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十九

向著澄澈的三月藍天,數百頂潔白的帽子被投擲了上去。

四年級學生們的歡呼,在Air Hunt士官學校大講堂前高亢地響了起來。

肩搭著肩,互相抱著,共同度過了四年的學友們在很近的距離互相露出笑容,互相分享著作為士官候補生共同完成學業的那種感激之情。

在今日,這四百五十名學生將從Air Hunt士官學校畢業,升為聖·沃爾特帝國海空軍的少尉候補生。從明天開始將趕赴他們被分配的地方經過一年的研修,正式地作為少尉為祖國而奉獻出自己的全身身心。

在廣場上綻放著畢業生們的笑臉。他們身著嶄新的白色海空軍禮服,在這里那里圍成了一個個圈子,向從此以後就要向各自的戰場出發的學友們依依惜別。

不久,後輩們也加入了四年級學生的圈子。

在這里那里在歡笑中都夾著眼淚。雖然這是和普通的學校也沒有什麼不同的畢業儀式的光景,但在畢業以後全員都將在戰場上就任著事關生死的任務這一個事實,就將此時變成了無可替代的時刻。在這其中會有好幾成的學生們毫無疑問地會殞命于多島海的戰場。一個人都不缺地重新再次聚集在一起根本不可能。

可是即使這樣,四年級學生紫神樂依然不改平時那悠然的態度。

“這不可能是這一生的訣別,所以不用那麼誇張的餞行喲。”

帶著颯爽的笑容這麼說著,她帶著喜悅與感傷地目送著周圍的一切。

“我也會加入聖·沃爾特軍,一開始從事任務了我就會寫信喲,清顯君。”

三年級學生,坂上清顯那動不動就會濕潤的眼睛里映出了神樂,努力地抑制著感情,而還以笑顏。

“……是的。神樂姐,真的……非常感謝。在這以後,也請多關照了。”

即使現在每每看到神樂,清顯他還是會有已經死去的姐姐就在自己面前的錯覺。本以為再也回不來的思念萬分的笑臉,每天就在很近的距離,那喪失親人之悲痛就漸漸遠去,而被一種懷念的溫暖包圍著,他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

可是從明天開始,神樂將踏上征途。那種寂寞,已經到了伴隨痛苦的程度。

“神樂姐,我也會寫信的……絕對,絕對……!”

在清顯的旁邊,臉上已完全讓淚水弄得亂七八糟的二年級學生,塞西爾·豪爾聲音發顫。神樂以笑臉相對,張開了兩只手臂。

“過來,塞西爾。”

塞西爾盡情地讓雙目的水流溢出來,飛奔到了神樂的胸中。

“神吶姐,偶貴寂寞的,神吶姐。(譯者注:就是“神樂姐,我會很寂寞的,神樂姐。”全部都濁化處理了。但這里與上次不同,不是神樂抱得有多緊,而是這小公主太重感情了)”

盡管眼淚浸濕了神樂那純白的禮服,塞西爾還是毫無顧慮的將臉在上面摩擦著。神樂憐愛地撫摸著塞西爾那小小的脊背,溫柔地說著。

“不用哭喲。肯定還會再見面的。我也會為了成為出色的軍人而努力的,塞西爾也加油。”

“是……是……”

塞西爾一邊發出不成回應的吐息,塞西爾一邊揪著神樂不松手。神樂無奈地不斷苦笑著,看著在面前保持著直立不動的姿勢的三年級學生,伊莉雅·克萊施密特,跟她說道。

“伊莉雅也謝謝你了。劍術部就拜托你了喲。教材我已經留下了,你可以傳授伊莉雅流的新式劍術了。”

“……是……雖然我還很不成熟,但會竭盡所能。”

伊莉雅她以最有禮節的姿勢聽著神樂的話。神樂建立起來的劍術部,此後將有伊莉雅繼承下來發揚光大。

“清顯君也已經加入了。兩個人一起琢磨技巧,一定能飛得更高的。我相信你們。”

“是。我們會努力的。”

清顯挺直了背,回應著神樂的話。由于過于嚴苛的訓練,劍術部變得人數不足了,因策現在的劍術部借清顯、塞西爾、萊納和美緒的名義才得以繼續存在。

“萊納也是,不要總翹課(譯者注:這里也可能指翹掉劍術部的活動)要多出勤喲。周末的泡俱樂部要適度。”

三年級學生,萊納·貝克一如既往地露著嘻嘻哈哈的笑臉對著神樂,道:

“咿呀——真的很寂寞喲,神樂姐。情書,也請給我一封吧。”

“嗯,雖然不會給你情書,但一定還會見面的。”

“別看我這樣,確實真的是會感到寂寞的呀。話說美緒呢?是不想來吧。還真是薄情的女人呢。”

萊納掃視著周圍用輕巧的語氣說道。清顯和神樂的表情都黯淡了下來。

“不在……呢。”

清顯也將視線向人群中送去,可卻完全看不見三年級學生美緒·塞拉的身影。

大約兩個月前,在寒假從克洛斯諾達爾島歸省以來,美緒的態度就發生了驟變並一直持續著。明顯在回避著七人在一起的交往,飯也通常都是一個人吃,完全隔絕了學生之間的交流。

“一定是有非常嚴重的原因吧。我也來找找看,這樣子畢業的話會非常寂寞的……”

神樂也非常擔心地尋找著美緒,可完全沒有頭緒。

取而代之的是,她找到了另一個伙伴。

“巴爾塔……為什麼就那麼好懂呢……”

她那悵然若失的面孔所對著的,就是遠離了周圍的喧囂而一個人超然地佇立著的四年級學生,巴爾塔紮爾·格林的身影。

其他的四年級學生都被學友和後輩圍住了,但巴爾塔紮爾卻一個人將雙手插在口袋里一副“不要用畢業之類的東西來煩我”的表情,只露出了仰望著天空的側臉。雖然這確實是與四年級學生第一名相稱的孤傲的天才的氣氛,但他卻特地在這神樂一定能發現的地方一個人佇立著,巴爾塔紮爾的本性還是很容易看穿。

“如果把他再這麼放著的話,他大概會哭吧。”

對神樂那惡作劇的話語以苦笑回應,清顯他自己跑近巴爾塔紮爾身旁。

“機長,恭喜你畢業。各種事情都非常感謝你!”

這麼打著招呼,巴爾塔卻做出一副“剛剛才注意到”的表情。

“已經來了嗎,完全沒注意到啊。”

“那邊大家都在呢。機長也去吧。”

清顯和神樂用手指指示著,巴爾塔紮爾好像興趣索然地哼著鼻子。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特別喜歡厮混在一起的人們啊。如果只是像畢業這等的事情就那麼吵這像什麼話。這只不過是對于軍人來說的其中一個環節而已。”

“是的,誒,可能確實是這樣吧,但大家再次聚在一起已經很難了。該和神樂姐打招呼了。”

清顯一邊催促著,一邊推了一下巴爾塔紮爾的後背。雖然露出老大不樂意的表情,但巴爾塔紮爾還是搖搖晃晃地走向了神樂。

“受你照顧了,巴爾塔。看不見你那沒表情的臉我會很寂寞的喲。”

仍然抱著塞西爾,神樂打了招呼。巴爾塔紮爾依然插著胳膊瞪視著神樂,道:

“也是最後一次見你那若無其事的臉了呢,紫。雖然並不怎麼會擾亂我的感情。”

“恭喜你能赴任海空軍作戰本部。不愧是你呢。總感覺帶著一種未來參謀總長的既視感呢。”

“好幾年都會是小嘍羅呢。你才是在沃爾特克航空隊吧。這也是非常容易發跡的路,應該不會出有差吧。”

四年級學生第一名巴爾塔紮爾將赴任聖·沃爾特海空軍作戰本部,這對于一個士官候補生還說是最高級的發跡路線,正如神樂所言,將來成為聖·沃爾特軍全體的制定作戰計劃的參謀總長也不是夢想。然後神樂也作為派遣少尉候補生進入聖·沃爾特最強的海空軍戰斗機隊——沃爾特克航空隊。在這里嶄露頭角的話,將來成為空軍全體的指揮也不是不可能。

神樂注視著巴爾塔紮爾的正面,浮出了笑容。

“不要忘記誓約喲,在這一生都不要忘記。”

巴爾塔紮爾好像遇到了冷不防的事,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後,咂了下舌頭,背過臉去。

“……無聊。那是小孩子的游戲。”

清顯也是、塞西爾也是、伊莉雅和萊納也是,都還記著神樂所說的“誓約”。

“即使分開成為敵人,吾等也絕不相互憎恨”

“友情是永恒的”

那是在埃利亞多爾飛艇達成在敵中突破之後所結下的,七人的誓約。

盡管言語上否定著,巴爾塔紮爾的側臉,還是暗暗地告知他即使現在仍然將那誓約銘刻于心。

這麼說著,萊納伸著腰眺望著遠處,

“哦,發現美緒了!”

這麼說著清顯也和萊納對著同樣的方向向遠處望去,並沒有看到和美緒相似的人影。


“我,去把她帶來。”

萊納他輕捷地混進了人群中。雖然清顯想跟在他後面,

“別,你就在這里。說不定是我看錯了呢。”

被萊納先發制人,他只好將那情緒憋在心理,留在了現場。終于將臉從神樂身上離開的塞西爾,那被

眼淚弄得亂七八糟的臉仰起看著巴爾塔紮爾。

“機長,你來了?”

“我來不行麼?”

“至今為止將我狠狠地當道具一樣對待實在非常感謝。我一生也不會忘記你這樣對我。”

“啊,等你進入軍隊以後也請好好期待。我會將你所在的部隊最優先地送到所有的最前線的。”

“不會忘記的。我,對你剛剛說的話,一生永遠都絕對不會忘記的。從不好的意義來說。”

塞西爾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連續吐出怨言,對著巴爾塔紮爾用威脅的口吻以粗暴的語言相向。即使同在士官室也水火不相容的二人,今後大概只要一見面就一定會吵架吧。雖然初看起來關系很惡劣,但從各種意義來說,最能與巴爾塔不拘泥地說話的正是塞西爾。

清顯目送著周圍。萊納也是美緒也是,都不知道在哪里。雖然這麼擔心著,他還是與神樂和巴爾塔紮爾共同度過著那所剩不多的時間。

在廣場的外沿、林陰道的樹陰下,美緒一個人目送著遠處的四年級學生們。

那是毫無光澤、沉淪的眼睛。單手觸碰著銀杏樹干,一動不動地盯著遠處的人們。

好像為了不被察覺到一樣,萊納從背後偷偷地靠近她,發出了聲音。

“我不是說過了麼,你太可疑了。特地讓自己被懷疑這算是什麼事。”

她抽搐了一下,伸了伸背,美緒向背後回頭。

究竟什麼時候繞到背後來的呢,萊納他一邊撓著後腦勺,仿佛在對表現不好的學生曉以道理一樣地繼續說著。

“像平時一樣地行動。反正都要騙,就給我堂堂正正地騙。不要現在才裝好孩子,這樣的才最讓人火大。”

美緒那黯淡的眼神里硬忍著憤怒的色彩,低沉地回答道。

“才沒有……裝好孩子。”

“雖然不想做但是沒辦法才做的……滿滿的這樣的感覺。笨蛋嗎你。既然在做就給我認真地成為間諜。如果做個半吊子小心我殺了你。”

美緒咬著嘴唇,以更加低沉的聲音,道:

“……什麼呀……自以為了不起……與你不一樣,我可是一般人……這種事情……一般的神經怎麼受得了。”

哈——他仿佛為了炫耀自己似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萊納抬起了頭,卸下了潛入用的偽裝人格“萊納·貝克”的假面。

烏拉諾斯特殊工作員“蜂鳥”大踏步地朝美緒走近,抓住她的胸口,粗暴地拉到了自己身邊,用嘴貼近她的耳旁沉吟道。

“這不是恰當的態度呢。”

那是與萊納·貝克根本不同的聲音。美緒的表情露出了膽怯。蜂鳥用著只有美緒能聽見的壓抑的語調繼續說道。

“如果將你的行為狀況報告給塞農的話,你兄弟姐妹的命就沒了。你應該明白吧,塞拉家已經踏上了不歸之路了。”

美緒雙手抓著蜂鳥的手腕,雖然想要拉開,但那手仿佛溶解後接起來的鐵棒一樣抓著美緒的胸口一動不動。

美緒對著美緒的鼓膜,輕輕地吹動著這樣低沉的聲音。

“不要露出這種大徹大悟的態度。像平常一樣地給我行動。如果想要救兄弟姐妹們的話,就用笑臉去騙所有他們那些家伙。”

美緒將視線轉移開來。那雙腳在顫抖。蜂鳥不由分說地威脅道。

“將個人的愛全部給我舍棄。你只是想要成為善人罷了。你現在只是無法原諒自己背叛了同伴,于是將與之的關聯全部斷絕來抱有自己的善人假面而已。一眼看去好像還是對伙伴的那種思念,可歸根到底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而已。不要忘了,你老早以前就已經把同伴出賣給烏拉諾斯了。”

美緒雙膝失去了力氣,垮了下來。可是蜂鳥不允許她倒下,依然抓著她的胸口,仿佛要將這小小的身體吊上去一樣充滿了力氣。

“把你自己都給我舍棄掉。這樣無論多米尼克也好和希也好波妮塔也好,這樣就能送給他們正正經經的人生。只要你自己陷入了泥潭,兄弟姐妹全體都會獲救。”

從蜂鳥的嘴里聽到了那些年幼的弟弟妹妹的名字,眼淚從美緒的眼睛里溢了出來。

“不要對那些孩子們出手。”

終于,她只回應了這些。與其說是反駁,這只是懇求而已。如果幼小的弟弟妹妹都成為了間諜的話,那就是自己將塞拉家引向了黑暗之中。那就是美緒的覺悟。

——部長(譯者注:寫部長注音塞農。從上文也可以看出,蜂鳥/萊納他在士官學校感受到了同伴們的溫暖之後,人格分裂了。這句話是萊納人格的心聲。)他還真是做了殘酷的事呢。

內心,蜂鳥發出了嘲笑。為了將聰明剛強的美緒變成提線人偶,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她年幼的弟弟妹妹當成人質。“如果不想讓他們成為間諜的話,你就以身相代”只是這樣告知她,美緒就無法抵抗了吧。然後曾經一度玷汙的手,就無法再度恢複從前的清白了。

美緒現在已經曾兩次通過菲歐接受了傳遞過來的塞農的指令,將Air Hunt島的防衛設施的相關信息流向了烏拉諾斯。雖然說這是為了保護幼小的弟弟妹妹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但這卻無法抹掉背叛同伴的事實。

“想要保護兄弟姐妹們的話就遵從我的指令。你已經出賣了同伴了,已經是烏拉諾斯的人了。”

仍然抓著她的胸口,互相碰了碰額頭,蜂鳥在極近的距離說服著美緒。已經滿是眼淚的美緒的眼睛,拼命地保持著剛毅瞪視著蜂鳥。

仿佛向傷口上撒著鹽一樣,蜂鳥很多次重複著“出賣了同伴”這個事實,他將那個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的既成事實染在美緒的心里,強調著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事情。

“什麼啊那眼神,明明身為一個背叛者。”

“……”

“我可不是萊納·貝克。那只是我潛入用的偽裝人格。如果你把他與我看成同一個人的話,那會有讓你後悔的事情發生的。”

“……神經病……!”

“你說什麼?”

蜂鳥松開了抓住她胸口的手,用同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美緒的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了。

“要我將你父親所做之事告訴給坂上聽嗎?”

“……!”

美緒拼命地睜著一只眼睛。

“如果他知道了引薦Mesusu島侵略的認識伊桑的話,坂上會怎麼想你呢?”

“……不……要……”

美緒明顯動搖了起來。

與年幼的弟弟妹妹們的事情同等讓美緒害怕的就是,被清顯憎恨這件事。

如果真的被憎恨了的話,那麼還是慢慢地從清顯面前消失比較好。她希望作為清顯來說,那些能作為美好的回憶在他的記憶中存在。那是美緒最後的願望。

如果Mesusu島侵略的真相讓清顯知道了的話,那個極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了。

蜂鳥細致地讀取著美緒的內心,繼續施加著進一步的威脅。

“如果想讓我停手的話,就把那可疑的態度給我丟掉。不要讓我好幾次說同樣的事情。如果發覺了你所做之事的話,坂上也好伊莉雅也好神樂也好塞西爾也好想必都會受傷吧。你想讓同伴們悲傷嗎?”

“……怎麼……會有……那樣的……事!”

“如果真那麼想的話就給我拼命地去騙。像以前那樣充滿熱情地表現。你已經是被汙染過的人了,無論是想要抱有善人面還是假裝成悲劇的女主角,也回不到以前的清白純潔了。”

終于蜂鳥松開了手。美緒當場俯下身子咳嗽了起來。雖然眼角微微滲出了水滴,但出來的究竟是痛苦還是悲傷,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低著頭看著她那苗條的背部,蜂鳥投出了冷冷的聲音。

“理解了嗎,婊子。”

美緒沒有反駁,仍然低著頭。背部微微顫抖著。

“把這給我想成是最後通告吧。巴爾塔紮爾已經對你投向警惕的目光了。如果再繼續露出在此之上的可疑態度的話,就把你弟弟妹妹的未來都奪走,就告訴坂上Mesusu島侵略的真相,就會告訴同伴們你的身份。”

美緒仍然無言,只能搖搖頭。

“起立,收腹。只要你聽我說的話,弟弟妹妹就會步入正經的人生,坂上和同伴們都不會知道你的身份,仍然會將對你的記憶作為好好的一段回憶留下來。”


⑻BOoК.соm

美緒仍然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片刻,劇烈地呼吸著。有時還交織著像是嗚咽一樣的東西,漸漸地,她的呼吸才變得平緩最終安靜了下來。

蜂鳥他什麼也不說,俯視著她的後背。現在美緒的內心究竟在發生著什麼,從那舉動中便傳達了過來。

美緒幾度用手臂擦拭著眼角。然後依舊俯著身子,詢問道。

“……如果我聽從你說的話,多米尼克、和希還有波妮塔,就不會遭到這樣的待遇了嗎?”

“……啊。”

“如果那句話是謊言的話,我就會將你的身份暴露給大家,在那以後死掉。”

“……那也無所謂。”

“剛剛我的話,也請報告給塞農

。然後……我會聽你的。”

美緒那最後的自尊封禁在了剛才的話語中。她用與蜂鳥成為了命運共同體這樣的說法,稍稍得以逃避開了從屬的屈辱。

“明白了。”

這麼應承了下來,美緒終于站了起來,重新面對著蜂鳥。

在那堅強的翡翠色眼睛里,留有悲傷的覺悟。

“正像你所說的呢。……我,在裝好人。……明明,已經無法回到以前那樣了呢。”

那將一切舍棄的看破,以及對人生的絕望從她眼中傳了過來。這樣的人雖然很容易操縱,但也同時極容易損壞。

蜂鳥考慮到了美緒自殺的可能性。

——這個女的死了沒什麼關系,不如說是幫了大忙。

——可是,如果軍方相關的人調查起原因來那就麻煩了。

如果聖·沃爾特的防諜報機關嗅出什麼氣味的話,塞拉家的秘密恐怕會暴露。這對于烏拉諾斯特務機關來說,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當然啦,塞農他應該也顧慮到那種可能性了。

——如果保護了美緒的話,就能多掙些點數……嗎。

如果在這里蜂鳥對美緒進行指導,不要讓她自殺而是讓她作為一個女間諜完成任務的話,那麼多島海方面部長(譯者注:寫作多島海方面部長,注音塞農)也會對我的工作做出評價吧。如果做得好的話,就能從這讓人郁悶的潛入工作中解放出來而做一些稍微好一點的工作。

在烏拉諾斯特務機關發跡,最終升職到特務部長那麼高的職位,然後完全治好母親的病,然後獲得對烏拉諾斯宮廷的影響力,這是蜂鳥這一生的目標。如果可能的話還要追查出將父親逼上死刑的人,親手去複仇。潛入Air Hunt士官學校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必須要盡可能高效率地去做獲得上司的信賴,突破這第一關口。

為此,如果美緒死了的話就麻煩了。

為了不讓她死掉,就不能給她施加罪惡感。

如果美緒自殺的話,那就是因為她自己的行為而讓同伴死傷的時候吧。只要將這種不安除去就行了。

“安心吧,暫時還沒有任務。剛剛讓你送出的情報,都是我已經向本國送出去的。那是為了看你能不能傳遞值得信賴的情報而進行的試探。你所進行的行動對于聖·沃爾特來說不是什麼打擊,對同伴也沒有什麼影響。”

“……”

“不可能給在外的工作員分配重要的工作。給你下達的指示,都只是部長在娛樂的程度。如果你認為賦予你的是影響大局的任務的話,那就太自大了。”

“……”

“將你作為一個工作員而賦予重要的工作,還早了十幾年呢。現在只是研修期間,你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將同伴們推翻至地獄之中。”

“……那種事情……我知道。”

“如果說現在可以擺脫給你的事情的話……只是關于貝爾納財閥的動向這一件。關于那方面,你父親應該能起到作用吧。”

蜂鳥現在所說的是,關于現在訪問這個島的貝爾納財閥的繼承人西門·貝爾納的事宜。這可以說能在Mitteland大陸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財閥的繼承者,前日不知為什麼卻來訪問Air Hunt士官學校而來回看了看這里那里的學校設施。根據蜂鳥掌握的情報,西門現在還在這島上只留著,恐怕是在觀看這個畢業儀式吧。緊隨著去年阿克梅德之後,為什麼這樣的大人物會特別訪問這偏僻的小島呢。

“……我會問問爸爸的。可是如果是爸爸知道的東西的話,塞農也一定知道吧?”

“他知道也無所謂,我知道才是重要的……那麼,長時間兩人待著關系就會被懷疑。雖然一會兒要和萊納·貝克交換人格了,但不要忘記我們擁有著共同的記憶。雖然人格不同,但萊納他是我的一部分。”

這麼告知的瞬間,凍結蜂鳥表情的東西在一瞬間瓦解了。

取而代之的是表情松弛毫無緊張感的一張笑臉綻放開來。

“那麼,到此為止。這就是蜂鳥老師的說教。不要讓我太費功夫喲,我要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進去也怪麻煩的。”

那仿佛聲帶都被換了一樣,輕薄的語氣。

萊納·貝克,這是所謂蜂鳥這個基本人格所創造出來的,偽裝的人格。

美緒抬頭有些陰森森地看著萊納那吊兒郎當的笑容。

“……差勁……真可怕啊你。”

她竭盡全力地顯示出堅強,拼命地吐出怨言。萊納仿佛愈發快樂地笑著,道:

“我們可是同類。而且考慮到你無法將錯就錯這點,你更加性質惡劣。那麼,回去吧。一直這麼鬼鬼祟祟的話蜂鳥老師會再一次出來了喲。”

被這麼催促著,美緒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萊納背後走向廣場。畢業生和在校生那最後的交流仍然在持續著。

“我也很差勁……可是,必須……打個招呼呢。”

美緒只言片語地對著自己說道。

在另一邊,清顯拼命地阻止著神樂。

“神樂姐!今天可不能拔刀,要平安無事地畢業啊……!”

“啊,我明白。沒關系的,不會切成兩半的。只是稍稍將他那欲求的根源切下來而已。”

把現在仍然用手按著手柄准備拔刀的神樂從後面抱住,清顯大叫著。

“你到底准備切哪里啊?!快逃走吧奧班德前輩,神樂姐是認真地,不要靠近了……!”

四年級學生,奧班德·艾斯莫一如既往地毫不在意人類的語言而是如大型類人猿一樣對著神樂憤怒的臉露出愛慕的表情凝視著,道:

“為什麼會生氣呢?我是你的未婚夫啊。為了你,後輩可是一直在縫著那透亮透亮的婚紗呀,一定很稱你的,畢竟那是全部都透亮透亮的嘛。”

他用著一臉燦爛的表情逼迫著結婚。那究竟是怎樣的婚紗從來都沒有想過,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讓人無法想象的非常沒品下流的東西。

神樂的鬢角上血管在游走著。在三月的模擬空戰決勝,三對三的編隊空戰中,神樂所屬的Arrow組,敗給了奧班德的Lance組(譯者注:這里明顯是作者自己沒有檢查consistency——我們知道在第二卷中,神樂、清顯、萊納組是Lance組,而伊莉雅、巴爾塔紮爾、奧班德是Arrow組,這里明顯說反了,雖然不影響意思的表達)。雖然奧班德在空戰開始不久便早早被清顯擊墜了于是幾乎什麼都沒有做,但在此之後伊莉雅將清顯逼上自滅的境地,作為編隊來說他做出了戰勝神樂他們的樣子。事先強加了“如果我贏了就跟我結婚”這樣單方面的要求的奧班德,從那以來,只要一有什麼契機就會向神樂求婚。

“我從來不記得做過那樣的約定!”

神樂認真地做出了就要拔刀的勢頭,但神樂那用來拒絕的話語仿佛一切都無法傳達到奧班德的大腦機能里面,浮現出大咧咧的微笑,張開雙臂走上前去。

“結婚吧——紫!”

“為什麼要靠近呢?!”

清顯的大喊也傳達不到。他幾乎就要踏入神樂禁區的時候,奧班德的後輩們揪住他那巨大的軀體阻止著他。

“前輩,果然我們還是誤會了!”“我們早就想著,前輩和紫前輩也有很多不相稱的地方!”“前輩,忠言逆耳,請您一定側耳傾聽!”

憧憬著奧班德的後輩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持續著試圖說服他。可前輩的前行卻無法阻止。雖然被五人揪著,但完全不在乎,依然朝著神樂豬突猛撞著。

萊納和美緒過來的時候,恰恰是在那混亂發生到一半的時候。

“哦,開始搞起了呀。神樂姐,恭喜你結婚。”

“想讓我把你的也給一起切掉嗎,萊納?”

“開玩笑的。啊,對了對了你們幾個,我也來幫忙,趕快把那個收拾好吧。”

萊納與後輩們合力圍住了奧班德,一邊拍著手一邊跺著地吹著口哨迷惑之,揮動著正面紅背面黃色的手帕吸引著他的興趣,他便追向了神樂不在的另一邊。

“嗚哦,什麼呀那手帕,明明是紅色的卻能看見黃色。”

注視著奧班德追著手帕漸行漸遠,神樂深深地歎了口氣,右手終于松開了劍柄。

“那大猩猩……”

對著那已經看不見的後背絲毫沒有字斟句酌地罵道,神樂終于注意到了美緒吃了一驚。

“美緒……!太好了,一直在找你呢。”


美緒她惴惴不安地努力地抬起怯生生的目光對著神樂。

“……神樂姐……恭喜畢業……那個……真的……受到了您很多照顧。”

美緒用著秋津聯邦式的做法深深地低下了頭來餞別。神樂將憐恤的手放在那後背上,道:

“我才是。一直受到大家的照顧真的非常感謝。從此以後也請多關照了,美緒。”

從美緒的眼中,馬上就溢出了眼淚。無法抑制。美緒將臉低下去,想把那眼淚遮起來。

“如果有困擾你的事情的話,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會盡綿薄之力的。當然,是美緒你想

這麼做的時候……”

神樂雙手抱著美緒的頭,將自己的臉頰觸碰著美緒的頭發,那樣說著。

僅僅是與畢業生告別就很寂寞這一點,是無法讓美緒哭成這樣的,神樂她明白這一點。雖然還無法明白美緒的眼淚的根源,但是她所承擔的困難非同一般這一點卻已經傳達過來了。

“是……神樂姐,謝謝你。謝謝……你。”

美緒她晃晃悠悠地吸了一下鼻子,只是說出了那些。

“喏,巴爾塔也是。已經很難見到了喲……”

她抱著美緒直到心安理得了之後,神樂催促著在旁邊繼續做著佯裝不知狀的巴爾塔紮爾。

他一邊興趣索然地仰頭望著天空,一只眼睛向下瞟著美緒那哭哭啼啼的面孔,巴爾塔紮爾冷冷地告知。

“我曾經想要問你那眼淚緣何而出……可是太麻煩了。我一想就是那種個人的非常無聊的理由吧。”

“……”

美緒並不回應他的話,再次向巴爾塔紮爾深深低下了頭。

“機長也是……我受您的照顧了。在埃利亞多爾,救了……我的命……謝……”

話語無法編織道最後,美緒再次哽咽起來。在埃利亞多爾敵中突破之行,機長巴爾塔紮爾雖然反對,但最終還是同意了為了救美緒性命的夜間著水。雖然無論言語還是態度都很冷淡,但他是為了美緒而將自己的生命搭上的人。

“可、可不是為了你。那、那是坂上和紫他們太吵了,沒有辦法才……”

巴爾塔紮爾慌忙否定著,臉頰和耳朵上帶著比平常要明顯的朱紅色。

清顯和伊莉雅以及塞西爾,非常擔心地看著哭成淚人兒的美緒。

美緒她進入這七人的圈子中,這是新年開始以來的首次。

自從寒假還鄉以來,美緒一直斷絕著七人之間的交流,即使清顯跟她說話,她也只是逃走。

“美緒……那個……你沒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樣的方式問道。可是美緒用手蓋住了兩眼,低著頭完全不加回應。

塞西爾拉了拉清顯的衣角,搖了搖頭。如果再試圖強行與之交流的話,大概美緒又會逃走吧。伊莉雅悄悄地將手放在美緒的肩上,好像在說著什麼憐恤她的話。美緒依然用手遮住自己的表情,好幾次對她的話點著頭。女子之間好像更容易溝通呢。

“已經趕走那大猩猩啦。那手帕,流向了運河,然後那個東西追著……話說,美緒你也哭得太多了吧?臉的形狀都變了哦。”

萊納回來了,嘲笑著哽咽著的美緒。自從受勳以來“埃利亞多爾的七人”像現在這樣聚集在一起已經久違了吧。

而且,從此以後七人要再次聚首就愈發困難了吧。

神樂將手上拿著的照相機交給了旁邊的學生,強行地牽著老大不樂意的巴爾塔紮爾的手,伊莉雅和塞西爾將美緒夾在中間,清顯和萊納也適宜地進入相框。

“笑起來!”

神樂發出號令,除了巴爾塔紮爾和美緒的全員都露出笑容,照片就照好了。

“真是很好的留念呢。之後會多沖洗幾分送給大家的。”

像幫忙照相的學生道了謝,神樂很滿足地收下了照相機,很依戀地將各位的表情映了下來。

在此之後根據Air Hunt士官學校的傳統,畢業生們要在碼頭集合,在後輩們的目送之下,乘坐著對應分派地的船直接趕赴任地。

“那麼,差不多就要出發了吧。”

畢業生們開始排隊了。身著海空軍軍服的士官站在隊列的前面,帶著威風凜凜的表情睥睨著將來會成為自己部下的人們。

“大家都保重,後會有期。”

神樂帶著笑顏道出了惜別之言。巴爾塔紮爾興趣索然地只用一只眼睛盯著後輩們,道:

“盡可能努力地畢業吧,等進入軍隊以後我會好好使喚你們的。”

他草率地吐出了像是在激勵別人的話語。

“收你們的照顧了。有朝一日在軍中再見。”

清顯說著餞別的話語,充滿了感慨。正如神樂剛剛說的那樣,這絕不是今生的離別。進入軍隊以後,那羈絆也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美緒也,一定那麼想吧。

清顯悄悄地看了看哭成淚人的美緒。

在寒假以前的活潑和堅強已經銷聲匿跡,現在已是仿佛馬上就要溶解消散進入空氣的脆弱不堪的表情。

僅僅那面目全非的狀態,就讓他心如刀割。他心疼得痛苦得悲傷得,簡直馬上就要大喊出來。明明只要將那痛苦的真身相告,就可以相應地去排除去破壞的,由于她拒絕著交流本身,因此那也是不可能的。如果強行想要問出來的話,一定會再次逃跑關在自己的軀殼中吧。現在能做的只有像神樂和伊莉雅那樣,悄悄地守護著吧。

——想快點見到原來的美緒……

這樣祈願著,清顯為了目送畢業生,和大家一起向Air Hunt港走去。途中,伊莉雅和塞西爾片刻不離美緒左右,對她說著一成不變的無心的話,為讓美緒至少能舒服一點點而做著努力。

Air Hunt港的海面上有幾支軍艦,正等待著畢業生們。

在棧橋上有十幾艘小型艇橫靠著,畢業生們確認著各自的分派地陸陸續續地排隊上了甲板。

樂隊的管樂高亢地響著。

“揮帽子!(譯者注:原文動詞用的是「振る」,也有扔的意思,聯想到大學畢業時通常是照過畢業照後會將帽子向上扔出,所以有可能是‘扔’;但後面說到清顯一直「振る」著帽子,這就不可能是扔了,只可能是揮)”

與號令配合著,在碼頭送行的在校生們一齊揮著帽子。

小型艇的發動機沉吟了起來,白浪被掀起。甲板上的畢業生們也一邊扔著帽子,從在這度過了四年的Air Hunt島起程了。

目送著向海上漸行漸遠的畢業生們,一種無法言明的傷感向上湧來。那些船行駛到達的地方無不是戰場。畢業生中的好幾成,都無法或者再次回到這片土地了吧。

裝載畢業生已經完結的船舶,一齊鳴著汽笛。在碼頭站成一排的在校生們,都對著畢業生們甩出不可能傳達到的惜別的話語。

“神樂姐,機長……請一定保重……後會有期。”

清顯祈願著那兩個人的武運。這絕不是永別,一定還會再哪里見到。這麼對自己說著,對著那拖著長長的航跡漸漸消失在水平線的船只一直不停地揮著帽子。

“來年,小清你們也會像那樣不見了吧……”

等看不見船了以後,塞西爾吐出了只言片語。清顯、萊納、美緒、伊莉雅,來年就要畢業了,年齡較小的塞西爾就會一個人被留在學校了。

“嗯……可是還有一年。在這以後,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清顯用那樣的話語安慰著塞西爾(譯者吐槽:總感覺這話好像離“安慰”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去年夏天聖·沃爾特參戰的Haiderabad戰役日益激化,Air Hunt港現在也作為主要後方基地,以飛空空母為中心的機動艦隊出入其中也並不罕見。雖然戰場是從這里沿大瀑布下去的遠方——在南多島海那一帶,但受損的艦艇搖搖晃晃地歸來就那樣進入了船塢,全身打著繃帶的傷兵成群下到棧橋,濃厚的戰場的味道已經傳了過來。這樣的和平在這島上還能持續到什麼時候,這還是個未知數。

“果然這里不會有問題的呀。戰場還很遠,還有雷達,奇襲也根本不可能。這剩下的一年,讓我們也悠閑地好好玩吧。”

萊納兩手放在後腦部,嚯嚯嚯地笑著。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敵人正在瞄准著疏忽的時候發動奇襲……”

“你還真是愛擔心啊,這樣會早死的呀。嘛,萬一敵人來這里了,學生會進入防空戰壕的,不會被殺的。”

“嗯……那倒也是,嗯……”

這麼含糊地回答道,清顯的心底里不知怎麼地撞響了不祥的鍾聲。雖然完全沒有根據,但仿佛從四月開始的四年級學生生活不會那麼平安無事地度過一樣,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在心中密布著。

在一旁,美緒默默地一直凝視著水平線。那簡直就是一副完全看破了在這海的對岸等待著自己的命運,了無生氣的側顏。以前的活潑以及開朗,早已連塵埃都不剩了。



⑧bοOк。сΟ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