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丫環打起簾子,張獻忠同徐以顯把李自成讓進屋里。丁氏已經躲迸里間去了。獻忠把她喚出來,介紹給自成說:

“李哥,認識認識,這是你第八個弟妹。怎麼,還俊俏吧?”

李自成比獻忠長幾個月,按照自古傳下來的老規矩,兄長是不能在弟媳婦面前開半句玩笑的,朋友間也是如此,何況自成又是個比較嚴肅的人,所以當時感到有點窘,無話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滿面通紅,一轉身逃進繡房。張獻忠樂了,拈著長胡須哈哈地大笑起來。

他們正要上樓,馬元利來了。馬元利同李自成從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沒有機會來奉陪接風酒宴。他同自成見過禮,寒暄幾句,就把一個紅紙禮單呈給獻忠。獻忠緊皺粗眉,握著長須,把禮單細看一遍,抬起頭來問: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兩位親信幕僚琢磨很久,這一股子膿,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這次來谷城,不把胃口填飽恐怕不會離開。”

獻忠帶著怒意他說:“請他趕快滾還不容易?”

“當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點兒小亂子,就會把他嚇跑,可是咱們現在還得打鬼就鬼,臘月二十三打發老灶爺上人,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讓他上天後不能說壞話。大帥,你就忍口氣,也忍點疼,全當是打發灶君上天吧。”

獻忠沉吟說:“這麼算下來,光送禮也得五千兩銀子以上。只是,這一顆大珍珠不好弄到……”

馬元利笑著說:“聽林大人的一位親信說,這是四姨太太親口說出來的,不好拒絕。她原想要一顆祖母綠,後經我再三說明咱這里如今沒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們的祖宗八代!”獻忠輕輕地罵了一句,就往里間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在心中暗笑說:“你玩假降這一手,玩來玩去,現在可嘗夠了好滋味!”同時他更覺得自己來得恰是時候,不怕獻忠不聽從他的勸說。為著避免打聽,他不再同馬元利說話,背過身去,打量著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捕木的,式樣古雅;牆上掛幾幅名人字畫,一張三弦,一管紫竹玉屏蕭,蕭的尾端帶有杏黃色的兩條絲穗子,上邊用一塊小小的漢玉墜兒館著。他的眼光掃到山牆上,看見了一副裝裱考究的紅紙灑金對聯,上寫著顏體行書,十分雄勁和奔放:

柳營春試馬

虎帳夜談兵

他知道柳營是用的西漢名將周亞夫的典故,覺得這對聯很合乎獻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題著“谷城徐以顯彰甫拜書”。今晚看見獻忠的軍師,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不怎麼好。並沒有什麼根據,只是憑著他的人生閱曆,朦朧地覺得徐是個陰險的人。但徐以顯的一筆顏體字他覺得不錯,增加了對這個人的敬意。

正當他欣賞徐以顯書法的時候,他聽見是獻忠的八夫人小聲賭氣說:

“你們近來給大官兒們送禮,總是來擠我,把我當成個出血筒子,上月你們拿走我的一塊祖母綠去給總理的小姐送禮,今晚又來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給!”

張獻忠走出來,沒有生氣,無可奈何地對馬元利笑著說:

“這個禮單放在我這里,咱們明天再商量吧。”

馬元利一走,獻忠就把自成請到樓上去,並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也上樓來談談吧。”

徐以顯賠笑說。“我還有事,不能奉陪闖王啦。”

獻忠也不勉強,說:“你是忙人兒,隨你的便。”

李自成對徐以顯拱拱手,隨著獻忠上樓了。徐以顯小聲對春蘭說:

“請夫人出來,我跟她說句話。”

丁氏從里間抱著嬰兒出來了。她以為徐以顯要問下毒藥的事。但徐以顯不再提這件事,因為他後來想,不得獻忠同意決不敢下此毒手。獻忠的脾氣他很知道,一旦動了火,他的頭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帥說了麼?”他小聲問。

“說了。”

“大帥怎麼說?”

“他不許我多嘴。看他的神氣,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顯輕輕點了一下頭,沒有說別的話,轉身走出,他已經想好殺害李自成的新辦法,用不著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樓上,看見放著許多書架子,上邊擺滿了書,簡直發呆了。他用眼睛掃著書架子,問:

“敬軒,這是個藏書樓麼?”

“不是,不是。這些書都是方岳貢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墊馬棚啦。後來方岳宗請我幫忙,下令不准再糟蹋這些書,把已經散失的也收集起來,搬到這座樓上藏起來。這樓同咱們吃酒的花廳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緊鄰,我把兩家宅子打通啦,還開了一道月門。你看,你在這里住,不會有人打擾吧?”

“這地方確實清靜。”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這里多住些日子吧,決不會有風吹草動。”

自成笑著說:“八弟妹住在下邊,自然閑雜人不敢進來。”

他們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邊坐下。桌上放著一個霽紅官窯梅瓶,新插了兩枝紅白二色的臘梅。春香來替他們倒了兩杯茶。獻忠一揮手,她趕快下樓了。獻忠是一個不喜歡安靜的人,更不喜歡穩重地坐下談話。他站起來走到自成的身邊,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著說:

“哎,李哥,你不如跟著咱老張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轉過頭來,看看獻忠。看見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不管獻忠的話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頭一仰,回答說:

“啊,不行,決不投降!”

“好家伙,已經‘賠了老婆又折兵’,還不服輸?”

“勝敗兵家常事。沒有敗,也就不會有勝。自古起義,哪有一帆風順的?”

“好我的哥,你難道打算丟掉幾次老婆孩子?我看,還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說:“要是只打算一家團聚,死在老婆床頭,咱們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罷休。”

獻忠瞪著眼睛在自成的臉上注視一陣,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聲說:

“好樣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輸,也不泄氣!”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坐回原位。“李哥,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聽聽你的主見。”

“聽我的主見?”張獻忠狡猾地擠擠眼睛,拈著大胡須說:“咱老張已經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們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麼好聽我的主見?”

“敬軒,咱們說正經話,別開玩笑啦。我這次來看你,就是要跟你談談今後我們應該怎麼辦。”自成把“我們”二字說得很重,很慢。停頓片刻,見獻忠一直含笑地盯著他,老不做聲,他接著說:“從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為咱們十三家擰成一股繩,齊心作戰,把官兵殺得顧東不能顧西。這兩年,咱們十三家分成幾股,你,曹操,我,老回回,還有革里眼他們,各打各的,沒有好生配合,互相策應,都吃了官兵的虧。敬軒,如今滿韃子深入畿輔,洪承疇和孫傳庭都去勤王,內地官兵空虛,加上河南等省連年災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們大干一番的好時機。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當神仙,你也不應該就這樣在谷城長住下去。你說,咱們應該怎麼辦?”

“你想重振旗鼓,當然很好。痛快說吧,你可是要我幫助你?”

“我來谷城,不是來求你幫助,只是要跟你商議商議咱們今後應該如何干,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巴掌就拍得響。我來找你,不光是為我,也是為你。”

獻忠又笑起來,說:“好家伙,還為我!”

“是,也為你。你大概還記得,幾年前咱們在城固左近搶渡漢水,沒有船只,水流很急,還有風浪。騎兵過去後,步兵過不去。大家正沒辦法,還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強的跟弱的搭配,人牽人,手拉手,扯成長線,踏過漢水,轉眼間,不但步兵都平安過來,連老弱傷病的弟兄也過來了,風浪大的地方,許多人手牽手站成人排,擋住浪頭,讓抬運傷病和輜重的弟兄們順利過去,可見,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擋不住風浪,力量合起來就什麼困難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馬不是打完了麼?”

“那是暫時的事情。時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樹起我的‘闖’字大旗,人馬要多少會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經失盡人心,加上災荒連年,餓碎滿地,只要我們能夠為民除害,救民水火,還怕沒有老百姓跟著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說實話,我目下已經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張獻忠猛地跳起來,把大腿一拍,伸出一個大拇指,大聲說:“好漢!好漢!自成,我就知道你不會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絲毫不喪氣,不低頭,是一個頂天立地的鐵漢子!高如岳死後大家推你做闖王,真不愧這個‘闖’字!不過,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張面前打腫臉裝胖子,硬不要朋友幫助。說吧,你需要什麼?需要我老張送一些人馬給你麼?需要多少?……嗯?說!”

“敬軒,你的情誼我十分感激。可是,請你暫且不談怎樣幫助我,咱們先商量今後大計要緊。”

“好,暫且放下這一章,先談重要的。你打算今後怎麼于?”

“我想先問問你:你打算怎麼干?”

張獻忠拈著大胡須笑一笑,重新坐進椅子里,裝出心安理得的樣子說:“你看,咱倆走的不是一條路。我已經娶了八個老婆,不久還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歲。咱們造反,還不是為著過幾天舒服日子!”他擠擠眼睛,搖搖頭,打個飽嗝,雙腳蹬在桌撐上,接著說:“我沒有別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穩穩地住下來,把兵練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時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著問:“真的麼?”

獻忠說:“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誠懇地、嚴肅地、不慌不忙地微笑著說:“敬軒,你不要跟我開玩笑,良機難得,咱弟兄倆應該好生談一談。咱們起義已經十來年啦,弟兄們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還沒有打出個名堂來,你抱定宗旨殺貪官汙吏①,可是貪官汙吏越殺越多,看起來若非推倒明朝江山,來一個改朝換代,吏治是不會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氣,然後大干。可是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練人馬,左良玉們也在整練人馬,你只有谷城縣彈丸之地。池塘小,難養大魚。等到你的創傷養好了,羽毛豐滿了,左良玉們的人馬也整練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戲只能夠騙住熊文燦,可是騙不住左良玉和羅岱,騙不住朝廷,騙不住眾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極其有利的局面……”

①殺貪官汙吏--張獻忠的義子孫可望(即張可旺)于1609年給南明永曆帝的奏疏上說:“先秦王蕩平中土,剪除貪官汙吏。”先秦王就是指的獻忠,孫可望在云南也曾對貪官汙吏嚴懲不貸,自稱是“恪遵先志”。可惜張獻忠的斗爭口號一直沒有像李自成那樣繼續提高。

張獻忠截斷自成的話,問:“自成,自成,憑良心說,這幾個月來你們是不是常罵我老張脊梁骨軟?說我張獻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別的人如何說你,我自己心中有數。”

“好,還是你厲害,有見識!”獻忠因為自成沒有誤解他,快活地連連點頭。隨後,他歎口氣說:“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熊文燦在廣東招撫過劉香,在福建招撫過鄭芝龍,發了大財,吃慣了這號利,把我也當成劉香和鄭芝龍。嗨,他媽的,老狗熊!”

“他們把你當成了搖錢樹,聚寶盆。”

“李哥,我這十個月的安穩日子是拿錢買的,沒有一個文官武將,不間咱老張伸著手討賄賂。媽媽的,把老子幾年的積蓄快擠光了,還是填不滿他們的沒底坑。就從這一點說,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沒有天理哩!別說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這班大小官兒們也會逼得咱老張非重新起義不可。”

“所以我勸你不要這樣拖下去。”

“伙計,你以為我高興拖下去?你以為我願意低三下四應付那些大官兒們?這班官兒們,黑眼珠只看見白銀子,句句話忠君愛民,樣樣事禍國殃民。你以為我喝了迷魂湯,願意跟他們在一起長久泡下去?咱弟兄們雖不說曾經叱咤風云,跺跺腳山搖地動,可是不含糊,咱是從砍殺中闖出來的,一天不打仗急得發慌。如今這日子,像二鍋水,不冷也不熱,溫吐嚕的,盡叫人磨性子,你以為我喜歡?有人說咱張獻忠服輸了,真想投降,這可是把眼藥吃到肚里啦。”獻忠嘿嘿地笑一陣,把大腿一拍,接著說:“至于熊文燦這班龜兒子,他們忘記了,我的名兒叫張獻忠,可不叫張獻寶!”

“我聽說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錢,真的麼?”

“別提啦,都怨那個薛瞎子!他龜兒子目下還住在北京。等他回來,我得好好地罵他一頓!”

自成知道他罵的是一個叫做薛子斌的,是獻忠的親信將領,一只眼睛在作戰中掛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難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銀子打通關節?”

“我派他?派個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時,叫我喘口氣,補充一些人馬甲仗,可是老薛這個龜兒子想真降。他天天慫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國觀①的門子,用金銀財寶收買朝里的達官貴人替我說話,我一時糊塗,就派他去啦。媽的,錢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該猜疑還是猜疑,沒有買到別的,只買到一點:讓我暫時能夠在這兒休息整頓!”

①薛國觀--陝西韓城人,當時是輔臣,不久任首輔,後來被崇禎賜死。詳見《李自成》之二。

自成笑著說:“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錢,拿出來一部分養兵,一部分周濟窮人就好啦。我們要成大事,

應該首先得民心,用不著拿錢買朝廷的心。敬軒,你想收買滿朝的達官貴人,他們的胃口如何填得滿?你的錢扔進大海里啦。”

“扔迸大海里還會聽見響聲,扔進他們的口袋里有時連響也不響。”

李自成誠懇地說:“損失一些金銀珠寶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喪失了咱們起義領袖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背離了起義宗旨,也給各地造反的人們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因為咱倆是老朋友,在戰場上共過患難,所以我才這麼直言無忌。敬軒,你可莫見怪啊!”

張獻忠點頭說:“李哥,你說得對,說得對。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個投降的孬名兒。這幾年因為我老張的名聲大,眾人的眼睛都在望著我,我是替自己名聲抹黑啊,還要低三下四地應付那些王八蛋們!”

自成又說:“雖然你走這著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趕快挽回還來得及。敬軒,我再奉勸一句:一生名節所關,你千萬莫再這樣下去!”

獻忠點點頭,但沒做聲。

“曹操怎麼樣?”自成問。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錢,買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監①李繼政替他向熊文燦寫了一封書子,又給熊文燦送點禮物,另外沒花一個冤枉錢,就占據幾縣地盤安安穩穩地住下來啦。老熊反而將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縣知縣郝景春找他勸說,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擊將軍,說他是誠意投降。媽的!有我張獻忠在東邊做屏風,替他遮風擋寒,他躲在大山里邊安閑自在地享福啦。”獻忠又笑了起來,他的眼色和笑聲里帶著鄙視,但又流露著親切,分明很贊許曹操對朝廷的狡猾態度。

①太和山提督太監--太和山即武當山。明朝皇帝派一太監駐守武當山,稱為“提督太監”,掌管祭祀和修建等事。

“他打算以後怎麼辦?”

“哼,還不是坐在山里邊觀望風色?熊文燦要調他出來立功,他不肯出來,說他不願做官,也不要朝廷糧餉,只願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農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樂業過日子。你瞧,多會應付!可是,只要咱老張干起來,他就得跟著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起事?”

“等我准備好了以後就動手。”

“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准備好?”

張獻忠心里說,你現在是輸光了,巴不得我老張干起來,鬧得四處起火,八下冒煙,你好趁火打鐵。我偏不急!于是他裝做不大在意的樣子說:

“說不准啊,走著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問,淡淡一笑,從桌邊站起來,背著手走近一個書架,隨便欣賞著那些帶布套的和帶夾板的、排列整齊但頂上蒙著一層灰塵的書,心中卻在想著如何趁今晚將張獻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長夢多。獻忠在他的背後忽然說道:

“李哥,你真是有膽氣!”

自成轉過身來:“什麼有膽氣?”

“我想問問你:你怎麼打垮了以後不躲藏起來,竟然敢跑來谷城見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為何不敢來見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驚,坐下去笑著說:“如果有絲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會來谷城。”

“俗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難道不怕萬一我張獻忠翻臉不認人,對你下毒手?”

“我根本沒想到會有萬一。在我們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劉國能和李萬慶那樣在披一張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賣友求榮,無恥之極,其余眾多真正的英雄豪傑,從來沒有黑過朋友的,何況你張敬軒?什麼話!”

“要是俺老張處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會讓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沒一個人不盼望我快來找你,共商大計。他們都說,只要咱弟兄倆能夠攜手,明朝官軍雖多,就再也不會把咱們各個擊破。”

“可是人們都說在十三家義軍中咱倆是兩雄不並立,互相不服,再說,這兩三年咱倆又起了生澀①,撕破過面子,難道捷軒他們都不想到這些事?”

①牛澀--在北方口語中,鐵器生了鏽叫做生澀(例如董解元《西廂記》卷二:“生澀了雪刀霜尖”。)朋友間發生不和,好像生了鏽,就說是犯了生澀。一般群眾是不說“芥蒂”或“齟齬”的。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來,說:“敬軒,你也大把我那邊的朋友們看低了!”

“怎麼看低了?”

“在他們看來,咱倆雖然曾鬧過意見,傷了面子,但是牙跟舌頭還有時不和哩,何況是朋友相處?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敵當前,同心協力還怕遲誤,誰還記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張獻忠繼續目光炯炯地逼著自成問:“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倆終究要爭江山呀!難道天有二日麼?”

李自成完全沒料到獻忠會講出這個問題,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聲,不慌不忙他說:

“眼下是大敵當前,只有同心協力才有辦法。至于打垮了明朝以後的事,遠著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據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如今是勉強撐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時,難道咱倆並排兒坐在金鑾殿上?”

“敬軒,我們兩人都是在刀槍林中過日子,每次作戰都躬冒矢石,誰曉得何時陣亡?我們兩個人倘有一個不幸陣亡,這難題豈非不解自解了麼?”

“要是咱倆都不陣亡呢?”

“倘若托大之福,咱倆都不陣亡,那也好辦。到那時,有一個人看見天命有定,自己爭也無用,低首稱臣,早弭兵禍,共建太平盛業,豈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頭呢?何況你我,縱然有人肯低頭,手下的將士們也不依啊!怎麼辦?”

“那也好辦,不過多留下一些孤兒寡婦而已。”

“不是還得殺個你死我活麼?”

“到那時,如果沒有別的和解辦法,咱弟兄倆就堂堂正正地排開戰場,見個高低,總比目前大敵當前,自己家里互相殘殺強得多。再說,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會使親者痛,仇者快,失天下義士之心,留千載不義之名。假若你戰敗前去見我,不惟我不會下此毒手,連我的手下人也不會想到這里,除非他瘋了。倘有人對我出這號孬主意,我會立刻砍掉他的腦袋。我向來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當面做人,背後做鬼,陰一套,陽一套。我的部下決無人敢勸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張獻忠用拳頭在八仙桌上猛一捶,從椅子上跳起來,說:“好哇,這些話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說得很真誠,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張聽起來不能不佩服。”他向樓下大聲叫:“拿酒來!”

自成趕快阻止說:“不用拿酒,咱們還有正經話沒談完哩。”

“俗話說,喝酒見人心,一邊喝一邊談,豈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經吃的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說實在的,這兩年就吃了咱弟兄倆鬧意見的虧!”

“敬軒,你這一句話算說准了。過去都怪我氣量窄,脾氣躁,所以弄得弟兄們犯了生澀,給官軍以可乘之機,三年來我吃了不少虧,作了不少難,才知道鏵是鐵打的,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所以冒著路途風險來找你,要同你重新擰成一股繩兒對付官軍。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話,以大局為重,不記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對你說句老實話,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張敬軒對百姓行仁義,對老伙伴大度優容,不要心存忌刻,誅戮功臣,我李自成願意解甲歸田,做一個堯舜之民,決不會有非分之想。我還要勸捷軒和補之他們都擁戴你像擁戴我一樣。你放心吧,敬軒!”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微笑著,拈著胡須問:“真的?”

“當然是真心話,我敢對天起誓。”

獻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來。

“笑什麼?”自成問。“你以為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俺老張不是小孩子。槍刀林里混了十幾年,刀把兒在手心里磨出繭子,肉屁股磨破了幾副馬鞍子,在這樣事情上還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說出二十四朵蓮花不少一個瓣,咱老張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沒有爭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豐滿,還會想到擁戴俺老張麼?哈哈哈哈……”

自成望著獻忠微笑,心里說:“不管你多麼詭詐,只要你肯暫時同我合作,肯聽我的活在谷城起義就成!”等獻忠的笑聲一住,他不慌不忙他說:

“敬軒,你對我的話沒聽清楚。我是說,倘若你日後對百姓行仁義,對老伙伴大度優容,我就擁戴你。反過來說,你要是不仁不義,不能解民倒懸,不用說別人不會擁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擁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爺,人血一般紅,倘若你不仁不義,不能救民水火,別人憑什麼要擁戴你?”

“這話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臉色嚴肅,聲調沉重他說:“敬軒!我雖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也真是出我意外!咱倆一起焚毀了鳳陽皇陵,同當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滿韃子退出長城,朝廷能讓你安生練兵麼?你如今困在谷城,上而受朝廷疑忌,不給職銜,不發關防,不給糧餉,下而受地方官紳訛詐,日日索賄,這處境實在不好。另外,眾家起義兄弟,只要有點骨氣的,誰不說你不該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別人可搗著指頭罵你!這樣下去,別說朝廷這一頭你抓不住,連朋友也會失盡!”

“我知道,我這一年是耗子鑽進風箱里,兩頭受氣。”

“可是,你竟然還想著咱弟兄倆日後爭江山的事,這不是奇怪麼?假若有人再挑撥離間,敬軒,我勸你砍了他的腦袋!”

獻忠的臉紅了,嘻嘻笑著說:“李哥,你莫疑心。不關別人的事,是俺老張跟你說著玩兒的。”

“近來我常常想著我們這些人為什麼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廢。我小的時候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二十一歲的時候因欠人家的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因為我坐牢,父母又氣又愁,不久都下世啦,拿你說吧,常聽說你小的時候同張老伯趕著毛驢兒進川做小生意,你現在還常罵‘龜兒子’,就是你那時在四川學的,說習慣了。有一天你們把毛驢兒拴在一家紳糧①大門外,紳糧出來看見地上的驢屎蛋兒,逼著叫老伯捧起來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頭求情,情願把地上掃乾淨。可是那個惡霸紳糧不答應,硬逼著老伯吃下去幾個驢屎蛋兒。從此老伯得了病,從四川回來不久就死了。敬軒,別說咱們起義是為了救民水火,就說咱們的私仇……”

①紳糧--四川人把大一點的地主稱做紳糧。

獻忠不等自成的話說完,雙目圓睜,眼珠通紅,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

“我操他八輩兒老祖宗!老子日後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紳糧大戶殺光不可!”

自成突然問:“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在谷城起事?”

獻忠正要回答,馬元利走上樓來,笑著說:“真是蠓蟲飛過都有影,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

自成機警地問:“老弟,什麼事?”

馬元利說:“你路過石花街的時候有人認出你來,已經報給襄陽兵備道張大經了,你看,多快!”

“他媽的,真快!”獻忠罵了一句,看著自成說:“可是,張大經的耳報神雖然很靈,咱的耳報神也不弱。他周圍的動靜不管多嚴密,咱這里馬上就知道。”

“你的辦法真多。”

“-辦法,還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馬元利對獻忠說:“咱們得小心點。明天一早,張大經就會把這個消息稟報林銘球。”

獻忠說:“林銘球這個龜兒子,說不定明天見面時會要我獻出人來哩。”他調皮地對自成笑著擠擠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煩啦。這可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好辦。你明天把我獻給林銘球,豈不是既省去麻煩,又可以請功麼?”

“那呀,那樣一搞,俺老張在朋友們面前就只好頭朝下走路了。”獻忠轉向馬元利,把右手一揮,說:“明天在城里多派巡查,倘有人散布謠言,說闖王潛來谷城,都給我抓起來,輕則打他個皮開肉綻,重則叫他的吃飯家伙搬家。至于林銘球和張大經這兩個雜種,咱老子自然有法子應付過去。”

馬元利走後,李自成有點不放心,向獻忠問:“萬一他們找你的麻煩,你怎麼應付他們?”

獻忠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李哥。玩一玩這班官僚雜種們還不容易?到時候我自有辦法,保管你安安穩穩地住在這樓上,沒人能動你李闖王一根汗毛。哎,談咱們的正事吧。”

“好,還談那件事吧。你說,你打算何時動手?”

“這件事我常在心中盤算,今晚同你一談,我更想早日動手。李哥,我張獻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養的!你說,我什麼時候動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麥子就動手。”

“我也是這麼打算,到那時,糧草就不發愁啦。”

“我的羽毛也長滿啦,決不會使你陷于孤軍作戰。”

“這里是四月半間開始割麥,咱們就決定在端陽節過後一兩天內同時動手吧。”

“敬軒,此事非同小可。咱們今夜一言為定,你可不要中途變卦阿!”

“自成,誰要是中途變卦,你看,”獻忠跳到柱子旁邊,拔出寶刀,喀一聲砍進柱子,大聲說,“就如同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聲折斷,說:“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協力作戰,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們大計己定,你就在我這里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幾個人到各處打聽嫂子的下落。”

自成暫不談是否住下去的話,卻提出個新的問題:“敬軒,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他們三個人怎麼辦?聽說他們都在觀望風色,准備投降朝廷,這話可真?”

“不假,他們都想跟俺老張學,好駐紮在大別山中休養人馬,沒有誰真打算洗手。”

“請你快派人勸說他們趁目前黃河以南各地官軍不多,假降這一招切莫再用。請他們早作准備,一旦咱兩個大舉起事,他們也跟著鬧騰起來。這樣互相呼應,全盤棋都活了。”

獻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著說:“嗨,你想的真周到!請放心,他們經常派人到我這里來,我只說一聲就行啦。”

自成來谷城的全部計劃都成功了。他的心中十分高興,但為著提防意外變故,決定即刻離開谷城。他緊緊地握著獻忠的手,感情激動地說:

“敬軒,如今咱們兩條心又合成一條心,齊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們的掌握中了!”

“伙計,你到底肯不肯在我這里多住些日子?”獻忠問。

“不,我今夜就走。”

“什麼!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決不在此多停。”

“為什麼這樣急?又不是火燒屁股!”

“你這里朝廷耳目眾多,加之張大經已知道我潛來谷城,住下去對你諸多不便。”

“怕個-!他們都吃過咱的賄,說話嘴軟,也不想同咱鬧翻。他們遇事替咱老張掩蓋三分,雙方都有好處,決不會過于頂真,再說咱老張手里有幾萬精兵,怕誰咬了咱的屬?倘若林銘球和張大經不識抬舉,請他們滾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費吹灰之力。明天夜間來個假兵變,聲稱要向朝廷索餉,在城里一陣鼓噪,燒幾間草棚子,殺幾個人,准保他們嚇得尿到褲襠里,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這里住下去當然萬無一失,可是咱門為著明年麥罷大舉起事,萬不能在事前走漏一點消息,使官軍有備,甚且對你來一個‘先發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誠心投降,到時候給他們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請你不要留我,我說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大,還沒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來鞍馬為生,騎在馬上就能休息。”

獻忠想了一想,說:“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沒有別的幫助你,送你點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連忙說:“不要,不要,這一年來你也受了挫折,馬匹器械都不夠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麼,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張不夠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認為我老張不是朋友,你就不用來同咱商量什麼今後大計,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難……”

“我雖說也困難,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幫幫你的忙也不會叫我傷筋動骨。說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馬匹多,就送給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點甲仗。”

“只要一百匹?”張獻忠望著他,好像沒想到他提出的數目竟是這樣小。“一百匹怎麼夠?這樣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盡量馱去。行麼?”

“這,這我可太領情啦。”李自成感激他說,連連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兒!朋友們誰都會有遇著困難的時候,水幫魚,魚也幫水。要不要一點錢用?”

“不用,不用。銀子我還有。”

“這個我不勉強,要用錢你就直說。反正咱老張不打算趕上沈萬三①從這只手里抓來錢,從那只手里花出去。真不需要?”

①沈萬三--名沈富,字仲榮,因鄉人們都叫他小名萬三秀(宋元時候汀南民間對男子稱呼加一個秀字),所以流行的名兒是沈萬三。他是元末江南最大的富豪。明太祖為忌他富可敵國,命他助修南京城。據說從洪武門到水西門的城牆是他修的,玄武湖也是他家的花園。後終被朱元璋充軍云南(或云殺掉),家產抄沒。

“真不需要。現在已經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動身。你送我的馬匹、甲仗,請你馬上就派人准備好。還有,你順便告訴我的人們,要他們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准備停當。”

“我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還可以睡一個時辰。”獻忠想了一下,又說:“你帶的人太少,馬匹多,路上萬一有事不好照料。我再送你一百名弟兄吧。”

獻忠口說下樓,卻未動身,仍在轉動心思。李自成暗自慶幸不虛來谷城一趟,同時也擔心他走後夜長夢多,獻忠會由于嫉妒他,容易受別人挑撥,取消了明年麥收後大舉起事的約定。他故意流露著心安理得的微笑望著瓶中插的梅花,並且聞了聞清幽的芳香,打個哈欠。

“李哥,你打算從哪條路走?”

“石花街這條路我比較熟,往西去駐著王光恩的人,我想還從原路轉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見你,暗中報給張大經,你再從石花街走,豈不容易走風?再說,你五更動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機密。”

“我來的時候沒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過均州附近時順便約他見見面。”

“你不用見他吧。看樣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連曹操近來就對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見他?他此刻縱然不會黑你,可是萬一從他那里走漏消息,你從武關附近穿過時就說不定多些麻煩。小心沒大差,別走原路啦。”

“老河口對岸不是有個冷家集麼?我從冷家集和石花街中間穿過去,打青山港附近進入浙川境,你說行麼?”

“不好。青山港駐有官軍,附近沒有別的渡口,兩岸是山,水流很急。”

“那麼走哪條路好。”

“我看這樣吧,干脆出東門,從仙人渡浮橋過河。人們每天看見我的人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間來來往往,一定不會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順著官路往光化走,人們也只以為是我的人馬去換防哩。過光比往西北,人煙稀少,山嶺重疊,就不怕走風啦。我送你的人馬在光化縣西邊的僻靜處等候。”

“好,就這樣吧。”

獻忠匆匆下樓去替自成准備人馬和甲仗。自成又打個哈欠,向床鋪走去,他們都沒料到,徐以顯這時已經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張可旺秘密計議,要趁機除掉李闖王的辦法已經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