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隔壁房間

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李清照

曹喜坐在自己房中,父親早已躲了出去,外面幾個娘為一只碎碗鬧成一片,吼的、罵的、叫的、哭的、勸的……那不是五個婦人,而是五把鐵鏟,這家也不再是家,而是一口大鐵鍋,那些鐵鏟在鐵鍋里拼命亂敲,亂砸,亂擂,亂刮……他實在受不住,狠狠撂下手里的《金剛經》,鐵青著臉朝外走去。

“大郎,你來說句公道話!”二娘本來正在和三娘撕扯,看見他,披散著頭發奔過來要拉他,曹喜忙躲閃開,加快腳步奔向門邊,身後幾個娘仍在叫喚嘲罵。

剛出了院門,一個瘦小厮快步走了過來:“公子可姓曹?”

“是,什麼事?”曹喜沒好氣道。

“有封急信給您!”小厮將一封信交給他,聽到院里爭吵,探頭望去。

曹喜怒道:“看什麼!”

小厮嚇得忙轉身跑了。

曹喜胡亂拆開信一看,只有短短一句話——

范樓案已有眉目,今日午時范樓期盼一聚,趙瓣兒敬候。

他被幾個娘鬧得心中灰冷,讀過這短信,並不以為然,但一想又沒有地方可去,時候還早,便沒有騎驢,信步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門,見前面一個綠衣女子背著一支琵琶,正快步而行,看背影是池了了。趙瓣兒應該也約了她。曹喜便跟在池了了後面,邊走邊盯著瞧。

這女子腳步爽利,直挺著腰身,透出一股倔硬氣。那回在范樓第一次見到池了了,曹喜就覺得她和一般唱曲的有些不一樣,走進門時,一絲懼意都沒有,也不像混慣了的濫賤,臉上雖然也笑著,但不是做出來討賞的笑,反倒留出幾分持重。

曹喜當時立即有些不屑,長這麼大,他並沒有見過幾個真正硬氣的人,所謂硬氣,大多不過是擺個姿勢,只要你出的價稍稍高過這些人心里的要價,他們立即就會軟下來,何況只是個唱曲的。

後來再看到池了了的言談笑態,她始終做出那般姿勢,談起蘇東坡,竟也像是說家常一般,他不由得惱起來,以至于和董謙鬧翻。

第二次在范樓,池了了仍是那樣,和董謙有說有笑,全然忘了自己身份。看那神色,似乎對董謙生了情。她不是硬氣,而是不知高低。一個不通世故的傻愣女子。董謙死了,這個傻愣女子繼續傻愣著,居然執意要查明真相。

這又算什麼?曹喜不由得笑起來。

正笑著,走在前面的池了了似乎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著,忽然回過頭,一眼看到曹喜,先是一驚,隨即眼里就升起一股厭恨,並迅速扭過頭,加快了腳步。

曹喜被她這一瞅一瞪,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雖然他常被人厭,不被厭時,還有意去激起別人的厭,但池了了的這種厭似乎不一樣。不一樣在哪里?也許是她這等低賤身份,竟敢公然去厭人?

不止——那厭里還有恨。

她為何這麼恨我?懷疑我殺了董謙,記恨于我?但似乎不止于此。

被人厭,他毫不介意,但被人恨,則讓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池了了行走的背影越發倔硬起來,曹喜看著,不由得又笑起來,我這是怎麼了?竟然跟她計較?

他低嘲了自己一聲,繼續慢悠悠跟著池了了,看她走得如此決斷,似乎沒有什麼能攔住她一般,心里忽而有些羨慕,隨即又猝然生出些傷感——自己並非父母親生,卻一直寄附于那個家,原想著中了進士,一般會被放外任,就能遠離那個家,去異地他鄉獨自成家立業,誰知道朝廷人多闕少,眼看今年又一批進士要出來了,自己卻遲遲等不到職任。

他一向自視甚高,可眼下看來,還不如這個女子。

想到此,他頓時沮喪無比,想轉身回去,但回哪里?那個家?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發覺,天地如此之大,竟沒有自己可駐足之處……瓣兒趕到范樓時,遠遠見姚禾已經等在門前。

姚禾也一眼看到了她,臉上頓時露出笑,那種不多不少、剛剛好的笑意。瓣兒不由得也笑起來,不過發覺自己的笑里有了些羞意,等走近時,臉也微微有些泛紅。姚禾竟也一樣,望著她,想扶她下驢,卻又不敢,一雙手剛要伸出,又縮了回去,縮回去之後,又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瓣兒看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姚禾也跟著笑了,露出潔白牙齒。

“這案子我已經找到缺口了。”她跳下驢子,笑著道。

“哦?真是太好了!”

“等了了和曹喜來了,我再說。”

“好。”

兩人一對視,又一起笑起來,臉也同時又泛紅,慌忙一起躲開。

瓣兒沒話找話:“他們應該都是從那邊來吧。”

“嗯,應該是。”

之後便沒話了,一起站在街邊,都不敢看對方。

“來了,是了了!”

“曹公子在她後面。”

池了了也看到了他們,加快腳步走了過來:“瓣兒,你真的想出來了?凶手是不是曹喜?”

瓣兒忙道:“不是。”

“那是誰?”


“等一下,到酒間里再說。”

曹喜慢慢走了過來,神色似乎有些悵郁,瓣兒和姚禾一起問候,他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池了了,隨即轉開了目光。池了了回瞪了一眼,扭頭先進去了。

酒樓里人不多,大伯穆柱看到他們,臉色微變,但還是笑著迎了上來:“池姑娘,趙姑娘,曹公子,姚公子,你們今天是?”

瓣兒忙道:“還是那件案子,能否勞煩你再領我們去那房間里看看?”

穆柱稍一遲疑,勉強笑著道:“各位請——”

他引著四人上了樓,由右手邊繞過回廊,來到朝陽那排酒間的第五間,伸手推開門,而後略躬下身,請瓣兒們進去。

瓣兒在門邊停住腳,盯著穆柱問道:“你確定是這間?”

穆柱微微一慌,馬上道:“是。”

其他三人都有些納悶,望著瓣兒。

瓣兒問池了了:“了了,你們那天是在這間?”

池了了怔了一下:“是啊。”

“曹公子?”

曹喜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只點了點頭。只有姚禾雖然也一臉茫然,但似乎明白了什麼。

瓣兒不再多言,走進了那間酒間,姚禾等人也跟了進來。

瓣兒道:“曹公子,了了,請你們照原先的位置坐下來,再看一看,想一想,那天真的是在這間房里?”

兩人仍舊納悶,但還是各自坐了下來。曹喜坐在右手位置,池了了則坐在下手座椅上。兩人左右環視,但回避著彼此的目光。

池了了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道:“瓣兒,你這是?”

瓣兒笑著答道:“我覺得你們那天並不是在這間房里,而是在隔壁。穆柱大哥,是不是?”

穆柱目光一閃,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囁嚅著正要回答,池了了卻先道:“這應該不會弄錯吧?”

“是——”曹喜忽然低聲道,隨即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對面,斷言道,“那天不是這間!”

瓣兒忙問:“哦?曹公子,你發現了什麼?”

“對面那婦人——”曹喜指著街對面,“那天我和董謙喝酒時,對面二樓有個婦人在晾衣服,晾衣竿正對著我這邊窗戶!”

瓣兒忙走到窗邊,見對街那座房子的二樓只有一扇窗戶外橫架著一根晾衣竿,正對著隔壁窗戶。從這里看過去,則是斜對過。

找到證據了!

瓣兒心頭大亮,歡喜無比,忙回頭對穆柱道:“穆柱大哥,能否帶我們去隔壁那間看看?”

穆柱忙點點頭,不敢和瓣兒對視,低著頭出門向隔壁走去,瓣兒等人急步跟了出去。進到隔壁右數第六間,瓣兒忙推開右邊窗戶,果然正對著對街二樓窗外架著的晾衣竿!

池了了卻仍沒回過神:“房間怎麼會錯了呢?”

曹喜也有些驚詫,看看對面,又掃視房間內,而後望著瓣兒,並沒有說話,眼中卻充滿迷惑。只有姚禾,先也疑惑不解,隨即便連連咂舌,低聲道:“原來如此,竟會如此……”一邊歎,一邊望著瓣兒,眼中滿是激賞。

瓣兒朝他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穆柱,穆柱目光急劇閃動,驚懼猶疑,交錯混雜,微張著嘴,似要說什麼,卻似又不敢說。

瓣兒笑著問道:“穆大哥,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但不敢說?”

穆柱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慌忙搖搖頭:“我——我不知道。”

瓣兒忙安慰道:“穆大哥莫怕,一定是有人威脅過你吧。放心,這不是你說出來的,而是我推測出來的。和你沒有關系。”

穆柱忙又點點頭,低聲道:“請各位稍

等——”說著轉身出去了。

范樓無頭尸案後,穆柱一直惴惴不安。

這不僅因為那天是他侍候的董謙和曹喜,也不只是因為他頭一個發現的尸體,而是當天晚上,和其他大伯一起收拾打整完酒店,回到後院,走進自己的那間小房去睡覺時,剛點著油燈,扭頭一看——床頭上插了把匕首,刃上還沾著鮮血,在油燈光下,熒熒血亮。

他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待在那里,直到在後廚幫工的妻子阿豐進來,聽到關門聲,他才回過神。他忙拔下匕首,藏到身後,對妻子小聲道:“有件事,很嚇人,你不要出聲。”他慢慢從身後亮出那把匕首。

阿豐瞪大了眼睛,張口就要叫,他忙低聲止住:“噓——莫出聲。”

阿豐壓低了聲音:“這是哪里來的?你拿著它做什麼?上面還有血?!”

“我也不知道,進來就見到插在床頭上。”

“誰插的?”

“不知道。不過我猜和今天樓上的凶案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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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豐仍舊瞪大了眼睛,面色在燈影下顯得越發驚惶。

穆柱心里一陣慌:“可能是那殺人犯留在這里的。”

“他留這個做什麼?”

“讓我別多嘴。”

“啊?今天官差來,你說了什麼?”

“我只是照實說了。”

阿豐捂住嘴低聲哭起來:“你一定是說了什麼不對的話……”

穆柱慌道:“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

那一晚,他們夫妻都沒睡著,憂慌了一夜。

穆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回想整個過程,始終猜不出自己到底說了什麼不對的話,惹怒了那凶手。但凶手是那個曹喜呀,他已經被官府押走了,根本不可能到後邊房里來插這刀子。難道還有其他幫凶?那幫凶也一定在酒樓里,會是誰?他會拿我怎麼樣?他越想越怕。

“小心保得一生安。”

來京城前,他問父親有什麼要教的,父親只跟他講了這句話。

他們是京東一戶平常小農,自己沒有地,佃了別人的田,是客戶。穆柱從小就愛聽人說話,越新鮮就越覺得有趣。那時鄉里來了個教授,典了三間草屋,開了個私學,教授鄉里的童子們。

穆柱只要得空,就去那私學後窗下偷聽。那教授嘴里冒出來的話,在鄉里從沒聽到過。穆柱大多都聽不懂,但就是願意聽,聽著滿心暢快。聽了好幾年,那教授死了,再沒處聽這些不一樣的話語,他惋惜了很久。

那教授生時,不時有些書生來尋訪,穆柱偶爾會聽到他們談論京城的事。等他長大後,回想起那些話題,他想,就算書沒讀成,至少也該到京城去看看。天下哪里都是田,何必非要在這里佃田種?

十九歲那年,他告別父母,獨自來到京城。進了城門,別的不說,單是街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就讓他驚得合不住嘴,當時想,這麼些人,就是當個討飯的,一人只給一把米,回去也是個大財主了啊。

雖然眼睛花,心里怕,他卻告訴自己,這麼個好地方,能聽到多少趣話?多難都要留下來!

老天給路,當天下午他就在一家小茶食坊找到了活兒做,食住都有了著落。別的他沒有,力氣多的是,也肯往死干。才過了幾個月,他已完全站穩了腳跟。最讓他高興的是,茶坊里什麼地方的人都有,口音、話題都是從來沒聽過的,每天聽得他快活得不得了。

過了幾個月,他開始瞅著大的酒樓了。那里人更高等些,談的話自然更上一層樓——這句話是當年從那位教授那里學到的。

就像小時候偷聽教授講書,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溜到大酒樓,去偷聽偷看,攢點余錢,也都花在酒樓,壯著膽子進去點一兩樣菜,雖然受那些大伯冷眼,也絲毫不以為意。

第二年,他就進了一家小酒樓,還娶了同樣只身來京城的阿豐。第三年,他來到這范樓。他愛這范樓,是因它正對著太學辟雍,來酒樓的大多是學生士子。他們的言行舉止要文雅得多,談的話題也高深,就像當年那位教授。雖然只能在端菜的間隙聽些片言只語,卻也已經讓他如同活在詩海書山中一般。

誰知這樣一個風雅之地,竟也會發生這等血光之災。

來京城幾年,一路雖還算順當,穆柱卻始終記著父親說的那兩個字:小心。

這京城不像其他地方,更不似他的家鄉,隨便一個小戶人家,資財在他鄉里都算中等以上的富戶。隨便一個人,都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來路。因此,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

可是哪怕如此小心,還是撞上這樣的事,招來這樣一把帶血的匕首。

池了了環視酒間,茫然問道:“瓣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瓣兒笑著道:“我們最先其實都在懷疑,但都沒有想到那其實根本不可能——”

“什麼事?”

“曹公子當時雖然醉了,但畢竟還有知覺,凶手膽子再大,也不敢當著他行凶,更不可能無聲無息離開。因此,當時根本沒有發生凶殺案。”

“那尸體呢?”

“尸體不在這間房里。”

“難道是從外面搬進來的?”

曹喜在一旁沉聲說道:“董謙扶著我回來後,並沒有進原先這間房,而是進了隔壁那間,尸體在隔壁。”

“走錯了!”池了了更加驚詫,望著曹喜,全然忘了記恨。

“是——”曹喜點了點頭,隨即轉向瓣兒,“趙姑娘,依你所見,董謙並不是無意中走錯?”

瓣兒點了點頭。

曹喜忽然低歎了一聲:“所有人里,我只把他當作朋友……”

瓣兒見他神情忽然變得無比落寞,心下一片惻然。

池了了忙道:“怎麼可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而且,當時出事後,我也趕忙回來了,我的琵琶擱在牆角,若是走錯了房間,我的琵琶就不應該在那里!”

瓣兒輕聲道:“整個凶案其實根本不是凶案,只發生了一件事——就是把你的琵琶放到了隔壁。”

姚禾在一旁補充道:“凶案其實發生在隔壁。死者也不是董謙。”

池了了越聽越糊塗:“董謙沒死?那他人在哪里?那具尸首又是誰的?”

瓣兒道:“了了,你記不記得一件事?當時穆柱大哥曾提到,隔壁那三個客人點的菜和你們這邊完全一樣。他們應該是早有預謀,三個客人中的兩個殺了另一個。事先又和董謙約好,讓他走錯房間,留下大醉的曹公子和地上那具尸首。”


池了了大聲反問:“董謙為什麼要這麼做?”

瓣兒輕聲道:“至于原因,還得再查。”

她又望向曹喜,曹喜立在窗邊,片刻之間,他似乎疲瘦了幾分,但臉上卻掛著一絲笑,似嘲,又似憤。嘴里喃喃道:“我竟以為自己認得他……”

瓣兒本想問他些話,但見他如此,不忍再開口。

這時,穆柱回來了,手里拿著個布卷。他揭開布卷,里面裹著一把尖刀,刀身細薄,只有半尺多長,刀刃閃著森森寒光,一看便極鋒利。他小心道:“那天出事後,晚上我回後院自己住的房間,這把刀插在我床頭。”

瓣兒望著那刀,心里升起寒氣:“這臨街一面共有十間房,這間是右數第六間,和隔壁那間都在中間,極容易混淆,一般人稍不留神都會進錯,何況發生了凶案,慌亂之下,就更難分辨。只有穆柱大哥也許會發覺房間錯了,所以凶手才把這刀插到他床頭,威脅他,不讓他出聲。”

姚禾走過去,接過那把刀,仔細看了看道:“刀根和刃槽上還殘留著些血跡,那尸首的頭顱也許就是用這刀割下來的。”

瓣兒問道:“穆大哥,你記不記得那天隔壁的三個客人?”

穆柱臉上仍有懼色,吞吞吐吐道:“我也是前天才忽然想起來,恐怕是房間錯了。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那天隔壁的客人,不過,隔得有些久了,想不起他們的模樣,只記得似乎是南方口音,其中兩個穿著講究,另一個穿著太學生襕衫。他們是第一次來范樓,說不知道點什麼菜好,我說隔壁三位都是常客,推薦了董公子他們常點的幾樣菜,那三人就讓我照著隔壁上菜。其他的,就再記不起來了……”

瓣兒略想了想:“那是另一樁凶案,咱們暫時顧不到。眼下最要緊的是,得查清楚董謙現在人在哪里?他為何要這麼做?”

屋中幾人都默不作聲,姚禾繼續查看著那把刀,曹喜轉身望著窗外,穆柱目光在幾人間掃視,池了了則坐了下來,呆望著桌面,仍在驚疑中……瓣兒也坐了下來,輕聲道:“董謙有意走錯房間,把大醉的曹公子留在那里,恐怕只有一個意圖——陷害曹公子。董謙為何要這麼做?”

曹喜回過頭,卻沒有答言,只苦笑了一下。

瓣兒又慢慢道:“從董謙留

在隔壁牆上那首詞來看,他一定有個意中人,這個女子是誰?董謙之所以會陷害曹公子,必定是出于極深怨恨。他和曹公子平日雖有爭執,卻不至于怨恨到做這種事。唯一可能在于他中意的那個女子,也許他認定曹公子與那女子有什麼不妥,才會激起如此深的怨恨。”

這回,曹喜愕然道:“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有這樣一個女子。”

姚禾在一旁道:“按理說,董謙要陷害曹公子,就必須和隔壁的凶犯預先合謀,一起預訂好相鄰的房間,而且必須是中間兩間,這樣才能造成混淆。但那天的范樓之聚,發起人是侯倫。穆大哥,你記不記得侯公子那天來訂房的情形?”

穆柱皺眉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那天侯公子來得很早,酒樓才開張,並沒有客人。他進來就說要訂樓上房間,我就陪他上來,他直接走到這一間,看了一眼,說就要這間。”

瓣兒忙問:“隔壁那三個客人呢?”

“侯公子剛下樓,那三個客人中的一個就上來了,選了隔壁那間。留了一貫定錢,說給他留著那間。快到中午時,他們三個才來。”

姚禾道:“看來侯倫也參與其中!”

瓣兒、曹喜和池了了聽了,都有些意外。

瓣兒點頭道:“這麼看來,還有一件事也得重新查——董謙那首詞里提到青梅竹馬,他鍾情的女子應該自幼就相識。董謙和侯倫幼年是鄰居,侯倫又有個妹妹。曹公子,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曹喜道:“侯倫不太講他家里的事。我只聽說他有個妹妹,從沒見過。”

瓣兒琢磨道:“侯倫說他妹妹已經許配人家,那天我們去董謙家,他家老仆人吳泗又說董謙並沒有定親。看來侯倫的妹妹並沒有許給董謙。董謙若是鍾情于侯倫的妹妹,他們兩家又是世交,為何沒有結親?”

池了了道:“昨天我去侯倫家附近悄悄打問過,侯倫的確有個妹妹,叫侯琴。侯琴常日難得出門,鄰居們很少見到她。這一向,似乎更沒見侯琴露過面。”

姚禾道:“侯倫若真的參與其中,他所說的那些話便得重新思量了。我去其他路子再查問一下。”

大家散後,姚禾獨自回家,剛到巷口,見幾個人蹲在大柳樹下說笑,其中一個叫莊小七,二十三四歲,精瘦機敏,常日里專門替人跑腿幫閑,人都叫他“油腳七”。

姚禾想起父親說莊小七口風緊,還算信得過,以前常找他辦事,便走過去道:“七哥,我有件事要托付你,去我家說話?”

莊小七立即答應一聲,樂呵呵跟了過來,進了門剛坐下,立即問道:“姚兄弟,什麼事?”

“我想請你幫我打探一個人的底細,不知道你願不願做?”

“當然願意!這種事我最在行,你就放心交給老哥。你要打探誰?”

“這人叫侯倫,是上一屆的進士。我是想知道他妹妹的事情。”

“姚兄弟莫非是要尋親事?”莊小七黠笑起來。

“不是,不是!我是受朋友之托。”

“那好,給我三百文,我連那女孩兒身上長了幾顆痣都給你打探出來。”

“這倒不必,我只需要知道她所許配的人家,最近一兩個月的去向,還有他家有什麼來往之人。”

莊小七果然有招數,第二天就興沖沖來回報了——“那個侯倫的妹子叫侯琴,今年二十三歲,模樣生得標致,讀過些書,性情溫順嫻靜。不過他家本沒什麼根基,他爹侯天禧做官也只做到八品,後來又因為貪瀆賑災錢糧,被奪了官職,罰了銅,家里就更破落了,沒錢出不起嫁妝,一直沒人去提親。三年前她哥哥中了進士後,才有些人家上門提親,他爹侯天禧卻又牛沖起來,一般人家全看不上眼,把個嫩瓜兒生生就要藏成老瓜了——”

姚禾忙問:“她一直沒有許配人家?”

“沒有,剛才這些只是零嘴,不值一百文,接下來才是正菜——”莊小七喝了口茶,把一只腳縮抬到長凳上,歪著身子得意道,“我打問出來,侯倫他妹子侯琴這兩三個月都沒見人影,我覺著里頭一定有些暗水,既拿了姚老弟你的三百文錢,做活兒就得做透。我就貓在他家巷口等著,還真讓我等著了——天擦黑時,侯倫從家里出來了,往城西頭走去,我悄悄跟在後頭。他走到新鄭門外的車魚坊青鱗巷,進了一院宅子。那時天已經全黑了,左右都沒人,那宅子外有棵榆樹,我就爬到樹上往里望,見那院子不大,堂屋門開著,桌上點了盞油燈,侯倫和一個年輕女子在里面正坐著說話。廚房里也亮著燈,有個婦人在里面忙活,看樣子是仆婦。侯倫和那女子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說的什麼,那年輕女子在抹眼淚,侯倫似乎在勸她。看那宅子,還有他們說話的神情,那女子應該不是私娼。一男一女這麼斯文坐著,又像是很親熟,應該正是侯倫的妹子侯琴。”

姚禾忙問:“你敢斷定?”

莊小七翻了翻眼皮,笑道:“我‘油腳七’的名頭是一腳一腳跑出來的,哪一句踩空過?我猜你就要問這個,今早我又去了一趟,在那巷口晃了一陣子,見昨晚那個仆婦提著只籃子,從那宅子里出來,我就迎上去問道——大嫂,侯小姐這兩天身子可好些了?那仆婦瞅了我兩眼,說‘你是大官人使來的吧,多久都不見他來了。侯小姐成天愁眉苦臉抹眼淚,身子能好到哪里去?’這不就詐出來了?我支吾過那婦人,就趕著回來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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