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夜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假若我們知道什麼是時間的話,那麼,我相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自己,因為我們是由時間做成的。造成我們的物質就是時間。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第一次聽到《當你老了》這首歌,是在2014年初秋,烏魯木齊。

新疆之行的最後一夜,晚上有紀律不能隨意出門,我還是鼓動須蘭與甫躍輝出去走走。離開八樓昆侖賓館,三個人走在烏魯木齊街頭,北京時間已近子夜,晚風微涼。街邊樹著拒馬,須蘭擔心安全問題。但我不怕。穿過一條地下通道,聽到吉他與歌聲,在罐頭似的甬道共鳴。彈吉他的流浪歌手,是個健壯的漢族小伙子。我問他能不能彈唱一首歌。他說,那就唱首《當你老了》——我從沒聽說過這首歌。

當他唱到“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群暖,回憶青春”,我脫口而出葉芝的名字。

烏魯木齊午夜的地下通道,流浪歌手年輕的聲音,緩緩切碎回憶里的時間,像黑洞里泄露的陽光,照出成千上萬飛舞的塵埃纖維,灑在十多年前我的臉上,還有她。

那一年,我在上海市盧灣區的思南路郵局上班。

我沒讀過正規的大學,曾被認為是件頗為遺憾、偶爾也覺得自卑的事。我學的是電報專業,一度能背出兩千個中文電碼,但沒來得及發過一份電報,這個行業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郵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銀和填單。後來說起中石油中移動之類央企,才發現我也曾是央企員工,而且是壟斷央企,當時卻沒人這麼想。郵局三百六十五天開門,周末門可羅雀,我會在櫃台底下,偷偷看本小說,或者發呆。

一個冬天的周末,我遇見了她。看起來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燙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臉上皺紋不多,白得像正在融化的雪。啤酒瓶底般的鏡片下,有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她穿著件高領黑色大衣,裹著深紫色的羊毛圍巾,化著淡淡妝容,這就與眾不同了。她盯著我看了許久,我有些害怕地站起來,問她有什麼需要。她說她想要投訴,為什麼賣明信片的窗口沒人?她的聲音不像這把年紀。人民郵電不該讓人民浪費時間等待!她的態度很嚴厲。雖然,人民郵電早就改稱中國郵政了,我不敢糾正她的說法,自作主張跑到別人櫃台,拿了張明信片賣給她。

她在我的窗口前寫明信片,居然是外語,又絕非英文。最後,地址下面寫——

Moscow Russia

我能看懂這是莫斯科。老太太把明信片投進門外的郵筒。

以後每個周末,她都會來到我的窗口前。我說我不是賣明信片的,但她指定要從我的手里買。我建議她一次多買幾張,需要時投進郵筒就行了,但她不聽。她的收件人地址,永遠都是莫斯科,落款只寫俄語。同事們說,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總因為小事情要投訴。每個人看到她都很頭疼,恨不得裝作上廁所逃走。我感覺自己是要倒黴了,怎麼總是來找我呢?

春日黃昏,她又來了,把去莫斯科的明信片投入郵筒,坐在台階上不動了。老太太面色不好,一個人捂著心口站不起來。周末的淮海路,夜生活剛開始,她的面前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敢靠近,大概是老太太訛人的事太多了。

只有我蹲下來問她怎麼了。

她的手哆嗦著,指了指上衣口袋。我從里面掏出一瓶硝酸甘油片,知道這是心髒病的藥,倒出一片塞到她嘴里。我祈禱老太太不要死在我懷里。

幾分鍾,她的魂魄像是回來了,說了聲謝謝。我剛好下班,問要不要送她回家。老太太將我推開,沒走幾步就搖搖晃晃,又被我攙扶住了。

那天黃昏,星光早早掛上樹梢,老太太挽著我的手,走過初春萌芽的梧桐樹蔭。她家在思南路,有許多深宅大院,不少名人故居。面對曾經或此刻住在這里的人們,我時常有些自卑。

拐角花園里有棟三層洋樓,門口堆滿雜物,底樓的廚房間,飄著炒菜的油煙味。老太太抱怨道,烏煙瘴氣!踏上幽暗的樓道,二層住著許多戶人家。直到頂樓,她掏出鑰匙讓我開門。

進門有個寬敞的客廳,窗下是花園和樹蔭。三面牆上都是書櫃,從地板排到天花板,各種厚厚的書脊對准我,好像無數細長的磚縫。房間彌漫溫暖的腐爛味,好像小時候外婆家的棉被,長久沒有曬過太陽,撲面而來,難以逃脫。我把老太太放進大沙發。你家里人呢?

沒有。

一個人住這套房子,就有些奢侈了啊。目測客廳有三十多平方米,里面還有臥室和衛生間。

要不要我關照一聲樓下的鄰居,讓他們上來照應?我想這種老房子,街坊鄰居的關系都很融洽的。

不要啊,住在這里的人,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戇卵,他們不知道速溶咖啡簡直是馬尿。她說話直接而刻薄,像在郵局里不停地投訴這個投訴那個。

我要告辭時,老太太指著身後的書架說,你隨便挑一本書帶走,算作我答謝你的禮物。快,我看你會挑哪一本。

那一年,我還沒有在網上看書。常站在書店里半天,在書架前看完整本書,只有最最厚的那種,才會掏錢買回家,小心地翻看好幾遍。

這面書架上都是外國文學,八十年代沒版權的老書,我的手指頭哆嗦如偷書賊,拿了本卡夫卡的《訴訟》。

春夜,我像出籠的小鳥,逃出神秘老太太的屋子,開始第一次閱讀卡夫卡。

又是個周日,快要下班,我坐在郵局的窗口後面。老太太出現,照舊買了張明信片。我感謝她上次送我的書,她問我看懂了嗎。我是整個通宵看完的——約瑟夫·K,看完有些害怕。

這麼說來,你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

沒有啊。

你在說謊。老太太拉下一張臉,別轉屁股往外走,快要走出郵局門口時,我喊了一聲,你說的沒錯。

她回頭,微微一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她向我歪歪脖子,意思是讓我跟著她走。我問她心髒沒事了吧。

信不信我能打死一頭牛?聽老太太這樣說話,我憋著沒笑出來。去我那里坐坐?她問。

但我搖頭。

上次你到我家,我看得出你的眼神啊,很喜歡那幾排書架,沒說錯吧?

嗯……無法反駁。我第二次送她走過思南路,回到頂樓的房間。

她讓我在書架上隨意挑選,但每次只准帶走一本。她的藏書有些聞所未聞,我一本本拿出來,翻開幾頁又塞回去,直到《老人與海》——因為在老人的房間里吧。等我回頭,桌上擺了幾盤冷菜,還有一鍋熱騰騰的蛋炒飯。要請我吃晚飯嗎?我往外走,又說還不餓呢。

你這孩子又說謊了!老太太的聲音異常嚴厲,都聽到你肚子里的叫聲了!

好吧,肚腸是最誠實的,都怪我午飯在單位旁邊的阿娘面館吃得太少了。當我坐在餐桌前,她讓我給家里打電話。你不回家吃飯的話,媽媽要擔心的吧。

想想也是,我用老太太的電話打回家里,說是單位同事臨時請客吃飯。打完電話,我知道她又要說我了,搶先說聲對不起,我沒有說實話。

好吧,可以原諒你,並且記得,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包括你最好的同事,也包括你的媽媽,別說你來過這里。

那麼神秘?

別問為什麼!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假如一輩子都不知道也沒關系,世界上總有許多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嗯,吃的味道如何?

我總是呆呆地說,蠻好,蠻好。

狗屁!難吃得要命!我自己做的炒飯能不清楚嗎?做飯是我的弱項。好吃就是好吃,當你感覺味同嚼蠟,就說出來,哪怕摔碗也沒關系。這是我半年來第一次下廚做飯,上次我把整個灶台都燒焦了。

告別之前,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不能叫她阿婆或老奶奶,如果叫阿姨又太違心,我天生臉皮薄,肉麻的話說不出口。

老太太看著我的眼睛,聲音仿佛年輕了三十歲——叫我卡佳!

卡佳?

回到思南路上,我仰望梧桐樹叢中她的窗戶。有一盞昏黃的燈光,但看不出任何人影。月光懸掛在屋頂,讓我想起書上看來的恐怖傳說,會不會是吸血鬼老太婆呢?但我不在乎。

周末,我經常跑來陪伴這個名叫“卡佳”的老婦人。她的脾氣古怪,有各種各樣的禁忌。她最討厭撒謊,逼得我每次把心里話直截了當說出。從未見她有親戚朋友,也不與鄰居來往,門口撞見都不打招呼。我相信,除了我沒人敲過她的門。她說現在的人都沒禮貌,根本不值得相交。我也不敢問她,到底有沒有家人。好像那是個雷區,一張嘴就會引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年齡。我偷看過她的信箱,但沒訂閱報紙,也無任何來信

——這意味著她寄往莫斯科的明信片,都是有去無回。

卡佳(以後的余生里我習慣叫她這個名字)問過我許多問題,比如爸爸的職業。我不加掩飾地說我爸是電工。她說她很喜歡這個職業!我想她是在獎勵我的誠實吧?但後來,我才明白其中緣由。

輪到我問她了。卡佳,你以前是干什麼的?

她不響。

作家?老師?教授?

她無聲地搖頭,否決所有可能,最後說,我干了一輩子公交車售票員。

開玩笑?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塊買票的夾板,一股公交車上擁擠的汗臭味,從各個角落湧入鼻孔。

卡佳常問我讀過什麼小說——金庸的幾乎全部,還有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我沒讀完,但水滸讀過至少一百遍。世界名著嘛,從前家里有本《悲慘世界》,滑鐵盧戰役的那段,我讀過十多遍。但我最喜歡的,是司湯達的《紅與黑》,最後于連上了斷頭台,瑪蒂爾德小姐抱著愛人的頭顱去埋葬,成為我整個青少年時期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于連,但又不像他那麼聰明和世故,更沒有他的好運氣,可以遇到雷納爾夫人和瑪蒂爾德小姐這樣可愛的女子。這些本該永遠深藏在內心的話,我全倒出來告訴卡佳了。

她沒有任何評價,只是向我敞開她的書架。不到一年時光,我讀了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還有葉芝的詩……她也會推薦一些給我看,比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為什麼都是俄羅斯的?

看過《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嗎?

很久以前在電視上看過。

你能幫我把這部電影弄來嗎?我還想再看一遍。

卡佳的要求與眾不同,但我總有辦法為她實現願望。那年秋天,我費了幾番周折,在大自鳴鍾盜版碟市場,買到了這張譯制片經典。老太太家里沒有VCD,她給了我兩千塊錢,我給她買了台超強糾錯的國產VCD。

思南路的梧桐樹葉金黃,窗外枝丫蕭瑟。我為她拉上窗簾,像黑暗的電影院播放《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從前看這片子,覺得蘇聯完全是發達國家,不比美國差,比日本先進多了,至少房子寬敞,還有私家車。那是個文明的世界,到處是博士和院士,開口閉口您啊您啊,男女關系也更開放……我記得很清楚,女主角愛上的鉗工果沙,他的生日與我相同。這片名在中國成了某些人的口頭禪,總是用來安慰失意者: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能從中聽出幾分殘酷。

電影開始于1958年的莫斯科。

1958年,我也在莫斯科,卡佳說,那年我給自己起了個俄語名字——卡婕琳娜,昵稱卡佳。

你在莫斯科還有朋友對嗎?所以,你每個周末買明信片,寄到莫斯科去?

看電影吧!

她不再回答,安靜地縮在沙發里,整張臉陷落于陰影。

VCD放完《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二十歲的我沒有流淚,只覺得故事有些意思,僅此而已。

卡佳沉默了兩個多鍾頭,沒去過洗手間,也沒說話。最後,片尾曲響起“亞曆克桑德拉……亞曆克桑德拉……”我蹲在她跟前,看著她低垂的眼皮。跟我說說莫斯科吧?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最好別知道,否則會後悔的。

她的目光別向房間盡頭,仿佛牆上晃動一扇無形的窗,推開就是那座冰雪覆蓋的城市。

莫斯科,五海之港、森林中的首都、千頂之城、無數次被燒毀又無數次重建的不死之城。而對我來說,莫斯科是一部電影——四十多年前,我被公派到莫斯科電影學院留學,學習電影導演與編劇。

在拉緊窗簾幽暗靜謐的頂樓房間里,從她嘴里說出的前塵往事,像膠片放映在黴爛開裂的天花板,纖塵不染的地板,迷宮般的書架上……

1958年,在莫斯科,全世界第一所電影學院。我的夢想,是成為新中國第一個有名的女導演。

學電影很有趣吧?

看電影和拍電影完全是兩回事,你知道安德烈·塔爾可夫斯基嗎?對,你不會知道的,他的電影怎會在中國公映呢?安德烈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個很奇怪的人。那時候,我就覺得他一定會拍出特立獨行的電影,就像他本人那樣。

他的才華比你還多嗎,卡佳?

小東西,你說什麼呢?把我和安德烈相提並論?別侮辱一個天才!聽我說,很多人只有到老了的時候,才會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才華。當你還年輕,如果有幸發現,千萬不要讓它溜走。

當你在莫斯科,卡佳,一定很漂亮吧?

她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喜悅,而是蹙著眉頭說,你越來越會說話討好女人了——但我不喜歡這樣的你,記住了吧,不要用這樣的方式討我開心!1958年,每個在莫斯科的中國留學生都知道我——電影學院烏黑長發的卡佳,不僅是中國人,還有朝鮮和越南的留學生,也經常到電影學院來找我。

但你都瞧不起他們?

你怎麼知道?

卡佳,你到現在也是這樣啊,瞧不起任何人!你是個驕傲的人,不是嗎?

哈,你越來越了解我了?不錯,但我並不討厭他們,那時候的人都很簡單,除了某些人。比如——阿廖沙,在莫斯科的中國留學生圈子里,他可是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就像他的爸爸在延安時代就是很有名的革命家。他經常請我去莫斯科大劇院去看芭蕾舞。

可是你不喜歡他?

對,但我最愛看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啊!你是嫉妒了嗎?我可不會讓他碰我一根手指頭的!

嗯,這我就放心了——我不知不覺落入了她的小圈套。

還有一個人,他叫米哈伊爾,但是蘇聯人,他有著淺黃色的頭發,海水般的藍眼睛,個子比我高整整一個頭。

他很帥嗎?

差不多,第一次見到還以為是電影演員,跟他聊了半天電影學院,才知道他是國際象棋運動員。他爸爸是有名的話劇導演,他媽媽是芭蕾舞藝術家。但我不喜歡他,雖然迷戀過他的臉。他在斯大林分配的別墅里長大,冬天暖氣燒得火熱,不知道莫斯科的冬天有多冷,以為全世界都跟自己家里一樣美好。他太有教養了,說話彬彬有禮,每次在餐廳吃飯,他總糾結于每道菜的細節,克里米亞葡萄酒的年份。你知道我對做菜一竅不通,真想把一盆紅菜湯扣在他頭上!我可不希望你成為像他那樣的人,記住了嗎?

嗯,卡佳。我故意把聲音調粗一些。再說說那兩個男人吧!阿廖沙?米哈伊爾?

他們各自向我求過婚,但都被我一口拒絕了,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被人追到手的。

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男人?

卡佳又不說話了,陷在沙發中半晌,搖搖滿頭的白發說,有的。

他是誰?


出去吧,今天你問得太多了!而我說的也太多了!你知道嗎?記憶就像是一杯水,當你不斷地飲用這杯水,總有杯底朝天的時刻。

莫斯科究竟長啥樣?我想起看過的各種蘇聯電影,想起小時候媽媽單位對面的東正教堂,天藍色的拜占庭式的圓頂。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莫斯科。

那些年,我做著平凡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簡單重複。我很少跟同事們說話,沒什麼共同語言。也有個別年齡相仿的,能說些關于電腦和影視的話題,僅此而已。至于和我一樣喜愛文學的只遇到過一個,年紀比我大了十幾歲,因為我在單位的電腦里,發現了她打的古典詩詞。于是,我也經常暗中打幾段陸游和辛棄疾的詞上去。

我連文藝小青年都算不上,因為不會裝逼。心情陰郁就會激發傾訴的欲望——自己是唯一的聽眾。從十八歲到二十歲,每星期悄悄寫三首詩。最早記錄在一本寶藍色封面的筆記本上,後來整個本子都寫滿了,換了好幾本黑面抄。

認識卡佳老太太以前,我常去靜安區圖書館,在報刊閱覽室里坐上半天,看詩刊,看收獲,看莫言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後來,思南路的頂層大屋就成了我的私人圖書館。

我在為前途而彷徨,擔心自己要困在一個平凡之地度過一個平凡人生。我害怕會像身邊那些成年人那樣,漸漸喪失靦腆,學會撲克牌和麻將,為了幾百塊錢或幾包年貨而爭吵,在別人替你安排好的航道里隨波逐流。

親愛的小東西,當你為這些而恐懼時,也許你還有機會,如果連恐懼都感覺不到,那才是完蛋!她這樣回答我。

于是,我給卡佳看了我所有的詩。

那天陽光燦爛而刺眼。我拿著寶藍色封面的筆記本,還有碎米飯粘著廢紙上的文字,發出濃郁的黴爛氣味,交到她溫暖的手掌心里。我的後背心在冒冷汗,害怕她會批評我,

就像她直率的性格。什麼狗屁不通的玩意兒啊?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果然,她淡淡地說,你沒有寫詩的天賦,可惜啊。1958年,在莫斯科的廣場上,每天都有人在念詩,有人念普希金,有人念白銀時代,更多地在念自己的詩。我經常獨自藏身在人群里,聽那些過分煽情的朗誦,偶爾也會遇到讓人終生難忘的句子,就像遇到讓你終生難忘的人。

那個人是誰?

卡佳面無表情地搖頭,翻到小本子中的一頁說,你看這首詩里有許多敘事,說明你有說故事的才能,你可以試著寫小說。

我們認識一年了。偶爾,我會陪伴她去淮海路上的國泰電影院看電影;去共青森林公園的草坪上野餐,就像《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里的蘇聯人那樣。她的行動雖然遲緩,興致卻高得很,頭發與衣服都特意打扮過。她拿出最好吃的罐頭,國產的酸黃瓜,在春天柳絮飛揚的小河邊,用俄語唱起我從未聽過的歌。在郵局的營業大廳里,我常見到一個叫薛范的翻譯家,《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草帽歌》等好多歌曲,都是被他翻譯成中文的。他是個拄著拐杖坐在輪椅上的小兒麻痹患者,我知道他是誰,卻從未跟他搭訕過一句話。而我就是那樣的人,靦腆到跟任何人說話都會臉紅。

但自從認識卡佳,我就變得開朗了些,至少敢與老太太開玩笑了。

坐在野餐墊上,看著上海難得晴朗的天空,卡佳說,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我就叫他格奧爾基;如果我有女兒的話,我就叫她亞曆桑德拉。可惜,我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更不會有孫輩……但我有回憶。

終于,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1958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游行。我在莫斯科電影學院的方陣,紅場上人山人海,剛過瓦西里升天大教堂,隊伍全散了。我獨自坐地鐵回學校。莫斯科的地鐵很漂亮,但那天人很多,我在獵人商行站上車,擠在車廂里喘不過氣。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回頭看見一張中國人的臉。他很年輕,大概二十來歲,穿著樸素而簡單,就像個工人,手里卻拿著本書。他想把座位讓給我。這種事常發生,你知道,我不會假惺惺謙讓的。我坐在他的位子上,列車繼續在莫斯科地底飛馳。他站在我對面,左手拉扶手,右手依然捧著書。封面正對著我,別列亞耶夫的《陶威爾教授的頭顱》,竟是本科幻小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中國人在看蘇聯的科幻小說。

你主動問他了?

嗯,這是莫斯科的地鐵一號線,方向是列甯山和莫斯科大學,我問他是不是莫斯科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他搖頭說,我在巴黎公社發動機廠。卡佳模仿年輕男人的口氣惟妙惟肖。

地鐵很吵,他的話很少,像你一樣內向。他說他不是大學生,是在發動機廠實習的電工,也是被國家公派過來的,他的俄語名字叫格奧爾基。我問他為什麼看科幻小說,他卻裝聾作啞不回答。這讓我很生氣,要知道在莫斯科,每個男人都圍在我身邊獻殷勤,要是我跟誰握了下手,他會半個月不舍得洗手。因為分心,我錯過了站下車,直到莫斯科大學站。我跟著他下車,直到一所工廠的大門。外面有士兵站崗,看來是軍事禁區。他一路對我視而不見,卻突然說,你不能進去了,但可以把宿舍電話號碼留給我。

他喜歡你,對嗎?

當時不太確定,我等了整整一個月,才收到格奧爾基的電話,約我周末去列甯圖書館。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從電影學院到圖書館一路上,不少蘇聯男人為看我而撞上電線杆。在大閱覽室,我問他為什麼不說話。他說,來圖書館不就是看書嗎?他在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年頭在蘇聯也算是前沿科學了。他很著迷的樣子,反複說起速度和引力,可以幫助人類實現時間旅行。在接近光速的飛行器上,一天相當于地球上的一年,當你一百天後回到地球,實際上已過去了一百年的孤獨。但是,這樣的旅行只能抵達未來,如何能夠回到過去呢?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耐著性子等了兩個鍾頭,看掉半本陀耶托夫斯基。眼看他要坐到天黑,我憤然離去。等我一個人走到大街上,他卻追出來道歉,然後說,卡佳同志,我喜歡你。

那麼簡單?

這就夠了!對啊,你們都不明白,世界本就該這樣簡單!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繁文縟節,我喜歡有一個男人當著我的面說——看到我第一眼就喜歡我,看到我第二眼就要告訴我。卡佳躺在春天的豔陽下,白發覆蓋青青河邊草說,我喜歡那樣的男人,格奧爾基這樣的中國男人。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他從技校畢業,在天津的一家國有工廠做電工。蘇聯需要中國工人,在西伯利亞還有很多。因為他自學了很多電氣理論,被分配到巴黎公社發動機廠,這家廠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師。每個周末,他都會去列甯圖書館,有些書跟他的專業有關,有些是最先進的科學理論,比如他手抄過整本愛因斯坦。在莫斯科,格奧爾基是個異類,因為他不喝酒。你知道,蘇聯男人都是些酒鬼。對了,你不喝酒吧?

嗯,從不喝酒。

希望你永遠保持下去!十月革命節,全世界共產主義者的盛大節日。格奧爾基卻帶我去了公墓。我就是喜歡這樣的與眾不同,大晚上去墓地,不覺得很刺激嗎?新處女公墓,埋葬著果戈理、契訶夫、奧斯特洛夫斯基、愛森斯坦,最新的墓碑屬于自殺身亡的法捷耶夫。我給以上這些墓碑都獻了花,尤其愛森斯坦,那可是我們學電影的老祖宗。從公墓出來,一路逛到莫斯科河邊。那時已經很冷,水面結了厚厚的冰。忽然竄出七八條壯漢,喝得醉醺醺的,對我動手動腳。在這些人面前,格奧爾基的個頭就像小孩子。他們看不起中國男人,說了些侮辱的話。格奧爾基啥都沒說,抓住為首的一個,抱摔在莫斯科河的冰面上。打架開始了。後來我才聽說,這些酒鬼都是冰球運動員,怪不得四肢發達。他們以多打少,我怕格奧爾基會被打死,到處尖叫著求救,終于找來兩個警察。那個十月革命節,我們是在警察局里度過的。格奧爾基受了些外傷,我親手給他包紮了傷口,不很嚴重,但看起來渾身是血——大半都是別人的。那幾個冰球運動員卻被他打慘了。你要記住,為保護女人而受傷的男人,會讓女人記住一輩子。

直到現在?

是啊,此時此刻,在這里——卡佳指了指自己的心髒,從莫斯科的那一夜開始,我深深喜歡上了這個實習電工,但不知道前途如何。

最後半句話,卻說的我滿懷憂傷,結束了這場野餐。

這一年,我開始上網,也開始寫小說。我嘗試把最初的小說,貼到“榕樹下”網站。我不太在意外面真實的生活,小說也多是內心寫照,或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大多跟曆史有關。幾乎每篇小說,我都會事先拿給卡佳看一眼。她總是又快又認真地看完我的短篇小說,而我忐忑不安地等候在旁邊,又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隨手拿出一本《遠大前程》或《青年近衛軍》。她有時候說很好,有時候拍案叫絕,有時又會大罵狗屁不通。

她用紅筆劃出一個段落,告訴我要刪掉其中的三分之二——虛詞、副詞、形容詞全部刪除!不會損害你要表達的意思,千萬不要啰唆,不要追求語言上的華麗,那些都是女人的塗脂抹粉!我要你看到一張真正的臉,哪怕是個像我一樣的老太婆,但這沒關系!只要是真的就可以,簡單,直接,該有力量的時候就爆發出來,一個字勝過千言萬語!對了,你必須多讀海明威。有朝一日,當你開始寫長篇小說,就會明白更多。

卡佳說這些話的時候,鏡片底下的雙眼,一下子變得很年輕。

能給我看看你年輕時候的照片嗎?

我在莫斯科的照片,當然有不少,我還上過蘇聯的雜志封面呢,作為中蘇友好的代表。不過回國以後,陸陸續續都被燒光了。

為什麼?

因為,我有記憶啊——每道亮光,每片陰影,每個嘴角,每個眼神,每分鍾每秒,全都在心里頭清清楚楚,還需要照片嗎?

卡佳,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

1958年,最後一天,莫斯科大雪紛飛,我提前終止了學業,坐上從莫斯科到北京的國際列車。因為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叛逃去了香港,發表了一些反動言論,我當然也受到了牽連。他們後來又去了美國,墓地還在舊金山呢,但我一次都沒有去過。

格奧爾基呢?

我再沒見過他,也沒有音訊,不知道他現在還活著嗎。1959年,我回到上海,大學沒有畢業,又是叛徒的女兒,沒有一家單位敢要我。還有些人風言風語,說我在莫斯科做了不要臉的事,是上海話所說的“拉三”,你懂的。

所以,你被分配進了公交公司做售票員?

卡佳淺淺一笑。你好聰明呢。我坐在十三路電車上,每天從曹家渡到提籃橋,賣了一輩子車票。至于這棟房子嘛,我就出生在這里,以前一樓是客廳、餐廳和廚房,二樓是我和父母臥室和書

房,三樓是儲藏室。六十年代,這套房子被許多人占據了,我一度被掃地出門,暫住在單位宿舍。後來國家落實政策,把最破的頂層還給了我。其余部分,永遠不再屬于我了。但我不在乎,反正一個人過,那麼大房子也沒有意義。

你沒有結過婚?

嗯,這沒啥了不起的。

為了你的電工格奧爾基?

閉嘴!

那次談話後,我寫了個短篇小說《綁架》。給卡佳看過,她點頭說還可以,你去投稿參加個文學比賽吧。可我不認識文學圈的任何人,聽說那些比賽和獎項都是要有關系的,否則人家根本都不看你一眼。她說沒關系,哪怕沒人看過你一眼,但你以後不用為自己的膽怯而後悔。

于是,我選了從報紙上看來的一個“貝塔斯曼人民文學新人獎”。幾個月後,從十四萬篇投稿中,我的《綁架》意外獲獎了。我平生第一次去北京,參加了頒獎典禮,小說發表在那年的《當代》文學期刊上。終于,我認識了許多有名的作家,文學期刊的編輯,出版社的領導……

我帶著獎狀回來給卡佳看,但她並沒有祝賀我,而是冷冰冰地警告——喂,你快要完蛋了!

怎麼了?

得獎啊什麼的是不錯,但請你從今天起忘記,所有的獎是給你的過去,不是給你的現在,更不是給將來。你明白嗎?還有你見到的那些人,在你嘴里津津樂道,好像都是些很厲害的大人物,在北京在全國叫得出名字的……但最好離他們遠一點,寫好你自己的小說就夠了!

因為在莫斯科你都見過了,對不對?

你讀過《靜靜的頓河》嗎?

肖洛霍夫。

他後來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我在莫斯科電影學院的老師,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常帶我去參加他的文學沙龍。他已經獲得了列甯勳章、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稱號,不再是那個窮鄉僻壤的哥薩克了,偉大的肖洛霍夫,他再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了!還有那些著名的作家、詩人、畫家和各種藝術家,我們在國內讀書的時候,都把他們當做偶像和明星,可一旦見到本人,不過都是些大腹便便的老家伙們,只會高談闊論,彼此肉麻地吹捧。蘇聯政府給這些人提供了寬敞明亮的別墅,在莫斯科郊外的森林里,還有嘎斯轎車、司機與仆人。我打心眼里喜歡他們的作品,但又討厭他們本人。

這不矛盾嗎?多年以後,才發覺提出這樣的問題,我簡直是個白癡。

卡佳摸著我的後腦勺說,在寫作這條道路上,你可能會很有成就。但要記得,絕不能輕視任何人,就像絕不能輕視你自己那樣。有朝一日,我會不會也變成自己曾經討厭過的那種人?也許會,也許不會,很遺憾,我們大多數人屬于前者。但請你別忘了今天,別忘了你最初為了什麼而寫。不是什麼改變命運的鬼話,而是你想要傾訴內心。

那你討厭現在的自己嗎?

她走到鏡子前,摸著脖子上的皺紋。很討厭,討厭得要死!

第二年,國際形勢風云突變,中美軍機在南海相撞;基地組織劫機撞了紐約世貿中心;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病毒》完工;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卡佳出了意外。

深秋,在思南路與南昌路的拐角,她被一輛助動車撞倒了,後腦勺磕在水門汀上,在醫院里昏迷了一個星期。

我找不到她的親屬,只在抽屜里找到一張醫保卡,這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我去過派出所與居委會,確認她沒結過婚,親戚全在香港和海外,但從不來往。二十年前,她從公交公司提前退休,閑著沒事翻譯俄國小說,稿費雖然微薄,總比光拿退休金的孤老太強些。我在醫院代表親屬為她簽字,當時很害怕她會不會將永遠沉睡下去。

卡佳醒來的那天,我正在她的病房里。當她突然睜開眼睛,我盯著她喊了幾聲卡佳。她的目光有了反應,說明她至少記得這個名字。我轉身要去呼喚護士,她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似乎是俄語某個單詞,聽著又有幾分耳熟。午後的時光里,我在門口停下來,慢慢轉身。枯黃落葉的窗外,射來白油漆般的光,在我的臉上反複塗抹。

我聽清楚了她的念叨:格奧爾基。

最初的恍惚過後,我才想起這個名字屬于誰——1958年在莫斯科的中國電工。

你是在叫我嗎?

卡佳點點頭,又叫喚了我一聲格奧爾基。

我想要搖頭,脖子和頸椎卻僵硬著不動,也許是昨晚落枕了,也許是其他什麼原因。

昏迷的七天里頭,她的頭發更白了,我不會給她保養皮膚,臉上的皺紋密集湧出,但沒照鏡子的她並未意識到這些。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七天。

我像個白癡似的回答。

卡佳搖頭,眼眶已經濕潤。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當我看到老太太的淚水,像漲潮的黃浦江洶湧在臉上,我的心頭驟然懸空,一下子懂了她的問題——她找我找了多久?她找她的格奧爾基找了多久?

但我不是格奧爾基,我只是每周跑到她家來看書的在郵局上班的後生,我能這樣告訴她嗎?

把你的手交給我。卡佳向我懇求。

我伸出手,在老婦人的手掌心里。她的手又柔軟又暖和,就像我小時候的外婆,但有些老繭和很粗的紋理,看來干過不少體力活,包括冬天里手洗衣服。她的手像一層薄膜,將我緊緊包裹起來。

HONEY,格奧爾基是卡佳的糖紙頭里的甜心。

第二天,我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醫生說她並無大礙,也不會有後遺症,就是可能記憶出了些問題。

我把卡佳送回思南路的頂層大屋,幫她洗去沙發和書架的灰塵,買了醫生關照可以吃的東西。告別的時候,她在身後叫我。格奧爾基!記得來看我。

我回頭,看著她布滿魚尾紋的眼角,點頭說好的。

為什麼我會承認自己是格奧爾基?欺騙一個記憶錯亂的老太太並不是好玩的事兒。因為,在為卡佳整理房間的時候,我從床頭櫃里找到個相框,鑲嵌著一張黑白照片——

他看起來二十多歲,穿著灰色的工裝服,背景似是1958年的莫斯科,那是卡佳常說起的克雷姆斯基大橋,橫跨在莫斯科河上的懸索橋,許多人在橋上自殺而聞名。看到這張照片,我就不由自主要閉上眼睛,不敢再多看哪怕一秒。

他很像我。

不,是我很像他。

雖然顏色是黑白的,但照片里的人,分明就是過去的我——也許是上輩子?也好像是我穿越過了,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仿佛自己在照鏡子。

所以,我是格奧爾基。

而在卡佳的眼中,我依然活在這張照片里,來自1958年的莫斯科。我無法反駁她,無法向她辯解,哪怕隱藏或燒掉照片,但格奧爾基的這張臉,就在她的心里頭藏了四十多年——只要看到我的這張臉,格奧爾基就會生動而鮮明起來。

一度我想不再去找卡佳了,免得讓她對我產生更多的依賴,但隔了兩個星期,我還是忍不住去了。她一直坐在沙發上等我回來,穿著顏色鮮豔的羊毛衫,花白的頭發被染黑了,嘴唇上塗著淡淡的口紅。

祝賀你,格奧爾基同志,你終于成功了!

她拿出兩個搪瓷杯子,倒了些飲料要跟我碰杯慶祝。

什麼成功了?我不明白。

時間!

哦?你說什麼?我懵懂地與她干杯,喝盡似乎是過期了的飲料。

你不記得了嗎?1958年,在莫斯科,十二月最冷的那天,你帶著我坐地鐵來到莫斯科郊外,一片被大雪覆蓋的森林里。那里有個衛國戰爭以後廢棄的兵工廠,方圓幾公里內荒無人煙,廢墟的最深處有個艙門,你用了很大力氣才打開這個門,拉著我走進一條地道。

你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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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卡佳說到這些,我是有些害怕的,徘徊在她的沙發背後,隨時准備逃出門外。

我們手拉著手,走進地道最深處,卻有個巨大的地下空間。那里有很多奇怪的東西,難以形容是什麼,還有條深不見底的隧道,仿佛通往地球的心髒,我真有這麼一種感覺,好像不斷有陰冷的風從地底湧上來。你說這是地獄之洞,能帶我們去任何地方,包括未來和過去。

時間?

對啊,格奧爾基,我問你這是什麼地方?你回答說是基地。你說,在巴黎公社發動機廠,有個七十多歲的總工程師,原本是核物理學家,因為犯了政治錯誤,被開除出了軍事部門,才分配來你們廠里。總工程師對于核武器不感興趣,但他一直在秘密研究時空旅行,用了整整半輩子。但這是絕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到處都是克格勃密探,如果被發現的話,他一定會被抓起來流放到哈薩克共和國或北冰洋的小島。總工程師只信任一個人,那就是你格奧爾基!

因為你是中國人,人際關系最最簡單,而且你單純而可靠,有著忠誠和沉默的品質。而你也很聰明,非常善于學習。對啊,是你告訴我的,你自學了物理學和量子力學還有相對論。雖然,你只是個實習電工,但你的腦子里卻裝著所有最前沿最先進的科學知識。你還跟我說過黑洞和蟲洞理論,就算我基本聽不懂,但我相信你。

很遺憾,我不是格奧爾基,很遺憾,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我真的很想大聲說出來,卻壓抑在喉嚨口無法言說。最後,我卻點著頭說,是啊,相信我,我們就是時間的一部分。

卡佳的身體蜷縮起來,仿佛躲藏在秘密基地的深處說,那個時候,我剛剛接到我父母在國內叛逃的消息,我真的很恐懼,將會因此而跟你分離。你應該記得啊,我突然問你,如果,我們中有一個會先死去怎麼辦?

我會穿越時間,找到那個過去的你,或者是未來的你。

刹那間,我的腦子像被一盤錄音帶灌錄了,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句話,來不及思考,便已脫口而出。

沒錯,你記得很清楚啊,對我來說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了,對你來說也許只是昨天,或者是上個月,對嗎?

老天爺,我居然說對了?剛剛那真是1958年格奧爾基對卡佳說的話嗎?我無言以對。

1958年12月,在莫斯科郊外森林地下的秘密基地,格奧爾基,你告訴我時間是可以穿越的,但暫時還沒有找到控制的方法。你無法決定是穿越到1900年還是2000年。但,只要能保存一根頭發,里面藏有我的基因信息,就會引導你來到我所處的時空。

所以,你拔了一根頭發留給我。

卡佳猛點頭!撫摸著她特意染過的滿頭黑發。那根頭發還在你手里,對嗎?我二十多歲的頭發,那時發質很好,又黑又亮,粗粗的也不分岔,蘇聯女同學們都很羨慕我。

頭發?我只能隨便編了個理由。時空隧道里無法保留下那根頭發,否則我就不可能出現在這里了,很遺憾。

原來是這樣啊,沒關系,我能看到你,摸到你的臉,就很滿足了。

在她的手觸摸到我之前,我退到門口說,卡佳,今天太晚了,你早點睡吧。

你去哪里?

1959年,莫斯科。我回答,新樂路東正教堂的地窖,那里連接著莫斯科森林里的隧道。我必須回去,總工程師還在等我。

你還會回來嗎?

一定會的,但我每次穿越時間,到你身邊不能超過十二個小時,否則我就會在時間中消失,這個理論很複雜,就好像我們不應改變曆史一樣。

好的,下個星期,我等你!晚安,格奧爾基。

轉身離開卡佳,沖下黑暗的樓道,回到鋪滿落葉的思南路上,我竟直奔新樂路的東正教堂,仿佛要回到1959年的莫斯科。陰冷的上海黑夜,仰望天藍色的拜占庭式圓頂,我決定成為格奧爾基。

但他是一個電工,而我對此一無所知。好在我爸爸也是電工,我在家里重新學習了電工知識,還有爸爸書架上那些厚厚的工具書。我跟著爸爸爬上爬下使用各種工具,萬用表、電筆、十字和一字螺絲刀、斜口鉗……

我惡補了許多科學資料,狹義與廣義相對論、蟲洞理論、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那一年,我在榕樹下論壇,擔任了科幻版的版主,第一次讀到劉慈欣的《鄉村教師》和《全頻帶阻塞干擾》。我還寫了個短篇小說《夏娃的密碼》,投稿給第一屆倪匡科幻獎,雖然入圍,但沒得獎。

冬天,我作為格奧爾基從莫斯科穿越而來,穿上以前爸爸廠里的工作服,帶著所有工具。我告訴卡佳,她的這間頂層屋子,年久失修有電路危險。我裝模作樣幫她檢查電線,還真的排除了兩個隱患。她問我,這些電器都是在1959年以後發明的,我怎麼會那麼精通呢?

卡佳,我還去過很多時代呢!1968年的越戰春季攻勢,1979年的伊朗革命,1991年的蘇聯解體……但這些秘密我都守口如瓶,要知道我是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雖然沒有人敢相信蘇聯會在三十年後不複存在,但克格勃還是會把我抓起來的。

你回到過過去嗎?

嗯,回去過,比如1945年的柏林,1917年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1815年的滑鐵盧。

格奧爾基,你能回到1958年的上海嗎?

干什麼?

你知道的,我是怎麼離開莫斯科的?

因為你的爸爸媽媽?

嗯,如果你能在1958年的秋天,在上海阻止我的爸爸媽媽叛逃去香港,讓他們安心留在社會主義新中國,我就不會被迫離開莫斯科了。那樣的話,我的命運,不,是我們兩個人的命運,再也不用分離那麼多年。我會嫁給你的,在1959年的莫斯科,我們將是一對紅色夫妻,學成歸國後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雖然我的爸爸媽媽,等到文化大革命還是會逃跑或自殺,或被抄家後一無所有。但我會跟你走的,格奧爾基,跟你去你的老家,去你們單位,哪怕放棄電影導演的夢想,哪怕只做個俄語教師。但我們會幸福的,我還會為你生一大堆孩子,可以嗎?

一個老太太這樣對我說,我緊張地從沙發上摔下去,還得拼命掩飾慌張,後悔剛才的牛皮吹太大了。

不……不可能的……

你不願意?

不是,我願意,但我做不到!我絞盡腦汁地和上次的謊言銜接上,免得有什麼前後矛盾。對了,我不是說過嗎,雖然,時間旅行可以實現,但無法選擇准確的時間點。我不能設定具體哪一年哪一個地方。

胡說,格奧爾基,那你是怎麼來到這里的,每周一次雷打不動?

她真的著急了,手舞足蹈的說話樣子,很像蘇聯電影里的人物。

因為,你的頭發可以給我定位指路啊。說完我就想狠狠掐自己,因為我說過那根頭發是不可能保存下來的,但我還得圓謊。哦,你留給我的那根頭發,雖然消失在了時間隧道里,卻給你留下了時空坐標,讓我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但我找不到你的父母,更去不了1958年的上海。

格奧爾基,可你為什麼現在才找到我?

老太太說到這里,眼眶又紅了一圈。是啊,為什麼要等到紅顏白發呢?為什麼不在1960年?哪怕二十年前也好啊。

對不起。我無法再編下去了,自己的淚腺也有些控制不住。

別說對不起!我從來……從來沒有抱怨過你。格奧爾基,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何干?

得抓緊機會轉移話題,我拋出第二個不可能的理由——卡佳,我可以穿越時間,但不可以改變曆史。

去他媽的曆史,老太太淡淡地說了句髒話,最好全都給我改變了。

要是如你所願,你沒有在1958年離開莫斯科,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結婚的話,那麼今天坐在這里的你,就一定會消失的!

那就讓我消失吧!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多久?就是為了等到這個機會。不然的話,三十年前,我就已經死在了蘇州河里……你不懂,那時候自殺很容易的!

我懂的。

哎呀,我見不得女人哭,更見不得老婦人哭,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抹去她臉頰上的眼淚。

你不懂!

卡佳躲開了我的手,她把頭埋在膝蓋里,斷斷續續說著對不起……有個秘密,我一直藏了四十多年,始終在我腦子里轉啊轉啊,我想要是有朝一日,你真的出現在我面前,該不該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卡佳,你想說就說,不想說也沒關系,就當我不知道。

不,我必須要說,否則對你不公平。你看,我只是個老太婆,除了你以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也沒必要繼續藏下去,聽我說——1958年,在莫斯科,你帶我去過森林里的秘密基地以後,那天晚上,我又去了一個地方。那是莫斯科的一家酒店,只有蘇聯的高級干部才可以享用,有特供的葡萄酒和里海鱘魚子醬,有從西方國家進口的奢侈品。你還記得阿廖沙嗎?我跟你說過,也是我們中國留學生,他的爸爸當時位高權重,經常出現在人民日報上。是他邀請我去那家酒店,我們普通的留學生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我明白了,我原諒你,卡佳。

格奧爾基,你不能原諒我!你必須不原諒!絕對不能寬恕這種行為!絕對不能寬恕我!也絕對不能寬恕阿廖沙!如果,我還在你心里的話。

嗯,我不原諒。

阿廖沙請我吃了頓大餐,我們一起喝了些伏特加。你不知道,在莫斯科的時候,我的酒量能喝倒大多數蘇聯男人,在你面前我卻滴酒不沾。阿廖沙說,上頭已經決定了,讓我從莫斯科電影學院退學,立刻送回國內。但只要我答應跟他在一起,他就可以通過他爸爸,解決所有的問題,就算不會寬恕我

的父母,至少可以寬恕我本人——只要我寫封公開信與父母斷絕關系。這樣我就可以繼續留在莫斯科讀書,還有機會成為新中國第一個偉大的女導演。前提是我成為他的情婦,搬到他在郊外的別墅。

聽起來挺誘人的。

嗯,我同意了。

卡佳已哭得淚水漣漣,像個丟失了糖果的小姑娘。看著她老去的容顏,冬日陽光底下銀色發絲,我不知該說什麼。

對不起,格奧爾基,1958年,那個莫斯科的冬夜,在酒店的高級套房里,我陪伴阿廖沙度過了一夜——不,干嗎那麼文縐縐的?說大白話嘛,就是陪這個男人睡了一晚上……

可是?

我知道你的疑問,第二天,我改變了主意,我感覺身體很髒,打心底里厭惡自己。我對阿廖沙反悔了,拒絕做他的情婦。因為,就算這樣留在莫斯科,我也不可能再見到你了。我會變成一只籠中之鳥,被他用完後再拋棄。如果是這樣的我,你還會要嗎?你先別說!不管你會怎麼想,但我不能接受,怎麼可以再把這個身體交給你?那是委屈你了啊,無辜的格奧爾基,你還不明白嗎?

我明白。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那天晚上,是我的第一次。

卡佳……卡佳……卡佳……

我輕聲呼喚她的名字,但她搖頭說,我本來是要留給你的,可我卻為了自己,為了能留在莫斯科,為了……

別再說下去了。

我真的,很想抱著她,安慰她,我的卡佳,我是電工格奧爾基。

所以,我要和你說對不起,我該恨誰呢?阿廖沙?我的爸爸媽媽?我自己?還是……那瓶高烈度的伏特加?

這也是你後來討厭酒精的原因?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十多年前,我在電視上又看到了阿廖沙,他變成了一個老頭子,頭發都掉光了,是西北某省的一家大企業的總工程師,正在大會上暢談思想政治工作……但不知為什麼,我對他一點都恨不起來。

雖然,我很擔心卡佳的情緒,但我要回去了,1959年莫斯科森林里的秘密基地還在等我。

等一等,格奧爾基,你還記得嗎?我倆最後一次見面。

當我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她搶先說,在列甯山上,莫斯科大學主樓門口,眼前是冰封的莫斯科河,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我清楚地記得時間:1958年12月30日。幾天前下過大雪,剛好到這天放晴。我們坐在台階上,腳下白茫茫一片,遠方是各種建築物的天際線。接近傍晚,天邊的晚霞很漂亮。

是啊,我記得。

那時候,我說等我回國以後,每個周末都會郵寄明信片來莫斯科給你的。

卡佳,我一直都收到的。

我還對你說,格奧爾基,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

等你老了,我還會來找你的。我想,如果我是格奧爾基,我會這樣回答。

卡佳點了點頭。是啊,我很高興,你也記得那麼清楚——等我老了,你還會來找我的。現在,我已經老了,可你還年輕。格奧爾基,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吧。我已經把秘密告訴了你,就算是我年輕的時候,我也配不上你,何況當我老了?記得下次穿越時間,可以去1950年的上海,那會兒我還是個拖著兩根辮子的少女,我會喜歡上你這個電工的。

好啊,我答應你。說著說著,我已退到門口。

1958年,最後一天的早上,我踏上了離開莫斯科的火車。從此以後,我沒有過你的消息。你可知道,格奧爾基,我去過你以前的單位,還去過你的家鄉,見到了你的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但沒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他們都說你被派遣到蘇聯實習電工,但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想,你大概是消失在時間隧道里了吧?

也許,你們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多年,而我的時間只過去了四個月。

說到時間,已進入2002年。這年春天,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我很想拿給卡佳看看,雖然首印只有五千本。但我想到在她面前,我是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中國電工,而不是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喜歡寫作的郵局職工。所以,我不能解釋這本書是怎麼回事,只能強忍著不告訴卡佳——如果她沒有被助動車撞過,如果她的記憶沒有混亂,她一定會為我而高興的!說句題外話,這本書在幾年後翻譯成俄語在莫斯科出版了,得到了一個俄羅斯文學評論家的評點。我匿名地給她郵寄過一本,不知道她看過沒有。

從2001年冬天到2002年夏天,我一直在卡佳面前,扮演成時間旅行者格奧爾基。我的表演很成功,每個周末,我都會陪伴她兩個小時,幫她閱讀書架上她最愛的書,跟她說說我杜撰的世界新聞,比如美帝國主義行將崩潰,古巴和朝鮮人民過著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偶爾也帶她到複興公園里走走,讓她回憶起莫斯科的公園和森林。

有一天,還是在思南路的頂層大屋,當我為卡佳胡謅穿越到1789年法國大革命遇見丹東和路易十六時,聽到了敲門聲。

平常除了我,不會有任何人來敲她的門。是我替她開門的,外面是個老頭,估計有七十歲了。他報出了卡佳的真實姓名,問這是她家嗎。

是的。

太好了,你媽媽在家嗎?當他摘下眼鏡,我才明白,他把我當做了卡佳的兒子。不過,我媽媽可比卡佳年輕二十歲呢。

是誰啊?卡佳出現在了門後。

他看著她,一句都沒有說。

她也看著他,皺起眉頭,咬著嘴唇。

卡佳?

令人意外,他說出這個名字。

你是誰?


卡佳問他。老頭的眼角抽動,強忍著不在我面前失態,輕聲回答,格奧爾基。

瞬間,我明白了什麼,把門口的燈都打開,想看清楚老頭的臉,發現他很像一個人——我。

不,是我很像他,眼前的這個老頭,仿佛四十年後的我。

他就是格奧爾基?1958年,在莫斯科,卡佳深深喜歡過的男子,在巴黎公社發動機廠實習的中國電工。

但我很緊張,慌張地躲藏到牆角,注視著卡佳的表情,她看出來了嗎?

卡佳依舊沉默不語,盯著老頭的臉盤,反反複複,看了又看,就差拿出放大鏡了。

老頭站在門口問,卡佳,你還好嗎?

卡佳不響。

他接著說,1958年,你離開了莫斯科,我一直很想再見到你。

兩年後,中蘇關系惡化,他才卷鋪蓋回國。那時候,我們國家緊缺技術工人,因為在蘇聯的發動機工廠工作過,他被調去了軍工系統。在西北沙漠的深處,生產第一代彈道導彈。這是一項絕密工程,僅次于原子彈,所有人都不能與外界來往,家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聯系不到卡佳。後來他成了工程師,成為我國導彈事業的功臣。他在西北基地結婚,生了一對兒女,一直干到光榮退休。去年,他的妻子過世,兒女也結婚了,他自由了。于是,老頭通過各種關系,找到了這里。

他是格奧爾基,而我是格奧爾鬼,很抱歉。

我怯生生地看著卡佳,准備悄悄溜號,讓他們兩個人獨處,畢竟已互相尋找了四十多年。

但,卡佳卻搖頭說,我不認識你。

她說的那麼冰冷而決絕,讓人望而生畏無法抗拒。

卡佳,不要這樣對我,不要……

老頭才說了半句話,卡佳就趕他走了,大聲叫喊起來:你是個冒牌貨!真正的格奧爾基在這里——她用手指著我的鼻子。

你說什麼?這個年輕人是我?

請不要再來騷擾我了,不然我打電話報警!

話音未落,卡佳已強行關上了房門。

而我不知道說什麼,她一個人縮在沙發里,隨意地翻著幾本書,連眼鏡都沒戴上,想是一個字都沒有讀進去。我走到窗邊,看到樓下的老頭仍然徘徊,不斷抬頭仰望這扇窗戶。

第一次,我覺得卡佳不但刻薄,而且殘忍。

再見,我要回1959年的莫斯科去了。

告別卡佳,我沖到思南路,看著那個四十多年後的我。我那架勢像是要打人,但他並不害怕,挺直胸膛看著我。我羞澀地說,對不起,她的記憶出了些問題。

你是誰?

我是你。

嗯,看到你很親切,真的很像我年輕的時候。

我是冒牌貨,你才是正版,我向你道歉。

老頭從兜里掏出個信封,里面裝著一根女人的頭發絲,說這是在1958年的莫斯科,她最後送給他的東西。

你要我拿上去再跟她說說嗎?也許,她會想起來的。

哎,不必啦,謝謝你。

謝我什麼?

老頭

搖搖頭,不聲不響,離開了。

我想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年十二月,我的工作調動了,因為寫作引起領導關注,我被調離基層的郵政局,來到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在機關里編寫郵政史和企業年鑒。

對于卡佳來說,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格奧爾基,突然在時間隧道中消失了。

也許,這對于老太太來說很殘忍,但我不能再繼續偽裝下去了。

隔了半年,進入盛夏時節,漫長的“非典”災難消退,我才再去看望她。我會直截了當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格奧爾基。

但家里沒有人。我到處找她都沒有消息,鄰居說她失蹤三天了,許多老年人就是這樣走失的。我有個表哥叫葉蕭,是個很厲害的警官。通過他的幫忙,我查到卡佳的身份證被人使用過,購買了上海飛蘭州的機票,剛入住當地一家賓館。難道有人盜竊了她的身份證?還是更可怕的事?葉蕭幫我詢問蘭州警方,確認入住賓館的就是老太太本人。

我打電話到賓館房間,恰好她接起電話,告訴我,他死了。

誰?

格奧爾基。

我的腦中掠過那張四十多年後自己的臉。

原來,卡佳是去參加葬禮的。

我去找她,也買了張飛機票去蘭州。參加追悼會的有老頭的子女,已是兒孫繞膝,還有軍工企業的領導,多年的老同事們。但沒有人認識卡佳,她獨自穿著黑紗,站在一堆花圈外面。西北風吹濕了她的眼睛,遺體被推去火化時,卡佳遠望著他竊竊細語——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多久,我找你找了多久。

她又用俄語說了一遍。

再見,格奧爾基。

一年前,當七十歲的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卡佳就已明白,她的格奧爾基回來了。老頭說的都沒錯。但,那個真正住在她心里頭的,是在莫斯科河冰面上跟蘇聯人打架的年輕的中國人,而不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二十多歲與六十多歲的格奧爾基,對她來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此時此刻,怎及得上彼時彼刻?年華這東西,就像人死不得複活,滿頭白發不可能恢複三千青絲。她心里透亮得很,我們都回不去了,不如,還是讓這老頭子,別再折騰,好好過日子吧……

所以,卡佳的記憶並沒有錯亂,精心偽裝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格奧爾基當年所說的時間旅行,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一定會穿越時空來找她,索性將計就計演了一場戲。

是我被她騙了,我才是個傻瓜呢。

其實,當我假扮成格奧爾基的時候,她只要跟我說兩句俄語,就必然會露出馬腳……但她自始至終跟我說中國話,盡量避免任何俄語單詞,哪怕是個地名和人名,除非達斯維達尼亞或達瓦里希。對啊,當我們說到往事,凡是我無法圓謊之時,她都會主動扯開話題,讓我避免尷尬露餡。

我護送卡佳飛回上海。在祖國的藍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認,當她剛認識我,第一次在我面前發心髒病,讓我給她拿藥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裝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等頭發烏黑的年輕電工,等他沉默時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時光。他倆唯一共同擁有的,只有記憶。但我沒有,或者說,我沒有她最美的時光的記憶。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一滴眼淚。卡佳應該榮封奧斯卡影後,同時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獎,難怪是莫斯科電影學院的。

說實話,我應該對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卻怨恨不起來。

但我沒有再去看過她。

時間,卻像翻書一樣快啊,刷刷刷過去了十多年。我早就從郵政系統辭職,自己開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寫小說的狀態,雖然比不過網文大神們,但旺盛的寫作欲望從未變過。而在我的書架上,還有當年卡佳送的書。

唯一小小的遺憾是,我還沒去過莫斯科,盡管我的書在那里翻譯出版過。如果我有機會去莫斯科,我會去一個地址——卡佳的明信片里所寫的,每個星期都要投遞到那里,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奧爾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烏魯木齊的地下通道,聽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彈唱。我忽然,很想給一個人打電話。

但我沒打通她家的電話,也許是搬家了,換號了,還是那棟老洋房被拆遷了?

回到上海,我才聽說——卡佳死了,在一個禮拜前,享年七十九歲。

我回來晚了,沒能送她最後一程,已被火葬場燒了。整理遺物過程中,我發現一個白色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打開只有一根頭發,銀白色細細的長發——這是她最後的希望,如果我能還能找到1958年以前的她的話。

信封底下壓著一張VCD:《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十多年前我從大自鳴鍾盜版碟市場為她買的。人去樓空的頂層大屋,我獨自陷落在卡佳的沙發中,打開VCD和電視機重新看了一遍。兩個多小時後,電影臨近尾聲,女主角卡佳微笑著眼含淚水,對著昵稱為果沙的格奧爾基,反複說了兩遍“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親愛的,卡佳。

我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二十歲。能在那個年紀,遇見卡佳,是我一生莫大的幸運。

卡佳去世的一周年忌日,我回到思南路上,那棟洋樓的頂層早已換了主人。我把車停在路邊,獨自在梧桐樹下漫步。阿娘面館早已搬到對面,我常給卡佳買東西的煙紙店變成了房產中介,只有我上過班的郵局沒變。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想帶她去國泰電影院,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又快公映了。

忽然,從卡佳住過的小花園里,有個男人像風一樣沖出來,正巧撞在我身上。

他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很客氣地向我說對不起。我發現他長得跟我很像,簡直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他穿著土得掉渣的工裝服,皮鞋也是那種土黃色的老貨,發型像從博物館里出來的。他小心地張望四周,向我問道,今年是哪一年?

2015年,公元後,我很耐心地回答。

他掐著手指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詞。糟糕,時間又算錯了,這麼說來,她已經八十歲了?

我問他,你找誰?

請問你住在這里嗎?是否認得一個女——是老太太,她叫……

萬事並非與生俱有

莫斯科不是一天建成

她被燒毀過很多次

她在廢墟中長大

樹木向天空伸展

因為它們相信天空

而天空相信熱情

相信這善意的大地

阿列克桑德拉 阿列克桑德拉

什麼在我們面前飄動

這是岑柳在馬路邊

用華爾茲的舞姿播撒著種子

岑柳用它樹木的婆娑

譜成動聽的維也納圓舞曲

它們將破土而出 阿列克桑德拉

呼吸莫斯科的空氣

花楸樹裝點著莫斯科

橡樹紳士般站立

還有排排的岑柳茁壯地成長

莫斯科期盼著被樹蔭覆蓋

莫斯科會讓每棵小樹

都有生長的地方

——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主題曲《亞曆山德拉》

尤·維茲博夫/詞;謝·尼基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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