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壯志凌云1



154在副駕駛的口述中,機長一邊重複程序內容,一邊把手放至各個開關上,直到沒有出現任何差錯後,兩人同時豎起大拇指——起飛。

在兩台螺旋槳發出沉重的吼叫聲中,C-47徐徐離開地面,鑽入夜空中。

飛機剛剛抬起機頭,駕駛艙內更是一片忙亂。

機長掌控飛機,副駕駛觀察飛機姿態,後座的報務員嘀嘀嗒嗒地拍發電報,向地面報告所處方位。等到電報發完後,馬上值守甚高頻第四頻道,而副駕駛則要檢查“敵我識別器”,之後,拿出方格坐標圖,在這個坐標圖上,橫格是以A、B、C、D、E、F……標出,縱格是以1、2、3、4、5、6……標出,無論是誰,一旦在空中發現敵機,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用第四頻道將發現日機所在“方格”位置通報,以便讓所有在空中的友機判定自己是否處在敵機攻擊的方位。

如果不是,繼續飛,如果是,趕緊躲、逃。

老人們都說,一開始,是沒有“檢查單”這一項科目,上去了,開車就走。問老人,具體還說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強制執行“檢查單”制度。有的老人說是從美軍那里學來的,但也有老人馬上說,不對,“檢查單”是由“中航”獨創,說這話的老人還舉例說,印中聯隊就是從“中航”學到“檢查單”後,損失才開始減小的。

但不管是學來的還是自己“獨創”的,每位老人都承認,“檢查單”制度在保障飛行安全上,確實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實際上,它就是讓你在起飛之前,再一次強化和加深各種儀表在機艙內位置的記憶、以便在飛行中遇到險情時,處理果斷而迅速。

飛過那條航線的老人都說,“檢查單”那玩意兒,管用,它使很多陷入險情的飛行員們最後得以逃生。

至于“敵我識別器”,由于“印中聯隊”和“中航”飛越“駝峰”中屢受日本人的零式襲擾,損失傷亡慘重,為能盡量在最短時間內發現敵、我友機,美國迅速開發研制“敵我識別器”,目的就是快速識別友機和敵機,以決定飛行員們是否需要躲避。

老人說,其實“識別器”的原理也是挺簡單的,就是兩架飛機上同時發射和接收一個頻率的短波信號,沒想到,這麼簡單的東西卻把日本人難得不行——“中航”和印中聯隊換裝“敵我識別器”後,有一陣子,出動攔截的日本人也很奇怪,平時挺容易攔截的飛機,怎麼今天就看不到了?

陳應明老人說,後來日本人知道有個“敵我識別器”後,氣急敗壞,千方百計地想弄回去一台“研究研究”,但哪有那麼容易啊。有一天,日本人駕駛一架飛機混到巫家壩機場,冒充我方,大搖大擺降落,直接滑行到一架C-46前,飛機上跳出一個日本人,上去就拆,被咱們發現了,又是打槍又是喊的,把他嚇跑了。

陸元斌老人也說,“中航”飛機安裝“敵我識別器”後,有明確要求:飛機離開停機坪開始滑行時,此時接通“敵我識別器”,飛機降落後滑行時,則關閉。

老人說,在駕駛艙“敵我識別器”的控制匣上,有一紅色罩蓋,罩蓋內有一個開關,萬一遭遇敵機攻擊或被逼迫墜入敵方區域內,必須接通開關,此時“敵我識別器”

自動爆毀。

老人說,那個東西,當時是盟軍的高度機密,迫降在敵占區,只要你不死,必須破壞它,否則要承擔法律責任。但據我所知,這個東西日本人既沒弄到手,“中航”

公司也沒有人有幸按過那個紅色按鈕——在“駝峰”上摔了,誰能活下來?“駝峰”

日本人能上得去嗎?

王敏是“中航”公司的報務員,老人說,每次出任務,在進入機艙那一瞬間,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一次是否還能平安回來是個未知數,但是,誰都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每次執行任務,沒有人會產生提心吊膽或帶著走向死亡的心境登機,而是帶著平靜的心態走。同樣,每次平安回來,也沒有劫後余生的竊喜。伙伴們中沒有誰認為飛過“駝峰”

就是了不起的英雄,也沒有誰自譽自己是不怕死的勇士,都是用最平常的心態,不斷地、默默無聞地往返于這條航線上。每次飛行回來,到了住處,按部就班地洗澡、吃飯、睡覺,起床後看書、打牌、下棋、聊天,等待再次出發。只要一聽到召喚,拎起飛行包就走。有多少人就這樣默默地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可不久,又有新伙伴補充上來,繼續飛行在繁忙、緊張、危險的駝峰航線上。

陸元斌:飛,那個時候,就是不停地飛,沒有黑夜白天之分,連續飛四天,休兩天,一般去加爾各答休息,回來接著再飛。絕對不會停下,飛著飛著,這批人飛沒了,那批人就再上,再沒,再上。我們的飛行員太勇敢,太勇敢!

“駝峰”就是這樣飛越的。

我們的勇士,就是這樣征戰在駝峰航線上。

飛越“駝峰”場景四:“小鋼炮”郭漢業“搭錯車”

作為在駝峰航線上飛行的報務員,和已經飛了兩年多竟然還活著的那些老大哥比,1941年加入“中航”的郭漢業在公司的“資曆”不算短,但卻是在1944年上機飛“駝峰”,與已飛了兩年多的“老駝峰”們比,當屬“小字輩”。

“中航”地面通訊站的樓上就是飛行員宿舍,無論是日常說話還是報務,郭漢業▲ C-54在中國機場起飛。 總是嗓音嘹亮,經常把在睡夢中的飛行員吵醒,沒多久,樓上的飛行員給郭漢業起了個綽號——小鋼炮。

“小鋼炮”之所以後上機成為空勤報務員,是因為到後來,“中航”在天上飛的那撥人全都摔得差不多了,上面的一道命令下來,他頂了上去。

于是,他從風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地面通訊,一下子“坐”到了天上。

郭漢業老人自己也說,別看只是在公司里飛越“駝峰”次數少、時間也只有一年多,但在駝峰航線上,多次遇險、死里逃生的經曆卻不比任何人少多少。

請老人講講當年飛“駝峰”的經曆,老人說,至今還清晰記得住的就有三次,其中,留在記憶中最深刻、至今都揮之不去,讓他常常魂牽夢繞的,當屬那次“搭錯車”。

黑黝黝的夜,汀江機場停機坪,三個身背傘包的身影穿行在一排排飛機前,時而頓足,時而步履匆匆。

也許是已經連續在汀江和昆明之間不停地飛行了兩個來回,剛剛休息了一會兒又被叫醒,機組三個人實在是太勞累了,睡眼惺忪的郭漢業和他的伙伴們怎麼都找不到調度安排的74號機,圍著本屬于“中航”停機坪那塊場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可就是找不到74號機,再找下去,眼看天亮,而只要天亮,敵機就要出動攔截,不能再耗下去,機長培特克在場地邊警衛室里找部電話接通“中航”調度室:“我們怎麼找不到74號機……”

話筒那一端,傳來值班調度懊悔的聲音:“抱歉、抱歉,剛才實在是太忙了,我給忘掉了。先出發的99號機組沒有找到他們的飛機,我讓他們把你們的74號飛走了,你們現在飛99號回去……”

話筒里聲音未落,只見辦事處的秦永堂氣喘籲籲地一路小跑過來:“調度讓我通知你們,在巫家壩換飛機。”

機長抬頭,機身標有99號字樣的C-47,近在咫尺。

值班調度又問:“看到99號了嗎?”

▲ 裝載完畢准備飛越駝峰的C-47。

“看到。”

“好,出發!”

郭漢業老人說,都是同一型號飛機,只是號碼不一樣,數位越大,表示調入公司時間越短。反正所載貨物都差不多。我們上去就飛,哪想到,就是這冥冥中的換機,竟然是生死之結局!

開艙門,登機,三個人各就各位後,機長發動99號,不一會兒,99號鑽入茫茫夜色。

老人說,99號到昆明時,已是天色大亮,我們都沒去宿舍休息,直接去停機坪找74號,到了停機坪才發現,74號還沒到。先走還晚到,也許是遇到點麻煩繞路了,這樣的事情在“駝峰”上也發生過,不算稀奇,于是我們又到跑道邊上等,不僅僅是換飛機,我們的飛行單還在74號上面,還要把它飛回去。可左等右等,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就是不見74號下來,托總台通訊那邊輾轉和汀江站再聯系,很是費了一通麻煩,總算是聯系上了。汀江那邊回電說,74號一直沒有消息。一聽這話,大家更加焦慮,那心情,真是無法形容。三個人,包括美籍機長,腳下一堆煙蒂。

昆明站是誰負責,已經記不清了,看我們這樣老是站在這里等也不是回事,就勸我們去休息、吃午飯。到了餐廳,剛拿起碗,聽見旁邊有人小聲嘀咕:“剛得到確認,74號在‘駝峰’上摔了……”

一聽這話,得,剛挨到嘴邊的碗放下了,眼淚一下子就出來,個中滋味,像打翻的五味瓶一樣,說不清,就是想哭。

沒多一會兒,調度派人來找機組去調度室,一進去,明顯感覺氣氛肅穆,每個人臉色都是陰沉沉的,值班員小張過來,悄聲在耳邊道,74號最後一份電報說在航線上遇到強氣流,他們不知具體方位,我們估計偏航為二十五度左右,可能是被風吹到喜馬拉雅山脈中部,隨後再無消息。這時,調度員過來,把飛行單放到我們面前,此時他的口吻都是商量來著:“看看,能不能把99號再飛回去……”

“能!”三個人同時開口。

問老人,同伴剛剛摔了,再次坐進機艙,什麼感覺?老人說,去機坪的路上可能還在想著什麼冰峰雪山、強氣流,可只要一坐進機艙里,就沒什麼感覺了,前面的事情已經忘掉了。死,想都沒想,當時腦子里都是飛行中要做的事情,也容不得你去想。

當時的念頭就是,反正,只要摔不掉,就飛。

還有一次,也是1944年,也是從汀江飛昆明。老人說,那天是白天,起飛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到了“駝峰”上空,就是望不到邊際的濃云,飛機被迫鑽進去,做儀表飛行,機長緊緊盯住羅盤,高度只有4000米,不敢使飛機航向出現任何偏離,只要稍偏一點就非撞山不行,萬幸,沒出現強氣流,但還是麻煩——高度保不住。

老是往下掉。

高度掉到3500米,無論機長怎樣推油門,飛機上升一點兒後,保持不了幾分鍾,“嘩”地一下就掉下來,反複多少次都是如此,是結冰導致了飛機升力的改變。啟動除冰設施,也不行。這和平地不一樣,本身下面就海拔高,稍微疏忽一點兒就“接地”。

眼看著高度持續下降,機長也急了,最後實在沒轍了,大聲喝令我和副駕駛,到貨艙,打開艙門——往下扔貨物,減輕重量。

兩人綁好降落傘,打開艙門……

問老人,為什麼要戴降落傘,老人說,如果拋掉貨物都不行的話,只有跳出去……

空中,C-47艙門洞開,云、霧、強氣流夾雜著也分不清是雨還是雪一齊帶著咆哮聲湧入艙內,在氣流沖擊下,郭漢業和副駕駛臉上的肌肉都變了形,兩人費力地開始解開紮捆的汽油桶……

此時,電鈴聲和紅色信號燈亮了,抬頭看去,機長正轉過頭,大聲喊叫:Hold(停),並示意他們關上艙門,停止拋物。從機長前方風擋玻璃往外看,一片湛藍的天空撞入眼簾——飛機沖出濃云!

三人長出口氣。

還有一次,1944年6月,也是從汀江飛昆明,老人說,好像是所載貨物中有搶修中的“史迪威公路”的築路器械,于是飛機臨時在云南驛落地,等卸下一些貨物後,再起飛。

起飛時一切正常,三十分鍾後,左發動機突然起火。

老人說,都過了“駝峰”了,快到昆明了,誰都沒想到這架C-47會來這麼一手。

在駕駛艙里看得真切,左邊發動機火苗加濃煙。機長歇爾(Shilling)趕緊啟用滅火裝置,之後,當機立斷,切斷左邊油路,關閉起火發動機,讓C-47只靠一個發動機飛行。

C-47兩個發動機都感覺功率不足,那天又是超重,飛機單發飛行後,機身傾斜厲害,感覺隨時都要斜著往山上撞似的,于是機長讓郭漢業和副駕駛去貨艙,把貨物重新擺放,想利用貨物中重量,“壓正”機身。可都是捆裝紮結得相當結實的汽油桶,又重又不好搬運,忙了一陣子,總算是重新擺放了幾個,但並沒有改變多少機身的傾斜。

老人說,當時的情況比過“駝峰”都緊張,畢竟已經從地獄邊上過來了,下邊就是滿目綠色,誰都知道人間好,誰都不願意去死!幸虧云南驛離昆明已經很近了,歇爾的駕駛技術也相當好,等到我們歪歪扭扭飛到機場上空時,一看這種情景,所有的飛機全都給我們讓開跑道。

塔台不放心,問我們有沒有把握降落,如果沒有,把飛機開遠一點,把貨物拋掉,再降下來,如果這還不行,干脆人跳傘。

駕駛艙內,機長征求副駕駛和報務員意見,兩個中國人誰都不同意跳傘。

問老人,為什麼不扔東西也不跳傘?

唉。老人道,扔東西和跳傘,那是最後一招,實在是死路一條了,才能做這樣的嘗試,只要有一線生機,誰都不會扔貨物。在“駝峰”上這麼艱難飛來飛去,干嗎?難道就是讓你扔貨物和跳傘玩?

原中國航空公司副駕駛李宏揆老人也說,每次飛行,不是讓你把飛機弄到天上,也不是讓你從甲地飛到乙地就行的,你駕駛的是運輸機,是在執行運送任務,只有把貨物安全送達目的地,你的飛行任務才算完成。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隨便扔貨物和跳傘。

老人說,那是誰(陳文寬還是潘國定?老人說,實在是記不住名字了),曾有一次,執行汀江到昆明的任務,結果到了昆明後,飛機被臨時征調到重慶——昆明——成都飛往返航線,恰恰C-47飛機尾輪這時壞了,要修理,就得回加爾各答。可任務在,必須完成。現在,尾輪壞了,飛機只要在地面滑動,機尾就得擦地,結果可能是直接更大面積地損壞機體,換了別人,可能是真沒轍了。老人說,可為了完成任務,人家就那麼飛——從停機坪滑行開始,一直到跑道上准備起飛,推大油門,踩刹車,利用飛機向前的沖力,使飛機尾部抬起,一點點往跑道上挪……

老人說這個動作,沒有相當高超的技術,是沒法完成的,又要讓機尾抬起,又要讓飛機在地面慢速移動,還得保證不飛起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嘿,人家就這麼做,降落後,這樣“移動”到停機坪、起飛時,又是這樣“滑行”

到起飛線,整整堅持兩個星期,一直到回到加爾各答修理後,才算拉倒。

再問老人們,為什麼不跳傘?

華人傑:在“駝峰”,跳傘和摔飛機及失蹤沒有什麼區別。

任錫純:整個駝峰航線所經地區,下面除了冰山雪峰就是原始森林,跳傘下去,不是凍死也是被豺狼虎豹給吃了。我們夜晚在汀江降落,下飛機後去“中航”宿舍的路上,坐在車子里,就能看見路邊森林發出的幽幽藍光,在漆黑的夜色里,煞是嚇人,那都是狼和虎什麼的。

陸元斌:美軍印中聯隊跳傘的要多一些,大部分都落在了原始森林中,沒有路,圖上注明直線距離也許只是幾公里,等到走,也許要走上十天半個月——明明近在眼前,但就是走不過去。沒有路,人根本進不去。戰爭都快結束了,才有美國救護隊進去,到了里邊一看,傘高高掛在樹枝上,懸在傘下面的人就剩一副骨架,肉都被蟲子、螞蟻什麼的吃光了。那骨架都是掙紮的姿勢,那是跳傘落下來時,傘吊在樹上了,人懸在傘上,上,上不去,下,又下不來,活生生被螞蟻、蟲子硬咬死的,慘啊!

冰山雪峰,豺狼虎豹,都是掌控飛行員生死命脈之天敵。

查遍“中航”失事資料,在駝峰航線上,跳傘生還的,只有兩例:一例是飛機起飛後,剛剛進入航線,還沒到“駝峰”上空。

一例是從汀江飛昆明,不僅過了“駝峰”,還“過”了昆明,還“過”了宜賓和成都——迷航,飛到四川綿陽上空,跳傘生還。

▲ 中航飛行報務員“小鋼炮”郭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