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碧蟬化蠱驚凌燕 (四)權宜之計

待到下半夜,已臨白帝城。夜寒如水,西陵峽天上銀目蒼星,亙古爭皓。花舫笙歌,取六朝金粉,筵不開夜。水濤拍岸如怨婦低泣,一時間思緒萬千如潮湧至。直至天明晨曦,晨露迎面,清陽撲鼻。天色由黑化紅,云端變幻,霞輝麗彩,蜿蜒如帶,絲絲飄拂。巫峽駭浪澎湃濺玉,瞿塘峽數十艘艨艟啟碇,檣桅如林,篷帆掠影,搖曳無際。岸上田疇千里,白帝城大街繁華,人潮湧動,車轔馬嘶,只看得三人撟舌難下,縱使心中有千般顧慮憂愁,也恍然驚散,為之深深震撼。

杜長空自昏憒中蘇醒,從馬車里探出頭來,笑道:“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李白作《下江陵》,氣勢磅礴,先前總以為是雕章琢句,華而不實,當真來此,方知文采風流,焉是我輩習武粗人可領會的?”

谷幽憐此時卻沒心情欣賞風景,下了馬車,在前面到處打聽帝勉堂的所在。人群中驀地走出兩人,拱手道:“車上可是太行派掌門杜老英雄?”

邊城雪將馬策住,道:“兩位大哥是……‘”

對方一人道:“在下是巫山派帝勉堂下弟子。恩師聽聞杜掌門大駕光臨,幸何如之,特令晚輩二人來此恭迎。”

邊城雪與谷幽憐對望一眼,心里都想,甘淨的死訊這麼快就從荊州傳到巫山派了,其耳目之多,消息之靈果然不容小覷,事情鬧得如是尷尬,更不知如何收場了。

杜長空在車簾里咳了兩聲,苦笑道:“甘掌門,太客氣了,……及客氣了。兩位請帶路。”其中一人便要離開先去報信。杜長空忽道:“這位小哥,煩請察明‘凌燕雙絕’賢伉儷,就說……老夫、杜長空負荊請罪來啦!”那人見杜長空坐在車里,身負重傷,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繼而判斷自己的動向,不由心下駭然,怔了好一陣方才匆匆走開。

只走了一盞茶時間,便到了一座氣派的府邸,但見金碧交輝,耀人二目,原來這甘凌客曾助荊南節度使在江陵剿滅叛逆,立了大功,朝廷特令他駐守白帝城,儼然一城之主,巫山派在武林中如此地位,也沾了朝廷禦賜不少光。若是慕風楚,當年清風傲骨絕不會接收朝廷一斗米的俸祿,然而甘凌客雖為人仗義,卻熱衷于官場錢財,因而縱容獨子專橫拔扈,亦非奇事了。

眼見這座府邸門中央匾,有當朝大員李光弼親書“帝勉堂”,書法雖跌宕遒麗,鸞漂鳳泊,卻因之久經沙場,霸氣十足,殺意太盛,又不免落了下乘,有違習武之人修身養性開拓胸襟的意境了。大宅修得雕闌玉砌,可謂搜神奪巧,只是又太過雍容華貴,而石獅旁石碑所刻的字句更似為皇帝歌功頌德般,終顯得伐功矜能,固步自封。

杜長空由邊、谷二人一路攙扶到了大堂之內,里面甯謐異常,窗明幾淨。蟲聲刮耳,等了約半個時辰,還不見有人來見。杜長空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安。谷幽憐若然在平時早已發作,此刻怕師父發怒,傷了身體,便忍住不語。邊城雪詢問門口的弟子道:“甘掌門人呢?”那人面無表情地答道:“弟子不知。”“那甘夫人呢?”“弟子不知。”

無論問什麼,都是這句“弟子不知。”邊城雪怒極而笑,道:“那你知道什麼?”對方答道:“弟子只知弟子不知。”委實拿他沒辦法。

谷幽憐再也按捺不住,劍在門口已被接收,只得一掌砸在檀木桌上,叫道:“姓甘的,姓班的!你們兩個為何這般待我師父?就算平日里登門拜訪也當禮數周全,莫說我師父現在中毒已深,你們還不現身,是成心想害死我師父嗎?”沖到門口的弟子面前,狠狠一個大耳摑子,那弟子面頰立時紅腫,卻仍是一言不發。

谷幽憐怒道:“怎地不說話?你作死麼?”

那人輕輕回答:“弟子不知。”

便在此時,一人走進門,他身形頎長,膀寬臂闊,國字方臉,濃眉虯髯,一看便是豪傑人物,邊城雪心中暗自嘖嘖稱羨,只見他拱手道:“弟子刁耆陽拜見杜老英雄。”


杜長空知刁耆陽是甘凌客得意弟子,武功卓絕,與自己的大弟子張謙不相上下,便道:“賢侄免禮。尊師現在何處?”

刁耆陽道:“恩師與師母在神女峰頂練功。”

杜長空暗想:“莫非是要完成是年慕風楚未成之業,尋找破解‘碧蟬斷骨指’之法?這……哼,這可當真是自不量力了,慕風楚何等不世奇人,以他腹笥寬廣,都參悟不透,這世上只怕再無第二人。”便問:“不知何時回來?”

刁耆陽冷冷道:“少則七天,多則十天半個月。”

杜長空見他毫無恭敬之意,心想:“這分明就是想看著我毒發身亡。若真是想步慕風楚的後塵,就憑他二人十年二十年也嫌少,什麼十天半個月!”

谷幽憐道:“那你們這兒現在誰作主?”

刁耆陽冷笑數聲,道:“自然是大師兄甘淨了,小侄泛萍浮梗,無力作主。”

邊、谷、杜三人都是心中一凜,杜長空忖道:“好呀,這句話已經再明白不過了。”便道:“甘淨是因老夫而死,甘掌門賢伉儷如要老夫抵命,老夫也無話可說。”

邊城雪站出一步道:“你們的甘大師兄是我殺的,要報仇沖我來好了。”

刁耆陽身後十七八名弟子紛紛報劍。刁耆陽森然道:“咱們以眾凌寡實是迫不得已,杜老英雄勿要見怪。”

谷幽憐急道:“慢著,你總也得講理吧?”說著便把昨日荊州品重居的事大略說了一遍,她口齒清脆,言辭華瞻,神采飛揚,妙語連珠,講得不差毫厘卻又生動逼真,刁耆陽不由怔住,半晌才道:“如此說來,甘師兄是被你們殺了,不再放賴了?”

谷幽憐聽他避實就虛,漲紅了臉,怒道:“喂,老娘……本姑娘剛才講了這麼許多,你都聽到狗耳朵里了?”

杜長空伸手止住,道::“那甘掌門夫婦要怎麼做,劃下道來罷!是要老夫抵命了?”

邊城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將我的命拿去便了,快給這位老英雄解藥,不然過得一時三刻就神仙難救了!”

刁耆陽道“哼”一聲道:“你固然要殺,解藥卻也不會給。”


杜長空愣了愣,長歎一聲道:“如此說來,荊州城的藥鋪缺那幾味藥也是你們做的手腳了?喪子之恨,切膚之痛,……那也是人之常情,錯在老夫,只是累了我這女徒兒……”

刁耆陽道:“誰也不能走,既是我甘師兄看上的,便在他墳前火化,陪他到陰世里逍遙!”

這一句當真如晴天霹靂,聳動視聽,杜長空萬料不到人心惟危竟叵測如斯,劇顫道:“什麼?這是……令師的意思?”

刁耆陽縱聲大笑道:“不錯!”

邊城雪心里也打了個突,叫道:“昨夜里吆喝扯呼的人不是你麼?”

刁耆陽道:“好小子,你知道了又怎樣?杜老爺子,打算到江湖上宣揚宣揚咱們巫山派如何無恥下流麼?怕是你們誰都沒命出去了!”

邊城雪知情勢危急,當下擋在前面道:“讓在下和你們比劃比劃。”

刁耆陽大笑道:“就憑你?男生女相,你也配?!”他右手暴長,劍走黃芒,直射過來。邊城雪一夜之間時時琢磨太行派那四句內功口訣,混合羨仙遙所傳廬山心法,只覺天下武學,相息相通。當下想也不想,用太行派心法施出廬山派的“花須蝶芒手”,柔到了極處,手指剛碰到劍無鋒的一面,由粘而虛,隨曲就伸,刁耆陽便覺一股大力傳來,心中悚然一驚,被邊城雪占了先機,乘勢加力,一奪之下劍已到了他手中。巫山派地處長江,劍招從驚濤駭浪中悟得,因此劍身寬且厚重,唯有班勞燕是女子,使輕劍,與丈夫的重劍相配合。雖然劍不稱手,但邊城雪內力了得,轉瞬間已打掉七八名巫山弟子手中兵刃。

刁耆陽知邊城雪內功高出自己不少,點穴手法更是遠勝于已,心下不免惴惴。眼見邊城雪又要攻來,忙騰騰騰倒退三步,一伸手道:“且住!”

邊城雪一怔,喝道:“做什麼?”

刁耆陽想了想道:“咱們得把話說清楚。我甘師兄是恩師的獨子,師父師娘對他寵愛倍至,舐犢情深,而你把他殺了,也沒矢口否認,殺人償命,你若是條好漢子,就自己看著辦吧!”

邊城雪提劍橫在脖頸上道:“好!咱們一命抵一命便了!但此事與杜老爺子無關,你們得交出化蠱紅的解藥給他!”

刁耆陽冷笑道:“你還拖延時間!”

邊城雪被激,便要引劍自戕,卻聽谷幽憐大喊道:“住手!邊師兄,你莫要一時憤激入他彀中。你想想看,要是你死了,我與師父便都不是他對手。到時候他盡可以把我們殺了,毀尸滅跡,江湖上便沒人知道這件事。”

邊城雪一想不錯,知自己行事魯莽,臉上一紅,隨即向刁耆陽道:“兄台,君子駟不及舌,在下的命是一定會抵的,但不是現在。你先交出化蠱紅的解藥,再送他師徒二人出城。我在這不走,你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刁耆陽冷笑道:“你既不信我,那我便給你解藥,你又如何能辨明真偽?白帝城是當朝皇上特委給恩師駐守的,城中的大小衙門甚至守軍都可以令牌隨意調動,出了白帝城又怎樣,你們只要在長江上下,便終逃不出我巫山派掌握。”

杜長空苦笑道:“閣下說得甚是。邊師侄,你也不必勞神了。再過個把時辰,老夫便一命歸西,自然抵了甘公子那一命。‘凌燕雙絕’一代宗俠,想來不會難為你們兩個小輩。”

谷幽憐道:“師父,咱們現在殺出去,也未知就會死。那甘淨無禮在先,施毒在後,理虧的是他,咱們可問心無愧。”

刁耆陽朗聲笑道:“敝派六百名弟子在門門恭候,本城守軍還不算在內。便是星華子重生,長出三頭六臂也休想沖出。”他本想說:“武林四極重生”但畢竟慕風楚是他的祖師爺,又不能稱“武林四極”,故而如是說。

谷幽憐道:“那好,我要與邊師兄商討一下。”刁耆陽見他們已經在掌握之中,遲疑半晌,道:“可以。”

谷幽憐拉過邊城雪,在耳畔低聲道:“邊師兄,……邊大哥,你瞅准時機,把他擒住,我們以他為質去神女頂見那甘氏夫婦。”

邊城雪踟躕不前,道:“這恐怕……”

谷幽憐知他心意,道:“邊大哥,這一舉措雖不太光明,但我師父命懸于此,咱們三人要想全身而退,只得出此下策。”

邊城雪略受震動,低聲道:“甘氏夫婦一代宗侶,想來只是教子無方,咱們只需跟他們說清楚……”

谷幽憐冷笑著打斷道:“世多似是而非,虛偽類真。巫山自慕上人以下全是沽名鎦譽、皮里陽秋之輩,行若狗彘、豬矢馬溺之流。咱們這一路的遭遇,還不夠說明麼?”

邊城雪想了一想,下定決心道:“好!”轉身走到刁耆陽跟前道:“我有個條件。”

刁耆陽斜睨著他,冷笑道:“現在的局面,你有跟我講條件的資格嗎?”

邊城雪亦一聲冷笑,凝全身功力所聚,一招花須蝶芒手的“否極而泰”,向刁耆陽腹部“中脘”疾點。刁耆陽大駭,慌亂之下拔劍已是不及,右手騰出施展甘凌客所授的“搏浪掌”,企圖化去對方手勁,周邊弟子皆知“搏浪掌”的厲害,紛紛向外脫逃,以免被化出的全力所傷。

刁耆陽此招雖妙,卻不知“花須蝶芒手”乃至高武技,便是甘凌客夫婦在此要被邊城雪這全力一擊也得傾箱倒篋方可,霎時手被格到一旁。但畢竟他于“搏浪掌”亦爛熟于心,這一擋確將邊城雪的手擊偏,下面打算使“翻江腿”躍開,豈知邊城雪余勢不衰,還算好第一招不成,之所以取“中脘”,緣于距“梁門”極近,一擊不中,內力轉瀉梁門,刁耆陽一陣噬骨痛楚,躍倒在地。谷幽憐一劍橫在他的脖頸上。其實邊城雪雖內力較刁耆陽為高,但若非全力以赴又出其不意,斷然不能兩招之內將他制住。刁耆陽並非心思粗疏之人,也只是大意方才著了他的道兒。