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純陽卷 第二章 四面楚歌 (下)

梁蕭見它如此威風,又是驚訝,又是喜愛。胭脂驚退群馬,一躍過橋。眾騎士心知容此馬走脫,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飛馳間,以楚老大為首,紛紛彎弓搭箭,梁蕭身後箭嘯之聲大起,便似雨打芭蕉一般。

胭脂也知勢危,忽左忽右,縱蹄狂奔。但開弓之人多是高手,後腿仍被一箭射中。箭鏃乃是三棱刃,一旦射中,鮮血順著血槽不絕湧出,胭脂吃痛,嘶叫一聲。梁蕭心中大急,忽聽有人厲叫道:“莫要射了,說好了,這馬歸我!”呼聲越來越大,說到“我”字時,聲如響雷,似在耳邊。這一聲叫罷,那輪箭雨也為之一歇。

梁蕭急急回頭,只見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飛,離馬後不足六尺。梁蕭倒臥出劍。那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揮指,當的一聲點中劍脊。梁蕭虎口痛麻,長劍幾乎脫手。那人一指未能將他寶劍彈飛,驚咦一聲,左手不停,抓向胭脂後尾。

忽聽胭脂一聲長嘶,向前一躥,縱出四丈有余。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趕,只見胭脂馬一跛一跛,卻是迅快無倫,轉眼間已在二十丈之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頭又驚又喜,驚得是這寶馬受傷之余,尚有如此腳力,喜的是這寶馬神駿無雙,更欲得之而後快了。

胭脂跛著腳跑了數十里,眼見拋開追兵,梁蕭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傷口。定睛細看,那箭杆上鐫著一個“楚”字。不禁望了猶在馬背上熟睡的綠衣女一眼,尋思道:“雷大郎和那個二娘所說的女賊莫非就是她麼?”想起雷星被親身父親砍斷一腿的慘景,不由尋思道:“這賊丫頭恁地歹毒,被仇人逮住,正是活該。”便歎了口氣,將綠衣女擱在馬背上,用缰繩縛牢,說道:“乖馬兒,我不管啦,你帶著她慢慢逃命吧。”說罷轉身便走,卻聽身後馬蹄輕響,回頭一瞧,卻是胭脂跟在後面,便道:“乖馬兒,我說不管就不管,要怨就怨你這主人心腸不好,手段狠辣,惹來這麼多對頭。”轉身又走,但胭脂兀自跟著,梁蕭快它也快,梁蕭慢它也慢,梁蕭把臉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馬卻直愣愣將鼻子湊過來,對他噴氣,梁蕭心一軟,伸手撫它鬃毛,再瞅了綠衣女一眼,不覺心跳變快,苦笑道:“乖馬兒,我留下來,可是看你的面子,不關你主人的事。”轉身將那女子再度負起,二人肌膚這次相接,滋味似又不同從前,梁蕭心跳更疾。這等情形端的生平從未有過,饒是他聰明絕頂,也想不透何以如此。

穿過一個小谷,前方煙波浩淼,已是太湖,梁蕭正想去處,忽聽得馬蹄聲起,只聽有人喜道:“在這里了!”梁蕭閃避不及,轉身一瞧,卻見來的是一個長相俊美的小後生。他縱馬搶到近前,跳下馬來,冷笑一聲,揚聲道:“小子,你是這賤人什麼人?哼,這賤人受傷了?當真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齒伶俐,連珠炮般說完,見梁蕭不答話,不由道:“你啞巴麼?把女賊放下了,滾得遠遠的。”

梁蕭冷冷不發一言,小後生雙頰泛紅,一抖手腕向梁蕭分心刺來。梁蕭一手扶住背上的柳鶯鶯,看他劍到,忽地一掌拍中小後生劍脊。小後生劍鋒斜偏,胸口空門大開,不由駭然收劍,護住全身,定睛再看時,卻見梁蕭依舊站在原地。心中氣惱更甚,又刺一劍,劍勢越發狠辣。梁蕭看他劍到,啪的一掌,再將長劍拍開。頃刻間,小後生電光霹靂般連刺五劍,均被梁蕭運掌一一拍偏。

小後生使到第六劍時,羞怒欲狂,也顧不得什麼招式,驀地身劍合一,猛撲上去。梁蕭這招“掌運天下”出自“縱橫捭闔境”,所謂“治天下如運諸掌”,這一輪掌法極得舉重若輕之妙,看似隨意拍出,實則奧妙無方。倘若對付厲害高手,自須得合以身法,多加變化,但這小後生武功較他還差老大一截,是以站著也能破敵。此時忽見小後生情急拼命,便微微一笑,使招“奕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那劍身之上。奕秋乃圍棋之神,這一指頗得弈道,正按中小後生新舊力道斷續之處。小後生虎口驟熱,長劍嗖地脫手。梁蕭右爪突出,抓在小後生胸口,但覺軟綿滑膩,不類尋常,不由心頭微驚,手上略略一緩。小後生趁機拼死一掙,哧的一聲,數層衣衫一並撕破,竟露出粉色的繡花肚兜來。


梁蕭瞧得滿心糊塗,那小後生卻尖叫一聲,臉漲通紅,捂著臉倒退兩步。梁蕭猛然醒悟,脫口叫道:“哎喲,原來你是個母的。”那女扮男裝的少女面紅如血,用破衣捂住胸口,咬著嘴唇,瞪著梁蕭,眼里淚水滾來滾去。梁蕭還想取笑兩句,忽聽一聲長嘯自東傳來,蒼勁雄渾,沛沛洋洋。那少女聽到叫聲,回首喜道:“爹爹,快來!”梁蕭見她一臉狂喜,頓生惡念,冷笑道:“你媽來也沒用。”揮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過一回,羞憤欲死,豈能再容他得逞,叫罵道:“小淫賊。”一手護著衣襟,一手格擋梁蕭來爪。不料梁蕭這一抓竟是虛招,待她全力護胸,腰腹空門大露,便嘻嘻一笑,屈指彈中少女氣海穴。少女勁氣陡泄,被梁蕭摟在懷里。

這般一來,梁蕭背負佳人,手抱嬌娃,換了登徒子瞧見,必然羨慕他豔福齊天。但梁蕭身在險中,委實來不及享受這溫香軟玉的滋味。只瞧人馬四面逼來,梁蕭看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過去。北方當先的正是那黃衣美婦,一見梁蕭。分外眼紅,嬌叱著從馬背上掠出,揮劍便刺。梁蕭嘻嘻一笑,將少女迎了上去。這抓人為質、抵擋對手的法子,卻是他從明歸那兒學來的法門。

黃衣美婦劍氣如虹,激得那少女面皮劇痛,忍不住尖叫道:“姑姑。”那美婦看清她容貌,間不容發地收回長劍,詫道:“楚婉……”話未說完,梁蕭已奔出兩丈,前方四人揮劍阻擋,梁蕭將楚婉當作兵刃,隨手亂舞。眾人大是顧忌,四把劍光芒霍霍,只在楚婉身前晃動,嚇得楚婉閉上雙目,連聲尖叫。黃衣美婦見狀,急忙搶上,長劍連揮,只聽叮叮當當一陣響,那四柄劍盡被她擊落。梁蕭笑道:“二娘謝啦!”黃衣美婦“呸”了一聲,杏眼圓瞪。梁蕭見來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馬兒,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馬,胭脂撒開四蹄,馳入山中。眾人得了美婦消息,皆知楚婉被俘,也不敢逼得太緊,只在遠處跟著。梁蕭借著山勢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傷勢惡化,背著柳鶯鶯下馬步行。楚婉被橫在馬上,氣憤欲狂,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罵個不停,梁蕭初時無暇理會,此刻閑下來,聽了幾句,作起惱來,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睜著一雙大眼回瞪,罵道:“小淫賊。”

梁蕭道:“好啊,你再罵一句,我連你褲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嚇,再不敢言,眼里卻流出淚來。梁蕭靜下心來,尋思道:“我帶著一個賊丫頭,已然累贅,如今再添一個,逃走更是不便。”將楚婉拽下,拍開她穴道,喝道:“滾蛋吧。”說罷邁步便走。楚婉怔了怔,忽地一咬牙,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奔上幾步,叫道:“小……小子,嗯,站住了!我有話說。”

梁蕭皺眉道:“還想挨揍麼?”楚婉趕到他前面,玉手叉腰,柳眉倒豎,哼聲道:“你為什麼放我?”梁蕭見她才得自由,氣焰又漲,又好氣有好笑,說道:“你長得又丑,嘴又聒噪,誰遇見你,誰就晦氣。早早放了,上上大吉。”楚婉雙頰漲紅,瞪了柳鶯鶯一眼,咬唇道:“誰長得丑,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梁蕭笑道:“說得好,她就比你好看。”楚婉本也是這般想,但被梁蕭說出來,心里仍酸溜溜滿不是滋味,失聲罵道:“小淫賊……哼,你胡說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兒了,人人對她另眼相看。怎料竟被柳鶯鶯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之上,越是好妒,不由忿忿道:“她再美又怎麼樣了,還不是個偷雞摸狗的女賊?”梁蕭心懷疑問,當下問道:“你叫她女賊,她偷你什麼了?”

楚婉冷笑道:“她偷了我家的鎮莊之寶。”梁蕭道:“什麼寶貝?”楚婉略一遲疑,道:“女賊沒告訴你麼?嗯,這個……可不能對你說。”梁蕭想起黃衣美婦在運河邊說的話,心頭一動,沖口而出道:“是純陽鐵盒嗎?”楚婉哎喲一聲,失驚道:“小賊,你怎麼知道的?那……那盒子在你手里?”

梁蕭只覺一陣狂喜:“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天教這寶貝鐵盒落在我手里。”楚婉見梁蕭臉上露出笑容,更篤定鐵盒在他手里,當下忖道:“須得想個法兒哄他交出來。”便冷笑道:“這也罷了,這女賊逃走之時,還殺了‘天香山莊’三名園丁,燒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聽說她還沿途偷竊官宦富戶,就連皇帝的大內,她也盜去了不少寶貝。最可氣的是,她每次偷罷,總要留下‘天山柳鶯鶯’的名字,真是張狂之至。”梁蕭心道:“原來賊丫頭叫柳鶯鶯。”便微微一笑,說道:“偷過留名,有膽識!”

楚婉呸了一聲,怒道:“你知道什麼?三叔公這次大為生氣,破關出莊,專拿女賊。他老人家武功蓋世,你若不將人給我,可是小命難保!”梁蕭心道:“就我見過的人物,只有蕭千絕與九如和尚稱得上武功蓋世。你那三叔公大約是兩文錢買張牛皮,自吹自擂!”嘴里卻不說出,只是笑笑。楚婉察言觀色,當他意動,便又續道:“你若貪圖這女賊的美色,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我表兄雷星就是被這狐狸精迷惑住,結果丟了一條腿,須得做一輩子的瘸子。”她說的雖是表兄的慘事,語氣中卻大有幸災樂禍的意思,頓一頓,又道:“你大約還有所不知,我們‘天香山莊’與雷震姑父的‘雷公堡’乃是當今兩大武學世家,便是‘參天狻猊’方瀾和‘神鷹門主’靳飛,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說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陽,你再幫這個女賊,可是和天下人為敵。”


梁蕭聽到何嵩陽三字,不由冷哼一聲,心道:“何嵩陽是個大大的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定要保護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緊緊,不作一聲。楚婉自負辯才無礙,平時但有所求,長輩無不依允,此時也欲一縱蘇秦之齒,張儀之舌,將梁蕭一舉折服。若能讓他交出純陽鐵盒與女賊,當是天大的功勞。她見梁蕭不說話,越當是自己言語奏效,便又說道:“你這麼年輕,武功已這麼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夠成為一代大俠,干麼要和女賊同流合汙?”梁蕭皺一皺眉,道:“做大俠有什麼好?”楚婉道:“做了大俠,就能受世人敬仰。”梁蕭道:“云萬程算不算大俠?”

楚婉咦了一聲,奇道:“你也知道云大俠?”梁蕭聽她將“云大俠”三字叫得格外親熱,不由得側目瞧去,卻見楚婉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似溫柔,又似憧憬,兩眼望著遠處,喃喃地道:“云大俠是南武林頂天立地的人物,便是三叔公說到他,都要輕輕點一下頭的。你知道麼?三叔公對世事看得很淡,能得他點一點頭的,天下算起來也不過三四人而已。”梁蕭冷冷道:“云萬程有什麼了不起?不得好死。”楚婉變色道:“你胡說八道,你才不得好死。”梁蕭雙眉一挑,正要動怒,卻見楚婉呆瞧著遠處漆黑的夜幕,臉上陰霾盡去,又露出那種溫柔憧憬的神氣,輕歎了口氣,柔聲道:“不過三叔公說啦,云大俠雖然不錯,卻又遠不及云公子了。”梁蕭道:“云公子是誰?”楚婉瞅他一眼,冷笑道:“云公子便是云大俠的公子,哼,你連聽他的名字也不配。”

梁蕭呸了一聲,道:“就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鬼麼?”楚婉聽得莫名其妙,但那云公子是她私心相許的人物,決不容人羞辱半分,忍不住罵道:“你才是小鬼!”說罷又歎口氣,道,“罷了,總之你一百個小賊也及不上云公子一個的。上次他隨靳門主來天香山莊,請爹爹出山。可惜,爹爹心胸狹窄,不肯答應,還說什麼大宋當存則存,當亡則亡,天香山莊獨善其身,不問世事。”梁蕭暗自冷笑:“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的心胸也未見寬廣了。”

卻聽楚婉續道:“云公子聽了這話,忽地起身道:”久聞天香山莊的‘分香劍術’獨步武林,云某仰慕萬分,今日有幸,特來領教幾招。‘起初,大家見他口氣雖大,卻太年輕,心中均是瞧不起他。誰知我那幾位堂兄輪流上陣,竟沒人接得下一劍……“

梁蕭冷道:“那是你堂兄沒用,未必就是姓云的厲害。”楚婉輕哼一眼,似乎不屑與之爭辯,續道:“當時我羽姑姑和姑爺恰好也在,眼看爹爹就要被逼下場,羽姑姑忽起身道:”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劍法只略略記得兩招,未得真意,還望公子不吝賜教。‘“梁蕭忖道:”她口中的羽姑姑想必就是那黃衫婦人了,她武功很好,劍法尤為高明,當真斗起來,我也多半勝不了她。“想著不由關注起後事來。

卻聽楚婉道:“便聽云公子說道:”前輩客氣了,大家不必使力,比劃招式,點到即止。‘羽姑姑笑著說:“云公子憐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麼?’當下兩人各持長劍,方要交手,卻聽白紗屏風後有人歎了口氣,說道:”楚羽,你使這招“玉笛橫吹”,若他刺你肩頭“天宗”穴,你又怎麼招架?‘羽姑姑頓時渾身一僵,半晌方道:“他……他怎麼能刺到我那里?’那人說道:”你先別問,但說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說道:“我使”國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道:”攻敵所必救,求個兩敗俱傷,倒也勉強可行。但若他從“坤”位出劍,刺你‘期門’左側,你又如何抵擋?‘姑姑忍不住道:“有這等劍法麼?我……我便以”落花驚蟬“刺他”角孫穴“了。’那人歎道:”這招也還不壞,但若他從‘小畜位’出劍,刺你‘會宗’,你又如何?‘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說啦,左右這劍法的奧妙你也聽不懂的。總之那人問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云公子,大家都覺奇怪。如此一問一答,說到第十二招上,只聽那人道:“若他從’大有位‘刺你’關沖‘右側,你當如何化解?”羽姑姑聽得這話,瞪大雙眼,再也說不出話來。那人苦笑一聲,歎道:“至此極矣,罷了,楚羽,你盡心竭力接他十二劍,不要辱了你亡父的名聲。’羽姑姑臉色煞白,手指握劍,指節都發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氣,當真使出一招‘玉笛橫吹’,說也奇怪,云公子應了一招,劍尖竟也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梁蕭驚道:“哪有此事?你定是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麼?奇怪的還後面呢,因為云公子與羽姑姑事先約好,不比內勁,只比招式。是以就看二人長劍往來,一招一式,與那人所說絲毫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云公子忽從‘大有位’刺出一劍,劍尖停在姑姑的‘關沖穴’上。”

梁蕭叫道:“吹牛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拉倒。反正此事南武林早都傳遍了,你打聽打聽也能知道。”梁蕭聽她如此一說,再不吱聲。卻聽楚婉續道:“且說云公子使出那劍,不但全無喜色,臉色反而灰敗如死,盯著那面白紗屏風,慢慢地道:”閣下究竟是誰?‘那人笑道:“你師父沒告訴你麼?’云公子歎道:”當真是楚前輩麼?晚輩斗膽,還請前輩指教一二。‘那人道:“老夫已是死灰朽木,久已不動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當。不過今日閣下來得不易,老夫也靜極思動,罷了,我便隔屏獻拙,寫幾個陋字,請云公子品題品題。’他話未說完,已有人奉上墨寶,當下那人便隔著細白紗屏,寫下三句小詞,念做‘柳絲長,桃葉小,深院斷無人到’。”


梁蕭插嘴道:“這有甚稀奇的,就跟大白話一般。”楚婉微微一笑,道:“這詞句自然是極盡婉媚的,但那寫出來的字,卻是個個筆力萬鈞,撇捺勾折森若長劍,直欲破紙而出。唉,我本領粗陋,因而瞧不出那有什麼門道。但云公子精通劍道,片刻間便看得入了神,他就那麼呆呆地站了許久,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驀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單膝跪倒在地……”楚婉說到這里,嗓子一哽,忽地說不下去,秀目凝望遠處,流露出一抹憂色。

梁蕭正聽得入神,不由問道:“他死了麼?”楚婉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死了?云公子調息片刻就好了,說道:”晚輩愚鈍,破不得前輩字里的劍意,今日輸得心服口服。“卻聽那人歎道:”其實你不過得了令師兩三成的本事罷了,便要睥睨天下英雄。嘿嘿,怕還不能夠!再說,劍法不過是死物,人卻是活的,分香劍術是好是歹,因人而異,你的劍法,何嘗不是如此!‘“

梁蕭贊道:“這話有見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云公子聽了這話,許久都沒了言語,卻聽那人又道:”不過,云萬程有你這種兒子倒是福氣,云老雕為人方正有余,機變不足,練一輩子武功,也是枉然。嗯,是了,你這姓靳的師兄倒有他的風骨,外似沉穩,內無錦繡,草包一個,成不了大器。‘靳門主聽了這話,臉色頗為難看,云公子也尷尬得很,卻聽那人又道:“不過,你就不同了,骨秀而神清,金聲而玉應,來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說罷長笑一聲,悠然去了。”楚婉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瞥了梁蕭一眼,眼角帶笑,甚為得意。

梁蕭忖想她將這事說得十分曲折,怕是編不出來的,一時將信將疑,問道:“屏風後那人到底是誰?”楚婉哼了一聲,傲然不答,梁蕭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說的那個三叔公?”楚婉冷笑道:“不錯,三叔公這次也來了,你識相的,便早早投降。”

梁蕭不覺猶豫起來:“這柳鶯鶯與我非親非故,亦且還有梁子,我不值得為她惹下如此強敵,忒也不直。”楚婉見他神色動搖,心中竊喜,又冷笑道:“你想,云公子都勝不得我三叔公,你還想拿雞蛋碰石頭麼?”梁蕭一聽這話,胸中沒來由傲氣升騰,冷哼道:“姓云的又算什麼,我梁蕭再差十倍,也不會輸給他。”楚婉說這話,一則炫耀,一則恐嚇,誰料弄巧成拙,又聽梁蕭出口貶低意中人,頓時怒火大熾,顧不得其他,啐道:“憑你這點微末本事,給云公子提鞋也不配。”梁蕭大怒,舉拳欲打,楚婉瞧他模樣凶狠,心怦怦直跳,眼里泛起淚花。梁蕭見她可憐模樣,終究打不下去,怒哼一聲,轉身上馬,飛也似去得遠了。

梁蕭乘馬奔了一陣,怒火稍平,又怕胭脂傷勢複發,便停下來。忽聽柳鶯鶯在馬背上嚶了一聲。梁蕭回過頭來,只見她輕輕翻了個身,秀眉緊蹙,若有不適。梁蕭將她抱下,靠在懷間,只見美人如玉,嬌靨映著溶溶月光,便如一朵白色曇花,搖曳綻放,嬌豔無比。梁蕭情難自禁,低頭將臉貼在她的額頭上,但覺雪白光潤,神為之飛,意為之馳,心猿意馬間,一陣冷風迎面刮來,梁蕭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我在做什麼?”又忖道:“是啦,正事要緊,趁她沉醉不醒,我先瞧瞧純陽鐵盒在哪里。”當下在胭脂馬上的褡褳里尋了一回,沒尋到鐵盒,卻找到一枚銀盒,揭開看時,卻見滿是水粉胭脂,盒蓋上還有一面玻璃小鏡,光亮可鑒須眉,其時玻璃產自西極,中土十分難得,是以這小小一枚梳妝銀盒,價值已然不菲了。

梁蕭將銀盒翻看已久,不見異樣之處,只得悻悻放回褡褳,轉眼瞧著柳鶯鶯,心道:“莫非在她身上,須得搜一搜。”他雖有此念,但臨動手時,卻覺心跳加劇,雙手顫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算好漢。一會兒待她醒轉,我再明刀明槍,逼她把鐵盒拱手送我。”當下打起精神,背起柳鶯鶯,向北走了一程,忽嗅到一股子誘人的肉香,梁蕭腹中咕咕亂叫,抬眼一瞧,只見北邊樹林里露出破廟一角,隱隱有火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