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3 昆侖秘史之卷 第七章 桶狹間(下)(3)

甯不空道:“《黑天書》開篇明義,便定下‘有無四律’。第一律叫做無主無奴,說的是劫主與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離開劫主,劫主亡則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還,說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這一律傳說至廣,大師料來也有耳聞;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許多,叫做無休無止。”

魚和尚白眉一挑:“無休無止?”

“不錯。”甯不空道,“《黑天書》暗合天象,諸天星斗依時運轉,無休無止;敢問大師,就算如來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讓諸天星斗停止不動呢?”

魚和尚道:“決然不能。”

甯不空道:“《黑天書》也是如此。三十一脈煉成之後,便不修煉,體內劫力也會如諸天星斗,自行運轉。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麼‘黑天劫’也就永無休止,大師雖能封住這小子的‘三垣帝脈’,但也只得一時,他體內的劫力遲早沖破禁制,重新墜入無邊天劫。”

陸漸聽得心如冰凍,魚和尚長歎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練奴,真是莫大罪過。不過,既是‘有無四律’,第四律卻是什麼?”

甯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魚和尚尋思道:“只怕這第四律便是解脫‘黑天劫’的關鍵。此人狡獪陰狠,必不肯說,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甯不空身側。甯不空目雖不見,心卻有覺,輕飄飄點出一指,魚和尚並不回頭,自袖中脫出手來,食指如法點出。二人指尖一觸,甯不空微哼一聲,飄退丈余。魚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陸漸,歎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勁’出神入化,卻不用之于正途。”

甯不空冷笑道:“魚和尚,你想怎地?”

魚和尚道:“當日我在天柱山敗北之後,被迫立下誓言,只需萬歸藏在世,便終身不履中土。如今萬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當失效,我要帶這孩子前往昆侖山,尋求‘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甯不空神色陰沉,半晌方道:“如此說,大師定要與我為難了。”魚和尚道:“甯施主何苦執拗,我帶走這孩子,你不過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並無損害。‘有無四律’第一律是無主無奴,卻非無奴無主。”

甯不空靜默須臾,忽而笑道:“大師所言極是,甯某便瞧大師面子,放了這名劫奴。”

魚和尚心頭一喜,合十道:“難得甯施主有此悲憫之心,雖只一念之善,也得無上菩提。”

甯不空笑笑,轉身欲行,拂袖間,袖中白光一閃,疾奔魚和尚面門。魚和尚一皺眉,左手揚起,五指如拈花枝,將那白光拈住,陸漸定睛一瞧,卻是一支嵌有鋼刺的白木短箭,頓時驚叫道:“大師當心。”

“不打緊。”魚和尚微微一笑,“這‘木霹靂’還奈何我不得。”陸漸瞧那木箭並不爆裂,心中好生納悶。

甯不空干笑兩聲,說道:“大師舉手之間,便將‘周流火勁’化為無形,當真叫人敬佩。”說罷自袖間取出一張諸葛連弩,笑道,“但若一發八箭,大師接得住麼?”

話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來,每一支均蘊有“周流火勁”,抑且嵌有鋼刺,一經炸裂,木屑與鋼刺齊飛,更具威力。

魚和尚歎息一聲,雙手齊出,在空中畫了半道圓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歸巢,自行鑽入他指縫之中。同時間,“大金剛神力”已如悠悠涼水,將木箭中的火勁輕輕滅去,木箭無法爆炸,便與尋常弩箭無異。


嗖嗖嗖,第二輪木箭又至,魚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搶前一步,又將八箭接住,誰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勁全無,鼻中隱有硝磺之氣。

轟隆一聲,八支木箭齊齊炸裂,煙霧飛屑將魚和尚一時籠罩。甯不空長笑道:“大師莫怪,這次可不是周流火勁,而是貨真價實的火藥了。”

原來,甯不空知道魚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勁”,故此當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靂”。魚和尚連接兩次,已存定見:“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後八箭卻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藥。前九箭不過是惑敵之計,後八箭才是致命殺招。

陸漸悲怒莫名,正要撲上與甯不空拼命,忽見煙塵倏然四散,魚和尚的聲音悠然淡定:“甯施主無須客氣,還有何種伎倆,不妨一並使出來吧!”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甯不空贊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築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地火雨驟歇,甯不空拋開弩箭,後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歎道:“甯施主,帶走這名劫奴,于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麼?”甯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甯施主布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甯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沖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布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甯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甯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游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爆鳴聲中,傳來甯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術、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甯某的計謀為心術,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干燥,毛發焦枯,端的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歎了口氣,道:“萬城主……”

甯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作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需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需四要?火部甯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甯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瘋的老和尚,有什麼可趁之機,有膽給甯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蕩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畫,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甯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岳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哎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甯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淒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麼?”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願跟我走麼?”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歎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並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甯肯死了,也不再做甯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份,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甯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于甯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才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淒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于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摸十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淒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後的余燼,明明滅滅,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後的叫喊,卻終于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並肩面對。

想到這里,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湧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猶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周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歎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陸漸聽得詫異,忽聽魚和尚又道:“陸漸,你扶我到那塊石頭上去。”陸漸聽他聲音發顫,更覺訝異,轉身扶著魚和尚,坐到一塊岩石上。魚和尚掩口咳嗽,陸漸分明看到殷紅鮮血自他指間湧出,不由駭道:“大師您受傷了麼?是方才的忍者嗎?”

魚和尚搖頭道:“伊賀忍者算不了什麼,還傷不了和尚。”陸漸道:“那便是天神宗,要麼就是甯不空?”

魚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甯不空神通雖強,卻也無法傷我到這地步,我這傷,可久遠得很了。”

陸漸見他神色黯然,不便多問,只得道:“大師,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甯不空一見火中的那七個字,便嚇成那樣?”

魚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萬歸藏的筆跡寫的,然後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將筆意滲透到甯不空心里。和尚原本只想借萬歸藏的神威,震懾甯不空,令他的火部絕學露出破綻。不想他一見那七字,便嚇得落荒而逃,委實可怪。和尚至今也沒想得明白。”

陸漸道:“那‘有不諧者吾擊之’是什麼意思?我在甯不空的祖師畫像上也曾瞧過。”

魚和尚吃驚道:“你瞧過西城的祖師畫像?”陸漸道:“火部、水部、山部、澤部的畫像,我都瞧過。”說罷便將當日聽命甯不空、察看畫像的經過說了。

“原來如此。”魚和尚歎道,“難怪甯不空情願與和尚一決生死,也不肯放過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殺你一途了。”

陸漸驚道:“為什麼?”魚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師畫像中藏有一個絕大的秘密,甯不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你泄漏出去。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無法顯露圖中隱語,若非甯不空雙目被毀,你也無法看到這四幅畫像了。”說著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時,他忽地張眼笑道:“孩子,你愛聽故事麼?”

“怎麼不愛聽?”陸漸也笑起來,“以前爺爺常給我說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卻很有趣。”

魚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約有四日路程,我便給你講四個故事,這四個故事橫跨三百余年,牽動億萬蒼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實可悲可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