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純陽卷 第五章 槍挑東南 (下)

梁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柳鶯鶯抹了淚,哽咽道:“我那時小,什麼也不懂,見師叔笑眯眯的,還當她們玩鬧,直瞧見師父口角不斷淌出血來,才害怕起來,哭道:”師叔別打了,別打師父了。‘師叔聽見叫聲,身子顫了一下,低頭望了我一陣,忽地長長歎了口氣,將我放下,出門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回過天山。可師父硬受三掌,身負重傷,從此也再沒好過,去年內傷複發,一病不起……“說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梁蕭歎了口氣,將她輕輕摟住,心忖道:”那壞人倒還有點兒良心,聽鶯鶯一叫,竟然罷手了。“想著也替柳鶯鶯後怕。此時天光漸白,柳鶯鶯哭得累了,靠在他肩頭,迷糊睡去。正當此時,梁蕭忽覺地皮震動,接著聽得蹄聲,舉目遙觀,只見十余騎人馬飛奔而來。柳鶯鶯也聞聲醒來,輕哼道:”姓楚的又追來了嗎?“牽了梁蕭,伏在石塊之後。

須臾間,馬隊逼近江岸,借著初露晨曦,只見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歸樓”遇上的那個藍袍漢子,只見他人高馬壯,肩上掛著一張五尺大弓,顧盼之間神威凜凜。那群漢子縱馬來到江邊,停了下來,有人叫了一聲,梁蕭聽出是蒙古語:“大將軍,沒船過江了。”

藍袍漢子眺望江水,忽地雙眉一挑,以蒙古語沉聲道:“上山坡,背水列陣。”眾大漢哄然應命,呼啦啦縱馬馳上一片緩丘,下馬分作兩隊,一隊屈膝彎弓,指定來路,另一隊立在後方,引弓站立。藍袍漢子也跳下馬來,挽弓佇立,任憑江風吹起衣衫,身子卻如淵渟岳峙,一動不動。

梁蕭聽其說話,似是為人追迫。念頭尚未轉完,便聽來路上馬蹄聲又響,數十騎人馬呼嘯而來,騎士衣衫雜駁,均是宋人裝束,大約瞧見這群漢子被江水攔住去路,一齊高聲歡呼,一陣風沖到山丘之下。藍袍漢子覷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驟響,一排箭迎著來騎射去,只聽悲嘶聲起,數匹戰馬中箭,前蹄屈曲,將主人顛了下來。此時間,山丘上第一隊大漢罷手,取箭上弦,後一排大漢跨上一步,銳箭早出,這次卻是直奔其人。只聽數聲慘叫,那些墮地騎士躲閃不及,頓有傷亡。

那兩排大漢進退之間,儼然合于法度,先射馬,後射人,少有虛發。轉瞬間三輪箭罷,宋人騎士已死傷二十余人,有人高聲叫道:“賊子弓箭厲害,暫且避退。”眾騎士抓起死傷同伴,旋風般向後疾退,退避之間,又折數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穩住陣腳,商議一陣,些許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掄槍,徒步相隨。坡上大漢被盾牌所阻,無奈停射,紛紛拔出腰刀。那藍袍漢子一聲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聲,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尋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鐵皮,十分沉重,但饒是如此,去勢依然無比凌厲,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慘哼,手上盾牌略偏,藍袍漢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額頭,貫腦而入。兩方人馬見此威勢,禁不住齊齊發了聲喊。

藍袍漢子弓弦一撥,又一箭射向一個壯漢咽喉。那人舉盾格擋,卻擋不住箭上巨力,悶哼一聲,後跌數步,眼前箭芒乍閃,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鋼刀橫出,卻聽“當”的一聲,鋼刀從中折斷,那箭鏃也應聲而折,但箭杆去勢不衰,仍然沒入他咽喉。

藍袍漢子強弓重箭,連斃二人,宋人大多膽寒,逡巡不前。這時忽聽一聲長嘯,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執槍,直奔緩丘而來。那藍袍漢子箭出連珠,嗖嗖嗖發出三箭,那人槍盾左右遮攔,竟將來箭一一擋飛,來勢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漢齊喊一聲,紛紛持刀沖下。

那人見狀,喝聲:“滾開!”槍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轉身再喝一聲,又刺死一人。藍袍漢子心中大凜,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經百戰、千中挑一的好手,誰想遇上這人,一個照面也抵擋不住。宋人見首領顯露神威,無不精神大振,鼓噪著向山丘撲來。藍袍漢子濃眉一揚,已有決斷,竟不理會那持槍高手,挽開巨弓,箭如雷奔電走,盡往他身後宋人招呼。

那持槍者耳聽得身後同伴慘叫不絕,驚怒交迸,急欲搶上山坡,與那藍袍漢子交鋒。但眼前的壯漢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後繼。持槍者焦急無比,槍法更趨凌厲,喝一聲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聲,一眾大漢盡被搠翻。那人奔上緩丘,回頭一瞧,不禁心膽欲裂,敢情坡下尸橫遍地,竟然再無半個活人。

這一番殺戮宛若電光石火,梁、柳二人遠遠瞧著,神魄俱奪,渾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槍法箭術,不由得對望一眼,均覺對方掌心之中,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坡上二人對峙半晌,那持槍者忽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嘯,聲震大江,悠悠不絕,那人一聲嘯罷,厲聲道:“賊酋,你射得好!”此時東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見他紫面長髯,眉飛入鬢,眼似兩彎冷月,尤顯凜冽之威。

藍袍漢子也拋開弓箭,將一口單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槍法也好!敢問現在宋軍中居于何職?”那人冷笑一聲,啐道:“老子既沒得做官的閑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閑氣。”那藍袍漢子面露訝色,皺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個屁,那鳥官兒有什麼好當?老子浪跡江湖,方才逍遙自在。”藍袍漢子不以為忤,微微笑道:“足下槍法絕世,若能投入我大元,當可橫行天下。”那人沒料他當此之時,竟還敢游說自己,不禁啞然失笑,大聲道:“好你個臭韃子,我不殺你,你倒來說我。廢話少說,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丟開盾牌,將槍戳在左畔,自腰間取下一個葫蘆,咕嘟嘟喝起酒來。


他雖然仰天喝酒,破綻百出,但偏偏氣勢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藍袍漢子見那杆金槍長可齊肩,槍尖金芒畢露,只因才殺過人,隱隱透著血光。槍纓也為金色,槍杆通體點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龍鱗。藍袍漢子心一動,驀地想起一個人。

那人喝罷酒,眉間微醺,想起同伴盡歿,不由得悲憤驟起,將葫蘆猛然一擲,緩緩道:“百年新封酒,萬古殺人槍!”聲音沉郁無比,蘊藉了極大悲憤。藍袍漢子哈哈笑道:“百年之酒,豈為新封?活人似春來草長,殺人如秋葉凋落,因時而動,又何來萬古?”那人大拇指一蹺,笑道:“好賊酋,有見識。可惜龍某酒少,要麼當須敬你一斗。”藍袍漢子濃眉一挑,脫口叫道:“龍某?莫不是槍挑東南?”

那人冷笑道:“不錯,老子就是龍入海。”梁蕭只覺這名字耳熟,卻想不起何時聽過。只聽龍入海又道:“不過,你雖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要知婦人能生出兒子,丈夫能養出閨女,天者清虛,卻有日月之實,地者濁實,乃有空谷之虛。萬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萬古殺人之槍?”這數語奇突,藍袍漢子眉間閃過一絲迷惑,只此一瞬,氣勢上倏現破綻。龍入海等的便是這一刻,大喝一聲,槍纓掄圓,槍尖疾吐,赫赫如驕陽騰空,勃勃如怒龍昂首,氣勢千鈞,直鎖藍袍漢子咽喉。

霎時間,忽見那藍袍漢子單刀疾起,刀脊磕中槍尖,嗡然聲響,噔噔噔,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當,不分高下。龍入海一掃狂態,瞧了瞧手中金槍,又望著那藍衫漢子,頷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擊之以強。”原來藍袍漢子那一絲惑色竟是欺敵之策,實則並無破綻,若非龍入海留有後著,勢必被他卸開金槍,單刀搶入,劈個正著。龍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壯,心機卻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無輕敵之念。藍袍漢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閣下也通兵法?”龍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驚風,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氣勢懾人。

藍袍漢子冷冷瞧著金槍槍尖,橫刀于胸,雙足如與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刹那間,龍入海一聲怪嘯,金槍陡振,若亂鶯出巢,撲將過來。藍袍漢子直待槍到胸前,方才揮刀橫劈,嗡的一聲,刀槍絞擊,光散影亂,一時間,兩人各逞絕技,在丘頂上斗成一團。

梁蕭從旁觀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時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卻也隱隱瞧出一些門道,龍入海的槍法看似繁花亂錦,實則神氣凝固,余勢綿綿不窮。藍袍漢子的單刀變化較少,刀光幾被槍影掩蓋,但每一刀絕無多余,均是用在適當之時、適當之處。

兩人險象環生,斗到七八十合時,山丘上人影一亂,忽聽龍入海驟喝一聲,槍影頓消,金槍形神如一,直奔那藍袍漢子胸口。

誰料藍袍漢子也大笑一聲,不擋不避,反而丟開單刀,梁蕭轉念不及,金槍竟已被藍袍漢子左手攥住,右掌如電掠出。要知龍入海精氣神盡系于金槍槍尖,全未料到對手當此生死關頭,竟會棄刀用掌,並且掌法之強,尤勝刀法。倉促間躲閃不及,被藍袍漢子連環兩掌擊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饒是如此,藍袍漢子仍未避過那一槍,金槍刺入左胸,頃刻間,藍衫已被鮮血殷透。

龍入海吐了兩口鮮血,雙手撐地,欲要掙起,但卻終究不能。藍袍漢子也足下踉蹌,搖晃數次,舉手拔出金槍,創口頓時血如泉湧,藍袍漢子也不瞧傷勢,雙目凝視金槍,點頭道:“好金槍,可有名號?”龍入海微喘數下,抬起雙眼,目中盡是倔強之色,嘿笑道:“有名號,便叫龍入海。”藍袍漢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槍如其人,果然壯哉。”

龍入海咝咝吸了口氣,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勝于刀法,方才為何舍掌用刀?”藍袍漢子歎了口氣,搖頭道:“你既知示之以弱,擊之以強,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麼?你槍法千變,我只須棄刀用掌,一變足矣。”

這兩句話出自《孫子兵法》,均道兵法詭詐之意。龍入海呆了呆,暗道:“雖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將才,今日不死,勢必後患無窮!”奮力一掙,卻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聲中滿是淒涼之意,一聲笑罷,喃喃念道:“細雨初歇,落紅飄零,龍入大海,三奇除名。”語聲漸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來龍入海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紅、莫細雨早年喪于蕭千絕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藍袍漢子雖然勝出,卻也沒料到龍入海這最後一槍如此猛利,掌心油皮雖脫了一層,仍擋不住這奪命一擊。他起初尚能忍耐,時候一久,只覺創口疼痛難禁,肺中空氣外泄,痛如烈火燒灼,搖晃數下,終于不支坐倒,呼呼喘氣。

梁蕭見狀,方要起身,忽聽遠處又傳來蹄聲。不一時,只見四騎人馬馳到近前,梁、柳二人看清騎者模樣,微感吃驚,敢情來的不是別人,卻是脫歡主仆四人。脫歡臉色兀自蒼白,其他三人氣色也甚灰敗,顯然內傷未愈。

四人瞧著地上死尸,神色驚疑不定。脫歡顧盼一番,忽向那藍袍漢子笑道:“大將軍,好本事!”藍袍漢子冷冷瞧著他,面色煞白,卻不發一言。脫歡見他傷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沒料到大將軍竟與本王不謀而合,也來南方刺探軍情。看來大將軍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穩奪帥印了?”

藍袍漢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脫歡出賣自己,惹來南朝高手追殺,現下自己所處境地,較之方才更險三分,可惜傷勢太重,莫說奮力一戰,舉手抬足也有不能,轉念間,忍痛一笑,淡然道:“聖上既令千歲與我各自擬定方略,以定帥位。誠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我焉能妄加猜測,須得親眼瞧過,所擬戰策方能貼切。”

脫歡聽他神態從容、語氣平靜,不似重傷模樣,心下生疑,瞧他一陣,哈哈笑道:“可惜,過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這個帥位了。大將軍承讓之情,小王必然銘記在心。來日南征得勝,定當烹羊宰牛,祭拜將軍于黃泉之下。”說罷,向三名隨從使了個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馬。要知這藍袍漢子武功雄強,換作平日,三人聯手也未敢言勝,但眼前他身遭重創,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過脫歡猜不透對頭虛實,故而派出三人,以防萬一。

梁蕭見狀,尋思道:“這四王子是個大大的壞人,這藍衣人是他的對頭,想必是個好人。”他年少識淺,對善惡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爺,你的肋骨還疼麼?”柳鶯鶯見他起身,也只好隨之站起。

脫歡循聲一瞧,臉色大變。他在姑蘇被九如捉弄,斷了兩根肋骨,雖得名醫療治,仍覺疼痛,只為除掉這藍袍漢子,始才抱傷前來。哈里斯等人也均變色。他三人同樣內傷未愈,並且才吃過梁、柳二人苦頭,敗軍之將,委實不足言勇,未及交鋒,先已有些怯了。

脫歡神色變幻數次,哈哈笑道:“是你們啊!躲在石頭後面做什麼?哈哈,莫不是……”柳鶯鶯輕哼一聲,忽道:“你胡說一句試試……”脫歡本想戲辱二人幾句,聞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權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輸多贏少,無奈暫且忍住惱怒,望藍袍漢子哈哈笑道:“大將軍,既然如此,咱們就此別過,只願將軍福緣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藍袍漢子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千歲走好,小將不送了。”脫歡瞪著他沒,臉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聲,轉過馬頭,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馬。四人揮鞭夾馬,望來路奔去。

梁蕭聽他之意,是要拼死擋住來人,好讓自己二人逃生,頓時心頭一熱,脫口道:“什麼話?還沒打過,便要逃麼?”柳鶯鶯也道:“是啊,有什麼了不得,你若害怕,自己夾尾巴逃命好了。”顏人白濃眉微擰,心道:“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個孩子當真不知輕重。”未及再言,忽聽一聲長笑,門前人影倏閃,那年輕文士大袖飄飄,已然立在門前,顧盼眾人,冷笑道:“我當有幾個蝦兵蟹將,敢情只得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兒?”顏人白不料此人來得如此迅疾,吃了一驚,但他素有大將之風,心中驚急,面上卻如止水不波,並不透露半分。

柳鶯鶯被來人如此輕忽,心頭大惱,不待文士話音落地,便反唇譏道:“我當來得什麼英雄好漢,敢情只是一個長胡子的女人。”那年輕文士一怔,皺眉道:“你說誰?”柳鶯鶯笑道:“就說你呢!生得細皮白肉,喬張作致,沒一點兒男子氣概。”梁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年輕文士眉眼俊秀,確乎有些男生女相。被柳鶯鶯如此嘲諷,不由眉間大皺,瞅著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柳鶯鶯笑道:“我就是做賊的,大家都喚我女賊,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緊。”那年輕文士罵過之後便覺後悔,誰知這美貌女子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心中糊塗,更被柳鶯鶯秀眼瞧著,只覺雙頰一陣滾熱,心慌舌燥,說不出話來,為掩窘狀,匆匆掉過目光,望著顏人白,冷笑道:“你是首腦麼?”


顏人白心道:“這人武功雖高,說話行事,卻像個孩子。”目光一閃,微微笑道:“凡事沖著我來,與他們兩人並無關系。”年輕文士怒哼道:“死到臨頭,還講義氣?”顏人白端起一只青瓷茶碗,笑道,“好,咱們先不講義氣,講講客氣。顏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將瓷碗削落一塊,疾若飛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塊瓷片方出,顏人白信手揮灑,又削落一片,一時只聽哧哧作響,那瓷碗便似面捏泥塑,被他輕描淡寫削成十來片,射向那年輕文士,前後相續,竟連成一線。

梁、柳二人見他傷重之余,尚有如此掌力,一時又驚又喜。那年輕文士卻紋絲不動,嘴角冷笑,驀地雙手圈出,那一串瓷片被他掌風一引,倏地變了方向,那文士雙掌一合,如抱太極,只聽紛然脆響,那十余片碎瓷重又合成一只茶碗,文士手掌猝翻,砰的一聲,茶碗被嵌入身側門板,絲絲密合,瞧不出半點裂痕。

這一招無論內勁手法,均然妙入巔毫,顏人白笑容一斂,盯著那只瓷碗瞧了半晌,皺眉道:“兩儀渾天功?”那年輕文士冷笑道:“算你有些見識。”顏人白濃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窮儒門人?”那文士卻不答話,輕飄飄一步,跨前丈余。梁蕭心知顏人白身負重傷,絕非此人之敵,當即一個箭步縱上,左拳斜遞,右掌直吐,這一招“擔山趕海”出自石陣武學,出拳時勁力藏于腰腹,一遇反擊,則傳至拳掌。那年輕文士見他招式,目中微有詫色,揮袖拂開梁蕭左拳,左掌疾吐。噗的一聲,兩人二掌相抵,梁蕭失聲悶哼,一個筋斗倒飛出去,咔啦啦撞穿艙壁,其勢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柳鶯鶯未料梁蕭如此不濟,大驚失色,飛奔出門,伏在船舷邊,高叫道:“梁蕭,梁蕭……”卻見波濤洶湧,哪還有梁蕭的影子,柳鶯鶯只覺心痛欲裂,嗓子一啞,眼前淚水迷糊,一咬牙,回頭望去,只見年輕文士已和顏人白交上了手,兩人皆是用掌,招術精奇無方。

顏人白重傷未愈,縱然掌法精妙,也是施展不開,拆到六招上下,忽聽那文士喝一聲:“著!”顏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軟垂,胸口鮮血湧出,染紅衣襟。那文士卻不追擊,眉毛微微一揚,神色木然,不見喜怒,只是淡淡地道:“你身負重傷。我本不該出手。但兩國相爭,不比江湖恩怨。”顏人白面色蒼白如紙,卻一哂道:“說得是,大家各為其主,死則無怨。”年輕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這厮倒有些氣量。四掌去了一掌,你還欠我三掌。看好了,這第二掌,斷你左臂。”身形電閃,顏人白揮掌橫格,二掌相交,咔嚓一聲,顏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軟軟垂落,他身形數搖,複又挺胸昂首,咽下一口鮮血,長笑道:“好掌法。”

那文士微露訝色,定定瞧他一陣,忽地點頭道:“好漢子,我不再辱你。剩下兩掌,並作一掌吧。”顏人白淡然一笑,道:“不謝。”那文士瞧他談吐舉止,不知為何,明明占盡上風,反覺心中氣悶,忍不住怒哼一聲,厲聲喝道:“看好了,這一掌,斷你頸項。”氣凝雙掌,正欲出手,忽聽一聲嬌叱,一股寒氣從後襲來。

那文士收式轉身,將柳鶯鶯掌力卸開,皺眉道:“姑娘何必來踩這趟混水?”柳鶯鶯銀牙緊咬,更不答話,展開“飄雪神掌”,刷刷刷又是三掌。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余招上,微感不耐,朗聲道:“區區一再相讓,姑娘再要相逼,我可不客氣了。”柳鶯鶯見他僅憑一手,便擋下自身攻勢,心中一陣絕望,嗓子一哽,咬牙道:“你害了梁蕭,我非殺了你不可。”掌法轉疾,如中風魔。

那文士見她美目含淚,如癲如狂,心頭沒由來一亂,招式倏緩,竟被柳鶯鶯搶得先手,一掌掠面而過,寒氣逼人。文士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猝然驚覺:“我忒也糊塗了,趕緊殺那韃子才是正經。”不由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姑娘,得罪了。”左拳虛晃,卸開柳鶯鶯來掌,右手出指如電,點向她胸口“神封穴”。正當此時,忽聽有人高叫一聲:“云萬程!”文士心神一震,出指稍緩,柳鶯鶯趁機向後掠出,回首望去,卻見梁蕭濕漉漉站在門前,手握一柄長劍,不由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色鬼,你沒死啊?”梁蕭笑道:“我當真死了,你想不想我?”柳鶯鶯臉一紅,啐道:“鬼才會想你這個小色鬼。”嘴里啐罵,眼里卻滿含笑意。

那文士見他二人打情罵俏,心頭酸溜溜大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斷二人,寒聲道:“小畜生,你方才叫什麼?”梁蕭笑道:“我叫云萬程啊。”那文士一愣,猛然醒悟:“啊喲,這小畜生占我的便宜!”

這文士正是云萬程之子云殊,他與龍入海、靳飛分三路追趕顏人白,追到江邊,遇上受傷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當下乘舟追趕。孰料心急趕路,天色又黑,一路趕過了頭,到了凌晨,也不見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掉櫓折回,搜尋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狀與眾不同,直到天色微明之際,云殊終于尋到這艘大船。

梁蕭在百丈坪見過云殊,卻不知他名字,只知他是云萬程的兒子,情急間叫出乃父姓名,誰知竟生奇效。但問答之際,他貪圖口舌之快,占了云殊一回便宜。氣得云殊臉色漲紫,雙拳捏得咯咯作響,厲聲道:“小畜生,你敢辱及先父?”柳鶯鶯聽得這話,恍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掩口輕笑。云殊被她一笑,更覺惱怒。梁蕭卻不慌不忙,嘻嘻笑道:“你怎麼問,我怎麼答。我的兒,難道錯了不成?”他把話挑明,云殊怒不可遏,大喝一聲,縱身撲上。柳鶯鶯一驚,大叫道:“梁蕭快跑。”云殊聽得這句,沒來由胸口一堵,咬牙喝道:“跑得了麼?”

梁蕭依言轉身便走,云殊緊隨其後,兩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云殊怕梁蕭跳水逃生,發聲大喝,縱身半空,向他劈頭抓落。梁蕭只覺頭頂風聲猛惡,頭一低,貼地撲出,一不留神絆著地上繩索。霎時間,七八條繩索倏地圈轉,將他牢牢縛住。梁蕭本擬引云殊陷入機關,不想亂中出錯,竟然作繭自縛,不由得叫一聲苦,不知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