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十七

仰望著閃閃的星星,將清涼的空氣深深地吸進胸中,美緒·塞拉雙手向夜空伸去。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好像有某種柔和而溫暖的東西從星星的那一側落了下來。美緒伸了個懶腰,領會了那一點,將其封印在了動輒就可能結冰的心中。

帝紀一三四九年,十月上旬,烏拉諾斯王都普雷阿迪斯,拉米亞離宮——

距離仰望壓制著王都天空的從凱·安德羅斯方面艦隊的返回已經過去大概三個月了。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從那天起的的確確有些事發生了變化。

美緒將視線抬起,看向了位于圓塔屋頂半拱形建築物的頂部。

一名少女,雙手抵著胸口的掛墜,定睛仰望著天頂。

她是現在美緒的主人。

烏拉諾斯的繼承者。

——妮娜·維恩特。

那是沒有風的夜晚。位于南面天空的月亮給“呼風少女”的輪廓鑲上了邊,從帶著銀色斑點的星空中緩緩升起。

雖然看起來像是向星星獻上祈禱一樣,但其實不是這樣。

這是在訓練。

那是妮娜為了讓自己的“力量”變得更加敏銳、足以自由自在使用之所進行的特訓。

她並不只是在佇立著。妮娜現在心靜如水,沉浸在了意識的深處,正在聆聽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

——正將風的話語拉到自己的身旁……

美緒看起來正是這樣。

自從三個月前妮娜通過掛墜進行了遠距離通信以來,她每晚都不休息進行著這樣的訓練。

然而,風依然像之前一樣,感覺不到那所謂“呼風”的不可思議的大氣流動。

美緒迄今沒有一次見過妮娜自由操縱風的樣子。豈止如此,由于妮娜疲憊不堪,頻繁地倒下,美緒還總是這樣侍奉其左右……

“啊……”

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聲音。又來了。美緒沖上半拱形的斜坡,抱住了那像傾倒的陀螺一樣開始搖晃的妮娜的後背。

“妮娜大人!!”

支撐著她的背部,慢慢地彎下身子,將妮娜抱于胸際。她牙關顫抖著,手腳都在微微痙攣著。脖頸浮現出了細細的血管,透過襯衫可以感覺到她出的冷汗。

“……呃……”

仿佛想要擋住什麼一樣,妮娜那原本伸向前方的手揮向了旁邊,好像因為美緒所看不見的什麼東西在害怕著。

“妮娜大人,振作點,妮娜大人!!”

美緒拼命地叫著,背著妮娜,從半拱形房頂下來,穿過了陽台,回到了妮娜自己的屋子。

在拉上了窗簾的小屋內,妮娜躺在簡樸的床上,握著手。

妮娜的嘴唇仿佛浸入了冰冷的海水中一樣蒼白,全身仍然在顫抖。美緒為妮娜搭上毛毯,擦著她的手和臉頰,拼命地叫著。

妮娜不斷在說著胡話,好像在和不可見的某物在戰斗一樣。在用著命令的口吻從嘴里擠出一些只言片語後,發出了短短的悲鳴,再次扭曲了表情,忍受著痛苦。

“妮娜大人!!妮娜大人!!”

好幾次叫著她的名字,她終于隱隱約約地睜開了野葡萄色的眼眸。

“美緒……小姐……”

“妮娜大人,您沒事吧……?”

妮娜的表情宛若死人一樣沒有血色。美緒擔心地不由得將那握緊的手指甲貼在了自己的面頰上。

“……沒事……沒問題。”

盡管妮娜堅強地擠出那樣的話,但生氣十分薄弱。

“不要那麼勉強……”

“……沒有……已經沒事了……已經離開了……”

依然躺著,妮娜向上看著美緒微笑著。雖然她表現得十分堅強,但看起來現在的樣子就是個病人。

美緒不由得想哭起來。她覺得妮娜很可憐,可又沒有辦法。

“……這個訓練……真的是必須的嗎?總感覺,那個……越是這樣做,妮娜大人您的狀態就愈發不好……”

那樣的話脫口而出。在這三個月間,每天都在持續著這樣的訓練,可妮娜倒下的頻率卻日漸增多了。

“正是……如此。雖然確實對于身體和精神的負擔都很大,但只有這樣,才能接近風的聲音……”

美緒完全無法理解妮娜所云“要想駕馭風,就必須讓自己的意識與風形成同一形態”。雖然在小時候即使沒有意識也可以做到,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就越是需要這邊的推動力——即所謂“祈禱”,說是如果現在不反複進行這樣的訓練,就無法維持“呼風”的能力。

然而在這“祈禱”的過程中,有時候並不是風,而是其他“邪惡的東西”與心連結了起來。那樣的東西會侵蝕妮娜的內心,欲反過來駕馭妮娜。在這時候,妮娜就要將“邪惡的東西”從體內驅逐出去,但那對心和身體有很大的傷害,據說是非常讓她疲憊不堪的作業。在可憐的她的體內展開的斗爭之淒慘,從剛剛倒下的妮娜的症狀中就傳達了過來。

每每進行這樣的訓練,在妮娜便是一種和不可視的幽鬼之群戰斗的困境。在那種沒有前來相助,只能靠自己的狀況,妮娜不斷冒著喪失心智的危險孤獨地與之戰斗。

——做到這種程度,難道就非有這種能力不可嗎?

——為什麼呢?

說實話,美緒無法理解。她感覺,妮娜那與生俱來的能力,完全看不出給她帶來了什麼幸福,而只是給她帶來了不幸。

聽伊格納修說,乘著飛空島伊斯拉的時候,妮娜也有著很多同伴們。她幼少時期被人從政治方面利用,缺乏作為普通少女的經驗,心靈閉塞著,但通過與伊斯拉的伙伴們邂逅,便逐漸能看到她臉上與她年齡相合的活潑的表情了。然而,妮娜為了保護伊斯拉,使用了“呼風”能力,于是被烏拉諾斯認定為“創世神話中所預言的救世主”,便通過強硬地手段被帶到了王都普雷阿迪斯來。為了讓自己喜歡的同伴們得以繼續旅途,妮娜便只能自舍其身。從此以來,妮娜便以親善大使的名義呆在這寂寞的離宮多于四年的時間里,身處于等同于幽閉的狀態。

——太悲傷了。

幸福的時間實在太短了,而且也因為“呼風”的能力而不得不放手。明明只要沒有那份能力的話就可以作為一個普通的少女去活著,妮娜卻甯願磨損著身心也努力抓住那份能力。

——為了誰呀……?

美緒一邊撫摸著妮娜的手,不斷發出無聲的疑問。

正在此時,室內冷不防有羽毛扇動的聲音響起,應該是過去的友人前來拜訪了。美緒打開了小屋的窗簾。

菲歐熟練地停在美緒的肩上,向下看著妮娜,啾地叫了一聲。

妮娜對它微笑著。

“菲歐,不用擔心喲。”

這只聰明的鳥,短短地鳴囀回應了妮娜的聲音。美緒用指尖觸摸著菲歐的喙,

“菲歐也喜歡妮娜大人呢,它的親近也分人呢……”

依舊躺在床上,妮娜用虛弱的視線對著美緒。

“……真是不可思議的鳥呢。簡直就像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一樣……”

“……我想它能聽懂。我從小時候起就和菲歐在一起了……久而久之,就成了這樣。”

妮娜從床上抬起了半身。她從正面凝視著菲歐,很罕見地饒有興致地問道。

“……能聞其詳嗎?”

妮娜主動對美緒深入一個話題這還是很稀奇的。說不定正是因為妮娜有著超越人類智慧的能力,才對菲歐這樣不可思議的存在狀態有所感觸和體會。

美緒選擇性地說道,

“小時候,由于搬家到了鄉間小島上,我交不到朋友,便開玩笑地拜托菲歐,讓它幫我找個朋友。于是菲歐便飛了出去,我從後面追著它,它便在某個男孩子的頭上停了下來。從那以後,我便和那個孩子一直做著朋友……”

她想起了與清顯的邂逅。雖然實際上她是拜托菲歐“幫我找到命運中的人”,但由于難為情就沒有那樣說。

“菲歐呀,它也很親那個孩子。只要拜托它,它也就會飛到那孩子的身旁……”

一邊聽著她的話,妮娜一邊靜靜地定睛看著菲歐,將指尖從旁邊向距離菲歐極近的地方伸了過來。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菲歐就跳上了妮娜的手指,然後沿著手臂停在了肩上。

“是這樣啊……大概真的能聽懂人說話吧。”

妮娜閉上眼睛側過頭來,菲歐好像很理所當然地將身子靠近妮娜的臉頰撒著嬌。

“一定有朝一日,菲歐一定能幫上美緒小姐的忙……我有這樣的預感。”

(譯者注:克莉亞的這句話原文是「きっといつか、フィオがミオさんを助けてくれる。……そんな予感がします」。其中「助ける」意義可輕可重,輕為“幫助”,重為“救命”,在這里怎麼理解都可以)

妮娜這樣說道,再次躺在了床上。

讓菲歐回到了自己肩上,直到妮娜睡著為止,美緒一直呆在她旁邊。

確認妮娜已經睡著以後,她便點上了燭台,從螺旋樓梯下去了。

很明顯,不

斷經曆這樣的訓練,妮娜的體力就會不斷消耗。試著推測了一下她做到那種程度也要維持呼風能力心里的想法,果然只能得出一個答案。

——烏拉諾斯王位繼承……

——妮娜大人,打算成為烏拉諾斯王……

而契機正是那句話。

“第二次伊斯拉艦隊會全滅。”

三個月前,聽到伊格納修如此斷言的妮娜,臉色蒼白,雙腳發顫。雖然美緒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從兩人前後的會話推測,雖然那個叫“卡路”的人為了救妮娜出去率領了艦隊起航了,但那規模恐怕無法戰勝烏拉諾斯……是這麼回事嗎。

——如果妮娜大人是為了救“卡路”才打算成為烏拉諾斯王的話……

——如果為了那個才要維持“呼風”的能力的話……

這樣推理著,美緒莫名悲傷了起來。

那個叫卡路的人想要救妮娜而率領了大規模艦隊。

而妮娜為了救卡路,要成為烏拉諾斯王。

——兩個人,都是為了對方才行動著……

——然而,那樣的結局會是……?

莫名地,她感覺不會順利的。與此相反,她莫名地強烈感覺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統治著世界的這殘酷的神明,莫不是事先就為了讓這兩人遭受到殘酷,才設計了現在的狀況……她爆發出了一種沒有根據的不安。

——我呀,心眼太不好了吧……

美緒搖搖頭,甩開了不安。大概是由于自己被命運的惡作劇玩弄,只能舍棄“挨利亞多爾之七人”的羈絆,便在潛意識中也悲觀地揣度別人的命運也會與自己相同吧。

“我呀,還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啊……”

從口中冒出那樣的低語,美緒停止了多余的推測。以上那些全都不過是美緒個人任性的主觀臆斷。再說,自己不過是一介傭人,也沒有資格對尊貴的人們的想法插嘴。不要在腦中裝些多余的事情了,將精力集中在默默地做好塞農所說的事情吧。

——爸爸,媽媽,和希,多米尼克,波妮塔。

——一定會再次見面的,等著我喲。

塞農正在搜索著卷入戰爭的漩渦、行蹤不明的美緒的家人。只要聽塞農的話,希望之燈就不會熄滅。自己要考慮的事情只有那些就好了。

——我要做的事情,只是不讓塞農的心情受損,僅此而已。

這麼對自己說著,美緒封印起了各種各樣的思緒,回到了傭人房間——

王都普雷阿迪斯右岸奧拉特里歐地區——(譯者注:Oratorio,語源意為祈禱室,後來成了音樂的一種形式——清唱劇)

如果說在左岸的艾文格里斯地區是普雷阿迪斯的都市中心的話,那右岸的奧拉特里歐地區則擔當軍事都市了。那既是掌管軍政和軍令的軍務廳的所在地,在鄰接在周圍的高層建築中還入駐著統一作戰本部。與烏拉諾斯所有戰斗力的頭腦們所相稱的正是這奧拉特里歐地區了。

烏拉諾斯外務尚書省次官——以這樣的身份作為頭銜的烏拉諾斯情報部參謀將校塞農·卡瓦迪斯,一邊盯著建築的七層窗戶對面成群的摩天樓,一邊背對著從任地逃回來的部下,聽著他的辯解。

“……根據以上的經緯,在飛空要塞奧丁的工作活動就只能到這里為止了。比起被抓捕,我選擇了出逃,便成了從要塞邊緣背降落傘跳到海面上的事態。”

雖然努力抑制著感情,但聲音中清清楚楚地滲透出痛苦。塞農什麼都不說,只是背對著他聽著那些解釋,之後緩緩轉過身來,對著親手栽培起來的部下微笑道。

“真是沒用的垃圾呢。”

他用著賞花一樣的口吻,如是告知。

蜂鳥雖然一瞬間面孔僵硬了,但視線依然抬向斜上方一動不動。

“我可沒有飼養無用之人的興趣。你知道為了讓人潛入聖·沃爾特軍中花費了多少時間、人員和預算嗎?”

“……我很抱歉。”

蜂鳥只能如同呻吟一般地如此回答道。塞農依然保持著和藹的笑容,說道。

“你降為S級工作員(譯者注:漢字為S級工作員,注音為帕特里歐提斯,這正是當初經過那一百人中僅存活八人的死亡訓練後,那剩下八人組織的稱呼)的最後一位,暫且先做一些連低能兒都能做的工作吧。像是潛入這一類上等的工作,對你來說看來是沒戲了。”

在塞農所栽培的八名S級工作員——通稱為“帕特里歐提斯”之中,是有著順序的。迄今一直在第四位的蜂鳥一口氣就降到了末位,那形象一下子就會被烙上“同伴中間最無能”的烙印。

塞農盯著蜂鳥那眼梢以及雙手的末端在充滿屈辱地痙攣著,胸中充滿了嗜虐的快感。

——真想讓這家伙哭出來啊。

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地,他那樣想到。盡管根本不可能靠讓蜂鳥哭出來就使得業務好轉,但他就想看蜂鳥那自尊心完全從心髒掏出再被他捏碎,對此他是非常期待。

對著蜂鳥那蒼白的面孔,他吐出侮辱性的用語。

“喂,你這個混賬J○B○!”(譯者注:原文「チ○カ○」,“○”在原文中就被和諧了,由于後文又出現兩次,但和諧的地方不同,因此可以得知這個詞是「チンカス」,意思就是男性的那個生殖器,這里處理為“JIBA”)

“……”

“難道是我重聽了嗎?”


“……是。”

“給像你這樣的混賬○I○A都能做的工作吧。你認識美緒·塞拉吧。”

“……是。”

“美緒她現在正在從事著跟妮娜·維恩特進行個人性質的接觸這項業務,而且非常優秀啊。僅僅幾個月之間,就贏得了妮娜個人的信賴。已經很順利地融入了拉米亞離宮,近衛兵們也很喜歡她呀。跟你可大不一樣啊。”

“……是。”

“妮娜她最近要接受烏拉諾斯王位繼承者的審議,而進行反抗的德密斯托利派的動向異常活躍。你要以美緒過去友人的身份進入拉米亞離宮,保護妮娜。”

“……是說……妮娜·維恩特的護衛嗎?”

“妮娜她有自己的專屬近衛兵。但如果和德密斯托利派為對手,我多多少少感到不安。雖說在暴露在外的戰斗中可能還能起到作用,但如果和像是你們這樣的特殊工作員作對手的話,就不知能不能一戰了呀。”

正規士兵所接受的訓練,和特殊工作員的訓練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那邊擅長從正面堂堂正正地進行對抗,而工作員更擅長于暗下殺手。(譯者注:原文「毒を仕込む」,取“下毒”之意,但考慮這樣處理義項表達得過窄,因此轉義了一下)

“順便讓美緒著手進行工作員的訓練。那家伙可是非常中我的意啊,預定有朝一日會成為我手中玩具的人,可看現狀,沒有什麼機會進行教育啊。你就代替我來進行訓練吧。”

“……是。”

“不要破壞她的人性,那可是她的賣點啊。要原封不動地保持著她人格的開朗和睿智,將技能給我植入。”

“是。”

蜂鳥依舊看著虛空,宛若一副沒有生命的架勢接受著指令。雖然從外表看來保持著冷靜,但內心中卻翻滾著怒氣,看著塞農。

他可是從一百名候選者之中,跨過了九十二具尸體被選拔出的特殊工作員。在蜂鳥身上可是有著精英中的精英這樣的榮耀。而發揮那技能的場所竟然只是新人教育,這對于他來說除了屈辱,其他什麼都不是。

——為了讓無能的人奮起,屈辱可是很好的。

——我要讓那失敗的恐怖深深地浸入你的骨髓……

塞農一邊這麼內心舔著舌頭,一邊告知。

“從明天就去。以後,直到我發出准許,都不要進入我的視線。”

“……是。”

並起腳後跟,挺直了胸膛,蜂鳥走出了辦公室。

“下次別給我再失敗了,混賬J○○A。”

向著被關上的門送去嘲笑,咯吱咯吱地搖著扶手椅子,塞農仰視著天花板。

欺負了部下消遣了壓力後,開始著手做工作。

在桌子上堆積的文件如山。

並不只是多島海方面,還有巴雷特洛斯方面、聖泉後面、凱·安德羅斯方面、雷瓦姆方面——那些烏拉諾斯循序漸進地鑄成的勢力基礎、關于這個世界各個海域的情報,全部都堆積在塞農的辦公桌上了。

——那可是寶物之山啊。

塞農舔了舔舌頭,仔仔細細地過目著由烏拉諾斯情報部諜報員收集的、情報精查機關仔仔細細辨別了真偽的精品情報。

一手掌握著那旁人絕對不能獲得的、存在于這平面世界中的所有重要情報的那種快感,抓住了塞農讓他欲罷不能。不管怎麼說連其他各個方面的國家元首都豈止說無法掌握這世界的形態,簡直連在其他海域的國家的存在都不知道,在塞農所站的位置卻能俯瞰著這個星體的全部。

——這可真是,只有烏拉諾斯特權階級才能享受的愉悅啊。

烏拉諾斯投入精力最多的就是,切斷各個方面的聯絡。

不給敵人傳遞情報,而僅僅自己獨占情報——這是古往今來國家戰略的基本。

而飛空要塞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各個方面進行游弋,發現並擊落想要探索其他國家以及“天空之盡頭”的艦隊。不回應一切交涉,連將這邊的存在告知其本國都不允許,讓其葬身海中,這樣地面上國家之間就到任何時候都不會察覺相互的存在,便只能眺望著沒有邊緣的大瀑布的一部分,獨自歎息了。

另一方面,僅僅只有烏拉諾斯才能向這個世界的所有海域提供航空戰斗力,並取得必要的情報。靠著持續這樣的狀態,能讓烏拉諾斯的國家目標“占領天地”成為可能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到有朝一日行伍嚴整的烏拉諾斯空中艦隊壓制著巴雷特洛斯、雷瓦姆、聖·沃爾特等等所有主要地上國家的天空的那一天為止,都必須盡可能讓這些“下層居民”不要知悉互相的存在——那就是現在烏拉諾斯的國家戰略。

——為此,這個是必要的。

塞農盯著在辦公桌上堆積的文件。

對于塞農來說這樣上品的情報,都等同于極品葡萄酒。緩緩地玩味著那麼高的質量,將其攝入自身。

現在,塞農的職務是烏拉諾斯情報部總部長。在此之前雖然他一直是多島海方面局長,但三個月前烏拉諾斯王奧特加駕崩、妮娜·維恩特的重要程度漲了起來,而他則因為將她領到烏拉諾斯來的功績而揚名立萬了。雖然身居收集地上存在的所有國家情報的要職,但塞農同時也兼任庫洛諾·馬格斯的職務。庫洛諾·馬格斯這是一個不僅包括烏拉諾斯,還主要聚集了在多島海方面的政界官界財界為了操縱國際市場所形成的權力者會議。說來,那是一個跨越國境的商人網絡,如果來真的的話,都是一個能讓先進國家完完全全陷入金融恐慌之中的強力機關。塞農將他那在烏拉諾斯情報局頂級的權限,十分有效地利用在了為庫洛諾·馬格斯牟利上。

要問為什麼要那麼做。

——因為有趣啊。

在眩目的情報之海中游弋著,塞農沉浸在愉悅之中。就這樣一直下去就可以了。如果有所厭倦了,就欺負一下部下,貶低貶低政敵,要麼找找開朗、美麗而且聰明卻不識人間汙穢的少女並抓住其弱點,然後再向其傾注所有的汙穢,變成自身專用的奴隸去玩樂,如此就夠了。

他對權力一點野心都沒有,而自己的人生也不需要夢想、目標以及希望。

——那些都是自我毀滅的源泉。

因為夢想、目標和希望都是為了讓自身毀滅而存在的。要問為什麼,因為如果趨之若鹜的話,一定會有敵人和障礙出現。夢想與希望越大,擋在面前的牆壁也越厚、越高。而且,人類絕對不可能滿足現狀。即使在打倒了很多敵人,跨過了障壁的前方實現了夢想,心也絕對不會被填滿。能滿足的大概也就最多在最初一周內,此後心里又會抱有新的渴望。欲望這種東西啊,可是有著自我增殖的習性的。即使實現了夢想,那沒有填滿的心,又會追求著進一步的滿足向新的道路上跑去,然後再次面對障壁,要麼浴血渾身也要跨越過去,要麼就在中途受挫了。

——這需要浪費多大的勞力啊。

如果要明智地度過一生,只要胸中沒有懷抱這些不就好了。

——不要期待這個世界。

——夢想和希望什麼的,從一開始就不要懷抱。

——只要心里自在,就可以了。

不去違抗人生的洪流,僅僅浮在水面上,享受著在周圍沉浮的那一刹那。

——理念是不需要的。

——需要的是,安定。

確保讓現今所處的位置有所保障並且安定,在那期間用到手的玩具調劑一下,這樣度過每一天就行了。

塞農是有家庭的,有著年輕、賢惠而美麗的妻子,以及出落得很好的三個孩子。塞農過著不怎麼回家的生活,和妻子的關系也很冷漠,但從旁人看來確實是完美的家庭,然而塞農本身確實沒有對家人的愛。他一方面作為一家之主保持著應有的體面,一邊利用現在的權力玩弄著周圍的人們,愉快而自在地度過,便也沒有什麼怨言。

——現在我最優先要做的就是。

一股妖光入駐了塞農眼鏡深處。

——妮娜·維恩特和德密斯托利。

——無論是誰繼承王位,都不能失去現在的立足之地。

他這樣向自己確認道。

王位繼承者將在兩個月後聖阿爾蒂斯坦的聖誕慶典中決定(譯者注:不是聖誕節,這個聖誕慶典在十二月十一日)。現階段,支持妮娜的激進派和支持德密斯托利的保守派,這兩個陣營無論在表面舞台還是水面下激烈爭斗,都在為稍稍確保即位後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努力著。

作為塞農來說,他不想加入他們任何一方。

如果帶著自以為是的面孔去插手王族權力斗爭的話,那自己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關鍵的是從旁邊事先觀察好事態的動向,在適當的時期順應適當的潮流,僅此而已。

——因此,有必要進行這樣的分派。

“花雞、連雀。”(譯者注:查WIKI的話,前者中文是燕雀,後者為太平鳥;但我還是直接照原文直接搬過來了)

對著虛空之中叫了一下,兩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就降落在了辦公室。

一個是將長長的頭發系在後面的瘦長身軀。

另一個是一副敏捷、放出銳利目光的矮個子男人。

塞農沒有轉向他倆,發出了指令。

“連雀你去德密斯托利王子身邊當護衛。在阻止妮娜·維恩特一派的刺客同時,去收集保守派的情報。”

“是。”

S級工作員(譯者注:照樣,注音為帕特里歐提斯)第二位,高個的連雀回答道。

“花雞你去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身邊當警衛,並去探聽阿爾蒂斯坦的內部情況,然後全部向我報告。”

“謹遵您的意思。”

帕特里歐提斯第一,個子矮的花雞簡短地回應。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是力挺妮娜·維恩特登上王座勢力的先鋒。毫無疑問,教皇的動向掌握了王位繼承問題的鑰匙。

“去吧!”

塞農發出命令的瞬間,兩個人影就在辦公室消失了。

塞農回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室內,嘴角上吊了起來。連蜂鳥都沒有察覺他們的存在,真是沒有花雞和連雀不能藏匿的場所。兩人潛入的最後,會將所有的機密傳到塞農手中。

——掌握雙方陣營的強與弱這是重要的。

——將雙方所想要的情報一點一點拿出來讓他們動起來,賣他們一個大恩。

——不管王座由誰來坐,我要站在權力中樞,這一點是重要的。

不斷向自己確認著這點,塞農浮現出恍惚的表情,將目光回到文件中,獨自一人享受著這個世界的秘密——

禍不單行。

這種時候,抵抗也沒有用。在這些最糟糕的事情過去之前,只能忍耐。即使弄錯了,也不能讓感情暴躁起來或者訴諸實際行動。如果那麼做的話,就只能落得個越來越慘痛的境地。

一邊重複自我告誡著,蜂鳥在走廊上偶然撞見的在帕特里歐提斯里排名第六的闊嘴鷸向他投去了好奇的視線。

“怎麼,回來得那麼早啊,工作已經結束了嗎?”

帶著一種看起來不怎麼像S級工作員(譯者注:注音帕特里歐提斯)的隨性,闊嘴鷸啪啪地拍了拍蜂鳥的右鍵。

“怎麼了嘛,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沒給你骨頭吃?”(譯者注:翻譯成“骨頭”的那個地方原文「拾い食い」,並不是真正的骨頭,而是那種供狗解饞的那種骨頭形狀的狗咬膠)

“……”

“我聽大將說了喲,說是你潛入工作失敗,便給你降到了第8名?這樣一來我就成第5了,真爽啊。你現在等級比我低了,從此以後就得聽我的話了喲。”

闊嘴鷸饒有興致地抬頭看著蜂鳥,話中滿是惡作劇的意味。帕特里歐提斯的順序是絕對的,低等級的蜂鳥絕對不能忤逆高等級的闊嘴鷸。

——我宰了你這小矬子。

蜂鳥壓抑著殺意,低頭盯著久未會面的同伴。

男人一樣的短發,滴溜溜直轉的眼仁,還有動得更厲害的嘴。那一言一行天真得簡直讓人無法想象此人也是經受過那樣地獄般的訓練的同志。雖然外表和內心都與普通的少女並無兩樣,但一到與“毒”相關的領域,她就是天地間無人能與之爭個高下的專家了。

如果被闊嘴鷸擦出點傷來的話,那還是做好死的覺悟吧。在掌握戰斗術之前,她就對所有毒的長處和短處無所不知而最有效地使用之,也深諳最迅速的解毒之術,是絕對不會讓敵人纏身的小姑娘。

——在誰也不想見的時候,偏偏見到了最不想見的女人……

心中不斷咂著舌頭的同時,聽著闊嘴鷸的繞口令。

“還有啊,原本在Harmondia的花雞和連雀回來了呢。那邊好像毫無失誤地順利完成工作任務了呢,和你可是大不相同啊。你見過他們了嗎?”



雞和連雀——那是帕特里歐提斯的前兩位。

“他們回到普雷阿迪斯了?”

“好像是啊。可能會偶然遇到的,你呀,還是注意點兒話語和態度吧。要是再被揍個稀巴爛我可不管喲。”

“……”

蜂鳥的口腔和頭蓋中,浸滿了痛苦的東西。這個叫闊嘴鷸的女人,還經常愛冒冒失失地在人家的舊傷上踩踏,非常討厭。

“人這東西呀,有種東西叫量力而行。硬是不自量力地出頭,可是會遭到慘痛代價的喲。那兩個家伙可是心狠手辣毫無節操啊。(譯者注:原文「えげつないしなー、あいつら」,就是說那兩個人說一不二,毫不手下留情這種意思)”

過去的記憶在怪鳥的腦內蘇生了。

那是還在受著地獄訓練的童年。

當時曾經有一次自己不顧等級高低,便與花雞和連雀打架,結果被弄個半死。

而自己連他們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到。不由分說地,他們就讓他趴在地板上,一根根地折他的手指頭。

“哭!”

花雞的命令僅此而已。心中明白自己的指頭會一直被折到哭為止,當時九歲的蜂鳥被花雞擰著大拇指哭著乞求原諒。

接下來連雀站上前來。這次被折的並不是他慣用手的指頭,所以戰斗力也不會大幅衰退——本應如此,但蜂鳥的一切攻擊都不起作用。一切的打擊連雀都閃也不閃就接住,而從正面進行反擊。

那結果就是,他被按在牆壁上,一直被打著。

“哭!”

連雀的命令也僅此而已。他明白一直會被打到哭為止,即使倒下來也會被強行抓起來,繼續打著。

打斷的肋骨紮著內髒,蜂鳥終于哭著乞求原諒,連雀的打擊才停下來。對著臉上腫起來顯得很丑、滿臉傷斑和淤血倒下的蜂鳥,其他帕特里歐提斯的成員紛紛投去可憐和冷笑。雖說那是小時候,可那份直到現在都深藏在心中。

“你那哭臉,還真是好笑啊。嘛,話說,因為就算被殺死了也不奇怪,因此能活著就是你賺大了啊。”

他真想掐碎得意洋洋嘻嘻哈哈笑著的闊嘴鷸的喉嚨,手指已經彎成了鉤爪,但還是拼命忍住了。那女人可是不知在哪就會藏著毒、非常危險的對手。

“還要在這兒呆一陣嗎?嘛,下次再犯錯誤的話可不行哦。這可不是玩笑,我們呀,連續失敗兩次的話就會被殺掉的。鼓起干勁吧,下回見!”

闊嘴鷸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便揮揮手走開了。她是向著塞農的辦公室去了,應該是去領什麼指令的吧。

“……這毒女。”

對著她那小小的後背吐出詛咒,蜂鳥也原路返回。那段根本不想回憶起來的記憶又被勾了出來,感覺都在反胃了。

——忘掉吧。同伴什麼的,有沒有都一樣。(譯者注:這里翻譯成“同伴”的地方原文「同僚」,意思是同事,與傳統意義上「仲間」的那個同伴是有區別的)

帕特里歐提斯的成員單獨行動這是基本中的基本。連短暫的見面都不會,即使偶然遇到了也會無視掉。這是因為即使互相有所連結,也沒有任何利益。毫不拘泥的闊嘴鷸算是比較特殊的了,但即使是那闊嘴鷸,只要一被塞農命令便會毫不猶豫地對蜂鳥使用致死之毒。不要說友情了,連伙伴意識都沒有。

——這與埃利亞多爾之七人還真是大不相同啊。

——那邊是明明國家敵對還在起誓著友情。

他倏地想到了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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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想的瞬間,他就甩開了那樣的思考。

將士官候補生之間的找朋友游戲與帕特里歐提斯相比較這件事本身就太愚蠢了。雖然對于士官來說友情的確是財產,但對于特殊工作員來說友情就毫不足惜,只是一個為了欺騙他人而在嘴邊玩弄的概念。

——我究竟在想什麼,真是愚蠢。

——是被那幫人的天真所束縛住了嗎?打起精神來啊。

這麼斥責著自己,他恢複了心氣。

明天就必須趕赴拉米亞離宮了。

新的工作就是當妮娜·維恩特的護衛以及教育美緒。

不允許失敗。如果妮娜被暗殺或者被怎麼樣了,蜂鳥就被決定性地烙上了“無能”的烙印,命也沒有了。如果按照塞農性格的話,恐怕也會將帕特里歐提斯的成員派遣到德密斯特利陣營一側,如果弄個不好還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會和花雞和連雀干架。帕特里歐提斯最優先的就是塞農的指令,而對同伴的友愛僅僅在第二位之後、第三位之後、第四位之後……甚至都不一定有這種東西的存在。僅僅塞農一聲令下,無論何時都能上演相互厮殺的戲碼,這就是帕特里歐提斯的無上榮耀。

——不要泄氣,不要疏忽,不能再失敗了。

——一邊曆練著美緒,一邊誓死捍衛妮娜·維恩特。

屏息凝神,蜂鳥走出了烏拉諾斯情報部廳。

第二天——

讀過從塞農那里呈上的介紹信,在拉米亞離宮擔當外交職責的伍西拉伯爵夫人對蜂鳥,也就是萊納·貝克投去了絲毫不帶感情的視線。

“要說妮娜大人貼身警衛的話,已經有資格最老的近衛兵了。”

萊納嘻嘻哈哈地笑著,用准備好的答案回複。

“這只是因為,我們大將非常謹慎啊。到十二月的聖誕慶典,如果不能讓妮娜大人平安無事的,他可是會困擾的啊。我會用我自己的方法來保護妮娜大人,近衛兵的各位不必太在意也OK啦。”

“你不會施加危害的保證是?”

“如果擔心我身份的話,就請您像美緒確認吧。我和那家伙從還在Air Hunt的時候開始就在一起了,可是彼此知道對方的脾性的。再說,將妮娜大人帶到普雷阿迪斯的可是我們大將啊,如果就能這麼當上王的話那可是要叫萬萬歲了,那樣的話即使被拒絕了,他都是想要進行保護的呀。于是被派遣的那個人就是我了,非常簡單吧。”

萊納一邊嘻嘻哈哈的,一邊說明著事情的經緯。

為了在拉米亞離宮進行日常生活,可以料想到比起用蜂鳥的身份,還是萊納的存在形式更容易與美緒進行思想溝通,更方便一些。而蜂鳥則在意識的深處借萊納的眼睛,觀察著全體。

“……正如我剛剛像你說的那樣,你成為護衛的這個事實,恐怕近衛兵們會發出不滿的聲音,我會隱瞞的。請你以美緒熟識的園丁這樣的身份去通傳。”

“好嘞好嘞!”

“至于美緒的訓練,則在深更半夜避開人耳目的地方進行吧。雖說我對她最終究竟需要不需要戰斗技術有點疑問,但既然是塞農氏的意思的話……”

“姑且美緒也算是擔任妮娜大人護衛的職務,能戰斗當然是比較好的。那家伙也進行了一年左右的戰斗訓練,比起尋常的士兵隊還要強呢。嘛,再稍稍訓練一下應該都能徒手殺牛了呢。”

對蜂鳥嘻嘻哈哈的態度用冷淡的視線回應著,伍西拉將接納萊納請求的文件放到了“許可”那一類。之後妮娜再一簽字,萊納就正式成為了入住拉米亞離宮的園丁。

對伍西拉道了謝,離開了接待室,萊納走向了拉米亞離宮的中庭。

已經是黃昏了。他仰望著暗紅色的天空,伸了個懶腰。他已經身穿著園丁的作業服,腰帶上插著剪枝用的剪刀和鐮刀,准備萬全。

“那麼……接下來就該感動的再會了嗎……”

自言自語著,萊納拖著晃晃悠悠的腳步在離宮內溜達著。對從身邊經過的傭人和園丁簡單地打了招呼,詢問著美緒所在的地方。

他被告知的場所是禮拜堂。在那片用地的盡頭有一個三角屋頂的建築,在青銅大門上面刻印著聖·阿爾蒂斯坦的圖案。

打開了重重的大門(譯者注:這個“重”念zhong4,而不是念chong2,也就是說並不表示有好幾扇大門),走進了里面。

從小窗中進入的光線,使得堂內沉浸在一片琥珀色之中。

在最里面祭壇,彩色玻璃帶著像是過濾了一樣的顏色,在空無一人的堂內,美緒她一個人在擦著青銅聖器。

從萊納的位置看來,美緒只有側臉曝露于淡淡的光域,看起來就像是放在這里忘記帶走的人偶,或者是磨損的畫一樣。

“你做的事還真是土氣啊。”

他這麼搭著話,美緒的臉轉向了這邊。

“雖然想著,會在什麼地方見面吧,還真是意外得早呢。”

他繼續打著趣。美緒沒有動,僅僅是稍稍張開了嘴角。

“這正是無法逃離的命運啊,對我們來說。雖然不要意思,但還是放棄吧。”

萊納嘻嘻哈哈地笑著,走到祭壇跟前。穿過了兩個石灰飄動的光域,在美緒面前停下了腳步。

美緒的表情一瞬間露出了驚愕,馬上又恢複了平靜。

“你還活著呀。”

簡短而干枯的話語,從美緒的嘴唇中吐露了出來。

“我會那麼輕易地死嗎。”

“……你的工作呢?莫非失敗了?”

“啊,都是因為清顯啊。”

美緒的表

情因為聽到“清顯”這個字眼而僵硬了。萊納在最前排的長椅上坐下,抬頭看著美緒。

“如果你什麼都不想聽的話,關于那之後的事,我也就不說了。怎麼辦呢?”

美緒緊緊地抓著抹布,稍稍逡巡了一會兒,問道。

“說來話長?”

“還是比較長吧。還是,發生了很多。”

“……我聽……告訴我吧。”

美緒放回了聖器,在隔著一條通路與萊納相鄰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萊納哎呀呀地一邊搔著後腦,

“話說在那之前,就不想聽聽,為什麼我會在這里嗎?”

“……沒興趣。”

“啊,是嘛,還真是冷淡啊。明明我們姑且也是埃利亞多爾之七人啊。”

“……”

聽到“埃利亞多爾之七人”的一瞬間,美緒的表情很痛苦地扭曲了。看樣子心里留下了相當的傷痛呢。

那樣的表情,讓萊納胸中變得隱隱作痛。至于為什麼,他也不明白。

他有意轉換成開朗的語調,說道。

“那——個,從何說起呢。對啊,就從去年的九月,Air Hunt突然遭到烏拉諾斯急襲。你與我告別,被烏拉諾斯的飛艇回收之後說吧。”

美緒帶著做好覺悟的表情點了點頭。

萊納大概說了說美緒離開Air Hunt以後的事情。

由于Air Hunt士官學校有很多校舍遭到損壞,清顯、萊納、伊莉雅和塞西爾被編入到了Serufaust士官學校的事情。畢業後,被分派到沃爾迪克航空隊,在Sheragreed海上戰打仗以後,清顯和神樂遭到囚禁的事情。巴爾塔紮爾成功讓兩人逃出,在最後關頭由于清顯的告發,萊納不得不逃跑的事情。他僅僅是淡淡說完了發生的事,浮現出了一直以往的帶著諷刺的笑容。

“于是,我現在就在這里了。夠波瀾萬丈的吧?現在七個人已經完完全全分開了。回到了相互敵對的國家,沒有辦法輕而易舉地見面了。”

美緒低著眼皮聽完了他的話,然後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吐露著,

“清顯和神樂姐,回到了聯邦……”

“就那樣呆在聖·沃爾特,穿著名為間諜的濕衣服的話就一定會被槍殺吧。嘛,沒辦法啊沒辦法。”

“巴爾塔先生……竟然會幫兩人逃出來……”

“怎麼說呢,看樣子好像和神樂姐成了啊。告別之際,都親上了呀,親嘴的親!”

(譯者注:本句話中譯為“成了”的那一塊兒,原文「できる」,這個詞意思非常廣,直譯的話就是“XX好了”“XX弄成了”。即使在用到男女交際方面,都可能有成為戀人、做了那種事或者有孩子了等諸多可能的意思。話說《櫻花莊的寵物女孩》中還有用這個詞玩過一個梗:當時神田優子來了,真白摸著肚子對空太說:“空太,有了”,空太吐槽“恭喜你?”,優子暴走,真白補充道“晚飯好了”,完全體現出了真白天然黑的屬性)

美緒的眼睛今天第一次,吃驚得睜得大大的。

“……巴爾塔先生和神樂姐……?!”

“哦,親嘴啊親嘴。那是帶著Je t'aime(譯者注:法語“我愛你”,請星塵君指教)或者是I love you那種感覺的認真的親嘴。”

“真的?那兩個人竟然……”

美緒用兩手的手心按住通紅的臉頰,掩飾著動搖。看到美緒終于有反應了,萊納便趁興,

“然後,清顯和伊莉雅擁抱在一起。”

“誒……?!”

“雖然聽不見在說什麼,看起來好像在依依惜別。”

美緒的表情,僵硬了。那睜圓了的眼睛,充滿著悲傷。

“……這樣……”

他清楚地知道從她喉嚨深處拼命擠出的聲音,在裝作平靜。

美緒重新低下了眼皮,用支離破碎的聲音問道。

“……清顯,和伊莉雅也是……那種感覺了啊……”

呼嘯過美緒內心的各種各樣的感情風暴,萊納也看得清楚。很明顯,那並沒有什麼意圖只是隨口一說的俏皮話,都讓美緒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

不知為什麼胸口又疼了起來。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沒有在交往喲,也沒有親嘴。只是一起經曆了好幾次編隊空戰,看起來伙伴意識變強了。清顯他呀,很膽小的。明明想著要吃定就可以吃定的,但就是不出手啊。”(譯者注:譯成“吃定”的那處原文用的詞是「食う」,原意就是吃)

用那樣通俗的話解說著,那宛若石頭一樣美緒的表情,稍稍露出了些血色。

“……這樣……”

然而悲傷依舊從美緒的輪廓中溢了出來,讓萊納都能察覺出來。

——這家伙,還在消沉著呀。

那胸中的疼痛,變成了悸動。

將那樣的悲傷戴在臉上就像是一件熟悉的衣服一樣的美緒的身影,讓他湧上了一種從未經曆過的感情。

現在美緒的側臉,已將在Air Hunt士官學校時候美緒的笑顏覆蓋了。明明僅僅過去了一年,感覺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樣。

比起那個時候,已經什麼都改變了。

明明也沒有對他人抱有什麼同情,他毫無理由地,想讓美緒安心下來。

他便肆意對根本沒有發出的問題回答道。

“清顯,並沒有討厭你。你扯了一連串的謊並且消失的理由,那家伙也明白。”

美緒已經低著頭,抬也不抬。他繼續說著,

“話說,誰也沒有認為你是自己願意去當間諜的。大家都知道,你是因為家里的原因被弄得窮途末路了。”

美緒她緩緩地,對著萊納抬起了像是膽怯的小動物一樣的臉。萊納聳聳肩。

“你說的謊,早就暴露了呀,當間諜的素質為零。隔了個寒假就發生驟變,大家都察覺到‘是她家里發生什麼了吧’,在此之後你父親因為當間諜的嫌疑被逮捕這件事傳開來,‘啊,果然’,大家都是這種感覺。”

“……”

“那些人啊,都相信著你不可能真心希望當間諜,雖然說可能也有你自己的態度變化太大的因素。話說,對于你來說可能希望那幫人能忘掉你,但是遺憾啊。好像他們啊,還都把你當成同伴呢。真是可喜可賀呀。”

他一口氣說完,哎呀呀地歎了口氣,用一只眼睛觀察著美緒的樣子。

在那翡翠色的眼眸中,滿是驚奇。

“為什麼……?明明,我是個背叛者……”

“就算你問為什麼……那些人啊,全都是大好人啊,還有,你的演技太差了。”

保持著那嘻嘻哈哈的表情,觀察著美緒的樣子,便明白那環繞在她身上的悲傷之色變得稍稍稀薄了一些。

——從那以來,這家伙一直像白癡一樣地詰難自己吧。

他也能理解這一點。遍布美緒周圍的凍結的東西,漸漸溶解了禮拜堂中褪去色彩的光之中。

察覺到那氣氛馬上就要變得讓他難以應付,萊納便刻意繼續吐出輕薄的話語。

“怎麼了呀喂,你那張臉,感動至極都要哭出來了嗎?可以靠著我的胸一直哭到天亮喲?”

他張開雙臂,做出了就要抱住美緒的姿勢,美緒僅僅用眼珠朝上瞪著萊納,簡短地道,

“……我才不會哭呢,笨蛋……”

然而在話語中混雜著眼淚。大概是同伴們還都相信著美緒這一點,讓她發自內心得高興吧。

——這家伙還一直對“埃利亞多爾之七人”非常留戀啊……

——尤其是,對清顯……

萊納的胸口,再次劇烈地疼痛起來。

美緒擦了一下眼角,臉背過萊納,站起身來,向彩色玻璃的對面望去。

她仿佛像是要甩掉感傷一樣,伸了伸懶腰。

“……大家,都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仍然背對著萊納,僅僅拋出了這樣的問題。

“姑且所有人還都五體健全,大家都好好地走在出世的道路上呢。尤其是清顯和伊莉雅非常值得期待,可是未來擊墜王候補呢。”

“……這樣……也是啊……嗯……大家還都順利著呢……”


一邊遠遠地眺望著,美緒零零碎碎地吐露出感想。

“嘛,只要活著的話,說不定又會在哪里相見。不要太消沉了呀。”

他隨便地這麼說道,經過了稍稍的沉默,美緒頭也沒回,只是點點頭。

“……再也,不會見面了喲。再也見不到了。”

帶著仿佛生鏽金屬一樣的聲音,美緒甩出了這些話。

“這都不好說啊,別那麼陰沉沉的了。我這一陣子也會呆在這里,你如果總帶著那麼憂郁的表情的話,連我也會變得陰沉沉的。輕輕松松地上吧,別那麼多憂慮。”

嘻嘻哈哈地笑著,萊納打著趣。從剛剛開始,胸中一直懷抱的痛苦開始膨脹,一個不小心就感覺會從口腔中溢出來。

——被過去所束縛也沒辦法呀。

——話說,為什麼不看

向這邊呀。

——看著我呀。

他拼命抑制著馬上就要對著一直背對自己的美緒甩出這番話語的自己。

——再也,見不到清顯了呀。

——清顯他也會在兩三年後忘掉你啊。

——不要總是迷戀著那個家伙啊。

萊納心中接連不斷地生出了那樣的話語。那完全不像是S級工作員(譯者注:照樣,注音帕特里歐提斯)的、十分天真的感情上的動搖。往常本應該噴出罵聲的蜂鳥不知道為何沉入了意識的深處,毫無反應,哼都不哼一聲。

察覺到自己的焦躁,萊納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氣,讓思維冷靜了下來。看樣子是哪里不對了。他便簡短地傳達了事情。

“于是,根據塞農大將的要求,說是要讓我教你暗殺術。半夜,偷偷地訓練吧。”

萊納僅僅看著萊納的側臉,也沒有反抗,點了點頭。由于自己的家人被人當作了盾牌,美緒無法違抗塞農的要求。

“完全可以想到會有刺客來到妮娜的身邊,因此再多些殺人的技術也沒什麼損失啦,而且還能防身……那麼,就這樣吧,今後請多關照啦。”

“……嗯……請多關照。”

“寂寞的時候就說喲,我會安慰你的。”

他故意浮現出低俗的笑容,帶著非常不雅的語調說著,美緒的嘴彎成了へ字形。

“……你還是老樣子啊……蜂鳥,不會出來嗎?”

“啊,不知為什麼剛剛就沒有回應了,大概睡了吧。”

“……他還會睡覺啊……無所謂,如果可能的話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安心吧,老爺他也很討厭你啊。當聽到‘拉米亞離宮勤務’的一瞬間便把工作完完全全交給了我。嘛,可是如果你訓練偷工減料的話,他說不定就會再出來的呀。”

對著美緒那露出厭惡表情而有些扭曲的臉送去一笑,萊納走出了禮拜堂。用手拎著掃除工具的美緒也跟了過來,仰望著已經變暗的天空。

常夜的篝火那忽明忽暗的橙色光線照在美緒身上。(譯者注:這里和後文中的“篝火”並不是像第四卷中沃爾迪克航空隊開派對時的篝火,而僅僅指那種用竹籠什麼的罩著的燈火)

“……萊納。”

“嗯?”

嘴里咕噥了一下,好像想要說什麼,臉頰染紅了,美緒再次低下了頭,目光游走著。

萊納笑道。

“怎麼了嘛?”

“……”

“不要話說一半嘛。無論抱怨也好挖苦也好我都會聽喲,因為很有趣嘛。”

“不是的……那個。”

美緒再次戰戰兢兢地,抬起了視線。

“……謝謝你……你來這里我很高興。”

“……”

“……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所以……嗯。今後也請多關照了。”

美緒結結巴巴地編織著話語。萊納為了不讓自己心跳的紊亂被察覺,總算是保持著平常的氛圍,道,

“啊——怎麼了呀,那麼鄭重其事的。我是個好人這不是當然的嘛,誰看了我都說好呢。”

他這麼打趣回應,美緒的嘴角稍稍舒緩了一些。那好像是想要勉強做出笑容但是沒有成功的一種笨拙表情。

“……明明是個間諜。”

美緒的話語深處,稍稍帶著些溫存。萊納嘻嘻哈哈地笑著,

“你不也是麼。”

“……嗯,是啊,我,是個間諜。”

“對啦對啦,同樣是背叛者,讓我們一起消沉、痛苦然後互相舔著對方的傷口活著吧!”

他仰望著星空,打著趣聳著肩膀,美緒終于笨拙地笑了。

——果然這家伙,還是笑著的時候比較好啊。

他不禁這麼想。

如果這麼下去的話,他那越來越激烈的悸動說不定會被看破,萊納便望向周圍。

“那麼,差不多該走了吧……二號塔在哪里?說是讓我在那里起居。”

“……跟著我吧,我給你領路。”

美緒點著了角燈,在萊納前面走著。穿過篝火照亮的離宮內,在黑暗之中浮現出幾座圓塔。正當想著究竟是那其中的哪座的時候,從黑暗中一個衛兵走上前來。

他穿著士兵裝,看樣子是夜間巡邏的近衛兵吧。他拿著能有倍于身高的槍,莊重地來到了這里。

“啊,伊格納。”

美緒打著招呼。士兵停下了腳步,對著萊納抬起了臉。

“……是誰?”

突然間粗暴地問道。回答的人是美緒。

“你沒有聽伍西拉女士說嗎?是我熟識的新園丁……”

話音還未落,士兵的毛發倒立,迸發出了怒號。

“快閃開,美緒!!”

下一個瞬間,槍尖已經在萊納眉間前一寸了。

——交換。

“好喲。”

身體一個後仰躲開了槍尖,蜂鳥從萊納內側起身,坐上了意識之座。

“伊格納?!”

美緒的悲鳴撕裂,蜂鳥遭受著伊格納修那槍的連擊。那不由分說的打擊讓空氣摩擦聲都響起了。

然而蜂鳥就像小球一樣活用著身體躲開了所有的突刺,並且從腰帶中拔出了鐮刀。

鋼刃一閃一閃地反彈著篝火。

彎下身子,擺好戰斗架勢,蜂鳥淒絕地笑著。

“你還真是粗魯啊。”

伊格納修毫不疏忽,重新擺好槍的架勢。

“我聞出了刺客的氣味。”

“你這條死狗。”

“你身上尸臭過強,殺了多少人啊?”

“你就是第二十八個人了。”

話音剛落,蜂鳥就用著超越人類的膂力蹬著地,躲開他的槍,撲向伊格納修的懷中。

他瞄准著對方的喉嚨,將鐮刀橫切過去。

刀刃被槍柄擋住了。

噴開的火花撕裂著,伊格納修一個掃堂腿掃向蜂鳥的右腳。

“呃。”

蜂鳥彎著膝蓋跳起,躲開了。

當他腳要觸地的瞬間,槍箍又抵在他眼前。

“嚯!”

他拼命地動著腦袋躲開突刺。那是如果被直擊的話大概立即會死,十分危險的動作。

被人弄得一個寒顫。僅僅是這樣他就火冒三丈。

“我殺了你。”

他將鐮刀舉在面前,低聲如是宣告著。明明只不過是個衛兵,竟敢跟一個帕特里歐提斯干架,必須讓他嘗嘗後悔的滋味。

“試試看啊。”

伊格納修那銀色的頭發也飄揚在夜風中,槍在旁邊重新擺好,簡短地回應道。

一陣風卷起了沙塵,篝火的粉末在二人之間爆裂開來。

正當蜂鳥要用力踏地的一瞬——

“快住手。”

少女的聲音割破了寂靜。

美緒嚇了一跳。

“妮娜大人……?”

察覺到是主人的聲音那一瞬間,蜂鳥將鐮刀放在地上,跪了下來。

白色的罩衣和深藍色的裙子。日常裝束的妮娜·維恩特那靜靜的目光落在蜂鳥低下的頭上。

伊格納修迅速移動至妮娜身前,仍然毫不疏忽,將槍尖對准蜂鳥。

“伊格納,沒關系的。他是塞農氏派遣來的同伴。”

“……”

“為了保護我,便變裝成了園丁,並不是可疑的人。”

被這麼曉以道理,伊格納修終于將槍尖對著夜空,自身回到妮娜身前。

妮娜用平靜的口吻,對蜂鳥說著。

“我不會對士兵們傳達你的身份的。我對于伊格納修的處理方法表示道歉。”

蜂鳥依舊低著頭回應道。

“我們只是在一起玩耍。”

對著那不遜的措辭,伊格納修看起來很不滿意地瞪著蜂鳥。

“以後,請與近衛兵協力,努力完成自己的職務。”(譯者注:從這句話的客氣程度,可以看出仍然是克莉亞說的。)

“是。”

“……美緒小姐,差不多到時候了。”

“啊,是的。到時間了呢,我跟您去。”

被這麼催促著,美緒跟著妮娜向著圓塔漸行漸遠。

伊格納修一只眼睛瞪著蜂鳥,

“……如果讓我看到你有什麼可疑的舉動,就把你打出去。”

甩出這番話,便反身離開了。蜂鳥對著他的後背,以挑釁回應。

“你行嗎?”

伊格納修僅僅回過側臉,一度用充滿殺氣的視線對著蜂鳥,但沒有再說什麼便消失在黃昏之中。

——還算是能讓人享受啊。

留下了那無言的感想,蜂鳥將意識之座讓給了萊納。

“我還想盡可能地安安穩穩地生活的說……”

對著無謂與近衛兵干架的蜂鳥抱怨著,萊納歎了口氣,走向了今後就是自己住所的二號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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