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14

梁思申這回是陪著大老板來中國,而已不是過去的吉恩。一起來的還有亞太區的相關人員。通過她的聯絡,和駐北京臨時辦事處同事的跑動,約定與體改委、計委、人行、兩家銀行、上海市政府等相關人員的會談,以及在北京、上海兩所大學與學者的交流。他們一行先到北京,然後轉到上海,其中一個議程,就是參加有梁父參與的會談交流。

會談下來,第二次來中國的老板就總結說,與會人員的開放眼界已經與一九九二年底那次會談時大有不同,心態上從過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懼,向如今的學習、交流、行動上靠攏。上司說,他已經看到先期開展金融服務方面合作的一線曙光。可見,自接觸後,大家不斷保持聯絡,加強溝通的做法是正確的。

梁父自然是其間最得意的,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正襟危坐于會談長桌邊,他心里自豪。當然,女兒在國內私人投資方面所犯錯誤,他早不當回事了。梁思申這回沒有清高,聯絡的時候常打爸爸和各位親戚的招牌,見面會談的時候也自己介紹上去。楊巡那一跪給她觸動很大,從楊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認識到一個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謂的無所不用其極的那個極,是到什麼程度。以前只是知道個體戶不容易,但是個體戶如何鑽營以掙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聽說沒見識。她這回也是犟脾氣上來了,沖外公扔下話說她要來中國工作。可是回去後才想到,有類似楊巡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競爭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國立足。她是不是該放棄一些清高?

她決定試著放棄。就像宋運輝說的,她既然已經站在事實高度,那她順理成章地就該就著這個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個姿態,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態。事實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沒在做的過程中覺出有侵占別人的意味。不錯,她利用了家里的關系,但這只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並使國內相關領導能傾聽他們的聲音,結果對誰都有好處。她並沒有因此強求其他好處,她的公司也並不允許她這麼做。當然,她也收獲上司的贊許。做事的順利,讓梁思申拋棄成見,靈活應對。

這時候楊巡那邊債務變貸款的工作已經完成,但梁父面對女兒的時候,只是問問女兒在美國的經濟狀況,知道梁思申沒有被銀行追得屁股著火,自有辦法應對,他也就不提楊巡那邊的事,准備等一切就緒的時候才跟女兒說明,並將錢彙給女兒。梁思申也沒問起,一方面是不想提楊巡這個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還沒到分期還款的期限。再說忙得腳不沾地,連跟父親見面都只有在會場間隙。

梁思申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出席有這位大老板在場的高級會議,她發現旁聽的結果果然是經濟做到最高級的時候,講究的卻是政治,與宋運輝以前寬解她時候所言一模一樣。她一邊為自己今天的發現成為這種重要會議的導火索而高興,一邊認真傾聽各位有別于日常事務性工作的發言,小心揣摩其中意義。但是,她發現,她還提不出可以在會上大聲發言的優質議題,她只有選擇閉嘴。這是水平問題,她發現了問題,但是她無法解決問題。

通過與高層官員的廣泛接觸,在蛛絲馬跡背後隱藏的時不我待催化之下,老板當機立斷決定更改行程和議題,進一步廣泛拜訪接觸高層官員,以期獲得更多類似“你們來晚了”這樣的實質性警示。亞太區和梁思申都興奮地感覺到,總部的思路可能因此出現重大轉折。他們便拿出轉變思路的方案,便于後續日子的溝通交流。

然後,梁思申看到,老板展開親善之旅,在中國廣交朋友,簡直就跟變了個人一樣。她作為普通話和英語都拿得出手的專業人士,自始至終跟隨,雖然累得她人仰馬翻,可填鴨式地學到很多,很多,果然,已經有同行走在他們的前面……

這幾天,梁思申都不知道自己密集地寫了多少資料,她連寫了幾張紙都無法計數,人就跟陀螺似的和團隊其他成員一起,轉得飛快。白天的時候,他們以中國時間與中方密集會談,晚上的時候,他們以美國時間與地球那端的人員密集交換看法,確定最新方案,誰都是亢奮地夜以繼日地工作著,沒人敢喊一聲累,因為他們已經落後了。

在這過程中,梁思申恍惚地抓緊時間考慮到,可能關系並不僅僅只是關系,關系可能也是政治,看大老板如何培養“關系”可知。這個發現,讓梁思申似乎抓到什麼思路,但暫時因為忙得焦頭爛額,而無法清晰深入地思考。

終于在轉戰上海的時候,老板放了大家一天假,讓大家睡覺補眠。其實本來大老板是不准備親自參與上海會談的,可他這會兒改變主意了。

梁思申終于有時間拖著筋疲力盡的身軀回自己別墅,打算躲在自己家里好好睡個沒人打擾的覺。從賓館打車到別墅,她都已經快撐不住睡著。幾乎是半睜著眼睛打開院門走進自己家門,卻看到外公的禦用菲傭小王在整理花園,小王因為姓的最前面有個W而被外公自作主張稱作小王。小王還認識梁思申,兩人打個招呼,梁思申才不管小王說外公去了蘇州看桃花,就徑直進門上樓睡覺去了。

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起來竟是黑夜。梁思申需要思考良久才能想起,這是在中國,她已經睡了一個白天,現在是晚上九點。她把自己拋進浴缸,又昏了半個小時,才被冷水凍醒出來,飄著下樓覓食。

沒想到小王見外公沒在,早早偷懶睡覺。梁思申翻來找去沒看到餅干之類的食物,才想到外公這人最講究活殺現做,可她又全身無力懶得自己煮,就又上樓懶洋洋套上一件厚棉衫,出門去梁大家或者李力家要吃的。

她腳底無力地飄一樣地出了自己院門,拐進梁大家門,不管人家梁大有寶貝女友在,賴著要保姆煮點吃的來填肚子。

梁大湊近觀察梁思申兩眼,奇道:“你怎麼了,病了還是挨揍了?”


梁思申伸出四枚手指,有氣無力地道:“四天,睡了不足十個小時。剛剛終于給放出來足足睡了十個小時,明天又得連軸轉。”

梁大奇道:“你們不是據說是高級職業嗎,怎麼做得比驢還苦?”

“對啊,就是比驢還苦,就是那個做牛做馬啊。阿姨,請給我多多地切肉絲,我不怕膩。”然後她就看向梁大美麗非凡的女友,道,“大嫂,我終于看到你,這還是突然襲擊才得看到。”

梁大知道自己刺猬似的女友最反感別人叫大嫂,忙拿話岔開:“小七,你那商場是你參與設計的?很與眾不同嘛,別家都有高得跟人民大會堂似的台階,你那兒一階台階都沒。”

“你怎麼知道?咦,你去了?干嗎去?”梁思申既懶得也羞于解釋自己目前已經與商場無關,只好強詞奪理地搶白梁大。

梁大一聽,心說不好,忙改了口:“和李力一起找他朋友玩去,他朋友帶我們看你的作品。李力也說不錯。你這回來,會過去看看嗎?”

“噢,找蕭總。沒時間過去,這回跟大老板來,沒自由,唔,好香。”

梁大的女友看到梁思申的憊懶樣兒,終于微笑。梁思申卻斜睨她一眼,心說又不是嫦娥,裝什麼冷若冰霜。她三口兩口地吃完,就告別梁大走了。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下去就回魂。梁思申這才有力氣欣賞外公收拾下的院子,只見廊燈映照之下花團錦簇,竟看不出這才是初春。她背手看了會兒,那些花兒草兒都不認識,正悻悻地想回屋,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哈哈,我想偷襲你太容易。”

梁思申回頭,果然是李力,慌忙捂住臉,從掌縫里擠出游絲一樣的小聲音:“你鬼鬼祟祟來干什麼?”

“梁凡說你在,我就翻過你後院過來看看,怎麼,臉怎麼了?”

“唔,今日打烊,明日請早,晚安,晚安。”說著她就挪步想溜進屋去。被李力哈哈笑著一把抓住,扯到台階上一起坐下。梁思申也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坐下,終于賭氣似的放下手,道:“看吧,晚上回去做噩夢不關我事。”

李力笑嘻嘻地看著,道:“我看挺好,原本是唐寅筆下的美女,現在是吳道子筆下的。”

“你還不如說現在是畢加索筆下的,聽說你們去看了我那商場?”

李力若無其事地笑道:“正好過去玩,聽說你在那兒有作品,當然得去看看。外觀很漂亮,你的審美沒的說。不過里面現在的裝潢不大上檔次,竟然只有向上的自動扶梯,向下需要走樓梯。估計這不會是你的主意。”

“噢……”元旦之後,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關商場的消息,想到商場可能因她退出而被楊巡偷工減料,她很是心疼,可是又無奈,現在那已經不是她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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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力注視著梁思申的表情,體諒地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的意思,可是你忙碌成這樣,哪里還有時間管理。你原本是怎麼打算的?看了你做主設計的外牆後,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打算的內部裝潢。”

“原本……是我一個同學幫我大致規劃的,可惜據說國內很難做到這樣的

效果。你要是有興趣,我回去把資料寄給你。對不起,李力,我得睡覺去,最近我做苦力,梁大說我跟驢一樣苦,我得積蓄體力去。”

李力笑,先起身,又俯身挽起梁思申,送她進門了才離開。梁思申卻是一腳把門踢上,靠著門暗自嘀咕好幾句。最是消受不住李力的殷勤。

梁思申卻在第二天出門前,看到早早回來的外公,和那個梁大口中的外公女友竺小姐。果然漂亮。老頭子精神矍鑠,似乎年輕了幾歲。梁思申看著一張鮮花似的臉和另一張樹皮似的臉,心說鮮花不一定非用綠葉配,門口的梅花就是拿老梅樁來襯的。

但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事,面對外公的招呼冷冷地道:“看來你們沒去什麼蘇州,昨晚躲哪兒去了?”

外公悠閑地品嘗小王做的早餐,微笑道:“為了讓你好好休息。我們尊重房主的權益。”

梁思申轉手拍拍餐椅,道:“房主說,這麼俗豔的餐椅不能進門。請問外公,客隨主便嗎?”

外公笑道:“這椅子怎麼不好,全套六把清中期紫檀四出頭扶手椅,你別處上哪兒找去,真是沒一點眼光,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買你的別墅都夠。”

梁思申點頭,非要雞蛋里面挑骨頭:“原來是清中期的,難怪雕花這麼繁複,結構這麼繁瑣,好多畫蛇添足的構件,卻顯得頭重腳輕,一點美感都沒有。”

外公笑罵一聲“媽媽的”,卻沒反駁,旁邊一直靜默如羔羊的竺小姐終于開口:“王先生早都知道,討價還價時候用的就是這些理由。”

梁思申“嘿嘿”一笑,低頭冒出一句:“窮途末路啦,用等外品啦。”

外公一聽,又是一聲“媽媽的”,可是訕訕地笑,依然沒有反駁。竺小姐不明白梁思申說這麼難聽的話,老頭子為什麼不生氣,反而還尷尬地笑。她不知道梁思申說的正是老頭子在美國的口頭禪,專門諷刺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

梁思申知道不可能趕外公走,也沒這個打算,只是看著老頭子那麼皮實,忍不住想打擊一下而已。見外公被她打擊得沒話說了,這才轉為正經話題:“外公,媽媽讓我問你,春天要不要接你去我們家玩玩,家里已經換了新房子,一套浴具都是從上海買去的TOTO,你不用愁洗澡。還讓我問你回國住得慣嗎。我已經替你回答,此地樂,不思蜀,沒皮沒臉別提多快樂,也讓媽媽趁早斷了請你去住幾天的心,誰都別假惺惺勉強自己接受別人約束,這樣可以嗎?”

外公聽了失笑,知道梁思申話里不無諷刺:“行,這樣挺好。再跟你媽說,電話也別打來,有事我自己會找她。”


“好。我今天走後,估計三天後直接回美國,不來這兒了,你有什麼要帶的請今天交給我。”

“嗯,沒有,要什麼我會讓我兒子寄來。你們談得怎麼樣?我看你們是准備過來投資了吧。”

“為什麼?哪兒露出蛛絲馬跡?”

“你們這回訪問團的規格是頂級,這樣的訪問團行程卻一變再變,時間越待越長,不是說明重視?你什麼時候駐到上海來?”外公這麼說的時候,旁邊的竺小姐雖然兩只聰明眼睛一直轉來轉去看兩人,可是眼睛深處卻是茫然。

梁思申不得不承認老頭子的敏銳:“可能很快設代表處,但我駐北京的可能性更大,上海也會經常來。這兒你繼續住著吧,唯一的要求,舅舅他們別不請自來。”

“他們打電話去罵你揩我油了?那你更應該好好留住我,氣死他們。”

“你真會出餿主意,我才沒興趣讓你坐山觀虎斗。我走了,你自個兒好好照顧好自己。不過我也不擔心你,你不去招惹別人已經阿彌陀佛,外婆說的。”

“我們不說這些。我問你,你們有什麼投資意向,看中哪個方向?”

梁思申警惕地看看外公,這才明白外公何以對她們訪問團的行程如此關心,原來他才是想揩油。“不便透露。”說著便站起來結束早餐,上樓更衣。外公則是一臉嚴肅地看著梁思申上去,一會兒見她衣冠嚴謹地下來,他不由暗自點點頭,對這樣的嚴謹很是贊許,但還是不死心追一句:“說說你們這幾天的行程,我對你們的大老板很好奇,想看看他。”

“靜安希爾頓大堂去等著,你一定能看到。不過上班時間恕我不招呼你。走了,外公再見,竺小姐再見。”

竺小姐本來一直好奇地打量著梁思申非常中性一點不好看的打扮,沒想到梁思申還會跟她說再見,忙起身也跟梁思申說再見,倒是把梁思申弄得愣了一下,才笑笑出去。竺小姐忍不住問外公:“她為什麼不穿套裙?”

“他們是銀行家,不能亂穿。媽媽的,我現在也是越看這套椅子越難看。難道賣了它?算了,扔這兒,惡心死她。”

竺小姐聽著覺得好玩,這祖孫倆沒大沒小,說出來的話能嚇死別家祖孫。她有些好奇地道:“要不要我去靜安希爾頓跟著,您是不是想了解他們訪問團的行蹤?”

外公鄙夷地道:“即便讓你貼身跟著,你也未必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我們今天去哪兒玩玩呢?”

竺小姐到底是年輕,聞言臉色一變,悶聲不語。外公只是看她一眼,並沒哄她,擦擦嘴起身去換衣服,果然竺小姐乖乖跟了過去,一點牢騷都沒有。外公老派人,最喜歡女人這種無條件的服從,可這會兒卻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希望竺小姐跟他發發小脾氣,斗幾句無傷風雅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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