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15 金剛傳人之卷 第三十二章 三祖寺(2)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撲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沖擊五髒,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髒,故而有此異征,不足為怪。”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性明卻忍不住高聲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說說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衲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這少年人,大膽行凶,傷我僧眾,但因為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卻又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甚是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歎道:“性明師兄,你好糊塗。”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糝羹、六和人參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于飲食一道鑒賞頗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微驚訝。

“不錯!”性覺道,“何止是雅賊?活脫脫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千金小姐。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有這麼挑剔的?故而依老衲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幾樣茶點,卻未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

性覺道:“老衲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只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了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歎:“敢情這和尚不只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捫虱于方丈之中,傷生害命,汙穢禪門,端的肆無忌憚,他心中慍怒已極,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驟至,于他也不過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里,這一口氣竟發泄不得。

這時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撕心裂肺。性覺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麼?好久不見,快請進來。”

伴隨咳嗽之聲,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來,須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問住持安好。”性覺溫言笑道:“這兩月我忙于寺務,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麼?”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歎一口氣,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幾句話兒,再和你一敘。”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瞥了陸漸一眼,複又耷拉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聽得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射向陸漸。

陸漸微覺驚訝,但也並非十分意外,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麼?”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寺,輝耀三祖道庭。老衲早年曾蒙魚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緣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必和魚和尚大有干系。”

陸漸大為不解,尋思:“我傷病纏身,怎麼還能使出‘大金剛神力’?即便是‘大金剛神力’,我也只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便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道:“小檀越,可有什麼苦衷麼?”

“苦衷卻沒有。”陸漸歎了一口氣道,“魚和尚大師于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霎時間,眾僧均露震驚之色。“什麼?”性海失聲道:“魚和尚死了……”驀地逆氣上沖,連聲咳嗽,一張青白面皮漲成紫色。性覺眼中訝色卻是一閃即逝,寂然半晌,說道:“心空,你解開檀越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是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幾前。性覺伸出瘦骨嶙峋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驀地閉了雙眼,歎一口氣,道:“這位檀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

性明冷哼一聲,驀地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說,魚和尚坐化,應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麼卻是你來?”眾僧均露疑色。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說了。說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歎息,連連搖頭,問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麼交代?”

陸漸搖頭道:“再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複又黯然。性海則捂著嘴,咳嗽不已,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願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抬頭道:“檀越請說。”陸漸道:“這位聾啞大師偷取桂花蓮子羹,全是為我,請你不要責罰于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願代他受罰,挨這三十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沖魚和尚的面子,聾啞和尚偷盜之事,從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陸漸大喜,施了一禮,正要告辭,性覺忽又道:“陸檀越,你有傷病在身麼?”

陸漸一怔,點頭道:“確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緊。”他自知沉疴不治,索性稱是小病,免得他人為自己擔心。

性覺卻笑了笑,說道:“所謂小病大治,我藥師院首座性智師弟精于岐黃之術,陸檀越不遠萬里,送來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叫我闔寺僧眾好生相敬。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檀越既來了,就不妨多住兩日,讓性智師弟瞧一瞧,一來養病,二來也看看這千年古刹,禪宗祖庭。”

陸漸心憂姚晴、甯凝,又知本身痼疾無治,徒費工夫,當即拱手道:“抱歉則個,小子確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麼要事?”性覺道,“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陸漸尋思姚晴之事,關系西城八部,凶險絕倫,性覺倘若牽涉進來,有害無益,而甯凝之事,又事關她身世秘辛,更不能為外人道,便搖頭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領了。”

性覺道:“檀越何苦推脫,只去藥師院一遭,讓我師弟看過,就算不及煎藥服用,就開上一兩副藥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陸漸越是為難。他性子沖和,不善拒絕他人,性覺又是一番好意,卻之不恭,再說自己本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無分別,性智若真是精于醫術,必能看出此病無救,那時再行告辭,也不為遲。當下點頭應允下來。

性覺輕吐一口氣,頷首笑道:“心空,你帶陸檀越去,傳我法旨,這位陸檀越和魚和尚淵源甚深,著性智務必將他治好。”心空領旨,合十為禮,為陸漸引路。聾啞和尚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見陸漸起身出門,便也跟隨而出。


陸漸道:“大師,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聲說罷,忽聽心空嘿嘿直笑,頓時憬悟,這老和尚雙耳失聰,自己說什麼他也無法聽見,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數步,心空見聾啞和尚兀自緊隨,焦躁起來,驀地轉身,伸手按在他肩頭,內勁迸發,聾啞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砰然落下。心空用的乃是巧勁,聾啞和尚雖不覺痛,仍是吃了一驚,爬起來瞪著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轉,跌跌撞撞,一道煙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這老蠢貨不會聽人話,唯有給他兩下,才能懂事。”轉眼瞧去,卻見陸漸眉頭緊蹙,眉間隱有怒色,心空頓時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時無話,二人曲折行了百步,遠遠傳來藥香,轉過牆角,便見一處院落,入院處,幾個小沙彌或站或坐,搗藥、煎藥、制丸,神情專注,兩人入內,也不抬頭。心空驀地朗聲叫道:“性智師叔,性智師叔。”

“叫什麼叫,叫什麼叫?”里屋內一個聲音甚不耐煩,繼而一名白須老僧挑簾而出,掃視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陸漸臉上,微露驚色。陸漸見狀,淡淡一笑,心道:“這位大師好本事,一眼就瞧出來了。”卻聽心空道:“住持法旨,著師叔務必治好這位陸檀越。”

“務必治好?”性智白眉軒舉,望著陸漸,神色驚疑。心空又道:“住持還說了,這位陸檀越與魚和尚淵源甚深,不遠萬里,將魚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聽到魚和尚三字,身子微顫,怔忡片時,旋即對陸漸點頭微笑,合十道:“金剛傳人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陸漸忙回禮道:“大師誤會,魚和尚大師並未收我為徒,金剛傳人,小子可當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擺手笑道:“無妨無妨,魚和尚當年對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無論如何,老衲也要將你治好。”

陸漸歎道:“大師,我這病……”性智不待他說完,挽住他手,笑道:“里屋安靜,老衲與你好好瞧瞧。”陸漸無法,只得暫且跟入。

內屋陳設精潔,方桌上一疊醫書,桌後藥櫥,瓶瓶罐罐雖多,卻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陸漸脈門,拈須沉吟,半晌無聲,唯有屋外篤篤篤搗藥之聲,悠悠傳來。

性智忽歎一口氣,抬眼注視陸漸道:“若依尋常醫理,檀越傷在肺部,傷勢雖重,卻也並非無救。只不過,檀越體內有一股奇特潛力,不住蠶食檀越生機,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

陸漸見他所言無差,心中佩服,歎道:“實不相瞞,小子不幸淪為劫奴,大師說的,正是‘黑天劫’發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聳動,吃驚道,“‘西城’的煉奴秘術?”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西城煉奴?”性智嘴角抽搐數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見一位劫奴,聽說了《黑天書》的厲害。”陸漸苦笑道:“有無四律,無法可破,故而此乃絕症,大師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兩步,搖頭道:“那也未必,當年那位劫奴曾經告訴老衲,《黑天書》並非沒有破解之法。”

“此言當真?”陸漸不由得騰地站起,脫口道,“敢問,敢問大師,是,是什麼法子?”性智斜眼睨著他,微笑不語。

陸漸原本心灰意冷,了無生意,但見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腦子里如電光掠影,閃過許多人來……陸大海、姚晴、谷縝、魚和尚、甯凝……刹那間,他心中對這生命生出一股無以言表的眷念,顫聲道:“大師,大師若能告知我脫劫之法,陸漸永志不忘……”話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殺老衲了。”扶起陸漸時,只見他雙眼微微泛紅,目中淚光浮動,身子陣陣顫抖,儼然激動不已。


性智盯著陸漸,眼角跳動數下,忽而目光轉向窗外,歎道:“可惜,那法子雖然神妙,這世上卻已失傳了。”

陸漸一顆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聞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別說他絕症纏身,就是尋常人也難承受,陸漸只覺胸口劇痛,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後心度入真氣,一迭聲自責道:“怪我,怪我,這話說得太過。”

陸漸回過氣來,苦笑道:“不怪大師,只怪我癡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書》。”性智正色道:“《黑天書》確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門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麼武功?”陸漸又是一喜,嗓子發起抖來。性智盯著他雙眼,神色肅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聽說過‘大金剛神力’麼?”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愣在當地,出了一會兒神,方才遲疑道:“魚和尚大師顯示過‘大金剛神力’,但他卻未說過能破《黑天書》。”

性智搖頭道:“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許魚和尚身懷寶物而不自知。”

陸漸心跳變快,尋思:“魚和尚大師確實不知《黑天書》的許多內情,再說,大金剛神力若無絕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脈’?”想到此間,不覺釋然。

性智始終瞧著陸漸,見他面露喜色,便道:“陸檀越,魚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終與他在一塊兒?”陸漸點了點頭,性智又道:“那麼他可曾與你提過‘大金剛神力’?”

“提過。”陸漸道:“他還傳了我十六種身相。”

“十六種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麼?”陸漸搖頭道:“當時情勢險惡,大師來不及傳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聲,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記得?”陸漸道:“記得。”性智道:“那你使給我瞧瞧,老衲參詳參詳,看這其中有何高明之處,為何能夠破解黑天書。”

“大師見諒。”陸漸苦笑道,“我傷得厲害,無法借力變相。”性智臉上閃過一絲陰霾,沉默片時,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畫在紙上也成。”興沖沖攤開一張宣紙,筆蘸濃墨,遞到陸漸手上。

陸漸胸無塊壘,見性智一番好心,當即不疑有他,便在紙上畫將起來。誰知他出身寒微,從沒學過繪畫,對丹青之道一竅不通,心有所思,落筆時卻大大走樣,人頭畫得像只燒餅,眼睛就如燒餅上兩粒芝麻,四肢猶如木柴棍兒,長短參差,糾纏一起,分不出手腳來。

一十六相畫完,陸漸已是滿頭大汗。性智鄭重接過,凝神瞧了半晌,怎麼也瞧不出所以然來,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陸漸一眼,說道:“陸檀越,這真是一十六相麼?”

陸漸道:“是啊。”性智嘿了一聲,驀地放下那張鬼畫符,嘻嘻笑道:“老衲卻忘了,檀越渴了麼,待我泡杯茶去。”言訖匆匆出門,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廟小和尚窮,粗茶一杯,慎莫見笑。”

陸漸畫了這一通,猶似與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覺茶水濃釅,辨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出身貧寒,喝茶素來不辨濃淡,解渴便好,當下一氣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覺一陣暈眩,抬眼望去,眼前蒙蒙眬眬,天旋地轉,性智笑眯眯的,注視自己。

陸漸隱覺不對,欲要詢問,眼皮卻慢慢沉重起來,驀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