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陷絕境天降黃羊 議和談易市開邊



顯佑宮秘笈載:上率大軍行一千六百余里,竟一無所獲,糧盡,幾陷絕境。幸天降黃羊數萬,乃得食。隨即入歸化。范文程與庫爾纏出使張家口,于口外開市交易而還。


赦免了達爾漢,大軍繼續前行。走了不到一天,各旗紛紛反應,士兵們所帶糧食僅夠五六天之用。皇太極命戶部貝勒德格類催糧,無奈運糧的隊伍主要由駱駝組成,負重而行,正在攀興安嶺。等糧草運到,至少還需七八天,十萬大軍豈能在此空耗。皇太極下令:各旗可組織狩獵,以補軍糧之缺。


士兵意識到了千里草原斷糧的危險,開始節食。這些年輕力壯的漢子,一天至少要吃三斤糧,現在只能吃一斤半,又過了兩天,就只能吃一斤了。靠每天狩獵捕獲的幾只黃羊,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叫范文程料著了,從第三天開始,便不斷有察哈爾部來歸,或幾十人或上百人,但所帶糧食極其有限。而且,皇太極下令,不許動用來歸者的糧食。一些蒙古士兵堅持不住了,三三倆倆地開起了小差,盡管追殺了幾伙,但仍有冒著生命危險逃遁者。


艱難時期,皇太極以古之名將吳起為榜樣,每天升火造飯之時,他都親到士兵中去,與大家共同用餐。早上在正黃旗,中午到鑲黃旗,晚上到正白旗,如此在八旗各營中輪流。將士們都十分感動,鼇拜卻非常擔憂,他與護衛們商議道:“汗王乃萬金之軀,若是餓病了,十萬大軍靠誰統帥?”


他和護衛們每天出去打獵,每天晚飯後,都要為皇太極端上來一碗野味,皇太極有時實在餓了,便吃上一碗,但大多時候都送給了病號。


鼇拜勸不了皇太極,只好求助范文程,范文程道:“汗王曆來主張與士兵們同甘共苦,現在無非是餓兩頓而已,吉人自有天相,關鍵時刻必有上蒼相助,將軍不必擔憂。”


其實,此刻的范文程除了偶爾能從汗王那吃到些野味,也是幾天沒吃一頓飽飯了,餓得他同樣是兩眼直冒金星,面對鼇拜,他能說些什麼,只有空頭安慰幾句罷了。


到了第六天,軍中徹底斷糧了。晚上,一勾彎月低垂在草原的夜空,天地間靜悄悄的,十萬大軍守著星星點點的篝火,默默地坐著,氣氛顯得格外凝重。


皇太極仰望著星空,十分焦慮:“斷糧了,明天怎麼辦?後邊運糧的隊伍還有幾天能到?一天兩天還能堅持,三天五天就不好說了,不能讓大凌河的慘劇在我八旗中重演。實在不行,就往回撤?那可真就是兩手空空,徒勞而返了。”


他知道身後的諸貝勒都在瞅著他,尤其是莽古爾泰,正在那看笑話。


“不成,絕不能後退,實在不行,就殺一批馬,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歸化。”


他轉身對眾貝勒道:“林丹汗這只老狐狸,將大部落都趕走了,他是想餓死我們。我們已走出了一千六百余里,不能功虧一簣,眼下只有殺馬為食,只要趕到歸化就好辦了。”


事已至此,眾貝勒只有唯唯而已。


第二天早上,因為殺馬一事,各旗均有沖突發生。八旗將士們與自己的戰馬感情極深,戰馬通人性,每匹戰馬與主人之間都有一段動人的故事,不少戰馬救過主人的命,現在要讓他們殺死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伙伴,簡直是等于要他們的命。一些被選中要殺的馬的主人們,手持鋼刀,護著自己的座騎,怒目而立,幾乎都在喊:“就是餓死也不能殺我的馬,誰敢動我的馬,我就跟他拼了。”


殺馬的決定硬是貫徹不下去,天已大亮,原定避開烈日,早晚趕路,現在都沒吃飯,怎麼趕路。


皇太極當然理解這些士兵們的心情,但總不能就這麼都餓死吧,他下決心道:“下了他們的兵器。”


各旗的護衛們得令,分頭開始行動。一個叫蘇海的小校護著他的座騎,聲嘶力竭地喊著:“走開,誰敢動我的座騎,休怪刀下無情。”


鼇拜大喝道:“蘇海,你想造反?”


“造反我不敢,可殺我的馬,沒門兒。”


鼇拜見如果不制服他,馬就真殺不成了,他再次怒喝:“蘇海,我叫你閃開,不然的話,就對你不客氣了。”


蘇海卻輕蔑一笑:“哼,老子什麼戰陣沒見過,就憑你們幾個?來吧。”


鼇拜實在是不忍動手,他第三次命令:“不殺馬都餓死不成?你閃開!”


“殺馬可以,但殺我的馬不可以。你們的馬為什麼不殺?汗王的馬為什麼不殺?”


鼇拜大怒:“混帳東西,你竟敢和汗王攀比,弟兄們,把他給我拿下。”


護衛們沖了上去,索海揮刀相迎,十幾個人竟火拼在了一起。



皇太極聞訊趕到,他聽到了蘇海的叫喊:“是呀,要讓我殺死小白,不等于殺死我一樣嗎?”他大喊一聲:“住手。”


護衛們聽是汗王的聲音,都撤了下來。鼇拜道:“汗王,這個東西出口不遜,十分可惡。”


皇太極卻一擺手:“算了吧,看看能不能再想點別的辦法。”


突然,蘇海大喊起來:“汗王,有情況。”


眾人一愣,向四周望去,空曠的草原無邊無際,哪里有什麼情況?再看蘇海時,已趴在地上,側耳貼著地面:“汗王,有大隊人馬向我們奔來。”


鼇拜和一些侍衛也都將耳朵貼在地上聽著,果然,從地面上可聽到轟隆隆的聲音,鼇拜一躍而起:“汗王,真的有情況。”


皇太極暗暗稱奇:“這個蘇海不得了,不但膽子大,還如此機敏,是個人才。”


皇太極與眾貝勒向東方望去,真的聽見了轟隆隆的聲音,他感到奇怪:是林丹汗殺回馬槍?不可能,聽察哈爾歸順的人說,林丹汗已跑了多日了。是明軍?除了袁崇煥誰敢與我大金對壘?可袁崇煥已死了快兩年了。


“汗王,不要著急,待我來看。”蘇海從一個士兵手中拿過一杆長槍,將槍頭插入地中,然後將槍杆折彎,借著槍杆的彈力,“嗖”地一下躥上了空中,足有兩丈多高。鼇拜帶頭喝彩:“好功夫。”


眾人抬頭望時,就聽蘇海喊道:“是黃羊。”一瞬間,蘇海已輕輕落地,他驚喜萬狀:“汗王,這回有救了,不用殺戰馬了,是黃羊,鋪天蓋地,望不到邊,不知有多少。”


真的?皇太極有些不相信,眾人此時都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著,不大功夫,就聽到如潮水般的聲音由遠而近,大家向東望去,只見黃壓壓的一片,卷著黃沙,正滾滾而來。(1)


范文程正盼望著奇跡的出現,現在真的有奇跡出現了,他帶頭驚叫起來:“神了,神了!天降黃羊,天降黃羊啊!老天爺給我們送給養來了,汗王萬歲,汗王萬歲。”


蒙古各貝勒驚呆了,他們曾聽說老汗王和皇太極屢次得天公相助,但畢竟沒親眼見過,有些人一直是半信半疑,現在卻眼見為實了。奧巴領著兒子先跪了下來,其他蒙古各部的貝勒也都跪了下來:“汗王有上蒼保佑,必將無敵于天下。”


士兵們已歡呼起來:“汗王萬歲,汗王萬歲。”


代善和莽古爾泰也都暗中稱奇:“這可真叫絕處逢生啊。”


皇太極大喜,他下令道:“上馬,圍獵。”


久違了的狩獵號角聲響起,八旗將士們高興地打著口哨,吆喝著,有組織地向羊群奔去。


漢人士兵們看著旗人們此時的隊形,才知道原來八旗建制真的源于狩獵。在狩獵中,每圈為十人,大圍二十人,即一牛錄。人們從東南西北等四個方向吆喝著,將獵物轟入圍中,叫行圍。邊吆喝邊縮小包圍圈,叫合圍,待獵物進入射程後,由牛錄(漢語的意思為大箭)先射箭,然後其他人才允許射獵。先射中的分配時可多得,其他人均等。


努爾哈赤組建八旗後,將一牛錄擴展為三百人,大的行圍時,一牛錄分為三組,每組一百人。牛錄在軍中的稱呼漢譯為佐領。五個牛錄組成一個甲喇,漢譯為參領。五個甲喇組成一個固山,漢譯為旗,首領叫固山額真,漢譯為都統。每旗七千五百人,八旗共六萬人。這六萬鐵騎構築了八旗的中堅力量。


黃羊很快被切割成若干圓圈,八旗兵們施展開射獵的手段,皇太極的這一圍,他是當然的大箭,鼇拜和護衛們看時,只見汗王拉開十石硬弓,瞄准了一只跑在前面的大羊,一箭射去,就見那只大羊和另一只羊同時倒地。


鼇拜帶頭喝彩:“汗王神力,不減當年,一箭貫雙羊。”


皇太極接著是箭不虛發,一口氣射中了五十八只,這一圍成了皇太極的射獵表演。皇太極見眾人都不射,便收弓道:“大家射。”


鼇拜等這才與眾護衛射開了。一個時辰不到,三萬多只黃羊全部被射殺。護衛們抬著皇太極一箭貫的雙羊,來到中軍大帳前。


“大家來看呐,這是汗王一箭射的。“眾人圍了過來,只見一只上面標有皇太極名字的箭,將兩只羊穿在了一起,不由贊道:“汗王真神力也。”


因漢軍旗沒參加狩獵,皇太極命每牛錄拿出三十只分給他們。隨著縷縷的飲煙升起,草原上彌漫著烤肉的香味。一連五六天了,將士們都在勒緊腰帶,現在,不但有了吃的,而且還是羊肉管夠,所有人都放開了肚量,飽飽地美餐了一頓。接下來的幾天,大軍向歸化進軍,其間自然少不了一些行軍之苦,什麼缺水呀,酷日呀,但畢竟能填飽肚子了,不到三天,大軍便進入了歸化城。


歸化城從漢代開始營建,是從中原進入蒙古的第一大城,也是蒙古富商云集之處。林丹汗將其視之為除察哈爾城之外的第二大老巢。逃走時,他將城中的所有富商都強行驅走,但怕被皇太極追上,所帶之物都是些細軟,輜重則丟棄在了城中。歸化城不愧是一座大城,城中積蓄甚多,八旗軍大有所獲,在歸順的察哈爾人指引下,八旗軍挖出了三十余門火炮和近百萬石糧食。


皇太極進入林丹汗行宮,高興的同時,又難免有些遺憾。此次征討林丹汗,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得到玉璽,但卻叫林丹汗這只狐狸溜了,玉璽當然也就無從得到了。



在歸化城內稍事休整後,皇太極在林丹汗行宮召開了議政會議。


“林丹汗已逃往青海方向,青海一帶嚴寒無比,且是不毛之地,達爾漢額駙,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朕命你率精兵三千,繼續向東追趕,這次可大造聲勢,不怕人知道,越張揚越好,要一直將林丹汗轟到青海大戈壁灘,餓死他,凍死他。”


達爾漢叩拜道:“謝汗王,末將一定完成任務。”


達爾汗得令而去,皇太極繼續道:“歸化,歸化,朕看是既未歸,也沒化,看林丹汗對全城的部署,這里倒像是攻打南朝的前沿陣地。歸化城內如此大量的輜重,如全部攜之而歸,必將不堪,朕意要在張家口大集市上與南朝開市邊貿,換些布匹雜物,以補軍需。”


眾貝勒幾乎齊聲贊同,莽古爾泰卻不以為然。若在以往,他立即便能站出來反對:大軍既已壓境,就應當突進去,再掀他個天翻地覆。他已不是議政大貝勒,不願再多說話,只好瞅瞅代善。代善也有同樣的想法,他試探著說道:“汗王,我們既然已經到此,為何不再次征明?”


皇太極笑道:“朕料定爾等必會有此一問。此次與上次不同,上次我們是千里偷襲,神不知鬼不覺,打的是措手不及。現在我們是奔林丹汗來的,林丹汗已經遠遁,南朝必已嚴加防范。若要征明,必是一場惡戰,不到萬不得已,朕絕不拿將士們的性命硬拼。我們每仗都力求出奇制勝,要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


莽古爾泰不屑一顧,心中罵道:“鳥!盡說些個漂亮話,大凌河之戰,你不是拿我正藍旗弟兄們和性命硬拼了嗎?”


甯完我當時站在莽古爾泰對面,他捕捉到了莽古爾泰的神色,當即補充道:“諸位爺不妨想想,自打天聰二年,錦甯之戰後我們就從未再硬拼過。”


眾位細細回想,果真是這樣。多爾袞道:“汗王愛兵如子,此吾八旗將士之福也,但不知如何才能與明人在邊境進行貿易?”


眾貝勒亦齊聲問道:“是呀,如何才能與南朝在邊境實現貿易?”


眾貝勒為何對貿易如此感興趣?原來,遼東一帶因氣候寒冷,只有海城、複州一帶可種棉花,寬甸、岫岩一帶可以養蠶,但產量既低又少,根本滿足不了需要。起初,只要是打了勝仗,打掃戰場時,便將死者衣服統統扒光,就連內衣也不留,可見布匹在建州的奇缺。對此,明人們十分怨恨,一些歸降的漢官多次進言要求制止這種丑行。天聰三年征明時,皇太極便頒布命令:不許再扒死者衣服。這樣一來,布匹在大金國就更顯珍貴了。


皇太極道:“要想與南朝實現邊貿,必須先示之以威,要大造聲勢,搞他個大兵壓境,迫其開市。但爾等要注意,自從阿敏屠城後,明人視我為豺狼,此番邊貿,我們更要格外注重軍紀,一定要秋毫無犯,要讓明人知道,上次屠城乃個別人行為,要千方百計挽回影響。”說到這,他用嚴厲的目光瞅了瞅蒙古眾貝勒。


喀喇沁卓爾克圖貝勒當即表態:“請大汗放心,此番吾等一定嚴約部眾,絕不敢添亂。”


皇太極道:“文程先生,你與希福、庫爾纏等先行一步,傳書沿途明軍城堡,申明我軍和談之意,並到張家口與沈都堂面議和談之事。”


宣化巡撫沈啟、總兵董繼舒得知林丹汗遠遁,便已加強了防守,一方面,他們派出哨探,嚴密監視金兵動向;一方面,六百里加急,隨時向京城稟報。他們二人希望皇太極征討林丹汗不成,便返回老家得了,但這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哨探來報,八旗軍浩浩蕩蕩,遮天蓋日,已殺過來了。二人抱定了必死的信念,他們調集了所有兵力,堅決誓死一戰。正當他們二人在城頭巡防時,侍衛報:“韃子們派來的使者范文程帶著十余人已在城下,這是他們射入城中的一封信。沈啟拆開看了一遍,信中言辭非常謙恭,主動提出和談,並要求開市貿易。沈啟與董總兵登上大境門城樓,向下望去,果然見范文程一行十二人正在城下,遠處並無塵土飛揚,遂放心道:“放下吊橋,請他們進城。”


吊橋放下,沈、董二位親自出迎:“久聞大學士英名,今日一見,勝傳聞十倍,幸會,幸會。”


范文程道:“文程徒有其表爾,見笑,見笑。”


雙方客套了一番,進入府衙坐定,沈啟道:“大學士及諸位將軍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范文程道:“看來,沈都堂心中尚存疑慮,我八旗大軍今番此來確懷一片誠意,不然為何直奔你這重兵防守的張家口?”


董總兵問道:“大學士此話怎講?”


范文程笑道:“兵法云:避實就虛,出奇不意。宣府一帶長城綿延幾百里,防守薄弱之處比比皆是,我八旗大軍突之而進,易如反掌,之所以不進而避虛就實,為今日之和談也。”


董總兵直言道:“只怕和談有詐,永平屠城重演。”


范文程道:“永平屠城一事乃二大貝勒所為,汗王已對其嚴加懲處,奪了他的兵權,高牆圈禁永不敘用。對軍紀之事,汗王十分重視,凡大軍行進之前,必反複宣諭,然違犯軍紀之事仍偶有發生,阿敏便是其中一例。其實,自古及今違犯軍紀之事就從未徹底根除過,崇禎二年我大軍兵臨京師,山西巡撫耿如杞的勤王之師,不也大肆劫掠了京畿百姓嗎?


如今在我大金任職的明之官員,已不下百余人,李永芳、鮑承先、祖大壽的子侄及部將等近四十余人、張春部下三十余人等,均身居要職,就連張監軍道張老大人也一直被恩養,這些足以證明汗王的仁政。”


范文程所說的都是些事實,沈啟聽了不住點頭:“議和之事關系重大,非我二人可以做主,沈某立即將汗王欲和談之意報于聖上。”


范文程想進一步引起二人對和談的重視,便接著說:“和談一事的確關系重大,它不但關系著宣府一帶百姓的安危,同時也關系著二位大人的前程。”


二人一愣,沈啟道:“請大學士賜教。”



“二位大人比杜松、劉 、熊廷弼、袁崇煥、趙率教、祖大壽、張春等如何?”


“此皆一代名將,吾等遠不如也。”


“所謂一代名將者,或降或亡,均敗于我大金之手,恕范某直言,真要是兵戎相見,二位大人恐難逃厄運。”


二人皆默然不語,這正是他們二位所擔心的。


范文程繼續說道:“設想我十萬大軍從宣府一帶突進,再次蹂躪京師的話,二位大人能辭其咎嗎?搞不好袁都堂的昨天便是二位大人的明天,范某此話雖有冒犯之罪,但還是要請二位大人深思。”


沈啟道:“吾等皆知道汗王屢有求和之意,但當今聖上,年輕有為,志在恢複,邊將們誰也不敢上奏,恐聖上降罪。”


范文程道:“以今日形勢看,二位大人非奏不可。上書言和,怪罪下來,最嚴重不過是罷官;若不奏,則必有一戰,宣府京畿一帶難免生靈塗炭。一旦戰敗,二位大人輕則下獄,重則傳首九邊矣。”


沈董二人相視點頭:“多謝大學士指點迷津,吾二人定要冒死一奏,還請大學士在城中逗留三天。”


沈啟的奏章寫得非常巧妙,他閉口不談戰與和,而是請求開邊貿易,以安女真之心,避免雙方再起兵端。當奏章送到內閣時,崇禎正在文華殿堅持每天的日講。他身著登基時制做的常服,正襟危坐,擔任今天主講的是內閣大學士周延儒,他正在為皇帝講讀易經的《系辭•下篇》:“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


崇禎聽到這,立刻聯想起高迎祥、李自成:“如何才能禁這些賊人為非呢?”


他現在堅持日講,實在是給臣工們看的,眼下內憂外患,國事日非,他哪里有什麼心思在這聽日講?時已盛夏,按朝廷慣例,每年的端午節,皇帝應贈每個朝臣一把扇子。一把扇子本不值幾個錢,但因為是皇帝禦賜,朝臣們都以之為榮。崇禎為了節省開支,連這個小小的慣例都給廢了。他看著朝臣們汗透浹背,心中覺得有些不大自然,想著想著就走神了……


“朕登基五年多了,外有女真,內有流民,江河日下,中興無望。昨天聽東廠的人報,河南、河北一帶的歌謠流傳到了京城,什麼‘日將沒,月不明,十八子,坐龍廷。’十八子的說法,隋朝時便流行過,但今天聯想起來,賊首中真就有個李姓李自成。女真雖說厲害,但並不可怕,朕就不信他一個蕃邦能坐了中華。但李自成可不一樣,他是漢人啊。他一拍書案:“凡李姓為賊者一律誅之。”他這一拍,常服龍袍的破袖口露了出來,身為九五之尊,露出了破袖子,不免有些尷尬,他急忙往里塞。


周延儒見皇上拍桌子,嚇了一大跳,他還以為是自己講錯了什麼,他看著皇帝,發現其並無怪罪之意,相反卻現出了幾分的不自然。周延儒是萬曆四十一年的三甲頭名,即狀元。長得英俊瀟灑,學問也好,並且為人十分聰明圓滑,他當即跪倒:“聖上恭行節儉,身著敝衣,此堯舜之行也,當為天下表率,何必遮掩?”


崇禎聽罷,稍覺釋然:“朕反對奢華,這寬衣大袖要浪費多少布料?昔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才有中國將士們的短衣緊袖,唯獨這百姓和官員們的服飾,依然無大的變化。不用多,每件衣服上的袖子省上半尺布,兩個袖子便是一尺。天下兩億黎民,便可省下兩億尺布。兩億尺布足夠將士們冬裝禦寒的了。此弊俗也,朕今天便作個表率。”


崇禎從來是說干就干,他立即命尚衣監秉筆太監帶著裁縫來見,當時將袖子便剪短了半尺。剪完後仍不大滿意:“短是短了些,仍很肥大,若瘦一些還可省些布。”


崇禎這一剪,的確起到了為天下作表率的作用,這應當是明服裝上的一次重大改革,上行下效,先是官員,後是商賈,然後是百姓,袖子都短了許多,但絕不會省兩億尺,陝西、山西的災民們,一輩子都穿不上一套新衣服,哪里有布可省。


正當崇禎這邊服裝改革時,司禮監秉筆太監將六百里加急呈了上來。崇禎知道女真人到了蒙古,已命令宣府大同一帶嚴加防范,他將文書草草看了一遍,見內閣票擬上僅寫了一句:“呈聖上禦覽。”是否同意,內閣什麼也沒說。他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快,陰沉著臉問周延儒道:“先生對沈啟所奏持何態度?”


周延儒是今天早上接到這份加急文書的,他之所以沒附任何意見,就是想在今天的日講上觀察聖上的顏色。聽皇上現在一問,他立刻明白了聖上的心思。伴駕幾年來,他已摸透了這位年青天子的脾氣。他發現聖上越來越喜怒形于色了,類似開邊貿易這樣的主張,聖上若是不同意,當即就能將女真大罵一頓。但眼下沒表態,這就是說,聖上沒反對。他從容答道:“聖上,開邊一事非戰非和,商貿之事爾,由沈啟等人作主就是。”


崇禎心可想:“這倒是個好辦法,言官們若是反對,也不關朕的事。女真無非想獲利罷了,開邊可滿足其苟且之欲。當今最大之憂患不在女真,而在流賊,應集中全部兵力,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高、李二賊剿滅,萬萬不可再開第二戰場。”


想到這,他對周延儒道:““朕不忍見邊境再起沖突,更不忍見生靈塗炭。開邊一事就由先生安排。但要告訴沈啟,我們天朝的身份不能變,雙方交往中,女真必須以臣子之禮事之。”


范文程帶著崇禎的意思,回到軍中。皇太極聞報大笑:“崇禎癡兒,何其愚也,別說是讓朕尊你為天朝,就是稱你為玉皇大帝又何妨。但這個臣朕不能白稱了,既已為臣,就應與林丹汗享受平等待遇。崇禎每年都拿出四十萬兩銀子給林丹汗,也應如數賞給我們。喀喇沁貝勒,就以爾部的名義向明國索要銀兩。再有,察哈爾部有近萬人逃到了口內,這些人必須還給我們。”


經過幾番周折,皇太極所有請求都得到了滿足,但賞銀不是四十萬兩,而是二十萬兩,沈啟的理由是,那二十萬兩已于年初撥給了林丹汗。


六月二十九日,范文程、希福、庫爾纏等與沈啟、董繼舒在張家口城外築壇盟誓。六月三十日,在大境門外大開馬市。開市這一天,八旗軍後撤三十里,商賈們一如既往攜貨前來,馬市秩序井然,十分熱鬧。所有參加馬市的女真人都將眼光盯在了江南綢緞上,半天功夫,一萬多匹蘇綢便被搶購一空。老板樂暈了,從口內又調來了一萬匹,但又是被搶購一空。在遵化城立功的備禦薩木克圖新婚不久,為妻子買到了半匹蘇綢,高興得他合不上嘴。在以往,作為戰利品,像這樣的蘇綢,是絕對分不到他名下的。旗人女子無不以有一件蘇綢旗袍為榮,這是她們的一個夢,現在,薩木克圖為妻子圓了。


沈啟見開邊成功,喜出望外,他暗自慶幸,百姓們因此得以安甯,將士們避免了一次流血,他們幾位大員也保住了烏紗帽。但他哪里知道,皇太極派出的葉木濟、德爾德和等百余名哨探正活躍在宣府大同一帶的長城各關隘,將幾百里的長城防禦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


此番出征,八旗軍幾乎是一仗未打,卻收獲極大,皇太極與從眾貝勒帶著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喜悅,于七月一日,返程回國。


(1)參見《滿文老檔太宗皇帝第五十三•天聰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