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二

不會再迷茫了。

一定要在這片天空飛翔。

即使被人在暗地里指著謾罵也好,被人誤會也無所謂,遭人否認了人性也好,被人汙蔑為膽小鬼也好,自己都會承受所有的非難去飛行。

這是第一次由自己決定的前途。

不,准確地說是第一次自己能做選擇。

在這樣一個無法選擇自己主人的時代,這是出現在眼前一閃而過的選項。

是為了國家而飛。

還是為了無可替代的同伴而飛。

靠著自己的意志,我得以選擇其一。

于是正有了現在屬于這片天空的我。

“清顯,上啦!”

“是!”

回應著通信器中傳達過來的“隊長”的指揮,清顯占據著四千五百米的高空打了半圈,仰頭看著處于頭上的海洋。

帝紀一三五零年,六月,威斯特朗大陸,席翁達爾協商同盟領地拉達托——

威斯特朗大陸的海,異常洶湧。

呈鱗狀的白色浪脊波濤洶湧,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終焉。

在洶湧浪頭連綿不絕的正中央,敵我雙方機影劃出的白色航線相互交錯著。

銀鼠色的機體,屬大衛大公軍……雖被冠以這樣的名號,但搭乘人員都是烏拉諾斯空軍兵,機種是清一色的單座戰斗機艾恩。

而與之敵對的青銅色機體,則是清顯所屬民間航空事業團“Walkure”的單座戰斗機“卡茲萬”。機腹有二十毫米機槍兩門,翼部有十四毫米機槍兩門,搭載著兩千馬力級的引擎,開發者為貝爾納重工業。這是與聖·沃爾特海空軍締結了契約而開發研制的,但還並沒有上生產線,只是作為試用機一部分的共一百四十架分給了Walkure,于是便在威斯特朗大陸的邊界投入實戰,現在Walkure正在給聖·沃爾特軍作戰司令本部強烈推薦這個機種的性能。

曾駕駛過聖·沃爾特海空軍主力戰斗機貝納伊戈爾的清顯,切身地明白卡茲萬無法進入生產線的原因。雖然各項數據均在貝奧伊戈爾之上,但比較難以控制,而且隨著高度的增長就需要做各式各樣瑣屑的操作,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瞄准敵機上。

可是熟練的飛行員如果能充分調動它的性能的話,就非常強。

然後,屬于Walkure的飛行員們,便可以做到那一點。

——太強了……!!

雖然自他加入Walkure已經過將近半年了,這里駕駛人員的空戰技術依舊讓他歎為觀止。世界最強的名號果然不是蓋的(譯者注:再一次,原文「伊達ではない」)。這一戰斗集團,卓絕得讓已經在沃爾迪克航空隊與草薙航空隊這兩大國經過精心挑選後的精銳集團中一路走來的清顯都刮目相看。

清顯翻轉了機翼,在這本以為只在畫卷中存在的、過于一邊倒的戰斗空域急速俯沖下來。

在視線前方吐出了長長的黑煙,一架艾恩墜落了。破碎的尾翼一邊一圈圈地旋轉著,一邊穿過清顯旁邊,向著天頂迅速劃去。

在清顯的前方,螺旋槳不斷嘶吼,卡茲萬快馬奔馳。就像馴服了極難駕馭的野馬一樣的熟練駕駛,一瞬間便將距離縮小到了幾乎就要與艾恩尾翼將將接觸的地方,然後再用最小限度的子彈將其擊落。輕而易舉地撣開在蒼穹中飛舞的艾恩碎片,絲毫不放緩追逐的速度。盡管那樣的空戰動作簡直就像一軍王牌那樣,但他也不過就只是Walkure的一兵一卒。

從全世界聚集起來的飛行員們,現在都在這同一片天空中帶著“Walkure”的徽章飛行著。他們都是不願意被國家所束縛,渴求著更加自由天空的戰士。至于他們為什麼要舍棄各自的國家,個中緣由比較複雜,但多多少少,全員都至少有著一個共同點。

——希望能和這個人並肩飛行。

——想要和這個人一起鑽研努力。

不能否認,清顯也是懷抱著這份憧憬來到這里的。

他恐怕是現在聚集了這世界上飛行員最多憧憬之念頭的“空之王”。

與烏拉諾斯的卡納席翁憑借“恐怖”讓敵人長跪不起形成鮮明對比,這個男人是敵人都對其懷有“敬畏”之念而紛紛仰視的存在。

世界最偉大的機翼,正在清顯的前方偏右處急速俯沖著。

——空之王,阿克梅德。

身為阿克梅德的從屬機出擊過多達幾十次空戰的他早就能領悟到,這個稱呼並不只是個噱頭。

——的確從次元上是不同的。

明明是駕駛著同樣的機體,僅僅阿克梅德他就像是在不同的空間、不同的時間軸存在的生物一樣,用著反常規的空戰動作將敵機追至窮途末路,然後擊落。

剛剛也是——

即使是角度相同的急俯沖,給人感覺就像是只有阿克梅德行進前方的大氣打開了一條通道,他的機影轉眼間就變小了。根本就追不上。自己明明已經一邊克制著機體的震動,忍耐著強烈的正向慣性力,一邊單眼瞪視著集中在機翼表面的褶皺以將將就要空中分解的速度去飛了,可不知為什麼還是被甩開了。

——就是極其細微的駕駛精度之差,造成了這樣的差距。

這個道理清顯是明白的。可即使如此,他也難以想象這是人之手筆。機體與肉體完全融為一體了。阿克梅德他莫不是靠自己的細胞就完全感知到了這急俯沖給機體帶來的所有影響吧。

——真想將這個人的所有戰技歸為己有。

——如果這樣的話……連卡納席翁都能戰勝。

他激發了這樣的野心。他眼睛緊緊盯著阿克梅德的一切空中戰技,偷偷地學著。

又一次,以海洋為背景,火焰之花綻放了。

是阿克梅德使之綻放的。

在清顯的視線前方,獵物早已無影無蹤。

他有些空虛地抬起機首,一邊追逐著師父的機影,一邊掃視著四方,看看是不是有追過來的敵機。保護阿克梅德不受到從死角偷偷靠近的敵機的攻擊,是現在清顯的工作。

仰視著頭上的青空,已經沒有敵機了。

有的只是可怖的同事們,悠然地展開青銅色的機翼,在己方所控制的天空起舞。

我來,我見,我征服。(譯者注:拉丁語Veni, vidi, vici。這是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在澤拉戰役中打敗本都國王法爾納克二世之後寫給羅馬元老院的著名捷報。他以三個雙音節的拉丁文詞彙,寫成了這句口號。)

古代戰記的一句話輕輕地在清顯大腦內撩過。

——何等厲害的一群人啊……

直到現在他還目瞪口呆。迄今參與過的幾十次空戰都是以一架打三架這樣的數量劣勢,但每次戰斗都是將敵人驅散,有時還會將其逼至毀滅的境地。

根本沒有實行組織性編隊空戰的必要。單獨行動的各機都能辨別出各種場合的微妙形勢,一邊靠通信器取得聯絡,一邊相互交換地扮演狩獵者和掩護者的角色。那樣的統一管理簡直完美到了像是三十架飛機合而為一,變成了一個大生物一起行動一樣。可即便是完成了這樣的行動,降落到地面以後還是每天例行的以阿克梅德為中心的研討會。

“所以說啊,我這‘叭——’的一來以後,還想著你會過來這邊呢,所以我才‘撇撇撇’地到了那邊去。誰想到這麼一做以後你竟然——”“不對不對,我說了不對,是我‘噠——’地來了以後,還想著你會去那邊呢,便‘叭叭叭叭’地去打那邊,誰想到你——”“不對,才不是那樣,都是之前那邊‘嘶叭叭叭’的便成了這樣,我只要‘叭叭叭叭’地過去不就贏了嗎?”“不不,是你的記憶跑偏了。是因為成了這樣才會變成那樣……”

兵營里有兩個大男人一邊接連發出擬聲效果,一邊不斷用手比劃,再現著敵機當時的空戰動作,進行著今天的反思。雖然僅僅從話語聽的話像是在搞笑逗樂,但那兩人都非常認真。回到地面上、從卡茲萬下來的清顯向指揮所報告了擊墜數量以後,便回到兵營,在桌子上托著腮,一邊遠遠看著兩個人所再現的今天的空戰情形,自己也反複想著如果是自己的話會這樣那樣去做。

在兵營里不僅僅是那兩個人,隨處都可以見到Walkure的隊員們吐沫星子直飛,接連發出模擬聲。雖然聽說一共有八十五名隊員,但由于都分散在威斯特朗大陸各地的戰場,在這拉達托基地的大概有三十幾名。參與討論的所有人都十分認真。由于每個人都是對于自己的本領抱有強烈自信的猛者,便都不肯居人後地披瀝著自己的空戰哲學,主張著自己理論的正確性。經過如此相互碰撞以後,再將經過研究後最為洗練而優質的分享給大家。隊員們大家都明白那一點,所以才不吝惜發表自己的主張。清顯覺得,這樣的氛圍也是Walkure強大的原因之一。

而創造出這樣獨特氛圍的正是阿克梅德。

這被稱為空之王的男人,也和隊員們混在一起每天毫無保留地開陳著自己的理論。無論是細小的技術,還是精神上的調整,抑或戰前的准備以及每日的訓練,阿克梅德都不帶絲

毫保留。在討論的最後,隊員們都自然地聚集在阿克梅德周圍,總結一下今日空戰中所取得的經驗教訓。

“吾等並不是留在一個地方戰斗的航空隊。聽贊助商的話,到敵人所在的地方去戰斗是我們的工作。即使在複興王家以後,我們也必須要跟貝爾納重工業保持良好的關系。如果在這種時候失去贊助商的話,那我們的機翼本身也會折斷。雖然可能比較痛苦,給我忍住。我們不會一直是傭兵,王家的複興一定會成功的。如果成為王國軍的話,就會駐紮在某個固定的基地打防衛戰吧。吾等是女王的翅膀,繼續保持這份驕傲吧。”

阿克梅德帶著嚴肅的面孔,環視了一下那些說一個星期內幾乎要變好幾次暫住的地方進行接連的戰斗,希望能駕駛更容易操作的機體的隊員們,如是告知。隊員們便都吞下了各自的不平和不滿點了點頭,然後放松了心情陸陸續續地進入了食堂,用量大得驚人的晚飯塞滿了肚子以後,便在兵營前的廣場開起了酒會。這一點倒是跟沃爾迪克航空隊一樣。太陽一落山,就會有從周邊街道上過來賺錢的貨攤子以及女性聚集過來,開始跟傭兵們做買賣。帶著吉他的隊員,則會彈奏著威斯特朗大陸特有的帶些憂傷的琶音,為這盛宴增添了一份色彩。

一邊任由這舒適的夜風吹拂著,清顯在離這些喧鬧著的隊員們稍稍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仰視著閃耀的星空。

成為Walkure的一員大約六個月的時間,已經轉戰了各地的戰場,也習慣了連日以來的空戰。他已經習慣了威斯特朗大陸這干燥的氣候,舌頭也適應了口味很重的肉菜,而也不會被有時候被硬灌下去的酒精度數異常高的蘇格蘭威士忌酒給嗆著了。

這不斷輾轉、不斷在異國的天空飛行的日子,比迄今為止所嘗過的任何一個戰場給肉體造成的負擔都要大。Walkure一般來說總是處于人數劣勢,經過充分地修理而送上戰場的機體也很少,由于整備員人手不夠,空戰結束後,隊員們都必須要護理自己的愛機,直到半夜。今天也一樣,現在就要去格納庫,預計要與分給自己的愛機引擎格斗到很晚。清顯從當地居民的小攤兒上買了合自己口味的燉丸子,對糾纏過來的賣淫女擠了個笑回應,然後便一個人,將裝在紙杯里面的肉丸子塞到嘴里,一邊咀嚼著(譯者注:原文「ほてほて」,沒有查到這個擬態詞是什麼意思,推測為咀嚼的樣子)一邊踏上了通向格納庫的道路。

在視線所及之處,周邊到處都是裂開的荒地。幾乎沒有建築物。威斯特朗大陸的南方地帶由于沒有雨季,是到處蔓延著缺水而干燥的紅地的不毛之地。一方面,這一帶由烏拉諾斯所支持的大衛大公和受到聖·沃爾特支援的席翁達爾協商同盟不日不夜地進行著永無完結的代理戰爭,還呈現出了貝爾納重工業等大企業向大國展示新兵器威力的展示場的模樣。本來,威斯特朗大陸本身就是沒有劃定所謂的國界線、而地方貴族以王侯貴族的旗號在招搖撞騙繼而群雄割據的巨大的紛爭大陸,因此這里對于軍需產業來說正所謂是極其珍貴的收入源和展示會場。

那些大企業算是找了Walkure當托兒,給他們性能特別(譯者注:原文「怪しい」,有“特別”與“可疑、詭異”這兩種理解,因此本處也可以理解為性能詭異)的新機體,而Walkure則駕駛著這些新機體在戰斗的天空中飛行,然後負責給大國的軍事指揮部極力宣傳其性能。這不稱為人體實驗也該稱為機體實驗吧,明明是世界上最強的戰斗機集團,可受到的待遇與正規軍比起來簡直就像垃圾一般,因為一些預料以外的機體發生事故而沒有任何作為就墜落至死的隊員也並不在少數。由于是傭兵嘛,所以也沒有什麼怨言,這每一天就是按照贊助商所要求的那樣輾轉各地戰場,在人家指定的天空進行戰斗。

即便是那樣的Walkure,也有著絕對不會妥協的矜持。

即便是多麼虧本的買賣,即便是要啃草根吃泥巴,即使失去了贊助商,僅有這一個條件是絕對不會妥協的。

“作戰的對手只有烏拉諾斯。”

正是因為有著這份矜持,清顯才決定舍棄祖國而加入Walkure。

絕不和烏拉諾斯以外的敵人戰斗。

這既是Walkure隊長阿克梅德的驕傲,同時也是伊麗莎白·希爾瓦尼亞的意志。

僅為與將王國逼至滅亡境地的烏拉諾斯戰斗,Walkure才得以存在。

——因此,我想要留在這里。

在這樣的時代,國家根本就沒有正義。

他了解這一點。

國家所有的,僅僅是國家利益至上的戰略。

戰略目標,正是將他國政府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

如果不奪去他國財富來擴大軍備的話,自己就會被吞並。為了存活,只有不斷擴大膨脹。靠積蓄已久的軍事力量打擊他人,將其隸屬並置于自己的控制范圍內,然後再去尋求新的擴張策略。這正是帝國主義的根本。為了維持那擴大化的軍事產業,便要發行赤字國債,增大收稅,收取國民的財產。還會壟斷大眾輿論去煽動國民的愛國心,彈劾帝國的惡意,將厭戰的人作非國民處罰。

表面上都是只叫囂著自己的正義,但要說內情,哪個國家都半斤八兩。

為了讓可持續發展相當耗費錢財的軍備,進行戰爭是最迅速的手段。如果打贏了,然後掠奪了他國的資源,既能維持軍隊,又能繼續進行擴張。而要想維持這擴大化的軍隊,就必然再次需要莫大的資金,也就使得再次巧取豪奪成為必要。

那結果就是,即使出現赤字也要擴大軍隊,然後互相攻打,而這互毆的理由就是,如果不打擊對手的話就無法維持自己的內功。這樣互毆直至一方毀滅的結果,就是戰勝的一方僅僅得到了空空如也形容槁枯的對手的尸骸,然後才注意到累得精疲力盡的自身肉體的慘相。

本末倒置,這個詞真是對帝國主義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戰爭這東西的構圖啊,真可謂越是了解便越覺得愚蠢。

——真的,受夠了。

——真想選擇飛翔的天空……

而且,比起什麼都重要的是。

——不想再一次跟伊莉雅戰斗了。

他發誓毀滅烏拉諾斯,然後當上了飛行員。

希望能夠飛翔,不是為了擊落有大恩于我的人,也不是為了擊落最愛的人,而僅僅是為了打倒烏拉諾斯而飛翔。

因此,我,不再迷茫。

說我卑鄙也好,說我做錯了選擇也好,即使被在祖國所有的人扔著石頭也無所謂。

——我,會為了奪回美緒而飛翔。

——為此,我加入了Walkure。

不是為了國家而飛。

我希望能為結下誓約的同伴而飛。

我希望能為了打倒烏拉諾斯,奪回美緒而飛……

在夜空星星中,清顯憶起了美緒的笑顏。

那個因為自己太過愚蠢,而無可挽回地傷害了的少女。

與美緒分別以來,馬上就有兩年了。

透過夜空所看到的美緒的笑容,那輪廓已經格外模糊了。

美緒的面影隨著時間一起,逐漸消失著。心底感覺異常難受。

然後就像是要覆蓋了美緒一樣,看上去十分寂寞的伊莉雅的表情浮現在星星的縫隙間。


與伊莉雅也是,已經將近半年沒有見面了。

覲見伊麗莎白,宣誓會為她效忠後,伊莉雅和清顯馬上就被拆開了。

為了複興希爾瓦尼亞王國,聖·沃爾特帝國這一後盾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將伊莉雅迎進Walkure,很可能會使兩國的關系起波瀾。可是作為伊麗莎白,她希望摯友伊莉雅一定留在王國軍中。為了要進行政治性的調整,伊莉雅目前改了名字,也改變了裝束,在威斯特朗大陸的盡頭——康帕內拉(譯者注:原文「カンパネラ」。盡管有點相似,但這個詞和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的男二號堪帕內拉「カムパネルラ」以及Falcom軌跡系列結社的零號執行者肯帕雷拉「カンパネルラ」的寫法均不同)騎士團領土內駕駛著飛機。由于是邊境戰場,因此伊莉雅仍然存活的傳言便沒有傳到聖·沃爾特。雖說如果與聖·沃爾特能談到一起的話,說是便會與Walkure聯合起來,但那究竟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根本就不知道。

——還安好吧,還康健吧,不寂寞吧。

一邊擔心著伊莉雅,一邊進入了格納庫,跟整備長打了招呼,便登上梯子打開了愛機的發動機罩。他將手伸進裸露在外的引擎,檢查著細小的各處。

在大腦的一個角落,伊莉雅那有些寂寞的表情一直浮現著。

一對一單挑,被阿克梅德捕獲,直到與塞西爾相見以前,雖然有交談的機會,但沒能好好說話。

胸中激蕩著各種思念,可還沒來得及整理自己的感情,兩人還未來得及化解那種生硬便奔赴了各自的戰場。

不知道伊莉雅她怎麼想那次的一對一單挑啊。

伊莉雅向清顯射擊了,清顯也向伊莉雅射擊了。

然後,清顯領悟到了。

——伊莉雅真是可愛……

——不想失去她。

——一直想和伊莉雅在一起……

如果深深打探一下自己內心的話,發現充滿了這樣的低語。

比起任何事物,比起任何人,他那渴望伊莉雅的心都在大聲哭喊著。

可是另一方面,心里又升起了這樣一種呼喚。

——美緒正在普雷阿迪斯哭泣。

那戴著油菜花冠、開心笑著的美緒。

“我是清顯的新娘!”

在那暴風雨的洞窟中緊緊抱著的、處于生命原初狀態的美緒的肢體又浮現出來。

——我傷害了美緒……

血從心里流了出來。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伊莉雅與美緒,兩個人都很重要,都不能失去。

——絕對不能做那種將對兩個人的思念用秤來稱這一類的行為,那樣就太不誠實了。

——兩個人都一樣重要。想著要選擇一方之類的想法,實在是太卑鄙了。

清顯那樣告誡著自己。

埃利亞多爾之七人的羈絆,是友情。

而不是對男女關系的渴求。

那樣就太肮髒了。

——不要迷失了目標。

與烏拉諾斯戰斗,進入普雷阿迪斯,奪回美緒。

我想飛翔,為了埃利亞多爾之七人全體再次帶著笑容再會這一未來而飛翔。

清顯一邊修整著引擎,一邊確認了自己的內心。一個人默默地面對愛機直到深夜的這段時間,是現在的清顯無比珍視的一段時間。

正在他忘記時間,雙腳叉開站在梯子上的時候,有人進入了格納庫。雖然說庫內不止清顯一個人,還有十幾個其他飛行員以及整備員在工作,因此人員的出入也並非罕見,但他還是感覺到有些異樣,便將臉轉了過去。

是阿克梅德。

是來修理自己的愛機吧。

在他的旁邊,有一個面生的身穿Walkure軍服的少女。

在Walkure也有幾位女性飛行員,因此有這麼一位少女被提拔上來也不是什麼罕見之事。

然而清顯總感覺,那少女的氛圍似曾相識,在忽明忽暗的照明之下將目光凝視過去。

阿克梅德注意到清顯後,便帶著少女靠近了他。

柔軟的肢體,凜然的面孔,修剪到將將及肩的淺桃色頭發。

雖說發型和發色都改變了,但他馬上就明白是誰了。

“伊莉雅……”

清顯從梯子上下來了。

走近身前的伊莉雅止住腳步,帶著僵硬的表情面對著清顯,生硬地點了點頭。

在他們旁邊,阿克梅德帶著靜靜的口吻告知了事情的經緯。

“雖然經過了這樣那樣的調整,但終于結束了。伊莉雅今後將成為Walkure的一員,作為駕駛戰斗機的人,她可是不二人選啊。我也不想那麼輕易地讓她會聖·沃爾特啊。”

(譯者注:插圖1,阿克梅德的插圖。)

“……”

伊莉雅將視線落下來,默默地看著清顯的胸際。

阿克梅德繼續說道,

“我明白伊莉雅自身還有猶豫,但是鑒于公主的意願,以及現在Walkure的狀況,不可能讓她回聖·沃爾特。現在她已經改了名字變了裝束,來為Walkure盡忠了。”

清顯依然插不上嘴,便又聽到了阿克梅德那強硬的話語。

“從此以後,伊莉雅對外的名字是黛瑪·庫爾曼;隊內叫伊莉雅就可以。清顯,給她講講拉達托的種種。有故交可以打成一片的話,也就幫了我個大忙……伊莉雅,雖然你可能還有心理上的抵抗,差不多該死心了吧。將這里當成赴死之地吧,拜托了!”

最後的那段話語稍稍帶些玩笑的意味,阿克梅德盯著很不好意思的兩個人,感受到了那種有些難為情的氛圍,便將腳步向後收回了。

“你們兩個,事情不少啊。可從現在開始,就是在同一個隊伍共同作戰的同伴了。關于敵人、同伴還有這里的地形……多獲取些這類的信息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回見了,你們好好聊吧。”

說完了要說的以後,阿克梅德就將兩個人留在那里,向自己的愛機走去。

清顯和伊莉雅兩個人被留在那兒,有些尷尬地交換著視線。

“好久不見……了呢。”

刻意裝出平靜的樣子,清顯如是打著招呼。

伊莉雅一如既往生硬地讓視線在旁邊游走著,回答道,

“……啊……大概半年了吧。”

然後兩人紛紛失語,呆立在原地。

籠罩在兩人之間之間的感情太過于複雜,根本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跟對方相處。

為了打破這尷尬的氣氛,清顯營造著坦然自若的氣氛,

“頭發,簡短了呢。”

伊莉雅沒有看清顯,宛若一個飲水人偶一樣點了點頭。

“……嗯。”

“頭發的顏色也是,跟原來不一樣了呢。”

“……嗯。”

“……”

“……”

再一次,一陣讓人不舒服的風在兩人之間沙沙作響。

半年前,在飛空要塞“朱雀”的海面上方,兩人用二十毫米的機關槍槍口相向扣動了扳機。

而現在,自己正在與這個人,在遠方的大陸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了。

在一對一單挑決出勝負之前,空中響起的話語在清顯耳畔蘇醒了。

“我愛你。”

“我愛你。”

兩個人,在那片天空融為一體,如是交談。

在那以後,時過境遷,再冷靜地回顧一下當時發生的事,清顯得出結論——那時自己任性的妄想。根本不可能通過空中進行對話。由于神經高度緊張而又在空中持續飛行的影響,一定是氧氣不足的大腦在面前隨意描繪出了幻覺。

如果要說明白了什麼的話,只有自己對伊莉雅真實的心情。

想不出該繼續說什麼,伊莉雅終于對著窮途末路的清顯抬起了臉。

“很,奇怪嗎?”

“……誒?”

“……頭發。”

努力鼓足了勇氣,伊莉雅帶著緊張的表情,盯著清顯看。

清顯猛地搖了搖頭。

“完全沒有,一點兒也不奇怪。那個,非常,襯你呢。”

“……”

“……真的……嗯,比起以前……要好得多呢。”

他拼命地編織著說不慣的褒獎話語。那不是假的,的確是處于真心。他真是感覺伊莉雅那端正的面孔以及凜然的感覺,分外惹人注目。

伊莉雅的臉頰愈來愈紅了。

“……這樣啊……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仿佛說別人的事一樣這麼說道,然後兩人再次面對對方呆立著不動了。

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

然而有太多想說的話了。

想好好聊聊,包括過去,以及今後。

因為在這之前,都不太能正常地進行交流。

清顯看了看周圍,發現了兩名親切的整備員,心生一計。

“伊莉雅,那個,明天你忙嗎?”

“……?”

“活塞,稍稍出了點兒問題。我想看看它的情況,你能來幫忙嗎?”

“啊,啊,可以喲。”

“太好了。我現在要卸掉引擎,可以嗎?”

“……嗯。我從來沒有駕駛過卡茲萬。現在要是能把握住引擎的話就最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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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了,幫大忙了呀。稍稍等下啊,我叫人去幫把手……”

清顯拜托了那兩個面熟的整備員,讓他們幫著將愛機的引擎卸了下來。這原本是計劃外的大工程,但其實他只不過是想找一個和伊莉雅兩人在一起作業的借口而已。整備員們帶著笑臉跟伊莉雅打過招呼後,可能是想在可愛的少女前好好表現一下吧,便比起任何時候都有干勁兒而無缺憾地完成了拆卸的作業,將星型十八缸引擎放在地板上,然後從清顯那里拿了作為謝禮的香煙,便又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譯者吐槽:可以得知,清顯有很大可能是抽煙的。還真有點難以想象清顯抽煙的樣子,然後說不定還一邊抽煙一邊糾結著美緒和伊莉雅的問題,唉,想想就挺苦的。)

清顯低頭看著卸下來的引擎,對伊莉雅說。

“那麼……我想可能是磁鐵或者點火栓的問題吧。”

“……卸下來就知道了。來吧。”

當從未目睹的引擎擺在眼前,伊莉雅便好像熱血沸騰,比起剛才不那麼僵硬了。兩個人被機油濃濃的味道包圍著,探頭看著內部,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

“傳動軸沒燒斷吧?”

“感覺也有這種可能。”

“那就換軸承吧,搞不好連活塞環也要換。”

“難得把引擎卸下來嘛,徹底弄一下也好。”

“嗯。雖然在康帕內拉也是如此,但在Walkure,整備員根本騰不出手來。一旦有時間還是盡可能親手去修吧。”



旦說到關于飛機的話題,伊莉雅就變得饒舌起來。從整備員那兒拿到了更換部件,兩個人便膝蓋觸地,動手修理相應的部位。由于是比較細致的作業,兩人便自然而然形成了頭與頭緊貼在一起的體勢。

在機油的氣味中,夾雜著讓人懷念的伊莉雅的香味。

僅僅這香味,就緊緊揪住了清顯的胸膛。

在烈焰燃燒的箕鄉上空自己被駕駛著貝奧斯托萊克追逐並且做好被殺死的覺悟之時,自己心中沉吟出的聲音再次回閃在腦中。

“伊莉雅,我好像愛上你了。”

倏地,他的目光便轉向了正在極近處檢查活塞的伊莉雅。

心跳加劇了。

幾乎已經到了伊莉雅可以聽到的程度。

在那輪廓清晰的面龐上,毫無汙穢的濃綠色眼眸,閃閃地反射著燈泡的光。

他真想伸出手臂,抓住伊莉雅的下顎轉向自己,然後獨享那櫻色的嘴唇。

不只如此,他想獨占伊莉雅的全部。

一種下流的沖動從橫膈膜的另一邊直湧而上。就在膝蓋觸地的狀態下,那種沖動轉化成了一種原初的現象。清顯慌忙將思維埋到了眼前沒有生命的引擎上。

——我在想什麼呢啊。

這麼罵著自己,他便將目光硬是從伊莉雅身上轉開,回到了更換零件的作業中。伊莉雅此時正在專心地面對著引擎,沒有察覺到現在清顯的執念。

——蠢嗎。那麼久沒見面了,究竟在……!

他緊緊地咬著嘴唇,不斷斥責著自己不成熟的內心。精神上的修行看來還遠遠不夠。

這可是難得的兩人獨處的珍貴時光。

在聖·沃爾特帝國與秋津聯邦陷入戰爭狀態,從飛空要塞奧丁背降落傘跳下以來,本想著再也見不到了的伊莉雅現在又一次見到了,現在還在同一航空隊修理著同一個機體,不可不謂之奇跡。必須要更加珍惜這樣的奇跡。

兩個人並排盤腿坐著,擦著卸下來的傳動軸,清顯首次提出了今晚除了機體的話題。

“……你看起來氣色還不錯……這半年,我都很擔心你。康帕內拉怎麼樣?”

“……嗯……大家都很好。上戰場雖然很辛苦,機體也是舊式的……但獲得了很不錯的經驗呢。”

“這樣啊,我也是。我一直想,能來這里太好了了。”

“……這樣啊……嗯……是啊。”

“伊莉雅,你也這麼想麼?”

他這麼問道,伊莉雅沉默了片刻。

有太多的思念凝結在一起,話語都無法順利地從喉嚨中出來。那沉默,正屬此類。

清顯沒有刻意催促她。

擦過傳動軸以後,這次又擦起了軸承金屬。她一直進行著作業,細致入微,百折不撓。

經過長長的沉默以後,伊莉雅一字一句地說道,

“……進入康帕內拉騎士團麾下……作為Walkure的一員駕駛著飛機……輾轉了很多未曾一見的地方,在這期間,我想了很多。想得太多,都感覺有點莫名其妙了……一直以來,很多很多。”

等再次留意時,早已到深夜的,格納庫里已經沒有其他人影了。只有伊莉雅編織起的輕聲細語,流向了那靜謐的深處。

“像是國家、沃爾迪克航空隊,以及所有從我記事起到今天為止所有發生的事……然後就是,關于飛空擊敵的意義之種種。總之,想到了很多從未考慮過的事情。而且,經過一次死亡而浴火重生以後,我又一次認真地想了想,今後自己究竟要何去何從。”

思考著,時常補上只言片語,又偶爾交雜著語塞,伊莉雅有些笨拙地將自己的內心轉換成了話語。他隱隱感到,在伊莉雅的心中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思念席卷而來,但就是一時間還沒能整理好。

“……全都……找不到答案。只是……在做軍人和做人這一點上,略有所得。如果說在兩者間不得不選擇其一的話,那麼,我想選擇做一個人。這就是我的想法。在這半年間,思考了那麼多,如果說到了最後終于得到答案的,就只有這個了。”

竭盡全力地將話語組織起來說出以後,伊莉雅將臉抬了起來,今天第一次注視著清顯。

他明白伊莉雅是想問他對于剛剛自己所想的,他又是怎麼想的。

清顯也將目光離開了擦拭過度的軸承金屬,抬起目光看向伊莉雅。

“我也是。即使做個舍棄了國家的卑鄙小人也好,我也希望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就是我現在在這里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不想再一次向你射擊了。

如果一定要向你射擊的話,我就會舍棄祖國。

比起國家,比起軍隊,比起國民,你在我心中要更加重要。

盡管想要接著說這樣的話語,他吞了下去。他直感不能說。一旦說出去的話,兩個人就無法像現在這樣相處了。

伊莉雅的眼睛,稍稍有些濕潤了。

說不定他剛剛努力抑制下去的內心的話語,從流露出的細微的表情以及言語中傳達了出去。

如果那樣的話也無所謂,清顯這麼想道。

伊莉雅的嘴唇,張了開來。

“……這樣啊。”

說了這麼短短的一句,伊莉雅便將目光落了下來。

“……我……說實話,說道舍棄國家,仍有迷惘。我仍然想著……是不是應該回到沃爾迪克航空隊,是不是應該告知家父自己平安無事。”

“……”

那一點,清顯也能理解。伊莉雅也正是由于珍視沃爾迪克航空隊的同伴們,才將槍口對准清顯扣下扳機的。而伊莉雅的父親卡斯滕如果得知伊莉雅平安無事以後,也一定會感到松一口氣吧。

然而,伊莉雅卻來到了Walkure。

是俘虜過來的……雖然阿克梅德這麼說,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而是身為Walkure的一員堂堂正正駕駛著戰斗機,這半年間在邊境作戰。這都是為了不讓至今訓練而成的戰斗技術退步。

——伊莉雅她為什麼不回國呢?

那樣的疑問閃現出來。那是迄今未曾考慮過的、非常單純的疑問。與清顯不同,伊莉雅的父親仍然在祖國,還有那名為沃爾迪克航空隊的類似于家人的存在。將這些統統都拋下,現在竟仍然保留著Walkure軍籍的理由不顯得有點兒薄弱嗎?

要說將伊莉雅留在這里的理由的話。

“……塞西爾……伊麗莎白她一定希望伊莉雅你留在她身邊。”

“……嗯。”

“在複興成功以後,我想伊莉雅你會成為塞西爾的精神支柱,因為塞西爾她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一直黏著伊莉雅你嘛……在她沮喪的時候,伊莉雅你只要到她身旁,她就一定會開心起來吧。”

伊莉雅一直不抬頭,而是將目光放在零件上。和清顯一樣,她也將擦拭過度的軸承拿在手心里擺弄。

正是塞西爾的存在,才讓伊莉雅舍棄了祖國。

清顯雖然如是假定,可又總感覺好像動因有些弱。

聖·沃爾特帝國和希爾瓦尼亞王國之間的關系,實質上是屬于宗主國和從屬國的關系。塞西爾作為女王去宣言王國複興,是需要聖·沃爾特帝的承認的。兩國又不是敵人而是同盟關系,縱使伊莉雅回到沃爾迪克航空隊,要維持兩個人的關系也沒有任何障礙。

因此即使伊莉雅回到沃爾迪克航空隊,要給塞西爾支持也是可能的。

明明如此——

伊莉雅她還是舍棄了祖國,進入Walkure,和清顯肩並著肩修理著零件。(譯者吐槽:這句話最後的分句怎麼那麼別扭。)

——為什麼,伊莉雅會留在這里呢?

正當他要將這個疑問脫口而出問問伊莉雅的一瞬間,突然間,清顯的腦中閃現出了某種想法。

——因為我在這里。

那即將就要變為話語的呼氣,逆流回了喉嚨里面。

想要發問而就那麼原封不動張開的嘴巴就像個傻子一樣,久久沒有閉上。

“……?”

伊莉雅有些吃驚地凝視著清顯呆滯的表情。

清顯一動也不能動。

“……怎麼了呀,那樣的表情。”

伊莉雅眉毛緊皺著。清顯恢複了神智,閉上了嘴以後,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

“不要話說一半……究竟怎麼了,有什麼事就快說。”

“呃,不不,我根本沒有話說一半,沒什麼的。”

“……想搪塞我嗎?算什麼呀那是,對我有何不滿?有想說的話就說。”

伊莉雅的表情,漸漸泛出了紅。不知是生氣呢,還是說察覺到了什麼呢,眼神稍稍感覺有些動搖之色。

“啊不,那個,怎麼會有不滿意呢。完全沒有那種事啦……”

說到最後語拙了,然後清顯便愈發用力地擦著零件。

——怎麼會有那種事呢。(譯者注:從後文可知,清顯是在自我否認伊莉雅是因為自己才留在Walkure的這種想法)

——太妄自尊大了,少得意忘

形了啊。總之,這對伊莉雅太失禮了吧?

——伊莉雅怎麼會因為這種無足輕重的理由而……

他一邊拼命地否認著自己的妄想,一邊尋找著另外的答案。

“塞西爾她……塞西爾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如果伊莉雅你在的話。所以啊,嗯。就是這麼回事。”

“……算什麼呀那是。剛剛不是說過了嗎,同一句話還要說好幾遍嗎,你這個人。”

“嗯,抱歉,真的就這些了,就這些了啊。”

“……還是不明白……剛剛,你肯定是要敷衍我吧?”

“沒那回事啦,不管什麼時候都一樣。比起那件事,你看啊,已經基本都乾淨了!得安裝回去才行……”

清顯把那些擦拭乾淨得都幾乎能映出自己面孔的零件,又安裝到了引擎上。伊莉雅依舊帶著一臉不願意的表情,幫助他進行那項作業。


兩個人拿起了星型十八缸重新放進了罩中,然後與機體連接上了。

“……謝謝啦。對不起啊,讓你陪了我那麼長時間,真是幫了大忙了。”

“……沒有。托你的福,我倒是掌握卡茲萬了。這是今後要駕駛的機體嘛,能掌握它的內部構造再重要不過。”

清顯關了燈出了格納庫,仰望著威斯特朗大陸的星空。

過去呆在沃爾迪克航空隊的時候,就這樣在茅列根(譯者注:前幾卷處理為Moregan。這個島就是帝紀一三四二年希爾瓦尼亞王國滅亡時,阿克梅德接塞西爾抵達的目的地)島的沙灘上一邊仰視著這樣的星空,一邊和萊納呀神樂,以及雷歐呀露露、菈菈他們幾乎每晚都一起沉浸在宴會中。明明只是大約一年前的事,可想起來就像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一樣。

在那以後經過各種事情,萊納回到了烏拉諾斯,神樂留在了秋津聯邦,而清顯現在Walkure和伊莉雅在一起。

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命運啊。

而在此之後,我們七個人,又將怎麼樣呢。

“這里的星星真棒啊。總感覺,讓人想起了茅列根島呢。”(譯者注:這句話是清顯說的,下句則是伊莉雅,以此類推。)

“……啊。在沙灘上,大家都一起在熱鬧呢……”

“你聽說了嗎?關于雷歐隊長。”

“啊。我聽塞西爾說了。露露姐和菈菈姐也一樣。心放下來了啊。背著降落傘跳下去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說十分不甘呢……也沒有什麼大傷,真是太好了。”

“……嗯。我也松了一口氣啊……雖然這話由我說感覺有點兒……真是太好了。”

在此之後,這兩人就稍稍有些失語了。

不知不覺回憶起來的事,讓半年前航空決戰的記憶重新蘇醒了過來。

今天明明一直跟伊莉雅在一起的,可關于這個話題卻一次都沒有講過。

不,准確地說應該說是刻意不提,因為根本沒有講出來的勇氣。

因為真心為重逢而感到喜悅,他害怕提到那個話題的話,這樣的喜悅便全都化為烏有了。可是如果一直回避那個話題的話也很奇怪。總感覺和伊莉雅對話變得有些不順利,那次一對一單挑正是起因。

那個時候,我們——為了擊殺對方而槍口相向。

盡管知道一旦被二十毫米的機關槍直接打中的話便會粉身碎骨,還是將對方收入了瞄准器,而扣下了扳機。

要想無視那一事實,再次恢複在Air Hunt士官學校時候的關系,是不可能的。

——必須將我扣下扳機的理由,傳達給她。

——絕對不能逃避……否則對伊莉雅太失禮了。

他那麼想。于是清顯將看著夜空的視線放了下來,盯著淡淡地染上了星之色的伊莉雅的側臉。

“……我可以說說,半年前的事嗎?”

伊莉雅也放下了看星星的視線,看著清顯。

“……啊,沒有關系。”

伊莉雅的表情沒有變化,她背後一片自天上灑下的星之光彩,依舊透出一片靜謐。

清顯屏息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竭力吐露出誠實的話語。

“我那時是很認真地打算將你擊落。”

伊莉雅沉默地凝視著清顯,絲毫看不出來感情的動搖。

“雖說經曆了各種迷茫,而且第一次空戰也沒有射擊。可是,我已經跟你約好,如果在空中遇見你一定會認真去戰斗。第二次,便射擊了。而且還殺死了很多沃爾迪克航空隊的同伴。但我沒打算道歉。”

“……”

“可即使這樣,我還想跟你繼續做朋友。雖說當時為了擊殺你而射擊了,這話便顯得有點兒奇怪……可是……”

對著要繼續說下去的清顯,伊莉雅搖了搖頭。

“……我也一樣,是真地打算擊落你,也殺死了你的很多同伴。我也不會道歉的。這不是道歉不道歉的事。這根本不是那種以正確或者是錯誤那樣的二分論可以衡量的事……一定是這樣。”

伊莉雅一度語塞,稍稍思考了一下,便又抬起了一本正經的面孔。

“那正是天命,有所得,也有所失。而結果就是,現在來到了這里。我們仍然可以是朋友的……我想一定可以。”

以背後千萬的星光為背景,伊莉雅組織起了那樣的話語,然後嘴角露出了笑容。

“根本不會相互憎恨喲。我們可是有著誓約呢。”

駕駛埃利亞多爾飛艇達成敵中翔破之後,七人所結下的誓約。

“即使分開成為敵人,吾等也絕對不會彼此憎恨。友情是永恒的。”

說不定那個時候提出這句誓言的神樂,冥冥之中心里就預感到了現在這種狀況。

正是有了那句誓約,盡管很多親近的人們經曆了互相厮殺,但友情依舊。

只要堅守住那誓約,即使在我們七人分崩離析的現在,也仍然是最好的伙伴。

清顯也以笑容回應。

“……謝謝你,伊莉雅。今後也請多關照了。”

雖然只是嘴角露出了笑容,但伊莉雅的表情開朗了許多。

“……嗯。今後也請多關照。”

稍稍有些害羞地那麼說著,伊莉雅的臉頰稍稍泛了紅。為了掩飾,她便將手交叉在身後,以右腳的腳後跟為支點迅速轉過身來背對著他,仰望著星空。

一切聲音都從世界消失了。

只有清顯的心跳聲,響徹夜的深處。

靜靜地凝視著星星的伊莉雅那苗條的後背,撩動著清顯的感情至深處。

——真想抱緊她。

那樣的沖動湧了上來,他便拼命地靠理性抑制著。

——不是互相厮殺,而是相互愛慕。

即使那樣,那下流的欲望仍舊快要沖破清顯的理性了。

究竟什麼時候,那樣的獸性潛入了自己內心的呢。不對,還是說,這是那名為生命的形態所與生俱來的東西呢。清顯用強得讓人恐懼的力量,麻痹著自己的腦髓。

沉默由伊莉雅打破了。

“……夜已經太深了。回去睡吧,明天繼續加油。”

“嗯,回去吧。那個,女性兵營在哪邊呢?”

“就是基地南段的帳篷。路上一起走吧。”

兩個人便在星空之下結伴同行。

在旁邊走著的伊莉雅,有時候會一邊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撞一下清顯的肩。

“坂上——”

“誒,怎麼了?”

“沒什麼。”

伊莉雅那麼說道,仰視著星星,走一陣子然後再次出其不意地用自己的肩撞了撞清顯的肩。

“坂——上——”

“怎麼了嘛。”

“沒有什麼意義,就是想叫一下。”

伊莉雅帶著惡作劇的笑容,抬頭看著清顯,開始用鼻子哼著小調,晃晃悠悠地走著。可能是想小小報複一下吧,清顯也撞了一下伊莉雅的肩,

“伊莉雅——”

“怎麼了。”

“就想叫一下。”

哼,伊莉雅用鼻子笑道,稍稍走了一陣子又撞了下肩。

直到路不同了,兩人都一直這樣一邊叫著對方的名字一邊互相撞著對方的肩膀。此時此地,就像是在互相確認著兩人都是活著的生命一樣,幾次三番,幾次三番。

真是幸福啊。

向伊莉雅揮手告別以後,清顯胸中充滿了這樣的想法。

獨自仰望著星空,浮現出了伊莉雅各種各樣的笑容。即使上了床,在房間的天花板上也仍然浮現著伊莉雅的笑容,那種幸福感填滿了清顯的心。

此後,一如既往地,美緒那悲傷的表情覆蓋了伊莉雅。

僅僅是那樣,那鑽心的痛楚便再一次將清顯的意識割裂成兩半。

從那裂開的各處,湧出了無盡的慚愧。

伊莉雅的笑容,消失了。

而只剩下美緒的悲傷,填滿了清顯的內心。

那已經變得淡薄的美緒的記憶,緊緊地揪著清顯。在心中仍然充分存留著那種悲傷本身,說不定就是一種救贖。他覺得這種悲傷,正是美緒仍然在自己心中仍然存在的證明。

——美緒,我想見你。

——想要見到你,然後為對你所做的事道歉。

有朝一日去普雷阿迪斯的話,就能見到美緒。

就能奪回美緒。

我想要飛行,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奪回美緒而飛行。

——將你奪回,然後……

——然後……

清顯的思考,就停在了那里。

積累了各種努力和鑽研,有朝一日成為一軍之將,然後與烏拉諾斯決戰,攻下普雷阿迪斯,與美緒重逢……然後呢?

——奪回美緒……然後……我將怎麼辦?

在此之後究竟要做什麼好,他不清楚了。

——如果奪回了美緒……那伊莉雅呢?

對著自己,他甩出了那樣的問題。

那樣自問的同時,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可恥。

——究竟在想什麼呢,太肮髒了。

他對自身產生了厭惡感。至此,他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重複了同樣的自問。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了呢,他都對自己感到吃驚了。

——別想這種無聊的事了。

——就僅僅為了何時降落在普雷阿迪斯上飛吧。

不斷斥責著自己,清顯硬是閉上了眼睛。可是無論何時,眼瞼里都反複出現著伊莉雅的笑容和美緒那哭泣的神情,浮現,然後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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