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二

西新宿方面——

酷暑烈日自漫天飛揚的沙塵縫隙之間曝射而下。馬匹嘶鳴聲、刀劍交擊聲、悲鳴及怒吼。凶鷲從天飄降,朝著頸項噴出鮮血而倒下的士兵直撲而來。

兩支短劍在雙手指尖旋轉不停。

接著劍尖緩緩指向後方,隔著肩頭冷然刺出。

「咕喔!」、「唔啊!」

在玉背後,只見兩名眼窩被短劍貫穿的白河兵發出兩聲短暫呻吟,就此昏倒在地。

他們橫躺在路面上,任由身體末梢痙攣片刻,最後再無任何動靜。可憐的尸骸八成過沒多久就會淪為在路面上搜括食物的鳥獸佳肴吧。

面不改色的玉一臉無趣地關注著眼前的混戰局面。他漫不經心地砍殺主動尋釁的敵兵,稍受輕微刀傷會當場自行複原。玉踩著飄然步伐游走于交戰的人群之間,若發現屈居下風的同伴,便立刻拔刀相助。這就是玉慣用的戰斗方式。

他發現一名跨坐在八王子兵身上,正准備抽刀砍下其首級的白河兵。玉悄然無聲繞至敵人背後,以短劍劍刃輕輕抵住他的喉結,接著毫不遲疑地抽手一抹。

只見喉嚨被劃破的白河兵,一邊任由鮮血快速自傷口湧流而出,一邊臉色蒼白地轉頭看著玉。他是一名年約十幾歲的少年兵。少年張開嘴巴,對玉說了些什麼,但他的話語並未形成聲音。而原本被壓倒在地上的八王子兵則推開少年兵的身體,接著彷佛還以顏色似地用手上長槍不斷刺透少年的胸口。鮮紅液體自年輕肉體身上汩汩流出,為蒼白肌膚染上一層殘酷色彩。一邊嘀咕著不成聲音的字句,一邊斷斷續續地抖動手腳的少年兵就此喪命。大致可以推測少年最後所呼喚的,恐怕就是父母親的名字吧。

玉的表情不帶任何神色。他並不具備會在戰場上心生傷感的愚昧情緒。無論敵人是少年或少女都無關緊要。手持武器踏上戰場的人通過都是戰士,每個人都早已懷著從容就義的覺悟來此誅殺敵人;所以只要一露出空隙,隨後被殺也就怪不得人。這便是玉的理論。

玉又露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環顧周遭戰局,自言自語地說道:

「你們也太不會打仗了吧——再這樣下去,只會兵敗如山倒喔。」

玉邊嘀咕邊砍倒迎面而來的敵兵。襲擊第二列的白河兵粗估大約五百人左右。先切割敵軍再予以各個擊破——白河陣營就是有辦法實行這種跟教科書內容一模一樣的作戰手法。

這五百名伏兵,全都躲藏在面向甲州街道的五層樓高建築物的四、五樓。光靠武藏野軍隊派出輕騎兵所進行的偵查,根本無法網羅存在于新宿地區的所有建築物之內部狀況。考慮到存在于新宿地區的建築物總面積,大概就可以預料到想要收集完整情報是件難事。只能說,這是明知此事,卻仍舊大刺刺地指揮軍隊筆直挺進的啟十的錯。

「難道連個參謀都沒有嗎?這也太不像話了吧。」

玉的牢騷發個不停。與其說是啟十不擅打仗,倒不如說是因為調布新町連半個軍事專家都沒有,才導致他們陷入這場苦戰當中。盡管比起戰略戰術運用,特進種的個體武力確實才是決定勝敗的關鍵,但這並不代表在作戰過程中完全不需要戰略家及戰術家運籌帷幄。

過去玉身處神追之時,陣中有位名為白谷三座的優異軍事參謀。在跟宇都宮移民地進行長期激烈抗戰之際,以及西征時所遭遇的無數場艱辛戰役,白谷的智謀都立下了極大的戰功。也多虧有了白谷的足智多謀,桐人、美歌子、青砥及來棲的個人武力才能夠發揮得淋漓盡致。

——太依賴由紀了。

這是玉心里率直的感想。由紀在戰場上的武力確實相當傑出,但並不足以獨自殲滅總人數多達一千七百名的大軍隊。還需要追加一、兩顆棋子才行,而他同時也深知自己並不會被列入棋子的候選名單當中。

——換儂出面。

或許是看透了玉的想法吧,玉的心海深處傳來桐人的聲音。

——你太弱了。換作是儂,單槍匹馬便可清光這群小嘍羅。

「若換你出手,大概只會不分敵友見人就殺吧。」

——不行嗎?

「想也知道肯定不行嘛,笨蛋。」

——你不是很中意那座城鎮嗎?真的沒關系嗎?再這樣下去必敗無疑喔。

「少羅嗦啦,笨蛋。我打死也絕不可能因此而換你出面。不久前的那次教訓已讓我重新體悟到你這家伙根本不可信任。」

——上次只是開個小玩笑罷了。這次只要你喊退下,儂保證一定會乖乖聽話退下啦。

「干嘛突然改用那麼可愛的語氣啊,呆子。睜眼說瞎話的事大可省下,拜托你給我閉嘴好不好。」

——你這只蛔蟲。再不讓我出面,小心儂宰了你!

「少在那邊突然露出本性,給我退一邊納涼去吧,蠢蛋!」

一如往常地拿咒罵聲回敬體內那個凶狠同居人的玉眼中,映入一條反射陽光,輕靈舞動的鐵鏈。

手執前端附有沉重砝碼之細長鐵鏈握把的人,是跨坐在白馬上頭的百武沙也加。

「哦,這小姐還滿厲害的嘛。」

雖是一款難以掌控的武器,但她的操鞭技巧確實相當純熟。玉坦率地感到佩服。

沙也加看起來似乎並非特進種,不過她卻能在馬鞍上靈活地揮動鎖鞭,不讓敵兵有任何近身機會。鐵鏈前端的砝碼毫不留情地轟向輕率踏進射程內的敵兵,引發一陣宛如鈍器擊碎物品的沉重聲響,接著只見應聲昏倒在柏油路面上的士兵渾身抽搐數下,便再也無法動彈。可說是十分華麗的戰斗方式。

至于身穿燕尾服的執事雨宮則是雙手繞至腰際後方,面不改色地跟在白馬的尾巴附近。戴著一副如同牛奶瓶底部的眼鏡、留著一頭白發,身高大約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的矮小老人,無動于衷地佇立在血肉橫飛之戰場上的光景,看起來實在有點詭異。

沙也加的鐵鏈呼嘯破空,纏住了試圖接近的士兵頸項。坐在馬鞍上的她雙手順勢猛然一扯。只聞清脆的咕嘰一聲,士兵頸椎應聲碎裂,雙膝跪倒在地。但鐵鏈卻並未解開,依舊緊緊纏著尸體頸項。沙也加轉身望向背後。

「雨宮。」

「是,公主大人。」

雨宮連忙走到尸體旁邊,動手扯下纏住脖子的鎖鏈,再以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沾滿血漿的砝碼交還給馬鞍上的沙也加。露出一本正經神情的沙也加接下砝碼,隨即轉眼環視在周遭奮戰的友軍,並放聲發出檄令。

「縱使敵眾我寡,也絕不准輕言撤退!務必展現出八王子的榮譽給這群野蠻人瞧瞧!」

在兵荒馬亂的混戰當中,沙也加的凜然號令聲鼓舞著所有八王子兵。

身穿市街地迷彩服的士兵們同時發出「是!」的一聲吆喝,隨後只見兩百名士兵猛然沖向人數多達兩倍以上的白河軍。在這方面,就必須說日日致力于戰斗訓練的常備軍果然名不虛傳,能跟市民兵居多的白河軍戰成平分秋色,完全不知徹退為何物。

鐵鎖接連掃倒沙也加周遭的敵兵。

沙也加活像個牛仔一樣,以單手揮動砝碼來回盤旋于頭頂上,優雅地策馬前行,再甩鏈鑿穿鎖定之敵兵的頭部。雨宮唯一的任務就是在碰到鐵鏈纏繞于敵人身上時,負責趨前動手解開鐵鏈。

「呀!」

伴隨著豪氣干云的吶喊聲,砝碼當下再度深深嵌入一名敵兵臉上。只見這名鼻梁斷裂、臉部中央為之凹陷的敵兵,手中長劍頓時脫落,整個人仰躺于路面上。

沙也加從他身上收回目光,為了尋求下一個目標而環視戰場。

此時,倒在沙也加背後那名臉部凹陷的士兵突然翻身躍起。

原本凹陷的部位瞬間再生,碎裂的鼻梁也當場恢複成原狀。他是跟玉一模一樣的細胞再生系特進種。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長劍,放慢腳步悄悄逼近沙也加背後。

倏然回頭察看的沙也加眼中閃過一道劍光。她雖急忙將手中繮繩往右猛拉閃過這一擊,但長劍仍舊劃破了白馬的側腹。

白馬發出痛苦嘶鳴,頹然倒臥在地上。由于腳掌來不及抽離馬鍾,致使沙也加跟著白馬一並摔倒在柏油路面上。

「嗚、嗚嗚……」

沙也加忍不住發出呻吟。右上臂部位重重撞擊地面,導致右手麻痹動彈不得。她嘗試收回被馬鍾卡住的雙腳,但單手持劍的敵方特進種卻搶先一步飛撲過來。沙也加扯開嗓門大叫:

「雨宮——」

「公主大人———————」

在沙也加放聲大叫的瞬間,雨宮身上的燕尾服頓時迸裂飛散。出現在碎衣底下的,是一團幾乎令人不禁誤認為鑽石、壓縮密度極高的肌肉纖維束。

咕喳一聲,雨宮壓毀了腳跟底下的柏油路面。

刹那間——

企圖跨坐在沙也加身上的再生系特進種,其身體右側已重重地撞上距沙也加約十公尺遠的綜合大樓側壁。

咕嘰咕嘰咕嘰,體內響起數根肋骨斷裂的聲音。

但再生系不會因這點傷而喪命,傷勢會在感受到痛楚的同時當場恢複原狀。雖是優異的能力,但在這種場

合,這股與生俱來的能力反而成為招致不幸的禍端。

雨宮露出彷佛阿修羅般的凶狠面貌,伸手扣住再生系特進種的頸項。

「膽敢危害公主大人的匪徒。」

先引發一陣沉悶的咕嘰聲響,雨宮捏碎了他的頸椎。

「本人雨宮絕不輕饒!」

再祭出頭鎚,使敵方特進種的臉部二度凹陷。

「只要是為了公主大人,本人雨宮……」

接著他以彎曲成鉤爪狀的五指刺入敵人胸口,嘎吱嘎吱地貫穿肌肉,一把抓住在正中央連接並支撐著十二根肋骨的胸骨,

「縱使赴血蹈肉……」

伴隨著「啪嘰」的沉悶聲響,如同拆除梁柱般,雨宮竟硬生生地將整塊胸骨挖出體外。肋骨自胸腔往外飛竄,露出呈倒勾形的前端,同時也導致快速鼓動的心髒徹底裸露于空氣之中。

「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辭!」

敵方特進種還沒喪命。盡管口中發出「咿啊啊啊啊啊」的刺耳慘叫聲,但竄出胸腔外的肋骨卻漸漸試圖愈合成原狀。

「雖然本人雨宮絕不喜愛濫殺無辜——」

不肯讓對方稱心如意的雨宮,右手一把抓住敵人那顆持續跳動的心髒,接著伴隨著「哼!」的一聲怒喝,順勢將心髒挖出體外。由心髒延伸而出的大動脈、大靜脈及肺靜脈遭到連根拔除,泉湧而出的液體,將雨宮那頭三七分的白發及瓶底眼鏡染成了暗紅色。

「只要是為了公主大人,就休怪在下大開殺戒!」

雨宮一邊聆聽著「嗚啊啊啊啊」的死前慘叫聲,一邊當著敵人的面高高舉起挖出的心髒,並在他眼前使勁捏爆。心髒隨著「咕喳」一聲化作流體、自指縫間流出的畫面,便成了可憐的再生系特進種離世前所目睹的最後一幕光景。

「公主大人,本人戰勝了——」


雙手用力握拳,鮮血淋漓的執事雨宮弓起身子的仰天長嘯,響徹整個西新宿地帶。

「雨宮——」

但沙也加的悲鳴聲立刻傳入耳中。雨宮轉移眼鏡底下的目光一看,這才發現沙也加的鐵鏈又再度纏住了敵人的頸項。

「公主大人——」

雨宮再次壓毀腳跟底下的柏油路面縱身飛躍,急急忙忙地以剛剛才捏爆敵人心髒的雙手解開纏成一團的鐵鏈,再畢恭畢敬地交還給沙也加。站在路上的沙也加一本正經地接過鐵鏈,又游走于戰場之中尋找下一名對手。雨宮則寸步不離地緊跟在沙也加背後。

「話說,原來還有個這麼厲害的狠角色啊~」

站在旁邊觀察這一連串事態發展的玉,面露傻眼神情嘀咕著說道。雨宮的戰斗力雖然驚天動地,不過使用方式卻是大錯特錯。

「麻煩直接讓那個老爺爺上場作戰好不好?鐵鏈之類的玩意兒自己解開不就好了嗎?」

丟出這句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吐槽之後,玉再度轉眼環視戰況。

隨著第三列派出的援兵趕抵現場,第二列總算是穩住了陣腳。身為弓箭手的齋藤,拿天橋代替移動式箭樓,對准敵兵發射利箭援護全體友軍。不僅狙擊技巧精准無比,弓箭勁勢也相當驚人。平常雖然表現出一副不太可靠的模樣,但到了戰場上便可發現他是個十分有用的角色。而且回想起來,先前跟鳥邊野大隊交手之際,那單憑一己之力就守住了調布新町的最大功臣正是齋藤。

然而敵軍人多勢眾,我軍隨著時間流逝而漸落下風。倒在地上的迷彩服逐漸變得愈來愈醒目,三、四名漆黑軍服圍攻八王子兵的局面也開始增多。

「調布會輸吧。」

玉輕聲嘀咕,又飄飄然地漫步于戰斗的人群之中,動手收拾掉有機可趁的敵人。玉並未表現出能夠扭轉戰局的勇猛作風,他只是單純以一介士兵的身分,淡淡地善盡自己的職責。

第三列,武藏野本營布陣在離第二列約三百公尺遠的後方。

方才雖派出一百名士兵至前線馳援,卻未能挽回戰局。目前駐守于本營的士兵總數約有一百五十名左右。

馬背上的啟十緊握繮繩,定睛眺望著籠罩住道路盡頭的激戰塵煙。眾親信並立于他的左右兩側,個個保持緘默不發一語。而手腳被綁死的鳥邊野跟岩佐木,則是被拖到離他們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

鳥邊野臉上的竊笑神情至今仍未消失。他一邊聽岩佐木開口實況轉播戰局變化,一邊針對啟十的每個指示大加嘲諷。

這市町的町長還真不會打仗呢。」

他小聲對岩佐木講起悄悄話,岩佐木也點頭認同。

「在他的親信當中,缺少擅長戰略戰術的人物啊。」

「只派少數士兵到前線解圍,明明就是後援作戰的大忌。若不一鼓作氣揮軍猛攻,根本就無法挽回頹勢啊。」

「偵察行動也不像話到極點。整支軍隊居然輕易被切割成兩截,還同時遭到伏兵暗算。」

「真叫人感到心煩氣躁呢。」

「一點也沒錯。」

「不但被迫觀看如此拙劣的一場作戰,最後還得賠上一條命。實在叫人難以接受啊。」

雖然鳥邊野難得大發牢騷,但岩佐木卻也忍不住點頭認同。

「我亦有同感。這場仗著實……太過魯莽。」

聽見這句回應,鳥邊野歎了口大氣,隨即轉動纏著繃帶的雙眼眼窩望向岩佐木。倘若還保有眼珠的話,他那雙眼睛八成會充滿著慈悲為懷的神色吧。

「事情會演變至這種地步,都是我的錯。雖說再怎麼向你道歉也不夠……真的很抱歉。」

岩佐木對突如其來的道歉感到不知所措。他回答的口吻很坦率地流露出驚訝之情。

「您、您何必這麼說呢?大隊長已竭盡全力試圖完成任務。直到最後一刻,我都非常樂意與大隊長同生共死。」

鳥邊野一邊面露過意不去的表情,聆聽岩佐木這番真摯的肺腑之言,內心卻是一邊對著岩佐木猛吐舌頭。他就這麼「咧咧咧~」地左右晃動著無形舌頭,大大地嘲笑了自己的部下一頓。

——上當了!這個笨蛋真的上當了!

就算面對部下,鳥邊野的詭道仍舊照用不誤。不對,應該說樂于施展詭道對付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才是鳥邊野的真正本色。

就在這個時候——鳥邊野的腳邊突然開始劇烈震動起來。

「咦?」

為了尋找震央,岩佐木凝神注視著甲州街道的旁道。單側雙線道的這條旁道,筆直通往以過去的新宿副都心,也就是東京都廳大樓為中心的超高層建築物群。

傳入耳中的是一陣馬蹄聲。就聲音的紮實程度聽起來,可以斷定恐怕是重騎兵。至于來者究竟是敵是友——不用想也知道。

「這下子勝負底定了。」

在輕聲嘀咕的岩佐木視線前方,出現了一支劃破路上霧氣、人馬均裹著漆黑板金裝甲的重裝騎兵團。騎兵們個個單手握著大型長槍,沿路揚起陣陣馬煙,挾著驚人氣勢朝向武藏野軍隊本營直驅而來。

帶頭的騎兵手中槍尖刺著一顆人頭,並為了讓武藏野軍隊看個清楚而高舉至半空中。

那是為了繞往新宿而派遣出去的分遣隊隊長首級。看來似乎是在行軍途中遭遇這支白河重騎兵團,結果落得慘遭剿滅的下場。

守護武藏野軍隊本營的士兵們,發出了近似悲鳴的叫聲。原本打算繞道偷襲,不料竟被敵人反將一軍。第三列的士兵們顯然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迎面而來的重騎兵隊總數約七十名,另有將近一百名緊握雙手大劍的拔刀隊尾隨在後。

岩佐木長歎一聲。這種死法未免也太窩囊了吧?真希望起碼能先完成幾件大事之後,再命喪黃泉——

身形輕挪。

岩佐木的絕望念頭,遭到一道阻擋于直沖而來之重騎兵隊正前方的嬌小身影徹底打斷。

「——咦?」

只見一名單手握著小刀的窈窕少女,從容不迫地佇立在路面上,等待著發出猖狂咆哮迎面而來的重裝騎兵。

睜——

羽染靜的眼簾無聲無息地緩緩張開。

白刃受到日光照耀而閃閃發亮。

刀風怱起——

奔馳于最前排的戰駒前腳應聲兩斷,血流自雙腿的切斷面狂噴而出,軀體頹然往前傾倒。

現場宛如大瀑布口一樣,只見緊跟在後的騎兵被這頭斷腳戰駒絆倒,僅能束手無策地任憑彼此身上的板金裝甲互相沖撞、摔倒,伴隨哭天喊地的慘叫聲邊打滾邊飛向半空中。

置身在宛如碎裂波濤般紛飛四散的敵兵之中,只見靜弓起背部,以後空翻高高地翻身躍至重騎兵頭上,接著瞬間扭轉身體,順勢射出四支暗藏于袖口的苦無。

這幾支苦無,全都瞄准了閃過碰撞意外的馬匹腿部。夾帶練氣的苦無刺穿馬匹肌肉,炸壞肌肉組織,隨著刺耳嘶鳴聲造成更嚴重的摔倒與沖撞,以及騎兵摔下馬所引發的混亂局面。

靜雙足著地之後,緊接著又一邊來回穿梭于混亂的兵列縫隙之間,一邊精准地揮動小刀劃破敵人的要害。她的動作恰似一陣風。當風悄然掠過,只見喉結或頸動脈被割斷的騎兵們伸手搗著血流不止的傷口

,痛得不支倒地。

駐守在第三列的長槍兵們見情勢有利,立即展開突擊。白河軍這方面,跟在騎兵隊後方的拔刀隊則是發出怒吼聲朝著靜直劈而來。應有幾名特進種潛伏在其中,但在刀劍相向之前,根本無從察知誰是特進種。

「獨自應戰真吃力啊。」

簡短發了句牢騷後,靜再度幻化成風,快步沖向敵方的拔刀隊兵列。

他單手撐傘,佇立在七層樓高的綜合大樓屋頂,放眼鳥瞰著展開一連串死斗的西新宿地帶。頭戴鮮紅色毛線帽,身穿白色長袖T恤,搭配邁遢的寬松牛仔褲及布鞋。汗水沿著蒼白臉頰滑落,春之門巴特隨即一臉不耐煩地舉起T恤衣袖擦掉汗水,接著狠狠翹起鮮紅色的嘴唇大發怨言:

「居然叫我們在平地頂著大太陽作戰,那個禿頭大叔,根本不曉得何謂善用鬼道眾的方法嘛。」

隨伺在巴特背後的四名鬼道眾,也同樣單手撐著陽傘點了點頭。雖然他們幾個都面無表情,不過臉上卻都不約而同透露出略感不滿的神色。

趁著夜色在山地作戰,才是鬼道眾的看家本領。一旦被指派參與這種頭頂烈日的平地戰役,他們所能施展的戰術就會受到限制。傀儡也在上次與由紀等人交戰之際遭到破壞,無法投入這場戰事。

「算了,反正錢都已經收下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就是了。總而言之呢,就是怎麼來著,只要殺死調布町長就行了吧?那就快點動手宰了他,另外順便抓回由紀小妹吧,」

「殺死調布町長。」

「要留久坂一命。」

「讓她墜入鬼道。」

「強奸她,玷汙她,使她懷孕。」

一如往常地進行了令人心生不安的對話之後,棲身鬼道春之門的五只鬼,將陽傘擺到一旁,隨即雙手合十,進入詠唱咒文的程序。

耗費千年光陰釀造而成的鬼道之血開始沸騰。過去基于宗教理由而遭平地人排斥,只能以非人的「鬼」之身分,在受限的土地上過著近親聚集結婚、相依為命之生活的祖先們——這長達千年的詛咒、憎恨、嫉妒、羨慕等等腐敗情緒反覆堆積孕育而出的,就是這超越人類智慧的鬼道技巧。

隔不久,便隱約聽見五名鬼道眾背後傳來一陣詭異的鳴叫聲。接著在鬼道眾頭上的天空一角突然變暗,彷佛只有那個位置出現云朵一樣。

但這並不是云朵。只見五個遮掩日光的物體,宛如從異次元跨越界線而來的東西一樣,或者該說是恰似自空間誕生出來的東西一般,在不知不覺當中飛抵新宿上空。

「噗~噗~」

擁有修長雙翼的飛行物體一邊發出這樣的奇怪啼叫聲,一邊緩緩盤旋于巴特的頭上。

「呿·嘰噠·咿·哪。」

口誦這段有如感歎詞的咒又,雙眼依舊緊閉的巴特,伸出左手食指指向布陣于眼前的三列,以及啟十所處的位置一帶。

「嘀嘀·哆·呿·嘰。」

⑻BOOK.cOм


「噗~噗~」

感歎詞與啼叫聲交談片刻,五個飛行物體張開雙翼,緩緩朝第三列降落。受到幾乎自正上方灑落的陽光照射,五道形狀詭異至極的影子,隨之刻畫在殘破不堪的甲州街道路面上。

鬼道眾召喚出來的飛行物體,無視武藏野軍隊于地表展開的防線,直接從半空中朝向本營滑降過去。無論敵軍布下何種陣形都不予理會,改抄空路直取主帥首級——這就是有翼古利魯的強悍之處。

——這下子白河軍贏定羅。

巴特一邊持續詠唱咒文,一邊在心中暗自沉吟。

同一時刻,新宿陸橋——

肌肉纖維系特進種高高地舉起的雙刃劍,結果卻徒勞無功地伴隨沉重聲響掉落地上。最後映入他那睜大的視線之中的,是一名鮮血淋漓的可愛少女。

「五十六。」

宣告過後,由紀經由刺透敵人喉結的軍刀刀尖射出練氣。這顆由頸項至下顎部位完全爆開的可悲首級,宛如風箏般拖著被撕裂的腦干飛向新宿天際。殘留的軀體癱軟無力地倒下,重疊在早一步喪命的另一個肌肉纖維系特進種遺骸之上。

破壞掉聯絡通道的兩名特進種,至此均成刀下亡魂。由紀「呼」地松了口氣,接著開口詢問疲憊不已的牛丸。

「阿牛,你的傷勢如何?」

「沒什麼、我不要緊……」

但看起來完全不像沒什麼的模樣。呼吸急促、握著沉重鐵杖的雙手也微微顫抖不止,同時還拖著被飛箭射中的一只腳。以鐵杖對抗兩名敵方特進種之舉實在太過魯莽。火候不足的打擊力,根本無法擊垮敵人那一身近似鋼鐵的肌肉裝甲。牛丸不僅白白浪費體力,更因此而惹來多余的負傷。除此之外,許多友軍遺骸所散發的尸臭味,也為他的年幼心靈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

當初總數多達三百五十人的第一列兵員,如今已減少到只剩下兩百數十名。被橋梁壓死的、被爆風震飛的、遭到孤立後才被弓箭射死的、被展開突擊的特進種殺死的……近百名死傷者倒臥在路上,躺在流出的血泊及大量髒腑之中,淪為怪物的食物。

有只烏鴉伸長尖喙探入重傷者的傷口之中,盡情啄食五髒六腑。遭啄食的士兵尚未失去意識,他發出沙啞慘叫聲試圖趕走烏鴉,但烏鴉卻一臉若無其事地以尖喙叼住大腸,就這麼慢慢將腸子拖出體外。盡管看不下去的由紀揮動軍刀趕走烏鴉,但終究只是杯水車薪。抬頭仰望天際,只見成群的獵鷹及烏鴉紛紛發出沙啞啼叫聲,等待下一個犧牲者出現。在這種狀況下,即便只是輕微掛彩,也會招致嗅到鮮血氣味的怪物蜂擁而至,為傷兵進行一場活生生的鳥葬儀式。

「是重騎兵!重騎兵要沖過來了!」

幸存的士兵之間傳出這陣驚呼。由紀佇立在第一列前頭,定睛瞪視著位于橋墩旁邊的白河軍。只見座騎及騎兵都以漆黑板金裝甲全副武裝的一百名重騎兵組成三列橫陣,仰望著他們。

敵軍填滿了整座陸橋的水平寬度。除了堵死第一列的逃生路線之外,或許同時也算是防范由紀氣彈攻擊的對策吧。只要對手排出那樣的水平陣形,那麼被納入氣彈射線上的敵兵數量自然就會減少,即便使盡全力發射氣彈也無法一網打盡。

位于第一列後方的聯絡通道依舊維持著熊熊火勢。只要這片烈焰熄滅,軍隊便可自孤立狀態逃出生天,但敵人似乎也早在事前就已用心地填入大量燃燒物,導致竄出的火舌遲遲未能消失。除了燃燒物之外,聯絡通道里面還塞滿用來妨礙通行的水泥塊,因此移除這些障礙物也會變成一項相當費力的作業。

面對等待突擊命令的敵方重騎兵隊,啟一郎若不進行某種程度的指揮調派,第一列就無計可施——由紀轉眼環視周遭。直到剛才明明還大聲對著敵兵胡言亂語的啟一郎,竟在不知不覺當中突然安靜下來。

只見啟一郎——呈仰躺姿態倒臥在地上。臉上沾滿早已凝固的血跡,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紋風不動地仰望著盛夏天際——原以為他已失去意識,豈料他卻動不動就輕眨眼睛,並極其明顯地擺動單手驅趕試圖近身啄食的烏鴉。

——他在裝死。

內心感到太過驚訝的由紀,頓時忍不住睜大雙眼。

「久坂前輩……!」

背後傳來牛丸的悲痛吶喊聲,他也期望由紀能夠接掌指揮大權。

第一列剩下的兩百數十名幸存者也有同感。所有人都很清楚,想要擺脫目前面對的這個致命困境,勢必得仰賴由紀的力量不可。在場眾人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緊握武器,每張沾滿凝固血跡的臉上,均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著由紀。

大家都想活著回到調布新町。回到家人、朋友、以及情人身邊。這份無言心願自眾人的眼神之中泉湧而出,深深打動了由紀的心靈。

由紀默然不語,轉身面向站在第一列前排的士兵們。微啟櫻色雙唇說道:

「我們就設法堅持到後方火焰熄滅為止。犯不著急著送死,請各位只考慮到活下去這件事就好。」

「遵命。」

「由我跟真岡到前方應戰,漏網騎兵就請各位先以長槍包圍再慎重出手解決。千萬不能逞強,現在只管耐心等待第二列的馳援到來。」

「遵命。」

她不曉得這到底算不算是正確指示,但是總比什麼指令都沒有要來得好。由紀並不知任何適合用來率領這麼一大群士兵的戰術策略,不過就算沒輒,也得硬著頭皮發號施令。因為現場沒有其他能夠接手的替代人選。

她看了身旁的牛丸一眼。只見默默點了點頭的牛丸扔掉鐵杖,從倒在路上的遺骸手中抄起雙刃劍。牛丸無法揮劍砍擊敵人,這一點由紀也心知肚明。

「你有辦法揮劍嗎?」

「可以,此時此刻非揮不可。」

牛丸面露決意甚堅的神情,雙手緊握雙刃劍劍柄開口斷雷道。明明已經傷痕累累且疲憊不堪,但他臉上表情卻摻雜著從未展現過的剽悍氣息。

「再來就看你的羅,阿牛。」

由紀並非開玩笑,而是十分認真地說出這句話。

「請別開我玩笑了。敵軍來了。」

坡道底部響起

一陣簡樸古雅的突擊喇叭聲。

排列成陣的一百名重騎兵同時拉扯繮繩、揮動馬鞭。

怒濤般的馬蹄聲響,伴隨灰白色戰塵沖上陸橋坡道。組成三列橫陣的漆黑板金,挾著如同海嘯般的氣勢蜂擁而至。

陸橋的橋墩咭咭吱吱作響,表面鋪設瀝青的橋桁龜裂破散。只見一團覆蓋著板金裝甲的超重量肉塊,邊發出震耳欲聾的戰嚎聲邊猛沖過來。

由紀腳跟底下迸射出光之微粒子。

她那鮮血淋漓的窈窕身體飛向坡道。

轉瞬間——

戰駒的嘶鳴聲消失于血風之中。被冷血砍斷的馬頭遭到後排的馬蹄所吞沒。第二、第三列的戰駒被第一列的戰駒絆倒,導致向前栽跟斗的騎兵臉部重重地撞上柏油路面。

由紀的雙眼倏然一亮。她咬緊牙關,向前踏出的左腳腳跟底下頓時光華大作。

她順著水平方向飛馳,一鼓作氣橫掃第一列橫陣的所有騎兵。

恰似梅雨般的漫天血花,腳下已浮現一灘充滿髒器及肉片的池沼。接連掀起的哭嚎與慘叫,以及悲痛的嘶鳴聲——

整齊劃一的三列橫陣瞬間慘不忍睹地分崩離析,不過倒下的只有第一列的騎兵而已。來自第二列及第三列的精銳騎兵,則分別飛越、踏過戰友尸體迎面襲來。

精銳騎兵高高舉起的數十支長矛矛尖全部對准了由紀。重裝騎兵扯動繮繩,自四面八方朝向由紀發動突擊。

現在根本撥不出空檔將練氣彙聚至軍刀上頭,但又無路可逃。由紀只能咬緊牙關,豎起幾乎未經任何強化的刀尖指向敵方騎兵。

四名漆黑騎兵由正面直沖而來。接著左邊又多出兩名、右邊追加三名。每一個都對准由紀送出手上的大型長矛矛尖。由紀無從閃躲,只能在爭取不到聚氣時間的狀況下,與人馬均以穿戴鋼鐵裝甲強化防禦的重騎兵正面交鋒。

只要出錯一招,身體必將立刻遭到數支長槍剃穿,化作伯勞鳥的儲糧。

就在作好心理准備的那一刹那——

由正面直沖過來的四騎馬首突然離身,拖著鮮血弧線朝遙遠後方疾飛而去。

「!?」

不單只有馬首而已,坐在馬鞍上的乃是只剩腰部以下的四團肉塊。被砍斷的軀體掉出五顏六色的內髒器官,單靠慣性作用力往前奔跑片刻,最後連人帶馬同時應聲倒地。

在漫天灰燼之中,又見刀光一閃。

左邊的兩名騎兵連同漆黑板金裝甲一並遭砍墜地。

真岡牛丸任由瀑布般的血流淋遍全身,以踏出的右腳腳跟踩碎柏油路面打消勁勢,重新用力握緊被血沾濕的劍柄,接著露出銳利眼神射向剩下的三名騎兵。

劍鋒燦然閃爍。

牛丸牙關一咬,發出「咔」的一聲。

疾風迅雷——

一道閃電猛然轟向白河軍交織而成的鋼鐵障壁。

只見原本對准由紀的所有長矛握柄全數折斷,矛尖邊旋轉邊飛向半空中。

在驚雷乍響後所出現的點綴花絮,分別為連同裝甲被砍成兩截的人體上半身、睜大雙眼的馬頭、黑薔薇色的血花、熱氣直冒的內髒,以及邊噴灑內容物邊彎曲萎縮的腸管。連嘶鳴聲都沒留下的三具可悲尸骸,接連掉落在鮮血滿布的柏油路面上。

策馬進犯的九名重騎兵,被牛丸發揮驚人臂力所祭出的斬擊趕盡殺絕。那是一手足以讓留在後方待命之第一列全體士兵刮目相看的精彩斬擊。

「阿牛!」

由紀忍不住放聲歡呼。

聽見這陣充滿驚喜之情的歡呼聲,牛丸隔著背影點頭作出回應之後,先以微微顫抖的雙手甩掉血漬,再掃視慘遭分崩離析的三列橫陣一眼。

由于第一列當中已有相當多名成員摔倒在地,因此已無法再維持住原有陣形。位在後列的騎兵們則紛紛跨越倒地的戰友遺骸直沖而來。再來還得繼續砍殺敵兵不可。

「我是戰士。」

他語帶顫抖地低聲激勵自己。隨後令滴著斬殺之敵人血肉的雙刃劍劍尖指向斜下方,同時由正面定睛注視著敵人。

「我是……戰士!」

牛丸再一次脫口擠出這句用盡全力的逞強字句。若不這樣提振精神,很有可能當場就嚇得兩腿發軟。但他仍舊站穩腳步。正因自己喜歡位在這道背影後方的人及城鎮,他才勉強鼓起勇氣,憑自己的雙腳佇立在此。

西新宿方面,第三列——


為了對付繞道前來的敵方重騎兵隊及拔刀隊,殷十決定派出余下一百五十名當中的百名勇士趨前迎戰。

現在負責守護武藏野軍隊總指揮官·高比良殷十的士兵只剩五十名。至于安排在第三列的唯一一名特進種,羽染靜,目前正為了殲滅拔刀隊而沖鋒陷陣,根本無暇分身保護啟十。

此時——怱見五道詭異至極的黑影,朝著不堪一擊的本營直飛而來。

議論聲及不安情緒頓時籠罩住整個兵列。

坐在鹿毛馬背上的啟十,也轉動他那深邃雙眸望向未知的飛行生物。盡管臉上表情依舊紋風不動,但那群生物之外貌所引發的生理排斥感卻是直竄脊梁。

「那群怪物是什麼玩意兒啊?」

固守在啟十身旁的親信們紛紛露出驚慌神色。

在盛夏天際張開雙翼,緩緩朝向本營滑降的那群生物都頂著一張豬臉。

一群豬滑翔于天際。

突出的鼻子及倒豎的眼睛,加上低垂的雙耳。下顎冒出往上突起的凶狠尖牙,跟山豬沒兩樣的硬毛,呈斑點狀分布于淡桃紅色的裸露軀體表面;圓滾滾的肥胖肚腹,附有對豬而言好像格外修長的四肢。近似人類手臂的前腳,以及彷佛人類腿部的後腳——不,或許那是原封不動地移殖到豬身上的人類四肢也說不定。雙手前端各長有五根手指頭,五指緊握的是一把刀身將近兩公尺長的大劍。更叫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它們的手臂下面,長有一片近似蠕蝠翅膀的皮膜組織,這群豬就是靠著那片皮膜承接大氣,如同滑翔機一般騰空而至。

飛天豬人——它們是一群外貌惡心到極點,只能以這個字眼加以形容的古利魯。

直營兵們雖然面露緊張神情,不過還是整齊劃一地舉起槍尖擺出迎戰態勢。飛天豬群則是毫不在意,從容地朝向本營緩緩逼近。手中所握的大劍為之一亮,綻放出積累已久,看起來就顯得十分凶惡的燦爛光輝。

「把那兩人帶過來。」

或許是產生了什麼預感吧,啟十開口吩咐身旁的傳令兵。傳令兵一出聲回應,立刻快步奔離現場。

「噗~噗~」

先發出一陣啼叫聲之後,五頭飛天豬接著翩然翻動翅膀降落至地面上。

將近五十名的直營兵頗感困惑地包圍住五頭豬。這五頭古利魯身上都散發出一股從沒人聞過的詭異氣味,而這股氣味又跟現場彌漫的尸臭互相混合,演變成一陣令人作嘔的臭氣。

五頭豬配合這股臭味,一鼓作氣沖入直營兵群當中。

轉眼立見肉片飛向天際。每當飛天豬的大劍綻放光芒,直營兵們遭到劈砍的身體部位便宛如五彩紙片一般飄揚飛舞,將盛夏天空染成朱紅色。飛天豬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利牙貫穿受傷的士兵頸項,當場開始大快朵頤。活生生遭到啃噬的士兵慘叫聲,為本營帶來了更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面。飛天豬豎起沾滿鮮血的鼻頭,一邊發出「噗~噗~」的難聽啼叫聲,一邊開開心心地狂吞生肉。

這是一幕光怪陸離的景象。在原本打算勇敢地挺身對抗的兵列之中,逐漸出現轉身逃亡的士兵、嚎啕大哭的士兵,以及喪失理智的士兵。

就在連不動聲色的啟十鬢角都流下一抹汗水之際——有人從旁邊跑了過來。

「鳥邊野米蓋爾及岩佐木滿男兩人已經帶到。」

在單膝著地出聲回報的傳令兵身旁,只見鳥邊野及岩佐木都被捆綁于馬鞍上。

啟十默默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詢問鳥邊野:

「你認為我軍在戰場上的表現不佳嗎?」

面對這個問題,鳥邊野的嘴角很難得並未扭曲變形。一句非常謙恭有禮的回應自他口中傾泄而出:

「我這雙眼睛早已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我猜想應該是十分驍勇善戰才對。」

啟十緊閉雙眼,接著又語氣凝重地低聲沉吟道:

「我忍辱負重地在此懇求——可否懇請鳥邊野先生襄助一臂之力,幫幫我這個不擅打仗的老人家?」

「…………」

「如您所見,現場無人知悉該如何運籌帷幄。懇求您、懇求您,就當是幫助我這個迂腐的老人家……以及當成是拯救可憐的人民們……」

滿頭白發的啟十伴隨著這段悲痛心聲,動也不動地對這兩人擺出低姿態的懇求。

鳥邊野則是緊抿嘴角,轉臉望向岩佐木。接著微微側頭提問。

「你有任何異議嗎?」

沉默片刻之後,岩佐木的應答才重重地傳回鳥邊野耳中。

「我的職責乃是聽從大隊長的指令行事。」

親耳確認岩佐木的意志之後,鳥邊野間隔了相當充分的一段時間,接著才「呼」地歎了口氣

,對著頭低垂不起的白發老人作出回應。

「原本理應在武藏野平原承受秋霜烈日酷刑而死的我,如今卻還好端端地活著來到此地,這一切都是拜高比良町長的憐憫所賜。我鳥邊野米蓋爾雖然只不過是一介俘虜,但尚未落魄到恩將仇報的地步。」

啟十抬起頭來,刮目相看的臉上滿是欣喜若狂的高興神色。

「那麼……!」

鳥邊野的嘴角綻放一抹微笑。

「倘若能夠回報高比良町長的恩情,我很樂意略盡棉薄之力。」

聽到這句話,啟十對傳令兵點了點頭。士兵們立刻跑過來,手忙腳亂地解開鳥邊野及岩佐木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將隨身武器,也就是呈十字形的鐵戟遞還給翻身下馬,「啪嘰啪嘰」活動著全身上下關節的岩佐木。

岩佐木頗感懷念地注視了鐵戟前端片刻之後,這才晃動下顎肌肉並開口詢問鳥邊野:

「那麼,我的任務就是驅逐白河兵?」

「嗯,盡情大顯身手一番吧。」

「遵命。」

岩佐木抖動全身脂肪,做完一輪簡單的伸展運動之後,便從容不迫地邁開步伐走向飛天豬。他那魁梧的背影,散發出一股間隔許久才重獲自由、得以盡情放手一戰的喜悅之情。

目送岩佐木的背影離去之後,鳥邊野立刻「咧」地吐出舌頭。

啟十則看著他的舌頭,「呼」地松了口氣,並出聲對鳥邊野說道:

「一切都很順利呢。」

「是啊,因為他很容易礙于情面嘛。」

啟十面露安心表情,用力點了點頭。雖然履行了麻煩的手續,但事情進展卻相當順利。

方才啟十及鳥邊野的對談內容,全都是兩人經過事先協商所擬定出來的戲碼。

啟十的願望,是打從一開始就希望爭取岩佐木滿男加入陣營。倘若由紀是呂布,那麼岩佐木就是張飛。這世上絕沒有任何指導者會在親眼目睹過後,還滿不在乎地放走這種擁有壓倒性個體武力的人材。

但岩佐木卻隱約展露出冥頑不靈的特質。他很有可能會對舍棄效忠姬路移民地,輕而易舉地改變立場服從調布新町一事感到猶豫不決。

那麼,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策動岩佐木出手協防調布新町呢?

想策動岩佐木,首先就必須拉攏鳥邊野成為己方同伴。戰前,啟十曾數度前往鳥邊野的牢房與他交談,最後成功地識破了鳥邊野的本質。

啟十所識破的鳥邊野個人特質——就是此人是只「鵺」。

頭部是猿猴、軀體為狸貓、尾巴為蛇、四肢成虎,這只怪物具備「原形不明」的特色。

無人知曉這種人究竟會與誰為敵、與誰為友。他只會靈活地游走于敵我之間,沉溺于每一天所迎接的短暫享樂。若要舉證曆史人物為例,答案就會是佐佐木道譽。這名在南北朝期間,如同鶴一般無所是事地游走于兩大朝庭的夾縫之間,一邊神魂顛倒地沉迷于俗世宴樂當中,一邊唾棄強權威勢的豁達王者,正是足以用來形容鳥邊野的最佳寫照。

如果鳥邊野是鶴的話——便可以享樂為餌,使其成為今日的己方同伴。雖無法信任,但卻能夠加以利用。

啟十及鳥邊野就此締結這項密約。

啟十決定,暫時歡迎鳥邊野跟玉一樣,以食客身分滯留在調布新町。

當然鳥邊野對此不表反對。如今要是回到姬路的話,他肯定會被追究遠征失敗的責任,並落得以一介兵卒身分發配至邊疆受苦的田地。既然調布新町願意為他准備一個專屬座位,那麼他當然會選擇一屁吹掉對姬路的忠誠心,開開心心地成為座上賓。

但就算鳥邊野決定跳槽,岩佐木也不會因此而改變立場。

在鳥邊野為調布新町雇用的那一瞬間,將他們倆串連起來的「姬路移民地軍規」這道枷鎖便同時解除,岩佐木也將不再是鳥邊野的部下。雖然身為俘虜,但正是因為姬路軍規仍舊存在,岩佐木才肯乖乖聽從鳥邊野的命令。

既是這樣,那就必須在維持住姬路軍規效力的狀況下,使岩佐木成為己方戰友不可。

若真要說有什麼可趁之機的話,那答案就是岩佐木的個性。光從先前與桐人交戰之際,也能明顯看出他並非講究理論,乃是個依循情感采取行動的人。當時縱使挺身面對桐人,岩佐木也無法從中獲得任何好處。然而,岩佐木即便骨頭被打斷、肌肉遭劈砍,依舊毫不畏懼地出手對抗強敵。只因他想為慘遭屠殺的部下報仇雪恨,以及無法對即將喪命的由紀見死不救。

岩佐木擁有與其魁梧身材極不搭調的和善胸懷。

那就針對這個特質下手。

于是啟十及鳥邊野的如意算盤,就這麼彙整成方才上演的那出好戲。

啟十在這三個月當中,既不開口跟岩佐木講半句話,也不提供任何情報給他,使他心生焦慮,只賦予對今後的不安感受來迷惑他。接著又押解被五花大綁的他上戰場,激發他心中的武人靈魂,令他愈發焦躁,同時萌生出對戰斗的渴望感。最後再以言語加以誘導,令盤踞在他精神深處之「對姬路移民地的忠誠心」,調換成對鳥邊野的忠誠心。正因順利完成了這項調包手續,方才鳥邊野才會對著部下卯起來擺動無形舌頭。啟十及鳥邊野以岩佐木的溫柔性情為傾訴對象,所聯手上演的這出充滿人情味之精彩好戲,則成了最致命的一擊。

在岩佐木的腦子里,「背叛姬路移民地,轉而成為調布新町的朋友」的念頭,早已蕩然無存。

如今在他心中有的只是「服從姬路軍規,遵照鳥邊野的命令而戰」這個名義而已。岩佐木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遵從這個名義,使出自己的十成力量對付白河軍。

「反擊開始。」

嘴角依舊掛著狡詐竊笑的鳥邊野嘀咕著說道。

啟十則是領悟到演員至此總算全體到齊,進而重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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