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三~五章 生死極速

當手表的指針終于跳到了凌晨四點鍾,就在這個正常人已經陷入了深度睡眠,感覺最遲鈍,頭腦最麻木的時候,隨著謝晉元一聲命令,三名機槍手一起扣動了手中捷克式輕機槍的扳機。這三名機槍手都是經過戰火考驗的真正老兵,在捷克式輕機槍有節奏的點射聲中,三盞日軍架設在不同角落,每天晚上都會大搖大擺對著四行倉庫照個不停的探照燈,幾乎在同時被輕機槍子彈狠狠打中,四行倉庫的正前方,瞬間就變成了一片黑暗。面對這種絕對意外的情況,日本軍隊在猝不及防之下,當真是亂成了一團。聆聽著日軍陣地上,那雜亂無章的槍聲,謝晉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勝券在握的笑容。而楊瑞符營長,就站在謝晉元的身後,一臉敬佩的望著面前這個有絕對的資格,可以讓他學習一輩子,效仿一輩子的優秀軍人。

直到這個時候,楊瑞符營長才真正明白,為什麼那三盞探照燈明明在四行倉庫的射程之內,謝晉元卻任由日軍架著那三盞探照燈,天天對著四行倉庫照來照去,在那里指手劃腳的耀武揚威,卻沒有下令將它們擊毀。謝晉元雖然只有三十多歲,雖然只是一個中校副團長,但是他已經將中國博大精深的哲學,融入了戰爭之道當中。謝晉元清楚的知道,“習慣”這種東西,對一個人的影響力,他甚至已經開始把“習慣”當成了武器。謝晉元就是不擊毀那三盞探照燈,他要讓那些日本軍人,慢慢習慣了有探照燈的幫助,習慣了只要他們願意,就可以把四行倉庫看得清清楚楚。

一旦這種習慣慢慢成形,又突然被打破,就算是訓練有素的日本軍人,也會不可避免的出現短時間的混亂。而他們的工程兵,在架設了三盞探照燈後,就高枕無憂,就算日本軍人一向以嚴謹認真而著稱,但是缺乏夜間緊急搶修的經驗,更會人為增加他們的機動反應時間。下令不要進攻三盞探照燈,這只是四行倉庫防守戰中,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一個小小細節。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卻再次驗證了謝晉元對戰爭的理論……成功絕無僥幸,就算是幸運,也只會青睞那些早就做好准備,能夠伸手抓住它的人。謝晉元就站在四行倉庫的大門前,他臉上帶著淡定從容的微笑,用深情的目光,看著那些從大門前匆匆跑過的每一個士兵。他伸手輕輕拍打著這些士兵的肩膀,似乎要將自己的堅強與意志,通過這肢體的接觸。傳遞到每一個人的心里。

讓自己的團長留下來掩護部隊撤退。這對四行倉庫里和謝晉元並肩作戰的任何一個軍人來說,都是最大的恥辱。但是卻沒有人說話,他們只是死命捏緊了自己手中的武器。閉緊了自己的嘴巴,背著沉重的彈藥,用急行軍的速度,跟在排長和連長的身後,沿著謝晉元為他們制定好的撤退路線,向英國租界的方向迅速沖刺。日本軍隊雖然陷入了暫時的混亂,雖然他們根本不知道目標,只知道漫無目的掃射,但是幾十挺輕重機槍,幾百支步槍一起射擊。流彈在空中拽出一道又一道暗紅色的彈痕,仍然不斷有人中彈倒下,又迅速被身邊的戰友架起來,繼續撒腿狂奔。十五分鍾之後,預計沖出四行倉庫的士兵,已經趁著日軍短時間的混亂,通過新垃圾橋進入了英國租界。看著對面散亂的火力,一點點集,感受著越來越沉重的火力壓制,謝晉元轉頭對楊瑞符營長和雷震叫:“符堅你立刻帶領機槍排撤退!還有雷震,你也立刻跟著他們一起走!”眼睜睜的看著謝晉元拎起了一挺輕機槍,甚至搬過來一箱機槍子彈,楊瑞符真的急了,“團長你呢?”謝晉元斷然命令道:“你們先走,我掩護你們。我隨後就跟過去!”雷震用力搖頭,“不行!”楊瑞符卻用力點頭,“好!”迎著雷震憤怒的目光,楊瑞符突然拔出身上的刺刀,對著自己的大腿狠狠刺下去,刺刀深深的沒入了他的大腿,鮮血瞬間就浸透了楊瑞符的軍褲,而他更痛得直接蹲到了地上。面對這一幕,看著痛得臉色慘白,身體都在微微發顫的楊瑞符,無論是謝晉元還是雷震,都瞪大了雙眼。“團長,”楊瑞符咬著牙,放聲叫道,“我大腿受傷了,你得背我過橋,你要不救我,我就死定了!”謝晉元真的呆住了。“我知道團長你在想什麼,你在進入四行倉庫之前,就已經立下了必死的決心。團長你就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輕易悔改的人。

但是團長你想過沒有,就算是兄弟們已經沖過了橋,進入了安全的位置。如果大家知道團長你還留在倉庫里沒有出來,無論誰也攔不住他們。大家還會再跑回來,那樣的話,兄弟們為了沖出四行倉庫流的血,不就白流了嗎!”楊瑞符伸直了脖子,放聲叫道:“團長我跟著你這麼久了,你不要想騙我。反正我已經大腿受傷,自己跑不動了,雷震這小子肋骨斷了兩根,也沒有辦法背我。我們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不管別人怎麼想,要我楊瑞符丟下自己的上司一個人逃命,沒門!”看著楊瑞符那條整整插進去半把刺刀的大腿,看著他腳下迅速聚彙出來的一攤鮮血,迎著楊瑞符的眼睛,謝晉元在這個時候真的想哭。他謝晉元何德何能,不但擁有了一個嫻慧的妻子,一雙可愛的女兒,更擁有了楊瑞符這樣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楊瑞符這一刀深深的刺進了自己的大腿里,又何嘗不是把他的生命,交付到了謝晉元的手中?

面對這樣的兄弟,面對這樣的部下,謝晉元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撕開自己身上的軍裝,迅速綁在楊瑞符大腿的傷口上。在勉強止住不停流淌出來的鮮血後,謝晉元把楊瑞符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四行倉庫這個他帶領四百多名手足,為之激戰了四天五夜,最終卻要撤退,要拋棄的戰場;看著這個空空蕩蕩,再也沒有一個士兵,在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十分鍾後,就要被敵人占領。代表了上海保護戰最終結束的戰場,就是在這里,還放著他九個兄弟的尸體!他最終還是沒有完成對那些已經陣亡兄弟的承諾。謝晉元咬緊了嘴唇,趴在謝晉元身上的楊瑞符低聲道:“團長,我們還會回來的。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堂堂正正,以勝利者的身份,回到這個屬于我們的城市里!”謝晉元狠狠點了點頭,他猛然發出了一聲嘶啞的低吼:“我們走!”說完謝晉元頭也不回的沖向了英國租界的方向。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兩尺多長的桔紅色火焰。猛然撕裂了黑暗的深夜,一枚四十毫米口徑的炮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態狠狠撞過來。

背著楊瑞符的謝晉元還沒有做出任何軍事閃避動作,那枚炮彈就落在了他們的身邊。“轟!”一團黑色的硝煙,在黑暗的夜里嫋嫋升起,就在這一片黑暗當中,鮮血在瞬間就浸透了謝晉元和楊瑞符的軍裝,那種熾熱的感覺,燙得謝晉元和楊瑞符只想失聲痛哭。在炮彈就要落到他們身邊的時候,是機槍排的排長李福水及時撲到了他們的身上。在這麼近的距離,謝晉元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塊炮彈片深深嵌入了這位只有二十三歲,曾經做過保安團副團長,後來加入了部隊,跟著謝晉元通過一場場血戰,慢慢積功升任中尉排長張福水的左眼眶里!張福水只覺得左眼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伸手一摸,當他的手摸到嵌進眼眶里的那塊彈片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左眼瞎了。而那個吊在自己眼眶外邊,還在不停搖晃,每晃動一下,就會傳來一進鑽心疼痛的東西,不用說也是他已經脫出眼眶的眼珠了。謝晉元放聲吼道:“快來人,就算是抬,你們也得把張福水給我抬出去!”四個機槍排的士兵一起跑過來,有的抓住了張福水的手,有的抓住了他的腳,正試圖把張福水托起來,這個左眼都掉出眼眶的排長,突然拼命扭動自己的身體。他一邊扭動身體,不讓四個士兵把他抬起來,一邊放聲叫道:“告訴我,我的左眼珠是不是已經破了,是不是已經碎了,再也好不了了?!”四個士兵面面相覷,他們排長的眼珠幾乎被炮彈片從中間剖成了兩半,卻還連在眼眶外邊,看著排長不斷扭動身體,連帶著被剖成兩半的眼珠不斷晃動,這樣的景象就算是他們這些經曆了最殘酷戰爭的士兵看了都覺得心里一陣發涼。

“已經碎了,就算放回去我這只眼晴也好不了,怎麼也是個獨眼龍了對不對?”張福水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放聲叫道,“一班長,你身上還帶著剪刀對不對,過來幫我把眼眶外邊的眼珠子剪掉了,媽的……痛死我了……”楊瑞符瞪圓了眼睛,他放聲叫道:“張福水你***瘋了?趕快讓他們把你抬到安全的地方,帶你去看醫生。不管你的眼珠子還有沒有救,要不要動手術剪斷,這得讓醫生來決定!就算是要剪,也得由醫生來做手術!”“我帶著這玩藝怎麼開槍?”張福水伸手指著剛才向他們開炮的位置,放聲叫道,“那里有坦克,打瞎我眼睛的,是日本坦克上的炮,日本人已經反應過來,他們馬上就要向我們發起進攻了!我這個機槍排排長不留下指揮,誰來掩護你和團長撤退?!一班長你***還愣著干什麼,給我剪啊!”就在這個時候,兩尺多長的桔紅色火焰再次在兩百多米外的黑暗處迸射,而機槍排的士兵也架起了輕機槍,開始對著那輛坦克不斷掃射。“笨蛋,笨蛋,你們都是***一群豬!

普通子彈能打動坦克的鋼板嗎?”張福水痛得全身都在發顫,他一說話就會帶著掛在眼眶里的兩半眼珠不斷晃動。但是他仍然用顫抖的聲音,對自己的手下放聲狂罵:“我們不是有鋼芯彈嗎,那些子彈是少,是寶貝,但是留著能下崽啊?現在不用還想等到進了十八層地獄,見了判官閻羅王再對著他們來上一梭子嗎?!一班長你還消個屁毒,鑽進我眼睛里的彈片日本人也沒有幫消過毒吧?”楊瑞符側過了頭,謝晉元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他們真的不願意看到這個為了救他們,眼睛被炮彈片劃瞎的部下,就是在戰場上用一把剪子,做了一個如此簡單,又如此殘酷的手術。戰斗打到了今時今日,他們甚至連最基本的麻醉藥都沒有。“手不要抖,下手一定要狠,要不然的話,老子會***更疼!”說完這些話,張福水把一卷破布塞進嘴里。他瞪大了眼睛。看著一班長用一把在戰場上急救,用來剪掉傷兵軍裝的剪刀,伸到了自己的面前。一班長伸手抓住了張福水吊在眼眶外邊的兩半眼珠。在這個時候,一班長這個老兵,就算是見慣了生死,就算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必須保持最基本的鎮定,但是他的手卻不爭氣的抖個不停。就在這個時候,雷震突然伸出了他那雙穩定而干燥的手,突然伸到了一班長的面前,低聲道:“我來。”一班長在這個時候當真是如臨大赦,當他把剪刀交到雷震手里的時候。他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軍裝。雷震看著手中的剪刀,這只是一把最常見,做手工活時,都會准備一把的剪刀。伸出手指試了試剪刀的鋒利程度,雷震望著躺在地上,全身都痛得發顫,卻拼盡全力不讓自己暈倒的張福水,低聲道:“我喜歡你,在你的身上,有一股像狼的狠勁!想辦法讓自己放松一點,如果你疼得暈過去了,我會把你重新弄醒。”

牙齒緊緊咬著布條卷,拼盡全力讓自己的身體繃得就像是一張拉滿弓弦的弓一樣的張福水,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突然亮了,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張福水的身體竟然有了放松的跡象。雷震指著兩個手足無措的士兵,道:“按住他的手,盡量不要讓他亂動。”當著所有人的面,雷震讓自己的兒子,伸出舌頭舔了舔那把剪刀上的刀鋒,算是用口水消了毒,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像是剪一截衣服上多余的線頭般,在“喀擦”一聲中,將張福水眼眶里倒吊下來的兩半眼珠,給剪了下來。張福水的身體猛然繃直,力量大得把那兩個按住他雙手的士兵都狠狠掀到了一邊,然後他的身體一軟,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做完這個不是手術的手術,把沾滿鮮血的剪刀還給一班長,雷震突然伸手狠狠扇了張福水兩個耳光,面對這絕對意外的一幕,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那個一班長更是下意識的舉起了手中的剪刀,把它對准了雷震,放聲怒叫道:“你要干什麼?”

“啪!啪!”雷震又在張福水的臉上狠狠扇了兩個耳光,鮮血從張福水剛剛剪掉眼珠的左眼眶里飛濺出來,面對這非人的一幕,就連謝晉元也忍不住低聲叫道:“住手!”看到張福水竟然還沒有清醒,雷震竟然伸手捏住了張福水眼眶外邊,一小截還沒有剪乾淨的東西,然後微微用力一扯。“痛死我了!”張福水猛然發出了一聲痛極的嘶吼,他的眼睛圓睜,那沒有了眼珠的左眼眶,更加顯得恐怖詭異,在絕對的痛苦刺激下,張福水下意識的一拳揮出,把蹲在自己身邊的雷震,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幾個跟頭。

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的話,雷震現在已經被幾十道目光活活分尸!雷震沒有理會這些憤怒到極點的目光,他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總算是沒有被鮮血浸透的紗布,把它直接貼到了張福水的左眼眶上,然後找了一根綁腿直接纏到了張福水的腦袋上,為張福水做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更可以讓所有外科手術醫生徹底發狂的傷口包紮。楊符瑞營長忍不住怒叫道:“雷震,你面前的可是一條人命,你這樣做,會讓他傷口感染的!”“感染?”雷震略一思考,已經明白了這個詞的含意,他用平淡沒有任何波動的聲音,道:“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資格傷口感染。”

張福水劈手搶過一個士兵手中的輕機槍,換上侵徹性良好,專門用來攻擊輕型裝甲車和有鋼板護甲戰斗目標的鋼芯子彈,把輕機槍架在一堆廢墟上,對著那輛開炮炸瞎他一只眼睛的坦克,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掃射。手里的捷克式輕機槍在掃射中不斷的顫動,張福水的身體也隨之不停的顫抖。眼看著那一輛面對輕機槍子彈的掃射,本來還耀武揚威橫沖直撞的九七式輕型坦克,突然頭撞向了一堆房屋的廢墟,陷在里面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作,張福水的臉上揚起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回頭看到謝晉元和楊符瑞竟然還在那里,張福水猛然發出了一聲狂喝:“團長,敵人馬上就要沖上來了,你背著營長行動不方便,你們先走!還有,如果我死了,我爹會幫我把錢還給你的!”在遠方日本軍隊的陣地上,已經隱隱聽到了日本軍官的怒吼,和此起伏彼的步槍射擊聲。幾發步槍子彈狠狠打到了張福水面前的廢墟上,炸得碎石亂飛。張福水抓著輕機槍,躲在那堆廢墟後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嘶聲叫道:“團長,你不說我也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偷偷給我家里寄錢。現在不停的打仗,我們只能領到一半軍餉,東西卻一年比一年貴,發到手里的法幣是越來越不值錢。你又拖家帶口的,絕對不會比我好過多少。我爹找人給我寫信,他告訴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知恩要圖報,如果我是為了團長而死,他老人家就算是傷心也會笑的!”

張福水給輕機槍重新換了一個彈匣,他把幾枚手榴彈綁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放聲叫道:“您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好的長官,在我的心里一直把您當成自己的親大哥來看待!我是一個中尉排長。按照規定,死了能有二十塊法幣的燒埋費,二十塊法幣的撫恤金,我們師里也許還能再額外發上三十塊法幣的額外撫恤金,這樣加起來就能有七十法幣,也能勉強換上將近五十塊銀圓。我爹把欠您的錢還上,余下的也夠他拿去做個小本生意,把我的弟弟妹妹養大成人了!”“在戰場上我少了兩根手指,腿也跛了,現在眼睛也瞎了一只,我才二十三歲,一到天陰下雨我的腰就疼得不行,我已經是廢人一個了。就算是將來我們打勝了,我退伍回家,我這個廢人還能做什麼,又有哪家願意把姑娘嫁給我?我的這一輩子已經完了,團長,求求您走吧。讓我掩護您。還了我們張家欠你的這份情,讓我用這條命,還了爹的養育之恩!”喊到最後,眼淚已經從張福水的右眼中不停的流淌出來,而鮮血已經滲透了雷震幫他綁住的布條,順著他的臉龐緩緩滲出來。

一條淚痕,一道血痕,同時掛在了張福水的臉上,在流到他的下巴時,這兩條印痕終于混合到了一起,再也分辨不出來,哪些是淚水哪些是鮮血。直到這個時候,機槍排的所有士兵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排長,就算是眼睛被炮彈片生生刺瞎,就算經曆了一場絕對另類的“手術”仍然要堅持著重新醒過來,仍然要堅持戰斗。謝晉元靜靜地望著面前這個右眼中閃動著絕望與悲傷,更揚起了一種驕嫩,只有二十三歲的大男孩。他知道張福水說得是實話,張福水已經在戰場上和敵人拼成了這個樣子,他就算是活下去,最終也要被迫離開部隊。而在那個時候,他能領到的只是區區兩個月的軍餉,而他的身體狀況,也無法再從事任何繁重的體力工作。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張福水真的不如光榮的……戰死!“兄弟,謝謝!兄弟……我這個大哥……對不起你了!”謝晉元猛地轉過了頭,他背著楊瑞符撒腿狂奔。如果沒有不請自來的日本人,如果沒有這些一心想著讓中國變得“文明”起來,建立什麼大東亞共榮圈的日本軍人,現在張福水應該就是一個豪俠仗義,開了一方小店,結識四方來客的熱血男兒,應該已經娶了一個漂亮而溫柔的妻子,有了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家了吧?緊緊跟在他身後的雷震,借著頭頂那輪慘淡的圓月,可以清楚的看到,在謝晉元飛跑過的地方,飛出了一道晶瑩的水痕。“噠噠噠……”幾挺捷克式輕機槍怒吼的聲音,狠狠撕裂了黑暗的天空,一粒粒機槍子彈,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道暗紅色的流光,狠狠射向了追擊過來的日本軍人。這中間還混雜著張福水的放聲狂吼:“只要我張福水還有一口氣,還有一顆子彈,就不會讓你們通過這里,去追殺我的團長大哥!”在這個時候,謝晉元真的沒有注意,為了掩護他,整個機槍排都留在了後方。現在只有他背著楊瑞符營長,帶著雷震在撒腿狂奔。眼看著就要踏上新垃圾橋,已經可以看到站在蘇州河對岸英國租界里,已經開始列隊點名的部下,突然一道雪亮的光柱,劃破了黑暗的虛空,狠狠照到了謝晉元的身上。“不好,日本軍隊的工程兵,已經修好了探照燈!”這個念頭剛剛從謝晉元的心底揚起,他就覺得身體狠狠一顫,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從他的右腿部位傳過來,讓他不由自主的一頭栽倒在地上。謝晉元迅速低頭,當他看清在自己的右腿上,已經多了一個被三八式步槍子彈貫穿留下的彈洞。謝晉元不由在心中暗叫了一聲:“糟糕!”就站在河對岸的中國軍人全驚呆了,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呼喊,所有人一起沖向了蘇州橋對岸,就在這個時候,又有兩道光柱,狠狠投了過來,輕、重機槍掃射的聲音,隨之在河對岸的日本軍隊陣地上響起,沖在最前面的二十多個中國軍人。齊刷刷的倒在了新垃圾橋的一端。為了加快行動速度,被迫放棄了迫擊炮和重機槍的中國軍隊,在蘇州河邊這種絕不適合陣地作戰的開闊地帶,面對如此密集的火力壓制,根本沒有辦法抬頭,更沒有辦法反擊。謝晉元瞪圓了眼睛,嘶聲叫道:“後退,立刻後退。尋找掩體!”突然間,謝晉元驚呆了。

那個左手帶著一個小女孩,右手帶著一個男孩,靜靜的站在中國軍人的身後,面對狂風驟雨般傾泄過來的子彈,也不知道趴下躲避的女人,那個深深的凝望著他,只是一個眼神就包含了千言萬語的女人,不就是他的妻子凌維誠嗎?“維誠……”淡定從容的謝晉元,笑談生死的謝晉元,可以為國為民舍生取義的謝晉元。在這個時候,就連聲音都在發顫,他嘶聲叫道:“趴下!趴下,維誠快趴下啊!”就連坐在橋面上,喘著粗氣的楊瑞符也在放聲狂吼:“快點按住她,那個女人是你們的嫂子,是團長的老婆!”一句話還沒有喊完,日本軍人重新修好的探照燈就再次從新垃圾橋上掠過,重機槍子彈隨之狠狠打到了新垃圾橋上。右腿受傷的謝晉元,用最狼狽的動作,撲倒在新垃圾橋上,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自己絕對不能死,只要他再次中彈,就站在對岸的妻子,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就在這個時候,雷震同樣也驚呆了。

因為在一片混亂,一片鮮血與死亡的亂舞飛濺中,他的目光就像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吸引,不由自主的迎上了一雙發亮的眼睛。那個癡癡的站在那里,癡癡的望著自己,癡癡的流著眼淚的女孩,不是楊惠敏是誰?!在瞬間雷震只覺得自己的心髒,被一件什麼鋒銳的東西給刺中了。“雷震!”謝晉元望著雷震,放聲叫道:“我聽他們說,你是一個神槍手,你手里不是有槍嗎,把日本人的探照燈給我打掉!”雷震望著那三盞探照燈,投射出來的光柱不斷在新垃圾橋上交集,指引著日軍輕重機槍,將子彈狂風驟雨般的傾泄過來,他不由搖了搖頭。這里距離那三盞探照燈,已經超過了四百米,如此遙遠的距離,用沒有任何輔助設備的步槍去狙擊,雷震實在沒有把握,而他一旦開槍,不能命中目標,反而會暴露自己的位置,遭遇敵人更精確的打擊。就在這個時候,雷震突然聽到了一聲怒吼:“還愣著干什麼,開槍啊!”一個身影就像是一道閃電,又像是一只發現獵物,發起致命突襲的獵豹,旋風般的沖過來。

眼看著一條重機槍射出的子彈,在地上劃出一道肉眼可辨的彈痕,就像是一柄無形的雷神之劍,迅速向前沿伸,她竟然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沖刺的速度再次加快,在取得足夠的加速度後狠狠向前撲出。就在她的身體還沒有撲到地上之前,她的身體已經縮成了一個面積最小的球狀,緊貼著地面迅速向前翻滾出十幾米,然後雙手一撐,整個人立刻從軍事翻滾動作,轉變為匍匐向前動作。看著她以驚人的速度匍匐前進,就連在大山中生存,習慣了手腳並用來躲避危險的雷震,也不由聳然動容。只看了一眼,雷震就可以確定,在面臨機槍掃射時,她的動作隱匿性更好,安全度更高,而且速度更快!看到雷震下意識的對著這個突然沖過來的人,舉起了手中的步槍,把身體斜倚在新垃圾橋石制橋身後面的謝晉元,低聲道:“把槍放下,是自己人。”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竟然成功穿越了輕重機槍組成的封鎖線,沖到了雷震和謝晉元的身邊。直到這個時候,雷震才驚訝的發現,這個身高絕不會比一般男人矮,動作更靈活敏捷得讓他心生警惕的人物,竟然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看起來很漂亮的女人。但是雷震絕對不會因為她是女人,就會對她產生絲毫的輕視心理。他曾經在幾天之前,見過這個女人。在那個時候,這個女人身上就有著一股幾乎化不開的濃重殺氣。現在僅僅過了幾天,雷震就發現,她身上的殺氣,何止激增了十倍!能擁有這樣殺氣的人,必然是在戰場上殺人無數,早已經學會漠視生命的戰爭機器!謝晉元顯然也認識這個女人,他微微向這個女人點頭示意,低聲道:“馬蘭,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里又見面了。”“我一直留在上海,欣賞你在四行倉庫里的表演,的確很精彩!

我們可能是最後兩支撤出上海的部隊了,你們八十八師的參謀長張柏亭通過上級,找到了我,他認為你很可能會在近期率部突圍,請我在必要的時候,幫你們一把。我很高興能接下這個任務,和你一起並肩作戰的時候,我覺得就像是……在跳華爾茲!”馬蘭一邊嘴里說著雷震根本聽不懂的話。一邊放下手中最大有效射程僅僅兩百米的沖鋒槍。雷震只覺得雙手一麻,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手里的步槍就被馬蘭劈手搶了過去。雷震不由瞪圓了眼睛。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砰!”馬蘭舉起手中的步槍,毫不猶豫的對著四百公尺以外的探照燈扣動了步槍的扳機。四百公尺外的那盞探照燈,依然在四下巡視,可能是那發子彈打到了它的附近,光柱迅速向馬蘭射擊的位置掃過來。雷震撇了撇嘴,這個女人看起來氣勢洶洶,打起槍來動作也很漂亮,可是還不是一樣沒有射中?就在這個時候,馬蘭已經在新垃圾橋上連續幾個翻滾。

就在這樣的連續翻滾中,一枚還冒著嫋嫋輕煙的子彈殼,帶著和堅硬的地面磨擦發出的輕微聲響,不斷轉動著。雷震真的無法想像,這個女人抱著步槍身體縮成一團,在地上那樣翻滾,是如何拉起槍栓的。“砰!”馬蘭半跪在新垃圾橋上,第二次扣動了扳機。這一次她還是沒有射中,但是她卻成功的把探照燈的光柱吸引到了十幾米外的地方。重機槍射出來的子彈,隨之狂風驟雨般的傾倒在她第二次發射子彈的位置上。就在這個時候,馬蘭連續開了兩槍,卻沒有命中目標,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雷震卻驚訝的看到,馬蘭竟然笑了。在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的,在她的眼睛里揚起的,都是自信而充滿一擊必殺的笑意。“砰!”當第三聲槍聲從新垃圾橋第三個位置響起,一盞在四百公尺以外的探照燈,應聲而滅。

馬蘭就半跪在同樣一個位置上,她迅速一拉手中步槍的槍栓,從槍膛里彈出來的子彈殼,還在空中歡快的翻著小跟頭,馬蘭已經用流暢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動作,迅速調轉槍口,在准星、目標和她的右眼還沒有形成三點一線的時候,她就毫不猶豫地和動了扳機。“砰!”“砰!”在雷震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第二、第三盞四百米以外的探照燈,在幾秒鍾時間內,就被馬蘭輕而易舉的逐一擊破,新垃圾橋終于重新陷入黑暗當中。雷震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叫馬蘭的女人,射擊一向是他最賴以自豪的強項,可是直到今時今日,雷震才明白,什麼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暗中設想如果自己和這樣的敵人在戰場上狹路相逢,一滴冷汗緩緩從雷震的額頭上流下,因為他不能不承認,無論是用什麼方法,他都絕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如果說雷震是一匹孤獨而善戰的狼,那麼馬蘭就是一台沒有任何缺陷,用金錢、設備、先進而系統的訓練,和近乎天文數字的實戰經驗,堆砌起來的最徹底的戰爭機器!雷震呆呆的看著馬蘭手中那支打空了所有子彈的步槍,像馬蘭這樣的人,絕對是那種追求最優效率,力求完美的職業軍人。在她的動作和技術中,都帶著一種經過成千上萬次的不斷磨練,而擁有的奇特韻律和千錘百煉磨礪出來的自信。可是雷震真的不明白,她明明可以槍槍命中,為什麼卻非要先打空兩槍,引得敵人的輕重機槍不停掃射。“我也不太懂這種遠距離狙擊的要點。”斜倚在新垃圾橋上的謝晉元,看出了雷震的疑惑,他淡然道,“但是在黃埔軍校上課時,我曾經聽教官講過,子彈在空中射出來的軌跡,並不是筆直的。雖然我們的眼睛看不出來,但是子彈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彈弓,射出來的石子一樣,是有弧度的。如果子彈要命中的目標太遠,就必須考慮到這種孤度,還要考慮到風速,空氣溫度等問題。

我想馬蘭一開始射的那兩發子彈,應該是在校正目標,在心里判斷這些數據吧。”馬蘭微笑的點了點頭,可是她的笑容卻在瞬間徹底凝滯了,她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小心”,一連串機槍子彈,就從蘇州河面上狠狠地打在了那些終于可以爬起來的中國軍人身上。兩艘日軍的巡邏艇,已經開到了新垃圾橋的下面。

巡邏艇上的探照燈雖然射程有限,雖然燈光遠遠比不上那些固定的軍用探照燈,但是已經足夠指引陣地里的輕重機槍,將子彈准備的傾泄到新垃圾橋前面的中國軍人身上。最可怕的是,架設在巡邏艇上的重機槍,在只有幾十米的距離,子彈已經可以打穿新垃圾橋兩側,並不是很厚實的石板。遙遙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槍聲,不用問也知道,那一支為謝晉元抵擋日本軍隊,而留在後方的小部隊,在幾乎沒有什麼戰壕和掩體的陣地上,倉促備戰,面對幾倍甚至是幾十倍訓練有素的日本軍隊攻擊,已經全軍覆沒。馬蘭的眼睛里揚起了一絲淡淡的悲傷,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在那一支替謝晉元死死擋住追兵的小部隊中,也有她派過去參戰的手下。如果那一支小部隊真的全軍覆沒的話,她帶領的特務連,除了她這個連長和兩眼都被炸瞎,再也無法走上戰場的排長鐵壁,也同樣全軍覆沒!“你這個手里拿著槍,都不敢去嘗試的垃圾,給我聽好了!”馬蘭迅速解下身上那件到處都是彈洞,她父親親手套在她身上的防彈衣,把它披在了謝晉元的身上。然後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子彈,連同手槍一起交到了謝晉元的手里,只留下了五枚從德國制造的高爆手雷。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哪怕是用你的腦袋去頂,也一定要把謝晉元活著帶到英租界。到了那里,日本軍人為了不引起國際爭端,把英國這樣一個他們現在還無法招惹的強敵拉進戰場,他們必然會放棄進攻!至于在河里的巡邏艇,我來想辦法對付,只要巡邏艇上的機槍一停止掃射,你就給我背上謝晉元,拼盡全力向對岸跑!不要告訴我,你這樣的垃圾,長得牛高馬大的,連背人這樣的活都做不好!”說完這些話,不等雷震回答,馬蘭拔出自己身上的K98式刺刀,把它咬在嘴里,再深深的看了謝晉元一眼,在略略點頭致意後,她突然縱身一躍,翻過了新垃圾橋的護欄,跳進了蘇州河里。馬蘭的身體,就像是一條魚,幾乎沒有濺起多少水花,就鑽進了蘇州河河水里。雷震再次看直眼了,他是一個不折不和的旱鴨子,而馬蘭的水性,怎麼看都要比楊惠敏還要好得多。至少楊惠敏就不敢咬里嘴著一把刺刀,身上還背著五個手雷,從新垃圾橋上直接跳進蘇州河。

謝晉元抄起了馬蘭留在蘇州橋上的沖鋒槍,他回頭凝望著西藏路,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有多少訓練有素的日本軍隊,突破了機槍排和特務連士兵的封鎖,撒開腿向這里狂追。謝晉元道:“雷震,你背著楊瑞符先走,我掩護你們。”“不行!”楊瑞符瞪大了雙眼,叫道:“你是團長,要走你走。”謝晉元厲聲喝道:“這是命令!”“我要真接了這個命令,我這輩子就算沒被大家罵死,也得被口水淹死!”楊瑞符脖子梗直,叫道:“橫豎都是個死,團長你干脆一槍打死我,讓我也混個烈士當當,給家里人留點燒埋費和撫恤金吧!”謝晉元和楊瑞符突然一起指著對方,對雷震叫道:“背他!”雷震還沒有回答,蘇州河面上就猛然傳來幾聲巨大的轟鳴,在翻滾而起的濃煙和火光中,一艘停泊在蘇州河上,用重機槍對著新垃圾橋不停掃射的巡邏艇,歎息著、呻吟著斜斜側傾,只要看看它那不自然的角度,只要看到它被炸得支離破碎的船舷,任誰也知道,它已經注定要沉入蘇州河中。

第二艘巡邏艇上的日本軍人,面對這種絕對意外的情況,他們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有一道影子猛然從水面彈起,又迅速重新滑進水面。站在船甲板上,負責操縱重機槍的士兵,放聲叫道:“燈,快把燈調下來,他把什麼東西丟到甲板上了。”當探照燈終于鎖定了甲板上幾個不斷翻滾,還在冒著滋滋白煙的東西,操縱重機槍和探照燈的兩個日本士兵,都徹底傻眼了。他們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同時發出了一聲絕望中帶著哭腔的狂嗥:“手榴彈……”

“轟!轟!!”兩枚德國制造的高爆手榴彈同時在第二艘巡邏艇的甲板上爆炸,木制的巡邏艇在爆炸聲中,被炸爛的船身,混合著兩名日本士兵的鮮血與慘聽,一起狠狠拋向流淌不息的河面,灑起了一片片紛紛揚揚的小雨。新垃圾橋和蘇州河沿岸,終于再次陷入了寶貴的黑暗當中。雷震瞪大了眼睛,那個叫馬蘭的女人。竟然真的用手榴彈,炸毀了兩艇日軍的巡邏艇!望著幾十米外的英國租界,望著就算沒有探照燈的指引,但是已經徹底暴露了目標,仍然被輕重機槍子彈,打得根本沒有辦法抬頭,更沒有辦法沖過來的中國軍人,聽著越來越近的急促腳步聲,和隱隱傳來的日本軍官的怒吼,雷震突然狠狠撕裂了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經千瘡百孔。比乞討服更像是乞丐服的童子軍軍裝,把它死死綁在了自己斷了肋骨的位置上。雷震大踏步走到了楊瑞符和謝晉元面前,在他們兩個小心翼翼的注視下,雷震伸手直接抓住了楊瑞符。楊瑞符下意識的掙紮,他放聲叫道:“雷震你***腦袋燒壞了?放開我,去背團長!他的腦袋比我值錢,他的命比我的重要!”隨著楊瑞符的掙紮,隨著楊瑞符用力扭動身體,被那個該死的武道家一腳踢斷的兩根肋骨,也隨之一起扭動,在雷震的胸膛又磨又紮又刺。那種尖銳到極限的疼痛,那種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忍受的可怕折磨,讓雷震真想又蹦又跳,讓他真想直接把楊瑞符這個該死的混蛋甩到地上。然後又哭又叫!狠狠吐掉一顆被他生生咬斷,混和了鮮血與口水的牙齒,雷震揚起自己的手肘,對著楊瑞符被刺刀捅傷,現在鮮血還不停從里面滲出來的傷口就是狠狠一記肘撞。楊瑞符痛得全身一顫,眼前在金星亂冒中,濃濃的黑暗在瞬間就沖進了楊瑞符的大腦。就在他陷入昏迷前,楊瑞符模模糊糊的聽到雷震在他的耳邊,厲聲喝道:“抱緊我的脖子。是男人的話,被子彈打中也別松開!”無可抗拒的黑暗終于徹底淹沒了楊瑞符,但是他就像是一個在水里馬上就要溺死的人一樣,隨著雷震的厲喝,下意識地死死抱住了雷震的脖子,他的兩條腿,更是出于本能緊緊夾住了雷震的腰,力量大得差一點活活雷震勒死。雷震彎下腰,雙手抓住謝晉元的兩臂,謝晉元只覺得身體一輕,竟然被雷震整個人掄起,直直落到了雷震的肩膀上。“喀啦……”

在雷震的胸膛里,猛然傳出一聲猶如木棒折斷般的可怕聲響,雷震一聲不吭,直挺挺跪倒在地上。就算跪倒雷震也沒有拋下身上兩個傷員,他的膝蓋重重撞在堅硬的橋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被雷震扛在肩膀上的謝晉元瞪大了雙眼,“雷震你怎麼了?”雷震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胸膛,低聲道:“沒事,肋骨又斷了一根!”謝晉元老老實實趴在雷震的肩膀上,他根本不敢動,他感受著雷震全身不能自抑的顫抖,感受著從雷震身體里迅速湧出來,很快就讓他全身都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熾熱汗水,他知道雷震現在一定痛極了!他和楊瑞符兩個成年人的重量全部壓在了雷震的身上,謝晉元簡直不敢想象,雷震用他那樣千瘡百孔,天知道斷了幾根肋骨,有幾根肋骨已經出現裂痕,受到重壓就可能斷裂的胸膛里,現在正在受著什麼樣的酷刑!謝晉元低聲道:“放下我,否則我們誰也跑不掉!”雷震沒有回答,也沒有把謝晉元放到地上。不知道為什麼,他就不想讓謝晉元去死,就算沒有馬蘭的囑托,他也絕對不會把謝晉元放下來!而背後的楊瑞符,雷震清楚的知道,如果不帶上這個為了謝晉元,毫不猶豫的把刺刀捅進大腿的男人,謝晉元絕對不會讓他背著沖過新垃圾橋!“對,和你相比。我的確樣樣都不行。但是……”回想那個叫馬蘭的女人,在短短的一分鍾時間里,展現出來的一切,回想著她留給自己的那種絕對的震撼,雷震仰天狠狠吸了一口長氣,他猛然從傷痕累累的胸腔里,擠出了一聲猶如受傷野狼般的狂嗥:“起來啊!”背著兩個成年人,挺起了斷了三根肋骨的胸膛。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雷震竟然真的站起來了!突然一道血箭從雷震的胸膛里狠狠飆射出來,面對肩膀上支撐的如此沉重的壓力,一根斷了一半,帶著鋒利邊角的肋骨,已經刺穿了雷震的胸膛,刺穿了他綁在胸膛上的布條,露出了紅白相間的骨頭。在瘋狂的怒吼聲中,雷震就像是一匹脫缰的烈馬,帶著沉重到極限的腳步。撒腿向著幾十米外的英國租界狂奔。

他的每一腳重重踏在新垃圾橋堅硬的橋面上。鮮血都會從被肋骨刺穿孔的傷口里噴射出來,帶著絕對的熾熱,狠狼傾灑到這片冰冷而黑暗的夜空當中。他的每一腳重重踏到地上,三個人超過四百五十斤的沉重壓力,就會讓他跪倒時直接撞在橋面上的膝蓋不停的發抖,而他胸膛里那幾根斷開的骨頭,更是像幾把鋒利的小刺刀,不斷的在他的身體里面,對他進行千刀萬剜的酷刑。在這個時候,就連呼吸都是痛苦的;在這個時候,就連心跳,都是致命的;在這個時候,還背著兩個人一起奔跑,就是在純粹的找死!雷震那個腰部被三八式子彈打穿,卻沒有受到致命傷的兒子,一路緊跟在雷震的身後,它可以清楚的看到,在他們跑過的橋面上,那一行怵目驚心的血跡。它在喉嚨里擠出了一聲又一聲小動物般的哀鳴,它在肯求雷震停下來,它在肯求雷震立刻放下身上的兩個人。和它找一個安全而隱蔽的地方,去用時間來慢慢調養自己的身體,只有這樣它的父親,它唯一的朋友和伙伴,才會有一線生機。

但是雷震卻沒有理會它,他只是撒開自己的雙腿,拼盡自己全身的力量,在向前奔跑。突然覺得一口氣喘不過來,雷震毫不猶豫的揚起右拳,對著自己的胸膛狠狠砸下去,在“喀啦、喀啦”可怕的骨骼磨擦聲中,一口鮮血猛然從他的嘴里嗆出來,連帶從他的喉管里噴出來的一聲狂嗥:“馬蘭你給我看好了,我不是垃圾!”仿佛是回應雷震的狂嗥,在已經陷入平靜的蘇州河中,突然又傳來了一聲沉悶的轟鳴。一枚擁有防水功能的高爆手榴彈,在不知道多深的蘇州河水面下轟然爆炸,大概三尺方圓的河水,就像是一條受到神之召喚的激流,狠狠向上揚起兩尺多高,在經曆了零點一秒鍾動能與勢能的絕對平衡後,又帶著“嘩啦”、“嘩啦”的聲響,重新傾灑向那條蜿蜒曲折,幾百年來都流淌不息的蘇州河。就是在水花翻滾中,馬蘭的身體,慢慢從蘇州河里飄浮起來。

在投出身上的四枚手榴彈後,馬蘭再次沉入河底,一腳踏入了在蘇州河底不知道沉積了多久的淤泥當中,再也無法拔出自己的雙腳。面對這種驗證了“善泳者溺于水”的狀況,面對死死陷住了自己的雙腿,卻掙紮反而會陷得越深的淤泥,馬蘭毫不猶豫的取出了自己身上最後一枚手榴彈,在扭開保險蓋,河水還沒有浸入彈體的炸藥之前,她就毫不猶豫的拉燃了手榴彈,然後身體前傾,把手榴彈狠狠塞進了河底的淤泥當中。在沒有任何掩護和保護的情況下,在那一枚德國制造的高爆手榴彈在河底爆炸之前,馬蘭唯一能做的,就是蹲在河底把自己身體可能受到的攻擊面積縮到了最小,用自己的雙手死死抱住了頭。至于這枚手榴彈爆炸後,能不能把她推出這片淤泥,在水里四處亂飛的彈片,會不會直接射進她的身體要了她的命,會不會在她的臉上留下終身無法消除的疤痕,會不會她的身體無法承受如此近距離的激流沖蕩,而陷人昏迷,活活溺死在水中……這些對馬蘭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活下去,與其在淤泥中徒勞的掙紮,最終活活淹死在蘇州河底,她不如趁著自己還能憋住一口氣,還能努力讓自己全身的肌肉放平緩,讓自己的精神與身體,都處于最能抵抗撞擊的狀態,去拼死一搏!“五、四、三、二……”在心里默默數著手榴彈引爆的秒數,馬蘭在心里只是不停的對著自己說著一句話:“一個小時之後,我一定會睜開雙眼;一個小時之後,我一定會睜開雙眼;一個小時以後,我一定會睜開雙眼……”

只覺得一股沛不可擋的力量,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身上,大片、大片黑色的爛泥,夾雜著天知道在里面埋了多久的石子、爛鐵片和一大堆五花八門的東西,劈頭蓋臉的砸過來。沒有在水下被手榴彈在近距離轟擊過的人,絕對不會明白,水流在瞬間產生的沖擊力量是多麼的可怕。無論馬蘭做了什麼樣的准備,無論她曾經受過什麼樣的特殊訓練,面對這種超越人類生理承受極限的可怕撞擊,她只覺得眼前一陣暈黑,無論她如何拼命讓自己努力保持清醒,但是她仍然被黑暗吞沒了。雷震就在手榴彈爆炸的同時,終于膝蓋一軟,狠狠的撲倒在地上。胸膛里傳來的絕對痛苦,讓他瞬間就陷入了絕對黑暗的昏迷當中。雷震真的不知道,在他暈倒之後,楊瑞符也摔醒了。謝晉元和楊瑞符,用兩條布帶,綁住了雷震的雙腿,然後兩個人就是用爬的動作,拽著徹底陷入暈迷,生死未卜的雷震,一點點鑽過了機槍子彈形成的封鎖線,用最狼狽最不體面的動作,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點爬進了英國租界,和自己的部隊會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