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老汗王揮師定遼陽 張巡按從容赴九泉



本書正在菲律賓《世界日報?小說林》欄目上與梁羽生的《龍虎斗中華》、古龍的《歡樂英雄》、朱秀海的《喬家大院》一起連載。

顯佑宮秘笈載:天命六年二月,張秉一潛入遼陽城,散歌謠擾亂民心。三月二十二日,大軍攻城,張秉一端掉火藥局,城西門先下。遼東經略袁應泰、巡案張銓等皆不屈而死。八阿哥主持盛大入城儀式,城中百姓爭相剃度,迎接王師。額亦都于遼陽城外病故,享年五十有九。

張秉一奉皇太極之命,扮成一個乞丐,于天命六年二月,混進了遼陽城。進入城中的第一要務,便是尋找火藥局,一個乞丐,沒人注意,他四處亂逛,先到了遼東都司府衙。

距府衙一箭之地,是一座高大的單簷沖天石牌坊,橫額上題“全遼閫寄”四個顏體大字,過了牌坊便是一座坐北朝南的龐大建築群,雖然很破舊,但飛簷斗拱,雕梁畫棟,參差錯落,仍顯得氣勢磅礴。一座寬七間、深三間的殿式大門巍然屹立,門前一根三丈高的旗杆直指云天,從敞開的大門向里望去,是寬闊的大院,可見到里面的經略正堂,旁邊是東西吏房各二十間,再往里就看不到了。張秉一歎道:“還是漢家城闕巍峨。”在大金國呆久了,冷丁回到漢人圈中,心中竟泛起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從經略府向東是總兵府,規模略小于都司府,但同樣是雄偉壯觀,尤其是東西兩座牌坊,也很氣派,東坊門上書“閫外長城”,西坊門上書“河東重鎮”。他微微一笑:真的攻占了遼陽,這里便是我們的天下了。他一路走來,逢街就進,什麼都察院、巡按察院、布政分司、司獄司等大街一一逛了個遍,有的甚至逛了兩三個來回。其中一座淒涼破敗建築,引起了他的注意,抬頭望去,見門楣上一橫額上寫有“夷人館”三字,是用來接待女真人的館驛,葉赫被滅之後,女真已為汗王一統,再也不會有女真人來拜見,也許,這里將永遠荒棄下去了。

在城中轉了大半天,卻始終沒找到火藥局,他站在北什字街上琢磨開了:火藥局為易燃之處,按文程先生五行之說,應建在城北,北為水,水克火嘛。于是他便向城北尋找,果然在城的西北角發現了一個青磚青瓦的建築,周圍有重兵把守,距五十步遠,便是禁地,行人一律不得靠前。門口既無石獅,又無匾額,只在大門右側牆上有一塊半尺長、二寸寬的小牌,上寫“火藥局”。他微微一笑:“果然在這里。”

找到火藥局,心里有了底,便往城邊走去。他花五個大錢,買了二十個白面大饅頭,裝在破兜子里,找到了一個小城隍廟,歇了一會兒後,將饅頭擺成個椎形,等著小叫花子們回來。

小叫花子們回來得都很晚,進了廟門發現來了個新主兒,眼前還擺著一大堆白面饅頭,都驚詫地看著他。張秉一笑著招呼道:“看什麼?來呀,吃饅頭。”說著,順手就扔了過去,小叫花子們接在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開了,吃完後才問:“大哥,你是新來的?”

張秉一“嗯”了一聲。

“從哪來?”

“沈陽。”

“沈陽那邊好混嗎?”

張秉一搖了搖頭:“好混就不上這來了。”

“大哥,你真夠朋友,那你哪來的那麼多錢?”

張秉一沒應聲。一個小叫花子喝斥道:“你哪那麼些話?管人家錢怎麼來的干嗎?偷的搶的,怎麼了?好花就行。”

一是張秉一年齡大,二是他接連幾天都買饅頭,很快就成了他們的頭兒。

一天晚上,他對小叫花子們道:“小的們,哥哥我學了一首歌,唱給你們,你們願不願意聽啊。”

小叫花子們都是光著屁股扭秧歌——窮歡樂的主兒,一聽頭兒給他們唱歌,便叫了起來:“我們愛聽。”

“那好,我唱,記住,誰先學會了,賞銅錢一個。他從破兜里掏出了一個大錢,放到扣著的破碗底兒上,然後清了清嗓唱道:

“我佛祖,有真言

紫微星,下塵凡,

剃了發,變了天,

老汗王,坐江山。“

小叫花子都十分機靈,唱了兩遍都學會了,分不清誰先誰後,張秉一連聲叫好,每人賞了一個銅錢。

小叫花子們高興得直蹦,這個說:“明天我買肉包子去,吃他個飽。”

那個說:“我呀,我買半斤牛肉,好好改改饞。”

張秉一道:“別喊了,你們聽著,明天,你們三個人一伙,到大街小巷給我唱這首歌,每唱十遍,賞銅錢一個。”

小叫花子又叫開了:“真的?你不騙人?”

“哥哥騙過你們嗎?你們也不許騙我,我在暗中盯著你們呐。”


“我們一天要是唱上一百遍,你能給十個大錢嗎?”

張秉一從兜里掏出了一大串錢,足有二百多枚:“你們要是唱上一百遍,格外還賞五個。”

兩天後,歌謠在城中迅速蔓延,唱得城中人心浮動,遑遑不安。緊接著,謠言四起:老汗王率精兵十萬,來攻遼陽了。

一天半夜,張秉一帶著小叫花子們在城中大喊:“女真攻城啦,快逃啊。”睡夢中的人們爭先恐後破門而出,直奔城門逃命,孩子哭,女人叫,亂成一團。直到城內守軍出面,才知道是場虛驚。一些受盡官府盤剝的百姓,管你什麼大明大金的,他們巴不得眼下的官府早點垮掉,把欺壓他們的大官和衙役們統統喀嚓了,都跟著起哄。歌謠越唱越廣,謠言越傳越凶,人心越來越亂,一些大戶人家,開始收拾細軟,准備逃走。袁應泰只顧抓那些看得見的城防,如加固城池,挖壕布塹,訓練將士,卻忽略了非常時期在民眾心中設防,未等女真來攻,城中民眾心中的城防已崩潰矣。

八旗軍在沈陽城休整了五天。皇太極提議,將兩萬多戰俘編成八十個牛錄,每旗分給十牛錄,從此,八旗中有了獨立的漢人牛錄,滿語稱之為烏真超哈,漢語為漢軍之意。

三月十九日,整編後的八旗軍浩浩蕩蕩南下,攻取遼東最後一個重鎮,遼東都司所在地——遼陽城。整編後的八旗軍已是戰車千輛,火炮百門,鐵騎七萬五千,步兵六萬,十三萬大軍旌旗蔽日,刀光閃亮,漫山遍野,威武雄壯。中午時分,前頭部隊開始強渡太子河。

袁應泰接到哨探報告,心怦怦直跳,盡管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到,但直面奴酋十幾萬大軍,對他來說畢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袁應泰親率總兵李秉成、姜弼、朱萬良等統五萬大軍設伏于太子河畔,待八旗兵渡過一萬多人時,明軍發起了進攻。對此八旗兵早有准備,他們沿二里多長的河岸一齊登陸,先頭部隊每人持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盾牌,後面是弓箭手,執盾牌者登岸後,立即在岸邊列成了一條盾牌防線,當他們將盾牌放倒時,後面的弓箭齊發,便是一排如蝗的利箭。

搶占灘頭陣地關系到雙方的勝負,因此爭奪得格外激烈。明軍用戰車將八旗兵的盾牌陣撕開,旋即被八旗兵的弓箭手射得紛紛後退。口子很快又合上,盾牌陣眼見著緩緩前移,灘頭陣地正逐漸擴大。

努爾哈赤上岸後,揚鞭指著遼陽城,對眾貝勒道:“遼陽乃遼東首府,熊廷弼、袁應泰對其多次加固,防守一定十分嚴密,攻之一定十分艱難。但就是座鐵城銅城,也要拿下來它,統一遼東,在此一舉,朕就在河邊壓陣,爾等若敗退,朕只有投河一死。”

眾貝勒無不感奮,阿敏、莽古爾泰、阿巴泰、塔拜、德格類等打馬沖向了敵陣。皇太極豈甘落後,他一拍大白馬,與眾兄弟一齊沖進了敵陣中。進入陣中,遙見一面“李”字大旗迎風飄揚,這不是敗軍之將奉集總兵李秉誠嗎?此時李秉誠正與一員女真小將雅松打了個照面。他挺槍直奔雅松,一槍直取雅松的咽喉,雅松哪里是他的對手,嚇得頭一低,頭盔被李秉成挑了去,雅松身子往馬上一趴,雙腿使勁一夾馬肚,向西南方向逃去。李秉誠趁勢沖殺,雅松所部被殺得七零八落。

皇太極大喝:“敗軍之將,休得猖狂,還不快快下馬受死。”原來,今年二月,皇太極和德格類曾攻掠過一次奉集堡。李秉誠當時是奉集的總兵,被皇太極殺得大敗,若不是眾將一齊相救,李秉誠已是皇太極的刀下之鬼。他領教過皇太極的厲害,豈能白白送死,未等皇太極沖過來,掉轉馬頭就跑。皇太極大笑:“腳底抹油,跑得倒快。”他一揮手,高喊道:“追。”正白旗將士高喊著追殺上去,一直追了六十多里。

皇太極為何如此放馬追趕,他這樣一追,就將岸邊的明軍分成了兩半,況且李秉誠一敗,對余下的明軍是個極大的沖擊。果然,朱萬良見勢不妙,急忙收縮兵力,退回城下。八旗兵向前推進時,被一條三丈多寬的護城河攔住了去路。

袁應泰到任後,在熊廷弼的基礎上,將濠溝又拓寬了許多,引來太子河水,形成了一道屏障。幾座浮橋已被撤掉,努爾哈赤站在護城河邊輕蔑一笑:“正所謂黔驢技窮,一條三丈寬的小河就想擋住朕的千軍萬馬?阿敏,你可帶人去太子河口將水截斷。”

“大貝勒,你帶人到此水盡頭,奪閘放水,其余人等准備用土填溝。”

八旗將士都知道,遼陽城一旦攻下來,整個遼東就是大金的天下,因此,一個個無不奮勇爭先,比以往又剽悍了幾分。他們不顧明軍的炮火,冒死將太子河口堵住,代善的正紅旗軍將閘門劈開,護城河中的水很快便泄了出去,成了干河。明軍在城下的陣地一個個丟失,四道溝塹均被越過,云梯已搭上了城牆,百余門火炮向城上猛轟。傍晚,正白旗佐領阿什達爾漢率正白旗將士攻上了西城城頭,並迅速擴大戰果,展開了爭奪西城門的戰斗。

此時的遼陽城亂成一團。張秉一趁著夜色,摸到了火藥局旁,官兵們正從倉庫中往城上運火藥。恰巧一個士兵過來解手,張秉一躥過去,一掌將其擊昏,剝下他的衣服,穿在身上,混進了火藥庫中,趁人不備,將事先預備好的火種扔進火藥中,霎那間,烈火騰空而起。明軍們見火藥著了,誰敢靠前,一個個驚叫著往外就跑。不大功夫,“轟”地一聲巨響,火藥庫爆炸了,轟、轟、轟,爆炸聲接連不斷,驚天動地,北門上空,通紅一片。

火藥庫起火,西城門上的士兵們放棄了抵抗,跪地投降,西門先失守了,達爾漢率領正白旗將士與明軍展開了巷戰。

袁應泰見大事已去,于東門城上傳張銓、分守道何廷魁及身邊眾將領來見。眾人站成一排,袁應泰與張銓從頭走到尾,看著大家,熱淚盈眶:“袁某不才,受聖上知遇之恩,享尚方寶劍之榮,固當與遼陽共存亡。”他對身旁的張銓道:“巡按大人,吾與汝朝夕共事,知大人有國士之風。城之存亡,責任在吾一人,巡按無守土之責,今若城陷,與君無關,大人可率眾突圍,退守河西,以圖收複。國家養士不易,大人徒死城中無益。這是我赴遼以來的一些愚陋之見,請大人他日轉呈聖上。”袁應泰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雙手交給張銓。張銓卻將其雙手輕輕一推:“銓堂堂男兒,安能後人而死?大人勿言,吾意已決,誓與經略生死共之。”

袁應泰見其態度十分堅決,遂改言道:“如此,袁某拖累大人了,你我可分兵守城,城在人在,生死共之。”他轉身命親兵:“速將吾家中妻女所有人等,帶到鎮遠樓上,不能讓他們落到奴酋之手。”

眾人已明白了袁應泰的用意,為其玉石俱焚的大無畏氣概所感動,一齊喊道:“我們誓與經略大人生死共之。”

八旗兵攻上了東門城頭,袁應泰被逼到了鎮遠樓前,八旗兵們知道他是經略袁應泰,想活捉他。袁應泰渾身是血,身中數箭,後面是他的親兵,他雙目怒視敵人,猛地向前走了幾步,八旗兵不知他要干什麼,下意識地向後退縮,雙方都屏住了呼吸,在四處喊殺聲中,東門城頭卻出現了對峙中的平靜。突然,袁應泰絕望地喊道:“點火!”親兵們用早已准備好的火銃向鎮遠樓射去,霎那間,大火將鎮遠樓籠罩了,樓內傳出幾個女人的哭叫聲。

八旗兵這才知道,鎮遠樓里是經略大人的女眷。袁應泰此時十分鎮定,他將劍插到腳下的磚縫中,整了整頭盔和凱甲,面向京城而跪,後面的親兵也都跪了下:“臣辜負聖恩,未能剿滅奴酋,反遭慘敗,唯有一死,以謝罪于聖上。”他霍地站起,沖天大呼:遼東!遼東!一轉身,沖進了熊熊燃燒的鎮遠樓。

張銓屬下見事不好,取來一套便服,要他換上,張銓大怒:“爾等要作什麼?”

“大人,城已陷矣,趁現在來得及,逃出去,再另作打算。”說著,竟要強擁著張銓從小南門逃跑。張銓膂力過人,他掙脫開大罵:“混帳!爾等要讓我背上貪生怕死的惡名嗎?人生自古誰無死,大丈夫戰死沙場,馬革裹尸,就是死得其所,爾等要逃則逃,不要拉上本院。”

眾人知其不可,含淚離之而去。

時巷戰正收尾,一些明軍見抵抗已毫無意義,只好投降,八旗兵開始搜剿殘余。

阿敏率兵沖進了監軍府,只見院內空空蕩蕩,大堂之上卻有兩個人正在喝酒,從其胸前的補服看知是大官。二人面對阿敏一群人,照樣談笑風生,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眾人無不驚訝:這二位不是瘋子吧。只聽那位監軍說:“來了,終于來了,你我也該上路了。來,徐大人,為你我今生有緣,黃泉路上有伴,咱們共飲此杯。”

徐大人大笑:“能與崔大人一起訣別紅塵,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二人端起杯,沖著阿敏晃了晃,然後一飲而盡。阿敏看呆了,這樣的事他只是在說書場上聽說過,以為那不過是說書人瞎編,今天可真親眼見了。徐大人站起身,身子晃了晃,舌頭有些發硬:“爾等蕃狗聽著,我堂堂大明,天朝之國,萬邦俯首,天下一統,豈容爾等作亂?今偶然小敗,不足為道。不久,我天兵必將重整遼東,將爾等碎尸萬段。”


崔監軍也站了起來,二人已醉意朦朧,各自捧著個大酒簍,仰脖痛飲,飲罷,將酒簍一拋,一齊登上木椅,將頭伸進早已系好的白綾中,自縊身亡。

阿巴泰沖進分守道何守魁府,何守魁正手執利劍對妻妾說:“城已陷落,爾等不能落入奴酋之手,當速速決斷。”妾婢五六人均投井而死,何守魁同樣面向京城跪拜,從容整衣正冠,投井而死。

張銓平日治下有方,盡管城內已經亂成一團,可巡按府內卻一如往常,井然有序,除部分人逃走外,其他人等均在原職上聽命。張銓此時已從城上返回巡按府,身著大明巡按官服,端坐于大堂之上。

李永芳素來敬重張銓的為人,他走到府前,規規距距地下了馬,走進大堂:“學生參見巡按大人。”

“李游擊,是來抓我的吧,請吧。”

“學生不敢,汗王特派學生來請巡按大人。”

李永芳面對張銓凜然正氣,深感慚愧,他生怕張銓當著自己的部下說出些難聽的話,急忙命令道:“還不快請大人上馬。”李永芳手下的幾個漢人士兵,上前架著張銓,將其硬扶在馬上。李永芳與張銓並轡而行,他勸道:“大人熟讀《春秋》、《左傳》,深知孔孟大義,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當今滄海橫流,命世之主已現,革故鼎新在即,大人胸襟四海,志向弘大,何不棄暗投明,一展平生所學,建功立業,也可青史流芳。”

張銓一聲冷笑:“吾心已死,不願多言,銓自幼只知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李永芳再三相勸,曆數明朝皇上昏庸、奸臣當道、政治腐敗的事實。刺到傷心處,張銓淚流滿面。李永芳以為張銓已回心轉意,還要繼續往下說,不料張銓突然自墮馬下,欲投地而死,李永芳大驚,急忙下馬攙扶,只見其顴骨處,嫩皮擦傷一大片,鮮血直往出滲,昏倒在地上。李永芳道:“大人,你這是何苦。”他再不敢多說話,退後幾步,由兩個親兵上前,重新扶其上馬,一邊一個,半攙半夾地進了昔日的經略府,等候汗王進城發落。

經過兩天兩夜的激戰,遼陽保衛戰以遼東最高統帥袁應泰自盡而宣告結束。二十日晚,八旗軍已取得了絕對優勢,城中大部分街巷均已被八旗兵占領,皇太極未等戰事收尾,就已經考慮如何迎接父汗進城,提醒父汗意識到占據遼陽的重大意義。因此,在戰斗仍然斷斷續續地進行中時,他趕回到城外父汗身邊。

汗王這時正在額亦都帳中,額亦都左腿中箭,傷及動脈,血流過多,已是奄奄一息。汗王握著老友的手,淚水無聲地流著:“額亦都,我們打下遼陽城了,勝敗乃兵家常事,你要好好將養身體,朕還需要你的輔佐,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呀。”

額亦都此時已不能說話,淚水從眼角中溢出,流在枕頭上,他努力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有話想說,但又說不出來。正在這時皇太極走了進來,額亦都那驟然蒼老了許多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顫顫微微地伸出右手招呼著皇太極。皇太極見狀急忙搶前幾步,握住了額亦都的手。額亦都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將皇太極的手放到了汗王的手上,將父子二人的手緊緊合在一起,同時眼睛盯盯地看著汗王,意思是說,汗王,你懂我的意思嗎?汗王眼睛模糊了:“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八阿哥可擔大任。”

額亦都點了點頭。

“你放心,朕心中早已有了主張。”額亦都笑了,突然,他手一松,閉上了眼睛。

汗王大哭:“額亦都,你為何在這個時候離朕而去,你哪怕進遼陽城看上一眼也好啊。”

皇太極也是痛哭失聲,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並勸汗王道:“父汗,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兒臣特意從戰場上下來,有要事向父汗稟報。”

這幾年,古出們死的死,傷的傷,五大臣費英東已死,如今額亦都又離去,汗王心碎了。但他畢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眼下真不是傷心的時候,他只好強忍著悲痛,在皇太極的攙扶下,回到了大帳。

“父汗,戰事即將結束,遼陽城已被占領,大明在遼東的統治結束了。”皇太極這幾句話說得有些動情。

汗王喃喃地說:“是啊,遼陽曾是大金的東京府啊,朕就要進遼陽了。”

“遼陽乃遼東都司所在地,大明關外之首府,素有京師左臂之稱,這條左臂如今已被我們砍斷。正如父汗所說,遼陽曾是東京府,占領遼陽意義極其重大,所以兒臣以為,如何走進遼陽城至關重要。要搞個盛大隆重進城儀式,要盡顯我大金國的國威軍威,要讓那些對南朝尚抱幻想的人徹底絕望,要讓遼東民眾意識到,遼東已是大金的天下,革故鼎新,改朝換代就從父汗走進遼陽城這一刻開始。”

汗王心想:八阿哥真是越來越有見識了,比朕的眼光要遠,比朕的胸懷要大,但他只是輕輕地說:“如何進城就由你具體安排,可惜額亦都、費英東都看不到今天這勝利的場景了。”

城內,范文程根據張秉一的提名,將幾位名紳請來,勸說他們降金剃發,迎汗王入城。紳士們見女真人進城後,並未像官府所說的那樣燒殺搶掠,奸淫婦女,比起官軍的軍紀來,還要好上許多,已有了幾分感動。對范文程,又是久仰大名,而范文程作為漢人,勸說起來又格外有說服力。他們商議一番後,應道:“我等願意剃發,並組織民眾迎汗王入城。”范文程大喜,他與李永芳等一起設盛宴款待幾位名紳。名紳們倡舉,市井之民隨之,一些平日受盡官府衙役們欺壓的百姓,更是爭相恐後。沈陽城的剃發是出于無奈,遼陽城的剃發卻是多半出于主動,為此少死了不少無辜生命,范文程立了一大功。

三月的遼陽城,春風和煦,晴空萬里,杏花初放,楊柳返青。古城內外收拾得干乾淨淨,北門的街道兩旁已是人頭攢動。二十二日午時整,聲勢浩大的入城儀式開始。

北門城頭上號角吹起,雄渾的號角在遼陽城的上空回蕩,聲聞數里,未待大軍入城,便已是先聲奪人。隨著號角聲,北門外的吊橋兩邊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首先進城的是一百零八人組成的儀仗隊,然後是八旗兵,金盔亮甲,刀光閃閃,長槍如林,馬蹄聲聲。馬蹄落地整齊,單是這馬蹄聲,便是一首令人振奮的騎兵進行曲。接下去是六百輛大盾車,一百門將軍炮,看得遼陽城民眾一個個是目瞪口呆,人們議論著:難怪老汗王打勝仗,八旗的兵力竟如此強盛。

正黃旗侍衛過來了,後面是天子儀仗。遼陽雖是遼東首府,但大明皇帝們從未親臨過這里,民眾們自然也就無從見到天子儀仗。這下子算開了眼,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老汗王,看!老汗王。”人們向隊伍中看去,只見黃羅傘下,努爾哈赤頭戴三層東珠冠頂紅絡鋪頂的行冠,身穿繡有象征帝王身份的十二章的龍袍,坐在大青馬上,正緩轡而行。一眼望去,透著無上的威嚴。似乎是一種習慣吧,人群一片片地跪了下去。于是,汗王萬歲,汗王萬歲的歡呼聲響成一片。眾貝勒吃驚地發現,兩旁的民眾皆已剃了發。代善道:“父汗,你看。”汗王萬分驚喜:遼陽城的民眾竟能主動剃發,真是奇跡,奇跡!

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個老者,他大聲喊道:“汗王!”

汗王順著聲音看去,只見這位老者身後站著十幾個士紳,在老者的帶領下,向前邁了幾步,跪倒在塵埃:“汗王,草民僅率遼陽城四萬父老,迎接汗王入城,祝汗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汗王道:“爾等平身。朕率八旗鐵騎伐無道,救黎民,爾等可告諭城中百姓,不要聽信明軍的謠言。朕之師是仁義之師,軍紀嚴明,秋毫無犯,凡城中工商士子,可一如既往,不必驚慌。朕不久將要頒布大赦令,還要開倉賑濟,給爾等一個太平世界。”汗王說話底氣十足,聲若洪鍾,發表了他進城後的第一篇宣言。

一位紳士道:“我遼陽百姓為迎接汗王,特趕制天子大轎一乘,請汗王入轎,以顯天子之儀。”汗王戎馬一生,從不願坐轎,他有些為難。

時范文程在側,走上前來對汗王道:“汗王,請不要推辭,在漢人看來只有坐在這皇帝大轎中,才象個天子。”


汗王一笑:“難得父老們的一片忠誠,朕今天就坐上這天子大轎。”汗王仔細看這乘大轎,除了轎杆不算,轎身九尺,寬五尺,正是九五之尊的尺寸,坐在里面十分寬綽。後面的一位轎夫見汗王已經坐好,喊了一嗓:起轎!十六個人一挺腰,大轎平地而起,汗王坐在轎中,民眾們又是一片歡呼。

走到經略府門前,只見門兩側的影壁上,用黃紙寫著:汗王萬歲,祝汗王萬壽無疆等口號。汗王笑著,在眾將士的簇擁下進了經略府。

入城儀式持續了一個時辰才結束,這次入城儀式真的令遼陽城民眾受到了一次震撼,人們接受了遼陽城的這位新主人,並視之為真龍天子,城中秩序很快便恢複如常。

汗王坐定後,眾人相繼稟報情況,汗王道:“聽說活捉了巡按張銓?”

李永芳道:“是,張銓現在就在堂下,等候汗王發落。”

汗王道:“押上來。”

張銓昂首挺胸地走上堂,傲然而立,毫無懼色。

代善怒喝張銓:“你已成戰俘,見了汗王,為何不跪?”

“荒唐,我堂堂天朝巡按,豈可跪爾等小小蕃邦?本按正要問爾等,見了天朝巡按大人為何不拜?”

代善聽他滿嘴瘋話,對阿敏道:“原來巡按大人是個瘋子。”

阿敏道:“今天我遇到好幾個這樣的瘋子了。”

汗王卻不計較:“巡按大人,久違了。兩年前,大人以天朝使者的身份去界藩下戰書,該是何等的氣派,如今卻如此下場,不知大人作何感想?”

張銓抗言道:“若不是朝廷無端罷黜了熊廷弼,若不是袁經略錯誤地接納了蒙古人,爾等休想靠近遼陽城半步。”

汗王道:“明有干城如熊廷弼者而不用,朝政把持在閹黨手里,對前方將士事事掣肘,你們在前方能打贏嗎?”張銓聽罷,呆在那無言以對。

“大人,退一步說,朕今天退出遼陽,你我再較量一場,你有勝利的可能嗎?如果你能說出充分的理由,朕今天就退回界藩,你我再重新決一雌雄,你看如何?”

聽了汗王的話,他反複斟酌:朝廷上下,貪汙腐化,國庫空虛,真的打不贏這場仗啊。但他能說什麼?只有緊咬嘴唇,一言不發。

汗王卻繼續道:“真要是打的話,你的餉銀呢?你的兵源呢?還增加遼餉嗎?你再看看遼陽民眾吧,竟爭相剃發,歡迎朕這個蕃邦之主。民心如此,你憑什麼跟朕較量?”

張銓流下了熱淚。

汗王道:“大人,識時務者為俊傑,朕看你是個大丈夫,有膽識,想重用你,不知大人肯歸順否?”

“汗王不必相勸,我乃天朝命官,豈能委身蕃邦,為天下笑,且將來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今既為階下囚,唯求速死。”說罷閉上了眼睛。

莽古爾泰氣得暴跳起來:“你是什麼東西,如此不識抬舉,想死還不容易,老子這就成全了你。”他拔出腰刀奔向張銓。

張銓不但不後退,反而將脖子伸了過去:“來,朝這砍。”

莽古爾泰愣在堂上,沒有父汗的命令,對這樣一個重要人物他不敢下手,可又不能就這麼回去,氣得他用刀背在張銓的脖子上來回鋸了好幾下,張銓脖子上的血流了下來。努爾哈赤見狀,知其不可降,歎道:“張大人,忠臣也,成全了他,給他個全尸。”

張銓回身要走,皇太極道:“慢。”他走到汗王身邊耳語道,“父汗,張銓身為巡按,近乎封疆大吏,是南朝中極為重要的人物,若能勸其歸順,其意義要比李永芳大得多。”

汗王搖了搖頭:“勸也沒有,你再試試吧。”

皇太極走到張銓身旁:“大人,本貝勒敬重你的忠肝義膽,想再與大人推心置腹地說上幾句,還望大人深思。你看到文程先生和永芳將軍了吧,他們現均已成為我大金國的棟梁,還是那句老話,叫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大人,你所棲之木是個什麼木?是塊朽木,是塊爛透了的朽木;你所為之盡忠的主是個什麼主?是昏君。你那個萬曆皇帝一生都作了些什麼?他排斥忠良,任用宦官,任這些家奴在全國各地胡作非為,自己卻深居官中縱酒好色,近三十年不理朝政,大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全是昏君所為。亡大明者非大金也,乃大明自身也。新即位的小皇帝又是個聲色犬馬之徒,朝中上下貪墨成風。如大人這樣的正直之士又有幾人?就拿文程先生來說吧,本來已高中解元,卻被人家花了銀子,搶去了功名。這樣的朝廷值得你為之盡忠嗎?你再看看我父汗,年過花甲卻從不離鞍,金戈鐵馬,率軍親征,與將士同甘共苦。大人請衡量之,是你們那個聲色犬馬的小皇帝值得你盡忠,還是我父汗這樣的明主值得你輔佐?”

皇太極這番話十分犀利,句句如利劍刺在張銓的心上,聽得他心如刀絞,淚流滿面,他哽咽道:“你是四貝勒吧。早就聽說四貝勒文武雙全,今天一見果然如此。既然四貝勒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在下也就說上幾句剖心之語。四貝勒剛才所言,銓雖聽之不順,但卻都是事實,銓早已知大廈將傾。汗王欲重用之恩,在下已為之所動。然銓實在是不能歸順,為何?銓之父母妻兒全在中原,若銓歸金,家人必遭不測。自古道忠孝不能兩全,銓不能侍奉二老于晨昏,已不孝在先;今若歸金,不忠則在後。不忠不孝之人,縱然苟活于世,雖生不如死。再者,銓之一死,可換來忠烈之名,兒女為之叨光,可換來全家近百口人的安甯。若歸金,背上罵名是小,累及父母妻小是大。四貝勒,換了你,是選擇生,還是選擇死?四貝勒,請再勿多言,就此別過了。”

堂上所有的人都被張銓的一番話所感動,皇太極回頭看了看汗王,汗王道:“看來張大人不是不降,他自有苦衷,就別難為他了,好生送張大人上路。”

汗王站起身:“朕今天心亂得很,額亦都病故了,大金國又失去一位棟梁。張銓這樣的人才,朕又得不到,散了吧。大貝勒,你與八阿哥商議一下安民事宜,額爾德尼與文程先生草擬一份大赦令,要讓遼陽民眾真正體會到改朝換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