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章 身在龍泉鄉

船團化成了無數的流星,接近了水晶宮的上空。

在仿佛鋪了黑色天鵝絨的天空中央,綠色的行星就像一顆巨大的寶石一般君臨宇宙。現在,這個被稱為“地球”或“人間界”的行星前方散布著數千萬個光點。那都是天船的燈火。

南海紅龍王姓敖名紹,字仲卿。其優美秀麗在天界也是首屈一指。站在水晶宮高樓上的他在聽到一個武將報告天軍接近中的消息時也沒有一絲懼色。他沉穩地問道。

“指揮官是誰?”

“還不清楚,不過,好像是稱為討逆都元帥。”

所謂“討逆都元帥”就是“討伐逆賊部隊總司令官”的意思。紅龍王端麗的嘴巴閃過一絲冷笑。逆賊到底是誰?認同玉帝在天界和人間界的權威,一直竭盡忠誠和禮節,為玉帝立下難以勝數的武動的龍王一族為什麼得被稱為逆賊?違反天理的不是玉帝和其一黨嗎?

“假借主上之名,為所欲為,橫行霸道,將不順從之人視為逆賊加以討伐。這種行為上的丑惡不遜于人界的蠻族。如果牛種支配了人類,一定會假借絕對者之名,極盡邪惡之能事吧?”

這時屬下前來報告的聲音和紅龍王的心聲重疊了起來。原來敵將傳進了通訊。掛在壁面上,長大的橢圓形鏡子搖晃著鈍重的光澤。當光澤仿佛被擦拭掉似地消失之後,一個穿著燦爛甲胄的天將出現在眼前。胸甲的部分描繪著徽章——一只白頭上有著紅嘴,翅膀前端有著像老虎般爪子的怪鳥。紅龍王知道,這個天將的名字叫欽鹀。

“喲,所謂的討逆都元帥閣下就是你啊?我由衷地祝賀你的出人頭地。”

欽鹀的兩眼閃著紅光。因為他知道,紅龍王表面上的禮儀蘊含著比叱罵聲更痛烈的侮辱。但是,或許不了解還好一點吧?他帶著猜疑的視線搜尋著紅龍王的左右。龍族之長青龍王不在場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他說出口的不是質問,而是一種威嚇。

“大半數的天軍都在這里。敖家的軍隊再怎麼強悍,只要我一聲令下,都會在一夕之間徹底毀滅。”

“如果你認為你辦得到,那不妨試試看吧!”

紅龍王再度冷笑著。他的冷笑仍然像蘭花一般地豔麗。

“假借玉帝陛下皇威的豪言壯語實在損人聽覺。我是不知道你是如何耍詐欺騙天軍的,不過,虛張聲勢也該有所節制。”

“違逆者一律處死,這是玉帝的旨意。龍王們如果再違逆皇威的話,就會在一戰之後直落地獄深淵的。還是早點棄械投降吧!”

“棄械投降有什麼好處?”

紅龍王反問道,這當然只是一種揶揄。欽鹀的太陽穴劇烈地鼓動著。

“如果你們為自己的罪過懺悔,將封爵和宮殿一並奉還以致歉的話,或許還可以保住性命。”

“如果這是玉帝本身的禦意,我理當恭敬地接受。可是,我卻沒有理由聽從你這種無禮的要求。如果你有話要說,是不是該盡了禮數之後再提出會談的要求?”

“我是奉了玉帝的敕命而來。你以為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當討逆都元帥嗎?”

“這不是你做得出來的。”

言語化成了冰碎片,從紅龍王的口中飛進而出。

“說是你,倒不如說是你的飼主。你們濫用權威,主張單方面的正義,助紂為虐。被你們利用,玉帝一定也感到難為吧?你不妨就老實說吧,說你們是因為私欲和私怨而出兵的。”

“欽鹀咆哮了。他忍耐的極限已經到最後關頭了。

“我不跟你談了!叫青龍王出來!”

“青龍王是龍族之長。和你這種小輩沒什麼好談的。就以我而言,在這里和你交談就已經是很勉強的事了。因為對龍族來說,和你們這些牛種的走狗們說話是一件愧對祖先的事。”

欽鹀在鏡面中憤怒地跳了起來,由于太過憤怒,泡沫由他的嘴角噴了出來。當他拼命地壓抑住自己的怒氣,想要再說些什麼時,他的影像卻在一瞬間消失了。原來是紅龍王輕輕地翻過袖子,關掉了通訊裝置。

“二哥!”

紅龍王聞聲回過頭一看,是麼弟北海黑龍王敖炎。他那小小的身體上穿著一件甲胄。那是一件像黑夜中的深潭一般漆黑的黑色甲胄。他急促地喘著氣,跑到二哥面前來。紅龍王迎接著麼弟,臉上的表情和面對欽鹀時有著截然不同的溫和感。他用兩手抱著麼弟小小的肩膀。

“二哥,沒事吧?”

“不要擔心,季卿。從欽鹀的態度看來,大哥和叔卿似乎還沒有被他們發現。”

紅龍王輕輕地拍了拍麼弟的肩膀,溫和地說道。

“像欽鹀那種人是破不了水晶宮的。我們就盡可能地瞞住他們,賺取時間吧!如果大哥可以見到玉帝,或許就可以打開商量之路了。”

為了不讓溫順的麼弟擔心,紅龍王裝出了柔和的表情。可是,在他的內心卻早已下定了決心。如果玉帝和他的臣下們打算訴諸武力,那麼,龍王一族必定要起而一戰。

當紅龍王和欽鹀在水晶宮展開一場唇舌之戰時,天宮中卻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少年強迫性地突破了警戒線,從著陸的天船上下來。

“是白龍王!”

“龍王一族的老三來了!”

白龍王無視天兵們的怒吼和制止聲,走在回廊上。銀白色的甲胄凜凜地包住了少年的身軀。他背上背著的劍是眾人皆知的愛劍七星寶劍。幾天前,他將在眾神當中最猛悍的蚩尤斷為兩截的傳言已經傳到天宮中了。據說,從此蚩尤就沒有出現在天宮中,在遙遠的地方療傷……

白龍王環視著摒住聲音和氣息的天兵天將們,朗聲說道。

“我姓敖名閏,字叔卿,封爵西海白龍王。若重視你們一族的性命,就別擋我的路!”

天兵們因他那充滿挑戰氣息的態度而起了一陣騷動。白龍王的態度是早就被計算在內,可是,天兵們是不可能知道這種事的。白龍王不把這些騷動的天兵們放在眼里。

“我要直接上奏!”

白龍王再度大叫。他是要直接面見玉帝。以他的身份而言,這絕對不是一個過分的要求。可是,以前他從不想和玉帝面對面,而現在龍王一族都已成了逆賊之身了。盡管如此,他竟然還提出這種不遜的要求。

“我把劍卸下來,脫下甲胄。如果這樣還令你們不安,那就綁住我叔卿的身體吧!”

白龍王的手搭上右肩上的七星寶劍劍柄。

“不要擔心,我會乖乖就縛的。在空手又被縛住的情況下,你們仍然這麼怕龍王一族嗎?”

“不用多說!”

一個天將大吼。他拔起劍一揮,天兵們見到這個信號便架起了光槍,朝著白龍王殺過來。

白龍王往地上一踢,跳了起來。當他在天兵們的頭上一轉身時,手上已經拔出了七星寶劍,銀光在半空中一閃。超過十枝以上的光槍同時斷為兩半,受到重大沖擊的天兵們都昏了過去,旋轉著身子倒在地上。以半瞬之差著地的白龍王不要說發出任何聲音了,甚至連一點的搖晃都沒有。他把七星寶劍立在臉的前面,看著呆然地站在原地的天將天兵們,愉快似地笑了一笑。當他一轉過身,便以如飛舞的燕子般輕快的步伐跑了出去。

一個恢複了自我意識的天將大叫“追!”超過一百人的天兵們揮著光槍,尾追在白龍王之後。他們因為被白龍王擺了一道而憤怒不已,所以連去考慮白龍王跑走方向的余裕都沒有。

在追逐著白龍王的天兵們最後面,有一個留著頗具威嚴胡須的天將。而他的部下們是在很久以後才發現到他不見了。從背後被扼住了咽喉,右手腕被扣住的天將被拉到了陰暗處,制伏在地上。盡管再怎麼出其不意,太輕易就被制服的天將好不容易才轉過脖子看到了襲擊者的臉,這時候,他了解到自己敗北的理由了。制服他的正是龍族之長,東海青龍王。

“不用怕,我無意殺你。只是有事想問問你。”

青龍王的聲音沉靜卻也充滿了力感。

“主上在哪里?”

“那也是我想知道的事。你這無法無天的逆賊!到底把主上綁架到哪里去了?”

天將僵硬的聲音已足以讓青龍王皺起眉頭。天界的主權者不見了,近臣們正在探尋其行蹤,這個事態對青龍王而言,實在是一大意外。

“你是說我們龍王一族目無法紀地綁架了玉帝陛下?”

“是的!你應該知道!”

“不!”

在斷然地否認之後,青龍王提出了尖銳的質問。

“是誰說龍王一族做出這種惡事的?你們是根據什麼證據相信這件事?”

“證據……?”

“難道你們是在沒有證據之下,就一口咬定我們是逆賊而派出討伐大軍的嗎?”

“……”

“那麼,是誰決定派兵的?統帥天軍的大權唯有玉帝方能行之。而現在你說陛下不在,那麼,又是誰為所欲為專斷獨行?”

天將的表情出現了動搖。或許在青龍王的質問之下,他注意到了這個事件的幾個疑點吧?在一陣囁嚅之後,天將掙紮著回答。

“我們是這樣被告知而服從命令行事的。我並沒有參加天宮中最高決議的會議。身為臣下擔心主上的安全是理所當然的。”

天將轉而為反擊。

“如果龍王一族沒有叛心的話,是不是該放下武器,把命運交給天宮來公于制裁?可是,你們竟然加強了水晶宮的防禦,動員九十四萬的士兵,這不是太過份了嗎?”


“公平的制裁只不過是騙人的美麗謊言罷了!”

青龍王恨恨地說道。

“如果天宮方面有意做公平的制裁,為什麼就先行調動天軍?原本可以先派遣使者說明整個事情,可是,卻一下子就決定訴諸武力……”

“青龍王大人!”

背後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青龍王大吃一驚,松了手。就在這一瞬間,天將在地上轉了一轉,逃出了青龍王的手中。青龍王也無意去追捕,他站了起來,凝視著走近來的少女。

那是西王母的小女兒,太真王夫人……

……余睜開了眼睛。他花了兩秒半的時間去確認自己所處的場所。

這里是被稱為龍泉鄉的地方,余醒來的地方是賓館中的一個房間。



“喔,醒來啦?懶人!”

—個爽快而有精神的聲音迎面落下,排行在余上頭的哥哥終的臉正瞧著余看。只見他頂著一頭睡覺時壓亂的頭發和一身練功夫時穿用的衣服。他一只手上拿著青磁制的盤子,上面放著葡萄、無花果、花梨、杏子等幾種水果。每一種水果都那麼鮮豔而新鮮,散發了誘人的芳香,刺激著人的食欲。

看到弟弟懷疑的眼神,終回答道。

“我想是果樹園,生了好幾種果實。等園主回來的時候勢必得跟人道個歉,不過,目前就用來做緊急救難吧!看來是沒有毒的。”

看來終在讓弟弟吃這些水果之前,已經讓自己親身做過實驗了。盡管他的胃是不是適合做實驗材料還是個問題……

余的腦海里浮起了記憶。是的,昨天傍晚,竜堂家的四兄弟到達了龍泉鄉了。是這樣沒錯。因為,當他們從山地來到平地之後,看到了一扇石制的半圓形門,門上從右至左雕刻著“龍泉鄉”三個字。

“好像有被人開了個玩笑的感覺。”

終歪了歪頭說道。續回答道。

“干脆就寫個大歡迎好了。”

“總而言之,待會兒不管遇到什麼人,都不可失禮!”

長兄始仍然那麼多禮。終對著帶著滿腹好奇心環視四周的余低聲說道。

“喂,余,我們來打個賭吧!我們最先遇到的是男人還是女人?賭注是明年壓歲錢的一成,怎麼樣?”

“如果是狗或貓,那怎麼辦?”

“不是用兩只腳走路的不算在內。啊,在天空飛的也不行。哪,你選哪一個?”

“這個嘛……”

“那麼我選女人。你就選男的吧!”

隨自己的意思決定之後,終就開始精神奕奕地轉動著視線。可是,他們的打賭在天亮之後也還沒有成立。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在竜堂兄弟的面前。他們在人家之間走著,高聲呼叫著人,可是,得到的回答只有深不見底的沉默。

房子的建築樣式是中國和中亞細亞的混合模式。在隋唐帝國的最盛期,有許多的人和文物經由絲路從西方流入中國內地。長安和洛陽城里到處可見紅發藍眼的西方人走著,噴泉和橋、宮殿的建造也摻入了西洋的模式,當時的種種氣氛彌漫在這個山谷里,讓人覺得就算有個穿著唐代服裝的胡人從街角走出來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可是,不要說胡人了,他們連個鬼影子也沒遇到。

“這就像瑪麗·塞列斯特號事件哪!”

續聳了聳肩。

那是發生在大西洋上,所有的人都從船上消失不見,只有一艘空船在海上漂流的有名事件。船內完全沒有災害或犯罪的痕跡,桌上還整然有序地擺著餐具,堆積如山的食物動都沒動,救生艇也完好如初,只有搭乘該船的人不見了。人們提到世界各地的怪事時,一定會提到這個事件。

“或許是聚集在某個地方開會。不要這麼輕易地就將它歸為怪事件。”

始如此告誡大家。他是一個常識家——他自己是這麼深信著的。沒有必要驚慌,他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就應該慢慢地、正確地將事情查個清楚。

然而,四周卻急速地暗下來了。原本就已是傍晚時分,再加上空氣中彌漫著不知是霧還是云的水氣。而每戶人家的燈都沒有點起。發現余的頭發和衣服都被水氣冷冷地濡濕時,始再也顧不得什麼尊重禮儀的原則了。當他們正尋找一個可以暫避夜露的地方時,看到在微暗的天色中有一個刻著“賓館”兩個字的二樓建築。門上沒有上鎖,四個人進到里面,適當地分配了床鋪之後便睡著了。

一開始,空腹妨礙了他們的睡眠,可是,不久之後,疲勞就獲得了勝利,四個人相繼地沉睡了。始最後入睡,那是因為他身為長兄,要負責警戒周圍,可是,終肚子里的蟲子發出叫聲,還有接下來的夢話也是讓他不得安眠的原因之一。終在夢境中似乎為了大量的食物和兄弟們大吵特吵。

竜堂始曾經想過,或許他們兄弟很適合做旅行導游。他們從來不會因為枕頭不一樣而睡不著覺。老麼余原本就可以不墊枕頭睡覺的。在第一次到達的土地上,他們也不會為食物或水而感到煩惱。而和當地的居民,他們也都能在不知不覺中與之和睦相處。是的,只要有人的話,就沒什麼好煩惱的。

然而,這樣的狀況對竜堂兄弟而言卻是第一次的經驗。天一亮,終就立外出尋找食物,在吃過—頓水果早餐之後,人家就開始討論今後該怎麼辦。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得在四處來回走著,尋找當地的居民。四個人于是邁開步伐往前走。

天空還沒有放晴,覆蓋著一層灰白色的云。層層疊疊的云層下端包住了周圍山嶺頭部,形成了氣體圓頂覆蓋著整個山谷。或許云層對山谷的氣候和植物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更對來自高空的監視形成了障壁吧?這可不是自然的東西啊!始這樣想著。

山谷似于是呈東西長南北短的態勢。中國內地西方的大山脈,不論是天山、昆侖、阿爾金、祁連等都是東西走向的,所以,地形形成這樣的主要形態是理所當然的吧?四周的山嶺都是標高五千~六千公尺級的。谷底大概是一千五百到二千公尺。

當長兄一邊觀察一邊思索的時候,老二和老三也將視線左右移動著。在他們四周,會動的東西只有被風吹動搖擺著的樹枝罷了。樹似乎以松、柏、楓占大多數,不過,他們在植物學方面並不是那麼清楚。

“終,找出一些有用的東西嘛!不要光在那里發呆。”

“不要忘了今天早上找到水果的是我耶!真是的,怎麼講這種話?!”

“聽好,終,我和你不同,打我一生下來……”

“我知道,當我一生下來就是負責教育他人的人,對吧?”

“有些不對。”

“哪里不對?”

“是養育他人的人。”

“啊,是嗎?不管怎麼說,我會變成這樣,都是續哥的責任。”

“不不不!這是本人的資質和努力的結果呀!中國有一句諺語——五根手指頭的長度之所以不一樣並不是因為其他的手的緣故。”

聽著哥哥無聊的會話,余在心中思索著——什麼時候把昨晚夢見天界的事情說出來好呢?余一向都是有話就說的,可是,這次卻因為夢中有讓他感到猶豫的場面出現。該怎麼說好呢?而且,他認為現在現實的情況比夢境更重要。

續突然停下了腳步,一邊走一邊想事情的余遂撞上了二哥的背。續之所以停住是因為始停下來的緣故。追隨著哥哥們的視線,余也注意到了一座寫著“書閣”的建築物。停住腳的始朝著規模相當大的二樓建築物走去。弟弟們相對而視。

“看來書的女神已經對大哥拋出媚眼了。”

“那麼,這里是圖書館啰?”

“大概吧!”

“啊,這可糟糕了。無異是丟金幣給貓(不起任何作用)。”

“是丟木魚吧(立竿見影)?”

“我覺得是丟木天蓼。”

不管怎麼說,他們不能丟下長兄不管,于是,三人便從後面追了上去,地上鋪了被稱為磚的中國自古相傳的煉瓦,卻幾乎沒有什麼塵埃。果然最近還是有人使用的。越往內部深入,走廊越發地陰暗,可是還不致于需要燈火來照明。人們似乎從天花板上巧妙地采了光。轉過三個彎,眼前立著一扇兩開的門。推開了用竹子和藤編成的門,一股古書特有的味道迎面撲來。

“太棒了!都是一些原本應該已經失蹤不見的名著。”

踏進室內的始發出了感歎聲。

始會這麼興奮也是無可厚非的。原本應該不存在于這個世上的書竟然像山一般堆積在他眼前。《華夷帝王世紀》三十卷、《魏氏春秋》二十卷、《後魏起居注》三三六卷、《京師寺塔記》十卷、《黃帝蚩尤風後行軍秘術》兩卷、《天宮星占》十卷、《妖星流星形名占》一卷、《雜漏刻法》十一卷、《萬年曆二十八宿人神》一卷、《後漢左中郎將蔡邕集》十二卷、《後魏散騎常侍溫子升集》三十九卷、《災祥集》七十六卷、《陰陽遁甲》十四卷……大凡對中國曆史和文化有興趣的人都無法漠視的文獻真的是堆積如山。即便是倫敦的大英圖書館在東洋學的質量方面恐怕也遠不及此了。這里可以說是散失的知識寶庫。

“大哥、大哥,請不要太沉迷了。”

續輕輕地拍了拍始的背部,始這才回到現實中來。他不得不露出了苦笑。有醉心于酒的人、醉心于血的人、醉心于戀情的人,也有醉心于書的人。人是有各式各樣的沒錯,不過,十九年來的朝夕相處,續卻很明白哥哥的弱點所在。

“啊,對不起,時候不對。”

“什麼時候都對,不過,事情總有個先後順序的。祖父在幾十年前應該也進了這棟建築物。我們是不是該找找證據?”

這是一個非常有建設性的意見。



竜堂家的長男和老二便開始慌張地翻起書架和抽屜。貴重的古書是不容許隨便丟置踐踏的,作業因此安靜地進行著。然而,長兄突然發現人數減少了。

“那兩個頑童怎麼了?”

“看來似乎不想幫忙而溜走了。”

“是嗎?算了,反正這里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事情發生吧?肚子餓了,他們就會回來的。”


“唉,他們不造成別人的困擾就要謝天謝地了。而且這里又沒什麼人。”

“如果有人因為他們而遭受困擾,我還得對他道歉呢!”

笑著的始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本來,他們進行的作業應該要花相當長的時間的,可是,萬卷多的書幾乎都按照時代順序被好好地保管著。從新時代開始找出的方式是押對寶了。始注意到了一個黑底用金銀描繪著鳳凰的硯台盒,盒子的側面刻著,T·R的羅馬字,在這個地方、這個建築物里,這些字格外顯得格格不入。始的手再度動了起來,他打開了盒蓋,古書的牛皮賬冊便出現在眼前。

雖然經過了兩千年之久,水墨卻沒有消失,而且五、六十年來也沒有變色的症兆。就保存這一點來說,墨是世界上最好的筆記材料。在手冊的第二頁中有很鮮明的墨痕。“竜堂司”。

“是祖父的筆跡。”

始深有所感似地再度看著手冊。祖父司沒有刻意地學過書法,可是,筆觸卻悠然有勁,曾獲得來自中國的書法大家贊賞。盡管有三成之多是一種社交辭令。

始正要翻過書頁的時候,突然變了臉色。

“剛剛有什麼在搖晃……”

“是啊!好像有一點搖晃……”

兩個年長組抬頭看著天花板,接著又相對而視,這時候,年少組正走在路上。終帶著乖乖跟著的余繼續走在距離書閣一百步遠的地方,並且越走越遠。

“說起來,我們的老哥們真是清高啊!如果我們沒有認真去找食物,他們—定會被書山圍著餓死了。”

老三強力地說服。

“唉,盡管他們再怎麼頑固、壞心眼、愛說教,就這樣餓死未免太可憐了。第一,如果餓死了,一定會變成妖怪跑出來。這里就跟西甯的街道一樣……”

“哥哥,你看!”

余突然指著天空。演說被中途打斷固然有損終的心情,可是,他看到弟弟的表情不尋常,便循著弟弟的指尖轉動白己的視線。一看之下,連向來大膽勇敢的老三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喂,余!”

終說著,抬頭看著天空,將右手手掌擋在余的面前。

“終哥哥,你干什麼?”

“打賭的事我贏了。我說最先遇到的是女人吧?”

“在天空飛的不算吧?”

是嗎?在點了點頭之後,終又搖了搖頭。

“不,她不是飛,而是浮著的。打賭仍然有效。”

“可是……”

制止他們兄弟這一場完全沒有危機感的爭論的是來自空中的聲音。

“你們好啊,西海白龍王、北海黑龍王!”

女人從無聲地飄浮在半空中的大型帶角的壺中說道。這個壺有三只腳。探出上半身的女人大概有二十歲左右,頭部纏著淡綠色的布,衣服也是綠色的。終無法做很好的形容,不過,對方確實是一個有著黝黑長發、黑眼珠、雪白肌膚的美人,很明顯的,他們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很奇妙的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請坐到寶鼎里面來。已經沒有什麼時間了,趕快!”

地板在始和續的腳邊跳躍著、牆壁震動著,書架倒了,門像雪崩一般覆蓋在地上。根本沒有必要刻意去叫一聲“地震”,事態之明已經不容分辯了。

始和續在走廊上奔跑。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廊像大蛇的背部一樣彎曲著,打著波浪—般。異樣的鳴動就像是大地和空氣的悲鳴互相撞擊而產生的一樣。從天花板上剝落的磚塊和塵埃一起落下,撞擊在地上,飛舞起來。

他們兩人以撞門的姿態滾到屋外去。在地上滾了一圈之後隨即跳起,可是,強烈的搖晃使得他們差一點就彎了膝蓋。

“終和余呢?”

始環視著四周,續制止了始沒有目的的奔走。

“太危險了,大哥。在搖晃停止之前還是停留在寬廣的地方比較安全。終他們也會回到這里來的。”

強烈的上下晃動來臨了。大地劇烈躍動,發出了異樣的聲音。地表裂成閃電的形狀,龜裂在一瞬間裂開了數百步遠的距離,將在裂線上的房子和樹木都弄倒了。連根滾倒的樹木的悲鳴、噴起煙灰,崩壞的房子的叫聲再加上大地的咆哮,形成了一首淒厲的交響曲。始按著功夫裝的口袋,里面放著祖父的手冊。土仍然在他的腳邊彈跳著,裂痕像奔流一般一瀉千里。大量的土煙形成了褐色的濃霧,向四方擴展開來。

“老哥!喂!在這里!在這里!”

聲音從頭上降下來,讓竜堂家的兩個年長組吃了一驚。他們的驚嚇從聽覺一轉而進為視覺。浮在半空中的是一個出現在童話中的壺。不,始知道那是一種稱為鼎的古代中國的容器。終和余,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從邊緣探出上半身俯視著始和續。

“來吧,你們兩個也坐上來!”

年輕女子這樣指示。終和余朝著哥哥們伸出手。始和續跑著靠近飛壺。目前他們沒有讓疑問和警戒的心活動的余地。他們往因脈動而裂開的地表一踢,飛上了奇妙的飛行物體,把手搭上壺緣。終快速地拉起始,而余則拉起續。就在這個時候,地表猛烈地陷沒了,揚起了漫天的轟隆聲和土煙。

寶鼎升高了高度。但是也只不過在距離地表十公尺高的低空。無聲無息地飛著,不,應該說是在空中滑行來得貼切。始把手掌貼在邊緣,思索起被封在奇妙形狀中的科技尖端性。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沒有聲音、沒有噴射孔是因為控制了重力嗎?不過,還是得先謝過對方才是。奇妙的飛行物體中沒有坐位,有著可容五個人站在里面還不會嫌太窄的空間。始對著女子低下頭。

“多謝相助。”

“不用客氣,東海青龍王、南海紅龍王。”

年輕女子的表情和語氣是那麼地自然而平常,這使得始在一瞬間並沒有聽出自己是怎麼地被稱呼的。

“我叫瑤姬。我已經對這兩位報過名了。”

“那麼,你幫助我們兄弟的理由呢?”

“因為你們一向很照顧我妹妹。”

“妹妹……?”

“就是鳥羽茉理啊!在人間界她是這麼稱呼的。”

以若無其事的態度丟下炸彈好像是她的特技似的。始和續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來了。女子的衣服是以綠色為基調,配上銀色的中國風上衣和褲子。背上背著劍,讓人不由得想起在京劇中出現,女扮男裝的女主角。話說回來,茉理是她妹妹?這是怎麼回事?

“太真王夫人!”

這樣人叫出來的是余。哥哥們的視線集中在老麼余的身上。這時候,余好不容易才得以把昨天晚上夢到的事情說出來。夢里,青龍王看到背後出聲的少女的臉時吃了一驚,而夢到這個景象的余也掩不住驚愕。因為,那個女子的臉就是他們的表姊妹茉理的臉。就因為在震驚的刹那醒了過來,余才沒能繼續夢下去。余簡短地把夢的內容說了一遍,最後還加注。

“茉理姊姊就像出現在京劇中的公主一樣呢!”

“我說余啊,凡是你覺得裝扮奇怪的,你不是都說像京劇嗎?”

被終這麼一說,余似乎感到疑惑似地閉了嘴。始則完全陷入了沉思當中,被間接地批評為樣子奇怪的瑤姬也毫不在意地問余關于攻擊水晶宮的天將名字。

“應該是欽鹀吧……”

“啊,是欽鹀。”

“你認識他?”

“甲胄上有鳥的徽章吧?頭部是白的,嘴是紅的,翅膀上有虎的爪……”

“是啊!你認識?”

“認識是認識,可是,我甯願不認識。怎麼說呢?是下人吧!”

“下人是什麼?”

“當然是牛種的一黨。一定是這樣的吧?”

續眯起了兩眼凝視著簡潔回答的瑤姬。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這種語氣讓人緊張——他的兄弟們不禁緊張了起來。瑤姬快活地笑了,可是,兩眼中卻閃著淘氣的光彩。好像擺明了她很清楚續的性格,所以故意要捉弄他的樣子。續倒不客氣地制敵機先。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不喜歡被捉弄,請你注意這一點。”

“續,小心你這種質問式的態度,再怎麼說,她是我們的恩人。”

始在制止了續之後,轉過頭來對瑤姬說道。

“不光是弟弟,我也有許多事情想知道的。而你好像都了解。”



“所謂想知道的事應該是你們希望我告訴你們的事吧?”


瑤姬問得並不單純。很明顯的,這個女子有著相當深奧的精神境界。原本她就自稱是茉理的姊姊,所以,應該不是平凡人。始帶著慎重和率直的語氣說道。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們,我將不勝感激。”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真的相信?”

“不能信嗎?”

續的眼光非常銳利。與其說是挑戰,不如說是好戰吧?他不喜歡讓除了哥哥以外的人握有主導權。哥哥出聲制止弟弟。

“我只是想據以做為思考的材料,到目前為止,我們經曆了不少事情,多多少少也積累了一些知識,不過,思考的材料還稍嫌不足。”

瑤姬回答。從她的回答就可窺見其知識的一部分。

“要據此以對抗四姊妹?”

始沒有刻意問她是否了解四姊妹。

“並不是刻意要對抗四姊妹。可是,如果他們真的想讓五十億人死于非命,我想讓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

瑤姬輕輕地笑了出來。笑聲中沒有任何惡意。

“你怎麼不說要斷然地阻止他們?正義的英雄都是揮著拳頭這樣叫的。”

“我想這種事就交給那些適合擺出這種姿態的人去做吧!就因為你是茉理的姊姊,所以我認為可以相信你。何況現在你又救了我們的命,就算被騙了,那也是我們自己不夠成熟。”

瑤姬凝視著始的臉,四秒半後移開了視線。她俯視著不斷崩壞中的龍泉鄉說道。

“這個地震是牛種引起的。”

“引起地震?怎麼辦到的?”

終睜大了眼睛。

“他們讓極低周波炸彈在地上爆炸。”

有著京劇女演員裝扮的瑤姬說出的話卻與她的外表極不相稱。

“一來可以不釋放出放射能,二來可以藉著控制極低周波的波長正確地限定破壞范圍。而且,以現在人類的調查能力是不可能查出原因的。”

大概是吧?始點點頭。即便是真正的地震引發的機械學謎團也沒有完全被解開。

“他們有著極驚人的科技哪!”

“他們把你們來此的事情計算在內,在遠古時代就准備好了的。”

“……三千年前?”

“三千多年前。”

瑤姬微妙地加以訂正。終驚訝地聳了聳肩。

“真是辛苦。如果有這樣的科技,應該有更有效的方法才是啊!”

“十六世紀的西班牙人以槍的威力征服了印加帝國,可是,他們在道德方面並沒有優于他人。技術的優越培養了對他人的優越感和攻擊性,這是—種可悲的曆史實例。”

“可是,牛種的看法跟你不同。”

“是啊!而且在三千年前和你們的意見也不相同。”

瑤姬的話讓始和續陷入了沉思。或者事情正漸漸地逼近核心了。

大地仍然鳴動著,房子躍動著崩壞了。飛揚的土煙覆蓋住了這個光景,仿佛和上空的云化為一體。然而,不久之後,鳴動漸漸降低了,煙也沉靜下來了。

龍泉鄉從地上消失了。千辛萬苦地到達了這里,竜堂兄弟卻只在這塊土地上停留了十六個小時,而且沒能和這里的居民們見面,只拿到了祖父的手冊,此後永遠與此地訣別了。

“萬卷的書冊也都被掩埋了。”

“很遺憾,不過,被掩埋掉的東西只要再挖出來就可以。大概沒有造成人員的傷亡吧……”

突然間想起了一件事,始重新審視著瑤姬。自昨天夜里以來的疑問似乎也迎刃而解了。

“讓龍泉鄉的人去避難的也是你嗎?”

“是我們。”

又是一次微妙的訂正。

“也就是說,昆侖是實際存在的啰?為什麼這件事沒有讓他人知道?”

“這是必然的。讓他人知道實情,會有什麼利益可言?說得清楚一點,那只會造成更多的困擾。”

瑤姬的手指頭敲著寶鼎的邊緣。

“讓歐洲人知道印加和阿茲特克的存在是一個悲劇的開始。昆侖雖然沒有被征服,可是,卻被不知節制的人們踐踏得不成樣子。就是基于這個原因啊!”

續無法完全理解。

“可是,我還是認為這其中有問題。打一開始始就帶我們到昆侖就好了。為什麼還要讓我們經過龍泉鄉?”

“有幾個理由在。”

“第一,為了讓牛種疏忽,賺取時間。他們按照計劃把你們誘到龍泉鄉,再利用人工地震將你們深深埋葬在地上。三千年來的大計劃一旦獲得成功,他們一定會舉杯慶祝的。”

續提出了異論。

“他們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人嗎?我想他們會懷疑我們是不是化身成龍而逃出去了。”

“他們是會這麼懷疑的。可是,一來沒有確切的證據,二來不曉得你們到底在哪里,所以,目前他們也沒有對策可言。再說,在昆侖里也有反對派。”

“反對派?”

“是的。就是反對你們到昆侖來的神仙們。如果不讓龍泉鄉如此地遭破壞,是無法以說服他們的。”

寶鼎升高了高度,始的頭發接觸到了云層的下端。飛行速度非常緩慢,如果是在地上,大概就等于和汽車並駕齊驅吧?

“這麼說來,在昆侖的人們並沒有完全相同的意見啰?”

“昆侖不是以前的社會主義國家呀!有反對的意見,將之公然地表達出來都隨個人自由。”

始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是一件好事。那麼,那些人為什麼反對我們前來訪問?”

“持反對論的人當然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他們不想干涉地上的治亂興亡。這本來就是昆侖的方針,也是天界的規定。一直都是這樣的。”

“不管地上變成什麼樣子都一樣?即使出現了像希特勒和史達林那樣的獨裁者也一樣?”

“就算再怎麼嚴重的狀態都一樣。”

瑤姬毫不猶豫地斷言。始沉默不說話了。他無意指責昆侖的方針有誤,但是,他的表情或許已經罩上了一道不願苟同的色彩了。

“因人力而引起的災厄是必須靠著人力去收拾的。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人類就不是一種值得存續下去的種族了。人類毀滅或許對其他的動植物有利些。”

瑤姬緩和了一下嚴厲的語氣,對著竜堂兄弟笑了笑。

“啊,此事以後再談吧!總之,就讓我來帶路!帶領你們前往仙界中心昆侖的中心處吧!”

“那是什麼地方?”

始一邊問著,一邊預測著對方的答覆。

“到西王母的宮殿去,到我們母親的家去。”

※※※

注:鹀,原文為左“丕”右“鳥”,因這個字找不到,只有暫用“鹀”字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