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四

玉及由紀今晚留宿的旅館,是由事先派駐白河地區的調布新町辦事員提前安排的地方。

這里原本是世界汙染前便開始營業的日式旅館,後來改建成平房格局,因此在這缺乏水電及瓦斯管線的時代中也能使用。構造也相當紮實穩固,木板鋪設而成的天花板、內牆及走廊都保養得十分完善,且隨時都有數名女服務生負責招待客人的正統派旅館。

「不錯耶,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坐在坐墊上並打直雙腳晾在榻榻米上的玉,眼神興奮雀躍地眺望著陳列于桌上的晚餐。

在他正對面,同樣面向豪華晚餐的由紀則是面露傻眼表情看著玉。

「你的食量未免也太誇張了吧?你不是自從抵達白河之後就一直吃個不停嗎?」

「完全不成問題啦。剛剛洗完澡後,我肚子又餓了嘛。啊,服務生,我聽說你們這里好像有咖哩飯吃到飽是不是?」

負責上菜的中年女服務生面露和善微笑,告訴他咖哩飯吃到飽是午餐時段的服務。玉隨即笑逐顏開。

「明天嗎~真令人期待啊。」

「記得收斂一點。要是你認真狂吃的話,吃到飽這項服務可是會被你吃垮啊。」

耍完嘴皮子之後,由紀在坐墊上擺出放松雙腳的坐姿。

抵達旅館後,她被帶往自己的房間,先泡過澡才換上一襲清爽浴衣,接著為了共進晚餐而來到玉的房間。這是服務員的貼心安排,認為兩人一同用餐總比獨自吃飯來得好。玉也在泡完澡之後,換上浴衣並任由空腹蟲叫個不停。

兩人感情融洽地同時換上浴衣。享受著乾淨榻榻米的清新氣味,以及在紙門外面嗚叫的蟋蟀聲。起身打開紙門,只見走廊正對面有一座引入隅田川河水設置而成的山水造景,並有數座燈籠已點燃燈火。池畔的百日紅受到吹來的夜風散發出陣陣幽香。

「這風真舒服。紙門就開著別關了,還能順便觀賞庭園景致。」

「OK~」

由紀再度坐回坐墊上,伸手拿起筷子。說了聲「我開動了」後,便一面眺望著庭園美景一面盡情享受美食。

一股難以言喻的旅游風情油然而生。

兩人互看彼此這身與平常截然不同的裝扮。由紀的修長黑發依舊濕潤水亮,受到設置在客房一角的燈籠光芒照射,只見一抹淡淡的琥珀色自表面流竄而過。

玉則無言地狂吃料理。他仿佛忘了不久之前才剛吃過山藥泥蕎麥面及沙也加所做的便當一樣,在轉瞬之間便掃光所有菜肴,又露出一副還吃不夠的神情,定睛凝視著由紀的晚餐。

接著,有如算准時機一般,女服務員開門走進客房。

「嗚喔,是日本酒耶。不錯喔。」

玉的開心笑容得到冷酒灌溉。由紀則是一臉傻眼地說道:

「你還真愛喝酒呢。酒真的這麼好喝嗎?」

「你也來一杯如何?」

「我才不要。我討厭喝醉的酒鬼。」

由紀冷淡地拒絕,並目送女服務員的背影離開客房。

「噗哈~好喝~」

立刻將小酒杯移至嘴邊的玉,抬頭對天花板拋出一個驚歎號。

說了聲「謝謝款待」之後,由紀邊轉移冷淡目光掃向庭園邊開口說道:

「我真搞不懂。酒真的有那麼好喝嗎?」

「你有喝過酒嗎?」

「沒有,因為聞起來很臭。」

「標准的『沒喝過就排斥』呢。調布新町並沒有頒布『未滿二十不得飲酒』的禁令吧?」

「嗯,並沒有特別管制。跟我同年齡的孩子們都已經跟大人們喝成一片了。」

「那 不就沒關系了嗎?說不定你其實是個很會喝的酒國女英雄呢。」

玉展現出一如往常的嘻皮笑臉態度,一邊隨口說些不負責任的話,一邊對由紀舉起握在手中的酒瓶。

「嗯~那好吧,我就只喝一小杯試試看。」

由紀也隨手拿起倒蓋在自己那份餐具上的小酒杯。

「哦哦,不錯嘛。這就是所謂的酒精處女秀嗎?」

玉開開心心地動手替她斟冷酒,由紀則皺起眉頭說道:

「一點點就好,一點點。」

「知道知道。」

無視由紀的說詞替她斟滿整個酒杯之後,玉也把自己手上的小酒杯倒滿,一手高舉至面前。

「干杯~」

「干杯。」

由紀一口氣喝光冷酒,把小酒杯擺回餐盤上。玉則是笑咪咪地提問:

「怎樣,有何感想?」

「好像白開水一樣,沒什麼味道。」

「喔喔,有兩把刷子呢。哈,反正只要當成是開水來喝就好啦。喝到後面你就會逐漸感到很輕松羅。」

「哦~這就是酒嗎?雖然不難喝,但也不怎麼樣啊。為什麼大家都能喝得這麼津津有味呢?」

由紀一邊嘟嚷著說出感想,一邊接過玉遞出酒瓶替她倒滿的第二杯酒,再次一飲而盡。玉面露開心神情,對著客房外面放聲大喊:

「不好意思——麻煩盡可能地多端些冷酒及熱酒過來給我們~」

「好的~」走廊上的女服務員活力充沛地出聲回應。

「我~說~啊~吵死了。專心聽別人說話啦!你這家伙總是總是總是總是不肯好好聽別人說話。所~以~呢~不~管~過~多~久~不——管——過——多——久你這個人仍舊毫無長進。毫無、長進。一點都……沒有成長啦!」

喋喋不休地講完這串話之後,一把抓住一升瓶的由紀徐徐抬頭仰望天花板,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直接將酒瓶里的液體送進胃髒深處。那是會令人不禁看到入迷,且充滿男子漢氣慨的豪邁喝法。

由紀發出砰咚一聲,將一升瓶放回榻榻米上頭。

「噗哈——」地吐了口大氣,舉起一只手擦拭嘴角,再毫不留情地轉動翡翠色雙眸直瞪膽顫心驚的玉。接著「嘶啊」地霍然張開她那櫻紅色的嘴唇。

「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啊你!!」

「有有有,我當然有在聽。」

「去你的,給我喝!!」

「知、知道了,我喝就是了,所以拜托你也稍微喝點水,好嗎……?」

「如果我,整個人,非常清醒的話!!」

「清、清醒的話?」

「就給我喝!!」

微張嘴角若隱若現地露出尖牙的由紀,單膝跪在榻榻米上並伸手遞出一升瓶。玉提心吊膽地接過酒瓶,隨即發現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啊,已經空了。好,今天差不多就到此……」

「不好意思————再拿一只一升瓶過來——」

聽到這聲對准走廊發出的了亮嗓聲,玉整個人當場咚一聲頹然倒下。由紀的酒品大出意料之外地糟。玉一邊埋怨自己輕率地拱她喝酒的膚淺行徑,一邊開始思索可以逃離這個活地獄的撤退方法。

由紀將服務員送來的一升瓶抱在懷中,邊打嗝邊正面直盯著玉不放。

「怎樣?你有什麼意見不成?」

「不,沒有沒有。但我覺得喝到這邊也差不多該解散……」

「變檔。」

「變、變檔?」

「便當啦。便當……你那是什麼意思啊你?一臉笑咪咪的……嗯?是怎樣?便當便當,公主大人親手做的便當,吃得很開心是不是啊?嗯,說啊?」

「什、什麼意思啊?你突然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所以說,你少在那邊給我裝蒜。你是怎樣,覺得開心就只管說開心啊。就只會裝傻……根本就不配當個男子漢大丈夫嘛!」

「拜托,你到底在講什麼啦?你口中的便當,是指沙也加要准備給大人物吃的那個便當嗎?雖然的確是我吃掉了,但你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提起這件事?」

「哼。差勁透頂。其實明明就已經察覺到事有蹊蹺……居然還用這種裝蒜手法,硬是死不認帳。你這個超級爛男人。差勁、爛到極點、遜斃了。」

「你再怎麼發酒瘋也該適可而止一點吧。我真的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啦。」

「你這個人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啦。每次總是岔開話題,就算我開口詢問,你也始終不肯好好回答。這算什麼?是要強調『本大爺非常非常高深莫測』嗎?哈,遜斃了。」

「這話什麼意思啊?你就算要找碴也該差不多一點喔。我又沒有隱瞞什麼秘密。」

「啥?嗯?你說什麼?你沒有隱藏任何秘密?」

「沒有啊。不然是怎樣?你倒說說看我幾時隱瞞了什麼秘密啊?」

「哦~那我提的問題你都敢回答嗎?你沒有隱瞞任何事情對吧?」

宛如攀在樹上的無尾熊一樣,緊緊抱著一升瓶不放的由紀臉上浮現出壞心眼的笑容。

「當然,我隨時都能回答任何問題啊。怎樣,你想采訪我不成?是沒關系啦,但采訪完之後就要解散了喔。你也不准再喝下去了。」

「不喝不喝。」

由紀邊說不喝,邊「咕嚕咕嚕」地舉起一升瓶猛灌。

「你這不就在喝了嗎!是沒差啦,不對,有差有差。可是

……算了,來吧,快點發問吧。來啊來啊,放馬過來,我有問必答啦,喝呀喝呀,盡管出招無妨。」

「這樣啊。那麼,我該從哪件事開始問起比較好呢?」

由紀傻笑著抬頭望向天花板,邊發出「該挑那個問題好呢,還是選這個問題好呢……」等詭異嘀咕聲邊開始動腦思考。

玉則擺出迎戰姿勢。

盡管剛剛整個豁出去嗆聲,但由紀猜得一點也沒錯,其實他隱瞞了許多不想被人問起的秘密。玉屏住呼吸,睜大眼睛凝視著由紀的嘴角。

結束自言自語之後,原本筆直對准正上方的由紀雙眼隨即移回玉身上。只見由紀面露挑釁神情,打開鮮豔動人的櫻紅色嘴唇。

接著脫口而出的話語是——

「zzzzz……」

鏘——玉整個人重重地癱倒在榻榻米上,隨後齜牙裂齒地露出如同戰神阿修羅般的凶狠表情霍然起身。

「不要害人緊張了老半天又自己睡起大頭覺好不好!!給我醒過來!!」

「……喵啊!?咦……我睡著啦?」

「你不是要問我問題嗎?假使你已忘記要問我什麼問題的話,那就當沒這回事羅。」

「咦……?你哪位啊!?」

「不准忘記我是誰!」

「zzzz…………」

「居然又睡下去了……!」

「zzzz……來,玉,打開嘴巴——啊~……zzz……抹布……好吃嗎?……zzz……」

「那是什麼鳥夢啊!?」

「zzz……那條抹布……是我親手織的……zzz……」

「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啊~~」

「……喵啊!?呃,嗯——……這里是……?」

「總算醒啦,酒鬼。居然肆無忌憚地卯起來耍寶……要睡就滾回自己房間睡吧。」

「喵啊。對了,我要問問題耶。差點就忘記這件事了。」

「嘖,沒想到你還記得。」

「老師,有問題~有問題~」

滿臉通紅的由紀在坐墊上擺出正坐姿勢,接著活像個小學生似地舉起單手不斷揮舞。

千萬不可違抗酒鬼。玉奉行人生鐵則,配合由紀的調調搭腔。

「來,傻瓜久坂同學。請發問~」

「請問老師跟澀澤美歌子是否曾經交往過呢?」

咕嚓。

玉伴隨著這個狀聲詞往前仆倒,一邊用臉磨蹭榻榻米,一邊高高翹起屁股對著天花板,任由手指頭及腳趾頭微微抽搐不停。

由紀則完全不理睬玉的反應,像個笨小孩一樣嘟起嘴唇。

「老師有跟美歌子親嘴過嗎?啾啾啾啾——個不停過嗎?」

她化身為一介粗人咄咄逼人地追問。

玉維持著臉磨蹭榻榻米的姿勢,只對這名酒鬼拋出草率回應。

「下一個問題~」

「老師為什麼敷衍我?老師剛剛不是說有問必答嗎?」

「老師我呢,最討厭不懂得體察他人心意的孩子。相信就算再怎麼傻,久坂同學也不是那樣的壞孩子對吧?」

「你們果然曾是戀人呢。所以才會作出這樣的反應啊。哦~哇~」

玉起身,重新調整好坐姿。對手是個酒鬼,只要放任她隨便去說就好……玉如此說服自己。

「你要怎麼想都沒關系。好,有沒有第二個問題呢~如果沒有就要宣布散……」

「老師老師~」

「來,傻瓜久坂同學。」

「請問百武小姐的便當,是不是真的很好吃呢?」

「怎麼又提這件事啊?就普通好吃吧。你為什麼一直抓著此事不放啊?」

「那請問哪一道菜肴最好吃呢?還有,最難吃的菜肴又是什麼呢?」

「干嘛在意這種小事啊你。最好吃的嘛……應該是炸豬排吧。里面並沒有稱得上難吃的菜色就是了……」

聽見玉如此回答的由紀立刻哭喪著臉追問:

「最糟糕的是哪一道菜呢?最不好吃的菜色……」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吧。而與其說糟糕,倒不如說感覺沒那麼出色的配菜嘛……我想想喔,應該就屬涼拌菠菜不算很優就是了。」

「涼拌菠菜是吧……我記住了。原來百武小姐並不擅長做涼拌菠菜啊。」

「雖然不知道你問這個問題的用意究竟是什麼,但你可別干出太過誇張的耍寶行徑喔。其實也沒差啦。問完了吧?那就到此……」

「老師~」

「來,傻瓜久坂同學。」

「請問以前的神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玉的頸項再度頹然向前倒下。接著露出傻眼神情緩緩抬起頭來。

「你喔,明明都已經喝得爛醉如泥了,就別突然拋出這麼嚴肅的問題好不好……」

「又沒關系,告訴人家嘛。神追果然跟調布新町截然不同嗎?假使不同的話,究竟是什麼地方不一樣?我早就想問了,但你總是打馬虎眼敷衍我……」


「以前的神追啊……要說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嘛。雖然現在已被加油添醋,渲染成一則傳說,但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座普通的大型城鎮罷了。唉,只不過我承認當時齊聚一堂的那幫人都很優秀就是了……」

「嗯嗯。」

「但很遺憾,頂頭上司是個笨蛋啊。」

玉自我解嘲地笑了出來。由紀則是身子微微前傾。

「嗯,我認同上司是笨蛋這個說法。你喔,真的是個超級大笨蛋。令人感到佩服不已的笨蛋啊。」

「耶~太好了~我得到久坂小姐的誇獎了。」

「但我還是無法理解啊。既然笨到不行,那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家伙能當上老大呢?為什麼不是澀澤龍之介,或美歌子,還是白谷三座等等既聰明又正經八百的人來擔任領導,偏偏是由你來當老大?」

由紀的脖子整個往右傾斜。

玉「哈」地輕哼一聲。他抓起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酒壺,將剩余的水酒倒入喉中,再自我解嘲似地說道:

「站在最高位的家伙,不會是腦袋靈光的聰明人。雖然第二高的地位需要由聰明人來負責坐鎮,但立于最高位的人不能只有聰明才智。他還需要更與眾不同的資質。」

「什麼資質啊……?」

「你認為是什麼呢?」

玉像是玩起小小猜謎似地出聲反問由紀。

由紀微微側首,試著用她那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的腦子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領導者必備的資質——?

「體貼……嗎?能夠善待住在共同體的居民,以及部下們的溫柔心腸。」

「要是有也不錯。但並不是只要有了這項資質就足夠。」

「那麼,是嚴厲嗎……?確實懲罰犯錯的人,藉以彰顯法律規條的嚴厲態度。」

玉「哼」了一聲,一把搶下由紀手中的一升瓶,抬頭望天一仰而盡。

接著他伸手擦拭嘴角,帶著認命笑容聳聳肩頭。玉顯然已下定決心要奉陪由紀的問答游戲到底。

「雖然需要,但還不夠充分。另外,我先聲明一下,我在那方面的資質當然也還稱不上充分。頂多就是只有在那方面比其他人還要來得像話一些罷了。」

由紀也看出玉已經開始認真起來。平常雖然總是嘻皮笑臉,打死不肯聊正經事,但現在的他卻一反常態。這可說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盡管對自己已喝醉一事有所自覺,由紀還是拼命試圖讓自己的腦袋清醒過來,開始思考玉所提出的問題。

「我想不到,給我個提示啦。例如說在曆史上,有哪些人物具備那種資質?」

「亞曆山大大帝、凱撒皇帝、以及拿破侖。」

玉馬上開口回答。這幾位雖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由紀卻判斷不出他們究竟擁有何種共通點。

「不管是東征也好、橫渡盧比孔河也罷、還是跨越阿爾卑斯山脈,若缺少他們所具備的那種資質,這些行動絕不可能成功。成就之事的偉大程度,與其資質的強弱有著直接關系。這就是提示。」

由紀動腦思考。接著仿佛刺探一樣,沒什麼自信地說出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答案。

「決斷力嗎……?決定繼續東征、決定橫渡盧比孔河、決定跨越阿爾卑斯山脈……要是少了這股決斷力,他們便無從實現這些壯舉。」

「雖然需要,但這些還不夠。」

「……不曉得。我投降,告訴我答案吧。」

玉傻笑了一下,視線挪向一旁。

「答案是能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派同伴去送死的力量。能讓跟隨自己的軍隊樂意趕赴死地的力量。能讓數十萬人願意身先士卒的力量。首先一開始若缺少這項特質,那就什麼都做不成。這股力量能化作根基,進一步開花結果。」

「……讓同伴……送死?」

「那樣子的人才是最強悍的角色。以現在這種社會混亂不堪的狀況為例,若想君臨天下,首先就必須要很會打仗才行。而想要打勝仗,是不是人多勢眾的那一方較為有利?因此比別人擁有更多部下的角色才算厲害,而部下愈是欽佩老

大,在打仗時就會更加有利。因為他們不僅不會背叛,在身陷危機時也會打消逃跑念頭堅持到底,並為了展現自己英勇的一面給老大看而奮戰不懈。而這種意念的終極表現,就是奉獻自身生命給領導者的行為。由誓死如歸之人聚集而成的軍團,在戰場上絕不致落敗。正因不會落敗,所以自然會愈來愈壯大。只要有一支強大軍團在背後撐腰,領導者所能成就的理想格局當然也會跟著變大。」

由紀點了點頭。盡管處在因為喝得酩酊大醉而欠缺自制心的狀態底下,但只要鞭策腦袋設法思考,便能勉強跟上玉的敘述。她確認自己目前正在聆聽一段非常珍貴的往事,側耳傾聽,將玉所說一字一句烙印在頭蓋骨的側壁表面。

玉再度昂首飲酒,一邊任由目光隨意飄移,一邊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道:

「一名領導者愈是優異,這股力量就愈是巨大。亞曆山大只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便促使數萬將兵成功勇渡印度河。凱撒大帝為何能夠橫渡盧比孔河呢?因為有一支在高盧戰役中脫穎而出,贏得鋼鐵般向心力的軍團在背後力挺著他。而在五月時分跨越了阿爾卑斯山脈的拿破侖背後,則有一群內心充滿革命意志的年輕將兵。據傳西歐有『神總是與強大軍團為伍』這麼一句至理名言,說的一點也沒錯。想要成就偉大壯舉,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須擁有一支願意毫不吝惜地奉獻生命給領導者的強大軍團。」

那是一種仿佛在對早已喪失的自己侃侃而談一樣,顯得有點遙不可及的口吻。

由紀定睛注視著玉的側臉,在心里如此輕聲說道:

——過去也曾有那樣的軍團跟隨著你對不對?

——揮舞著利維坦之旗,在缺少兵站支援的狀況下,朝向地極勇往直前的三千戰友。

——沒錯吧?霧崎桐人。

位于由紀視線前方的玉拋出一句簡短結論。

「一名優秀的領導者,可以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把戰友們當成活祭。倘若缺少這種覺悟,那麼打一開始就不該立于眾人之上。」

由紀找不到可以作為回應的適當話語。甚至連隨便搭個腔也辦不到。

可以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把戰友們當成活祭——

這是多麼殘酷的力量啊。然而她也隱約理解到,對率領士兵的將軍而言,這是不可或缺的必備特質。

如今,發生在夏季那場白河戰役中的某件事,又再一次湧上由紀心頭。

在那場戰役當中——由紀所屬的第一列被孤立于最前線,在退路遭斷的狀況下承受著白河軍所發動的猛烈波狀攻勢。本該指揮作戰的高比良啟一郎因神智錯亂,最後竟決定裝死保命,導致臨時改由由紀接掌指揮大權。

當時由紀對第一列眾士兵所下達的指示內容為「犯不著急著送死,請各位只考慮到活下去這件事就好」。收到這個指令的士兵們均以自保為先,完全變得不敢與敵人正面交鋒。不帶斬人意圖所刺出的刀劍,只不過是裝飾品罷了。白河兵盛氣凌人地單方面猛攻第一列,雖然靠著牛丸及由紀的奮勇作戰而勉強擊退敵軍,最後卻反而造成了我方士兵死傷慘重的結果。

之後玉穿越火牆,只身趕來協助第一列。玉一臉理所當然地從由紀手中奪下指揮權,隨即轉眼瞪視嚴陣以待的白河軍決戰軍團,並出聲激勵早已精疲力竭的己方士兵。

『你們是戰士,戰士絕不留情。戰士只會注視前方。掃倒敵人、踐踏敵人、揮刀砍死他們。不要畏懼死亡,徹底燃燒你們的靈魂斗志。我們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殺光所有敵軍!』

這段話極其熾熱。他開口要求第一列的士兵們「戰死沙場」。之後玉也一直反覆回頭對背後的士兵們大喊「絕對不可後退!」、「要就給我前仆後繼地戰死沙場!」。要將這些號令評為不顧部下寶貴生命的殘酷檄文固然簡單,但就結果而言,誓死奮戰的第一列士兵反而令白河兵心生畏懼。面對這群雙眼炯炯有神、不抱半絲後退意志,甚至不怕死地一心向前奮勇沖刺的戰士們,這次則輪到白河兵率先萌生退意。結果,改由玉指揮調度的第一列士兵死傷人數少到令人刮目相看。由紀要求眾人「活下去」的結果,明明害死了許多友軍士兵,但玉指示眾人「去死」的結果,反而令大多數士兵得以保住生命。

由紀至今仍為此感到後悔莫及。

要是她能事先學到率領士兵的正確方法。倘若可以像玉一樣,能回頭對友軍大喊「給我前仆後繼地戰死沙場!」的話——照理說應該就能保住許多人的性命才對。一想起受到自己的半調子指揮技巧影響而不幸喪命的第一列士兵們,由紀就覺得心痛不已。

因此玉所說的「活祭」,是否也能解讀成是為了拯救更多人的生命,為了改善今後的社會局勢而必須付出的犧牲呢?總覺得除了字面上的殘酷意義之外,這些話語背後似乎還包含著更遠大的願景。

「我……在先前的那場大戰當中害死了許多友軍成員。要是我的領導技巧能夠再像話一點,應該就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犧牲。」

等到回神之時,由紀已經開始抱怨自己。或許是受到酒精影響吧,自制心大幅減弱,說了也無濟于事的話語逕自脫口而出。

「當時要是你沒趕來救援的話,肯定會有更多人死于非命。我……想學習能夠更巧妙地領導他人的技巧。」

「唉,那也只能靠累積作戰次數來學習就是了。我一開始的領導技巧也是糟到不行啊。」

「你是怎麼習慣的?難道沒有什麼比較好的方法嗎?我想盡可能在不造成人員傷亡的狀況下,好好磨練自己的領導能力。我再也不想害町上的民眾們白白送死,同時也為了告慰那些因我而死之人的英靈,我希望成為一名優秀的將軍。吶,你就教教我吧。不,拜托你傳授相關知識技巧給我。」

由紀表現出鄭重其事的態度,一本正經地向玉低頭求教。面露排斥神情的玉透過鼻孔吐了一口氣之後——

「優秀將軍嗎……」

他輕輕嘀咕一聲,並轉移視線望向天花板。

該如何是好呢……玉在心里喃喃自語。

他可以當場告知她最簡單的作法。

但知悉這門技巧,也絕對無法與由紀的個人幸福產生連結吧。玉很清楚光是所謂背負他人性命的事實,就足以讓人今後再也無法放膽追求屬于個人的幸福。

不過——

玉卻也深知久坂由紀這名少女,並不是只懂得追求個人幸福的人。以由紀的個性,她一定會犧牲自己以顧全大局。所以才會至今仍為了白河戰役當中的第一列士兵死傷人數感到愧疚,持續不斷地責備自己。若站在玉的角度來看,他會提出「正因當時尚有由紀在場,最前列才有辦法在身陷孤立的絕境下,成功地將死傷人數壓制在最小限度,進而引導友軍奪得勝利」的見解;只是由紀壓根不這麼認為。她只回顧自己力有未逮的地方,努力試圖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出色。因此她才會這樣為了讓自己更上一層樓而拼命低頭懇求。

「唉~」玉惺惺作態地歎了口大氣,接著說出一句話作為事先聲明。

「是有一條捷徑可以讓人成為優秀將軍沒錯啦。但我要事先聲明,就算學會這招也無法讓你得到幸福喔,這樣也沒關系嗎?」

「當然。調布新町能夠永保和平就是我的幸福。我的個人私事根本無關緊要。」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啊……未來將會困難重重喔。縱使因此而黴運纏身,也不准事後才怪罪到我身上喔。」

由紀哼了一聲,氣呼呼地鼓起雙頰。

「我才不會那麼做。我會自己負起全責啦。無論發生任何事,我也絕不會怪你。」

「很好,你可別忘記自己說的話。那麼……我們剛剛聊到為了守護調布新町,你希望成為一名優秀將軍。而為此你首先該做些什麼才好……沒錯吧?」

「嗯,請你賜教。」

「別用敬語啦,感覺怪惡心的。」

「好吧,快點告訴我啦。」

「突然就改用命令語氣啊?是也沒差啦。言歸正傳,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你首先該做的事情——就是擁有自己的專屬部隊。」

「我的——專屬部隊?」

玉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接著宛如測試由紀一般,露出高高在上的眼神瞪視著她。

「先打造出一支敢下定決心為你舍命的集團。一支不管是無底沼澤、火山口、還是閻羅王的虎口,成員們都很樂意朝著你手所指方向沖鋒陷陣的道地戰士集團。一支可以邊高喊你的名字,邊對著設置于山坡地帶的機關槍陣地直奔而上的肉彈集團。擁有這股精神的士兵集團,能將你鍛鏈成一名優秀將軍。實力高強的將軍向來都是由軍隊打造而成。你若真心打算守護調布新町到底,那就絕對必須設法擁有這樣的一支軍隊。一開始就先設法組織出一支永遠絕對不會背叛你的小規模部隊。他們將化作核心,逐漸向外拓展勢力,成為你今後的強大助力。」

「……!!」

聽見玉的回答,由紀頓時睜大雙眼。玉微微側頭感到不解。

「咦?總覺得你的反應特別誇張呢。」

「呃……其實是町長在前陣子也曾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說接下來要替我招募專屬士兵,希望我率領他們,以武藏野游擊隊的名義展開活動。聽起來似乎是計劃打造一支不必經過町役場高階干部同意,只會聽從我個人想法采取行動的獨立部隊。盡管說法截然不同,但這卻是個內容與你剛才所說不謀而合的提案。町長說為了避免類似白河戰役的悲慘戰爭再度爆發,有必要成立一支無論面對何種狀況都能聽命于我的軍隊……」

「哦,那你答應這個提議了嗎?」

「嗯……」

「嗯~老爹真是只老狐狸呢。竟然刻意營造出讓你再也無法離開調布新町的狀況。」

「你、你那種討人厭的語氣是什麼意思啊?我是因為認同町長的說法才決定答應。既然此事與守護城鎮有所關連,那我當然很樂意。」

「也是啦。你如果有心,我也不會阻止你就是了。那麼,這支軍隊已經決定了嗎?」

「聽說目前正在多摩川沿岸共同體招募志願兵並展開評選。定額為五十人。性別不拘,但附有年齡限制。必須未滿十七歲才符合條件。」

「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跟你同年,就是年紀比你還小羅。但話又說回來,一下子就提供五十個人嗎?老爹豁出去了啊。不過如此一來,你會很辛苦就是了。」

「我該怎麼率領他們才好啊?像學校老師那樣嗎?」

「一開始就給他們來個下馬威啦。總之第一天就先挑出看起來最厲害的成員,想盡辦法刁難他,並當著眾人眼前把他打個半死。用這招一次就能讓其他人全都乖乖聽話喔。」

「這種事我哪做得出來啊!那樣豈不是會一下子就失去他們的信賴嗎!」

「笨蛋,那才是效率最佳的手法啦。像美歌子她可就不是只打個半死,而是直接殺……算了,那家伙太過特殊,根本毫無參考價值可言。」

「美、美歌子也曾經曆過像我現在這樣的階段嗎?你知道當時的事情嗎?」

「干嘛整個人往前傾啊你。那家伙跟你的性格南轅北轍,所以就算你聽了也沒有任何值得參考的地方。要是你模仿她的作法,我敢保證所有人肯定都會拒絕服從你。」

「這、這樣啊……」

「總之,不必太過煩惱啦。你只要從失敗中慢慢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方法就好。」

「嗯……說的也是。」

「但失敗也有限度就是了。要是發生無法挽救的重大失敗,善後事宜會變得相當棘手,因此務必小心。因為若由得意忘形的笨蛋擔任老大,部下們未免也太可憐了。」

語畢,玉自嘲似地嗤鼻笑了出來。

由紀則以沉默回應這笑聲。

玉再次仰首喝了口酒,隨即換回平常的輕浮調調。

「以上,嚴肅模式宣告結束。」

「……你……並不是笨蛋。你明明就有用心考慮到許多事情不是嗎?」

玉帶著傻笑,回答由紀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這句話。

「你酒醒了嗎?那差不多該……」

「稍等一下……我還有個非問不可的問題。」

「什麼啊?那這是最後一個問題羅。否則根本沒完沒了,對了,要篩選一下問題內容喔。」

「知道了,就把這當成最後一個問題。所以,我要你認真回答。」

「你這家伙真沒禮貌耶。我隨時都很認真。」

玉搬出搞笑語調如此說道。

由紀卻是欲言又止。

她不曉得提這個問題是否真的恰當。搞不好一提出這個問題,會造成她跟玉之間的關系產生變化也說不定。內心莫名湧現出這樣的預感。

然而,現在——自己喝醉了。

事後可以拿這當作推托之詞。

所以,假使到時候關系即將產生變化,只要動用這個藉口就好。

真是個奸詐的想法,連她自己也這麼認為。

不過,就算奸詐也沒關系。

由紀無論如何都想向玉確認一件事。而假使她無法從玉口中得到符合自己期望的答案,屆時她打算拿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一事當藉口,一鼓作氣吐露出自己的內心想法給他聽。

于是由紀一邊裝出酩酊大醉的模樣,一邊開口詢問:

「你……會一直待在調布新町對不對?你已成為調布新町的居民了對吧?你不會再到其他地方,今後會永遠永遠……留在町上對吧?」

語畢,由紀露出推敲心思般的上飄視線看著玉。

玉還是老樣子,臉上掛著一張仿什麼也沒想的松緩笑容。聽完由紀的問題之後,他以不經意的動作輕輕抓了抓後腦勺,露出活像被她這麼一問才首度考慮到這個問題般的表情。

「呃——也對,經你這麼一說我才想到。你不問我還真沒注意到呢。我該怎麼辦呢?」

以率性語調作出回應,接著仿佛事不關己似地輕笑數聲。

依舊坐在坐墊上的由紀則仿佛咳嗽不止一樣,微微挪動上半身往前傾。

「你無處可去沒錯吧?那你只要永遠待在調布新町不就好了嗎?只、只要有你在,那個……理緒會很高興。一之谷小姐也說多虧有你在,幫了她不少忙。齋藤先生也總是開開心心地跟你一起飲酒作樂……所以……」

「嗯,說的也是啦。調布新町確實是座不錯的城鎮呢。」

「對吧?比起其他城鎮更容易居住,而且大家也都很友善。」

「是啊。說的沒錯,待起來很舒適呢,所以我才會漸漸定居下來啊。」

「嗯,我懂、我很能理解。五年前的我也跟你一樣到處流浪。無處可住,也無處可去。但調布新町卻肯接納那樣的我。不僅如此,還提供工作給我,又找了房子給我住,因此我現在才能過著這麼幸福的生活。雖然說町長八成是因為我身為特進種才對我那麼好。可是,有人需要我、有人重視我,而我也覺得很幸福,所以……所以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像我這樣……永遠……」

由紀的話語含糊不清地悄然消失。她一邊開口表達自己的想法,一邊卻也察覺到玉的狀況跟自己並不一樣。

于是由紀再度轉眼觀察玉的反應。只見一抹感覺似乎很難受,又很困擾的笑容浮現在她眼前。

由紀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抱歉,突然講出這種話……但……」

「你果然真的喝醉了。」

「……嗯。」

若無其事地「哈」了一聲之後,玉接著以開朗的聲調說:

「看來等到明天天亮,你大概早已把剛剛講過的話全部忘得一干二淨了吧。」

「……嗯,我會全部忘光光。連你所講的話也會通通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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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OK~我到明天也絕對會忘記所有一切。就算要我和你約定也沒問題,我一定會忘光所有對話。」

「……我跟你約定。一到明天早上,我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由紀一臉正經八百地抬頭說道。

紙門後方的庭園至今仍不斷傳出蟋蟀嗚叫聲。兩人花了一小段時間,靜靜聆聽著這陣既單調又響亮的旋律。

隨後,時而低頭時而轉眼望向一旁的玉,以戲譫的語調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想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呢,不會長大也不會變老。打從在十五歲那年喝下姐姐親手制作的藥物之後,我的成長就一直處于停擺狀態。除此之外,我還永遠死不了喔~盡管只有那麼一次發生過讓我心生『這下子總算可以死了~真開心啊~』這個念頭的狀況,但卻有一個又笨又愛管閑事的女人突然大喇喇地冒出來,逕自動手救了我一命,害我落得只能繼續活下去的下場。雖然這件事怎樣都好,不對,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好,但若言歸正傳,也就是說呢,我基本上絕對不會死。只能吊兒郎當地永永遠遠活在這世界上。你懂嗎?」

「嗯。」

「這樣的我一旦在町上定居下來,將會引發許多問題喔。不對,你們或許覺得沒差,但對我而言卻很有問題。假設,假設啦,我真的在調布新町定居下來好了。一開始的幾年時間倒還好,大概能像現在一樣,開開心心地過生活吧。跟大家感情融洽地打打鬧鬧、開懷飲酒、搞笑耍寶、享用理緒所做的好吃料理,嘻皮笑臉地地過著不負責任且隨隨便便的日常生活。棒透了,這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型態。可是啊可是,等經過十年、二十年之後,這種生活將會逐漸失去樂趣了。」

「…………」

「例如在二十年後,你就已經三十七歲了吧?理緒也已經三十二歲。你們倆肯定會變得比現在更像歐巴桑,肚子長出一圈肥肉、眼角冒出魚尾紋、皮膚干燥毛孔變大對不對?但是我卻只能永遠保持現在這種模樣喔。畢竟我不會變老嘛。只有我不會長大成人,臉上永遠掛著嘻皮笑臉的神情。再經過四、五十年,你們都會變成老太婆,口齒不清、逐漸接近死亡。我則只能永遠維持這個模樣,目送你們入土為安。」

「…………」

「……所以,老實說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會讓我內心不自覺地冒出『反正你們遲早都會死,那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別跟你們打好關

系』的想法。我很怕珍惜別人。因為無論我再怎麼珍惜,他們終究還是難逃一死。」

「……玉……」

「雖然純屬牢騷。沒錯,就是在抱怨啦,我自己清楚得很。怎樣,我很沒用對吧?可是呢,就是因為這樣才難受啊。要是一直待在調布新町,跟你們打成一片,只會害我愈來愈無法回頭。但我很清楚,最後一定是以悲劇收場……因此我必須找機會離開調布新町。畢竟那樣對我而言比較有利。」

「…………」

「盡管把『離開城鎮』這句話掛在嘴邊,但也不代表我會一去不回。到處流浪的我只要想到,大概每隔一、兩年就會回到調布新町逛逛,同時也可以指著變老的你跟理緒捧腹大笑一番。這樣的生活方式比較好,我就是適合這樣子活下去嘛。你懂嗎?」

「…………」

「以上,解答完畢。記得到了明天就要把我剛剮講的話全部忘光喔。好啦,該睡覺了。快點回你自己的房間去吧。」

玉搬出如同往常一樣聊完某個既無害也無益話題之際的調調,嘻皮笑臉地如此說道。

然而由紀卻無法表現得像玉一樣從容自在。

玉的告白,在由紀心中奏起一陣哀樂。

玉所經曆過的……堪稱永恒的孤獨人生——

這個小小片斷如同漣漪一般,速度緩慢地一再拍打著由紀的心靈。

——人總有一天會死。

由紀試著在心里暗自輕聲說出這句理所當然的話。理緒也好、靜也罷、還有武及舜,以及齋藤、牛丸與一之谷,活在這地面上的眾人總有一天都會死。人只能目送自己所珍惜的某人魂歸西天,到最後自己也將走完生命路程,接受他人的送別。盡管既悲傷且寂寞,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理。

可是玉卻無法擁抱死亡。玉所能做的就只能目送他所珍視的某人迎接死亡,自己卻死不了。他說這讓他感到很難受。既然遲早有一天都會死,那干脆打一開始就別認識還比較好……

——不對。

由紀的心靈開始對玉的消極想法提出反駁。

——假如與無法取代的某人生離死別,是件只會衍生出悲傷情緒的事情,那麼活著這件事本身豈不也太可悲了嗎?

反正無論再怎麼努力求生,大家總有一天都會死,所以「努力」根本毫無意義可言——若深入追究玉的意見,結果就只能推導出這個空虛的答案。而由紀的心靈則輕聲發出「這分明大錯特錯」的反駁意見。

但由紀不曉得玉所說的這段話究竟錯在何處,也不曉得該怎麼抓出錯誤的地方解釋給玉聽比較好。

——只是……

「…………玉。」

「干嘛啦。」

「……玉~……」

「搞、搞什麼鬼,你怎麼了?喂,你干嘛哭啊?」

只見由紀的臉蛋不成體統地在玉眼前扭曲變形,淚珠撲簌滑落。

由紀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液體奪眶而出。只知淚水不聽使喚地超越了自身意志,不斷湧現。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可是……」

壓抑不住的嗚咽聲逕自脫口而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由紀終于開始嚎啕大哭。玉頓時被這出人意表的反應搞得不知所措。

「你還真是個超級愛哭鬼呢,有夠厲害。雖然剛剛已立下忘記的約定,但我就只記住這個橋段,事後再拿出來取笑你好了。」

玉開起玩笑,由紀卻仍舊哭個不停。如同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

「為什麼會是你在哭啊?簡直莫名其妙嘛~快停下來,別哭了,我都覺得很難為情了。」

「玉~玉~」

「干嘛啦?別流鼻涕好不好。你是三歲小孩嗎?」

「玉,過來,到我這邊來,玉。」

「這是哪門子叫法?我又不是貓。」

「又沒關系,過來吧,玉,這邊這邊。」

由紀邊哭邊正襟危坐,伸手指著自己膝蓋附近的榻榻米。那分明就是在叫貓咪的動作。

「過來啊,玉。過來過來。」

「把我當成貓嗎?」

還是別違抗酒鬼比較好。領悟到這一點的玉,便依言挪動膝蓋來到由紀的跟前。

「玉~」

簡短輕呼一聲之後,哭腫雙眼的由紀張開雙臂,將玉緊緊抱入懷中。

「喂。」

「玉。」

兩人面對面跪坐在榻榻米上,由紀緩緩使力收緊繞至玉背後的雙臂。

淚水不停湧出。

「玉~」

「喂,暫停一下,好難受……」

「你一定很寂寞吧。一直孤單地活在這世上,你真的很努力。」

「喂,你在胡說八道什……」

「千萬別氣餒。因為再過不久,你就能理解到相遇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回蕩于靈魂深處的某股力量,在由紀心中化作言語,經由她的櫻紅雙唇溢向外界。由紀恰似姐姐疼愛弟弟一般抱住玉,溫柔輕撫著他的頭發。

玉不禁睜大雙眼。

「真理……?」

「看你整個人遍體鱗傷的,你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由紀哭著微笑,挪動臉頰,輕輕磨蹭玉的頭發。

玉這才猛然回神,勉強擠出一句話。

「喂、喂,酒鬼。你好像有點反常,沒事吧?」

由紀臉上同時呈現出眼淚、嗚咽及微笑。她宛如聖母瑪利亞以臉輕貼懷中獨生愛子的聖堂名畫一般,緊緊地抱著玉不放。

由紀身上發生了非比尋常的異狀。玉頓時察覺到這一點。

「你……!?」

焦躁不安的玉連忙挪動一只手臂探入自己與由紀之間,硬是推開了緊抓著自己不放的由紀。

淚流滿面的由紀近距離凝視著玉。她那水汪汪的翡翠色眼瞳陶然望向遠方,展露出有如神明附身般的表情。

有一句極其明確的話,由顯然處于恍惚狀態的由紀口中傾泄而出。

「福克斯將會帶著利維坦的旗幟前來。」

「……喂……」

「桐人,不要逃避。再次揚起那面曾與眾人一同高舉的旗幟吧。」

「……喂!」

「不要忘記誓言。近衛三兵團將永世佇立于利維坦的旗下。」

玉頓時啞口無言。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何由紀會知道他在三十年前所立下的那段誓言。

由紀緩緩闔上眼皮。

原本張開的雙唇也抿成一條直線。

搖晃。

由紀的身子往前傾倒,玉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抱住由紀。

埋首于玉胸前的由紀大大地吐出一口氣。呈現出雙膝跪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則完全依偎在玉身上的姿勢。

「你……」

玉則依舊睜大雙眼。超越理解范疇的事態接踵而至,使他感到極其困惑。

就這麼被玉抱在懷中的由紀緩緩睜開雙眼。剛才駐留在她那翡翠色雙眸之中的異樣光采早已消失無蹤。

「嗯……?」

由紀發出有點疑惑的聲音。接著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的頭正靠在玉的胸口。

「……咦?」

抬頭一看。

赫然發現玉睜得老大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玉……?」

感覺到他的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背部,由紀因而得知自己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只是她搞不清楚為何自己現在會呈現出這樣的姿勢。

兩人目光產生交會。

于此同時,兩道「噗通」的心跳聲隨之響起。

由于身體緊貼在一起,因此雙方都聽見了這兩道心跳聲。

兩人都紋風不動。

玉不發一語地重新以雙手環抱住由紀的背部。

「玉……」

由紀輕呼一聲,雙手也有點遲移不決地往上挪移。

她的手戰戰兢兢地繞到玉的背後。

由紀的手掌無聲無息地輕輕貼著玉的背部。

一摟。

纖細手臂開始出力。

玉張口輕呼。

「由紀。」

繞至由紀背後的手臂力道也漸漸變強。

嬌小柔軟的身體,硬是被壓在玉的胸板上。

雙唇緊閉的由紀則微微弓起背部。

兩人的心跳聲開始共鳴。

兩條生命受到這股極其強烈的原始力量牽引,而急速接近彼此最為親近的人。

紙門外的秋蟲們早已入睡。在設置于庭園的燈籠火光正上方,布滿了成千上萬的繽紛星彩。月光自夜空低垂之處筆直射向客房,為如同剪影般的兩人身影鑲上一層蒼白表框。

沉默不語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眼望向月光灑落一地的庭園。

刹那間——

正坐在夜色籠罩的庭園正中央,宛如舊時代動畫的美少女女主角般睜大杏圓雙眼的羽染靜映入兩人視野當中。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一次無懈可擊的精彩偷襲。兩人火速自對方身旁退開,呈爬行姿勢趴在榻榻米上頭,宛如學爬步的小嬰孩一樣手忙腳亂地來回逃竄。

身穿一襲成套困脂色運動服,頂著一頭切齊下巴附近的黑發及一張撲克臉。她正是守護調布新町的五名士兵職之一,派遣女忍者·羽染靜,今年十九歲。

一如往常地閉上雙眼之後,仍舊面無表情的靜悄步緩緩接近走廊邊,壓低她的妹妹頭向兩人鞠躬致意。接下來輕聲對著昏暗夜色拋出一句不帶任何感情起伏的冰冷台詞。

「抱歉。原本還很樂觀地認定單憑兩位的視力絕對無法看見藏身夜色之中的我,沒想到居然還是天殺地被兩位發現了呢。」

「不要隨便樂觀認定啦!!還有『天殺地被兩位發現了』是哪門子的口氣啊!!你分明就是個差勁透頂的偷窺魔嘛!」

「不,與其說我偷窺,倒不如說是當我到訪之際,兩位已經醞釀出一股濃郁的甜蜜氣氛,導致我完全錯失了插嘴打斷兩位的機會。因此我便下定決心靜觀其變,冒昧在此監賞兩位揮灑美好的青春時光。」

「不要監賞我們揮灑青春啦!!既然人在場就出聲打個招呼嘛!!」

「不,我只是覺得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再打招呼也無妨。」

「事情是怎樣!?」

「事情是什麼意思!?」

「就是FUCK。」

「不——」

「不要講得這麼開門見山好不好!」

「FUCK、FUCKER、FUCKEST。」

「救命~~」

「這是哪一國的語言啊!」

「不,總覺得好像是我害這難得的美好氣氛毀于一旦,所以我認為要展現我拿手的美式笑話來緩和一下現場氣氛。」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美式笑話嘛!」

玉仰躺在榻榻米上,慌亂地邊擺動手腳邊打轉。玉就是會不自覺地作出誇張反應來回應靜接連不斷祭出的笨蛋台詞。不久前那股只屬于兩人的甜蜜氣氛早已飛往九霄云外,現場只剩下始終面無表情地隨口搞笑的靜;明明不必多此一舉,卻又一一用心作出反應的玉;以及為了沖洗掉「FUCK」這個回蕩于耳邊的肮髒單字而閉目掩耳,窩在房間角落直打寒顫的由紀三人。

在把所有珍藏的笑點都用盡後,總算感到心滿意足的靜交抱雙臂置于胸前,冷眼觀看客房的慘狀。由于玉的反應太過激烈,導致小酒杯、一升瓶、打翻的餐盤及器皿凌亂不堪地散落于榻榻米上。

「兩位的愛巢已不留痕跡地徹底消失了呢。」

「哪來的愛巢啊!」


「話說回來,請問我的晚餐在哪里?」

「啥?你原本有打算來這里吃飯嗎?」

「我原本就是為了用餐而前來此地遙訪。偷窺並非我的目的。」

「啊……經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町役場的干部好像有提及此事。對了對了,你從上周就一直待在白河地區執行任務嘛。對不起啦,我忘得一干二淨了。我剛雖然也覺得『這兩人份的晚餐分量未免也太多了吧~』,但最後還是全都被我吃下肚了啊。」

「嗚,為了今夜盡情享用這頓免費的豪華晚餐,我特地從早就開始挨餓撐到現在,真是太遺憾了。」

靜的肚子相當悲情地發出「咕嚕~」聲響。派遣女忍者的日薪似乎相當低廉,靜每次吃飯時,總是只啃沒包任何配料的麥飯飯團充數。明明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打扮卻十分樸素,身上總是穿著同一套運動服,就連玉也很清楚她的經濟狀況似乎真的相當吃緊。

「唔哇!一切都是我不好~也是啦,靜的確很貧窮啊。」

「是的,我的日薪幾乎全都拿給老家用,因此……」

「那你會喝酒嗎?雖然料理八成已經沒指望,但應該還能再點些酒來喝。或許只要稍微拜托一下,就有機會請旅館員工准備些簡單的下酒菜喔。」

「唔,酒嗎?不過我從未飲用過。」

「哦,是嗎?那機會難得,你就喝吧。剛才由紀也是第一次嘗試,結果整個人大發酒瘋。但我相信靜應該比由紀像話一些吧。」

「我曾聽說空腹喝酒會醉得特別難受。」

「啊啊,哎,大概沒問題吧,反正也不會死人嘛~啊,對不起~再多拿些酒過來~還有,可以麻煩你們看在這玩意兒的分上,准備些下酒菜過來嗎?」

玉叫女服務員過來,掏出大量寶石碎片作為小費。女服務員面帶笑容點了點頭,隨即快步走回廚房。玉也展露笑容望向由紀。

「既然靜都來了,那就再稍微熬夜狂歡一下吧。只是由紀不准再喝酒了。要是讓你再發起酒瘋還得了。」

「嗯……晚安,靜小姐。辛苦你了……」

表情憔悴的由紀正襟危坐地向靜行禮致意之後,便開始動手整理散落一地的殘局。過沒多久,女服務員們送來玉所點的東西,第二攤宴會正式宣告開幕。

靜的餐盤上擺有烤魚干、涼拌豆腐及甜煮黑豆等菜肴。端坐在坐墊上的靜閉著雙眼,以略帶喜悅之情的平淡口吻說道:

「這已算是相當豐盛的一餐了。」

「看來小費確實發揮了功效。那你就快吃吧。另外呢,干了它——干了它——」

玉嘻皮笑臉地為靜的小酒杯倒滿一整杯日本酒。由紀一臉擔心地說道:

「靜小姐,請你務必小心一點。千萬不可重蹈我的覆轍……」

「嗯,畢竟我也是第一次飲用,實在無法保證接下來會有何反應……總之,就請容我先喝上一杯吧。」

烤魚干尾巴還掛在靜的嘴巴外面,她如此說道,舉起酒杯送往嘴邊。一口喝光杯中美酒,她「噗哈」地吐了口大氣。

「雖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總覺得胃髒深處緩緩湧現一股熱流呢。」

「哦哦,酒量不差嘛。因為食物不多,你就多喝點酒墊胃吧,來來來。」

再次舉起酒杯讓玉斟酒的靜,眼見酒快要溢出杯面,馬上像個隨處可見的酒鬼一樣嘟起嘴唇啜飲。

「哎呀呀呀。」

「你那是什麼反應啊?算了,靜,喝吧喝吧,但是你可別像由紀一樣大發酒瘋喔。」

咕嚕,靜毫不遲疑地干了第二杯酒。

「噗哈,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酒嗎?感覺似乎很好喝,卻又不怎麼好喝。原來如此啊。」

「喝啦~喝啦~」

「哎呀呀呀。」

「我猜你一定是自己試過之後,對這個反應感到很滿意對不對?」

「是的,以後我會隨時動用這招。」

「靜小姐,你還是別太勉強比較好……」

「靜應該不成沒問題的,她又不是你。耶?這麼快就喝光第三杯啦?帥啊,那馬上就繼續干第四杯吧。」

「哎呀呀呀。」

「你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真有趣耶。尤其是嘴唇的形狀。」

「哎呀呀呀。」

「唔喔,分明就是中意的不得了嘛。這個搞笑花招也借我用用吧。下次我再秀給阿准瞧瞧。」

「不行。這個笑點的智慧財產權歸我所有。若你未經許可擅自使用,我將不惜代價向你求償。」

「有夠小氣耶~」

「哎呀呀呀。」

「嗚哇,但這個笑點果然很贊。表情棒極了,表情。我也好想試試看喔~」

「能夠將這個笑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人。」

「總覺得你這句話說得超級帥氣耶。算了,喝吧喝吧,靜。盡情喝到飽為止。」

「哎呀呀呀。哎——呀呀呀。」

「天啊,好棒喔。超贊的搞笑花招啊。」

靜不斷仰首喝光玉所倒的酒。另一方面,由紀則向女服務員要了一杯開水,一邊側眼看著沉溺在自己搞笑花招中的靜及滿臉羨慕的玉,一邊躲在房間角落啜飲開水醒醒酒。

三小時後——

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玉全身無力地垂首不語,臉上還布滿多到不能再多的厭煩情緒。而由紀則躺在他背後,發出陣陣平穩的睡眠呼吸聲。

「玉先生,你有在聽嗎?相信你當然有在聽。那麼,以上就是我叔父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傳記,緊接著請您耳洞挖乾淨,只字不漏地屏氣凝神聆聽我叔母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傳記。」

只見靜正襟危坐地坐在玉的眼前,臉龐不偏不倚地對著他。她一如往常地闔上雙眼,挺直背杆,膚色也跟平常沒什麼兩樣,語調也是既平靜且沉穩,乍看之下就跟平常的她完全一模一樣。

然而——靜早已喝得酩酊大醉。這一點玉心知肚明得很。

「你有在聽我

說話嗎,玉先生?」

「呃,嗯,有在聽,有在聽。」

在隨口搭腔的玉正對面,只見維持正坐姿勢的靜抓起一升瓶,抬頭對著天花板「咕嚕嚕嚕嚕」地灌了一大口酒之後,小心翼翼地輕輕把酒瓶擺回身旁,以極其平靜的語調,永無止境地單方面猛講內容既昏暗又陰沉,簡直叫人郁悶到極點的親戚故事。

對玉而言,這是個內容超級無關緊要的話題。

就算綿延不絕地聽靜講述他既不感興趣也素未謀面的親戚故事也毫無樂趣可言。更扯的是,她口中那些親戚真的只是一般市民,也沒經曆過什麼大風大浪的忍者人生,講的就只是平平凡凡渡過一生最後壽終正寢的庶民故事。例如叔父種的芋頭參加村莊競賽榮獲第三名;叔母編織的草鞋風評頗佳,村民們個個都很捧場,卻唯獨隔壁鄰居佳子女士不知為何就是不肯試穿看看:祖父為了抓山豬而設下的陷阱在某天湊巧逮到一只漂亮鶴鳥,祖父卻毫不猶豫地宰來做成烤鳥吃掉……等等極度無關緊要的故事就這麼永無止境地自靜口中傾泄而出。

靜的這些回憶完全沒有高潮起伏,如同老人家尿尿一樣沒完沒了地滴個不停。為了確認靜是否真的喝醉,玉試著用指尖輕輕掀開靜那雙緊閉的眼皮查看。結果不出所料,靜的右眼珠呈順時鍾方向打轉,左眼珠則呈逆時鍾方向旋轉。玉領悟到自己目睹了不該看的駭人畫面,只能默默松開捏著靜眼皮的手指頭,再度全身無力地垂首不語。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玉先生?」

「我正在聽,我正在聽。」

「那麼,以上就是我叔母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傳記,接下來我想談談我叔父的生涯傳記。請您耳洞挖乾淨仔細聆聽。」

盡管覺得剛剛似乎已聽她說過她叔父的事,但玉心里隨即冒出「我懂了,她肯定是有兩個叔父」的想法,豈料靜竟開口講起內容與他剛才所聽完全相同的叔父人生。此時玉方知自己已深陷找不到出口的螞蟻地獄。等到這段叔父人生結束之後,再來肯定又輪到跟剛剛一模一樣的叔母人生重新上演,然後講完再反覆播放叔父人生……光是想像就令玉毛骨悚然。

實在無法沒完沒了地陪著這個酒鬼發瘋。玉決定學由紀一樣灌醉自己倒頭大睡,隨即咕嚕咕嚕地一邊喝光剩下的酒,一邊裝出專心聆聽靜所說無限回圈故事的模樣,耐心等待安穩入睡的時刻來訪。

但是——鏘鏘!!

靜突然毫無前兆地睜大雙眼。宛如動畫美少女般閃閃發亮的一雙眼瞳死盯著玉不放。玉整個人頓時不由自主地往後仰。

「怎、怎麼回事,這次又怎麼了啊?」

靜依舊維持著正坐姿勢,快速且詳細地轉眼掃視了周遭一帶。接著只見她的目光筆直對准深夜的庭園一角。

玉感受到現場傳出「霹哩」聲響,氣氛瞬間為之一凝。靜微微張口,一改先前的嘮叨語調,拋出短促尖銳的狠話。

「該死的宗矩!!竟敢暗中監視我,實在太卑鄙了!!」

玉回頭順著靜的視線望去。

只見一只毛色黃白相間的貓咪,端坐在籠罩著整座庭園的昏暗夜色之中,微微側頭凝視著勃然大怒的靜。

絕不可吐槽酒鬼的所作所為……玉如此告誡自己,坐在一旁靜觀靜與貓咪的對峙場面。

被叫作宗矩的貓咪很可愛地「喵嗚」了一聲。

「我有拿生活費回家啊!難道那樣還不夠你花用嗎!」

喵嗚~

「好個貪心的老頑固!你打算吃垮整個羽染流不成!」

喵嗚~喵嗚~

「不准愚弄我!」

雖說已經喝醉,但靜情緒難得失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運動服袖口里抽出兩把苦無,隨即毫不猶豫地脫手射向庭園那只貓咪。

貓咪「喵嗚」一聲,動作輕快地翻身避開苦無之後,馬上背對靜一溜煙地跑離現場。

「可惡,你別想逃!」

言談之間夾帶濃濃怒火的靜縱身飛出客房,追著貓咪消失夜色之中。

遠方傳來「喵嗚~」的嗚叫聲及靜的怒罵聲,但不久之後連這些聲音也跟著消失,現場再度回歸一片甯靜。

「沒想到她也會酒後亂性啊。真是夠了。」

只剩自己一人的玉嘟嚷一番,張口打了個呵欠。由紀則橫躺在客房角落,發出平穩的睡眠呼吸聲。玉也就此翻身倒臥在榻榻米上,緩緩闔上沉重的眼皮。

漫長的一天至此總算宣告落幕,安詳睡意悄悄覆蓋了玉的意識——

隔天早上——

玉及由紀品味著那股在整晚酩酊大醉地互相傾吐心意之後,直到隔天早上才湧現的極端尷尬,以及刻骨銘心的害臊感覺。現在二人睡眼惺忪地起身互看對方。靜的身影早已理所當然地消失不見。這是個無比殘酷,只屬于他們倆的早晨。

「…………唷。」

「…………呃,早。」

對于這種尷尬場面,經驗尚嫌不足的由紀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去。由紙門外筆直射入的透明朝陽,則是一路照亮了客房深處。

受到澄清日光照耀而恢複清醒的腦袋,钜細靡遺地針對昨晚的自己展開吐槽,指出問題點所在,並敦促自己進行反省。由紀冷靜思緒對玉說了好幾次「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喝酒了」表達歉意,便低著頭悄悄挪動目光望向旁邊。

「我、我全都忘光了。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麼事。」

由紀拋出酒鬼專用的藉口。

但玉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他反而選擇正面挑戰這個尷尬場面。並非因為這樣做最好。這是「反正已經無路可逃,那就采用最有趣的作法來面對吧」之輕率心態的表現。

「少騙人了,你分明記得一清二楚嘛。那算什麼啊?也不想想自己究竟制造了多少笑點,你是笨蛋嗎?給我差不多一點好不好。」

「嗚……不、不,真的啦,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少來。你明明就一會兒教訓我,一會兒厚著臉皮對我提問,而且問到一半還給我睡著,簡直一整個亂七八糟嘛。」

「咦……呃?有這回事?我不記得耶,我完全不曉得你在講什麼。」

由紀以死背台詞的平板語調,用拙劣的藉口企圖蒙混過去,一張臉宛如岩漿般紅到發燙,視線游移不定,身子整個頹然前屈。玉見狀立刻繼續趁勝追擊。

「你那是什麼敷衍法啊?根本就是死背台詞嘛。其實你全部都記得對吧?」

「我不記得,我什麼都不記得。」

「你連扒掉我的內褲套在自己頭上,邊朗讀莫名其妙的新詩邊跑遍整間旅館上下的事情也都忘光了嗎?」

「我、我根本沒做過那種事!我才沒做過那種事!」

「你還亂咬旅館紙門、棉被、庭園泥土,甚至擅自闖進其他房間,用油性筆在熟睡客人臉上隨便塗鴉,難道連這些事你也都忘光了嗎?」

「喂,不准侮辱我!我沒做過那種事,我絕對沒做過那種事!!」

「你做了,因為我就是目擊證人。你做了你做了。」

「沒有!我沒做!」

「等回去之後,我要四處宣傳給大家聽。把你喝醉之後干的好事講給理緒、小景及阿准聽,讓你變成眾人的笑柄。」

「喂,你真的給我差不多一點!像你那樣到處宣傳惡毒謠言的行徑簡直差勁透頂!因為我真的沒做過那些事。要是你敢隨便講些無中生有的事,我一定會請靜小姐來替我作證。到時候你絕對會被視為騙子,就給我作好心理准備吧!」

氣得臉紅脖子粗的由紀提出猛烈抗議。玉卻是嘻皮笑臉地不斷發表他當場聯想到的由紀出糗模樣,持續挑起她心中的怒火。

「你喔,突然擺出倒立姿勢,面對著我開始爬樹。女服務員們個個都嚇得臉色蒼白,你卻一邊嘟嚷著喊出『爬樹、爬樹』,一邊維持著頭下腳上的姿勢,像只猴子一樣在樹枝之間跳來跳去。真是夠了,你是妖怪不成啊?簡直惡心透頂,光是回想起來就害我想吐啊,嗚嘔~」

「我哪有可能干出那種事啊啊啊啊!!」

由紀終于忍無可忍,一記火力全開的回旋踢精准命中玉的臉。可憐的玉身子彎成弓狀,在紙門後方的寬敞庭園上空勾勒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

噗通一聲,水池揚起陣陣水花,玉則伴隨著咕嚕聲響緩緩下沉……

由紀大開雙腳頂立于走廊邊,呼吸急促地對著逐漸沉入池底的玉破口大罵:

「我不會救你的!打死我也不會救你上岸!一切都是你不對,死了活該!」

怒罵聲格外沙啞刺耳。顯見由紀真的是氣炸了。

盡管這種手法既低級且差勁透頂,但總之在確認到已成功去除掉昨晚的尷尬感覺後,玉一邊飲進孑孓滿布的大量腐臭池水,一邊任由鼻孔噴出成堆氣泡,就這麼面帶安詳表情沉入池底——

當玉及由紀盡情享受著這趟歡樂旅程之際,另一方面的高比良啟十卻在關于今後如何治理白河地區的事項上,面臨一場處境非常艱困的交涉。

在這個時代,兩大勢力會坐下來進行談判,就代表雙方武

力平分秋色。正因一旦開戰,只會造成兩敗俱傷且得不到太多利益的局面,所以雙方才會選擇透過談判方式,盡可能地嘗試爭取到更多利益。然而,進行交涉,其實也就意味著必定會對對方作出讓步。因此在交涉之際便需要能夠盡量避免己方退讓,同時引導對方作出更多讓步的策略。

要促使對方作出讓步,當然是握有愈多籌碼的一方愈是有利。因此本次磋商始終呈現出對八王子移民地市長,百武岩友較為有利的趨勢。相較于岩友自從開戰前便將戰後相關事宜納入考量當中,同時早已備妥談判所需籌碼來看,被迫只能傾注心力思考如何打勝仗的啟十,手中握有的籌碼實在少得可憐。光是八王子接受調布新町請求而派出的兩百名援軍,就足以要求啟十知恩圖報;而透過武力占領白河市政大樓並主張其所有權的行動,則可更進一步對啟十施加壓力。由于調布新町方面也在白河市街地展開掠奪,將白河原先保有的財物全數占為己有,所以也無權責備八王子方面的行動。高比良啟一郎率領第一列所展開的草率掠奪行徑,成了調布新町方面在談判桌上的痛處。而岩友也不是那種會隨便放過這個痛處的爛好人。

岩友的目標並非「保有白河市政大樓」,那只不過是為了逼對方作出讓步的籌碼之一。岩友真正想要的是「武藏野派勢力的軍事最高指揮權」。也就是他打算以放棄白河市政大樓所有權的手法,要求對方交出「統帥權」。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要求。一旦暴力裝置的啟動、運作及停止權限全數落在岩友個人手上,以這股力量為靠山的岩友將能單憑一己心意,決定今後所有跟武藏野派經營管理相關的體制運作。

說什麼也絕不能答應。但他既無法在當下忽視這項要求,也不能直接一笑置之。一旦采取上述反應,甚至有可能與八王子發生武力沖突。要是陷入只能訴諸暴力解決問題的窘境,敵我雙方都將蒙受重大損失。如今啟十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鼓起三寸不爛之舌來軟化岩友的無理要求,同時盡可能減少調布新町讓步程度以期全身而退。

啟十展現出頑強抵抗的功力。

他靈活運用極端不利的籌碼,保持懇切卻非低聲下氣的態度,化解岩友的挑釁和威脅,也不感情用事,時而夾雜些許幽默言談,既不越界亦不退讓地撐過了這場為期長達五天之久的交涉大戰。

結果——

兩者一致同意,今後將攜手朝向促成武藏野派大同團結的終極目標邁進。

盡管白河地區原先保有的大部分領土,以及相關權益均被八王子移民地占為己有,但今後關于軍事層面的諸多事項,則敲定采用邀請武藏野地區內各中小共同體領主一起開會討論的協議制來進行最後表決。而岩友則被分配到否決權,以及相當于總票數三分之一的關鍵一票。也就是保證只要八王子提出反對,武藏野派便不能對外宣戰;以及當戰爭開打之際,八王子的狀況將成為凌駕其他問題之上的最優先處理事項。

透過這場磋商,武藏野內部的勢力分布圖幾乎可說是大勢底定。形成了調布新町將受到八王子移民地動向影響的局面。盡管八王子的原始勢力本來就較為龐大,因此也只能說是莫可奈何的結果;然而,明明集結全町力量賭命拿下白河戰役的最終勝利,調布新町從中所得的利益卻算不上太多。正如玉在戰前所擔心的一樣,求得八王子移民地援軍所付出的代價,就是被對方奪走戰後應得的大半利益。

但是——調布新町至今仍屹立不搖,並且變得比以前還要繁榮。而成功打贏白河戰役一事,也使多摩川沿岸共同體的大同團結目標愈來愈有希望獲得實現。狀況確實變得比戰前更加美好。

想到這一點,啟十緩緩抬起頭來。

「調布新町永保和平」是啟十心目中獨一無二的首要之務。只要是為了此事,要他發動戰爭也行、要他作出屈辱的讓步也沒問題,有時甚至還會動用一些肮髒手段。

他之所以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由紀,試圖讓她擁有一支亦可稱作「久圾由紀親衛隊」的部隊,也是把調布新町之維持發展擺在最優先順位所作的決定。

讓由紀擁有自己專屬的部隊,其實就等于是逼她走進放棄個人意志、奉獻余生給調布新町的立場。她本人對此毫無自覺,啟十則未告知由紀任何有關事情可能在日後演變成上述狀況的訊息。當時他只對她說了「請你帶領專屬部隊自由行動」這句話而已。絕不能告知多余訊息而促使她拒絕要求。若不先創造出讓由紀絕對無法逃離調布新町的狀況,由紀將跟岩佐木一樣,總有一天會離開城鎮。為了不讓此事成真,啟十才動用讓由紀擁有「專屬部下」的手段,將她「束縛」在調布新町。

——久坂,請你原諒我。

啟十也是人。利用由紀正經八百的直腸子個性使她掉入圈套一事,至今仍令啟十感到十分內疚。假使有權把個人情感擺在最前頭的話,他也不想讓由紀擔負這項職務。若啟十只是個一介市井百姓,他大概會希望由紀能隨意前往她想去的地方,並找到平平凡凡的幸福人生吧。但擁有町長身分的啟十,並非只會白白放著由紀這股強大戰力不用的庸才。在數不清的交涉過程中,他總是會隱約提起「久坂由紀」這張強力王牌,並在關鍵時刻亮牌。為了幫助調布新町和平地持續發展下去,今後他仍舊需要這張王牌繼續發揮功效。

啟十肩負著終其一生守護這座自父親手中繼承過來之城鎮的重責大任。為此,他願欺騙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真有必要的話,縱使負盡天下人亦在所不惜。並且只字不提伴隨而來的痛心感受。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關注城町內外狀況,一面認真嚴肅地對應發生的問題,一面眺望著町民們的笑容及活力充沛地沿著田梗小徑來回奔跑的孩子們,好讓心靈得享片刻安甯。這就是高比良啟十此人所選擇的樸實生活方式。

調布新町一行人在抵達白河地區經過七天後,才殷程離開,時節已進入十月份。一行人跟來時一樣,擺出由玉及由紀帶頭,包括啟十在內的四名重要干部緊跟在後,八名兼差士兵則殿後負責隊列的後援,隊伍朝西方前進,在龜裂路面刻下一道道蹄印。

今天的天色顯得沉悶陰暗。明明時值秋季,低云卻無窮無盡地垂掛于前方天際。奇形怪狀的飛鳥群邊發出沙啞鳴叫邊盤旋于灰暗的天空底下。最後只見一陣霧靄籠罩住靖國大道一帶,白銀幔幕緊接著從天而降,馬匹的鬃毛全都濕成一片。盡管被水窪拖慢腳步,一行人仍舊神情嚴肅地朝向調布新町推進。冰冷的雨始終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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