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 05

楊巡的二期終于開業,他做了無數工作,才把原先食品日用品混雜的局面調整了,改為樓下食品樓上日用品。期間不知吵了多少架,而且還動用武力強搬。楊巡負責吵架,尋建祥負責打架,但兩人因此好一陣子晚上不敢出門,怕被人砸悶棍。終于全部搬好,雖然只是花了半個月,楊巡還是覺得跟度過漫長的一年似的,操心得即使是他那麼年輕的人,竟然也會冒出好幾根白發。

楊巡還在市場沿街屋頂鑲花邊似的做了一圈廣告牌,那是他等火車經過上海北京看到的,在東北實踐過一次,如今照搬照抄,當中老大一塊就先給了他市場的聯系方式。這圈廣告牌發的意外財,讓楊巡終于可以在三期預算之外有了余錢,可以拿回家讓老娘還債。

楊巡眼看最近幾天稍微有閑,就跟尋建祥商議擬訂最近幾天的工作計劃,讓尋建祥可以行之有據,他准備回家一趟,不想宋運輝打電話來問楊巡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飯。楊巡當然是滿口答應,都不問宋運輝有什麼事,也覺得到時尋建祥一起去也是理所當然。

傍晚時候,宋運輝自己上來市場辦公室,看到兩個人就笑道:“大尋,你自己做飯吃。今天市規劃局長請我,我帶小楊過去看看,拿以前插隊老友名義讓楊巡認識認識規劃局的同志。小楊,你換好點的衣服,帶足名片。”

楊巡狂喜,他的市場各方敲章時已經接觸過規劃局,深感這個部門之神秘魅力,沒想到宋運輝肯幫忙引見高層。連忙答應,轉出來時候已經煥然一新,頭上摩絲抹得頭發絲絲縷縷,宋運輝看著覺得他像漢奸。

尋建祥笑道:“現在好多人給小楊介紹女朋友,小楊現在頭面注意得緊,走出去看背影就是許文強。”

楊巡只是笑,並不反駁。收拾妥當,與宋運輝一起下去,上了宋運輝自己開的切諾基。宋運輝上車就跟楊巡道:“大尋女朋友……你跟她說話方便嗎?”

“方便,宋廠長有什麼話要我捎給她?對了,她戶口已經轉過來,准備跟大尋領證轉正了。”

宋運輝略微尋思了一下,道:“她一個人來這里,心里可能不放心。你有機會跟她說一下,只要有大尋在,她在東海就沒人敢動她,我會逐步給她表現機會,一步步升遷。”

楊巡立刻領會宋運輝的意思,點頭道:“她還小,不懂宋廠長跟大尋的交情,說話時的候也談起過她的擔心,怕東海的好位置不牢靠。大尋口風嚴實,不肯亂吹你們倆的交情,難怪她小姑娘胡思亂想。”

宋運輝微笑,他還能看不出尋建祥看他平時這麼辛苦,不願拿小事麻煩他的意思。“我怕跟大尋說了等于白說,還是你幫我傳達吧,你把握一下怎麼說話,別嚇到小姑娘。還有順便也跟她說一下,別跟我太太提東海的事,沒事也別跟我太太走太近。免得她費心操心東海那麼大個攤子,也省得我上班是東海,回家還是東海。”

楊巡至此才明白宋運輝為什麼單獨找他說話,不由笑道:“我贊同宋廠長的意思,家里嘛,男人出來獨當一面,女人還是好好管好家養好孩子。女人外面做事太辛苦,我們能擋著,就讓她們歇著。”

宋運輝心中暗笑,他說的話,哪天楊巡不是完全贊同而且找出贊同理由的,不過這種話倒也讓人聽著歡喜,楊巡有楊巡的本事。一會兒到了飯店,與東海其他幾個職工會合,大家與規劃局的和和氣氣吃了一頓飯。宋運輝如此介紹楊巡:這個小弟是我插隊時期認識的,當年我就住他家,彼此兄弟相稱。于是,規劃局的自然對楊巡另眼相待,但楊巡為此替宋運輝喝了不少的酒。因此楊巡第二天坐火車時腦袋還糊里糊塗,但再糊塗他也算是個老出差,上去火車便逮住一個乘警,想辦法混到一張硬臥,便抱著錢倒頭大睡。他年輕,一覺睡醒,早又容光煥發,什麼事都沒有。

睡足之後,他才有充足的腦力仔細回想昨晚酒席上面的閑談。這一回想,對神秘的規劃局立刻有了新的認識,運輝幫了他一個天大的忙。他當然清楚,宋運輝幫他只是舉手之勞,但對于他來說,他不能不記宋運輝的恩情,而他的報答,自然是著落在尋建祥頭上。

因著楊邐的信,楊巡回到家里看到媽媽,自然是上下打量個仔細。赫然見媽媽臉頰一邊一團黑斑,看上去異常蒼老憔悴。楊母看到大兒子意外回來,高興得很,可也留意到兒子的反常,笑著問:“你看啥?媽臉上還描花不成?”

楊巡不敢在媽面前胡說,忙笑道:“媽,你知道我突然襲擊來干嗎?我來查你在家都吃些什麼。”

楊母道:“還能吃什麼,地里長什麼我吃什麼唄。老大,你這回又黑又瘦,臉色也不大好,很苦?”

“總算結束了,三期已經結頂,等里面再收拾一下就可以租了。媽,我這回帶來些錢,你把這兩個月到期的都還了吧。”

“哦喲,好,好,我先給你做飯,晚上算賬。老大,竹園子里捉只雞,抓那只公雞,還是你殺。”


楊巡分明聽出媽媽“哦喲”一聲中濃濃的如釋重負,也不知是他被楊邐信中斥罵後過分留意了,還是媽媽果真如釋重負。他到後面竹園捉了公雞,知道媽得留著母雞下蛋。等他操刀放血做完,他媽也正好燒了一大木盆滾水出來給雞褪毛。楊巡拿筷子把雞毛大致劃拉乾淨,便掏出內髒清洗,雞殼子交給他媽仔細拔去細毛。

楊母拔著雞毛,閑閑地道:“這回做完,總可以歇一陣了吧?你個人問題考慮沒有?”

楊巡沒想到媽媽問起他的個人問題,笑道:“有幾個朋友給我做介紹,我先看看再說。三期還沒完,每天打仗一樣,空下來就是睡覺。昨天跟著宋廠長和市規劃局的人吃飯,才知道原來全市有那麼多各種各樣的批發市場准備開工,都是看著我這邊做得好,有樣學樣了。有什麼羊毛衫市場,輕紡市場,水果市場,食品市場,那麼多,以後不知道要分去我多少客流,我總得想個辦法才行,別讓他們趕上我。”

楊母聽了又愁上了:“他們怎麼也不自己動腦筋想主意出來?這樣抄人家的,鬧得你追我趕的還能有個完?”

楊巡笑道:“媽你愁什麼,我回頭跟人簽店鋪出租合同一簽就五年,這麼多店鋪都給我拴著,他們就是開個比我大十倍的市場,也找不到人開店。就是開滿店了也開不出好店,現在個人大批發商都在我那兒。放心,人是活的,隨時可以調整對策,有的是辦法。只是我得想辦法讓市場容下更多店鋪。”

楊母道:“老大,錢會不會不夠用?”

楊巡又是仿佛看到媽媽的擔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緩緩再說,暫時不用。我准備另外找個途徑解決錢的問題,不能總問個人借。”

“不能借高利貸,利息太黑。你還是計劃岀個數字,媽替你借,錢的事情,交給誰都不能放心。”

楊巡當然知道錢的事有多重,除了媽他還真是交給誰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媽媽消瘦的肩胛,想到楊邐的責備,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擔交付給媽,假裝若無其事地道:“我當然不會去借高利貸,不過媽你可能不知道,現在能借錢的已經不止銀行信用社,剛剛市里成立一家國托,全稱是國際信托投資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剛聽說我們這樣的單位也能問國托借錢。它只要政策能讓我借到錢,我請宋廠長出面幫我說一下,宋廠長在市里說話有分量,他幫忙,應該很容易借出錢來。媽,你知道宋廠長怎麼向人介紹我?”

楊母聽著有理,便被兒子成功牽走話題:“宋廠長可真幫你,哪天他春節回家,你帶媽過去好好謝謝他,讓老二老三老四以後見面叫他叔叔。”

楊巡大笑:“人家還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廠長每天最頭痛的事情是臉上沒有皺紋,表情嚴肅不到底。”

楊母驚道:“這麼能干,人家這是吃什麼長的,他怎麼介紹你?”

“他說,他插隊時候來我們村,正好住我們家,我們家對他很照顧,跟一家人一樣。他這麼一說,人家市里無論多大的干部都對我另眼相看,起碼不會給我吃白眼。你說,借錢的事,只要政策規定有份,我打著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動一下,還不是一句話?”

楊母連連點頭:“老大,只是他跟你非親非故,除了大尋放你那兒以外,你說,他干嗎對你這麼照顧?可不會是人家照顧你就上臉,黏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廠長年輕不便明說,你不能白沾人家那麼多人情。”

楊巡連連否認:“沒,哪會。那是宋廠長人好,再說他想照顧大尋,又沒別的辦法,就通過我多給大尋好處。不過我是真記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說了,不許我請客送禮,大家那麼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來,大家都沒意思。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媽你放心,我會留意著,不請客不送禮,總還有其他辦法還宋廠長人情。腸子洗好了,雞給我,我快手。媽你老花眼鏡怎麼還沒配去?多不方便,算賬看賬本也累。”

楊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沒多少大事,再說去趟城里多麻煩,單為配

副眼鏡花那車費干嗎。”

楊巡心中了然,媽省錢:“回頭我回去的時候你跟我一起去,我們配了眼鏡我再去火車站,我給你挑副好看的,媽,金絲邊的好不好?媽戴上肯定跟老師一樣。”

“去,尋你老娘開心。”楊母雖然叱著,臉上卻是笑眯眯的,帶著洗好的雞進去煮。楊巡跟去,趴灶窩里生火,母子倆話說個沒完,一直說到飯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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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見媽吃了大半碗飯就擱下了,非要給媽再盛,楊母連連阻止,說晚上吃太多睡覺的時候胃不舒服。楊巡就沒勉強,媽有老胃病,偶爾天冷或者紅薯吃多了會鬧幾下,他打小就知道。飯後兩人一起算賬,楊巡敲打計算器算一遍,楊母撥拉算盤核一遍,數字對了,就數岀錢放進一只信封,寫上債主的名字,等明天還的時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倆看著桌上整齊厚實的一摞信封,相視而笑,都是滿心輕松,並不覺得辛苦。

有道是無債一身輕。楊家的債雖然只是還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據說還有了信托投資公司這樣的國家企業給借錢,楊母已經放下十二分的擔心,兒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個好覺,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樓,反而是楊巡已經起床做了泡飯。

因此,楊巡帶媽媽去市里配金絲邊老花鏡,楊母並沒太大反對,欣然接受兒子的提議,只是對著眼鏡店雪亮的鏡子看來看去,總歎美中不足,她對兒子說:“莊稼人曬得一張黑臉,配個金絲邊當真傷料。”

楊巡原本只是為了讓媽媽安心,才胡謅了一個信托投資公司功能,讓媽相信他不會找朋友借高利貸。那還是聽朋友吃飯時說起的,別的市金融試點,金融市場搞得異常活躍,不再是只有四大銀行那四張撲克臉。可沒想到,沒過多久市里也開了一家信托投資公司。

楊巡急忙朋友托朋友地打聽,看看自己夠不夠資格貸款。如今那麼多市場申請開建,他簡直覺得身後追了一群狼,他必須分秒必爭地做大做強,跑在前面,否則不進則退,他這種拿自己的錢上項目的人,連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沒有。哪有東海項目那麼好命,造了一年,機器還沒響,人家照樣吃香喝辣。

但楊巡不知道,宋運輝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時候。雷東寶忽然來一個電話說他登記結婚了,三天後在韋春紅的飯店擺宴,請宋運輝等宋家人出席。雷東寶打這個電話著實是硬著頭皮,因此他還沒等到宋運輝回答,就先老媽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釋上了:“本來沒准備辦酒,都結兩次婚的,還辦什麼,可現在沒辦法啊,我銅廠這麼炸一次,資金吃緊,銀行的避著我。只有搬出我結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齊了,讓他們當場表態,誰也不好當著我這好日子說晦氣話,我這是把自己貢獻給村里了,你來嘛,你不來像跟我賭氣一樣。”

宋運輝佯笑道:“你這一說,我有事也不能說有事了,可你也早說幾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評估組的,走不開。我爸媽……你就別勉強他們了,小貓一個人沒法走遠路,等這陣子忙過,我找時間上去,我們一起認識認識。”

“算了,知道你不會來。本來想找你問兩件事,你不來就等以後吧。等我忙完這些事,我可能去你那兒。”

宋運輝略一沉吟,道:“來我家,你新太太還是請別帶來。”

雷東寶一愣,心里忽然有點反感,但還是道:“她開飯店也離不開,開個飯店跟坐牢一樣,回頭見面再說。”

宋運輝也聽出雷東寶的不悅,就道:“哪兩件事?先跟我說說。”

雷東寶道:“電話里不便說,見面說。”

宋運輝沒多說,不想解釋。雷東寶不悅,宋運輝也有情緒呢。雷東寶的妻子可以換,他的姐姐永遠只有一個。他不想勉強自己愉快地接受雷東寶再婚。他帶著情緒,上班沒效率,難得地准時下班回家吃晚飯。

沒想到,回到家里,也看到剛進門的程開顏一張臭臉。他忙將剛邁進院門的程開顏拉出來,拉到車上問:“怎麼,你也知道了?雷大哥打你電話了?”

程開顏奇道:“你大哥干嗎打我電話?我生氣,他們評愛崗敬業模范,我們科室只有我一個人考勤從來沒缺,可他們說我工作還不到一年,不能評,你說多不公平。”

宋運輝這才放心,原來是這種小事:“咳,跟他們爭那種小事干什麼,你看看你科室,你最年輕,最漂亮,爸爸最狠,先生也最狠,你什麼好的都占了,他們多嫉妒你。以後我們大方一點,這種什麼小評比都讓給別人去,我們高風亮節。你說,憑我們跟局長的關系,我們要真搶,那還不是我們的?我們不搶,讓給他們。”

“對,我才不跟他們搶,犯得著跟他們搶嗎,讓給他們。”

“這就對嘍,跟你說件事,我大哥再婚了。等下我跟爸媽說時,你乖,帶小引離遠點。”


程開顏大驚,追著宋運輝道:“你呢?你也別難過,這種事你管不住的,人家還有眼睜睜看著父母再婚的呢。你真的別難過,你要心情不好,你爸媽就更傷心了。”

宋運輝伸手親撫妻子頭發,有些強顏歡笑地道:“是,我聽你的,下去吧。”

兩人走進家門,沒想到卻看到女兒宋引臉上掛著淚珠。奶奶幫著解釋:“這星期的小紅花沒評上,我們小引傷心呢。”

宋運輝一聽反而笑了,一肚皮的情緒消散不少:“這母女倆還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貓貓,告訴爸爸,為什麼這星期的小紅花沒了?”

“午睡的時候陳丁丁踩我枕頭,我推倒了他。”

程開顏當過幼兒園老師,立刻嚴肅地道:“那怎麼行,陳丁丁摔疼了怎麼辦?”

“陳丁丁不疼,他摔李隨意被窩里了。”

“那李隨意不得給摔疼了嗎?貓貓你是班長呢,要給小朋友做榜樣,不能先動手欺負小朋友,對嗎?這個星期的小紅花應該沒有,換媽媽做你幼兒園阿姨也不會給你。”

宋運輝見他老娘欲替宋引申辯,便拉了走開:“媽,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爸你也來。”

宋季山嘀咕一句“我菜還沒洗完”,卻扔下菜跟了妻子兒子進他們二老的臥室。宋運輝開門見山:“大哥剛給我電話,他准備結婚了,女方是……”

宋運輝還沒說完,他媽媽就插話道:“也該是時候了。”說完低頭就走,面無表情,不等宋運輝說出女方是誰。

宋季山卻是愣了好半天,歎道:“我們的萍萍,是我們家的,到底還只是我們家的。”

“爸,那當然。想開些,你總不能讓人一直守著,不現實。我看看媽去。”

“可他還當著那麼多人面說不娶,騙誰呢,說了就要做到,哪有說話不算數的。我以前還以為他一心一意,他害了萍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以後就當不認識他。”

“爸,不能這樣。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都不會舒服,可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他已經不容易了。”

“你現在也是孩子爸,你設身處地想想。我陪你媽去,我們的女兒,就這麼讓人忘了……”宋季山說到這兒,聲音里帶上了哭腔,他不再說下去,低頭找老妻去。

宋運輝心里也是不好受,沒再開口替雷東寶解釋。他到廚房找到父母,卻見兩人各自忙碌,時不時擦一把抑制不住的眼淚。宋運輝默默幫忙,便是連宋引都感受到家里的氣氛,一時收了沒評到小紅花的胡鬧。

飯後,宋運輝依然沒打算勸父母接受雷東寶的新婚。父母兩個吃人苦頭太多,對外人基本不很信任。雷東寶本來就不是他們願意結交的類型,都是因為女兒而接受雷東寶,自然,現在雷東寶結婚了,他們就放棄雷東寶。宋運輝了解爸媽,也只能為雷東寶無奈,他想雷東寶應該是不願看到這等變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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