之地——為了故鄉、為了名譽,每個人都希望能在『大奧』與將軍結合。當然,我們的母親也是。」

『百』珍愛地以指尖撫摸身上的制服。

接著,她唐突詢問:

「你還記得關于母親的事嗎?」

「咦?幾乎不、不記得了——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過世了。」

體弱多病的母親,在櫻還沒懂事前便早逝了。

因此,櫻幾乎對母親毫無記憶,基本上可以說是被父親養大的。照片之類的也大多沒有遺留下來。性格豪邁大方的父親,不知為何,總是很少回答她關于母親的問題。

父親非常疼愛櫻這個女兒,所以櫻並不會很思念母親——真要說到可疑之處,那就是不管父親或當地的鄉親,都極力避免談到關于母親的話題……

不,櫻搖搖頭。

不可以被『百』的言語所迷惑,這家伙來自『黑船』——是自己的敵人。然而聽了對方的發言,她又很難抵抗好奇心的誘惑,因此不自覺地探出身子。

『百』好像喝得很醉了,用手支著紅通通的臉頰。

「我們的故鄉,駿府的大名家,其實母親那邊才是正統繼承者——父親那邊只是旁支而已,是努力拜托後才入贅的。這點你聽說過嗎?」

這件事櫻倒是知道。

聽說,父親求婚了好幾次才勉強跟母親成功結婚。托這個經曆的福,父親很擅長低頭求情的事成了當地的笑談。

「但真要說起來,母親身為大名家的公主,自然會憧憬『大奧』。她連這套制服都准備好了,做好了可以隨時出發的准備。跟父親邂逅、結婚後,去『大奧』的心願就無法實現了,這套制服也變成失去意義的物品。」

所謂進入『大奧』,跟嫁給將軍大人其實是一樣的意思,正因如此,與父親結婚後的母親,便失去了進入『大奧』的權利。

比起去『大奧』取得榮華富貴,鍾愛父親這件事更優先——既然這樣,父親應該會很高興才對吧。

「不過,母親心里好像還是有遺憾。既然自己沒辦法去了就讓女兒代替吧,她心底似乎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因此,才會把事先准備好的制服妥善保存下來——」

『百』的眼神混濁,仿佛已爛醉如泥。

「可惜,滿懷這種期望所生下的第一個女兒——也就是我,卻是無能力者。」

『百』用力抱住自己的身體,指甲都快嵌入肉里了。

「當時的母親失落到極點——聽說是這樣。她喪失理智,幾乎快發瘋了,還把女兒沒有能力這點歸咎于父親的血統,由于遷怒之故導致了殺傷事件。極度憔悴的母親對人生的一切都絕望了,還因此病倒,最後就是為了這個遠因而早逝——事情的經過好像就是如此。」

『百』低下頭,咬牙切齒地說著。

「至于我,則一直在母親這般憎恨中長大成人。我是個失敗作、缺陷品,幾乎每天都遭受謾罵——」

「你怨恨母親嗎?」

櫻不由自主地發問,『百』驚訝地以一句「怨恨?」反駁道:

「怎麼可能,她是生下我、在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母親——為什麼要怨恨她?至于生下來就沒能力這點,全都是我的錯啊!母親不愛我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無法達成她的期待啊!」

『百』抬起臉龐,雙眸中發出了甚至可稱為瘋狂的異樣光輝。

「可是被母親疏遠,連抱都沒被她抱過的我——性格因此變得極為扭曲,失敗至極地長大成人。最後終于成了無處可歸的不良少女,開始干起了壞事,遭受家族制裁,被處以悲慘的流放外島之刑。」

『百』主動說出了自己可恥的過往。

的確,這種無能力者又是罪犯的姊姊,旁人想提起也會感到忌憚吧。干脆當作從一開始便沒這個人的存在。反正永遠也不會再遇到,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流放外島是很殘酷的刑罰,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吧——不知幸或不幸,我坐的船剛好漂流到『黑船』那伙人的故鄉。接下來的歲月,我都在那個國家度過。」

原來如此,原本還不懂她為何會隸屬『黑船』這個異國勢力——

她是被這個國家趕出去的罪犯,也就是所謂的流刑者。

「這回,因為我是日本人,熟悉當地,所以才一同搭上被派遣過來的『黑船』——」

『百』一口氣舉起酒杯,醉到連耳朵都紅了。

她仿佛精神錯亂般地笑道:

「所以,我迫不及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返回故鄉——當然不是為了被流放而去報複,只是想看父親跟母親一眼!沒想到故鄉竟然滅亡了!全部都被焚燒鏟平,只剩下一堆廢墟而已!」


8BOОK·сοm

『百』仰天長歎起來。櫻這位經曆坎坷的姊姊,雙眸浮現了淚水。

「我絕對無法原諒。盡管不被家族所愛,又遭受流放的命運,但那依舊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個故鄉啊!我要詛咒將我家鄉焚燒殆盡的豐臣幕府!讓那群毫無慈悲的猴崽子慘遭天誅!我要讓他們吐出鮮血、血濺四方!」

櫻可以理解『百』的心情。

就連自己,也是憑著故鄉遭毀滅的怨恨,才舉刀撐過了『大奧』的苦戰。然而,大部分的仇人如今都不在世上了,而且放火燒灼故鄉的那些家伙也遭到了天罰。

櫻心中的憎恨已逐漸變淡,正因如此,她為『百』這般痛哭失聲的模樣感到十分困惑。

自己不像對方那麼激動,難道是薄情寡義之故?

「因此,你才打算——消滅幕府,還有這個國家……」

對方之所以如此憎恨的理由櫻弄懂了,不過還是有無法釋懷之處。

真要說起來,比起滅亡故鄉的幕府——她應該要更怨恨將自己流放到外島,也不提供任何親情的父母才對吧。可是『百』的怒氣卻完全對准了幕府,還有這個國家。

她一定還隱瞞著某個非常重要而血腥的大秘密。

櫻有這種感覺。

「別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百』仿佛在鬧別扭般,手朝櫻這邊伸過來。

她的手指劃過空中,最後無力地落在餐桌上。

「我以為如果是你,如果是櫻的話,應該能理解我才對——我們可是血脈相連,世界上只有彼此的親姊妹啊……」

『百』說得沒錯。

對方的痛苦心情,櫻完全能感同身受,因為那也是自己過去所懷抱的想法。櫻想讓那些毀滅自己故鄉的家伙沉入血海,憑自己的這雙手,絕不能放過。然而——櫻與『百』成長的環境畢竟不同,就連後來邂逅的對象也不一樣……

櫻有『銀狼』、『水蛇』保護,又深愛著秀影,所以心靈才會獲得救贖。

而『百』是在異國,因罪犯的身分而孤獨一人,沒有人療愈她殘破的心靈——只好持續不斷研磨複仇的利牙。

啊啊,其實『百』就是走上另一條路的自己呀。

另一個沒被愛過的自己。

櫻伸出手,將那位可能是姊姊的人無力伸出的手覆于自己的掌下。

「『百』小姐——對不起,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再複仇了。我深愛這個國家,身旁也有了珍惜的人們。所以……」

即使無法完整表達內心的感受,櫻還是想傳達給對方。

「不過,能像這樣遇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原本以為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沒想到還有你在。盡管我們的立場是對立的……但可以如此重逢,真是太好了。」

櫻忍不住叫出口:

「姊、姊——」

「…………」

『百』沒有回應,只是將臉趴到桌上——肩膀微微顫抖著。她是在哭嗎?還是覺得櫻居然愚蠢到欣喜地握了敵人的手,正在嘲笑櫻呢?

只可惜時代的潮流是殘酷的,這位生時便與親人分離的姊姊,在回應妹妹努力喊出的叫喚前——又有新的災禍降臨了。

騷動聲響起,緊接著是人們的悲鳴。

櫻整個人震了一下,環顧四周。

「怎、怎麼了嗎——」

櫻有股不好的預感,于是迅速站起身。

『百』則是好一會兒動也不動,最後才緩緩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瞪著虛空。

「啊啊~真是的,我受夠了,不管哪個家伙都一樣……」

她以醉茫茫的口吻,吐出了不明所以的抱怨。

☆☆☆

那是地獄的風景畫。

以和紙搭配西洋風格的畫具所描繪而成,無數的殘酷圖畫。

在牆壁的每塊空間,甚至紙門與天花板都執著地貼上了讓人不忍卒睹的血腥繪畫。地板也同樣鋪滿了類似的卷軸或是還沒上色的草圖,顏料就像噴濺的鮮血般到處飛散。筆尖分岔的畫筆亂七八糟地滾落著,用于

這種獨特繪畫的顏料氣味十分刺鼻,充斥了整個室內——

這里是旅店『池田屋』的最頂層,被豐臣幕府內部監察局『腐肉食堂』首腦『杜鵑』個人包下的房間。

秀影先前在浴場洗淨了身體,並換上事先准備好的正式服裝端坐著。『鴉』面具也摘下了,臉上的燒燙傷痕跡完全顯露出來。

他不經意地看著貼滿整個房間的惡心繪畫,滿不在乎地將送上來的茶飲入口中。

「您還是一樣嗜好與眾不同啊,『杜鵑』女士。」

「別管我。」

如此冷淡回答的人,位于秀影正前方——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坐著一名女子。她比秀影年長,是個年輕的婦人。

婦人身穿恐怖骷髏圖案的和服,頭發盤在腦後。

失明的雙眼則是以繃帶胡亂纏著遮掩住。

她以不雅的姿勢盤腿而坐,用打赤腳的腳趾靈活地夾起煙管,塞到嘴邊。

婦人吐出紫色的煙霧。

「你好久沒露臉了啊,竟來找我這個在享受假日的上司——還沒頭沒尾地就批評起別人的嗜好,真是狗膽包天。」

她毫不客氣地將塗紅的嘴唇扭曲成嘲諷的形狀。

這位婦人在工作時態度嚴謹正直,甚至可說是一位極為認真的上司——不知道是反差還是什麼的,一到假日她就會自甘墮落,態度變得極為粗暴。

秀影早就習慣了,如今已不覺訝異。

他認識對方很久了。

「這種地獄圖畫,是不可或缺的啊。任何人都不想遭遇這種殘酷的場景,也不想體驗猶如咳血般的痛苦。因此要清廉潔白地度過一生——這玩意兒就是用來警惕人們的教材啊。世界一點也不美好,悲慘的事隨時都會發生,到處充斥著肮髒的汙泥。為了避免人們忘記這點,才故意將讓人不忍卒睹的汙穢事物畫出來啊。」

「『杜鵑』女士只是以此為借口,其實是因為心里喜歡才畫的吧。」

「哈!老娘我可是什麼東西也看不到,所以才能畫出你們這些明眼人故意視而不見的主題——對吧。話說,你這小子很煩啊。想畫什麼是我的自由吧。況且我又沒拿去賣,為什麼不能畫自己想畫的?」

「『杜鵑』女士的畫技,就算以繪師維生應該也沒問題吧?」

「這個業界才沒那麼好混呢。雖然我以前也懷抱過類似的夢想,但塵世遠比我所畫的更為殘酷許多,因此我的畫就相形見絀了。所以,我只好透過『腐肉食堂』來端正這個世界。你懂嗎?」

『杜鵑』一臉不悅地用門牙啃著煙管。

「話說,你該不是為了閑扯才來拜訪的吧——啊啊,秀影少爺?」

「嗯,看穿他人心事的能力,我的確不如『杜鵑』女士,那我就單刀直入地說吧。」

秀影端正坐姿,態度真摯地說道:

「我是為了解決某一起事件,正確來說,是為了協助某人完成任務——才來到城下町進行調查。結果,我發覺到一項事實。不過就算換做其他人,應該也會很快就注意到才對。」

秀影雖然說了要單刀直入,但口吻還是拐彎抹角,故意迂回。

他的性格就是這樣。

「『腐肉食堂』跟街上主持治安的新興組織——『新選組』,好像有牽連。」

關于這點,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

『吸血姬』等人的勢力能急速擴大,與她們被宣傳為守護街道、阻止『黑船』侵略的救世主,有很大的關聯。一旦少了這種情報操作手法,她們便不可能那麼快成為家喻戶曉的義賊,畢竟城下町太大了——

此外,『腐肉食堂』是以諜報任務為主的組織,其情報網對于擴散謠言十分有益。只要雙方攜手合作,『新選組』一下子就能爆紅起來。

剛才,秀影也瞞著櫻向雙胞胎偷偷確認過了。

沒想到在阻止隕石墜落之後,立刻來照料『吸血姬』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杜鵑』——在那之後,『新選組』與『腐肉食堂』就建立了合作關系。

『吸血姬』居住的長屋,也是秀影當上將軍後遷出的住所。由于剛好空著沒人使用,便讓『新選組』的成員搬進去了。

就是因為這樣,秀影才會知道那棟長屋是『腐肉食堂』的名下產業。也算是提供相關人員使用的宿舍。包含這些細節在內,『新選組』確實獲得了『腐肉食堂』的支援。

如果光是那樣就算了。只是善意支援維護街道治安的正義集團而已,這種博愛的形象也沒什麼不好,但事情不只是如此——這當中還有內幕。

人類並不是那麼高尚的生物,若對己身缺乏利益,便很難對他人伸出援手。不論哪一門慈善事業,其中都隱含著利害關系,背後一定有什麼秘密。純真的『吸血姬』想都沒想過這點,也毫不懷疑幕後有何黑暗陰謀……

『腐肉食堂』與『新選組』正在結合,加上搜查後獲得的結論!秀影推理出一個讓他完全不願想像的惡夢光景。

但他還是不願相信。不論如何,『腐肉食堂』都是自己曾效力過的組織,『杜鵑』也像是自己的母親一樣——正因如此,他才特別慎重。

像這樣正裝拜訪,采取真誠的態度,就是為了問出『杜鵑』的真意。

擅自拋下擔憂的櫻,說會永遠陪伴她的話言猶在耳——結果自己卻像這樣單刀赴會。

「『杜鵑』女士,您為何要讓武器在城下町流通呢?」

仿佛直接破門而入般,秀影下定決心這麼問道。

城下町的武器走私活動跟『腐肉食堂』有關,這在調查過程中就已經確定了。此外,倘若『腐肉食堂』真的涉及這項不法情事,心細如發的『杜鵑』也不可能沒注意到——

明明知道,卻放著不管。或者『杜鵑』本人就是武器走私的幕後黑手。

不過讓秀影無法理解的是,她為何要做這種事?

「第一代的秀吉——你的祖先,之所以徹底執行廢刀令,並不是做做樣子而已。只要民眾手中有武器,一旦暴戾之氣蔓延開來,立刻就會出現以下犯上的行為,時代也會逆轉回戰國時的樣子。」

「他只是順從時代,不,只是順從民眾的渴望罷了。」

『杜鵑』盡管已默認自己暗中販售武器,但還是以曉諭秀影的口吻說著:

「從你們這些獨占武力的幕府混帳來看——讓民眾擁有武裝本來就是很嚴重的事態。不過啊,那些失去武器的百姓每天都是如何過著提心吊膽、不安恐懼的生活,你可知道?」

是啊,被剝奪武力的民眾,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只能通報幕府,自己無力解決。

自從『黑船』來了以後,社會的治安就日趨惡化——每個民眾晚上都難以成眠,盼望能握有武器求個心安。

『腐肉食堂』是幕府的組織,要是透過他們專聘的禦用商人販售武器,民眾就不會懷有忤逆幕府或犯法的罪惡感,能心安理得地購買武器,感覺就像是幕府默許的一樣。畢竟,武器可是『腐肉食堂』主動提供的啊。

此外,『腐肉食堂』恐怕還利用了合作伙伴『新選組』的名義吧。透過大受民眾歡迎的該組織名氣,將武器大肆散布出去。

就好比熊熊的烈火,武器一下子就在城下町擴散開來。

「身為內部監察局、執法者的『腐肉食堂』卻率先犯法——難道您不覺得這樣很羞恥嗎,『杜鵑』女士?」

「你只能解讀到這種程度嗎——被你這種才疏學淺的小鬼恐嚇,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說了這番不可思議的話之後,『杜鵑』做出遞出雙手的動作。

「想彈劾我的話,就依照法律在法庭上進行吧!我不會抵抗,以前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兒子。如果是被你逮捕送辦,我也沒什麼好悔恨的。」

「如果是單純為了賺取利益才進行武器走私的勾當,那我只要當場逮捕您就能了結。可是,您一定還有其他隱情吧。即使在這里直接將您逮捕,也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秀影咬著牙,他很不擅長這種一問一答,所以面露苦澀的表情。

要在這里逮捕『杜鵑』很簡單。就算以自己能任意斬殺無禮者的特權,當場加以制裁也行。不過要是沒能將鳥群集中一網打盡的話,只留下一只作為誘餌的其他黨羽便會逃之夭夭。

『腐肉食堂』就是這樣的集團,『杜鵑』也是會做這種事的女子。

「我這麼說吧。」

秀影將手擱在腰際的刀柄上,靜靜地告訴對方。

「我有一個必須完成的夢想。為此,即便是過去猶如家人的『腐肉食堂』——包含您在內,我也會不惜斬草除根。」

「喔喔,好嚇人啊,不愧是被譽為魔王的吉刳將軍之子呢。你想殺我嗎——我可是在你小時候抱過你,用紙風車哄你玩的那個『杜鵑』喔?」

秀影聽見對方說自己跟焚燒戀人故鄉的父親很像,不禁語塞了。

這個一如往常般性格惡劣、難以對付的女子『杜鵑』,再度將煙管銜在嘴里。

「還有一點很好玩的是,你也不分清楚時間跟場合呢。這里是『池田屋』,我的住所——也是『腐肉食堂』的

根據地之一啊?隔壁房間可是有十幾個『腐肉食堂』的成員在待命,一旦有什麼異樣就會全數沖過來喔?」

沒錯,這里可是敵人的陣營。

處于不利的人是秀影才對。正因如此,『杜鵑』才會一派輕忽大意的模樣。秀影除了設法找出老奸巨猾的她若隱若現的破綻外,別無其他良策了。

背水一戰。

面對這位宛如養母的『杜鵑』,秀影豁出性命表明自身的決心。

「我聽說過一些傳聞。『杜鵑』女士,您以前似乎也是出身高貴的家族吧。但後來家族被幕府疏遠,受到不人道的待遇——因此而失去雙眼。您對此感到怨恨,所以才企圖對幕府報複嗎?」

因為憎恨幕府,她才會接下暴露官方內情的內部監察局局長這個討人厭的位置。

她不對幕府阿諛諂媚,甚至還會經常找機會提出痛擊幕府的意見——所以才會當上『腐肉食堂』的局長。

「『新選組』的首腦,那個『吸血姬』也是——要說高貴,沒有人比那位公主的身分更崇高了。」

盡管櫻試圖隱瞞,但秀影早就掌握這項情報了。在幕府沒有什麼事是將軍不知道的,包含地下監獄的學生在內,他擁有所有人的檔案。

「以她為旗號,擴張『新選組』的勢力——將武器分配給民眾,你打算以城下町為中心,掀起全國的倒幕風潮。為了打倒幕府,顛覆這個國家,您就是掌控一切陰謀的主使者,不是嗎?」

秀影做好覺悟才提出這個質問,但『杜鵑』只是很滿足地扭曲嘴唇。

那副模樣,就好像教師看著笨學生第一次努力拼出好成績似的。

「真可惜啊,你啊——還是把我的目的解讀得太過善良啰?」

咯咯咯——『杜鵑』抖動著肩膀,發出仿佛鳥鳴的笑聲。

「真有趣啊,『新選組』。簡直就像童話故事一樣,一群為了正義與理想而戰斗的救國英雄——立于核心的,則是像女主角一樣高貴、明亮的少女。這種獎善罰惡的構圖太好理解了。老百姓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喔?」

『杜鵑』以煙管敲打地板,一副故意耍狠的樣子。

「不過,這樣還是不行——那位小小姐的行動力、能力、影響力都太過巨大了,不知不覺就會發展到我完全無法控制的程度。」

『杜鵑』好像覺得很理所當然。

「因此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必須先讓那位公主死亡。如果可以,過程最好悲劇一點,讓大家哭得愈慘愈好喔?前途無量又有才華的可愛少女,就這麼淒慘地死去了——只有逝者才能當永遠的英雄。救國的少女死亡後就完美了,我可以在幕後繼續利用這個傳說。」

鳥瞰一切,有效率地加以利用——『杜鵑』的語氣甚至完全感覺不出惡意。

正因如此,才顯出她的可怕。

『吸血姬』所處的立場,比秀影所想像的更加危險。

「也罷,就把聰明伶俐的秀影少爺已經察覺的部分全都說明一遍好了——讓全國的倒幕風潮興起,打倒討人厭的幕府,到此為止你都猜對了。以『新選組』為倒幕的先鋒,而我們則是在背後全力支援。」

對這一切渾然不覺、為了夢想與希望而戰的天真『吸血姬』,逐漸被引誘到充滿駭人惡意的舞台上,一直被利用到死為止。

這種事——未免太過殘酷了。

「城下町畏懼『黑船』的威脅,而且隕石墜落也的確讓城下町蒙受了極大的損害。比起無力對抗『黑船』的幕府,他們甯願仰賴『新選組』。毋甯說,不肯對民眾伸出援手,自己龜縮在安全地點的幕府,開始引發了強烈的民怨,像這樣誘導輿論的工作也要同時進行。」

宛如邪惡怪鳥的陰謀詭計,『杜鵑』要將這個國家的一切拖向毀滅。

「按照計劃,對兩名在城下町中到處閑逛的『大奧』女學生,派『新選組』里的無賴之徒——那些壞東西跟賊人根本沒什麼兩樣——去凌虐殺害。」

這部分,就是秀影他們白天忙著調查的事件了。

到現在才牽扯到嗎?

「『新選組』的人殺了『大奧』的人。以幕府的立場而言,非得對『新選組』制裁不可。雙方因此樹立起敵對關系,必須打倒消滅對方,而這又會醞釀出新的怨恨。城下町將變得腥風血雨——散發出去的武器則會加速這個過程。血流得愈多,民眾的憎恨就會愈深。」

『醇』與『魚狗』,就是這樣才送命的。

櫻這件探求事件真相的任務,至此也算是完成了吧。然而,那只是一個惡意更深的陰謀發端罷了。好比冰山一角,不可能查到這里就掉頭折返。

『杜鵑』就像在展翅一樣地攤開雙手。

「一般而言,擁有許多強大超能力者的『大奧』——幕府這方,應該會輕松打倒『新選組』,讓事情結束才對。不過,『新選組』身為義賊,在民間擁有龐大的人氣。一旦有人敢對『新選組』出手,老百姓也不會坐視不管吧。」

她一副愉悅的模樣,仿佛將裝飾這個房間的地獄圖畫,當作未來光景般地說著。

「手持武器的民眾,因憎恨幕府紛紛挺身而出,大規模的倒幕運動就此展開。老百姓的怒火可是很嚇人的喔——只靠一名壓倒性的強者或英雄,豪氣干云、以一擋千,獨自決定戰爭的勝敗,這種情形只會在童話故事中出現。戰爭是靠物量取勝,當所有百姓都武裝為士兵後,幕府便無法抗衡了。」

民眾畏懼到處肆虐的『黑船』——以此為根基,煽動對軟弱幕府的不信任與不滿——再以支援『新選組』為火種,讓反抗運動熊熊燃燒起來。『吸血姬』則是單槍匹馬對抗『黑船』的英雄,人們甯願仰賴她,而不是毫無作為的幕府。

有了大義名分,手中又有武器,民眾當然會起而叛變。

「倒幕後,以天皇家的公主——這個國家的正統王者為中心建立國家,這就是『杜鵑』女士的目的嗎?」

「不光只是那樣喔,還要富國強兵。民眾有了戰爭的經驗並學會使用武器後,對于存有『黑船』這個外敵的現世也是有益的。因廢刀令而喪失武力的老百姓,根本不可能抵抗『黑船』的侵略,難道你想坐視整個日本就此拱手讓給蠻族嗎?」

「那只是紙上談兵,在倒幕運動中會血流成河——要是運氣不好,幕府跟老百姓會同時凋敝衰亡,這個國家也會就此終結。這麼一來,剛好順了『黑船』的意。還是說,對你而言這只是一種必要的犧牲?」

秀影幾度在惡夢中重返櫻被滅亡的故鄉——那幅地獄光景絕對不能擴散到整個國家。

聽到秀影發出不同以往的激動口吻,『杜鵑』壓低音量喃喃說道:

「這當然只是借口啊,秀影少爺——長期享受太平,正逐漸腐敗的這個國家需要好好整肅一番了。如今來了『黑船』這個外部的刺激,想維持原樣已經不可能了。應該要趁此機會徹底革新,轉變成以天皇為中心的強大國家才對。」

『杜鵑』挺直背脊,就像母親在教訓子女那般嚴肅。

「如果你討厭流血的話,還有更簡單的方法。為了教你如何實行,我才特地跟你會面——順便聽了你這麼多幼稚無知的主張,你應該要感謝我才是。真要說起來,我也可以先強行將你制伏,再強迫你聽從喔?」

她毫不修飾地如此說道。

「我還是跟你說一聲吧,征夷大將軍豐臣秀影——你投降吧。」

這句充滿了『杜鵑。』特有的誠意。

「幕府是無法對抗倒幕運動的。你們根本無力鎮壓蜂擁而起的民眾。在這種情況下戰斗,只會造成無謂的犧牲罷了。當我們掀起內亂的時候,『黑船』也不可能視而不見。如果他們趁機發動總攻擊,這個國家搞不好會被外人占領啊。」

拜托你就點頭答應吧——『杜鵑』仿佛在懇求秀影。

「要撐過這個動亂的時代,沒有其他方法了。我們必須團結一致、抵抗外侮才行。為此,我們不能將戰力浪費在倒幕運動中,而是應該反過來攜手合作。」

她探出身子,充滿熱情地說下去。

「投降,並在不流血的狀況下開城吧。然後將大政奉還給天皇家——如此一來,將軍家……不,應該說武士就可以恢複原本的職務,在守護擁戴天皇家的同時與蠻族作戰了。」

失去視力的眼角,甚至浮現淚光。

「世人會罵你是沒用的軟腳蝦吧。然而曆史將會給你正確的評價。你是豐臣幕府四百年曆史當中,最愚昧,但也是最溫柔的將軍。」她幾乎要磕頭拜托了。

「當最後一任將軍吧,秀影——否則血腥的殺戮會持續下去。」

『杜鵑』這麼說道。

☆☆☆

秀影先是沉默地聽了一會兒,接著冷不防地——

或許該說,簡直就像心神錯亂了一樣——

「媽媽——」

他喊出了不對勁的稱呼。

原本趴伏在地板上的『杜鵑』,背脊頓時緊繃起來。對秀影而言,『信天翁』就像姊姊,『杜鵑』則是像母親一樣,有兩人的保護養育,自己才能對這世間毫無埋怨地平安長大

。他能有今天都是托了這兩位的福。

他打算利用這個羈絆。

就類似某種武器一樣。


「吶,媽媽——」

秀影又叫了一次。

就連那個冷靜殘忍,在充滿陰謀與血腥的『大奧』存活下來的『信天翁』,一聽到秀影充滿親情地喚她『姊姊』,也會為之心軟、動搖。

以家族的親情為矛,這種手段非常卑劣。秀影對此也有自覺。然而,對透過消去法選擇後便毫無後盾可言的征夷大將軍來說,也沒有其他的浮木可抓了。

假使連這招都不管用的話——

屆時,就只剩下戰爭一途了。那將是一場以自身的血肉相互對抗的慘烈斗爭。

「小櫻她,剛才——曾不小心說溜嘴,說她很憧憬平凡的生活之類的。只要心愛的人每天都陪伴在身邊,一起閑聊,一起吃飯洗澡就夠了……」

那副悠哉的姿態,就好像回老家向母親報告近況一樣。

「倘若我乖乖交出城,舍棄將軍的地位,將大政奉還的話——那我要當個平凡人。我可以跟小櫻在一起,過著普通百姓的生活嗎?」

「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就會盡全力協助你。」

原本有點動搖的『杜鵑』,不愧是老奸巨猾的人物,已經迅速調整好呼吸並回應道。

「以讓出政權的代價來說,這算是破天荒了——如此簡單渺小的夢想,就讓你實現吧。我啊,也希望秀影你能獲得幸福。這可不是謊言。」

「不,『杜鵑』女士,我沒有資格期望那種生活。」

秀影平靜地挺直身子。

「小櫻她也是——已經回不去平凡的生活了。我跟她都沾上了太多的鮮血,也有許多人是為了我們才犧牲。現在才說想舍棄一切過平靜生活這種悠哉的話,根本不可能實現。那是我跟她的結論。」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麼做?」

『杜鵑』好像很煩躁,或者說是憂心忡忡地緊盯著這邊。

「卡在現況停滯不動,對你們一點幫助都沒有。優柔寡斷、迷惘、自尋煩惱,時代可不會等待你們這種人啊。無論是哪種未來,都不可能讓所有人獲得幸福,就算遮住雙眼捂住耳朵,這個國家還是一樣會流血啊!」

『杜鵑』憤慨地站起身,用力搔著頭。

盤在腦袋上的頭發整個都被她弄亂了。

「談判破裂了嗎?」

「這不是談判,是你陰謀玩過火招來毀滅,將對未來的不安當作刀刃架在我的脖子上——借此來威脅我罷了。請不要搞錯了,不是所有人都得聽從你的安排來行動。」

放話的內容盡管充滿了殺意,但秀影依舊坐著不動。

「人是不會因恐懼而采取行動的,你只是一個不知愛為何物的可憐人。像你這種缺乏人性的人所提出的計策——只會白白犧牲人命。我的感想就是這樣。」

真要說起來,將武器散布給民眾、引發國難的始作俑者就是『杜鵑』。

自導自演,讓這個國家面臨苦難,現在還有臉說這些話。

自己架設事件的舞台,分配誰善誰惡,在背地里一手操弄著。

這種不人道的手段——秀影極度厭惡,更不可能聽從她的安排起舞。他有如正處于叛逆期,或者說鬧別扭的孩子般,打從心底反抗對方。

秀影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在這個國家播下惡意的種子,『杜鵑』女士——就算上天會寬恕你,我也無法容許。」

這並不是用邏輯來辯倒對方,只是單純的孩子氣、任性罷了。

不過,『杜鵑』剛才所提議的解決方法,聽起來雖然美好又和平——但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對方似乎還隱瞞著什麼,沒有老實告訴秀影。只是想透過話術與美麗的詞藻誘騙他。

兩人過去情同母子。對方如果發自內心地動之以情的話——秀影搞不好還會點頭。

不過,她並沒有這麼做。

戴面具與自己碰面的這個人,秀影已經不能把她視作親人了。

「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攜手共度——我早已下定決心。」

「啊啊,是這樣嗎?」

『杜鵑』似乎很失落地垂下頭。

「你跟『吸血姬』那個小丫頭一樣,都是無法用理來說服的笨蛋。金錢、利益,有些人的確是不會被這些事物打動。但那些人反而會被志氣、武士道、人情——這種模棱兩可的事物蒙蔽雙眼。至于老百姓啊,最喜歡這種虛無飄渺的美談了。不過,讓我來說的話,他們簡直是愚蠢透頂。」

『杜鵑』的表情顯得愈來愈嚴峻。

被繃帶纏住的空洞眼窩中,凝聚著一股執念。

「那些理想啊還是愛情之類的東西,一旦使用方法錯誤反而會卷進更多人,成為引人滅亡的毒藥。你難道無法理解這點嗎?為了所謂的理想與愛,你已經做好讓許多無罪的一般人一起犧牲的覺悟了嗎?」

果然,她的態度就像母親在對小孩說教。

「那你就試試看吧—看看你那些幼稚的夢話,在現實中能發揮多少威力。讓你徹底領悟、體驗自己的無力感……這麼一來,你就會變成乖孩子了,秀影少爺。」

『杜鵑』敲打煙管,使其發出尖銳的敲擊聲。

那大概是信號吧,只見房間的紙門被一齊拉開了。在原本毫無動靜的另一邊,也就是『池田屋』的走廊上,站著一整排——手持刀刃槍械、頭戴禽鳥面具的『腐肉食堂』人馬。

這間『池田屋』是『腐肉食堂』的根據地之一——也是猛禽的狩獵場。

「如果能以和平的對話方式解決問題,那就太好了。只可惜你這人實在是太固執了,看來得稍微讓你受點教訓才行。先把你綁起來,帶到其他地方監禁再好好加以說服吧。屆時,我想你一定就會點頭啰?」

『杜鵑』被堂堂登門入室的『腐肉食堂』人員擋住,從秀影這邊已經看不見對方的身影,只聽到她發出歎息聲。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流血,這可是真心話。一旦相爭,就會產生裂痕,惡意也會滲透進去——最後導致一切都腐朽。這種事我已經看得太多,早就厭煩了。」

這位看盡世間邪惡的內部監察局局長,似乎很疲憊地說著。

「我想應該不用特地跟你解釋你也知道——這些家伙看起來雖然像群烏合之眾,但可不是這麼一回事喔。每一個都是『腐肉食堂』千錘百煉過的精銳。你所謂的愛,究竟要如何對抗這種活生生的暴力呢?」

『杜鵑』就像右模仿古裝劇中的小混混般,開口說道:

「——兄弟們,上吧。」

☆☆☆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殺伐似乎在雙方一言不合下順勢展開了——以秀影的立場而言,實在不想跟自己前東家『腐肉食堂』的成員交手。以走私武器為罪名制裁『腐肉食堂』只是一個借口,真正的理由是『腐肉食堂』與『新選組』勾結。

幕府一旦收拾了『新選組』的相關者,在這種情勢下,就會被迫與『新選組』展開正式的敵對關系。反之亦然,如果秀影在此被慘殺了,幕府就必須肅清『腐肉食堂』。而『新選組』也會展開報複,內戰將會因此拉開序幕,到時候勢必全國大亂。

政治上的立場非常尷尬,就現實的問題來說,光靠秀影一個人根本難以突破為數眾多的『腐肉食堂』職員。該怎麼辦才好?『杜鵑』會好心放過之前情同母子的秀影一條生路——這種事應該就不必期待了吧,她在這種時候,向來非常冷酷。

秀影內心有點困擾,但外表看來依舊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悠哉到好像完全不想動了。

「看來你們是不會輕易放我回去了啊——」

秀影先喝了一口茶。

「只不過對付我一個人,派這麼大的陣仗不會太誇張了嗎?」

「對手可是天下的大將軍,就算投入百萬雄兵都不足為惜的敵方首腦呢?」

『杜鵑』邊說,邊退到牆邊打算隔山觀虎斗。從走廊沖進來的『腐肉食堂』人馬則是在她前方排成一列,情勢一觸即發。

盡管過去是同事,但彼此間的交情也不算多好——將軍家與幕府的威儀,對身為獨立檢察組織的他們想必也無法通用吧。那些人是不可能手下留情的。

在殺氣的漩渦中,秀影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趕緊站起身。

「真沒辦法啊。」

接著伸手進懷里——

「只好上了。」

原以為他是要拿手槍,因此『腐肉食堂』的人馬邊警戒邊後退。沒想到秀影手上多出的玩意兒卻是一把華麗的扇子,那是在吳服店也擋過子彈的特殊合金扇。

『杜鵑』仿佛覺得很意外似地,挑起了一邊的眉尾。

「喔,你想做什麼——為了討饒,所以想表演一下嗎?」

眼見部下們因秀影難解的行動而困惑,『杜鵑』的態度驟變——大喝道:

「你們這些家伙,還在搞什麼!他全身都是破綻,還不快上!」

仿佛被這怒吼聲驅使般,『腐肉食堂』的人馬展開了突擊,無數把亮晃晃的刀子朝秀

影逼近——

霎時,轟聲響徹了整間『池田屋』。

打頭陣的『腐肉食堂』其中一人,所持的刀刃被攔腰折斷了。

「……!?」

在四散飛舞的刀刃碎片中,秀影已搶先采取行動。他趁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刀子上的瞬間,猶如名字里的「影」字般,拔刀出鞘,來了記電光石火的拔刀斬。

啪噠啪噠,秀影身邊的幾個人就像開玩笑一樣紛紛倒地。

事實上,他只用了刀背而已。

在驚訝之際,幾個反應比較快的人已將槍口轉向這邊——為了以牙還牙,秀影用剛才折斷刀刃的秘密武器,也就是隱藏在扇子里的手槍連射。『腐肉食堂』職員手中的槍枝接連被擊碎了。

接著,秀影又迅速翻起矮桌或榻榻米做為屏障,以讓人眼花撩亂的動作四處跑動——感覺幾乎不曾停留在同一個位置。『腐肉食堂』的人馬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還有人不小心誤傷了友軍。

「冷靜點,真是一群笨蛋!我方數量占壓倒性優勢,給我穩紮穩打地收拾掉他!」

『杜鵑』仿佛看不下去,一副受不了地猛烈搖著肩膀。

「當初把將軍之子交給我照顧時,為了預防萬一,我對你的訓練稍微嚴格了點——看來我的訓練你都有確實達到啊,秀影少爺。」

盡管佩服,她的語氣還是帶有怒意。

「不過你還是太天真了,用刀背打自以為很帥嗎——不殺人就會被殺喔?」

正如『杜鵑』所言。

一開始雖然用偷襲方式讓對手動搖且失敗連連,但『腐肉食堂』畢竟是這個時代少數幾個允許武裝的組織,可說是身經百戰——技巧非常老練。再加上『杜鵑』明確的指示讓對手很快就站穩了腳步,主動采取進攻。

秀影逐漸無法招架。

仔細想想,雙方的戰力差距太過懸殊,秀影根本不可能勝出。即便以奇襲方式讓幾名對手無法戰斗,但頂多也就是這樣了。又不是古裝劇,不可能像快刀斬亂麻般順利。

想撂倒所有人是不可能的。

秀影也想過將『杜鵑』當作人質,不過她自身應該有警惕這點吧。

只要『腐肉食堂』的人稍微出現破綻,秀影也考慮過從窗戶跳出去離開這里—然而對方的應對速度比想像還快,以致沒辦法順利進行。

事情變得愈來愈無法掌控。

自己真不該做這種不擅長的事。

正當秀影有點想放棄之際——就在那一瞬間。

牆壁被貫穿了,一把巨大的青龍刀飛進室內。

這幅光景似曾相識,就好像在那間吳服店發生的情形再度上演了——

秀影這麼想著並望向青龍刀飛來的方向,只見一名女中豪傑在走廊踏響腳步,于房間入口現身。她威風八面、抬頭挺胸。

「終于忍不住沖進來了——哎呀~好像沒人叫我是吧。」

她悠然地環顧了一圈提高警戒的『腐肉食堂』人馬。

這名肌肉發達,高大、勇猛的女武者——『血眼』,那原本就細長的雙眼又笑得眯成一條縫。她抽出插入地板的青龍刀,扛在肩上。

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看來,她是躲在某處偷聽秀影跟『杜鵑』的對話吧。仔細一看,『血眼』背後還跟著她的雙胞胎妹妹『血祭』。『血祭』迅速探出頭來,很難得拿起了蛇矛武裝自己,兩人身上的『新選組』制服顯得華麗無比。

那副氣勢一看就是來突襲的。

「哎,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腐肉食堂』非常可疑,所以偷偷進行監視。果然被我料中了,事情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有趣啊。」

與輕佻的口吻相反,『血眼』渾身充滿了憤怒。

「將我們的公主大人當成鬧劇的主角,還自以為很有趣——什麼嘛,原來這就是你們的如意算盤。時局可不是靠這種花言巧語就能翻弄的喔~?」

她的眼中甚至沒有半點笑意。

「不過,你也太狠了吧。何必做這種事呢。那孩子雖然看起來好似在胡鬧,其實做起事來很認真。她可是賭上了夢想與性命啊,結果你卻——」

而是充斥著殺意。

「把她當笨蛋耍……」

如此激烈的情緒風暴,嚇得『腐肉食堂』的人馬紛紛後退。

態度沒變的只有『杜鵑』一人,不過雙胞胎這時闖來畢竟超出了她的預期,因此她一副困窘的模樣。

「喂喂,『新選組』的人請冷靜點——你們好像有什麼誤會啊,我們不是已經結為盟友了?是所謂的伙伴,對吧?」

『杜鵑』輕輕咂舌一聲。

「外頭的警衛在鬼混嗎?為什麼讓如此顯眼的兩人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你說的警衛,是指這沒用的東西嗎?」

『血眼』揚著下顎示意,『血祭』立即很開心地扔出一樣東西。仔細看,那是一顆戴著鳥面具、鮮血淋漓的頭顱。

目睹同伴的尸骸,頓時讓『腐肉食堂』的人產生了激烈的動搖。『血眼』看准了這個破綻,以她那副高大身軀難以想像的速度展開沖鋒。青龍刀使勁一甩,發出足以掀倒整棟建築物的壓力。

秀影眼見情況如此,趕緊大叫:

「不可以,『血眼』小姐!你不能殺人,否則接下來事情會變得更棘手啊!」

「少啰嗦,管它那麼多!我們的主子可是被愚弄了啊,怎能坐視不管!能命令我的只有公主大人而已——快退下,不然連你也殺!」

這名前盜賊粗暴地將秀影撞開後,豪邁地揮舞著青龍刀。每當銀色閃光舞動,『腐肉食堂』就有人的腦袋像開玩笑一樣飛出去。鮮血四濺,『池田屋』轉眼間化為阿鼻地獄。

『血祭』也翩然地進入房間,一邊發出「嘿~呀~♪」這種聽來好像軟弱無力的叫聲,一邊以流暢的動作操使蛇矛掃掉了好幾人的性命。

雙胞胎合作無間,『血眼』揮舞攻擊范圍偏高的青龍刀時,其死角就由『血祭』掩護,以蛇矛對抗試圖趁機攻擊她們的家伙。她們以彼此的身體為立足點,使出立體的攻擊手段,有如刀刃的龍卷風一般。

太強了——這對雙胞胎。

『腐肉食堂』的成員就像遭驅除的害蟲般一一被收拾掉了。

「住手!」

秀影被撞飛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卻依然拼死叫著。

「再怎麼說,『腐肉食堂』也是幕府的內部監察局,不知道『腐肉食堂』跟『新選組』攜手合作的人——只會認為是『新選組』殺害了幕府的官吏!一旦幕府與『新選組』正式對立,就會引發戰爭!」

「太遲了,小子。骰子已經扔出去了。」

『杜鵑』不知何時從危險的戰場中逃脫,手撐在開啟的窗子邊,一臉嘲諷地笑道。

「況且,你現在還有空擔心別人嗎?」

她這句話剛說完,遠處就響起了騷動聲。秀影豎起耳朵,頓時臉色大變。聲音來自錢湯的方向——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公共澡堂有雙胞胎警戒可以放心,原本秀影是這麼想的,但雙胞胎已經闖來這里了。

如今,那個地點毫無防備。

搞不好,選擇在這里進行重要會談,也是引出秀影與雙胞胎的手段。這是一種佯攻戰術,或者該說是伏筆吧。假使這場會談決裂了,就發動事先准備好的王牌——以結果而論,還是『杜鵑』得利。

重重的陷阱設得滴水不漏,或許一切都在『杜鵑』的掌握之中。

果然還是太小看她了。

秀影咬牙切齒,死瞪著『杜鵑』。

「你這……」

「哎——感覺好像滿順利的,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喔?」

說完,『杜鵑』就試圖跳窗逃逸,秀影則是將槍口轉向她打算阻止。

但就在刹那間,『杜鵑』不知從懷中掏出什麼並扔了過來。

那玩意兒在房間中央爆炸,使室內充滿了白茫茫的煙霧——剝奪了眾人的視力。秀影被這麼一嚇,准頭也歪了,子彈空虛地打在牆壁上。

『杜鵑』對著染成一片白色的『池田屋』,仿佛在嘲弄他們般地說道:

「這招就叫忍術·煙霧彈啊——」

忍術。

對方刻意說出口的這個詞彙,讓秀影立刻察覺到一件事。

難不成——

沒錯,秀影身為將軍,可以檢視所有學生的個人檔案。在這當中,也包括了被殺害的其中一名學生——『魚狗』的資料。

她是擅長潛入工作的忍者。其來曆也有諸多神秘之處,看來她可能是『腐肉食堂』派來的間諜——正如那位『信天翁』,極有可能是偽裝身分混入『大奧』的。

然後她引誘結交為好友的『醇』出去,按照預定將其殺害。以『大奧』的現狀來看,『杜鵑』或許早已推測『百手姬』會被派來調查。更誇張一點,甚至就連秀影會跟著『百手姬』一起出來的事都料到了——

完全中了對方的陷阱,才會淪落到這種狀況。

真是那樣就太可怕了,處處都是敵人的陰

謀。

至于揭開事件序幕、被單純認為是可憐被害者的少女『魚狗』——也只是『杜鵑』制造出來的幻象。

假使這起事件的開端,也就是『大奧』學生遭殺害的案子——亦為『杜鵑』一手安排、充滿惡意的自導自演的話……

她就像個幕後的大黑手,操控著每一出劇碼——

秀影只覺得毛骨悚然,不禁開口問道:

「你究竟——策劃到什麼程度……?」

不對。

「你到底是誰?」

聽了這質問,『杜鵑』浮現笑容,一把揪住自己的臉皮。

剝開了。

原來她一直披著畫皮扮演別人。或者說,她始終戴著假面具。

「有時候,我是嗜好異常的盲眼畫師。有時候,我是『腐肉食堂』的首腦『杜鵑』。有時候,我是身為忍者的破壞人員『魚狗』。不過,我真正的身分是——」

沒有臉的那個女人,促狹地吐出舌頭。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子?」

只見她輕巧優雅地從窗口縱身躍下——以瀟灑之姿走得一干二淨。

獨自被留在澡堂的『吸血姬』被某人拐走了——秀影他們過沒多久就得知了這件事。

看來他們完全被擺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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