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七

對這街道的風,現在還不習慣。

在高空中呼嘯的冷徹骨髓的風的氣味。幾乎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完全一副冷淡的氣息。明顯不是這個都市植被的道旁樹也好像心情很不好地將綠色的枝葉伸向過分靠近的天空。

烏拉諾斯王都,普雷阿迪斯。

這是在烏拉諾斯創世神話中被預言有朝一日會統治天地的,天空的巨大都市。

在街道上走著,云在旁邊流過。即使天空變得明亮起來,日出也很晚,日落後晚霞時間也很長。由于時常移動的緣故,在島的邊緣眺望的景觀每日每月都在變化,想著這海洋能眺望著過一個月以上了吧,下一個卻又遠遠地俯瞰著險峻的山脈以及紅土的大地。

日常生活與地上都市倒是沒有大的差別。都市的公共設施配備得非常齊全,有大型海水蒸餾管道所以不用擔心水的問題,都市本身就配備著軍事力移動著便控制住了遠距離貿易所伴生的花費,隨著時間的經過便給這個島帶來了莫大的收益。

全場五十五公里,全幅二十四公里,周長二百二十公里。在這用汽車在外圍的環狀道路上巡回大約四小時就能轉一周的島上,結晶著烏拉諾斯文明的精華。在王府和王宮所在地艾文格里斯地區,以市場為中心有掛著五顏六色看板的小賣部屋簷連成一排,寬闊的大街上,市民們的笑臉與小孩子們的嬌氣聲異常熱鬧。艾文格里斯地區的住民沒有例外全都是富裕階級,打扮都異常華美,錢包的繩子也不嚴(譯者注:譯者覺得應該是說出手闊綽的意思),香辛料、家畜肉、魚類貝類、水果、絲織物與絨毯、光彩奪目的裝飾品等等等等,地上到處都是的金銀財寶都可以在市場上交易。

——天空的樂園。

來到普雷阿迪斯以後聽過很多次的這個修辭閃過耳畔。

現在已經忘記怎樣歎氣了。

美緒·塞拉看著在眼下遍布的普雷阿迪斯的光景,拉上了窗簾。對于失去內心的自己而言,這種愉快澄澈的光景只能成為累贅。她想在這間遮住了日光、昏暗的房間里,將目光避開自己的身影,窩在這里面生活。

然而現實的狀況連那樣細小的心願也不讓她實現。

“不需要日光嗎?沒有問題。那麼,溫習一下吧。用這鋼筆紮我的眼睛。”

那瘦瘦小小的五十多歲的女家庭教師,用著不祥而又穩健的聲音,命令她做著危險的事情。

美緒右手緊握著鋼筆。

毫不猶豫地走近了家庭教師,要擦身而過的瞬間反手拿著的鋼筆筆尖戳向了她的右眼。

“殺氣露得太多了,左腳的邁進太慢了。”

家庭教師抓住美緒的右手腕批評道。鋼筆尖將將在眼球的前方停了下來。美緒頭也不點,便與家庭教師拉開了距離,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等像樣的時候,家庭教師在椅子上坐下,敦促著美緒。

“然後請破壞我的頸椎。”

美緒點點頭,逃到了家庭教師的背後,雙手向抓住舵輪一樣抓著頭頂和下顎,狠狠地擰了上去。

“仍然還有猶豫。”

家庭教師將原本對著水平的臉低下對著地面,抓住了美緒的右手腕批評道。雖然剛開始的時候陰森森得讓人沒有辦法,但現在的美緒早已經習慣了。

她已經放棄思考了。

只是淡淡地接受著教給她的技術。這樣就好。

只有這樣,美緒的家人才能得救。

埋頭于學習殺人技術一直到日落,在此之後在食堂一個人吃了晚飯。專屬的家政婦照顧她的所有日常生活,美緒她的一整天全部都被為了成為特殊工作者的訓練填滿了。

機械性地用勺子讓湯流入胃中,仰頭看了看雄壯的吊燈。

一個人在寬闊的食堂吃飯的寂寞,已經感覺不到了。

想成是籠中之鳥就好了。她是被烏拉諾斯外務尚書省次官塞農·卡瓦迪斯玩弄著人生本身的觀賞動物。接受了那樣的命運的話,兄弟姐妹們不用遭到同樣的對待就可以了。

美緒所住的地方,是塞農的別墅。這在普雷阿迪斯延綿不絕的佩特拉山地的山腳下聚集著大貴族的別墅地區,美緒已經在此一個人收監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好幾個家庭教師一整天都在給美緒施加著為了讓她成為工作員的教育。雖然一開始還有所抵抗,但在這過程中疲于思考了,現在的話都是原封不動地按照人家所說所做的,致力于隱瞞他人、欺詐、跟蹤獲取情報、破壞設施、暗殺要人的訓練。

如果拒絕的話,總是千篇一律地得到同樣的回應。

“如果你想讓家人犧牲的話那也沒關系。”

僅僅這樣,美緒就無法抗拒了。即使是生理上再怎麼討厭的訓練,也只能屏住心神接受。

——自己的幸福,已經扔到了垃圾箱中。

——只要弟弟和妹妹,不再遭到這樣的對待就行……

這樣對自己說著,忍耐著日複一日的訓練。

吃完飯以後,家政婦們就像機械一樣撤掉了美緒的餐具。從沒有跟他們進行過對話。在教育以外跟美緒對話的對手,只有幾個月一次來看看別墅情形的塞農。

晚飯以後是竊聽與偷看信件的學科。

什麼都不想,正要從椅子上起身的時候,食堂的門打開了。

“還精神著呢,美緒?”


那看上去溫和的笑容,和眼睛深處閃過的冷酷眼神。

那是隔了三個月來訪問這個家的塞農·卡瓦迪斯。

美緒撤回左腳,低著頭打招呼。

“托您的福還健壯,閣下。”

那是完全不帶感情,如自動人偶一般的口吻。她將家庭教師那里灌輸的台詞,完全不夾雜思考的重複了出來。

“‘閣下’太誇張了,我記得拜托過你不要再說了。”

塞農聳了聳肩,用下顎指了指椅子。

“坐在上面,我想好好看看你的臉。”

美緒默默地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塞農用手指碰了碰美緒的下顎,將之抬起,仔細觀察著表情。

“沒什麼生氣了啊,明明以前更為潑辣的。”

“……”

“嘛,這種生活的話也沒辦法啊。可是你的魅力,正是在于那種生動活潑的表情以及聰明上面,失去那些的話商品價值會下降的。不太好啊。”

“……”

“我有個好消息,想聽嗎?”

塞農一邊用手指梳理著美緒的頭發,小聲問道。美緒頭也不點。

“如果是教科書里沒有的問題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嗎。還真是墨守成規呢。唉,算了。克羅諾·馬格斯的工作很順利地進行了呢。你的二哥昨天逃亡到Harmondia去了。不久就會來普雷阿迪斯了吧。”

在美緒的表情中,今天首次閃現了像人一樣的東西。

“楊他……?”

“被在聖·沃爾特國內的潛入工作員窩藏了呢。經由尊金朝總算是逃了出來,不久就能見面了。”

美緒從椅子上抬起腰來,從極近的距離盯著塞農。表情中難以隱藏開心。

“謝……謝謝您!!本以為,已經再也見不到了……”

那是她真正的心情。身為聖·沃爾特帝國中央官員的次男楊·塞拉在伊桑的身份被發覺後,便隱藏了行蹤。那也是得到了塞農主辦的權力者會議“克羅諾·馬格斯”的協力,才最終得以逃到國外去的。

“這樣一來你姐姐和兩個哥哥都救出來了。接下來是父母和兩個弟弟還有妹妹嗎……這里就比較麻煩了呢,但是我會繼續著手去做的。”

在克洛斯諾達爾島拘禁的父親伊桑與母親格雷塔、弟弟多米尼克與和希、妹妹波妮塔現在的消息還無法獲悉。如果相信塞農所說的,克羅諾·馬格斯會盡全力收回他們人身,奪還成功的話馬上就會帶到普雷阿迪斯讓他們與美緒再會。

“……拜托您了。請務必……將父母和兄弟……”

美緒只有依靠塞農了。實際上塞農已經將她姐姐和兩個哥哥從敵人手里就出,帶回普雷阿迪斯了。對于家人來說,命根子正是自己的存在,這一點美緒是理解的。

為了家人的話,無論什麼樣的屈辱都能忍耐。

這是現在美緒還活著的唯一動機。

“我會盡力做到最好。只要你聽我說的話,嗯。”

塞農依然是露著親近的笑容,這麼說著。

說一不二地,美緒在塞農面前跪下。

“……謹遵您的旨意。”

自己什麼的,究竟會怎麼樣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了。能這樣讓塞農滿意能救出家人的話,就一直持續著沒有生命的人偶吧。

塞農滿意地向下看著那樣的美緒,撫摸著她的下顎。

“……可是很難啊。雖然想得到你身為女性的魅力,但照現在這樣下去的話有的只是人偶之美。如果能稍稍有些生氣能像個人一樣的話,就能成為更能吸引人的工作員了。”

眺望著天花板,稍稍思量了一下,然後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重新浮現出笑容。

“……搬家吧,美緒。”

“……?



“在這座山進入最里面的地方,有一座叫做拉米亞離宮的王族專用的別墅呢。在那里有一位要人居住著呢,非常孤獨啊。說不定,你能夠成為他(譯者注:仍然,在真實身份出來之前,用“他”,雖然此人是誰馬上就揭曉了)的慰藉呢。”

美緒只能吃驚地回看著塞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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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任務,就是跟那位要人搞好關系。簡單吧?比起學習殺人術和跟蹤術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散心啊。這是為了你,也是為了那個人。”

塞農好像迅速就決定了下來,叫來家政婦,命令他們打包美緒的行李,完全不管美緒的意思。

那天夜里。

躺在床上之前,映在窗戶玻璃上的自己的面孔倏地映入眼簾。

與此同時,異常的疼痛也割裂了膈膜,自己的表情上覆蓋了清顯與同伴們的面孔。

明明應該已經忘記了的,明明是自己舍棄的羈絆。真是不像樣,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想著他們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希望能被原諒,她一次也沒有這麼想過。

將烏拉諾斯飛空要塞引入Air Hunt島的,毫無疑問就是我和萊納。

所以,請不要原諒我。可以憎恨,可以蔑視,也可以破口大罵。她有著接受這樣命運的覺悟了。

——清顯,已經忘記我了吧。

——伊莉雅也是,塞西爾也是,機長也是,神樂姐也是……都在憎恨著我吧。

——這樣就好了。然後能忘記就最好了……

這樣對自己說著,眼淚卻不由自主地充滿了眼眶。

那個誓約,縈繞在耳朵深處。

“即使分開成為敵人,吾等也絕不會彼此憎恨。”

“友情是,永恒的。”

那是對未來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而結下的,天真的約定。

在殘酷的結局壓身的現在,她明白根本沒有什麼是永遠的東西。

將同伴交給烏拉諾斯做犧牲品換回家人的自己,怎麼能不可恨呢。

驚訝于自己的軟弱,即使不斷呵斥著自己,眼淚也無法消失。

——笨蛋,笨蛋,笨蛋……

反複多次地責難著自己,美緒的眼睛離開了窗戶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出發是在第二天清晨。

塞農從大門目送著整理了裝束、乘坐在兩匹馬拉的馬車中的美緒。

“我因為有工作走不開。一定要想辦法與他搞好關系。下次能見面應該又是幾個月以後了,希望到那時你能與對方相處融洽。”

對著用無邪的笑容揮手的塞農,美緒回應道,

“……我一定盡我所能做到最好。”

“嗯。關于對方的消息已經有人說明了吧?那時左右著烏拉諾斯未來的重要的人,希望你能照顧周到,不要惹他生氣。”

“……我一定盡我所能做到最好。”

重複著同樣的回答,車夫揮動了鞭子,美緒離開了塞農的府邸。

就像被指示的那樣,即使對住所變化也感覺不到絲毫的不甘。自己已經是個人偶了,不會再被這樣人類的感情折磨。

一邊在腦海中回想著今天一大早從家庭教師那里聽到的關于對方的情報,美緒只是考慮著討好對方的方法。取悅塞農,是奪回家人的唯一手段,只是為此也必須加油……

道路進入上行,在路都沒有鋪的彎彎折折的路上向上攀登著。這明明應該是王族的別墅,卻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在細細的道路途中有著誇張的檢閱場所,十幾名身著重裝的衛兵,兩眼在寂靜的道路上閃著光。

那是沒怎麼見過的兵服。不知不覺地,她感覺到他們並不是烏拉諾斯兵,而應該是在那前方的要人專屬的近衛兵。

穿過郁郁蔥蔥的樹林下方,終于那戒備森嚴的大門立在眼前。比起別墅來說,簡直就是要塞的構造。再一次,車夫向衛兵展示了身份證和通行證,衛兵非常不懂風情地從馬車窗戶瞪視著美緒的側臉,打開了門。

府邸內非常廣闊,到處都備有設有槍眼的高台。宅邸備有破舊的帶柱子的長廊,大門在圓柱並立的深處,屋頂對面聳立著高高的圓塔。

——簡直像個牢房。

留下了這樣的印象,穿過去進入了府邸內。

有一個武裝起來的身高馬大的衛兵,前來迎接美緒。那看上去很憂郁的修長的眼睛,與中長的銀灰色頭發。即使不怎麼關心異性容顏姿態的美緒,也一下子胸中像浪花打來般悸動了一下,真是個漂亮的青年。

說出了自己是塞農派遣來的這層意思,在自我介紹道自己是從今天開始就要來照顧要人的日常生活的人時,那中性容貌的衛兵依舊一張撲克臉,頭也不點的轉過身來。

他就那樣魯莽地進入了大廳的深處。


美緒佇立在那里,他便不耐煩地轉過身來,甩出一句話,

“干什麼呢,快跟上。”

真是相當自大呢。雖然稍稍有些火大,但美緒依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著。

在這寬闊的府邸中人很少。日常器具也蓋上了灰塵。將要人安置再此也過于煞風景,此處簡直就是監牢的印象越發強了起來。

衛兵開始登上螺旋樓梯。在那相當長的樓梯上,向上一直登著一直登著還是看不見盡頭。那是剛剛從院子里看到的,那個高高的圓塔內部吧。在那前方,就住著美緒要照顧的要人嗎。

——簡直就是被囚禁的人啊。

這樣想著,衛兵攀登到樓梯頂部,腳步停在門前。正想要敲門,又稍稍想了想改變了主意,用險惡的表情低頭看著美緒。

“你是因為什麼目的被派來的,我可不去管。只是給我記住,想耍什麼奇怪的花樣的話,我當場就把你轟出去。”

看樣子他是要人的專屬騎士。

美緒了無興趣地回了一句話。

“隨你便。”(譯者注:其實我覺得伊格納的傲嬌完全不是這種狀態的美緒的對手。)

騎士用稍稍有些驚訝的表情對著這麼說的美緒,然後終于敲門了。

從室內,傳來了纖細的少女的回答。

“請進。”

騎士頤指著美緒。

“進去。我再重複一遍,不要耍奇怪的花樣。”

美緒也沒有回答,打開們進入了房屋中。

圓塔最頂部的房間實在很煞風景,日常用品也只有最低限的東西。書架上有幾冊曆史書和百科事典,以及烏拉諾斯編纂的這個世界的地圖。聖阿爾蒂斯坦的木雕在書架上面交叉著雙手,看著虛空之中。

半圓形的天花板上有著小小的采光窗,射進的陽光形成了白色的線,呈現逆漏斗狀照在公主大人身上。

——像人偶一樣。

這就是最初的印象。

美緒跪下來,打著招呼。

“在下是從本日起來照顧您日常起居的,叫美緒·塞拉。以後請您多多關照。”

美緒抬起臉來,與坐在呢絨椅子上的公主大人四目相對。

那個瞬間,胸口倏地陣陣作痛。

——跟我好像。

完全沒有根據,那樣想著。

“辛苦你了。”

用著非常文雅、小小的聲音,公主大人回答道。

及肩的地方批開的黑發。白色的襯衫以及深藍色的裙子。胸口刮著一個簡樸的掛件。聽著家庭教師那誇張的話語雖然想象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公主大人,但親眼見了以後才發現那種質樸,那種清潔,那種彬彬有禮,那種文雅從全身滲透出來。

——看起來是個好人……

美緒再一次凝視著白色光線的中間。

那現在似乎就要在日光中溶解形成水窪的,充滿了冰雕的氛圍。濃縮的悲傷,自然而然向美緒傳達過來,讓人胸口一緊。

這個透明而且一塵不染的少女,竟然是過去使一國陷入政體毀滅的困境,在聖泉全殲了烏拉諾斯艦隊的人嗎。

——創世神話語言的救世主。

烏拉諾斯期待了兩千年以上之久才出現的傳說中的存在,在那野葡萄色的眼眸中映出的卻只是悲傷。

——烏拉諾斯的繼承人。

根據預言,不久這個少女就會成為烏拉諾斯王統一世界,給天地間到處都帶來永恒的和平。

——呼風的少女。

能成為,朋友吧。

——妮娜·維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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