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碧蟬化蠱驚凌燕 (二)狹路相逢

二人卷了兩包衣服一包盤纏,收拾停當後,挑了兩匹好馬,這才上路,行了十天半月。游何必定要有方,一路遣興賞奇,倒也逍遙自在。展城南忽道:“咱們去荊州城一趟,置些禮品。”

邊城雪奇道:“這是做什麼?”

展城南不耐煩地回道:“這還用問?去北方必過長江,那是巫山派的地界。咱們怎樣也要去白帝城拜見一下甘掌門夫婦,才不失江湖禮節。”

原來那長江之上本有大大小小三百多個幫派,三十年前“武林四極”之一的奇人慕風楚在巫山開山立派,收了數十名弟子,其中武藝最高的是首徒甘凌客。後來甘凌客繼任掌門,一統長江三峽,感念慕風楚大恩,娶其義女班勞燕為妻,二人日日練劍,從不怠懈,二人雙劍合一冠絕天下,江湖中人稱之為“凌燕雙絕”。苦心經營之下,近年來巫山派聲威大震,江湖上的地位日益顯赫,直追少林與廬山、太行、祈連、武夷、陰山長白六大劍派齊名當世。

那荊州城內熙熙攘攘,過路商賈摩肩接踵,絡繹不絕,好不熱鬧。邊城雪看得稀奇,不由四下張望,大呼小叫。展城南不願被人認作鄉下佬,加快步伐,遠遠地走開,經過一家“品重居”時,糧醋鯉魚和肥牛炭燒陣陣香氣撲鼻,不由得食指大動,頓覺腹中咕咕作響,便找了個居中的空坐下來,堂倌抖著代手擦試桌子,問道:“客官要點兒什麼?”

展城南要了菜之後,那堂倌仍舊與他閑扯:“小的看人可准了,客官是外地人罷?一瞧就是大富大貴之相,出門辦事定然是一帆風順、馬到功成------”展城南得意之余想要回答幾句,猛然瞥見一老者和一少女走了進來,那老者身體壯碩,雙目如炬,少女宮鬢如云,長裙曳地,正是太行派杜長空與二徒谷幽憐,他們在廬山索要張謙,無什頭緒,故而返回太行,不期天地之大竟在這鬧市酒店相逢。展城南在平輩中雖超凡絕倫,卻仍然非谷幽憐的對手,上次被她一劍挑下兩片眉毛,至今還沒長好,一想到此處,氣惱、羞漸,驚恐一股腦湧上心頭,慌忙偏過臉去,並輕聲斥道:“快走罷!又來客人了!”

杜長空坐定,二人將劍交叉疊放在桌上。路走得急,天氣又燥,谷幽憐熱得香汗淋漓,臉上粘膩膩的甚是難受,抱怨道:“師父,這南方就是太熱,我們巴巴地來這兒卻沒得到在師兄一星半點的下落------”杜長空電目掃視,輕聲道:“別多嘴。以後也別再稱那畜生是什麼‘大師兄’,我輩中人以仗義鋤惡為己任,而非為虎作倀狼狽為奸之徒,若是找到這不肖畜生,一劍殺了他也忒嫌便宜!”

小二端了盤子,拿下四碟點心:一碟吹角麻花,一碟咸酥薄脆,一碟芙蓉綠豆糕,一碟湯包。另一盤面餅,一盤白切羊羔,外暖了一壺酒。展城南一直沒敢抬頭,只想匆匆扒幾口飯,然後趁他二人吃飯時悄沒聲地離去。可這時,偏偏邊城雪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見到展城南,展城南向他做了個萬萬不可相認的手勢,邊城雪卻看不懂,歡喜地叫道:“展師兄,怎麼來打尖也不叫我一聲?讓小弟好找!”說罷上前提起酒壺,滿滿斟上一角。

谷幽憐見他豐姿秀爽,俊美非常卻面帶幾分稚氣。不由多瞧了幾眼,但順其目光望去,卻見到展城南一臉尷尬的眼神,心下大疑,輕聲對杜長空道:“師父,廬山派不交人也罷,怎地派弟子一路跟蹤我們到此,卻是何意?”

杜長空性如烈火,但心思機敏,略微一想,道:“以他武功,你發現不了也就罷了,若然真是如此,從九江到這兒幾百里路我怎會一點兒也察覺?我看廬山派著他二人下山必有所圖,我們不仿盯住他們。”

谷幽憐卻一股莽漢脾性,“倏”地站起,攔到展邊二人面前,厲聲喝道:“你二人干麼鬼鬼崇崇地跟著我們?說!”

邊城雪不明所以,拱手道:“這位姑娘,你認錯人了吧?”上次卓酒寒闖五老峰大瀑布一事,被點出弟子皆是武藝高出同門的精英,但邊城雪從未露過鋒芒,派中前輩都覺得他資質太差不宜習武,一遇大事從不叫他,故面他並未見過谷幽憐,其時在山間捉蝴蝶。


谷幽憐俏臉一板,道:“少裝腔作勢,廬山派到底有沒有藏大------藏張謙?”

邊城雪越聽越懵,問道:“姑娘,你說什麼?在下委實不明白。”

谷幽憐一拍桌子便要動手,忽然門口又進來一群凶神惡煞的人,為首之人身材修長,面堂卻黑如炭塊,還長著一副刨牙,卻風流自賞,著一襲白玉緞衣,手執折扇,笑呤呤地走進來,道:“喲,劉備借荊州後,這里有好幾百年沒這麼熱鬧啦,諸位是以武來吊古尋幽麼?”猛地看到谷幽憐,秋波流轉,嬌腮欲暈,心中震驚不已,笑道:“啊呀,莫非我看花了眼,這般傾城絕色簡直是仙女下凡!姑娘,區區在下甘淨,不敢請教,姑娘芳名?”身後一群無賴混混般的手下都淫笑起來。

谷幽憐是杜長空二弟子,在太行山地位何等尊崇,雖然美貌但性情火爆潑辣,同輩師弟都懼怕三分,哪敢有如此輕薄狂忤之言。此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卻哪里忍耐得住,冷笑道:“‘甘淨’?你不如改姓張(髒)吧。”

甘淨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姑娘,你越這樣我越喜歡------”左手遞出就要撫她下巴,谷幽憐大驚,左足一踢桌腿,桌面上長劍脫鞘而出,三尺劍鋒上青芒滾動,寒氣砭人,直刺甘淨。這兩下動作煞是好看,店里爆出一陣喝采,邊城雪帶頭鼓起掌來。展城南看得暗暗心驚,過去他總以為自己被削去眉毛乃是一時疏忽,對方先行出手僥幸所致,今日得見方知自己不論如何也不是對手。

杜長空見劍直射那書生,眉頭一皺,暗怪徒兒出手太狠,在荊州城鬧出人命,驚動了官府可不好辦。但驀地發現甘淨下身不動身子向後傾,凡夫俗子見到出劍必會不由自主地亂躲,反而向劍口撞去,可主人卻完全相反,乃是身負武藝之人。這也只是轉瞬間的事,店里杜長空武功最高,才能看得出,當下也不言語。

甘淨大喊道:“姑娘劍下留情!劍下處處留情!”谷幽憐聽他言語中輕薄調戲之意俱增,心下大怒,而對方能輕輕松松避開這一劍,也何嘗不是悚然動容,當下凝心靜志,唰唰唰地抖出三劍,一劍快似一劍,直取甘淨脖頸“天突”、胸部“膻中”、腹部“關元”三大要穴,既狠且快,去勢甚急,隱隱在風中夾含凌厲聲響。甘淨見此,小覷之心盡去,身子一閃左右游走,縱聲大笑如同貓戲老鼠一般,谷幽憐面紅耳赤,知對方不欲傷她,已不護自身脈門,劍招全轉為攻勢,若暴風驟雨般傾瀉而至,但不論如何進攻,甘淨都在本可以恰好刺中的最後關頭閃開,劍總也不離他身,卻也總落不到他身上。

邊城雪不分厚薄,見此也忘了甘淨是在調戲輕薄,看到妙處叫起好來,令谷幽憐愈發惱恨。展城南一面心中窈喜,暗想你這悍婆娘也有今日,另一面卻隱隱覺得,自己在王老峰時自高自大,只覺廬山派武功天下無敵,豈知出門在外竟處處縛手縛腳,而天下之大,武功高明之人頻頻得見,念及此處,不由得心下黯然。

甘淨過于耗大,終于被一劍劃破了衣飾,怒道:“小娘皮,本少讓你幾分顏色,你倒開起染房啦!”說罷手中折扇一抖,凌厲攻來。谷幽憐一怔,不由手忙腳亂,冷汗沁肌,只覺胸口一悶,“膻中”被點,心中大叫不好,卻被那甘淨伸手扶住,手腳又都動彈不得,羞怒之極,竟爾幾近暈厥。

谷幽憐怒道:“放開我!”甘淨欺身直進扶著她,見她膾美菰香、豐容靚飾,俊目含嗔,聲如百轉黃鶯,實是惹人憐愛,先道:“瞧瞧,如此冰肌玉骨的美人,教我怎生不憐香惜玉!”說著就要動手動腳。

杜長空本想讓谷幽憐曆練一番,磨去暴躁脾性,見事情鬧得差不多了,便要出手,卻聽邊城雪凜然站出,正色道:“甘兄,你武功高超,小弟好生欽服,可你這般侮辱這位女俠,是否太過分了?”


甘淨一愣道:“她是你什麼人?”

邊城雪懷真抱素,道:“我不認識她,但我絕不能坐視不理。”

甘淨訕笑道:“好啊,本少今日正好練練手腳,舒舒筋骨,說吧,你怎麼個理法?”

邊城雪見他索性無賴到底,心下憤慨,道:“甘兄你這麼做是否不把天下英雄豪傑放在眼里!”

甘淨一怔,又是一陣大笑,笑得直打跌,半響才止住道:“天下英雄豪傑在哪兒呢?哪兒呢。我怎麼沒看見?啊喲!有眼不識泰山,遮莫就是閣下?小子眼拙,失敬失敬!恕罪恕罪!”

邊城雪剛欲辨駁,展城南在他衣服下拉扯,示意他別惹事生非。邊城雪臨行之前本派各位前輩也囑咐說雖然他武功高于展師兄,但展師兄閱曆豐富,見聞廣博,凡事都要聽他的,三思而後行。于是道:“比如,比如這位老前輩,他和這位姑娘是一路的,絕不會袖手旁觀。”說罷一指杜長空。

甘淨這才心下一凜,他本以為谷幽憐只是一個人,轉頭看那杜長空,巍巍踞坐,白發蕭然,周身肌肉如同枯藤老樹般盤根錯節,手胼足胝,單是一雙手也足以使他敬畏三分,連忙拱手道:“恕晚輩眼拙,未請教前輩高姓大名?”

杜長空冷哼一聲道:“你既然在荊州城如此作威作福,將老夫視若無物想必出身名門富貴之家。”

甘淨一笑道:“老前輩折殺晚輩了,晚輩怎敢輕視前輩?家父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氣,想必與前輩還識得呢。”

杜長空暗自忖道:“小東西,就你這人品,你父親能是什麼好人?”又想到此人姓甘,甘凌客亦姓甘,且憑他造詣,幾招之內便看出,甘淨的武功路數實屬巫山一脈,但天下又怎麼有如此巧事?“凌燕雙絕”在長江兩岸俠名遠播,其子又怎會如此之不肖?雖然並非忌憚甘凌夫婦,可畢竟在他人地頭,他天性不喜惹事生非,不想招致麻煩。要教訓這小子一頓,只要不去問他父親是誰,也就裝裝糊塗便可蒙混過去。心念已定,便道:“你小子如此欺行霸市,讓老夫替你父母教訓你!”話音甫落,一拍桌子,劍自鞘中向外疾射,力道准頭與適才谷幽憐所發皆不可同日而語,劍射到小店梁柱之上,竟錚錚作響,灰塵土垢紛紛落將下來,委實妙到毫巔。他不屑與晚輩動手,又道:“小子,你先出手吧,老夫讓你三招!”

甘淨不敢松怠,折扇一收直戳杜長空腹部“神闕”,因為杜長空外觀魁梧壯碩,必定是外家橫練功夫好手,“練門”多半腹部以下。杜長空長嘯數聲,竟轉過身去,將背部要害盡數突出,向後移出數尺。甘淨迅捷無倫地接邊點地,向空中疾指杜長空“精促”、“神道”、“靈台”,眼見馬上就要得手,心下欣喜不已,怎知驀地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大力攫住折扇,運氣用功之下竟仍舊撥不開,心下大驚。杜長空朗聲長笑,忽然躍到他面前,甘淨怒喝一聲,右手一松,左手接過折扇,“倏”地張開,“孔雀開屏”劃將過去,折扇中藏有鐵刃,鋒銳無匹,杜長空叫聲“好賊子”,身子如同平地刮起的一般旋風轉將起來,帶出一股巨力,甘淨只覺左手一陣針刺般疼癢,折扇區不由脫手,疾射到梁柱之上,鐵刃入木三分,與方才的劍插之處相距不過毫厘。


邊城雪大為欽服,知道這人武功在本門宋師伯之上,鼓掌叫起好來。

杜長空不疾不徐,凝然道:“我已讓你三招,莫說老夫欺凌晚輩。”

甘淨將心一橫,雙掌運起,飛身上來,杜長空不由一愕,笑道:“小家伙傻了麼,要與我對掌比拼內力?”說罷伸出右手作掌狀去接,甘淨雙掌齊發打在這粗大的手掌中,剛好一般大小。

杜長空感到此人內力雖在晚輩中堪稱一絕,但絲毫也傷不了自己,覺得若此時吐出稍許真氣,立時便可要了他的命,當下只是一笑,打算撤掌,偏偏在這一瞬間甘淨突然變指戳出,手心陡然一麻,翻過來瞧去,竟然烏黑一片,中央還有紅色,一時間手心中的血管脈絡如同隔了一層透明紗紙般清清楚楚,心下大怒,須發戟張,睚眦欲裂,吼道:“我惜你年少無知,又有一身好功夫,回頭尚不嫌遲,你這狗嵬子竟暗算老夫!”這時只覺得五髒六腑倒行逆轉,苦不堪言,倒在地上。

谷幽憐大駭,撲過去扶住,不住道:“師父,師父!”甘淨訕笑道:“你師父都敗在我手里,不若你拜我為師,甘少爺既是你的師父,又是你的夫君……”谷幽憐本擬與他拼命,怎奈自己實在不是他的對手,師父又似身中劇毒,只得放軟聲音求道“你……快給我師父服下解藥!”

甘淨聽她如此懇求,又見她美目流盼,楚楚可憐心中百骸欲散,如飲醇醪,笑道:“這等小事何足掛齒,只需姑娘你……嘿嘿……”

邊城雪站出來厲聲喝道:“你這人好不歹毒!快把解藥交出來,給這位姑娘!”谷幽憐道:“我的事要你們廬山派管!”

甘淨這毒藥乃是巫山創派武學宗主慕風楚的獨門奇毒“化蠱紅”,解藥名貴且世間罕有,若要配制齊全少說也要三五年。此毒在巫山上下,嚴禁弟子使用,甘淨偷得後未尋到解藥,在打斗中不自量地使出來,確也無能為力。此時見事情鬧大,周遭觀者都來群情激憤,心下惴惴,臉上強作笑容,卻在思忖如何趁亂逃走。

邊城雪也不將谷幽憐的話放在心上,搶上前一步分別連接杜長空中毒手掌的“魚際”、“魚腹”,接著于腕橫改直上二寸疾點“內關”穴,將其上技屈側,杜長空這才悠悠醒轉過來,“嘔”地吐出一灘帶血水的汙物,谷幽憐驚喜地扶住師父,道:“師父!師父醒過來啦!謝謝!謝謝你!”邊城雪從未想到這種人也能道謝,一時也不知所措。展城南更看得稀奇,心想:“這小子不僅武功遠勝于我,還這般精于醫道,究竟是何來路?”

杜長空神志稍清,有氣無力地道:“‘花須蝶芒手’!小兄弟,你跟廬山羨前輩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