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03

楊巡開著車子回家,雖然這車子比較老式比較陳舊,可畢竟這既不是拖拉機也不是小平頭卡車,這是村里第一次開進來的小轎車,著實在村里轟動了一下子。多少人忙里偷閑趕來只為摸一把車子。楊巡最先還頗為得意地帶著幾個老小在村子里的機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來就疲了,將鑰匙交給楊連,有人上門,讓楊連帶領參觀。

但楊巡開著車子去小雷家時,卻是一點沒體現出什麼優勢,小雷家村辦門口,雪亮的兩輛新桑塔納,棱角分明,比拉達可漂亮得多。

雖近年末,可村辦人來人往,依然忙碌。楊巡才將車子停下,就見老相識正明匆匆從一間辦公室出來,神色不快。楊巡當即伸出頭招呼一聲:“正明廠長,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聞聲一低頭,見車里居然是過去的老客戶楊巡,不由驚道:“楊巡?呀,發達了?”

楊巡鑽出身來,笑嘻嘻地關門,順便踢車子一腳:“發個屁達,租來的車子,正明廠長這身皮大衣老噱頭。”

正明勉強笑笑,不甚熱情地邀請:“去我那兒喝杯茶?要不你還是見了書記,回頭去我那兒吃飯。”

楊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兒開了個電器市場,問問你要不要去弄個攤位。我先給書記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這事兒,現在不歸我管。楊巡,拜完年,有空過來坐。”

楊巡怔怔地看了會兒正明背影,心想難道正明被收了權?才發愣著,里面傳來雷東寶一聲大嗓門:“楊巡,快進來,老子看看你長高沒有。”雷東寶說完,里面傳來眾人一陣哄笑,辦公室玻璃窗後探出無數腦袋。

楊巡悻悻的,他這幾年迅速成長為有頭有臉的楊老板,那種被人當小孩子取笑摸頭皮的事情早已成為曆史,這會兒雷東寶這麼說,他當然並不會反駁,可心里並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大步走進辦公室,進門便派香煙。

雷東寶看著楊巡,感覺這小子長進不少,說話做事,多了些派頭,少了點滑頭。他不等楊巡東家長西家短地招呼齊全,就大聲道:“小楊,你今年管理費呢?”

“還沒到賬?忘什麼不行,怎麼會忘了繳管理費。喏,我帶著電彙單子。”楊巡趁機將打招呼行動告個段落,坐到雷東寶面前,將銀行開給的電彙單給雷東寶看,“書記,怎麼小辦公室不坐,湊大辦公室熱鬧來了?”

雷東寶將單子看了看,交還給楊巡:“這是臨時的,我把我們所有外勤都集中起來搞個公司,為以後聯系業務方便,打算把辦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辦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個人做生意,車都有了。”

“那是借來充門面的,哪有書記氣派,走出去前面兩部車,後面一群人,呵呵,書記,拜個早年。”說著公然把一包香煙老酒往雷東寶桌上放。

雷東寶也沒客氣,當場收下:“小楊,我聽說現在私人去工商注冊容易不少,你干嗎還掛著我們小雷家的名頭每年交管理費呢?這筆錢自己用著多好。”

“我那兒規模大,還得替工商管著各攤位的經營,得替稅務管著市場統一開發票,要是掛的私人名頭,有些手續不讓辦啊。誰都知道我那市場是個人的,可誰都非要我拿出集體資質來不可。我就那麼喜歡交管理費給村里嗎?還不如咱拿出來玩了吃了。書記,一年多不見,你又發福了啊。娶個飯店老板娘做太太,別的不說,口福就是好。”

雷東寶哈哈一笑,卻見忠富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進門也不找雷東寶,直接奔向一個外勤人員,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員就道:“你怎麼進的豆粕,你怎麼進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過你。”說著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頭向雷東寶求救:“書記,前天進的豆粕,你有簽字的,就是前天那批,書記……”


雷東寶這才發問:“怎麼回事?”

忠富一點沒放過那外勤的打算,憤憤地沖著那外勤道:“怎麼回事?你說怎麼回事?你跟書記說怎麼回事!賊胚,他媽的,跟我進了那麼多年貨,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說話,到底怎麼回事?”

“這賊胚,趁過年進的‘好’料,豆粕都黴臭得近身不得。後天就是春節,全國都休息,想退都來不及。人能休息,豬卻得吃飯,這春節十天豬吃啥?等死?豬只好吃黴豆粕,到時想退貨都沒法退,這賊胚不是給我設圈套?跟我進那麼幾年貨,死人都知道進什麼貨,這賊胚心里有鬼。”

楊巡見此變故,悄悄把椅子往牆邊轉移,作壁上觀,只見雷東寶瞬間眉毛吊起,殺氣騰騰起身,劈手將那外勤從忠富手中搶來,一言不發,“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楊巡心想,雷東寶發火了。

雷東寶打完耳光,依然揪著那人,狠狠盯著他,牙縫里只冒出一個字:“說!”聽完忠富所述,雷東寶不懂也懂了,這事兒有極大貓膩。他怒火中燒,最恨有人騙他。

那外勤本想抵賴的,此時被兩個耳光一扇,啥念頭都沒了,一聲都不敢岀。雷東寶等半天沒聽見響動,就大聲喝道:“四只眼?叫來。”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會計,愣是把四眼會計從年貨分配現場拉來。雷東寶這時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辦公桌,指著那外勤對跑進來的四眼會計道:“他家,爹媽兄弟四戶,停發今年年貨,已發的追回,一根雞毛也不給。媽的,賊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頓時傻了,沒想到雷東寶還想得岀這種連坐的主意,一時都不顧雙頰腫痛,連聲道:“我做錯事情,我立刻聯系對方退貨。我立刻……”忠富這時候反而一言不發,冷冷站一邊看著,什麼都不說。楊巡忽然想起剛剛身為登峰廠長的正明離去時候的怒容,估計也是遇到差不多的問題。雷東寶這個外行領導內行,那麼大一個攤子,剛上手還能不出問題?他見那外勤哭喪著臉過來打電話,就閃身讓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東寶說聲“我去看看正明廠長”,就快速脫離風暴圈。

忠富見此也走,但他沒打招呼。雷東寶一眼看見就又大喝一聲:“忠富你去哪兒?處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豬去。”

雷東寶不強留,鐵塔似的坐那兒盯著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東寶等忠富走得不見,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說電話,聽外勤說得不是回事,他便湊到電話邊問外勤:“他不發貨?”

外勤忙道:“那邊廠長說他們廠今天開始休息。”

雷東寶問:“你知道廠長家在哪里,廠長爹媽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訴廠長,要麼他發貨,要麼我這邊發人,兩卡車人去他家過年。我雷東寶說到做到,等他一句話。”

外勤戰戰兢兢轉達,那邊立刻哇啦哇啦不絕,雷東寶聽不清楚,也不想聽,就盯著外勤臘月天冒著黃豆粒大的汗珠不斷解釋,不斷做出私人承諾,終于那邊咔嚓一聲掛了,這邊外勤跟雷東寶說:“他們立刻發貨過來,不遠,明天一定到。”

雷東寶還能聽不出外勤承諾的是退還好處?他抬手又是給個耳光,罵道:“蠟燭,不點不亮。我等著,年前不到,我把你們連夜趕出小雷家,以後別想進小雷家門。你們也都聽著,誰敢在采購中下小手,全家三代開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媽了個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幾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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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逃出暴風圈,回頭卻見忠富也憤憤跟了出來,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無心地打個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廠長那里喝杯茶?”

沒想到忠富正火著,一聽這邀請,就悶頭跟上了。楊巡悔得不行,心想別讓雷東寶看見以為他有事沒事搞串聯,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兩人一起到了正明辦公室,正明也是臭著一張臉。忠富直接就問正明:“你也是材料進貨岀問題?質量問題?”

正明搖頭:“規格不對,我要的緊俏貨不給進,我不要的垃圾貨進那麼多,我年後開工吃啥啊?”

兩人同歎一聲氣,搞得楊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連忙遞煙給兩人,寬慰道:“都有一個過渡期嘛,慢慢來,慢慢來。大節底下的,生氣犯不著。”

忠富看著楊巡若有所思,看得給他遞火的楊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個體戶去,一家子養一百只豬,也比辛辛苦苦養一萬只賺得多。”

正明看看楊巡,道:“小楊,我們不拿你當外人,你可別給我們說出去。”

楊巡賠笑道:“媽的,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們不正希望我傳話給書記。誰耐煩管你們雷家自家的閑事,我離開這個辦公室就回家,過完春節就離家。不過我倒是歡迎你們春天里到我那兒做客,我帶你們海邊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後沒錢才去你那兒,你不許到時候嫌我吃窮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

你不放,給我做電器市場的頭兒去。正少個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兒工資低,規模小。”

忠富歎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給自己做,賺賠都是自己,哪來那麼多窩囊氣。”

楊巡心想,他多的是窩囊氣,進去機關,哪個小毛子都敢訓他,都因為他是個體戶,無法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這話我倒不是威脅你,剛才書記的態度你也見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個兒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嗎?過年過節的,何必拿想不開的事搞自己腦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顧啞然。楊巡見機殷勤提出請兩人吃飯,兩人都沒胃口,推辭了,楊巡于是順理成章地告辭離開。走到外面,心里想著雷東寶一個人也難,又要顧著村里發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擺平了,還得讓幾員大將心甘情願地賣命,他想著都難。遇到今天的事,換他還真不知道怎麼兩全其美地解決,他很想回去了解雷東寶是如何解決的,以便取經,可又不願此時鑽那台風眼自討沒趣,還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還擔心雷東寶呢,可他自家才四個人的事都還沒擺平。

楊速坐著機關,雖然最後幾天早已無所事事,可依然得挨到最後才能放假,還是楊巡開著車去接楊速回來,楊連當然也一起跟著去。楊邐在樓上看著雖然眼饞那車子,可硬是忍著不下來,鐵骨錚錚。

這一年,楊邐由楊速照料,也漸漸肯聽楊速的話。可楊速全聽大哥的話,一點沒有含糊,氣得楊邐生氣楊速沒骨氣。楊邐本想在飯桌上噎楊巡幾句,但抬眼看見楊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須,只是悶聲不響。楊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楊速半年下來都沒軟化楊邐,他也只好再等,等楊邐夏天高考結束再說。

楊邐反正年夜飯吃完就上樓,三個哥哥都看著她走,沒辦法。等上面轟然傳來關門聲,楊巡才收回目光,對楊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楊速一驚,楊連卻看著楊速笑:“二哥,哪兒露出馬腳讓大哥看出來了?”

楊速尷尬地道:“八字還沒一撇,再說機關里窮,我留不留得住她還難說。她是個小學老師,挺溫和善良的一個姑娘。大哥,等楊邐考完,我早點出來跟你做事吧。”

楊巡點頭:“可以,你這件毛衣是她給你織的?”

“原來問題出在這兒,呵呵。不是,這是科室里一個阿姨幫我織的,我人緣好,那些大媽大姐都幫我,有時候我拿給楊邐的好菜也都是委托她們幫做的。”

楊連大笑:“白讓大哥嚇岀真相來,哈哈。”

楊速尷尬地笑道:“大哥現在眼睛太厲害,大哥兩只眼睛對著我,我五髒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瞞著,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楊巡一笑,道:“別瞎扯,是你自己膽小。初二拿些東西上她家走走,禮多人不怪,老三呢?”

“沒,沒有。我聽媽的,安心讀書。”

“沒出息。”楊巡這個大哥卻是另類。

楊速小心地問:“大哥,你呢?你的個人問題更該解決了。”但楊速不敢提戴嬌鳳。

楊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個人,她在美國讀書,跟她比,我跟老鼠對比孔雀一樣。不過誰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樣排第一。”

楊速道:“大哥,我們兄弟倆,要錢沒有,力氣一把,你只要吩咐一聲,我們赴湯蹈火。”

楊巡笑道:“嘿,玩兒你哥了,你有才啊。這兩天罰你教我讀英語。”

“大哥饒命……”

三兄弟說說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場,那就是徹底的冷場,三個人的臉色都是沉重。媽媽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靜默中,忽然聽到樓上傳來輕輕的哭泣,楊邐也是想媽了。三個人更是無語。

大年除夕,更深夜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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